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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间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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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马大志

一 无间怨

马蹄声疾如倾盆暴雨,踏起滚滚沙尘,又被呼啸的劲风吹散。一行二十三骑人马,外加四辆载着十口铁皮箱子的大车,正驱驰在辽西崎岖的山路上。盖天雄一马当先,他满脸刚硬的络腮胡子被风吹得蠕蠕而动,正不住地催促队伍快行,警惕的目光一遍遍地打量着四周。两畔是绵延的群山,它虽然低矮却密林丛生,实在是下埋伏的好地儿。又飞驰出数里,四面依然死寂一片,盖天雄这才心下稍安,再走十余里路便到辽水之滨,他早安排了船只接应,只要上了船便凭谁也奈何不了他了。

若有人知道那车上装的是什么,恐怕再大胆子的人也会吓得尿湿裤子。那是满满的四车军饷,十几万两白银啊!军饷是由京师兵部府核算发放至边关镇东军护卫营的,一路派有重兵护送。押运的军队若是走平坦的官道就凭盖天雄这几个人,说什么也不敢在这上面打主意。然而因为前方军情紧急,押运的军队只得抄近改走了小路。辽西的山路崎岖而狭长,把近万人的队伍拉成一字长蛇,这才给了盖天雄机会。盖天雄他们先用滚木巨石割断尾军,再闪电般杀出,抢下这十口银箱徒步穿山而逃,山腰处早已备好了车马。仗着他们熟悉地势和惯走山路的东北青骢马,不消半日便甩掉了尾追的官军。京师兵部府发放的军饷少说也有数百万两白银,而他们这次抢的十几万两白银只不过是个零头,就这个零头已足够十二连环坞吃上几年的,这趟猎打得实在漂亮。

盖天雄回想起方才那一幕,难以抑制的狂喜便浮现在他的脸上,然而真正让他高兴的却未必是那十几万两白银,而是一个人,若没有此人便没有那些白银!此人名叫苏睿,今年不满三十岁,加入十二连环坞也不过半年时间,可就在这半年中他已连续为连环坞做成了三件大事,堪称智勇双全。今天这次出猎,从踩盘子到行动策划,再到人手的挑选,都是苏睿一手操持,此刻他又带了两名手下先去前边探路了,光这份缜密的心思放眼连环坞的几千名帮众也无人能望其项背。盖天雄心中已打定主意,回到总舵便立即将苏睿破格提拔为副总舵主,料想也没人敢说个不字。

正自思量间,队伍又前行了数里之遥。前方忽然腾起滚滚烟尘,一匹青骢健马正飞一般向队伍驰来,马上之人紧贴在马背上,若不是那人双手死死搂住马脖子恐怕早就被颠落马下了。到了近前,那人勉强拉住缰绳,忽然一个跟头便栽了下去。盖天雄这才看清,来人居然是苏睿。只见他乱发蓬松遮住了大半张脸,浑身上下一片血污,身上的衣襟裂开了好几道口子,衣襟下面血肉模糊,也不知伤口有多深。盖天雄急忙下马将他搀起,苏睿脸色惨白地枕在他臂弯处,断断续续地道:“当家的,我们中埋伏了,渡口那边全是伏兵,好在他们没有马匹我才拼命逃了出来。”

盖天雄大惊失色,恨声问道:“是谁这么大的胆子?”苏睿吃力地摇头道:“不清楚,他们俱是黑纱罩面,我猜不是琵琶坳,就是十三船的人!”盖天雄面露杀机地呵道:“娘的,跟我玩‘黑吃黑’?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他们。”苏睿急道:“后面的官军随时都可能杀来,当家的快走!”盖天雄道:“前有埋伏后有追兵,怎么走?”苏睿道:“弃了官银和车马,大家化整为零从山路走。”盖天雄回身看了看身后的二十几个兄弟和那满车的银箱,心有不甘道:“那银箱上有咱兄弟的血,丢不得!”

苏睿拼尽全力嘶声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丢什么也不能丢命啊!”盖天雄跺了跺脚,咬牙道:“也罢,那你怎么办?”苏睿凄然地道:“我身受重伤已成了累赘,当家的不必管我。”盖天雄怒道:“不行!丢下兄弟不管,咱十二连环坞没这个规矩!”说着弯腰便将苏睿扛在肩头,回身喝令道:“丢下车马,各自为战,顺山间小路走,只要能活着回总舵的,我都给他记功!” 令出如山,手下人齐声答应着便四散而去。盖天雄从马鞍上摘下一把满月开山斧,驮着苏睿直向丛林茂密的山腰上奔去。

山路陡峭而遍布荆棘,盖天雄不断用斧子劈砍着拦路的树枝,硬生生的开出一条路来,他肩上虽然驮着人却依然健步如飞。此时苏睿因伤势过重早已昏迷过去。也不知翻过了多少个山头,连绵的青山似乎无穷无尽,饶是盖天雄天生神力也已累得汗湿重衣,步履亦踉跄起来。此处地形他并不熟悉,他惟一能做的就是迎着猎猎山风,向与阳光相反的方向飞奔。苏睿偶尔清醒过来帮他引路,可很快又没了动静,也不知他是否还活着。

面前又是一大片漆黑的林子,密密匝匝也不知有多深,盖天雄来不及多想就一头钻了进去。然而只走了百十步他便知道已犯了大错,四面古木参天,遮得看不见半点儿日光,不觉间他迷失了方位,左冲右突也寻不着出路。心中的惶恐更让疲惫感像山一样压在盖天雄的身上,他终于背靠着树停了下来,重重喘息着将苏睿轻轻地放在地上,拍了拍他的脸,无奈地道:“该怎么走你倒是说句话啊,你放心,无论如何我也不会丢下你的!”

苏睿依然双眉紧锁,不省人事。然而却在二人背后有一个冰冷的声音忽然响起道:“人言盖天雄义薄云天,今日一见果然名下无虚,佩服,佩服!”盖天雄将钢斧一横,转身惊喝道:“谁?”脚步轻响,在两棵大树的夹隙中转出一个中年文士,此人生得面若冠玉,花白的长髯飘洒在胸前,举手投足间都透着股儒雅之气,只是他手中拿的不是折扇,而是一条长锁手铐,正嘴角含笑地盯着盖天雄看。盖天雄略一打量来人,试探地道:“阁下是敌是友?如何称呼?”那中年文士笑而不答,似是不经意地抖了抖掌中的手铐,狭长的锁链“丁当”作响。盖天雄寻声看去,却见那手铐泛着一种诡异的乌黑色,也不知是什么打造的,中央的铁扣处塑成个鬼面模样,那双鬼眼仿佛正狰狞地看着他。

盖天雄心底一寒后退了半步,声音有些颤抖地道:“偿命锁?你是李……”那人依然笑容可掬地道:“不错,在下正是李烟吹,江湖中人称‘鬼捕头’的便是我,现任京师从四品刑部少卿。但过了今日,在下便可平步青云,升为正三品刑部正卿,这还要多谢盖当家的这份人情啊!”盖天雄并不理会李烟吹话中的讥讽和得意,他双眼的余光却在暗暗打量着四下里,四面一片死寂,并不像有埋伏的样子。于是盖天雄冷笑一声道:“凭你一个人也想抓我去请功?”说着他掌中的钢斧已斜斜地擎起,雪亮的光芒映着他那充满杀机的脸。“你不信?”李烟吹眉角一扬,忽然缓步向盖天雄走去。李烟吹步履轻逸而稳健,不带半点儿急促和滞慢,每一步落下便有烟尘簌簌扬起,伴随着脚步声的还有他手中锁链的“丁当”声响。李烟吹每迫近一步,盖天雄的脸色便凝重了一分,武者的天性告诉他,李烟吹这是在聚敛杀气。那杀气的震慑,就连那锁链的“丁当”声也仿佛是扰人心神的魔音,饶是盖天雄身经百战,此刻也正觉得中府之内有一股真气难以汇聚,在气势上他已输了。幸好他身后靠着一棵大树,人有了依靠往往会冷静许多,所以他掌中的钢斧依然握得很牢,稳健之中孕育着最犀利的攻击,这不光是经验,还有勇气,没有这些他也当不了十二连环坞的当家人。李烟吹终于走到了他近前,这段只有几十步的路他仿佛走了一个轮回。最先出手的自然是盖天雄,他练的本就是“五十六路泼风斧”,先发制人,一击致命,死在他斧下的人恐怕比这斧子的招数还要多。可就在他斧势未动将动的那一刹那,忽然他身后发出一声轻响,紧接着一股彻骨的寒气从他背后犀利地灌入,尔后他便在自己胸前看见了一截滴血的剑锋,兀自抖动不停。这剑他认得,——苏睿的“青丝剑”!这剑始终都藏在苏睿腰间的软鞘里,此刻却刺穿了盖天雄的心窝。剑很快又抽了回去,一同抽走的还有盖天雄的魂魄,他手中钢斧落地,人也栽倒地上,一切便都结束了,只有他的双眼还痴迷地圆睁着,似乎不敢相信,也不肯相信!

苏睿稳步从树后转出,俯身将盖天雄的双眼合上。苏睿面色异常的平静,他根本不曾受伤,渡口处也没有埋伏,一切都只是个圈套!李烟吹忽然击掌赞道:“你又有长进了,我记得上次在东海之滨杀薛龙王的时候你还痛哭流涕,呕吐不止呢!”苏睿缓缓站起身道:“这次不同,因为我终于可以解脱了。”李烟吹愣了一下问道:“解脱?”苏睿也愣了一下,道:“你答应过我,只要完成十个任务便可以还我自由之身,薛龙王是第九个,盖天雄是第十个,你莫非忘了?”

李烟吹这才恍然大悟地点头道:“我的确答应过你,不过,当初之所以我限定为十次,是因为我根本不信做无间的人完成十次任务后却还活着。在你之前我也培养了七个出类拔萃的人,可他们不是泄露身份被人杀了;便是因办事不利最后被我杀了。只有你能保我从一个小小的刑司捕快一路走到京师刑部正卿,你实在是千古难得的无间幽人啊!”

“你想失言?”苏睿并不理会他的赞许,眼中已有了怒火。李烟吹长长吁出一口气,悠悠地道:“盖天雄一死,十二连环坞的余孽很快便会被其他的帮派收容,辽水之滨的三大匪帮总算去掉了一个,如果再灭一家,剩下一个便是独木难支,只需交给地方官府就可以了,届时你便随我回京师,在刑部谋一份清闲差事,你也好侍奉老母以享天年,莫非不好?”苏睿默然不语,只冷冷地盯着他。

李烟吹面色凄苦地道:“这一次我请下圣上的御命让那押运官银的队伍仓促改路,才引得盖天雄上钩,你可知若是这其间出了半点儿差错会有多少颗人头落地吗?”苏睿冷笑道:“我只知道我的人头若不落地,你便不会放过我!”李烟吹粲然一笑,道:“我向你担保这是最后一次!”苏睿轻蔑地道:“这句话我听了十次了!”李烟吹有些语塞地摇了摇头,又道:“我差点儿忘了,该带你去见见伯母了,她老人家最近身体愈发的康健了,怎么看都是长寿之相。因为只要你好,她就好。”最后这句话出口时已带着一丝寒意,苏睿的心头仿佛挨了一刀。

苏睿缓缓地收回目光,牙缝中恶狠狠地挤出几个字,道:“你——这——个——杂——种!”

二 幽梦

苏睿随着李烟吹下山,胸中的愤懑也消散了许多。此时他背后多了个包袱,里面包着盖天雄的人头。苏睿加入连环坞虽不过半年光景,可盖天雄着实对他不薄。在苏睿一剑刺杀盖天雄之时,他心头却已没了愧疚感。十次任务,便是十条性命,无一不是名动一方的黑道枭首。苏睿清楚地记得第七次任务是在陕北虎狼山卧底,虎狼山主尹重霄不但将他收做义子,还把自己惟一的女儿许配给了他。然而当尹重霄落网之时,还是被苏睿毫不犹豫地一剑斩下头颅,而尹重霄的女儿——苏睿的新婚妻子也已被流放到边关终生为奴,为此事苏睿曾哭了整整一个月。如今,他已没了泪水,心肠早已硬得像铁,他将仅有的一点儿亲情留给了被软禁了十七年的母亲。

苏睿原本是个遗腹子,尚未出世生父便已撒手人寰,只余下一对孤儿寡母。十七年前,苏睿还是十岁的孩子,为了谋生他在一家铁匠铺里学徒。一日,铁匠不在,一个黑衣人来铺子中要煅接一把断刀,苏睿便逞强地接下了这宗生意。那黑衣人便静静地看着他笨拙地生火,鼓风,煅烧铁器。那把刀最终被苏睿打走了样。可那黑衣人却并不恼火,忽然他一把将苏睿抓起横放在桌子上,他铁一般的大手在苏睿全身上下摸了个遍,嘴里不住惊呼道:“好筋骨,真是百年难遇的练武奇才啊!”

然后那黑衣人问道:“你可愿意跟我走?” 苏睿摇头道:“我家中还有母亲……”黑衣人听了这话便即刻离去。过不多时,他与母亲竟一同出现在门外,他招呼了苏睿一声便扛起母亲飞奔而去。苏睿惊慌失措地追了出去,这一追便不知追出了多远。之后他被那人安置在了一片漆黑的林子里,很长一段时日他便再也没见到过母亲,与他一起的还有七个年纪大他几岁的年轻人。从此,他每天所做的就是练功,剑法、轻功、暗器、识毒下毒,时常还要喝一些腥臭的汤药。或许他的确是天赋过人,初来时他时常受到别人的欺负,但几年下来,林子里的人再也不是他的对手。再后来与他一起的那七个人逐一离去,再也没有回来。

这其间,苏睿一共与母亲见了十次面,只有他的功夫大有长进的时候,那黑衣人才允许他们母子相见。当他也离开那片林子的时候,才知道自己从此只能做一个永难回头的无间幽人。那个黑衣人自然就是李烟吹了。

山下早就准备了两匹快马,两人放开缰绳一路颠簸着进了辽东郡。辽东地处边塞,严寒酷暑,四季分明,城中多见异族商客托着人参皮货寻找买家,却也透出一种边远的繁华景象。李烟吹并未先去当地的府衙交涉,而是带着苏睿七拐八转的走进了一条长巷。苏睿心头立刻一阵酸楚,跌宕起伏,毕竟又是半年多没见老母了。

一座略显残破的庄园出现在巷子深处,看样子似乎是座已败落的古宅,门外种着桑梓树。

两人下了马,李烟吹指了指那棵高大的梓树道:“我代你去给伯母请安,你只藏在树后看就好了,看后便速速离去,至于你下一个目标是十三船的‘水狐狸’胡风烈还是琵琶坳的瓢把子纪云帆?你自己做主吧!”说完他冷冷一笑,推开朱漆斑驳的大门走了进去。

苏睿无奈纵身跃起,身子隐匿在茂密的枝叶中。李烟吹和苏睿之间早有协定。在苏睿还没脱离无间幽人的身份之前,他是不能与母亲相见的,因为亲情能摧毁所有杀手的冷血本色。

居高临下,院子里摆了张逍遥椅,一个面色慈善的老妇人斜偎在椅背上,她满头花白的发髻梳理得很光鲜,一身墨绿色的锦袍裁剪得很得体,她手中托着个紫砂茶壶,正自闭目养神。在她身后有两个相貌乖巧的小丫鬟,轻轻地为她摇着羽扇。这老妇人就是苏母。看到这一切,苏睿心底稍安。

只见李烟吹先唤退了那两个丫鬟,然后毕恭毕敬地给苏母请了安。苏母微睁开眼,连忙起身还礼道:“是李大人来了,快请安坐!”

李烟吹将苏母搀回椅子上,自己便垂手站在一旁,朗声道:“此次来拜望老伯母,是有喜讯带到的。小侄不久前刚接到京师的传书,苏贤弟又为朝廷立下大功,我已向京师刑部请命,只要他再做成一件大事便可将他调回我的身边,从此你们母子终于可以团聚了!”

苏母“啊”的惊呼一声,身子颤抖着道:“此话当真?我那苦命的儿子终于能苦尽甘来了!”说着,她那干瘪的嘴唇一扁,忍不住抽泣起来。院外树上的苏睿鼻子一酸,两行泪滴夺眶而出。

却听李烟吹又道:“苏贤弟为国尽忠,吉人天相,此次必定能平安归来,伯母只管安心度日,不必多虑!算起时日他此刻也该动身了。”说着他似是无意地瞥了一眼苏睿的藏身处。

苏母连连点头,拈起紫砂壶吮了口清茶,脸上已多分喜色。

树上的苏睿自然清楚李烟吹那眼神的含义,轻轻拭去泪水,身形一矮顺着树干悄然滑落,第十一次踏上了征程……

三 苦肉计

江风猎猎,掀起浆黄色的波涛拍打着两岸,十三艘高桅巨帆的大船一字排开,在辽水之上飘摇不定。“水狐狸”胡风烈正静坐在大船中央的内阁里,他的手捏着颔下一撮山羊胡,双眼默然地远眺着两岸青山。

辽东地处边塞,天高皇帝远,因北方的游牧部落犯乱边境,牵扯着地方的官府和军队,才使得这一带盗匪横行,几近乱世。当年,胡风烈只靠着十三艘渔船在千里延绵的辽水之滨拉起的势力,不断蚕食拉拢小股匪寇,仅十三年的光景,便成就了当今的气候。

半月之前,胡风烈便听闻了十二连环坞“打猎”出了闪失,后又听探子报信说亲眼睹见盖天雄的人头被挂在辽东郡的城楼上示众,连环坞群龙无首立刻塌了台子,近日里不断有连环坞的帮众来投靠,都被他一一收拢,鼎立辽东的三大匪帮终于折了一条腿,现在能与他分庭抗礼的只有“琵琶坳”的纪云帆了。

然而胡风烈此刻却是一脸的愁云,鼎足之势既破,一山便容不得二虎,“十三船”与“琵琶坳”的这场王者之争已随触即发。“琵琶坳”向来行事低调,瓢把子纪云帆更是深居简出,然而只要他出手便是惊天动地的大手笔,其实力深不可测。

正在胡风烈一筹莫展的时候,一艘帮中的巡逻小舟由远及近的摇过来,船上两名喽啰押着个黑巾罩面的白衣人。片刻后小船打横,那白衣人顺着甲板被推推搡搡地带到胡风烈面前,有喽啰报道:“连环坞又有人来投帮!”

胡风烈正襟坐好,摆了摆手。喽啰将那人面上黑巾摘起,抬腿在他膝弯处猛踹两脚,那人便“扑通”一声跪下了,揉了揉双眼看清对面的胡风烈,忽然双手抱拳道:“连环坞座下苏睿拜见胡总船头。”

胡风烈目光锐利地打量他半晌,忽然道:“你就是苏睿?”苏睿点头。胡风烈冷哼了一声道,“听说盖天雄欲劫军饷反而走了麦城就是因为听信了你的计策?”

苏睿面上一红,中气不足地道:“人算不如天算,苏睿的确失策。”

胡风烈的脸色阴晴不定,道:“你来我十三船作甚?”

苏睿叩首道:“苏某此时头顶无片瓦,只求船头能赏个容身之地,苏睿纵使赴汤蹈火也要报答船头的大恩。”

胡风烈眼中怒气大盛,道:“笑话!我十三船要你这败事有余的丧门星作甚?莫非你还想把我的人头也挂在辽东郡的城楼上?识相的,快滚!”

苏睿被这番话气得脸色苍白,霍然站起身厉声道:“我一路风尘前来投靠,你不应允倒也罢了,何必冷言羞辱?既如此,苏某告辞!”说着便往来时的小船上走。

胡风烈“啪”地一拍座椅,怒道:“丧家之犬也敢在十三船撒野?来人,将他扔进水里喂王八!”左右人答应着各持兵器围拢过来,苏睿心头暴怒,有心动粗又势单力薄,无奈中只好身形掠起一头扎进了滚滚波涛里,奋力向岸边游去。船上胡风烈高声道,“小子,给你留个记性,也为我十三船传传名!”

忽听“嘣”的一声弓弦响起,接着苏睿只觉后背巨痛难忍,一枝狼牙箭已被射在了他的右肩胛上。苏睿恐其再放冷箭,便拼力向前游去,却赢得背后一片哄笑之声。

好不容易游上岸,苏睿已是筋疲力尽,伸手拔下背后的箭,只觉一阵钻心的巨痛传来,他狠狠地将箭一折两段,暗骂道:好你个水狐狸,这一箭之仇我必报无疑。

好在箭创不重,包扎一下便止住了血,苏睿这才拖着湿淋淋的身子黯然离去。自与李烟吹分别之后,他便计划着自己的最后一个任务,原本打算顺势投靠十三船,谁料胡风烈先绝了他这条路,看来也只好再去琵琶坳碰碰运气了。若纪云帆也容不得他,苏睿就打算先埋伏在琵琶坳左近,寻机会暗杀几个琵琶坳的小头目,然后提着头颅厚起脸皮再去求胡风烈或许还有缓和的余地,因为苏睿早看出这两大匪帮火并之日已不远了。

苏睿一口气走出十几里,已转入山路,背上的伤也麻木了。只觉头上骄阳似火,烤得他口干舌燥,委实是走不动了。他抬眼看见半山腰处有座残破的凉亭,便攀援着赶过去欲纳凉片刻。待到了近前才发现已有人先占了好位置,那人着一身锦衣长袍,背对他坐着,看不清面目,面前的石桌上摆着酒。

苏睿正欲向他讨口酒解渴,那人却先开口说道:“受了伤还能赶这么远的路,果然是条汉子,方才得罪之处还请苏兄弟海涵!”

苏睿正自发愣,那人已转过身来,手拈着颔下的山羊胡微笑不已,居然正是十三船的船头——胡风烈。苏睿先是一惊,接着厉声骂道:“哪个是你兄弟?暗箭伤人,无耻之极!”说这话时苏睿的心里却带了分遗憾,若是他身上无伤,此刻拔剑出鞘恐怕胡风烈未必是他对手,杀了他便完结了任务,也就能与老母相见了。

胡风烈不怒反笑,拱手道:“苏兄弟且息怒,听胡某把话说完。”见苏睿住了口,胡风烈才朗声道,“苏兄弟是可遇不可求的人才,胡某岂会不爱,岂会不留?方才之所以得罪,只因船上耳目太多,借兄弟演一出苦肉计实则是我有一件大事要兄弟代劳。”

苏睿听的一头雾水,木讷地道:“何事?”

胡风烈一字一句道:“投奔琵琶坳为我做卧底!”

苏睿惊容乍现,脑海中一片浑浊,不知如何答对。却听胡风烈继续道:“我与琵琶坳的纪云帆早已明争暗斗多年,曾先后派了十几个人去做卧底却都被查了出来,落得尸骨无存。然而苏兄弟不同,你原本是连环坞出身,身世清白,今日又被我当众羞辱,凭谁也不信你会是我的卧底!若能寻得机会帮我除掉纪云帆便是我十三船第一功臣,到时候我做船头,你做船尾!不知苏兄弟意下如何?”“船尾”便是二当家的,这恩惠委实不薄。

苏睿却冷笑道:“你凭什么以为我会答应?”

胡风烈依然笑容可掬,轻轻击了一下掌,“啪”的一声过后,从凉亭的顶棚上掠下四条大汉,他们手中握着明晃晃的刀剑将苏睿围在当中。苏睿明白胡风烈的意图:拒绝便是死!

苏睿面色不改道:“就算我此刻答应了,你就不怕我记恨这一箭之仇,帮助琵琶坳来对付你吗?”

这倒也是实话,然而胡风烈一阵大笑,转身斟了一满杯酒,凑过来道:“只要苏兄弟喝下这杯酒便就算我十三船的人了,我岂会不信任?”

苏睿目光如刀地盯着那杯酒,恨声道:“酒中有毒?”

胡风烈道:“果然睿智过人,此毒名唤‘百日伏雷’,毒性极缓,百日之内都不会发作,但发作之日便如五雷轰顶,必死无疑!是我遍请毒药名家独门秘制的,酿毒之人都已被我杀死,解药只有我留着。苏兄弟只要在百日之内助我除掉纪云帆,不但可以解毒,还能坐稳船尾之位,你该不会让我失望吧?”话一出口,他眼中已有了杀意。

苏睿本想动怒,奈何四面刀剑慑人,只好伸手接过那杯毒酒一饮而尽,反手将杯子摔得粉碎,又吐出舌头让胡风烈看清楚自己确已喝下毒酒。

胡风烈拍手赞道:“痛快!眼下你速去琵琶坳投山,尽快赢得纪云帆信任,只待你骗得纪云帆出山,我们便可里应外合杀他个片甲不留。若有消息你可寻机会到辽水中游的柳花沟,自然会有人接应你。怕就怕你活不到那时候啊!”

苏睿一脸愤懑之色,却也只好点了点头。胡风烈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摆手招呼手下人和自己一同离去,只留下苏睿一人木立当场。待得胡风烈等人走远了,苏睿急忙伏身爬在石桌上,猛地一掌击在自己胸口处,“哇”地一口血喷了出来。他伸中指在喉咙里不住地掏弄,一声紧似一声的干呕着,托着一口真气,拼伤了内脏也不能让这口酒在胃中扩散。这正是苏睿揣测多年悟出的生存本领,虽不是什么上乘内功,但对付慢性毒药偏偏最有效。他筋疲力尽地蜷缩在地上,咬牙忍受着浑身的巨痛,他断定体内的毒素终于被肃清了。他大笑起来,笑得声嘶力竭。原本为李烟吹做了十几年的无间幽人,如今他竟又成了十三船的卧底。他似乎在笑声中感叹自己的人生。此时他心中已打定主意,暗暗告诉自己,任务很快就能完成了……

四 风起云涌

七日之后,苏睿箭疮已愈,便只身一人摸索着上了琵琶坳。在连绵不绝的大山里转了半日,他才撞上巡山的喽啰。待他说明来意,便被喽啰反绑了双手,以黑布罩眼带进了内山。脚下深深浅浅的不知转了多少个迂回,押送苏睿的人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早听闻琵琶坳山势如迷局,易守难攻,传言果然不假。

不知过了多久,苏睿忽觉四面阴气森森,似乎是进了座山洞。黑布被撤去,苏睿猛觉得眼前火光刺眼,人影绰绰。四下里或站或坐有近百人,山洞的石壁上插满了松籽明灯,亮如白昼。正中央一把巨大的虎皮交椅上盘膝坐着个黑衣人,那人乱发蓬松遮掩住脸孔,浑身也被裹在一袭乌黑大氅里,一双精光灼灼的眼睛正上下打量着苏睿,想必就是琵琶坳的瓢把子纪云帆了。他忽然问道:“来者何人?”声音嘶哑地让人觉得恐怖,听得苏睿心头发毛。

苏睿双手被绑不能抱拳,只好微鞠一躬,朗声道:“连环坞座下苏睿拜见纪当家的!”

纪云帆问道:“你来我琵琶坳何事?”

苏睿环视一眼洞中众人,粲然笑道:“来做卧底!”

纪云帆一愣,疑道:“卧底?谁的卧底?”

苏睿振振道:“十三船的卧底!‘船头’胡风烈派我来此,先博得纪当家——你的信任,再寻个时机诱你出山,而后里应外合,一网打尽!”

“大胆!臭小子找死……”琵琶坳的众头目听了这话各个怒不可遏,齐声大骂起来。有的拉出兵器就要将苏睿乱刃分尸。惟独纪云帆依旧稳如泰山,将手一摆,道:“都退下!”他声音不高,四面的喧哗却立刻静了下来。众人恶狠狠地瞪了苏睿几眼,顺从地退了出去,洞中只余下纪、苏二人。

纪云帆将大氅甩掉,又挽起遮面的乱发,一步步逼近苏睿。苏睿这才看清了纪云帆的真面目,只骇得他魂魄出窍,险些坐在地上。那张脸似乎曾被烈火焚烧过,眉目五官凝结成焦黑一片,好似地狱中的厉鬼,一大一小两只眼睛正如刀一般盯着他,仿佛能割破血肉直看穿他的魂魄。

半晌,纪云帆才张开那两片烂肉一样的嘴唇,冷声道:“若你说言属实,为何又要如实相告?”

苏睿稳定了一下心神,正色道:“胡风烈先在船上羞辱于我以彰人耳目,又逼我服毒好为他卖命,这样的卑鄙小人不配我去舍命辅佐。苏某此番与纪当家的赤诚相待,便是要托身明主,还望当家的成全!”

纪云帆点了点头,又道:“你既然已服了毒,却要反噬胡风烈,就不怕毒发身亡吗?”

苏睿双眉一挑,道:“人命天定,若是我助当家的除去胡风烈,夺取解药自然不难,况且就算我帮十三船害了纪当家的,他胡风烈也未必肯给我解药。苏某是在权衡生死之后才走的今天这一步!”这番话说得十分中肯,早几日前他便已想周全了,容不得纪云帆不信。苏睿故意隐瞒了自己的毒性已解,其实却是另有打算。

纪云帆侧着头思量半晌,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道:“苏兄弟肯弃暗投明是看得起纪某,我若再不肯信便是无容人之量了,只是此事事关重大,还需从长计议。苏兄弟且在我洞中安住几日,合谋一个万无一失的策略,若是天公助我,胡风烈便活日无多了,到时候辽东之地任我驰骋,苏兄弟可是大功之臣呐!”

苏睿双膝一跪,垂首道:“苏睿必当誓死辅佐当家的成就一番霸业!”

纪云帆伸手将他搀起,高声道:“来人,将苏兄弟带入后洞好生款待!”小喽啰应声跑进来,恭恭敬敬地领苏睿出去。苏睿这才发觉,纪云帆自始至终也不曾给自己松绑,想必是对自己尚有戒心,心里不禁暗骂了一句“老狐狸”。

接下来的几日,苏睿便住在一间厢窑里,每日都有好酒好肉伺候着,倒也不曾被怠慢了。纪云帆却一直未曾露面,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苏睿偶尔出去走走,也会有人暗中监视他。

直到第七日午时,苏睿才被纪云帆召见。苏睿这次自然不是被绑着去的,相反他倒被视若上宾。酒宴异常的丰盛,席间有山中几位首要头目相陪,纪云帆带着十分的诚意将苏睿请在距自己最近的座位上。

苏睿一时受宠若惊,端起酒杯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被纪云帆强灌了几大杯下去,他已有了三四分的醉意。

纪云帆看了看苏睿那灼红的脸,这才轻咳一声道:“这几日有要事缠身,怠慢了兄弟,纪某先自罚一杯。”说完纪云帆已举起杯满饮而尽,苏睿急忙又陪了一杯。却听纪云帆话锋一转道,“我等都堕身匪道,做的便是刀锋舔血的买卖,十几年来琵琶坳与十三船明争暗斗互有胜负,倒也算不上仇家。然而连环坞已覆灭瓦解,我与胡风烈这一战已是事在人为。纪某久居琵琶坳,仗着险山峻岭在辽东赢得三分之地,然而终是井底之蛙,比不得他十三船以大船为足、辽水为根,进可攻退可守,这一战虽烽烟未起却已输了三分。所幸天公助我,有苏兄弟身披一片赤诚前来助阵,足见十三船已不得人心。他占地利,我占人和,苏兄弟以为咱们有几分胜算?”

苏睿借着酒力轻笑一声道:“十分!”

“哦?”纪云帆愣了一下道,“苏兄弟竟有如此把握?纪某愿闻其详!”

苏睿自斟了一杯酒,笑道:“纪当家的这几日忙里忙外,恐怕早就置备妥当了,何必小弟再来聒噪。”

纪云帆又一愣,旋即大笑赞道:“果然是将才!不错,纪某这几日确是已定下个计策,还请苏兄弟代为斟酌。”他这才娓娓地道,“胡风烈派你前来不过是诱我出山,我便将计就计出山给他看,却又不能操之过急,且让他相信苏兄已得到我的赏识。我先派小股人马出山打几趟猎,由苏兄放出风去,用少许的伤亡让十三船尝些甜头。胡风烈为人贪婪,他必定会越陷越深,放松警惕,届时我再亲自出马,十三船得到消息自然会倾巢而出,到时候谁是王侯谁是贼就要看真本事了。我有苏兄弟襄助,又有惯常陆战的铁马长刀,这一战应当有七成把握,不知苏兄弟以为此计如何?”

苏睿一直将杯子停在唇边静等纪云帆说完,忽然苏睿铁拳一握,掌中的杯子“喀”的碎成齑粉,他猛地拍案而起,迎着纪云帆那张可怖的脸孔厉声道:“纪当家的若还是信不过苏某便请直言,何必还要设下这低级之计来巧言试探?既如此,苏某这就独身一人去十三船盗取解药,便是被胡风烈杀了也落得个干净!”苏睿说这话的语气已有些哽咽,他猛地推开桌子大步向外走去。

满堂众人面面相觑,皆不知苏睿哪儿来的这无名怒火。纪云帆也是一脸困惑,忙起身离座,拦在苏睿面前,大声道:“苏兄弟何出此言?莫非是纪某有怠慢之处?”

苏睿一脸悲切地道:“苏某不过一丧家之犬,若是当家的不愿收留大可当面明讲,用这般破绽百出的计策来搪塞莫非是有意戏弄?”

此语一出四下里一片哗然,要知此计乃是纪云帆与山中众头目合谋定下的,苏睿居然敢说是破绽百出,实是要犯了众怒。

纪云帆摆手止住众人的喧哗,诧异问道:“纪某自问此计并无差错,何来的破绽?”

苏睿见他语气恳切,这才收敛起怒容,道:“依苏某看来,此计至少有三大败笔!”他不等纪云帆再问便朗声道,“其一,纪当家的要先撒下诱饵引蛇出洞原本不错,可这诱饵实在不该我去撒。在下原本是受胡风烈胁迫来此卧底的,初到琵琶坳自然难受重用,若是琵琶坳连番受损而纪当家的依旧信任于我,足见得是你我之间有私,难道胡风烈不会起疑吗?”苏睿并不看纪云帆的脸色,只顾继续道,“其二,纵然胡风烈会上钩,几阵厮杀下来让他占了上风,虽伤亡不大也会使琵琶坳的众兄弟士气低落,大战之前先折了他的锐气岂不犯了大忌?”

纪云帆倒吸一口冷气,他说出这计策本意确是为了再次试探苏睿的虚实。一则苏睿投山是真是假实在难以断定:二则他更想看看苏睿到底本事如何,不想只这片刻之间便被苏睿识破,他一时倒有些语塞。他哪里知道苏睿卧底十年,早已身经百险,这份敏锐的直觉放眼整个江湖恐也无人可及。

只听苏睿又道:“其三,这计策落到最后还是免不了一场肉搏,杀敌一万自损三千已是大胜,弄不好还是两败俱伤,若是这样还要苏某作甚?我既然投身琵琶坳便有份见面礼送上,不知胡风烈的人头够不够分量?”

纪云帆眼中一亮,连忙将苏睿搀回座位,又惊又喜地道:“苏兄莫非早已成竹在胸?快请坐下细细说来。”

苏睿这才折回身坐下,目光炯炯地道:“胡风烈既然遣我来做卧底以赢得纪当家的信任,便得让他下些本钱才行,因此这诱饵还是由十三船出的好,若是我助琵琶坳连打几场胜仗,那只‘水狐狸’自然以为纪当家的已信了我,接下来还愁他不上钩吗?”

纪云帆微一点头,却又不解道:“胡风烈一向贪图小利,就算他肯出本钱,时日久了就不会再起疑心?”

苏睿断然道:“不会!只有让他先吃亏,他才会迫切要占便宜。此计策不可定得过满,见风使舵寻机而变才好。纪当家的大可放心,只要依苏某所言行事,胡风烈这三个字便已在生死簿上除了名!”说着他已舀了一勺蒸熊掌有滋有味地品起来。纪云帆双目如刀般在苏睿脸上一遍又一遍地扫过,却见他神色泰然自若,半点儿破绽也寻不见,一时竟让纪云帆拿不定主意。

三日之后,苏睿去了柳华沟与十三船的探子的交接完毕,又过几日便得到回信,胡风烈果然满口应允,并将行动的事宜交代的清楚明白。苏睿心中暗喜,忙回报给纪云帆,两人在一番嬉笑当中排兵布阵,一个震惊辽东的大阴谋正缓缓拉开帷幕!

接下来近两个月,十三船或是接济船上的物资,或是出外踩盘子的探子,先后有四股外出的帮众遭了埋伏,伤亡近百人,钱粮也被劫了无数,看来胡风烈为了把戏做真果然不惜血本。纪云帆、苏睿两人虽各怀心事却都喜上眉梢,一切的迹象都表明“水狐狸”已逐渐落进了圈套。

这一日,纪云帆遣散手下所有人后在密室之中约见苏睿。苏睿施罢了大礼,面色凝重地对纪云帆道:“近日我腹中常绞痛不止,恐怕是毒发前的征兆,想那胡风烈亦是在数着日子做准备。看来时机已成熟了!”

纪云帆按捺心头的狂喜,脸上却故作关切地道:“兄弟真地无大碍吗?我近来也一直在忧虑,就怕那胡风烈有下毒的本事却无解毒的能耐,万一事成之后折了兄弟的性命,我纵然灭了十三船却要搭上一员爱将,这买卖也是有亏无赚啊!”

苏睿暗笑他猫哭耗子假慈悲,口中却道:“苏某早已有最坏的打算,临来投山之前已寻名医讨了镇毒之药,虽不能解毒也可多捱上几月,只待大事一成我便去江南,若是天不亡我应该还有活命之望。此事不劳当家的挂念,还是应以大局为重。”

纪云帆面露感激之色,叹道:“兄弟对我琵琶坳不止有功还有恩呐!却不知下一步我们该作何打算?”这些日子苏睿一直未把计划全盘托出,纪云帆只是依计行事,故此纪云帆客套了几句之后便急不可待了。

苏睿轻咳两声便切入正题,说道:“第一,当家的也须下点本钱,先派人乔装改扮到一家大镖局托镖,礼金要重,镖银要足,才可帮我们演好一出大戏。”

纪云帆追问道:“托哪家镖局?又如何演好这出戏?”

苏睿道:“辽东之地的镖局多如牛毛,真能上得了台面的除了韩家堡的长白镖局再无二家。至于如何做戏便更简单了,我近日已摸索好了地势,距琵琶坳一百三十里外有个废墟小镇,名叫黄沙镇,此镇离辽水也不远,十三船要出猎可是便利的很。当家的只需托长白镖局押镖到那里等接应,拖延得越久越好,而我则密报胡风烈说琵琶坳要劫这趟镖,胡风烈巴不得能坐收渔翁之利,就算他不倾巢而出,他也必然亲自督阵,只要他离了十三船,便如同老虎进了囚笼!”

纪云帆微一思量,又不解道:“难道我们真得要去劫镖,长白镖局可不是好惹的,这岂不是真得让胡风烈拣了便宜?若是我们不劫镖,胡风烈也不会出手,到头来不也还要血战一场!”

“自然不是!”苏睿哈哈一笑道:“胡风烈若是离船登岸,他的十三艘大船必然停在岸边以作接应,我与当家的率一批精锐埋伏在岸边,再命几十个水性好的兄弟背负着乌油潜在水中,只等胡风烈率人离去便以乌油泼在船舷甲板之上,到时候只需几枝火箭便能十三船的老巢化为乌有。”

纪云帆赞道:“果然是妙计,只是胡风烈所率之众又该如何打理?”

苏睿道:“胡风烈失了大船便如苍鹰折了双翼,在这辽东的山麓之间还不是任凭我们处置?更何况他们若是久不见我们现身,恐怕也会耐不住性子。有道是贼不走空,或许他们会打那趟镖的主意也未可知。若是那样,渔翁得利的便是我们了。更何况……” 苏睿眼中精光浮动,道,“若是那样他们便得罪了长白镖局,就算我们不能全歼灭十三船,韩家堡也不会放过他们!”说这话时他的脸上忽然杀机密布,仿佛无数条性命已被他捏在掌心,令纪云帆大惊失色。苏睿这才发觉自己已有些失态,连忙收回心神道,“此计当家的若是认同便请尽快部署,兄弟的病体残躯可等不及了!”说着又施一礼便向密室外走去。

却听纪云帆在身后冷冷地道:“苏兄果有通天彻地之才,纪某若是早有兄弟襄助怕是连天下也得了。”

苏睿猛然间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暗怪自己不该过于张扬,但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了,只要能割了胡风烈的人头,自己便可回李烟吹那里去交差。不求功名利禄,但愿能侍奉老娘享乐天年便足矣。

五 辽水绝战

草木在萧瑟的夜风中瑟瑟晃动着,黎明前的天气在一天中最冷的。纪云帆与苏睿率领两千名琵琶坳的精锐在丛林中已埋伏两个时辰了。马匹被藏匿在密林之中,蹄裹棉花,口勒寸竹,没有半点儿声响发出,四下里都沉浸在一片死寂中。面前不远处便是湍急的辽水,在一片薄雾中潺潺流去。此地名唤“渡风洼”,宽阔的辽水在这里忽然拐出一个怪弯,流速便慢了许多,若是想去黄沙镇只能在此处下船。这是苏睿在十日内丈量了数十遍才下的定论。

纪云帆正伏身在一块巨石后面,浑身早被寒露浸透。起初他还倒沉得住气,随着天色逐渐发白,他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催问着身旁的苏睿,道:“胡风烈真得会出洞吗?”

“我不会拿自己的命耍笑的!”苏睿回答他的却只这一句话。

苏睿两眼散发出坚毅的光芒。这不光是自信和智慧,还有经验,那是他卧底十年才得出的经验。

又过了半晌,已有探子飞马来报,称长白镖局已到了黄沙镇,正候在那儿等着交镖。纪云帆焦躁之情又加重一分,只有苏睿依旧神色自若,双眼只冷冷地盯着“渡风洼”里的那片寒水。

一抹红晕已在东方的天际渗透而出,纪云帆终于忍无可忍,铤身便要站起,却被苏睿一把按住,在他耳边低声道:“来了!”纪云帆侧耳一听,果然有大风鼓动船帆的嗡鸣声,他急忙隐匿好身形定睛观看。片刻之后,几艘高桅巨帆的大船自辽水的下游逆水而上,在“渡风洼”里呈雁翅形排开。风声、水声和嘈杂声越来越清晰。

纪云帆暗暗命令手下人藏匿好,随时听候号令,他早已抑制不住满脸的狂喜,这一战他等得太久了。但纪云帆脸上的喜色很快便收敛了起来,他双眉逐渐打成结,侧头向苏睿问道:“为何只有六艘?其余的船呢?”苏睿亦是一脸的疑云,只好示意他静观其变。

那六艘大船在靠岸后便纷纷抛下锚,旋即有几十排尺许宽的泊船踏板在岸边的岩石上架好。船上整装待发的十三船帮众“呼啦啦”分成数十股,踩着那摇摆不定的窄木板鱼贯而出,只片刻间便登陆完毕,足可看出这群水上飞贼的确是训练有素。这群人到了岸上并不停留,将随身的兵器提携好便三五成群地沿着连绵的山麓迅速穿山而去,瞧那去向依稀就是黄沙镇。

直待杂乱而迅捷的脚步声远去,纪云帆缓缓收回目光,迟疑地道:“看这阵势最多不过千把人,十三船只出了三成兵力,却是为何?”他这番话显然是问苏睿的。苏睿默然地指了指前面,原来那六艘船在卸了人之后便悄悄起了锚,顺流而下,很快便不见了踪迹。

苏睿的眉头越皱越深,忽然问道:“山中留守了多少兄弟?”

纪云帆愣了一下,道:“尚余两千人马,但能出山的最多只有一千五百人。”

苏睿声色急切道:“请当家的速速飞鸽传书给山上,命留守的兄弟们整鞍备马,火速赶奔黄沙镇,将这一拨十三船的先锋截住!切记让他们不可死战,只需将其原路逼回即可!”

纪云帆奇道:“莫非苏兄已看清胡风烈就混杂在方才这支队伍里?”

苏睿道:“人影绰绰,一时间我哪看得真切,更何况胡风烈恐怕也没有那身先士卒的胆子。”他见纪云帆正一脸疑容,更加焦急地道,“刻不容缓,此事稍后我再做解释,当家的请快传令!”

纪云帆依旧犹豫未决,讷讷地道:“若是这样岂非打草惊蛇了?我等在此埋伏又有何益?”

苏睿见此情形焦虑之色更重,猛然拔出缠在腰间的青丝软剑横担在自己颈下,厉声道:“苏某的生死全悬在当家的这一念之间,若是再不传令苏某愿以一死来点醒当家的,纵然遗恨也好过死在那剧毒之下。”

纪云帆大惊失色,见苏睿话锋犀利全不容半点儿商量,又想起苏睿身中奇毒料他不敢以性命耍笑,便急忙取过朱砂细笔写好了字笺,用信鸽传向山寨。

直到信鸽的踪影隐没在天际中,苏睿这才把剑放下,向纪云帆解释道:“胡风烈生性多疑才得了‘水狐狸’的绰号,或许他以为我们劫一个长白镖局的镖车未必会出动多少人马,那么用这队先锋军便足以对付了。又或许他对我的计策还持有怀疑,想借这一批人马以探虚实。黄沙镇距此地有七十里,距琵琶坳也不过一百余里,他们只是步行,而我们则有快马相助,必然能赶在他们。这一战比人数、比陆战我们都占上峰,所以当家的不必担忧。”

纪云帆先是点了点头,忽然又疑惑道:“但如此一来岂非得不偿失?方才这六艘船已不知去向,还有七艘也不知藏在何处。胡风烈已吃了亏绝不会再逞强,自然是驱船逃回老巢,再想诱他出洞必难如登天。我们这一战最多也不过赢了三成,拿不到胡风烈的人头便拿不到解药,苏兄弟你……”

苏睿见纪云帆又一次露出关切之情,虽不知是真是假倒也有些感动,故作轻松道:“我方才让当家的写传书时便提到,命守山的兄弟们不可死战,只需将其赶回‘渡风洼’即可,当家的如何认为?”

纪云帆道:“自然是我们在这里出兵拦截,不让他们走掉一个。”

苏睿哈哈笑道:“不然,胡风烈绝不会那么轻易便扔下这三成的兵力,我已猜到他的另外七艘船应该就在附近以做接应,而且他本人很可能就在船上,若是一会儿那先锋军退败而回,而我山中的守军穷追不舍,你以为他就会乖乖的接了人便走吗?”

纪云帆眼中一亮,兴奋地道:“自然不会,这是在辽水之畔,他又有大船做后盾,必然会率众下船一战以泄怒气。然而他却不知我们已在此等候多时了,只要他敢下船,我们立即截断后路,姓胡的便插翅也难飞了。”

苏睿却依然含笑摇头道:“此计尚显不妥!试想,胡风烈纵然率众下船,然而大船仍在,我们一出兵,大船自然退回河心以弓箭相射,而胡风烈心知中计自然会做困兽之斗,真正腹背受敌的是我们啊。”

纪云帆面色一凛,急道:“那该如何是好?”

苏睿面露杀机地吐出两个字——“烧船”!他复又解释道,“只有烧船才是真正断了他们的后路,也才能乱了他们的军心。”他顿了一下又道,“然而届时仍不可急功近利,需故意放个缺口出来将他们赶在这茫茫山野之中,否则伤亡就太大了,故兵法有云:‘围师必阙,穷寇勿迫’,说的便是这个道理。”

纪云帆猛地一击掌赞道:“正是!十三船离了水便没了根基,更不似我们有后方供给,在这群山之中只需拖他几日自然是不战而胜啊!”说着他已忍不住放声狂笑起来,那张原本可怖的面孔此刻更是多了三分煞气。

苏睿偏偏又不识趣地插话道:“当家的别的忘了还有六艘大船方才已不见了踪影,那可是胡风烈最后的王牌啊!”

纪云帆的笑声“嘎”地卡在喉咙里,横了苏睿一眼道:“苏兄有话可否一并说完?纪某一介草莽,最不喜拐弯抹角的耍笑。”

苏睿也发觉自己实在太过于卖弄了,急忙赔礼,道:“当家的勿急,那六艘船其实并未走远,此刻正在下游的‘柝淹’码头上候着呢,距此大约四十里。”

纪云帆的语气依然带着愠色道:“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苏睿道:“我勘察地势用了十余日,方圆三百里内的地形早已烂熟于胸。那‘柝淹’码头本是官家的渡口,直通着官道,只因近些年十三船称霸了辽水,商船断了航道,那码头也荒废了。码头所通官道有岔口是通往黄沙镇的,而我与胡风烈所定的计策便是先等琵琶坳劫了镖车再黑吃黑,而他得了镖车不可能穿过崇山峻岭回到这儿,会运往‘柝淹’码头装载上船,方才那六艘船转向下游的意图估计正在于此!”

纪云帆思量了老半天才把这乱麻一样的局势想明白,他搔了搔蓬松的乱发道:“如此说来胡风烈若是上了岸,又被我们烧了七艘船,他必定会拼死赶奔‘柝淹’码头找那六艘船逃命?”

苏睿点头道:“当家的所言极是,等把十三船的先锋军赶到这里时,当家的速派几个轻功好的兄弟前去报信,让守山的兄弟们辛苦一趟,赶奔‘柝淹’码头,用火箭把那六艘赶得越远越好,此战能否大获全胜就全看这一步棋了。”

纪云帆连连点头,抬眼看了看四下,只见晨日渐高,山间水面的薄雾却依然未散,更衬得青山缥缈,仿若画境,更有林间晨露未干,鸟鸣的啾啾声不绝于耳,好一派清新祥瑞之气。可谁又能想到片刻之后这里便成为血淋淋的杀人战场!

又过了有两个时辰,纪云帆等人继续伏兵在山间,草草吃了干粮便严阵以待。苏睿看了看身后这两千贼寇,个个都是刀枪在手,面目狰狞地仰望着正东面的山脊,只觉一股沉重的凶戾之气笼罩在每个人的身上,也压得苏睿喘不过气来。苏睿虽然卧底十年,杀人无数,可亲临如此大的阵势还是第一次,他握剑的手里噙满了汗水。

“嗤”一声刺耳的尖响传来,接着众人便看到东面的山脊上空有一抹嫣红色迷雾凝而不散,虽是在满天薄雾的笼罩下仍显得醒目。苏睿在纪云帆耳边低声道:“这是十三船的信炮,想必是那先锋军撤回来了,那胡风烈随时都会现身。”纪云帆一脸凝重地点了点头,回身示意手下人不可轻举妄动,然后两眼凶光闪闪地盯着东方。

只过了两盏茶的工夫,隐隐的喊杀声愈来愈响,很快山坡上出现了第一个人影,进而越来越多,十三船的一千余先锋军潮水般退了下来。紧随其后的是琵琶坳的人,正在呐喊声中穷追不舍。因山麓陡峭骑不得马,马匹想必是遗在山的那边了。苏睿粗略地点了一下人数,发觉双方并未有多大伤亡,想必这场遭遇战只是浅尝辄止。

两股人马一退一追,眨眼间便靠近了“渡风洼”。也就在这时,忽听水浪拍空之声大作,顺着上游果然有七艘大船气势汹汹地破浪而来,打头的一艘造势最大,甲板栏杆上插着十三面褐红色大旗,旗风猎猎之下衬出一个月白色的身影,正手拈着须髯,目光如刀地盯着岸边的逐斗。苏睿握剑的手一紧,喃喃地道:“水狐狸终于出洞了!”

七艘船飞速靠岸,踏板搭起,立时便有七股人潮喷涌而出,与退下来的先锋军汇合一处,反客为主地折杀回去,刹那间便是刀刃相见,血染山林,那慑人的惨叫声连连响起,仿佛从地狱中传来。

苏睿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死盯着胡风烈,直到看见胡风烈手擎长剑也冲入战群,这才向纪云帆请命道:“且让冲锋的兄弟们支撑一阵,等船上火起再命人绕到山后传令退兵,快马加急赶奔‘柝淹’码头。”

纪云帆并不答话,轻轻地一招手,便有几十个身穿水靠的喽啰悄然站起身准备充当水鬼,各自背着个硕大的竹桶子顺着临水的峭壁攀缘而下。琵琶坳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这一战胜负与否就全看这一步棋了。

岸上厮杀正酣,胡风烈首当其冲,一柄大宝剑光华舞动,当者披靡,十三船掌着一股凌厉气势杀得琵琶坳的人马节节败退,顷刻间便冲到了山颠上。而此时那几十个水鬼已暗无声息地潜入水中,嘴里各叼着空心苇秆露出水面作呼吸之用,一尺一尺地向船队挪去。或许真是老天相佑,虽已时过正午,那层蒙蒙的薄雾依然不见消散,成了这群水鬼最好的掩体。十三船留守的帮众原本不多,此刻又都关注着岸上的战事,因此大祸临头了竟也浑然不觉。那群水鬼们分七八个为一队,终于靠近每艘船的舱底,栖伏好身形,便开始整理身上的装备。船上终于有个机灵的喽啰听出了异响,把头探出栏杆四下张望,却猛然发现一股黑油劈头盖脸地泼来,紧接着每艘船底机簧嘣动之声连响,无数股黑油从四面八方喷洒上来,好似下了场黑雨。

七艘船上顿时一片大乱,数百把硬弓被十三船留守的帮众架起向水中射去,船底立刻传来阵阵惨叫声,可那黑油依然源源不断地泼向甲板上。纪云帆所率的伏兵看得真切,早点燃了无数枝火“箭”,一声令下万箭齐发,多半都落在了船上。那黑油是纪云帆花重金从山西大同炭场购得,据说产自西方的波斯古国,遇火即燃,极耐燃烧,但见每枝火“箭”落下,便有一条火龙腾空而起,饶是这七艘船造势磅礴,此时也已是一片火海。

纪云帆满脸狂喜却不忘命人先去山后传令,他这才抽出肋下的阔背长刀,大吼一声冲下山去,众人紧随其后,个个如出栏的猛虎,片刻间一群人已抢到了岸边。船上的人根本来不及救火,只好弃船登岸,却正被琵琶坳的伏兵逮了个正着,十三船的人不是被乱箭射死,就是少许人跳入水中向对岸游去才得以逃命。

此刻胡风烈率领着主力军正杀得兴起,一路冲过山颠还不罢休,忽然他发觉身后形势不妙,猛回头一看,只吓得他魂魄出壳,但见烈焰熊熊之中,他苦心经营的七艘大船已灰飞烟灭。胡风烈满眼瞳人,大喝一声,撇下面前的敌人率帮众疯狂折杀回去,却不知纪云帆早已架好了强弓硬弩在迎着他等,只要十三船的人一进入射程便是箭如雨下。

方才登陆作战是近身肉搏,故而十三船的帮众并未带弓箭,这一下便吃了大亏,只几个冲锋下来,便又丧了数百条性命。胡风烈这时才清醒了一点儿,他急忙传令退兵,领着这一群残兵败将朝东北方的山脊溃败下去。十三船纵横辽水多年,对两岸的地形颇为熟悉,在危机时刻依然能辨清捷径,这片原本无路的山梁却是通往“柝淹”码头的!

纪云帆并不急着追赶,他要为另一匹人马赶奔“柝淹”码头而延缓时间。故而一面打扫着身后的战场,一面将队伍散成扇子面,徐徐掩杀过去。他更深知十三船的帮众都精通水性,恐逼急了对手纷纷借水遁逃亡,是以刻意将重兵调遣在沿河一带,只有其余少许兵力分散在山野中虚张声势地呐喊。

飞奔中胡风烈早已是大汗淋漓。纵然他身经百战比狐狸还狡诈,也想不到为何步步谨慎自信稳居不败之地,却又在转瞬间沦为丧家之犬。旋即他便想起了苏睿,方才混战之中他并没见到苏睿的身影,难道苏睿被纪云帆识破了,被迫设下今日这个大圈套?他哪里知道此时的苏睿正满脸掩饰不住地得意,俨然胡风烈的人头已是他囊中之物了。

“柝淹”码头早已荒废,几根高大椽木搭建的标杆老远便能看见,一同映入胡风烈眼底的还有琵琶坳一千余人马,战马咴儿咴儿嘶鸣,长刀霍霍慑人。地上散落着几十具尸体,都是中箭而亡的,而琵琶坳骑兵掌中的火“箭”兀自燃烧着,看来这里刚刚经过一场惨烈的箭斗。而那六艘救命的大船此刻正在对岸迂回,被逼得一时不敢过来。

那千余名人马在一声喝令之后便驱动战马冲杀过来,胡风烈在这刹那间几乎万念俱灰。在平坦的官道上胡风烈深知骑兵的厉害,纵然冲过去跳落水中,也只会成为对手的箭靶子,所以他只有逃。

胡风烈长剑一摆,率领不足两千的手下飞速冲过官道爬上对面的山麓,一头又扎进了茫茫的山野之中,然而拖在队伍最后的几百名手下多半又死在铁蹄与乱箭之下。

纪云帆的人马留守在原地并未追赶,因为纪云帆很快便会率人杀到,纷纷爬上山麓,紧追不舍。与此同时,十三船的那六艘船也顺着胡风烈逃亡的方向驶去,看样子是想在前面再寻一个渡口好做接应。然而这一切依然逃不出苏睿的掌控:从此往北再下三十里确实还有一处渡口,不过仍然通着官道,在追赶胡风烈的途中苏睿已与纪云帆商议妥当,这一千余人马绕到胡风烈的前头,将那六艘船截走。

这一计策果然灵验,十三船的帮众在扔下百余尸体之后再次被赶进了北部的群山中,然而地利已被琵琶坳占尽。再往北,辽水的主脉被重重叠叠的山梁分割地支离破碎,流域内俱是浅滩暗礁,生生将那六艘船隔断在半路。而琵琶坳撒下的大网越收越紧,却不与其正面交锋,只用弓箭将十三船赶离辽水,越来越远。

三日两夜之后,十三船因一无食粮供给,二无顽强斗志,终于溃不成军。这其间掉队叛逃之人不计其数,然而能冲出包围的并没有几个人。胡风烈急得焦头烂额,本想占据个山头困守,又恐纪云帆放火烧山;想回过身拼死一战,谁又愿以血肉之躯去抵挡那铁矢长箭。十三船身陷绝境,进退两难,最终只好丢了兵器,挑起一面白旗率队来阵前请降。

六 黑墨林

胡风烈一脸落魄地把白旗高举过头顶,身后尚存的一千余人各个衣衫褴褛,面色如草,多数人身上都带着伤,彼此或搀或扶地随了过来。

纪云帆怀抱长刀漠然而立,两眼泛着贪婪与狂喜的光芒。待到胡风烈步履沉重地走到近前,琵琶坳的众喽啰齐声呵斥道:“跪下!跪下……”震天的声势中透着得意与张狂。那胡风烈倒也听话,将白旗往旁一插,便五体投地跪了下去,如顶礼膜拜的虔诚信徒。自古“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败了便是败了,还要骨气何用?胡风烈对这样的道理,心知肚明!

纪云帆阴森森地冷笑着,忽然一脚踩在胡风烈的头上,道:“胡船头处心积虑要杀纪某的时候可曾想过有今日之败啊?”

胡风烈也不挣扎,脸埋在沙土中却吃力地道:“阶下之囚无话可说,只求纪当家的能放过我手下的弟兄,十三船立刻遣散人马从此在江湖上除名。至于胡某不过是一刀之事,还请纪当家的给个痛快!”

“说得好!果然够资格做我的对手,”纪云帆面露赞许之色,却未将脚挪开,又道,“只是我若放了他们,来日向我寻仇的人可就多了。动手——”一声喝令之后,弓弦再响,无数的箭矢同时射向十三船那些手无寸铁的哀兵,惨叫声连连不绝。出手无情,斩草除根,这才是悍匪真正的本色,只可惜胡风烈知道得太晚了……

突然胡风烈猛地挺身将纪云帆的脚顶开,双手在自己胸口拼力一扯,只听一声轻响,一枝尺许长的弩箭竟从他后颈之处破衣穿出,直向纪云帆胸口打来。

纪云帆虽已猜到胡风烈必会拼死一搏,却哪知他身上居然藏着“紧背低头花桩弩”!这一箭快似流星,更兼近在咫尺,纪云帆本已必死无疑,偏偏他的阔背大刀挡在怀里,这一箭恰恰钉在刀身上,“铮”的一声过后却劲力不减,斜斜插进纪云帆的肩窝里。

胡风烈大失所望,双手一扬,两条链子飞梭从袖口钻出,如两条毒蛇般向惊魂未定的纪云帆缠去。胡风烈身陷绝境依然狡诈狠毒,果然不负了“水狐狸”的绰号。

然而飞梭刚到中途却被斜次里的一把狭长的软剑绞住,苏睿不知何时已到了近前。

胡风烈骤然得见苏睿先是一惊,心底却已明白了大半,旋即怒火中烧,将飞梭往怀中一带便要夺剑,哪知苏睿手一松竟把剑送了过来。胡风烈毕竟数日不曾进食,脚下早已飘忽无力,这一下对方用力过猛,他便踉踉跄跄地向后栽去。苏睿看准时机,身形一矮凌空几计连环脚暗无声息地踹在胡风烈小腹上,把他踢得竟平飞了起来。苏睿招式不老,反手恰好抄起凌空挂在飞梭上宝剑,只一扯,两条链子飞梭也被他夺了过来。

却见胡风烈直翻出一溜滚儿去,口鼻之中血喷如柱,显然已五脏俱伤。一旁的纪云帆看准时机,倒拖长刀怒吼着冲过来,“咔嚓”一刀便将胡风烈斩为两截。纪云帆反手将几乎穿透肩胛的弩箭拔出来扔掉,随之便有一股血柱喷涌而出,只疼得他面目扭曲。

那弩箭恰恰落在苏睿脚边,被他顺手拾起,用食指在箭芒上蘸一抹残血,凑近鼻子闻了一闻便在心里偷偷地笑。是“百日伏雷”的味道,此毒他虽只尝过一次却一生也不会忘记。他旋即将箭一折两段,扔在飞扬的沙土中,复又用脚碾了几下

十三船的帮众多半死于乱箭之下,少数人虽逃进山林,迟早也会被追杀殆尽,这一仗琵琶坳赢得干净利落。

纪云帆强忍着疼痛,又在胡风烈的尸体上补了几刀。纪云帆望着眼前血流成河的惨景忽然放声狂笑,声如夜枭啼哭。苏睿凑过来苦笑一声打断他道:“当家的之刀何其快也?苏睿连解药也来不及索要了!”

纪云帆的笑声嘎然而止,顿足惊呼道:“哎呀!纪某只图一时痛快竟忘了大事,这便如何是好?”

苏睿故意装作失魂落魄的模样,道:“看来是我命中该有此劫,不过依胡风烈所说此毒百日之后才会发作,算起来尚有半月之期。我若即刻投名医救命,或许还有转机。况且种下剧毒百日后才发作的说法本来就有些神乎其神,未可全信,还请当家的不必自咎。”

纪云帆面带愧疚,点了点头道:“事不宜迟,我这便为兄弟准备快马和盘缠,但愿天佑英才,让你我兄弟还有相见之期。”说着他双臂一张,将苏睿轻轻拥入怀中。这收买人心的举动让苏睿颇有些不自在,可心中却充斥着无法抑制的狂喜,胡风烈已死,他终于可以与娘亲团圆了。

苏睿正暗自高兴着,猛然觉得肋下巨痛难忍,竟是被纪云帆一计肘拳捣在肋骨上,纪云帆顺势脚下一绊将他撩倒,又一脚踢在他腰间的要穴上。苏睿“哇”地咳出一口血,只觉得撕心裂肺般的痛楚传便全身,他脑海中飞速地转出一个念头——纪云帆是要过河拆桥!苏睿强忍疼痛声嘶力竭地大骂道:“好你个狗贼,我助你铲除劲敌,你居然行此兔死狗烹之事,简直禽兽不如,苏睿瞎了眼错投于你,算我该死……”

纪云帆的脸在颤动,不知他是在笑还是在发狠,起先他只是默然地听着,苏睿骂起来竟没完没了,他这才截口道:“小锁子,你骂够了没有?李捕头他老人家一向可好啊?”

这话一入耳苏睿立时闭了嘴,竟连疼痛也忘了,他怔怔地看着纪云帆。小锁子是苏睿的母亲唤他时的乳名,这名字似乎已十多年不曾被人叫过,而知道这名字的又有谁呢?

良久,苏睿才缓出一口气,颤声道:“你到底是谁?”

纪云帆再一次大笑,却又像是在大哭,他道:“你可还记得黑墨林?还记得泥小鬼、冯麻子、陈二癞、小美人……”他一连串说出了七个奇怪的名字。

苏睿竟仿佛被雷击了七下,他战战兢兢地问道:“你是哪一个?”

纪云帆意味深长叹气道:“我是最后一个离开你的。”

苏睿旋即脱口道:“你是‘小美人’范仲?你怎么会变成这副嘴脸的?”

当年范仲出林时苏睿已十五岁,依稀记得范仲是个颇为英俊的少年,实在无法与眼前这貌如厉鬼的纪大当家相等同,苏睿惊疑之下竟似忘了自己此刻的处境。

纪云帆目光惨淡地望着远处,娓娓地道:“当年我出了黑墨林,为李烟吹做了三年无间幽人,我无意间偷听到那李老鬼同别人讲的话。原来先于我出林的六个人都早已惨死,有四个人都是因办事不力死在他手上的。我是咱们八人里惟一的孤儿,无所牵挂,而你们却都有弱点被李老鬼握着。哼!既然这样,老子凭什么为他卖命?这便打算一走了之。然而……”他恨声道,“私养无间有叛逆之嫌,为朝廷纲法所不容。李老鬼自然怕我将其泄露出去,竟追踪近千里诛杀于我,无奈之下我只好毁容吞炭才逃到辽东。十年里刀头舔血才树起琵琶坳的大旗,却不想今日又碰上了你。虽然一别经年,你的相貌与幼时并无多大变化,故此你上山之日我便已认出你,只是你的计策的确天衣无缝,这才暂且信了你做成今日这件大事。” 纪云帆眼中忽然凶光乍现,道,“你借我之手先杀了胡风烈,接下来就该除掉我好为那老鬼争功了吧?”说着他手中的长刀已悄悄扬起。

恐惧已爬满了苏睿的眉宇间,他长叹道:“想不到我苏睿作了十年无间,到头来却落得个屈死!”

“你何屈之有?”纪云帆略感意外地问道,他高举的刀却不曾放下。

苏睿将目光移开,道:“李烟吹已承诺于我,杀胡风烈是我最后一个任务, 事既已成,我便可以与老母团聚。我不会随他回京师为官,只求能隐姓埋名安居田园,一面侍奉老母,一面虔心理佛,也算为自己十年杀戮生涯赎罪。”他眼神悠远地望着远处的山林,仿佛是在憧憬那梦中的自由。

纪云帆冷笑一声道:“你以为我会信了你的话而放了你?”

苏睿语气异常平和地道:“我根本就没中毒,否则我怎敢不听从胡风烈的指使?我若有害你之心,又何必要找借口去别处求药而故意离开琵琶坳?”这番话原本就半真半假,饶是此时任谁也听不出破绽。

纪云帆的目光如刀般在苏睿脸上一遍遍地滑过,仿佛想滑破他的肉躯看清灵魂。苏睿不再看他一眼,忽然道:“你杀我不过是一刀之事,又何须理由?怪只怪我苏睿命苦……”说完他两滴清泪已轻轻流下。

这一下倒令纪云帆顿时语塞,苏睿所言并非无理。无论如何苏睿也算为琵琶坳立下了大功,两人又都是从黑墨林中走出的无间幽人,也算有同门之谊,更何况无间人的苦也只有做过无间的人才最清楚。这许多奇妙的关系交织在一起,竟让杀人如麻的纪云帆也心生一丝酸楚。

纪云帆忽然大笑起来,笑得近乎疯狂,道:“我可以信你,但你却不信李烟吹!”

苏睿又惊又喜,纪云帆的话里似乎有放过他的意思,可后一句话却又让人匪夷所思,他只好挣扎着抬起头问道:“你所言何意?”

纪云帆一脸鄙夷地瞟着他,道:“那李老鬼是皇帝老儿亲笔御封的名捕,他从来都是走一处灭一处,如今连环坞与十三船相继瓦解,难道还会留我一个琵琶坳给他的功名谱抹黑?你的第十二次任务很快就会来了!”

苏睿心底一凉,急道:“他明明已承诺我,难道还会反悔?”这话说得没有半点儿底气,因为李烟吹的为人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只不过他尚且抱着一丝幻想罢了。

纪云帆轻笑一声道:“你肯为李老鬼卖十次命,想必你是顾及自己的老娘!那李老鬼自然得让她好好地活着,因为你可是他的登天云梯啊!”

苏睿想起那被软禁十几年的老娘,自己却不能亲自侍奉,他只觉得胸口一痛,压抑了十几年的愤恨立时浮现在他的脸上,他恶狠狠地道:“李烟吹一再失言,视我如牛马,就不怕我杀了他?”

纪云帆面色一动,试探着道:“你我不妨立一个君子约定,李老鬼若是应允了你,那就随便你去何处安家,从此你我井水河水两不犯;若是他依然贪得无厌,你便回来与我定个计策杀了他,以报我毁面之仇!意下如何?”

苏睿竟却摇了摇头道:“家母还在他手上……”

纪云帆追问道:“令堂此刻可在辽东郡?”苏睿点头,纪云帆便冷笑一声道,“辽东郡方圆不过百余里,若有我襄助,便是找只蚂蚁也易如反掌,何况是个外乡来的老妇?”

苏睿一脸兴奋地道:“此话当真?若是当家的真能救出老母,便是苏睿我的大恩人,我便为你粉身碎骨又有何妨?还请当家的快快着手!”

纪云帆哼了一声道:“这倒不忙,若是我先救出令堂,必然会打草惊蛇,还怎么定计杀李老鬼呢?”

苏睿奇道:“你为何一定要杀他,难道就是因为他害得你毁面吞炭,你便要睚眦必报不成?”

纪云帆眼中精光乍现,道:“如今辽东的大帮派只剩我琵琶坳这一支,那皇帝老儿早晚还会派他来剿灭我琵琶坳,此时杀他正是为了扫除后患!”

苏睿不解地道:“李烟吹私养无间原本就触犯了国法,你若早日将此泄露出去,岂非正好借朝廷的刀除掉他,又为何这么多年替他守口如瓶?”

纪云帆道:“早些年我尚未成势,怎么敢轻易泄露行踪等他来诛杀。而如今那李老鬼也成了气候,就算张扬出去,皇帝老儿也会法外开恩!所以这一次是天赐良机,我万万不能让他活着离开辽东。”他冷哼一声又道,“你且在琵琶坳暂住几日,只待我手下人寻到令堂的住处,你便即刻下山去约见李老鬼,我们再适时演一出好戏引他入瓮,就算他有十条命便也会死光。”

苏睿冷笑一声道:“杀他还用得着演戏吗?这些年来他利欲熏心,一身功夫早扔掉了大半儿,他只会装装样子唬人,只要能保我娘安全,杀他只需一剑!”

纪云帆惊疑道:“若果真如此你为何不早将他杀死,再去寻你老娘?”旋即他又释然道,“是了,他自然会在你娘身边设下亲信,若死他或许也要拉着你娘陪葬,难怪你会心甘情愿地为他卖命十年。”

苏睿已逐渐将内息调理顺畅,试探着站起身道:“只是我凭什么相信你真得能找到我娘?”

纪云帆道:“这个简单,你娘身边可有什么信物?”

苏睿不假思索地道:“有!我幼年间靠打铁赚的钱曾为我娘买过一支银簪子,上面刻有我的乳名,多年来她一直戴着。”

纪云帆喜道:“这样最好,我会提前救出你娘,再把簪子交由你,然后你便可以肆无忌惮地去杀李老鬼了。记住,用他的人头来换你娘!”

苏睿身子一震,微怒道:“你该不会也要以我娘做要挟吧?”

纪云帆哈哈一笑,转身背对着他道:“劲敌尽除,用不了几年我琵琶坳便是兵强马壮,我要你一个做无间的作甚?”说这话时他眼中忽然杀机浮动,不知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七 怒剑无声

一晃数日,这期间苏睿委身在琵琶坳,伤势已然痊愈。而纪云帆此时早已撒下几百名探子混进了辽东郡,将这座边陲小城搜了个底儿朝上,至今却仍无喜讯传来。

纪云帆一边大骂手下无能,一边又骂李烟吹老奸巨滑,心想久拖下去于事不利,他只好硬着头皮来与苏睿商量。

苏睿不急反笑,似是事不关己一般,笑罢多时他忽然扔给纪云帆一个锦囊,只吐了四个字道:“依计行事!” 然后他便讨了匹高头大马下山去了。

纪云帆被弄得一头雾水,却又不便阻拦,直等苏睿走远才匆匆打开锦囊,待他把一展写满蝇头小字的纸笺读完,脸色便阴晴不定起来,忽然他恶狠狠地吐出一句话道:“我倒要看看是谁笑到最后!”

苏睿驭马下山,满面春风,一路上他居然哼起了小曲儿。十几年来他的心情从未像今天这么好过,因为他马上要去了却一段恨事。

几日后的一个清晨,苏睿已到了辽东郡城外的一片丛林里,座下的高头大马早已被他鞭打的血肉模糊,口角凝结的白沫大块滚落,随时都可能力竭而死。苏睿下马扔掉缰绳,低着头在林子里寻摸起来。很快他便在几棵树的树根处发现了一些或方或圆的奇异雕痕,有一处明显是新刻上去的,显然这些是纪云帆先前派来的人留下的,于是他微笑着抓起一把树根处的污泥糊在脸上,又几把扯烂自己身上的衣衫,这才大步向着辽郡走去。

苏睿在城南角落的一间茅舍里寻到了李烟吹。李烟吹正啧啧有声地就着一碟咸菜喝着稀如米汤的绿豆粥,没人会相信堂堂京师四品刑部少卿吃的早餐居然是如此粗淡。只有苏睿知道,李烟吹所有的俸禄都用来打点仕途了。

李烟吹见到苏睿愣了一下,又笑了。他笑并不是为苏睿还活着而高兴,而是他早听说十三船已土崩瓦解,这便意味着他不日又将连升两级。

苏睿并没有好脸色给他,一把将他手中的粥碗夺过,几口便吞了下去,然后将碗“啪”地摔得粉碎,厉声道:“带我去见我娘!”

李烟吹微笑道:“这个自然,此番你又立奇功真乃天纵奇才,可否先说与我听听?”

苏睿切齿道:“我没兴趣,只想尽早与我娘团圆!”只见李烟吹闭口不语,只冷冷地看着他,苏睿才强压了怒火,将此番经历多半如实讲述,其中却隐瞒了他的解毒秘技和纪云帆的真实身份。

李烟吹眼珠转来转去,听完,他忽然道:“纪云帆就这么轻易地放你下山了?”

苏睿道:“我诓骗他说自己被胡风烈下了慢性剧毒,此番下山找寻解药。”

李烟吹疑惑地追问道:“纪云帆肯信你的话?”

苏睿不以为意地道:“我助他除掉强敌,而他又是爱才之人,为何不肯信?”

李烟吹眯缝着双眼思量良久,忽然又诡异一笑道:“若当真如此,你岂非又成了琵琶坳的红人,要杀纪云帆应该不难吧?”

苏睿脸上怒气乍现,道:“你什么意思?”

李烟吹沉吟道:“辽东三大匪帮已去其二,却还留有琵琶坳这个污点,圣上听了会不悦……”

苏睿怒声道:“他悦与不悦关我屁事,无论如何杀死胡风烈是我最后一个任务,你凭什么一再食言?”

李烟吹冷冷地道:“就凭你娘仍在我手上,你若希望她能长命百岁便永远别想跟我讨价还价。” 李烟吹突然看到怒火在苏睿在眼中烧成了烈焰,便轻叹一声又道,“且息怒,李某对天发誓这绝对是最后一次,否则叫我遭千刀万剐之祸!”他站起身拍了拍苏睿的肩头,道,“我这便安排你们母子相见,似这样的苦日子不会太久了!”他说完便走了出去。

苏睿只好默然地跟在他后面,心中却一遍遍地冷笑道:李烟吹啊李烟吹!这可是你逼我的,你逼我的……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茅舍,顺着辽东郡的小巷迂回穿梭,只走了一段路苏睿已察觉出了异常,似乎这地界曾经走过。又过了片刻,果不其然,此次要去的正是上次那座旧宅。苏睿暗中纳闷,如此显眼的地方为何琵琶坳的人偏偏寻不见?心道:看来纪云帆手下的人也多是些酒囊饭袋。

到了宅子的门口,李烟吹伸手拦住他,沉声道:“大事未成,你还是不能进去,因为亲情会让你的剑驽钝!”

苏睿已多次听过这话,怒火又有些按捺不住了,便阴森森地道:“你就不怕我先杀了你再去救我娘?”

李烟吹哈哈一笑,轻蔑地道:“你不妨放胆一试,看看究竟谁先死?”说完便再不看他一眼便推门而入。苏睿只得又跃上那棵大梓树,恰好看见着一身淡金锦袍的母亲迎了出来,满脸喜气地将李烟吹让进内堂,里面便隐隐有谈话声传出,却听不大真切。苏睿坚信与母亲团聚之日已经不远,倒也不急于一时,他顺着树干一溜滑下,取出贴身匕首在树皮上划出一个箭头形状的雕痕,那箭头直指向宅门。在刻最后一笔时,苏睿的手忽然迟疑了一下,他扪心自问道:若是杀了李烟吹从此自己便沦落匪道,母亲是否会怪罪呢……

少顷之后,李烟吹独自从宅门出来,朝苏睿一招手,两人并肩离去。当他们消失在街头之时,隐约只见几条青色的身影忽然如鬼魅一般出现在宅子门外,又暗无声息地翻墙而入……

苏、李二人进了一间粥店,点了两碗白粥和一碟小菜,伙计答应着忙活去了。苏睿一脸干泥加上衣衫褴褛形容与乞丐无异,他两眼血红地瞪着对面的李烟吹,那不止是愤怒,还有千里兼程的疲惫。

李烟吹却一直在笑,他笑着道:“我一直在佩服自己,因为我训练出了一个天下无双的无间幽人,他可以送我直上青云,功高万仞!”苏睿并不理会他的话,他暗藏在桌下的右手食、中两指正轻轻地在腰带的机簧处摩挲,他是在估量最快的拔剑姿势,因为他相信这把剑很快就要刺穿李烟吹的喉咙!

一个满头大汗的伙计端着两个用白瓷盘封盖的粥碗伺候过来,恭敬地摆到二人面前,隐隐的白气从碗盘的缝隙里渗出。李烟吹又一次端起粥碗啧啧地喝起来,仿佛那是人间最好的美味。苏睿却在等琵琶坳的消息。然而四下里俱是一片祥和之气,只有忙碌的伙计和喧哗的食客。无奈中苏睿只好也端起粥碗,刹那间一抹喜气在他眼中稍纵即逝,他如举千钧地揭开碗盖,看到的却是一支已黄锈斑斑的银簪子,一个雕工拙劣的“锁”字依稀可见。

“铮”的一声响起,仿佛一粒雨滴打在窗棂上,“青丝剑” 携藏着十几年的怨恨和愤懑,毫无征兆地脱鞘而出,擦过李烟吹的咽喉,立时嫣红的鲜血如涌泉般喷洒而出,将碗里的粥染成了绯红色。

“你欠我的终于还清了!”苏睿一脸凄苦地站起身,便头也不回地出了粥店,心道:李大捕头的后事还是交给琵琶坳的人料理吧。

李烟吹似乎并未听清那句话,恍惚间他仿佛看到自己正身着大红官袍端坐在五花马上,在万人称颂声中当街夸官,自己春风满面,频频挥手,好威风,好神气……

八 玉石俱焚

晨光悄无声息地透过洞口的竹帘折射进来,照得纪云帆心里十分舒畅,原来他已孤坐了整整一夜。一个垫满石灰的匣子摆在纪云帆面前的石桌上,里面盛着李烟吹的人头,那双目兀自圆睁着,看神情竟是带着一丝喜色,让纪云帆不禁微觉诧异。纪云帆用手轻轻摩挲着自己那张惨不忍睹的面孔,不堪回首的往事如走马灯似地一场场浮现在眼前。

七岁那年纪云帆的父母便双亡,从此他命如草芥、流浪街头,几乎被饿死,恰被李烟吹无意中撞见。纪云帆被带进了黑墨林习练杀人伎俩,接下来就是三年的无间生涯,他终日胆战心惊地为人卖命,直到有一日他终于叛逃。在李烟吹的追杀下开始了亡命天涯,最后他以滚油泼面、赤炭灼喉才换得一条贱命,从此又沦入匪道,靠着十余年刀头舔血、死里偷生的生涯才树起琵琶坳这面大旗,但一个“贼”字如刻在了他的身上,永难抹去。每当回忆起这些,他总有种欲哭无泪的心境。

一阵脚步声响,苏睿忽然踱了进来。如今琵琶坳上下都知苏睿是纪云帆面前的红人,进山之路畅通无阻。纪云帆连忙收起方才的神色,却发现苏睿一脸神采奕奕,满头乌发梳理的根根透肉,一身裁剪得体的崭新锦袍更衬托出他少年英俊。

纪云帆不禁打趣道:“看你这打扮哪像是来接你娘,倒似个迎亲的新郎倌,不知可带足了彩礼?”

苏睿并不接他的话茬,沉声道:“我娘可好?”

纪云帆道:“那日手下人寻到你留下的暗记,轻而易举便救出了你娘,因怕惊吓了老人家,故而他们用了‘七日醉’迷香,让老夫人安静地睡去。这几日老夫人都在沉睡,我命人每日以参汤灌服,绝不会有闪失,你随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山洞,七曲八弯地走出很远,这条路苏睿很熟悉,因为老夫人就安顿在他先前暂住的厢洞里。苏母由两个专司女眷伺候着,她此刻睡得正甜。一进门,苏睿便再难抑制悲喜交加的心绪,抢步跪倒在床前,放声痛哭起来。有人急忙将解药给老夫人服下,片刻之后她便转醒过来,先看到满脸泪痕的苏睿,转而又看到四面尽是陌生面孔,一时间竟面露惊疑之色。

苏睿悲声道:“孩儿不孝,让娘受委屈了……”说完他又已泣不成声。

毕竟已多年不见,老夫人恍惚地上下打量着苏睿,半晌她才吃力地道:“锁儿?”

苏睿哭道:“我正是娘的锁儿,娘……”母子随即便抱头痛哭起来。

纪云帆见状急忙过来劝解道:“母子团聚本该高兴才是,这又何必?纪某已备下了酒宴来为苏伯母压惊,还请先止住悲声啊。”

苏睿这才醒悟过来,抹了一把泪水道:“不敢再叨扰当家的,只求能赐我母子一挂马车,苏某这便和母亲回家去!”

此事他两人虽有言在先,纪云帆此时仍是一脸诧异地道:“真要如此匆忙吗?苏兄纵然无心助我同驻琵琶坳也该先吃杯离别酒才好上路啊!”

苏睿摇头道:“我娘如今安然无恙,苏睿已别无他求,惟愿当家的能成全我这一片孝心!”

纪云帆用力一拍额头,面露惋惜之色地道:“可叹你我兄弟竟来不及深交厚结。也罢,纪某本就作孽半生,若成全了兄弟也算是积德行善了!”说着他拣起桌上茶具,斟了满盏清茶送到苏睿手上,道,“请兄弟以茶代酒满饮此杯,愿今后我们还有相会之日。”说完他竟从怀里取出一枚银针递了过去,显然意思是怕苏睿疑心茶中有毒。

苏睿干笑一声并未去接那银针,他仰面将满杯茶一口喝下,然后背起母亲就向外走。纪云帆忙命人准备了车马,执意要送苏氏母子下山,一行还有数十名山中的大小头目,这份面子倒给了个十足。众人一直送到琵琶坳的外麓才止了步,苏、纪两人互道一声“保重”终于分别。直到那挂车马消隐在山坳中,纪云帆这才率众人离去。山中的众头目多都敬佩苏睿的才干,一个个大叹可惜,惟独纪云帆却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唤了一名亲信随他回到内室,命那人将盛有李烟吹人头的匣子重又用檀木棺装好,却塞在了自己的床下,不知究竟是何用意。

一切终于都妥当了,纪云帆这才仰面倒在床上长吁一口气,目光迷离地盯在虚空处。那名亲信垂手站在床头,并不打算离去,忽然轻声道:“那姓苏的真把茶喝了?”

纪云帆点了点头,反问道:“那老太婆你是不是也已下了毒?”

那亲信一脸得意地道:“这个自然!斩草要除根,小人从来不忘主人的教诲。今日所下之毒是小人花去半生心血研制而成的,任凭谁喝了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只是不知这苏氏母子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是黑发人送白发人?”

纪云帆哈哈大笑,笑声中充满了张扬与凶戾,他笑着问道:“你猜我为何要杀苏睿?”

亲信答道:“苏睿在琵琶坳逗留多日,山中地势早已烂熟于胸,更兼此人心机缜密又有一身武艺,留他实在是祸患!”

纪云帆轻瞌双目,又问道:“你再猜我为何不在山上直接动手,反要要这般费尽心机?”

亲信无须思索地道:“苏睿是投山过来的,又为琵琶坳立了大功,无故杀他若传扬出去,江湖中人谁还肯再来投奔于我们,便是山上的兄弟也会以为主人无容人之量而寒心。故而不能强杀他。”

纪云帆面露赞许地点了点头,双眼却骤然睁开,便有凛冽的杀气从瞳人倾泄而出,他猛地翻身跃起,五指如钩死死地扼住那亲信的咽喉,面目狰狞地厉声道:“你好聪明,你为什么这么聪明?你知不知道聪明的人通常是活不长的!” 纪云帆手猛一加力,那亲信被扼得双眼如鱼目一般鼓出来,一条舌头吐出老长,浆红色的血从他七窍中涔涔涌出……

飞转的车轮碾着山路吱吱作响,苏氏母子此刻已顺着琵琶坳的支脉一路颠簸地下了山。头顶的艳阳红得耀眼,照得青山四野一片濯净祥和,这样的美景也只有自由的人才感受得到。车马又走出老远,苏睿猛然拉住缰绳一个箭步跳下车,慌忙确定四下无人后,他便脸朝着地面弯下腰去,忽然一掌猛击在自己的胃部,一口黄水“哇”地呕吐出来,竟是方才喝下的那杯茶,还带着绯红色的血沫子。原来茶里有毒,他并不曾辨出茶中有毒,而这种逼毒之法更是大伤元气,可是他别无选择。先将真气在丹田凝聚成团,又化作一股股的气浪反复冲击着五脏六腑,每冲击一下便有一股咸腥的血水从口鼻喷出,直到内脏痛如刀铰之时苏睿才止住了手。他软软地跪坐在地上,大口喘息着……

苏母也早已下了车,一直默不作声站在苏睿身后,这一路上她也不曾说半句话。对此苏睿并不为奇,刚解迷药之毒的人神智难免会有些恍惚。苏睿看看地上自己呕出的一大摊血,忽然冷笑道:“纪云帆自信一点毒药便能杀我,简直小看我了。哼!害人终害己,在琵琶坳的那些日子里,我多次暗中下毒于他,就为防他那小人,他自己早已身中剧毒竟一直浑然不觉,实在是报应,只可惜我无缘看见他毒发之日究竟是副什么德行,哈哈……”苏母依旧一言不发,弯下腰来搀扶苏睿,他此时已浑身无力,将头偎在母亲肩头,忽然又清泪泣流地道,“半生的噩梦终于醒了,娘,我们这便赶回家乡,去过那神仙般的日子……”后半句话忽然被噎在了喉咙里,一层死灰色骤然浮现在苏睿的脸上,他缓缓低下头,竟发现一把阔刃匕首已从他的肋下齐柄没入,匕首居然握在母亲的手里。苏睿一脸迷茫地望着母亲,那无数次在梦中浮现的慈祥面孔此刻看来竟是那样的陌生与狰狞,旋即他只觉得自己像片枯黄败叶一样飘落在地上。

那“苏母”似是惧怕苏睿临死前的挣扎,连着退出十几步远才站住,忽然从脸上揭下层皮一样的东西,竟然露出一张苍白的男人的脸。那“苏母”看着兀自倒在血泊之中抽搐不断的苏睿,冷笑道:“我和你一样,都是李烟吹的傀儡,如今他终于死了,我也自由了。你娘其实早就死了,近三年来一直都是我在假扮她,这就是为什么李烟吹从不让你与自己的娘见面的原因。哼!”说完他再不看苏睿一眼,顺着山路飞一般跑了下去,时而还大吼两声似在宣泄胸中的狂喜。

或许他在庆幸自己终于已经自由。他却不知道,一条色泽妖异的绿线正从他印堂上扩散开来,逐渐蔓延到了整张脸,颜色愈来愈深……

尾声

苏睿呆立在那旷野山麓之中,这个坚毅的无间人多年的信念仿佛一下子被击毁,分别多年的母亲竟却早已离开人世……苏睿突然嘴角竟露出一丝浅笑,心道:如今终于可以重新做回自己,九泉之下的母亲若得知,或许会感到欣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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