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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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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子茱

大约在六七十年前的一个夜晚,一团极大的火球出现在青藏高原之上,光焰之强,掩月而闭星,方圆百里以内亮若白昼。有两个见过世面的武林中人也在那里,瞧出那是陨星坠落。这两颗坠落的陨星是两个古怪的半圆球,一湛银,一暗紫,想来本是一体,经不住陨星落下之时的冲击,破而为二。那两人各以刀剑相砍,都应手而折,两个半圆球则完好无缺,连痕迹都没有留下半丝,显然不论湛银的一半还是暗紫的一半,都是世上罕见的坚铁。

那两位都是一派宗主,算得武林中的大豪,把圆球携返中原,请了一百个有名的铸匠师,花了几个月的时间,终于铸成一把刀和一面盾。刀黝然暗哑,取的是暗紫的半球,以“日半”为名;盾精光闪闪,取的是湛银的半球,名之曰“日缺”。以“半”、“缺”为名,一来是记念刀盾原为一体,落下之时耀眼如日;二来因两人唯恐自己得宝物而遭天遣,是以在名字上花些功夫,和乡间农人把儿女取名阿狗阿猫以避鬼忌,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数年后二位宗师相继归天,他们的后人弟子里并没有出类拔萃的人物,黑白道魔,三山五岳,却无不在打着这对宝贝的主意,刀盾不可避免地流入江湖,不断掀起血雨。如此你抢我夺,辗转流连,几有十年,日半刀最后落在一位魔道大公的手里,他得宝刀之助,数月间杀得玄门各派尸积如山,正道武林眼看覆亡在即。千钧一发之际,白道中人却合力找到了日缺银盾,公推白道武功第一的大宗师为持盾者,约战魔君于峨嵋金顶。

两人的一战,当时轰动天下……

然而日半和日缺相交击的一剎,裂成了千百块碎片,两大高手受这一震之力,即场便经脉断裂,同归于尽。

那魔头死之后,那些黑白群豪,一见刀盾破碎,立刻群起而抢,金顶之上,乱成了一团。因为众人知道凡铁之中只须加入少许精铁,铸出来的刀剑已经不同寻常,日半日缺既是前所未有的神兵利器,就算是一小块碎片,铸入刀剑之中,也能起意想不到的作用!而最大的黑白日碎则分别落入了坐落在云南盘江畔的烈日山庄和昴日楼。

这一日昴日楼楼主程艮忽然传来战书,约烈日山庄庄主金子昭一月后决战于黎山神鸦峰,决战中获胜的一方就可以拥有黑白两块日碎。祖先曾传下了一首口诀:“刀名半,盾为缺。分而成神兵,合而日破碎。”可想而知,拥有破月碎日的威力也正是两家共同的梦想。

火的热情,水的媚惑

庭园里,阵阵刀风呼啸卷过。使刀的是个黑衣短打的矮个子青年,冷峻的脸孔中透着英武,眉头锁得紧紧的,一柄墨黑的刀像是和娇羞的映山红有仇似的,毫不留情地把枝头上的红粉摧得飞扬零落。他对着一棵杜娟树左右上下,连劈六六三十六刀,快如电,稳如山,精奇兼资,狠准异常。末了收刀而立,刀光映着漫天的飘雪飞絮,缓缓坠落,景致美得令人痴迷,却见他伸手在肩上大力一拂,把落下的残花如同灰尘般拂于土泥。

远处的阁楼中,一个美女倚窗而坐,看着青年时而沉思有顷,时而刀舞残花,看着枝头上的红花,又开始颤抖了……

“冰儿,我可以进来么?”一个柔和的男声在门外响起。

“进来吧!”冰儿回过头来,水灵灵的眼睛里,冰冷的目光在男子推门而进的瞬间化作热情。男子身穿白衣长袍,高大的身材,一张国字脸,笑得柔和,径自坐到冰儿的身旁,笑道:“冰儿,这几天怎么不出来走走?”

冰儿懒洋洋地道:“出来走什么?”

“陪我啊,我不能常常往你家跑,万一让我师父知道,我死定啦。”

冰儿打了个呵欠:“陪你裴回大少爷,用得着小女子么?你的璇师妹呢?”

裴回道:“冰儿,我对你说了十万九千次了,我对璇师妹,就像哥哥对妹妹,从没有半点别的!”

冰儿懒懒地一笑:“哈哈,我不过是逗着你玩儿的,怎么就当真了?”说着有意无意地向窗外横了一眼,遍地的深红﹑浅红,那青衣男子却已不在。

裴回看着眼前的柔弱女子,心里的爱怜简直是无可抑制,正要伸手去抱她,忽然身后一阵刀风吹来,袭在背上,是滚滚的炙热之浪,然而侵入心神的,却是死亡的寒冷。裴回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显示出烈日山庄第一高手的风范,只听他纵声清啸,背上的银盾倏然握在手中,却不是以盾挡刀,而是反臂横掠,盾缘的锋刃直削向偷袭者的上身,这招是师传烈日七势中的“俱焚势”,以玉石俱焚之势攻敌之必救,往往危机自解。

那偷袭者哈哈一笑,刀锋回掠,“叮”的一声,刀尖斜挑在盾边上,裴回手臂立感酸麻,他不及回头,反而向前踏上半步,卸去敌刀古怪的劲道,忽地向窗外掠去。偷袭者不容他遁走,凛冽的刀气紧随而上,后发却先至,眼看要在目标跳出窗户﹑凌空无以趋避的一瞬间,穿透他的身体。裴回本来从窗子的左侧跃出,这时候左手并指在窗子上一点,借力改变方向,在空中绕了半个圈子,避过敌刀的追击,重又跃回到室中,终于可以正面对着那偷袭者。

裴回是烈日山庄中的后起之秀,功夫之强,声势之盛,在天南武林少有人及,但从遇袭以来,敌人接连三刀,无不精妙入微,加上以有心算无心,竟把他打得连回头瞧瞧对手是何模样也有所不能。此刻好不容易凭着灵敏的反应和精湛的身法,夺回主动,然而望着偷袭者,却像是吓了一跳,反失去了战意,结结巴巴地道:“程﹑程老爷子!”

偷袭者是个高大的中年汉子,满脸红光,虬髯挺如枪戟,额头高高鼓起,显是内力别具一格,且十分精纯。他一刀劈空,脸上微有惊奇的神色,随即仰天大笑起来:“好,好,哈哈,哈哈!有这样的身手,已是远胜我年轻之时了。”

冰儿退在一边,她初时只看见那凌厉耀眼的刀光,心中忍不住一阵悸动,这时候瞧见偷袭者的相貌,却不无失望地轻呼:“阿爹,你﹑你怎么砍起裴大哥来了?”那红脸汉子正是昴日楼主程艮。他收起长刀,大声道:“谁砍他了,爹这是在试试他的斤两!”

裴回忙道:“是啊,老爷子肯考较小子的武艺,是小子的荣幸!”程艮向他一笑,道:“不错,不错,真不错,金子昭的眼光果然好!一个月后的比武,是由你出战的吧?”裴回道:“是。”程艮忽然沉下了脸,冷然道:“坐下,和你商量件事!你只要输掉比武,冰儿就是你的。”

“裴大哥,为了我们的将来,请你答应我爹爹。”

程艮斩钉截铁的条件,和程冰儿楚楚可怜的哀求还在裴回耳边萦绕,久久不去。

裴回认识程冰儿,是在一个很偶然的情况之下。还记得那是三个月前的一天,裴回下山到就近的集市上办年货,碰上三四个邪派武人正在调戏一名少女。他为人侠义,多年来锄强扶弱,天南武林之中,无不知道“烈日少侠”的名头,这时候自然出手替少女打发了。这是个极美的少女,水汪汪的眼﹑红红的唇……她或许还不及裴回的师妹金璇那样明艳照人,但骨子里那种柔弱的媚惑,那种懒懒的,好像什么也不在乎的娇态,却是金璇所没有的。如果金璇是一团闪耀的火,那么这少女就该是一泓清静的水。

裴回向来喜欢水,不喜欢火。

他自告奋勇,说要送少女回家,少女懒洋洋的,无可无不可。少女领着他走向黎山,来到昴日楼前面,说:“这是我家。”裴回呆了一呆,不一会大门开了,走出来的是昴日楼主,这个少女原来就是昴日楼主之女程冰儿。

那天之后,裴回和程冰儿开始偷偷来往。裴回明知两家交恶,若让师父知道这事,不暴跳如雷才怪,但他实在爱极了程冰儿,下定决心,就算拼着日后死在师父手中,也不愿舍弃眼前的玉人。程艮父女都知道他的身份,但程艮看得很开,任由女儿和他把臂同游,既不到处宣扬,亦从不探问烈日山庄的事,这令裴回心中舒服了许多。不料这位一向豪爽明理的楼主,今日却开出了这样一个要命的条件。

“你只要输掉比武,冰儿就是你的。不然,她永不能再见你!”裴回当时像被雷劈中,身子晃了又晃,然后在旁的程冰儿眼泪汪汪地道:“裴大哥,为了我们的将来,请你答应我爹爹。”如水般的声音,使他失去了抵抗的能力,迷糊中,他听到自己答应了程艮,答应了程冰儿。

可是这时候单独走在路上,理智却不断冲击他的决定。

一月后的决战,他败,程冰儿就是他的,而本门的日碎则落入程艮手中,烈日山庄声名扫地,对他有养育之恩的师父,对他不尽关怀的师妹,他们又将如何?他胜,就可以为师门夺得昴日楼的日碎,报答师父的大恩,但他最爱的程冰儿,又会是何等的失望,以后还会不会有相见的一天?

不知不觉,裴回已走近烈日山庄,一个红衣女子俏生生地立在门前,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正是师妹金璇。裴回勉力提起精神,张口想要招呼,不料金璇忽然眼圈一红,转头就跑入庄中。裴回心中有鬼,不由冷汗直冒:“璇师妹这是干什么?她自小豪迈胜逾须眉,虽对我颇有好感,但十多年来,却从没有作过这种小女儿态,难道我和冰儿的事,已被她知道?已被师父知道?”他想到这里,心中慌乱,停在庄门之前,竟不敢跨步进内。

这时候脚步声响起,一个白袍老者,正是师父银盾居士金子昭,叫道:“回儿!看见你璇师妹没有?”裴回见师父神色如常,没有一丝怒意,这才微微放心,道:“嗯,刚才见她跑进去了,没和您碰见么?”

金子昭笑道:“这丫头,成天野来野去,该找个人管管她啦!”说着伸手在他身上一拍,这一下纯是爱惜,没有用上半分力道,裴回的心却如针扎般的一阵剧痛:“璇师妹对我的心,十年如一日,师父只有她一个女儿,也盼望我能和璇师妹结合,将来做山庄的继承人。而我、我不但要亏负师妹,还要出卖师父,这我还算是人不是?”心中交战不已,连师父在耳旁说了些什么,也没有听清楚。

此后金子昭天天和裴回钻研本门烈日七势中的功夫,要在这一月之中,把裴回的武功再推高一个层次。但裴回心里不能平静,进境极是缓慢,金子昭以为他过于紧张,所以绝不责骂,只是耐着性子,谆谆善诱,每天练完了功,或和他一起喝茶,谈天说地;或带他下山看戏,总要想法子使他放松。却不知道自己对裴回越好,这徒弟就越是于心难安,白天倒还罢了,一到夜阑人静的时候,便辗转反侧,无以成眠:有时想着师父和师妹待自己的种种好处,有时却回味和程冰儿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只觉得一边是恩重如山的师门,一边是见之倾心的情人,为了冰儿背叛师门,固是丧心病狂,罪大恶极,但要他亏负佳人,却也是万般的不情愿。

他想过一走了之,远远地躲起来,却终究放不下程冰儿;他也想过请师父另派别人出战,却终究觉得开不了口。想来想去,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最后只得盼望比武决战的这一天永远不要来。可这时光从不停留,这一天,终究是快到了。

月亮己经浑圆,过得今晚,便是神鸦峰决战之期。裴回独坐房中,思潮起伏,还是没有拿定主意。忽然有人轻轻敲着房门,金璇在门外道:“六师兄,你睡了么?”

他开了门,见金璇怯生生地站在面前,心中不由一怔:“怎么这一个月之中,璇师妹也憔悴了这么多?”他看得出这段时间,金璇一直在避着他,浑不同往日的形影不离。即使是在庄里碰上了,也只是打个招呼,便低头疾走,他猜到是师父怕自己分心,暗中吩咐女儿离他远点,听几个要好的师兄弟说,她因此郁郁寡欢,以前一团火似的活泼俏姝,现在竟似变成了多愁的伤心人……

裴回把她迎进房中,还没有开口说话,柔软的身子已经扑入自己的怀中,同时阵阵的啜泣声传来。裴回慌了手脚,忙道:“璇师妹,好好的哭什么?是谁欺负你了?”他记得金璇上一次哭,已经是六七年之前的事了,那年她只有十四岁,两人在后山玩耍,裴回一个不小心,从崖畔摔了下去,幸好及时抓住了一根麻藤,借力翻上,这才逃过大难。当时金璇吓得呆了,哭得梨花带雨,也就在那时候,裴回知道自己在璇师妹心目中,占着极重要的位子。如果没有遇上程冰儿,他或许会在师父撮合之下,与师妹成亲,但现在心里既有了程冰儿,总觉得金璇不合自己的性子,她武功再高,人品再好,模样再俏,却仍是及不上那懒洋洋、病恹恹的小楼弱女子。

想到这里,裴回把她轻轻推离胸膛,道:“师妹,有什么事,对师兄说,可是有人欺负你了?”金璇又哽咽了好一会,这才平伏下来,道:“六师兄,我有件事求你。”

“你说,你说!”

谁知金璇秀眉微戚,就是不开口,她性格开朗,豪气慷慨更胜男儿,从来说一不二,心里有什么讲什么,这时候竟欲言又止,显然这事情之难以启齿,已到了极处,裴回着急起来,连问:“师妹,究竟是什么事,你倒是说啊,眼下夜深,让人瞧见咱俩在一块,多不好?”

金璇身子一震,垂头道:“嗯,我﹑我是担心你明天的比武。我想求你,一定﹑一定要得胜回来……”裴回见她目光游离,知道她没说真话,道:“师妹,你要求我的,就是这件事?”

金璇俏脸凄苦,咬着嘴唇,双目却蓦地射出坚决的神色:“六师兄,你放心,你的璇师妹宁可一死,也绝不会负你!”说罢旋风般冲出房去,只听到隐约的啜泣声在夜风中低回﹑入寂……

“宁可一死,也绝不会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呀,难道是她知道了我和冰儿的事,却忍住没有告诉师父?对了,一定是这样,所以这些日子里,她不断地避开我,又整日闷闷不乐。璇师妹既喜欢我,又嫉恶如仇,一定对我失望之极了。唉,但她毕竟还是没有告发我,正如她所说,宁可一死,也绝不会负我……那我呢,我又该不该负她?”

想着想着,不觉如痴如迷,直到东方现出一抹银白,远近鸡啼不绝传至,不论他如何逃避,这一天终于到了。这一天,他要决定师门的胜败,还有自己的胜败。

胜败难辨

神鸦峰处在黎山之侧,峰顶一大片平地,中央是个丈许见方的碧水潭,潭畔耸立着一块巨石,石上长满了墨绿色的苔藓,经日光照射,形状便像一头乌鸦振翅向日,乃是神鸦石。

这一天是三月十五,也是烈日山庄和昴日楼约定的比武之期。时届午未之交,巨石下搭着张小几,几上搁着一紫一银,大小相似的两块,银的光耀烁目,紫的虽然幽暗,却始终不被银光掩盖,正是江湖上的无价之宝──黑白日碎。巨石之前腾出一块三丈许的空地,用作比武,两派掌门则各率弟子左右对峙,其中自也有不少前来观摩见证的武林同道。

裴回缓步来到场中,迎着爽利和暖的清风,目光游转,见远方的盘江如同银蛇,蜿蜒流动;近处白云若缕若絮,幽然浮于身侧,天地之间的飘缈、恢宏,使他灰暗的心境,也稍见开朗了。

忽然,一股阴冷的杀意直逼而来,他连忙回过头来,见面前十步之外,他的对手正以单刀相指,发出一波一波无形的刀气。这人个子不高,俊俏的脸上表情漠然,双目精华不露,心﹑神﹑眼﹑刀,四位一体,只是这么个架势,已颇具渊渟岳峙,千古不动的大家气概。原来他就是卫炎,昂日楼的大弟子!裴回先前一直没把对手是谁放在心上,连方才双方互报名号,他也是听而不闻,这时候不由心中一震:瞧这人的刀法已到了神意结合的境界,不在程楼主之下,想不到昴日楼还有这样的高手!

他心中微有疑惑,对方立刻有所感应,暴喝一声,脚下嚓嚓嚓连进三大步,黑色的长刀中宫直进,向他胸口刺到,刀未至,刀风已激得他衣衫毛发呼呼飞动。

裴回心神不像卫炎那样集中,本就失却先机,眼看这一刀至刚至猛,如果硬拼硬挡,非当场吐血受伤不可,他纵使有意落败,也总不见得一上来便喂刀自杀,于是他吸口气,银盾奋力前推,与刀尖相触之前的剎那,忽然旋转一圈。

众人只听“叮”的一声轻响,裴回衣袂飞扬,直直地飘退成丈,卫炎向前微倾,等拿桩站稳,却已失去了追击的机会。金子昭等烈日山庄的好手无不松一口气,知道裴回刚才看似硬挡,其实用上了烈日七势中的“浑圆势”,以曲就直,以虚迎实,卸去了大部分刀劲,这才得以洒然全身而退。

昴日楼中人见同门一招便劈得敌人仓皇而退,纷纷喝起彩来,卫炎再一声大喝,人随刀走,瞬间越过一丈的距离,向对手攻到。裴回心神已定,暗道:“来狠的,谁不会?”七势盾法可攻可守,那面银盾虽是防守之物,其实削、划、劈、压,同时是十分锋利的攻坚武器,他长啸声中,神御气﹑气贯盾,全身劲力,聚于盾缘尖锋,迎上对方刀刃,乃是烈日七势中攻坚的“万钧势”。他知道昴日楼的“中天刀法”多攻鲜守,刚而不柔,纵横制胜全凭一口气﹑一道势,气势越猛,刀招越精,而今敌人气势正当如日中天,自己万难固守,当下以坚攻坚,想要先破其势,再折其刀。

刀盾互击,发出震天般的清响,远远传下峰去,“嗡嗡”余音,则缭绕在空中,久久不散。两人身躯同时剧震,都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卫炎勇悍之极,全力一刀被破,竟毫不气馁,他挫退几步,双手握刀柄,一招“剖渊断岳”,自上而下,无形刀气向敌人狠狠压来。裴回举盾护住上身,但卫炎的刀劲覆盖极广,自他顶门而至脚下,无不在其笼罩范围之内,这时候倏然转向,朝他小腹刺到,腹部是丹田气海所在,为练武人的要害所在,刀气无形而有质,如被击中,必定是气泄人亡的下场。裴回危急中身子向旁一侧,“嗤”的一声,衣衫被划出一条口子,离破腹落败,只差了一分数毫。

烈日山庄一方齐声惊呼,其中一个清脆的女声,带着哭音,关切之意,溢于耳际,裴回听得出是出自璇师妹之口,他暗道:我的确是打不过人家,那么就算输了,也光明磊落,没有背叛师门的成分在里头。再偷眼向对面的程冰儿瞧去,却见她挨在父亲身旁,一脸的漠然:“冰儿不知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担心我?”思忖间冷风袭体,敌人又是一刀攻来,他举盾挡过,还了一招,卫炎刀身转动,取个粘字诀,卸开盾边,随即刀柄﹑刀背﹑刀锋雨点般欺来,裴回运盾成风,使出“蛇缠势”,挑﹑挡﹑划﹑转,寸步不让。

这样的近身搏斗,输半招就等于输一命,裴回虽然心里还是打不定主意,但生死攸关,却也不容他犹豫,只得使开全力,和对手周旋。神鸦石下,兵刃交击之声密如暴雨,一道黑气,一轮银月,不绝翻腾纠缠,时而黑雾掩闭明月,时而银芒盖过暗风,只瞧得众人眼花缭乱,谁胜谁负,绝难预料。金璇俏脸忽明忽暗,显得又是焦急,又是关切,对面的程冰儿,虽仍是神色如霜,但一双眸子也睁得大大的,色彩数度变幻,只有金子昭和程艮两位宗主,仍是一脸自得,仿如成竹在胸。

两人以快打快,霎时间交换了近百招,到后来,裴回银盾可攻可守﹑利于近战的优势渐渐显了出来,眼看对手移动的圈子越缩越小,他已逐步取得控制,心中却只有更加烦躁:“我要不要胜?胜了,为师门争光,报却师父的大恩,报却师妹维护我的大惠,可是,可是冰儿却要离我而去了!冰儿,冰儿她是我的一切啊,我怎能没有她?可是我故意败了,师父,师妹,岂不是负了他们?师妹宁死不愿负我,我又怎能负她?冰儿﹑师父﹑师妹﹑冰儿﹑师父﹑师妹……”

裴回想着想着,一颗心被那几个词﹑那几张脸﹑那几份情不断挤压﹑不断倾轧。爱情﹑恩义﹑承诺﹑背叛等等,却要把他的身体撕碎,所有的一切在这瞬间轰然爆发!然后裴回心神一空,眼前一花,刀风呼啸填斥耳际,死亡的感觉为他驱走了一切挣扎。

敌人已趁他分神,已取得绝对的优势,必杀的一刀绕过了他的银盾,刀劲﹑刀声已控制了他所有的感官。裴回闭上眼睛,忽然间感到一片快慰:我败了,我也要死了,我成全了冰儿!也不用面对师父和师妹了!

蓦然之间,裴回心际灵光闪过:我就这样死了?难道我一死了之,就能洗清我的罪?师父的大恩,怎能不报?裴回的迷梦醒于顷刻,长啸声中,银盾奇迹般地绕了回来,迎击敌人的催命刀锋。

旁观人等只听到冲天巨响,银芒刀光暴涨即散,两人腾腾腾各自倒退,没有吐血,但脸色却苍白如死,在场的会家子都看出两人内力耗竭,再打下去,必定是个同归于尽的结果,一人忍不住道:“和了!不能再打了!”另一人却冷冷道:“不,是烈日山庄胜了。”先前一人不服,道:“为什么?你怎么知道?”第二人冷笑道:“你看看刀手的刀!”

他这句话说得很是响亮,四周的人都向卫炎瞧去,见卫炎的脸上似有不能置信的神色,一柄刀只剩下了半截,显然是让银盾的边锋削去的。众人静默片刻,烈日山庄门下忽然爆起震天彩声,昂日楼从程艮以下,却个个像泄了气的皮球,面色比场里头比武受伤的两人还要难看。

金子昭越众而前,来到两人身旁,笑道:“祖宗保佑,小徒终于胜了昴日楼的贤侄,可说是胜得侥幸,胜得侥幸啊!”两人虽然谁也没能打倒谁,但长刀既折,那么自然是裴回赢了半招,事关日碎,两派都把比武的胜负瞧得很重,二人所用的兵刃当为全派之冠,坚利程度半斤八两,现在刀折盾完,大可以说是裴回的内力更胜一筹。

金子昭的话裴回浑没有听进去,只是怔怔地瞧着昂日楼一方,只有程艮双目空洞,嘴唇掀动,像是在喃喃咒骂,程冰儿却不在他身边了。裴回大急,四下探看,哪里找得着翩翩倩影?他不觉又后悔起来:“糟了,冰儿一定是伤心欲绝,一个人离开了,既无望和我在一起,以……以她脆弱的性子……只怕……只怕,唉,裴回,你这个杀千刀的,死就死了,你还反抗什么?你是人么?万一冰儿有什么三长两短,我……”

裴回正在自责的时候,劲风扑脸而来,他精神恍惚,待得察觉,敌掌已堪堪印到胸口檀中穴,危急中只得扭动身子,避过心口要害,以肩头硬捱。“噗”的一声,雄浑的掌力排山倒海而来,压得他眼前发黑,鲜血狂喷。

只听程艮暴雷似的声音喝道:“笑话,这算什么狗屁内功?再接我一掌试试!”说到个“试”字,吸口气,又一掌向裴回头顶拍落。

在场众人想不到程艮身为一代宗师,居然愿赌不服输,撕烂脸皮对小辈动手,烈日山庄中人早已破口大骂,昴日楼弟子个个面有愧色﹑无以应答。裴回见巨掌拍到,也不挡格,暗想:我对不起冰儿,由她父亲一掌打死了我,倒也干净利落!

可是掌力终究没有击在他身上,只听“砰”的一声,金子昭飞身过来,替徒弟接了这一掌。两大宗主硬拚一招,程艮立时倒退了出去,卫炎连忙把他扶住。这边金子昭身子也退了两步,朗声道:“程兄,这可是你的不对,咱们侠义道,讲的是一诺千金,何况咱们祖上,还是过命的交情,我与你虽不往来,实为兄弟,你怎地如此出手伤人?”

程艮怒上加怒,刚想说话,忽然哇的一声,吐了口鲜血。金子昭惊道:“小弟为救爱徒,冲撞了程兄,这可对不住了。”旁观众人都想,金子昭的武功果然比程艮厉害,程艮为此提出来由弟子出战,却没料到就算是徒弟,还是人家的胜了一筹,可见命里没有,任你百般强求,到头来还是一个“无”字。

这时昴日楼众弟子一齐抢出,来到刀手身旁,见程艮一张脸成了死灰色,嘴唇颤动,却已说不出话来,受伤居然极重。

金子昭扶起裴回,摇头叹道:“程兄啊程兄,输赢成败,本是天意,比武的提议,本来就是你提出来的,现下我烈日山庄比武夺魁,当是出自祖宗在天之灵的意思。咱两家本是亲如骨肉,不管是谁赢,不管铸出来的是刀是盾,总是把黑白日碎合而为一,达成祖宗未达成的事,其中的光荣,原本就是两家的,你这又是何苦?”

他这番话说来中气充盈,连昴日楼弟子,也听得暗暗点头,眼下本门武功最强的两人,都败在人家手上,他们就算有意搞乱子,也绝没有成功的机会。立时有几个做公证的武林耆宿站出来叫道:“根据两家事先订下的约定,黑白日碎,尽归比武得胜的烈日山庄!”烈日山庄众门人弟子纷纷抢出,齐声欢呼,震得那神鸦石,也仿佛摇摇欲坠。

忽听得有人尖叫起来:“咦?日碎到哪里去了?”金子昭等人向那神鸦石下瞧去,但见那张玉几上搁着烂木头,黑白日碎,却已不知哪里去了。

孰真孰假

中夜,昴日楼前灯火全无,唯有远近几处蛙声不甘寂寞,奏着低低的曲,伴着淡淡而洒下的月光,令人不期然生出凄寒之意。

日间的比武,虽以烈日山庄得胜告终,然而程艮怒不服输,撕破脸闹事,在全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的时候,黑白日碎却被人偷走,同时失踪的,还有程冰儿。

金子昭立刻命弟子们全体出动搜索,裴回受伤不轻,仍然自告奋勇,加入了追捕的行列。可是在山前山后搜了半日,却是影踪全无,程冰儿想是早就从神鸦石之后的小道急速下山去了。裴回既担心其他的师兄弟找到她,会伤她性命,然而就算给自己运气好碰上她,又能怎样?押着她和日碎回山庄,还是带着她远走高飞?

他到处晃悠,不知不觉来到昴日楼前,一时打不定主意是否该进去。忽然大门打开,走出一人,短衫单刀,神色肃穆,正是败在他手上的刀手卫炎。昴日楼既输去了镇楼之宝,楼中弟子个个垂头丧气,匆匆回家,像是再也不愿出来见人。在这样一个颓沉的深夜,卫炎却出来干什么?

每到晚上,神鸦石失去日光的照耀,就不再是白天时宏伟的胜景,而成了一大团黑呼呼的怪影,加上峰下传来的对月狼嗥,足令胆大如斗的勇武汉子呼吸加快。今夜,石下多了个幽灵般的白影,飘来,飘去,翩然之中透着焦躁,像是在等待些什么。

“妹子,我来了。”冷漠的声音从石后传来。

程冰儿“霍”地回头,颤声叫道:“卫师哥!”只见卫炎缓步而出,神情总是显得冷淡非常,他道:“师妹,东西带来了?没有给别的人发现吧?”

程冰儿看了看手中抱着的一个长形包袱,笑道:“嗯,带来了。”

卫炎只向那包袱瞄了一眼,道:“当时你是怎么下山的?烈日山庄的人差点没把黎山翻过来呢。”程冰儿“噗嗤”一笑:“下什么山,我从没有下山啊,卫师哥,你不记得了么?有一年,我潜入盘江,一炷香的时间仍浮不上来换气,你以为我淹死了,还急得跳起来了呢!”

卫炎木无表情地“哦”了一声:“原来你趁大家不注意,抱着日碎潜入水潭之中,金庄主他们不见了宝物,一心以为你是从石后溜走的,大伙儿一起拥下山,却没有人想到,你其实压根儿没有离开过峰顶,嗯,这也是很老套的办法了。师妹,真有你的。我也没料着你胆子这么大,竟敢在一百多个武林高手眼皮子底下把日碎偷走。”

程冰儿蓦地冲到他面前,想要扑入他的怀中,却发现自己还捧着一个大包,

里面的东西挡在二人中间,容不得搂抱,又舍不得放下,只得站定了身子,喘着气道:“师哥,我这样做,全是为了你啊。”

卫炎借着月光,瞧见师妹胸口不断起伏,檀口微张,脸上现出艳色,心中不由微荡,猛听神鸦石后一阵异响,他吃了一惊,转头看时,见一只猫头鹰从石后“咕咕”飞出,直入丛林。

程冰儿轻笑道:“师哥的胆子却是越来越小了,夜猫子有什么好怕的?你放心,半夜里头,谁会上来这鬼地方啊?”她平日里冷如夜霜,这时候展颜一笑,像是睡莲初绽,虽在夜中,仍是灿烂之极

卫炎不理她,径自叹了口气:“妹子,师父过世了。”程冰儿本是巧笑嫣然,闻言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什﹑什么?师哥,你说什么?”

“我说,你爹爹日间受了内伤,回家没多久,就吐血而死…”

程冰儿脸色刷地变白,双目神采数次幻动,眼泪却始终没有流下来,惨然笑道:“死就死吧,他把我当成工具,当成货物,要我去勾引姓裴的,要我奉迎那个恶心的家伙,为的只是那么块破铁片,这种爹爹,不要也罢。嗯,幸好姓裴的没有输给你,不然我就要嫁他了……”见卫炎似有不悦之色,连忙改口道:“这,师哥,我可不是说你武功不如他,大家都瞧见了,他靠的是狡诈心机,师哥,你知道,我是宁死也不肯嫁那个混蛋的……哼,越想越气,那些个破铁片算什么?我可是他的女儿啊,这样的爹爹,嘿嘿,死得好,死得好啊!”她说到后来,已经语带哭音,听来凄厉诡异,也分不清是喜是悲。

卫炎吃了一惊,皱眉道:“怎么师父竟干出这样的事?”沉思有顷,又叹道:“唉,咱们两家的日碎是江湖上的至宝,何况黑白交合,是祖上传下来的夙愿,倒也不能怪他老人家……”

程冰儿忙道:“是、是,我﹑我不是怪他……师哥,可﹑可我偷走日碎,本来就不是为了我爹爹,我只是为了你,要不然我干嘛谁也不约,单单约你来此见面?‘刀名半,盾为缺。分而成神兵,合而日破碎。’这是先祖留下的遗训。那就是说,如果将黑白日碎合而为一,就能铸出震古烁金的绝顶兵刃!我要把它送给你,只有你,才配拥有!”

“多谢妹子。”

程冰儿低头道:“你我之间,还什么谢不谢的,师哥,我不顾信义,偷走日碎,如今成了天南武林的公敌,你可不要丢下我才好。咱们俩远走高飞,到中原去,你用黑白日碎铸出来的兵器名扬天下,而我,只想永远跟在你身边。”

卫炎冷峻的脸上终于现出一丝柔意,伸手把包袱接了过来,随手搁在脚边,然后将她搂入怀中,轻轻道:“妹子,妹子,什么日碎月碎,我也不放在心上,我和你一样,只要和自己钟爱的人儿结合,就够了。”

程冰儿把脸贴在他胸膛上,梦呓似地问:“是真的?你没骗我么?”

卫炎温柔地抚着她的秀发:“没有,我刚才说的任何一个字,都是发自肺腑,绝没有半点虚假,我只要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不要说是日碎,就算是那对日缺日半放在我面前,我也无所谓,妹子,你肯成全我么?”

程冰儿喜孜孜地道:“我肯,师哥,我肯的!”卫炎道:“多谢妹子!”

程冰儿听着他的真挚之言,心神俱醉,忽然觉得一股内力从背上直透入骨,全身酥麻,四肢乏力,不由自主地向前倾了过去,可是,卫炎宽阔的胸膛却已不在近前,她软软地摔倒在地。

她拚命地抬起脸来,只见卫炎提起装着黑白日碎的包袱,道:“妹子,多谢你成全我!”说罢转身向山下走去。

程冰儿的秀眸现出不能置信的神色,挤尽浑身的力气嘶叫道:“你骗我,你骗我!你刚才还说只要和你的心上人在一起,什么日碎根本不放在心上,你﹑你说句句都是真心,没有半字虚言,怎么一转眼就推翻了?卫师哥,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她的声音凄厉尖亢,夹着远近惊起的睡鸟,黑夜之中,令人闻之遍体生寒,但卫炎越走越远,却始终没有回头。

裴回赶回烈日山庄的时候,天色墨黑,恰是黎明前的一瞬。

他跟踪着卫炎,也上了神鸦峰,一直躲在石后,程冰儿和卫炎的谈话,一字不漏地传入他的耳中。听程冰儿说她偷日碎全是为了卫炎,裴回心中又惊又痛,牵动内伤,忍不住剧烈地抽搐起来,若不是那头夜猫子,几乎便给卫炎发现了。

原来程冰儿和自己接近,只不过是出自程艮的授意。程艮想是早存了比武夺宝的念头,知道自己是烈日山庄的第一高手,所以令女儿前来诱惑,好控制自己。在神鸦石后听了程冰儿对她师兄说的话,柔极腻极,像一头柔顺的猫,像一团欲望的火,那才是真正的死心塌地。想起她对着自己的时候,若即若离,随随便便,十足是一块寒冷的冰,因为她根本就讨厌自己,但要命的是,他裴回天生只喜欢冰,不喜欢火,她越冷淡,自己越要逗她一笑,她越慵懒,自己越是爱得她入骨……

直到卫炎点了她的穴道,取走日碎,裴回看着她在地上嘶声痛哭。自己深爱着的女人,在为了另一个男人痛哭,他的心也绞痛起来,剎时之间,万念俱灰,回想以前的自己,但觉得又是可悲,又是可气,更加可笑,也不出去给她解开穴道,转身就下山,漫无目的地游走。

“原来冰儿在骗我,哈哈,亏我在这三个月之中,梦里心里,都是她的影子,还差点要为了她背叛师门,唉,不过我不该恨她,她不是已经遭到报应了吗?报应得好快,那卫炎转眼又骗了她。嗯,这卫炎倒是帮了我不少忙,不是他引我来此,我又怎能识破冰儿?不是他莫名其妙地输了给我,我把持不住,或许就要弃盾诈败了,我如果真的佯输,不知道那程艮会怎么对我?嗯,以这老贼的老谋深算,多半要把我杀了灭口,嘿!我以前色迷心窍,居然没想到这层,真是好险,不过现下连他也死了,嘿嘿,机关算尽,反误了性命……”又忖道:“总算老天待我不薄,浑浑噩噩,却没让我亏负师父和璇师妹……咦,对了,那卫炎取走了黑白日碎,我得赶快通知师父!”

想到这里,裴回展开身法急步回庄,来到庄前,远近都是静悄悄的,烈日山庄上下,这时都还蒙在鼓里。他知道卫炎取了日碎,必定兼程远遁,小半夜下来,可能已在数十里以外,得赶快和师父商议,急起直追,当下也顾不得叫门,翻过了围墙,径往师父的寝室而来。

穿过庭院厢房,来到东首的月牙洞门之外,见前方金子昭的屋子里头透着灯光,他心中一喜:师父原来已起身了,那倒好,省得我去把他老人家吵醒。他本来处于两难的局面,痛苦不堪,眼下既知道程冰儿对自己是虚情假意,虽也十分伤感,但一切明朗,自然而然的轻松了不少,心中只是打着念头,以后要好好孝顺师父,善待师妹,三个人开开心心地过日子,自己再也不许打歪主意。

这时候正要走近,忽听一声凄厉的惨叫从屋子里传了出来,随即“啪”的一声,窗户裂了个大洞,一人从中跃出,迅速来到近前,见了裴回,却一震停下,满是鲜血的脸上充满了又惊又怒的神色。

裴回就着微光,瞧清楚他的相貌,一惊也是非同小可,这人剑眉锐目,手上握着半截长刀,正是昴日楼的卫炎。只见他平素的沉着冷漠已经不见半丝,代之而起的,却是极度的骇然,他伸手指着裴回,张开口来刚要说话,忽然闷哼一声,缓缓扑倒在地。他身后还站着一人,对裴回道:“回儿?你来得好!为师昨夜已取回黑白日碎,这贼子却想趁黑来盗,幸好为师一直提防,现在你来的正好,帮师父治了这小子,不然还真让他逃了!”赫然是他师父,银盾居士金子昭。

这时候日出东方,天色渐渐明亮起来,裴回的脑海中却是一片黑暗,找不到半丝光明:“程冰儿和卫炎相会,已是子时之后的事,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怎么师父说他昨夜已取回了日碎?卫炎明明已得到了日碎,怎地不远走高飞,反而跑到烈日山庄——师父的屋子来了?”

耳中传来金子昭的声音:“回儿,回儿,你还好吗?可是昨天的伤还没有好?”裴回身子一震,道:“没﹑没有,多﹑多谢师父关心。”

金子昭见他神色有异,关切地道:“回儿,怎么了,你有心事?”裴回心中怦怦乱跳,道:“我﹑我没有﹑我在……”金子昭脸色忽地一沉,回头厉喝道:“是谁鬼鬼祟祟的,快出来!”

裴回呆了呆,只听一个清脆的声音道:“爹,是我!”金璇从屋前的一棵槐树后转了出来,道:“爹,六师哥。”金子昭脸色微变,道:“阿璇,你在这里干什么?你在这里多久了?”初阳下,金璇脸色苍白,紧抿着嘴,一副倔强的神色,却没有答话。金子昭怒道:“爹在问你话,没听见吗?”

金璇俏目一眨不眨,与父亲泯然对视,一字一字冷冷道:“爹,女儿恭喜你黑白日碎齐得,不日铸成宝刃,称霸武林,统一江湖,震古烁今,名垂万世!不过也说不定,我就听说过幽州九鼎铜和东海珊瑚金都是少见的神铁,但有人把两重铁铸在一起,出来的却是软皮皮的烂泥!”说完之后,扭头从两人身旁跑了出去。

金子昭脸色数换,半晌对着裴回勉强一笑:“这孩子,唉……”却见裴回晃了几晃,倒在地上。

身轻义重

这一日之中,裴回可说是心力交瘁,加上前一个月的挣扯,终于使他不支倒地。足足养了七天,这才能够下床行走。到第八天早上,他吐纳数次,又在房中绕几个圈,觉得体力、内力,都已大致恢复,而且这几天来心中的疑问一直挥之不去使他心中郁闷,正想要出去走走,这时,门被推开,金子昭托着一个木盘走了进来,笑道:“回儿,好得多啦?”

裴回见师父红光满面,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只听他道:“你这几日大好了,可怜你那璇师妹,整日躲在屋里头,人是一天比一天瘦了,唉,你这做师兄的,可得帮着为师多照顾照顾,师父老啦,再过得几年,就要进棺材啦,这烈日山庄的基业和你璇师妹,都是要托付给你的。”

裴回忍不住道:“师父哪里老了?师父的身子那么好,又得了黑白日碎,威震武林,成为一代宗师,那是不日可期的事啊。”

金子昭一怔,呵呵笑道:“为师出力夺取日碎,不过是替祖宗了却一桩心事,何来什么威震不威震的。对了,这是我亲自下厨做的人参鸡汤,我本想等你得胜归来就将璇儿许配给你,这下可好了,你端去给你璇师妹,两人一道尝尝你师父的手艺吧,哈哈。”

裴回这才看见金子昭袍子上点点黄渍,满是油腻,他是武林大豪,日常起居饮食,自有仆人侍候,眼下居然亲自下厨,不禁寻思:师父对我,毕竟是真心的。心中感动,先前的疑虑也早抛之脑后了,他颤抖着手接过了木盘,哽咽道:“多谢师父!”

金子昭笑道:“傻孩子,自己人,还有什么谢不谢的?”

裴回来到金璇房中,美丽的师妹果然比七日前又要憔悴了许多,她怔怔地对窗而坐,见了他,不由绽出笑容,道:“师兄,你来见我了。”

裴回只觉这笑容中三分凄苦,三分无奈,外加三分茫然,瞧在眼中,不自觉的心如刀绞,把罐子放到桌上,掀开盖子,盛了一碗热腾腾的参汤,爱怜地道:“师妹,你喝。”金璇接过碗来,喝了几口,便放下了,对着裴回,仍是在凄然而笑。裴回以为她知道自己和程冰儿的事,所以伤心欲绝,便道:“师妹,是师兄对不起你,我……”

“不,六师兄,你没有对不起我,是阿璇对你不起。”金璇急急地打断了他的话,“六师兄,在这个世上,我就只信你一人了,这几天,我一直在等你来找我,我﹑我要把一切对你说明白。”

裴回听她话中有异,当下道:“好,师妹,你说。”金璇神色变换,时而凄迷,时而悲苦,最后咬了咬牙,道:“你可知道神鸦峰上一战,那个卫炎是故意输给你的?”裴回的心开始怦怦而跳,颤声道:“怎么?”

“就在接到咱们战书的第二天,卫炎便偷偷地来找爹,说他是程楼主最得意的弟子,武功在昴日楼中算得第一,这次比武,程楼主让他出战。那时候我也在场,爹当时就考较了他的功夫,果然……果然不在六师哥你之下。他把爹震退了半步,十分得意,说咱们烈日山庄上下,没一个是他的对手。”

裴回“哼”了一声:“我看不见得!”

金璇却没有理他,显然裴回和卫炎的武功谁高谁低,浑不在她心上,她续道:“爹当时没有出声,卫炎却又说,他可以故意在比武中故意输掉,让烈日山庄得到日碎,只要﹑只要爹答应他一个要求。”裴回脱口道:“他要你?”

金璇惊奇地向他望来:“你﹑你怎么知道?”

裴回道:“我是猜的。”他语气淡然,心下却百感交集,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早在那晚卫炎死于烈日山庄,他已隐隐料到有些异样,这时候金璇一说,所有的事都已渐趋明朗。程艮父女引诱他的同时,却没有想到,他们最信任的卫炎,也在和对方讲条件,为了和对手的女儿在一起,也要把他们出卖。

金璇的声音继续在耳边响着:“卫炎说,他在暗中留意了我足有半年了,他说他爱我的爽朗如火,他说他一颗心早系在我的身上,为了和我长相厮守,他可以干任何事……我当时很气恼,他当我是什么了?是可以交换的货物么?我只等爹的招呼,就要动手把他撵走,料不到﹑却料不到,爹想也不想,就立刻答应了他,说是他当日只要诈败,便可迎娶我过门。”

“我只当自己听错了,爹又重复了一次,分明是:‘你只要输掉比武,阿璇就是你的。’我险些气得昏了过去,原来在爹的心目中,我的分量,竟远不及那块日碎,我当时扭头就冲出去……在庄口遇上六师兄你……那时候,我真的觉得没有面目再见你,不如死了干脆。”

裴回听她学着金子昭的口气说话,自然而然地想起程艮逼迫自己的情景,那天回庄,远远地看到金璇神色悲苦,反常地避开自己,还以为给师妹知道了自己和程冰儿相爱,以至惴惴不安,这时想起,又是惭愧,又觉侥幸。

此刻金璇低头半晌,又接着诉说,那天金子昭送走卫炎之后,来到她房中,不断恳求,说为父年过半百,唯一的心愿,便是把两派的日碎合二为一,铸出昔日的绝世武器,如日碎不保,他也没脸去见祖宗了,金璇向来孝顺,经不起老父的百般哀求,终于点头答应。

到了比武当日,卫炎果然故意在最后一击留手,让盾锋削断刀尖,这一手做得漂亮之极,在场的武林朋友无不让他瞒过。只有程艮暴怒之下,不可自已,冲出去击伤裴回,和金子昭对了一掌,却不防卫炎过来扶他的时候,偷偷在他腹背两处要穴透入掌力,他五脏立受重创,旁观的人先入为主,谁也没有怀疑是卫炎捣的鬼,还道金子昭内力太也深厚,把与他齐名的昴日楼主也震伤了。只有金璇知道父亲的计谋,她脾气直爽,却绝不愚鲁,金子昭和卫炎种种言行,都没能瞒过她的眼睛。

“六师哥,你记不记得,比武前的一晚,我来找你,说想求你一件事?”

“记得,怎么不记得。”

“我其实是想求你,故意输了那场决斗,那样,我就不用嫁给那个卫炎了,可是,可是我又想到,如果你输了,不免名誉扫地,成了烈日山庄的罪人,而我爹爹,他失去了日碎,更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因此﹑因此我思前想后,还是决定不让你为难了。那天你和卫炎比武,他占上风的时侯,我怕得要命,生怕你伤在他刀下,轮到你把他压住的时候,我、我又担心万一你赢了,我就得嫁给他,总之我……”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哽咽起来。当日裴回也曾左右为难,但觉比起金璇的痛苦,自己那些便显得微不足道了。

“不过我心里,还是希望你能赢,六师哥,你要知道,我绝不是不喜欢你,你的人品武功本就俱臻佳妙,加上神鸦峰一战成名,以后大可以找到比我更好的姑娘,为了爹的心愿和你的名声,我是甘愿牺牲自己的。”

裴回道:“我知道你当时没有说真话,唉,师兄一直不知道你的痛苦,所以没有把你放在心上,没有好好安慰你……是师兄对不起你。”这句“对不起”,连他自己弄不清楚,究竟是为何而发,是为了自己曾和程艮父女合谋,出卖师门,还是为了十多年来,只知师妹对自己钟情,却不知道这情意,却比海更深!

金璇自是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苦笑着摇摇头,继续道:“我本想等爹得到日碎,和那卫炎成了亲,就自绝以报师兄,可是你虽然赢了,黑白日碎却不知所踪,爹向卫炎大发雷霆,说是日碎没有到手,不能履行约定,卫炎急了起来,说一定尽快给他找回来,我在旁偷听,觉得爹真的﹑真的是不讲道理,既已答应了他的,如何能够反悔?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不能睡着,发现窗外有人窥探,我知道那是卫炎,他只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低低说了声什么‘妹子,我对你不起’,就回头走了,嗯,他总是为了喜欢我,可算不上对我不起,他对不住的,是那些被他出卖的同门而已……我悄悄起身,跟在他后头,看到他进了爹的屋子。我听到他对爹说,他把日碎拿来了,他只要和自己钟爱的人在一起,爹说很好,很好,然后……”

那晚的情景,裴回思之尤有心悸,这时候呼吸不禁急促起来,虽然隐隐猜到下文,还是问道:“师父然后怎么样?”

金璇停了半晌,忽地捂面哭了出来:“爹,爹他居然趁卫炎不备,打了他一掌!爹﹑爹怕他把比武的事宣扬出去,居然,居然杀人灭口!想不到我爹平日道貌岸然,骨子里却是个﹑竟是个不顾信义﹑心狠手辣的卑﹑卑鄙小人!早知道如此,我又何必活这二十岁?”她越说越大声,心中激动已极,忽然觉得身子一紧,已被裴回搂在怀里,只听他哽声道:“师妹,师妹,这些都过去了,卫炎已死了,我们离开这里,到远方去过新的生活,什么日碎,什么烈日山庄,通通都忘了吧,你说好不好?”他以前不太把她放在心上,这几天之中,他数逢大变,曾与之信誓旦旦的程冰儿,居然是在利用他、欺骗他;而敬之爱之的师父,却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小人,唯有眼前的璇师妹,始终一往情深,不怨不悔,霎时之间,爱意、怜意如潮而涌,再也无复自制,这番话说过,长长地吐了口气,像是得到了新生,浑身上下,舒畅莫名。

不料金璇轻轻地挣脱他的怀抱,凄然笑道:“迟了,六师兄,太迟了,我只记得从前爹讲了许多好听的侠客故事,聂政﹑荆轲,还有豫让,他们教我,做人最要紧是‘义’这个字,重义而轻生,爹既把我许给卫炎,我就是他卫家的人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就算爹杀了卫炎,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我若和你一起,不给卫炎报仇,那就是对他不义,可我若对付爹,那又是对爹不义,六师兄,你教教我,该怎么办?”

裴回急道:“这些东西,去想他做什么?师妹,我们都是小人物,不是聂政,也不是豫让,我不知道什么侠什么义,我只想以后和你在一起,快乐地过日子!”

金璇还是在笑,梦呓似地说:“六师兄,那不成啊,爹自幼就教咱们要讲侠义,要言而有信,要仁者无敌,这些东西啊,早就在我心里头扎了根,如果和你远走高飞,我永远都不会安宁的。六师兄,阿璇的心由此至终,就只有你一个,可是,义之一字,是做人的大节,义重而身轻,义不能全,活得便也快乐不起来了……不过,我现在觉得很快乐,因为我还有六师兄你,记得小时候,你爱在外面打抱不平,锄强扶弱,打着打着,就打出了‘烈日少侠’的称号,六师兄,你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说着说着,声音渐低渐远,身子轻轻地靠在了裴回肩上。

裴回扶住她的肩膀,见她双目紧闭,清丽的泪痕依然,嘴角犹带着宁静的浅笑,胸腹间却露出了一截短剑的柄子。裴回心中蓦地一沉,又是悲痛,又是惊骇,他实是不明白金璇何以竟会自杀,卫炎不是已死了吗?师父不是已得到日碎了吗?她不是深爱着自己的吗?他们只要立刻动身,远走他方,世上还有什么人能拆散他们?

他就这样抱着师妹的尸身呆呆而坐,呆呆地想,不知不觉泪已流了整脸,却哭不出声来。微一低头,赫见血从伤口处源源渗出,竟是作墨黑之色。他又是一震,悲痛因诧异而稍减:怎么师妹中毒了?她既用短剑自绝,何须多此一举,再在剑上淬毒?突然间,一股寒意迅速在身体漫延,颤抖着手,从金璇发中拔出一支银簪,浸在那罐参汤之中……

合则日碎

比武之后的第十天,神鸦峰上多出了一座比神鸦石还要高的熔炉,冲天的火焰燃烧了七七四十九日。

第五十日上,炉火熄灭,数千名来自大江南北,关里关外的武林人士,都已集齐在峰上,等待着继日半盾和日缺刀之后,第三件绝世兵刃的诞生。那将会是一件集白日碎之坚﹑黑日碎之利﹑道魔最强高手之精血于一身的惊人兵器。

好不容易,总算等到金子昭出现,只见他精神奕奕地走到场中,脸上带着轻松的微笑,月前的丧女之痛,好像对他没有什么影响。他来到众人之前,向众人行礼客套末了,清了清喉咙,道:“老朽蒙已故的程楼主豪赐,得以集齐黑白日碎,于是仿效先祖,请来百位的铸匠大师,费七七四十九日,按先祖黑白归一的宿愿,铸成一面盾牌,眼下愿和天下英雄同赏之。”

群雄早已等得急了,闻言大声叫好。只见金子昭把背上负着的木盒取下,打开盖子,群雄不分远近,都觉得森森的寒气扑面而来,彻骨彻心,几个功力较浅的,竟忍不住打起哆嗦来。但见被金子昭握在手中的,是一面亮紫色的盾,盾面上紫中湛银,神光夺目,众人不禁想起那白道宗师的日缺盾;盾四周的边锋显得幽暗如墨,然而寒冷的死气便是发自其中,仿如昔日魔君手中的日半神刀……

刀与盾,黑与白,正与邪,坚与利,合而为一。分而成神兵,合而日破碎。

群雄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有的叫道:“这盾叫什么名字?”有的却嚷:“名字有什么重要,这盾厉害到什么境地,快让咱们见识见识吧!”

金子昭笑道:“此盾为黑白归一,半缺回盈而成,老朽不才,念及祖业,妄名之为烈日盾,至于神异与否,此盾今早方始铸成,老朽却也没有试过,眼下借着这次盛会,想向天下英雄讨教一番。”

群雄心中一震:咦,他这话什么意思?

只听金子昭继续说道:“方今的武林之中,魔门抬头,贼寇横行,我辈白道人士,实该同心合力,诛除邪气,现在金某执掌神盾,正要干一番大事业,希望各位同道能相助一臂之力。”话犹未了,四下里都有人喊了起来:“不错,正好趁这个机会,成就正道大盟,消灭黑道!”

一人说:“这个盟会,该叫什么名?”另一人应道:“神盾盟,要不烈日盟。”第三人抢着道:“那么盟主谁来当?”第二人道:“自然是金庄主了。”第一人说:“我看还是请武功最高的那位来当吧。”第三人笑了起来:“场中武功最高的,难道不是金庄主?你敢和他比试吗?”第一人“啊”了一声:“我是不敢的。”

群雄恍然大悟,金子昭广邀同道,原来是想借神盾之威,一举成就武林霸业。眼看着跟他起哄的人不在少数,瞧来都是他请来助威的,几个德高望重的领袖人物互看了几眼,他们在此之前,毫无准备,这时都觉得不好对付,要他们屈居于金子昭,那是无论如何不肯干的,但否定立盟,将来让金子昭安个只为私心,不顾武林正气的帽子,那也麻烦得紧,想来想去,只余以武力把金子昭折服一通了。

那几个起哄的又叫道:“怎么,大家干嘛不说话?谁要不服金庄主,谁就出来试试他老人家的烈日神盾!”

金子昭月余前击伤程艮,早在江湖上传扬,的确是一流高手的风范,恐怕已强过群雄中大部分的人,有几个绝顶高手自忖可以取胜,但忌惮他手中的烈日神盾,却是谁也不愿意以身犯险,一时间你眼望我眼,出不了声,有的暗生屈服之意,有的想:当年的日半、日缺,不管怎样厉害,总还有制衡它的另一半,眼下黑白合一,普天之下,却到哪里去找一件堪与匹敌的兵刃来?

忽然有人朗声叫道:“那就让我来试试你的烈日盾!”随着话声,一人排众而出,烈日山庄中的弟子见了他,齐声惊呼起来:“裴回!是裴回!”

金子昭早把群雄的心意摸得一清二楚,断定日碎的名头实在太响,单把神盾出来扬一扬,已可压得他们抬不起脸来,不料还是有人不知死活,竟敢出来挑战烈日,待看见这人竟是潜逃已久的裴回,不觉沉下脸,冷冷道:“裴回,当日你杀了我女儿,畏罪潜逃,今日还敢回来见我么?”

裴回一袭白袍,比起以前,瘦削了不少,但沧桑之中,却多了几分坚决,他与金子昭冷然对峙,淡淡地道:“杀死璇师妹的,不是我,是你!”

金子昭怒道:“你这忘恩负义的狗贼,我养你育你,还把阿璇许配给你,你却强逼她为你盗取日碎,她抵死不从,你便把她杀了,然后逃得无影无踪,今日是老天开眼,神使鬼差地把你引来了,总算让我可以报却杀女大仇!”

裴回微微一笑,道:“你为了得到黑日碎,串通昴日楼的卫炎,害死程楼主,然后再杀卫炎灭口,种种奸谋,却被璇师妹识破,你惟恐他泄漏出去,使你身败名裂,竟狠下心来,在参汤中下毒,让我拿去给她喝。嘿嘿,师父啊师父,难道你就没有一点悔过之心吗?”裴回在云南侠名远播,一个多月前金子昭广告天下,说裴回叛逆师门,杀死师妹后远遁,众人原觉得太突兀,这时见他当众指责师父,凿凿有词,有些耳根子软的武林人士首先哗然。

金子昭身子微晃,已欺到他面前,冷笑道:“你这贼子,事到如今,还想蛊惑天下英雄吗?”

裴回从怀中掏出一柄短剑,长叹了一声,道:“师父,你可知道,璇师妹瞧着你的所作所为,虽然伤心欲绝,但由始至终,却没有丝毫叛你之心,她﹑她不等你下毒,已经决定用这柄短剑自尽了!你知道吗?你本来就不须杀她的!”

金子昭听在耳中,如震天狂雷,轰得他头脑“嗡嗡”作响。黑白日碎归一,铸出更胜先祖刀盾的兵刃,原是他多年的夙愿,眼看日碎到手,程艮﹑卫炎等眼中钉都已除去,却不料心爱的女儿性格刚烈执着,反倒成了大大的绊脚石,一旦她把自己的所作所为宣扬出去,天下英雄必群起而攻,到时没等神铁铸成,自己就要糟糕,于是猛一咬牙,居然狠心毒害女儿。事情做是做了出来,但自此之后,夜夜梦中,都仿似听到女儿的哭声,问他何以如此狠心,日间在庄中游走,睹物思人,忆起女儿幼时,自己抱她疼她,教她学武,给她讲刺客列传上的故事,种种旧事,都令他心如刀绞。总之无一刻得到安宁,杀女一端,成了他生平最大的悔恨之事。

他当日察看女儿尸体,也曾发现胸腹间的伤口,其时百思不得其解,竟没想到女儿喝下毒药的同时,又以短剑自绝。这时候听说女儿本就下定决心自杀,暗想:早知如此,我又何必动手加害她?枉担了杀女的恶名?唉,阿璇宁死不愿叛我,我却怎么会忍下心来害死她?霎时间悔恨不已,竟忘了辩白,群雄本来绝不信他会干出这样的事,但见他脸上时红时青,神色不定,显是被裴回说中要害,惊骇之下,都露出卑夷之色,有几个急性子的,一句“好个丧心病狂的老贼!”已忍不住骂了出来。

金子昭微一定神,已知道不妙,看了看手中的烈日盾,想自己算尽机关,神兵在手,此后可执武林之牛耳,使烈日山庄重回昔日之繁盛,如此宏愿,却被这小子一语破坏,念及于此,恶意又生:把这小贼毙了再说,我神盾在手,天下无敌,那些江湖中人眼中终究只有武﹑没有侠,又敢吱什么声了?他抬头狞笑道:“你本来躲得远远的,永不露面,说不定尚可保住性命,现下嘛,嘿嘿,你说什么都已无用,老夫这就拿你来试我的烈日神盾!”话犹未了,烈日神盾化作一道电芒,向裴回掠到,要拿他作此盾出世以来第一次的血祭。

裴回握了握手中的短剑,脸上现出坚决之色,喃喃道:“我自然可以躲得远远的,一生不再露头,但这样一来,却要让璇师妹失望了,我要在天下英雄之前揭穿了你的奸谋,这才有脸去和璇师妹相会。”

他试出参汤中有毒之后,立刻知道了师父的意图,于是急急逃出了烈日山庄,在广西隐匿,过了一个多月,倒也相安无事,本想平平淡淡,了此余生即是。

有一天却听别人说起云南金子昭合黑白日碎所铸的兵刃就要面世,在神鸦峰上大会群雄的消息。他想师父为此伤人害命,最后更丧尽天良,毒死女儿。这样的衣冠禽兽,眼下却要执神兵而出,领江湖﹑统侠义,武林中万千豪士,都将被他蒙在鼓里,向他贺拜。裴回念至于此,剧痛难禁,便像有一根尖针在他心上狠狠攒刺。

一天夜里,他独立奇峰之间,听风声细细,如诉如泣,蓦地福至心灵,遂不再犹疑,奋然重上神鸦峰。

这时候种种的生死爱恨,早已被他置之于度外,五官虽然充斥着杀气和异芒,内心却荡漾着一片无悔,金璇的短剑平刺而出,迎上那团掩日盖月的紫光。“叮”的一声轻响,短剑脱手飞上半空。伴随它的,还有漫天亮晶晶的碎片。

金子昭﹑裴回和上千位武林人士,呆呆地瞧着随风飞舞的日碎,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刀与盾﹑黑与白﹑正与邪﹑坚与利﹑合而为一的烈日神盾,和这柄平常的短剑轻轻一碰,竟然就碎了。

烈日庄主茫然地看着美丽的日之碎屑纷飞而落,在这一瞬中他想起女儿不服气的声音:“那也说不定,我就听说过幽州九鼎铜和东海珊瑚金都是少见的神铁,但有人把两重铁铸在一起,出来的却是软皮皮的烂泥!”可能这就叫做一语成籤吧。

美丽的陨石坠落,分为紫白两半,仿佛早就在向人预示着如今的一幕。分而成神兵,合而日破碎。金子昭一直在期待着所谓的“日破碎”的一刻,如今他等到了,也明白了。

“师父,就为了这一触即碎的东西,值得你如此牺牲吗?” 耳边响起裴回的声音,金子昭却恍如不闻,只喃喃地说:“碎了,碎了,日破碎,真的碎了,日破碎……真应了祖先之言——原来‘合则日破碎’并不是指使月破日碎的威力,而是‘日半’、‘日缺’俱碎的下场……”

周遭死寂片刻,“哗!”猛然间人声如潮,开始只有几个人冲出来,接着越来越多,各地的武林人士,不管是黑道绿林,还是三山五岳,尽皆争拾那片片散落的日碎,他们只知道这些碎片不论黑白大小,都是武林至宝,一时间你抢我夺,彼此兵戎相见,扬起的嚣天血尘,瞬间把金子昭和裴回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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