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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少爷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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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烽火一剑

三少爷的剑是在看到那个绿衣女子后没了的。

李老六的食肆如今已经成了城中最火的场所,但凡有点儿头脸的人物都在楼上定了雅座,日日过来吃早茶,直到日上三竿;便是楼下大堂,也是没个虚席的时候,贩夫走卒,羁旅之人,进来要一杯酽茶,再叫三两盘点心一并吃了。偶也有翠华楼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粉头,找一个最近门口的位子坐下,点花花绿绿的一堆点心,却不吃,斜靠着桌子对进进出出的客人打眼风,做出种种妩媚风流之态。

三少爷是李老六的熟客,自老六在翠华楼下摆摊儿卖过油肉开始,三少爷就常常光顾他的生意,后来铺子换成了小店,小店又扩为大店,三少爷也跟着从翠华楼门口到了城门口,又从城门口到了县太爷丈人主持的"百花市场"正中心——全镇最繁华的所在。现在李老六特地给他留了楼上临窗的座,可以一边看街景,一边吃新上的椰蓉黄金糕。

三少爷喜欢略偏身,斜对着窗子坐,这样俯瞰下去的角度恰好能看见常乐乐坊的后院。新买来的小娘,叽叽喳喳喜鹊一样,在舞师的调教下练身段。偶有身形丰满的金发胡姬,锦丝裹身,似不会累地旋舞,愈舞愈急,露出大截大截白皙的肌肤。

这个绿衣女子,便在三少爷看舞伎练舞时出现了。三少爷看什么东西都很入神,所以一开始时他根本就没注意到身边是怎么多出一个人来的。但是这个女子似乎存心让三少爷注意到她。她蛇样地扭动着肥胖的腰肢,脚下似踩着鼓点,一步一步从三少爷的左边走到右边。再转身,也是同样的节奏,一步一步又从右边走到左边;脚下的金铃叮当作响。

如此来回七七四十九遍后,三少爷终于忍不住了:"你是谁,要做什么?"面前的女子年近三十,穿一身娇翠的绿纱衣,更衬得肤色黝黑,身形肥胖,眉目却深得很,鼻子异常高耸,鼻翼穿一个小小的金环,连一根赤金细链挂到耳上,唇略有些厚,闪着蜜色的诱人光芒。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三少爷,转而甜蜜地笑了,用不甚流利的官话道:"要你,的剑。"三少爷猛听她说一句"要你",不觉心惊了片刻,后来终于听清原来她要的是剑不是人,略宽心道:"这可奇了,你要我的剑做什么?"手却不自由主地按到了腰间,指尖触及了冰凉的剑柄,尺柚剑仍在。

"中原有句话:宝剑配名士,红粉赠佳人。这把剑,送了我倒也恰当。"那绿衣女子笑得像一只狐狸,眼睛却一直盯着尺柚剑镂花的短小剑鞘。

三少爷不觉哑然失笑,这女子说得一板一眼,但想来必是不明白"名士"、"佳人"是什么意思。这把尺柚短剑跟随自己已经多年,剑上不知沾了多少鲜血,剑下不知欠了多少性命。"一剑封喉"的名声如春风野火般传开,连"中原一点红"也千里迢迢赶来要与自己一决高下。但是尚未交手,只远远看见了自己手起剑落,漫天红雨,灿若烟花的盛景,便黯然神伤,悄然而去。盛名之下,三少爷终于厌了这说不尽的阿谀奉承,完不了的腥风血雨。于是挑了个好日子,大张旗鼓地封了剑。"大隐隐于市",在这热闹的柳香镇中,做了一个安安逸逸的闲人。数年下来,江湖早已是后浪推前浪,"一剑封喉"早成了新一代剑侠眼中几近失传的陈年故事,而镇中居民很少还有人记得这个日日出入食肆茶坊的青年便是当年名噪一时、人见人畏的一代剑客。

可这几年虽已蛰伏市井,但这把尺柚剑却是一刻也没有离身,在外人看来,这仿佛和玉佩、汗巾一样,不过是腰间的一样普通饰物。三少爷自己却明白,这把剑是往昔纵酒当歌、豪情傲气的见证。虽是一柄小剑,长不盈尺,却是传说中公孙大娘亲手锻造的,通体发着幽蓝的荧光,削铁如泥。这几年剑未曾出过鞘,显见的剑气是渐渐敛了。看这女子年纪不甚大,又明显是异域血统,想来是不识得这剑,否则怎敢如此大胆上前索要?

那女子却不耐烦了,跺脚道:"你是给还是不给?"她人本来就胖,这一跺脚,腰间绷出的肥肉便上下颤动,手足间的金铃又是一阵乱响。

三少爷笑了,慢悠悠喝一口茶,问道:"你是哪里人?"那女子狡黠地一笑道:"你猜。"三少爷胸有成竹地又夹了一只水晶虾饺道:"你来自天竺。"那女子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微动了一下,看三少爷将虾饺一口口吞下去,突然道:"好不好吃?"这一声显得恳切至极,三少爷心中隐隐一动,道:"李老六做的东西,自然美味。"绿衣女子看桌上粉白的虾饺、血紫的千层糕,沉吟道:"你,随我来。"语气低沉,与先前已经大为不同。三少爷一餐早茶,被这女子搅得乱七八糟,心里自然有些别扭,但见她一脸肃然,也就不由自主放下杯箸,跟着她离座下了楼梯。

李老六的厨房极大,根据加工流程的不同分为冷食部、热食部和花点部,三少爷日日过来吃早茶,却从未到过厨房一窥究竟。他走在宽敞的廊上,两边是不同部的厨间,用西洋琉璃为墙,厨间的情形从外面可看个大概,眼下正有十余名白衣白帽的厨子兀自忙碌。三少爷边走边想:过去老六尚是小摊小铺时,自己还常常在他厨房进进出出,那时还只是一灶一案而已,算算他的食肆落成之日,正是自己退隐之时,几年未涉足他的厨房,不想现在竟有这样规模了。

绿衣女子将三少爷领到最深处的一间小房前站定,上面分明写的是"洋为中用"四个大字,下面是一行小字注解:引进技术,开发新品,中西结合,咸甜适口。推门进去,却是干干净净一眼小灶,一方三尺见方的备菜台,上面整整齐齐列着数个白瓷浅底敞口小碗,里面分别是凤梨丁、蜜炙蕉糊、榄菜肉丁、虾仁蟹柳等不同作料,好一团洁白松软的面团堆在这些小碗中间。

绿衣女子洗了手,将双袖轻轻卷起,赤裸了结实光滑的双臂,从面团中揪下一段,开始揉搓,动作极为麻利。三少爷看这天竺女子的举动甚是眼熟,忍不住问道:"你这是……" 那女子连头也不抬,顺口接道:"我是李掌柜新聘的厨娘,专做天竺的面食。"三少爷斜倚在门边,看这天竺厨娘将双手涂了油,用掌心将这一小段面团压成一饼,随后握住面饼的边缘,便往外甩手。那块面饼虽小,韧性却极好,顺着厨娘甩手的方向便忽地飞出去。眼见着要脱手,那绿衣厨娘却连眼也不眨一下,看准面饼的出势,将腕轻轻一压,握着边缘的十指略松,又往内一扣,便又将整张面都收了回来。较之出手前,面饼已整整拉大不止一倍。未等在手中停留一秒,她又顺手将饼再抛了出去。

这回似用上了一二分力道,那饼旋转着斜抛而上,虎虎发声,在空中稍作停顿,便直击向下。三少爷见那女子却是眉也不皱一下,将双掌一合,斜切出去,正齐齐搭上面饼边沿;随即双臂一振,两掌便错开数寸,一前一后交叉着将饼压至案板上。这薄薄一饼,较之上一次落手,又何止大了一倍?

三少爷略向厨内欠身,只见那厨娘身形微挫,兀自随着臂腕的摆动前后轻摇,一下一下重复的皆是前面的动作,却如行云流水,极合音律之美;凤眼微眯,满面春色。 而她手下的力道却显是渐重,面饼擎在手中,似鼓满风的帆,又似加满速的轮,上飘至极高极远,却又蓄满了力,化作一柄千斤大锤,砸将下来。力势到极大极强时,那厨娘手掌相错,又是一托,面饼便又斜向拉开了近尺的距离。如此反复,三少爷只见眼前白光凌乱,中间又穿插绿衣厨娘并不白皙的臂,前后上下竟同那耍棍为车轮般,端的水泼不进。而那面饼,压根儿就无法看清已有多大,然先前的呼呼风声振聋发聩,竟是渐往自己处过来。

三少爷又是何人?这多年刀剑中来去的,早已处变不惊,身形微微一顿,便已飘开数步。再定睛看时,那厨娘双腕高举,早将面饼收回到案板上。当下又手疾如电,只见深棕的十指翻飞,在盛了蕉糊和凤梨丁的白碗里伸伸啄啄,却似小鸡吃米。又两掌相抵,分指匀匀在面饼中一洒,饼上便匀细地嵌上了果粒,全是一般大小,别无两样——这一手却是江湖中失传已久的"漫天花雨"暗器手段。

三少爷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大为讶异,手已暗暗搭上腰际——那女子面容沉静若水,似松棉被般,兀自拎起面饼边沿,极温柔地抖抖——骤然间,劲风疾起,三少爷只觉眼前一黑,那面饼似一团乌云压顶,发声铮铮,中心略突,直扑他面门而来;本是极软极松的面,见势竟硬如磐石,显见是蓄了十二分的劲道在其中,要取了三少爷的性命。其速之快,其招之狠,实是匪夷所思!

——不及多想,长身一纵,尺柚剑已在手中。三少爷身若游龙,剑尖微挑,反迎身而上。尺柚剑,盈尺清冰魂不散,冢茔唯余碧柚香!

寒星浮动,尺柚剑鸣嘤嘤,直破面饼的中心。三少爷多年武功修为,竟已全然集中在这一击上;青光闪过,看似轻描淡写,却已融进了他的独门剑法"庖丁解"的全部精髓。须臾之间已发出一十五招,招招生变。

一十五声轻响,面饼自内而外,生生破为一十六份。但灌注其上的内力未消,转个弯儿,又化作十六道金箭,分向三少爷周身大穴袭来。尺柚剑突发凤吟之声,三少爷引颈长啸,竟不拒不挡,背起左手,只凭右手点点戳戳而出——身前身后竟似有了万道剑气,那十六块面饼渐飞渐近,至离身一尺之遥,竟再也无法近身,反掉转方向,齐齐向那天竺厨娘飞去。那厨娘不避不让,脸上却惊恐至极,惘然至极;原本蜜色的唇,也骇至失了本来颜色。眼见那面饼便要击上她肥大的身躯,三少爷突地反手将剑抛出——面饼飞势骤减,直直下坠,"啪啪啪啪"数声轻响,竟已平平落到炉上已抹了油的铁盘之中,正齐齐围成一个圆状。又是"叮——"一声脆响,尺柚剑不偏不倚,正落在十六块面饼围成的圆饼中心。原来面饼极黏,有数点碎屑黏住剑身,竟致它也跌落下来。

一阵异香升起,三少爷直身不动,竟已痴了。良久方才哑声道:"你不会武功?"那女子从面饼中心捡出尺柚剑道:"不会。我不过想做块饼给你吃,好换你的剑,谁知竟脱了手。"三少爷接剑奇道:"那你为何要我的剑?"那厨娘用一柄小小的银质锅铲,将饼翻过一面,道:"我只不过没有合手的刀来切饼。看你的剑大小合适,便想……"那饼在铁盘上,"嗞嗞"作响,厨中已被一股甜香包绕。浓稠似蜜,又清爽似露,暗带谷麦的焦香。三少爷纵是阅食无数,亦未闻过这般奇异的香气。肚中不免"咕咕"一声。厨娘却解事得紧,笑道:"这饼也算一道风味小食,爷一会儿便可尝尝。"门帘"咯噔"一响,却露出李老六肥大一张面孔,见尺柚剑已离了鞘,骇得脸也白了:"三少爷……这,这,……绿娘不懂事,怎的,惹怒了三少爷?"三少爷大笑抚着李老六的背道:"老六,我们且出去;绿娘,待你的面饼熟了,送至我桌上来。"说完便带了老六,回到楼上雅座来;给他斟一杯茶,叹道:"这个绿娘,做饼的身手倒是不错。"李老六堆了一脸的笑道:"终究是个女流之辈,怎入得了三少爷您的法眼?想当年三少爷您凭一把尺柚剑,一剑撂倒过多少猪牛畜生?那时我做过油肉,承蒙您老不嫌弃,给我这小小铺子供应过多少上等五花好肉?那肉好啊,瘦红肥白,块块都切得方方正正,棱角分明,大小合宜,不知羡煞了多少人!您手又快,见过您动剑的人都说不知道是怎么出招,只轻轻一下,甚大一个牛就跪地死了。’庖丁解’真当厉害得紧!三少爷,这偌大中原,竟是找不出一位您这般又快,杀得又好看的顶级屠夫了!"正言语间,绿娘已捧了一只白玉盘子上了楼梯,正中正是一叠码得整整齐齐的金黄面饼。边上小小一只白玉碟子,浅浅地装着半碟青黄的浆汁,上方零星缀些猩红粉末。

绿娘将盘子放至桌上,便有一股浓重的果香自半空沉将下来,在三少爷鼻尖竟似胶住一般,挥之不去。三少爷闻得这烫热奇香,问道:"这饼的名字是什么?" "爷也见了,做这饼需不断抛掷,便叫’天竺抛饼’。"绿娘合掌团身,浅浅一笑,倒退了出去。

三少爷执箸夹了一块,蘸点儿碟中的浆汁,送入口中。先是觉得酥脆,稍稍嚼得一嚼,便是一股蚀骨的鲜香。浆汁中不知加了何物,清酸清甜,沾于舌尖让人身子不禁一噤。而面饼淡柔,齿间略一硬,便咬到了饼中裹着的凤梨丁,爽口的果汁一下喷涌而出;再咬一口,又是蕉糊的香腻。饼中所加均是甜的,偏层次分明,一点儿都不觉糊口;难得的是凤梨之润、蕉糊之柔、面饼之韧、饼皮之酥、浆汁之劲,全配合得天衣无缝。不觉微微颔首。

李老六在旁讪笑看着,俯身过来道:"绿娘做的好抛饼。还有咸鲜的、香葱鸡蛋、海菜虾仁柳……三少爷,若您老能再出山,您现杀的上好猪牛肉,配上绿娘的手艺,必要馋煞天下人……"见三少爷沉溺于抛饼之中,竟似未听到自己说的话,李老六又转了个话题,自顾自说道,"这小娘本是一家豪绅天竺姬妾的女儿,自小被拐到了乐坊。班主见她骨骼胖大,便教她练些东北二人转,不想她也有心,倒是自己练到手熟,便练得好手段,一手一块红巾,玩出百般花样,竟能转上数个时辰不停。她爱吃面饼,竟是每早过来买些面食吃的。不知如何便偷偷进了厨房玩,将面饼转得风快!倒不想如此这般,这面饼竟比我最老熟的厨子做的还香柔百倍。"三少爷听得"练到手熟,便练得好手段"一句,不知怎的,心中隐隐一动,百味杂陈,不觉想起自己在成名之初,亦是风雨奔波,行走于四乡八里给人杀猪宰牛。先是十刀数十刀也未必能取得它们性命,渐练便少至七八刀,再便是三四五六刀……终至一手"庖丁解"练成,江湖人闻之变色,人人都道自己厉害,吹着拍着,却不知他这中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主人家的辱骂,才换来这红尘虚名。这道理,今天竟被老六一语道破——"练到手熟,便练得好手段",一时心头酸楚,噙了泪起身便走。

刘老六在背后急急举了三少爷置于桌角的尺柚剑,叫道:"三少爷,您的剑!"三少爷却头也不回,昂首往楼梯走去,行了数十步,远远传来他的声音:"罢了,宝剑配名士,红粉赠佳人。便将它交给绿娘,叫她好好切抛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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