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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蝴蝶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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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亮

——谨以此文,纪念古龙先生逝世二十一周年

西门吹雪四十岁。

杯中有酒,膝头横剑,白衣胜雪。

他坐在用青藤编成的软椅上,看着杯中的酒和花。

五瓣梅花漂在杯里,缝隙间露出一点浅碧色的酒痕。酒香与花香混合,还没喝就让人醉了。

梅花不是他放进去的,而是自己飘进来的。

他本就坐在梅花树下。

他本就已坐了很久。

江湖里说起西门吹雪,不论是最粗俗最狂妄的人、还是最温文最和善的人,都要带着三分的仰慕,三分的畏惧,还有三分的鄙薄。

仿佛他们说的不是人,而是神。

又仿佛他们说的不是神,而是一个疯子。

一剑如虹,取高手首级如探囊取物。

白衣如画,飘然来去如不食人间烟火。

更可怕的是,这个人对于剑与杀人,有着宗教般的虔诚。

他要杀一个人的时候,会斋戒三天,沐浴更衣,而后拔剑。吹血。

因为他认为杀人是一件很神圣的事。

若被他看见你用剑偷袭他人,或者你的剑法太差,他就会折断你的剑,砍断你的手。因为他认为剑是一种很高贵的兵器,不容亵渎。

他抛妻弃子,独自一人闭门谢客,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因为尘俗的一切都像蛛网,会影响他对剑法的勘悟。

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甚至连仇人都没有,除了“剑”之外,他在这个世界已一无所有。

这样一个人,白衣如雪,心冷如雪。也必然寂寞如雪。

如果不寂寞,谁会在大好的时光里,端杯枯坐?

你有没有尝过寂寞?

那种天大地大,你却渺小如尘芥的寂寞。

剑在动。

剑长三尺七寸,重七斤十三两,这时正微微颤动,仿佛久别情人的手指。

西门吹雪睁开眼来,就听到有人敲门。

咚,咚咚“!

万梅山庄的门当然不像一般大户人家防贼的朱漆大门那么厚。可是再怎么说,一扇门的基本功能也该包括门后的门闩,门闩栓上后,外边的人便没有办法拉开。

可是现在这个人敲门,每敲一下,西门吹雪栓好的门闩就会滑开一截,那个人敲了三下,门闩就已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给彻底拉开。

吱呀”一声,大门洞开。六个人走了进来。

第一个人慢慢地走进来,脸上戴着笑嘻嘻的表情,好像刚才刚捡了个大元宝。

其实那也不是表情,而是一副面具罢了。

一副白底红线的面具,五官虽然生动,但却简单得只有几根线条勾勒。

这人身材矮小,进来四处看了看,就来到一株梅树下,道:“不错不错,我看这里可以。”他的背后竟然背着一卷毯子,这时解下来展开,竟有方圆七步那么大。毯子艳红如火,密经细纬、绒毛蓬松,竟是波斯极品。人坐在上边,即使毯子下是积雪冻土,也不会感到一点凉意。

毯子刚刚铺好,第二个人就已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

他的面具就是生气的表情,他的人似乎也真的生气了,大步走进院子,把头顶上顶着的一张八仙桌往毯子上一摔,怒道:“不是刚说好了,我扛一半、你扛一半的吗?”那张桌子红木雕刻,看起来又结实又好看,用起来一定很舒服,扛起来可不一定轻松。

那个笑脸的被他揪着乱晃,正在拉扯,忽然有人叹息道:“你们就别吵了好不好?”第三个戴着哀脸面具的人进来,将喜脸怒脸两个撞开,来到八仙桌旁,将自己手里的食盒放下,一碟一碟的小菜点心摆好,香味瞬间弥漫。竟有京城蔡仙居的火烧炒肝,湖州卧云楼的粽子、一品玉带糕、广东福记虾饺、甚至还有塞北新打的奶皮子……一样接着一样,多得连这个哀面人都要继续叹气:“这么多……你们到底是来干什么的?”第四个人哈哈大笑着从后边转出来。不过他不像人,而像酒。

八坛酒。

左手一放,三坛酒,右手一放,三坛酒,头一低,头上顶着的一坛也落了地,最后把脖子上吊着的一坛摘下来,这才露出本身的人模样。

他的脸上当然也带着乐脸的面具,嘴角咧得都快到耳根了。

这几个人闯进别人家里,摆酒设宴,竟像是来踏雪寻梅、赏景野餐来的。

西门吹雪冷冷地看着他们作态。

他并没有生气,这几个人的作为虽然无理,但并不值得他生气。

事实上近年来,他其实已忘了什么是生气。

要想成为剑神,就要像剑一样冷酷锋利,一切不必要的感情,全都应该抛开。

所以西门吹雪只是静静地看着这几个人忙活,只不过他在看着几个人的时候,眼神更像是在看死人。

——虽然他正式杀人要沐浴更衣,但如果有人突然凑过来找死的话,他也可以随时满足。

更何况他已看出,这几个人虽然看起来疯癫,但却都是神华内敛的少见高手。也许每一个,都和三年前的他差不多。

——现在的他呢?

西门吹雪却不知道。

因为三年来,他已再没有遇到值得一战的对手,因此他的剑法境界,竟也无从判断。

一个人的本领如何,可以自己判断,可以别人判断,可是最准确的方法,还是看他有什么样的对手。

因为一个人的对手是要值得他拼尽全力对抗的人。

所以两个能力相差太远的人,根本不可能成为对手。

就像蚂蚁与大象,老虎与哈巴狗,他们或许可以结仇,或许可能成为敌人,但却决不可能成为对手。

西门吹雪已准备站起来。

他已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这四人刺杀于自己的剑下。

他的左手已搭上剑鞘。

天下无双的利器,只要一出鞘,就要见血!

他的眼神渐已狂热,这种压抑不住的欲望,竟如他年轻时刚刚与孙秀青相遇时一样。

孙秀青是他曾经的妻子。唯一一个几乎将他从不食人间烟火的剑神,还原成一个普通但是幸福的男人的女人。

他怎么会突然想起孙秀青的?

突然间,西门吹雪的一切动作都已停顿,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人。

然后他又看到一个人。

两个他绝想不到,在自己的有生之年竟能亲眼见到的两个人。

孙秀青跨进万梅山庄。

她韶华已逝,早过了一个女人最美丽的年龄,可是岁月也在她身上沉淀下更多的风情。现在她在那人的扶持下款步走来,雍容大方,气韵流转,无疑比年轻时更有魅力。

西门吹雪一见到她,就已愣住。他才难得地想起她一次,她就居然出现了。

当日为了练剑,他对她日渐冷落,直到孙秀青黯然离去。本以为今生今世再也无缘相见,可是此刻,她竟然又回来了。

而且竟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有一个男人。

一个白衣长剑、脸色苍白,眼如剑锋般锋利,身躯如标枪般挺直的男人。

西门吹雪一眼看上去,就觉得那男人有些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仔细一看,却顿时呆住。

因为那个人竟然就是——西门吹雪。

就在西门吹雪眼前,走进万梅山庄的第五个和第六个人,竟然就是西门吹雪和孙秀青夫妇!

啪“的一声,西门吹雪手里的瓷杯已跌落在地,碎成无数片。

一向镇定如神的人也已惊惶失措。

那个”西门吹雪“扶着孙秀青的手臂,看起来就像一对患难与共、久经风雨的老夫妻,听到酒杯落地的声音,他回过头来向西门吹雪看了一眼,眼中仿佛是比剑锋还要冷的讥诮。

慢点,小心脚底下。”他扶着孙秀青走下门槛,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两人的感情有多好。

西门吹雪的脸色已苍白得几近透明,嗄声道:“你……你是谁?”那个“西门吹雪”冷笑道:“我是谁?你已忘了我是谁!”他的手揽住孙秀青的肩膀:“你说我是谁?我不就是——西门吹雪……” “锵”的一声,西门吹雪已拔剑!

那个“西门吹雪”冷冷地松开了孙秀青,来到西门吹雪的剑前,仰起头来,将咽喉抵在他剑尖上:“你要杀我?来,杀了我!”他眼里的嘲笑之意更盛:“可是你心里明白,你已不再是西门吹雪了。”西门吹雪道:“我是。”那个“西门吹雪”道:“谁能证明?”西门吹雪愣住。

那个“西门吹雪”又道:“除了你的剑,没有任何人能够证明你是西门吹雪。可是现在,我有西门吹雪的妻子,她可以证明我是西门吹雪!”他慢慢向后退去,伸手在脖子旁的剑尖上一抹,拇指上已有了血渍。

你的手在抖,现在,连你的剑也不能证明你是西门吹雪了。“西门吹雪的手怎么可以抖?无敌的剑神之剑怎么可以抖?

那个”西门吹雪“已退回到孙秀青的身边,淡然道:”现在,请你滚出西门吹雪的万梅山庄!“西门吹雪几乎已拿不住手中剑,白衣如风中杨柳般簌簌抖动。这种羞辱已非常人所能忍受!

剑光如电!他已决心,这就将这冒牌货刺杀于当场!

可是突然间,电光停顿,因为在那个”西门吹雪“的身前,已挡了另一个人。剑气撩起她的额发,可是她仍然坚定。

孙秀青。当然是孙秀青。

我有西门吹雪的妻子可以证明,我是西门吹雪!”那个“西门吹雪”的话仿佛又一次响在西门吹雪的耳边。

西门吹雪几乎怀疑自己见了鬼。

他虽然有负于孙秀青,但是毕竟,他从来没做过对不起她的事。他们之间的疏远,只不过因为西门吹雪注定要将一生奉献给剑而已。而孙秀青当日离开的时候,两个人也算得上是好聚好散,心中也仍然有一份情谊。

——那情谊虽不是爱情,也不是友情,但却无疑比爱情和友情来得更无私,更纯洁。

可是现在,孙秀青不仅带着男人来到他的面前亲热,更袒护着那个人来谋取万梅山庄。可偏偏,那男人还长得和他一模一样。

西门吹雪嘴里苦得几乎要呕吐。

他把剑一寸寸地收回,冷冷望向孙秀青。

这是你的主意?这就是你想要的?好!我给你!我都给你!“ ”叮“的一声,长剑寸断。

这柄追随他十几年、无往而不利的剑,因为这一次的出鞘,已蒙受了耻辱。这种耻辱只有刚烈的死亡,才能洗刷干净。

不管是别人的死亡,还是自己的死亡。

剑折了,那人呢?

那个”西门吹雪“仿佛已露出一点笑意。

西门吹雪握着空空的拳头,穿过孙秀青和那个”西门吹雪“,一步一步向庄外走去。

他的脚步沉重而飘忽,没有剑的时候,他似乎连路都不会走了。

你要找陆小凤的时候,可能永远都找不到他。

司空摘星说,有时候陆小凤就像一只臭虫,你明知道他在床上,可你就是找不到。很有道理。

可是你若是不想见他的时候,可能他就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砸到你的头上。就像你找不到的臭虫,不想被它咬,可是它一定会准时出来,狠狠地咬你两个包。也很有道理。

西门吹雪正在茶寮里坐着,忽然看到有一个人走了过来。

那个人嘴上留着两撇胡子,修剪得很整齐,好像眉毛一样,看上去岁数也不是很小,可是一双眼却还是年轻人的,又亮又不老实,一路走来,已不知有多少大姑娘被他看得红着脸逃走了。

西门吹雪不是女人,也从来不怕任何人,可是这时瞄到他,却连忙低下头,巴望着这个人看不到自己。

虽然人们都说他没有朋友,但其实,他还是有那么两三个朋友的。

现在这副样子,他实在不想被朋友看到。

可是他这身白衣实在太显眼了,那个脸上长了四条眉毛的人一眼看到,就直直地朝他走来。来到他的桌前,从左往右绕了一圈,又从右往左绕了一圈,这才在他的对面坐下,敲敲桌子,道:”我是陆小凤,我认不认识你?“西门吹雪道:”不认识。“四条眉毛的陆小凤道:”你是不是西门吹雪?“西门吹雪道:”我是。“无论他有多么落泊,他还是不能丢弃自己的名字和尊严。

不过他马上补充:”你能不能装作没看到我?“陆小凤同情地看着他:”你以为躲起来,我就找不到你了吗?没有用的。像你这样出色的男人,不管在什么地方,就好像在漆黑中的萤火虫一样,那么鲜明出众。你那忧郁的眼神,吃不饱的脸色,晦气的白衣服,还有神乎其技的剑法,都出卖了你……“说到这里,他突然发现西门吹雪身上不对:”你的剑呢?“ ”断了。“陆小凤跳起来,听到这消息似乎比听说花满楼睁开了眼还要吃惊:”断了!怎么断的?谁弄断的?“ ”我。“陆小凤呆了一下,重又坐下来,道:”当然是你,怎么会不是你。我早就知道,西门吹雪的剑当然只有西门吹雪才能折断。“西门吹雪一愣,脸色又有些苍白。这句话岂非正是事实?

陆小凤看着他,突然一笑道:”你遇到什么麻烦了?“西门吹雪冷冷道:”我能遇到什么麻烦。“陆小凤皱着眉毛,道:”你帮过我很多次。“西门吹雪摇头道:”我没有免费帮过你。“陆小凤摸着自己嘴上的眉毛,笑道:”是啊,我的胡子价值连城,你的万梅山庄一定是由此置办起来的!“西门吹雪道:”所以你不必谢我。“陆小凤怪无奈地看着他,终于点了点头:”我记得你说我,你的朋友连上我也不过两三个。“西门吹雪道:”如果你再啰唆,我看我的朋友又会少一个。“陆小凤叹息一声,道:”老实和尚说,好心没好报——他说的果然又是实话。“西门吹雪的脸上虽然还是冷冰冰的,眼里却已有了些温暖:”你若是我的朋友,你就该相信,无论什么样的麻烦,我都能自己解决。“陆小凤的眼睛也亮了:”你确定?“西门吹雪傲然道:”我确定!“他当然确定!因为他才是西门吹雪!因为他还有这样关心他的好朋友!孙秀青虽然背弃了他,但是陆小凤却是永远都站在他这边的。

陆小凤终于离开,又去继续他的冒险,临行时却留下一叠银票给西门吹雪,他早看出西门吹雪因为走得急,囊中羞涩,这些天来已吃了不少苦。

于是,西门吹雪在本地最好的客栈洗了澡,换上新衣服,又打好了一柄剑,雇了辆双驾的马车,往万梅山庄疾驰而去。

现在,既然已经有了陆小凤的支持,他怎么还会怕那个冒牌货。

那个人和他实在太像了,这里边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那四个蒙面人,他们到底是谁?

云游的浪子回到家中,最希望看到怎样的情景?

爹娘责备而疼爱的眼神?

妻子准备好的热气腾腾的饭菜?

小儿女的欢呼雀跃?

最起码,那应该是一间屋子,可以破烂,可以穷困,但是一定温暖而安全。

可是西门吹雪看到的家,却只是一片废墟。大火烧毁的瓦砾上,余烟还未散尽,焦黑的大地上,已炭化的梅树桩在风声里发出爆裂声。

万梅山庄是他们从自己的手上抢去的,可是为什么他们又毫不怜惜地把它付之一炬呢?梅花此刻本是开得最绚烂的时候。

西门吹雪握剑的手已因用力而苍白。

他已愤怒。

他已决心决不轻恕这些戏弄他、还毁掉梅花的人。

即使孙秀青本是他永不想再伤害的人。

可是孙秀青在哪儿?

西门吹雪不是陆小凤。陆小凤经常会遇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所以他已学会了观察和追踪。西门吹雪却从来都只与人约战。

如果说到追踪的话,大概便只有幽灵山庄一役,他曾追杀过陆小凤。

所以西门吹雪的追踪术实在算不得好。

不过幸好,这次的线索不需要很高明的追踪术就能发现。

欲寻西门吹雪,西去昆仑之巅。”斗大的字,刻在入庄的石板路上。

这留言当然是留给他的,所以留言里的“西门吹雪”,指的就是那个冒牌货。

他们似乎时时不忘去刺激一下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将那两行字削去,转过身将万梅山庄抛在脑后。

马车驰向昆仑山。

他的剑一旦认定目标,就不会停下。

他的人一旦认定目标,就不会回头。

半年后,昆仑山下那姆卡镇。

西门吹雪牵马走在镇上,半年奔波,他的白衣已不像当初在家时那么一尘不染,可是他的脊背仍然挺直,眼神仍然明亮,整个人就像一把刚刚淬砺过的剑。

西上昆仑之巅“,他已来到中原到昆仑山必经的第一座重镇,可是接下来要怎么走?昆仑山绵亘万里,如何去找孙秀青和那个冒牌货?

西门吹雪没有办法,可是他相信,他们将他千里迢迢引到这里,决不会让他徒劳往返的。

果然,没过多久,就有一个小孩儿朝着西门吹雪跑来。

那个孩子头发乱蓬蓬的,脸给太阳晒得黑里透红,斜穿着一件羊皮袍子。他奔过来,先用袖子擦一下鼻涕,然后才问:”你是不是找西门吹雪?“西门吹雪一愣,道:”不是。“那个孩子上下打量他一番:”怎么会不是你?那个人说的,穿一件白衣服、又不会笑的人,就是在找西门吹雪的人啊。“西门吹雪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是西门吹雪。“那个孩子愣住。

你就是西门吹雪?”他大叫道,“你不在图马洪镇呆着,到这里来干什么!你跑到这里来,以后来找你的人,我怎么好告诉他,你在图马洪镇,我怎么跟他赚钱!”他说得又急又快,西门吹雪却忽然明白了:“你说西门吹雪在哪儿?是谁告诉你的,是不是一个很漂亮的阿姨?”难道这是孙秀青留给他的线索?

那孩子摇头道:“不是,是一个戴笑脸面具的人告诉我的。谁知道你却跑到这儿来了!”他气鼓鼓地说着,甩开袖子就想走。

西门吹雪连忙道:“等等!那个消息就是留给我的!那个人说西门吹雪在哪儿?”那孩子摇头道:“你不就是西门吹雪么?你现在呆的镇子叫那姆卡镇。”西门吹雪道:“我在找另一个西门吹雪,那个’西门吹雪‘在哪儿?”那孩子愣了一下,突然笑得前仰后合,好像肚子都疼了:“你就是西门吹雪,你又要找另一个西门吹雪!西门吹雪在找西门吹雪!我知道了,你是个傻子!

傻子傻子爬墙,偷看别人洞房,扑通一声跌进泥塘!”孩子一蹦一跳地跑开,跑出老远,回过头来看见西门吹雪还在发呆,不由得又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喂!傻子!另一个你在图马洪镇!沿着这条石板街一直走,到岔路口往左转。如果你的马快的话,今天晚上就能在那里过夜啦!“这孩子的嘴虽然快了点,但毕竟心肠还是好的。

客官找西门吹雪么?” “不,我就是西门吹雪。但是请告诉我,在哪儿能找到那个西门吹雪。” “客官,别拿小的开心了。” “告诉我,该往哪里走?” “……去贡卡镇吧。

你找西门吹雪么?” “……他在哪儿?” “去子瓦达看看吧。

你找西门吹雪么?” “是的。” “他让你去奥克楚。

有谁见过一个自称西门吹雪的人?” “小的见过!差点忘了……他让客官您去泊尺如熙。

谁见过’西门吹雪‘……谁见过西门吹雪?” “他说他在黑石坳等你。

西门吹雪站在黑石坳的入口。

他已满面风尘。原本洁白如雪的长袍变成一袭灰衣,原本凌厉的眼神也因为太长时间的旅程,而变得犹豫漂移。

漫长的寻找中,有时候当他自己问出”谁见过西门吹雪“时,也会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在找西门吹雪。

那么他自己是谁?

他是西门吹雪。

那么他在找的人是谁?

那个人和他长得一模一样。

那个人抱着他的妻子。

那个人拥有万梅山庄——那个人,他是谁。

寻找那个人的我——又是谁?

孙秀青和那个”西门吹雪“仿佛在和他玩一个荒谬的游戏,渐渐地将他引向混沌的荒野。

黑石坳里一片沉沉的黑色,黑色的巨岩犬牙交错,直指苍穹。

地上瓦砾散布,杳无人烟。

背阴处有几乎是终年不化的雪,四季不散的雾,日夜常在的云烟,让人望而生寒。

就是这时候,却有一个人在鼓掌。掌声刺耳而单调。

我还以为以西门吹雪的骄傲,是无论如何不会像只抢屎狗似的追到这里来的,可是你居然来了。”这个人言语粗俗,脸上还戴着一张白纸剪出眼睛的面具。

西门吹雪听着,忽然有些激动。

这已是一年多来,第一次有人叫出他的名字,听来竟有些陌生。

那个人道:“你既然已经来了,为什么还在外边站着。里边大伙儿已经等你好些天了,来来来,请钻狗洞!”一躬身,他居然真的从他身后一个只有半人来高的洞里钻了进去。

西门吹雪走过来,道:“你叫这个洞’狗洞‘?”那个人在里边仰面笑道:“你没有听错。”西门吹雪道:“你刚刚钻进这个洞?”那个人笑道:“你也没有看错。”西门吹雪道:“那你是什么?”那个人大笑道:“我是龙啊!”他居然还有解释,“在我钻的时候,这个洞叫做’龙门‘,我钻一次,就是跃了一次龙门,多有口彩。”西门吹雪道:“这个洞在我钻的时候叫’狗洞‘,在你钻的时候就是’龙门‘,名字虽然不同,洞却是同一个洞,你觉得这件事情很有趣?”那个人笑道:“很有趣!洞虽然是同一个,但名字却有不同。如果你不知道两个名字的区别,钻过洞后,你仍是你,我仍是我。但是现在你却问清了这两个名字的区别,所以钻过洞后,你会觉得我仍是我,你却不是你了!”他的话似乎很无聊,可是又似乎很有道理。人的心理本就是这样微妙。

这么大的山谷里一个这样低矮的洞,有谁会注意?

大多数时候,它都仿佛是野兔野狐的洞穴罢了。

可是只有那些进去的人才知道,这个洞窟在走进洞口后,有多么宏伟广阔。

西门吹雪挤过窄而短的洞口,还没来得及反驳那带路人的言语,就已经被眼前的景象惊呆。

高高的洞顶仿佛一直顶到天上。巨大的石钟乳林像神魔数不清的沙漏,静静地计算着天地玄黄。叮咚叮咚的水声在封闭的空间回荡,彼此重叠,越来越响。在这些巨大而单调的环境里,不是疯子的人也会变成疯子。

在洞窟的正中,一片没有石钟乳的空地上,有一块巨大的条石,表面平坦,像一张桌子。围绕着它,坐了十三个人。

刚才引领西门吹雪进来的人也已坐在其中。每个人的脸上,也都戴了面具。各种各样的面具。

——有大头娃娃,有青面鬼,有虎头,还有那熟悉的喜怒哀乐。

他们为什么这么害怕别人看到自己的脸?难道他们彼此之间都不能信任?还是因为他们已经算出西门吹雪的到来,故意不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份?

西门吹雪听西域来的商贾说过,在西方的某些国家,十三是被认作十分不吉利的数字,总是伴随着背叛与死亡出现。

这十三个人,又会带给他什么?

坐在首座的人看到西门吹雪,站起来请道:“你来了,很好很好。”西门吹雪道:“我很好,你很不好。”那人眨眨眼睛:“为什么我很不好?”西门吹雪道:“因为我来了,你就要死!”那人道:“你想杀我?”西门吹雪承认:“是。”那人大笑:“你有把握杀我?”西门吹雪道:“有!”他的手仍然握着剑,他的脊背又已挺直,他的白衣虽已蒙尘,但在这一刻,他又重新焕发了神一般的光彩。

那人道:“可是你岂非至少应该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西门吹雪沉默。

他从中原赶到塞外,奔波年余,跋涉万里。他所忍受的屈辱与折磨,决不是仅仅杀了这些人就能洗清的。他必须明白这一切发生的原因。

人总会有好奇心,喜欢去刨根问底。即使那个原因、那个结果,其实是他不能承受的。

这是很多悲剧产生的原因。但也正是人类进步的原因。

那个为首的面具人却已坐下。

他拍了一下手,于是山洞里的琉璃灯突然一齐熄灭。

而黑暗里就只剩了他们每个人面前都有的一盏油灯。油灯的光亮全被很巧妙地调整过,刚好照亮了十三个人的手以及他们手边用白纸板夹住的卷宗,但是却让他们的脸变得很模糊。油灯灯光跳跃,他们面具上的表情好像都活了过来。

现在,大家的手里都有三个卷宗,里边记录着我们准备的被选人资料。大家再看一看,比较之后提出意见。“他好像看不到西门吹雪,可是手指一弹,面前的油灯和卷宗就都向西门吹雪飞去,飞得又平又稳,慢得好像有一根丝线正吊住。

所以西门吹雪一伸手就接住了。

于是那个人便消失在黑暗里。而西门吹雪就成了油灯下的第十三个人。

三个卷宗,每个卷宗的封面上都写上了一个轰动武林的名字。

第三个上,赫然就是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打开第一页。

姓名:西门吹雪。

性别:男。

年龄:四十。

武器:长剑。剑长三尺七寸,净重七斤十三两。

性格:孤傲。有洁癖。喜穿白衣。

亲友:有妻孙秀青,已弃。

有子西门……

西门吹雪猛地将卷宗合上。

知道自己被别人在暗中这样逐条列项地分析,决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可是那些人却好像并没有看到他的反应。

我提议西门吹雪。” “我也认为西门吹雪比较适合。” “为什么是西门吹雪?” “因为西门吹雪剑术高。”他们在很认真地分析。西门吹雪突然明白过来,原来他们是在再现当日的决定。

黑沉沉的山洞、十三盏孤灯、扭曲的面具、煞有介事的表演。

西门吹雪的胃在抽搐,他几乎以为自己是在一个醒不过来的噩梦里,看到一群疯子在做游戏。

剑术?说到剑术的话,为什么不是叶孤城?当日紫禁一战,连西门吹雪自己也承认,白云城主的天外飞仙若是全力施发,他也接不住。“ ”叶孤城?叶孤城不是已经死了么?“问这句话的,居然是西门吹雪。白云城主确实是他生平罕见的劲敌,不由得他不关心。可是这一句出口,他就已卷进了这个疯狂的游戏里。

叶孤城的天外飞仙当日虽然占尽上风,但毕竟是败了。西门吹雪经紫禁一战,信心剑道早已都飞升到另一个境界。即使白云城主复生,恐怕在西门吹雪面前再也走不过二十招。尤为重要的一点是,西门吹雪名声清白,而白云城主谋逆不成,已是丧家之犬。” “翠云峰、绿水湖、神剑山庄三少爷谢晓峰。剑道决不逊于西门吹雪,名望也比他更好。”又有人提议。

这是实话,谢晓峰虽然犯过很多错,可是他毕竟还因此被当作一个人,这些缺点使他更被大家信任,而西门吹雪却太冷酷,冷酷得让人敬而远之,不敢信任。可是谢晓峰已老,更因自断双手拇指而无力用剑。不然的话,西门吹雪也不会不去与他比试。

谢晓峰经历过太多的失败与挫折,就像一条蛇鞭,想要折断他并不容易。西门吹雪一生都很完美,就像他的剑一样刚而易折,我们选择他,会很容易控制。“ ”更重要的是,西门吹雪有陆小凤这样最爱管闲事的朋友。对于陆小凤这个江湖浪子来说,西门吹雪是与他完全相反的人,也就是他的死穴。设想一下,陆小凤会怀疑西门吹雪么?即使他碰巧发现了西门吹雪,他会揭发自己最好的朋友么?“他们讨论得热火朝天,西门吹雪的心却已沉到最冷的深渊里。

他们到底是谁,竟然这样玩弄人心!

陆小凤的身边又有各种各样的奇人异士。我们可以通过控制西门吹雪,进一步控制陆小凤。只要控制住陆小凤,他的那些江湖朋友就大可以为我们所用,到时候,大半个江湖都已入我囊中。” “好吧,我同意西门吹雪。” “我也同意西门吹雪。”……

油灯旁的手,一个个举了起来。当十二只手举齐的时候,所有人都看向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的忍耐已达到极限,终于将自己的手也举起来。

既然,你们要做戏,我就看你们能玩出什么花样!

十三盏油灯,十三只表示同意的手。一切都与一年前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这回出卖他的,有一只他自己的手。如果有别人看到这样的情形,恐怕会怀疑自己正陷于一个荒诞不经的梦里,无力醒来。

然后有一个人说:“好吧。那么’造神运动‘,就从今天开始。”油灯一盏接一盏地熄灭。西门吹雪的灯也灭了。

这些灯的灯油,仿佛都经过了精确的计算。

西门吹雪的心也一同沉入黑暗。虽然他还不十分明白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但他已经发现,这件事远比他想象得更可怕、更疯狂。

黑暗中安静了很久。

西门吹雪,你还在不在。“ ”我在。“ ”你的剑还在不在。“ ”剑在。“ ”那么你为什么不朝前方走二十步,右转再走三十步。“ ”那里有什么?“ ”我们用来摧毁你的秘密。“黑暗中传来了脚步声,西门吹雪果然向前走了二十步,又向右转了三十步。

黑暗中不能视物,他走得很慢,但步伐仍然稳定。

即使明知道黑暗中潜伏着无穷的危机与未知的挑战。但是他仍然义无反顾地向前。

不犹豫,不畏缩,不放弃。

因为他是西门吹雪。

天上地下,没有人能够战胜的西门吹雪!

三十步的尽头是一扇门。

西门吹雪摸索着推开门。

门后有暗红色、如血一样的昏光。

这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的尽头站着一个穿白衣的人。

他站在那儿,不动,不说话。

可是西门吹雪已认出他就是那个假冒的”西门吹雪“.西门吹雪向他走去。他已决定让这个人授首于剑下。

他杀机尽敛,气势大盛,脚步的移动已如风行水上。

可是突然间,杀机泄,气息乱,脚步踉跄!

因为他又看到了自己!

不是那个冒牌的”西门吹雪“,而是无数个残缺的”西门吹雪“.走廊的两侧原来并不是简单的岩壁,而是被掏出无数个窝槽。每个窝槽都有一丈高,四尺阔,四尺深。窝槽的表面用水晶琉璃封住,外面虽可以看见里面,但里面粉红色的水却流不出来。

那些水看上去黏稠而温暖,就在这粉红色的水里,泡着一个又一个的”西门吹雪“.有的只有半边身子,另半边却只是一团丝丝连连、蛛网一样的筋肉漂在水里。

有的却已长成,可身体却是畸形的,格外瘦小的双腿长在正常的身体上,说不出的怪异邪恶。

有的正对着西门吹雪发笑,空洞的眼睛,空洞的嘴。

可是不管怎样,他们每个人都长了一张”西门吹雪“的脸!

西门吹雪终于忍不住呕吐了!

两排长长的窝槽里,全都是赤裸残缺的自己。西门吹雪只觉得天旋地转,好像所有的”西门吹雪“都在叫他:”西——门——吹——雪——“西门吹雪这个时候除了呕吐还能干些什么?

那个冒牌的”西门吹雪“看着西门吹雪,一直冷冰冰的眼里突然泛起了同情之色。

你是不是很惊讶,这里还有这么多自己。”西门吹雪伏在地上喘息。他已倒下,从来不败的剑神已倒下。

你应该想到的。“那个”西门吹雪“冷笑,”要击败你,摧毁你,除了你自己,还有谁有这样的本领?“西门吹雪喘息道:”魔鬼!“——人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这个道理虽然每个人都明白,可是除了魔鬼,谁会真的变出这么多”自己“,来对付自己。

那个西门吹雪叹道:”他们虽然是魔鬼,可是变出这么多’西门吹雪‘却不是用魔法,而是技术!你应该知道,花木种植中有种技术叫做’芊插‘.“西门吹雪知道。

——将花木的一小部分切下来进行栽培,很快这小部分也会长成和原来花木一模一样的一株新木。开的花,结的果,都与原株一样。

这么多的西门吹雪,都是他们芊插的结果。用孙秀青带来的几根属于你的头发,用这种红色的水,做出一个又一个你!”这是多么神奇的技术,又是多么疯狂的技术!

西门吹雪大叫起身,叫声中他已拔剑!

他的气息虽乱,力量却还在!

剑光如电,掠过长长的走廊,两侧的水晶琉璃壁突然陆续爆裂。红光崩溅,窝槽里的红水混合着亮晶晶的碎琉璃汹涌倾泻,一具又一具残缺的身体顺流摔下,倒在地上,有的一动不动,有的触到空气却突然剧烈抽搐。

西门吹雪一低头,又呕出一口清水。

他已吐无可吐,可是这样的情景、这样的味道他又怎么能够忍受。

溽热、潮湿、腐败的味道!

那个“西门吹雪”却浑然无惧,趟着红水来到他的面前,道:“他们都是芊插失败的作品,只有我才是真正的你。我流你的血,长你的肉,拥有你的一切记忆。如果你要夺回自己的名字,真正要杀的,只有我一个。”西门吹雪抬起头,他的眼中已布满血丝,脸色却白得发青。

剑光如电,一剑切断那个“西门吹雪”的咽喉。

血雾从伤口里喷出,那个“西门吹雪”踉跄着向前扑倒。

他的手抓住西门吹雪的肩膀,又向下滑,拉住西门吹雪的胸襟,最后拉过西门吹雪的腰腿。

他终于倒在地上半尺深的红水里。

红水荡漾,一具具苍白的尸体载浮载沉于其中。好像他们流出的血已变成了一片汪洋。

西门吹雪抱住头,他的剑落入到红水里。

那个“西门吹雪”在死时的最后一个表情终于摧毁了他!

原来自己的五官可以扭曲绝望到这个样子……

当他杀死那个“西门吹雪”的时候,他自己终于也死了。

我是谁?

我从万梅山庄赶到昆仑之巅,杀死了一个叫做西门吹雪的人。

我顶替了西门吹雪这个名字。

我顶替了他“剑神”的称号。

十一月,由十三“造神人”暗中扶持,我重返中原,担任武林盟主。

来年。

三月,陆小凤终于对我产生怀疑。他本就是个警醒的人。

四月,陆小凤遇袭死于江西白花山。次日,花满楼死于大火。

我既已沉沦,便索性绝了光明吧。

五月,花家起事谋反。

七月,花家败。有这前车之鉴,各大帮派开始整饬清洗,反对盟主、有微词二心者,杀无赦。

后三年。

十月,哭面“造神人”叛变,十三“造神人”火拼,亡五伤七失踪一人。大清洗结束。

十二月,尽诛残余七大“造神人”.武林势力就此一统。

我竟走到了这一步。

十三暗主当初杀死西门吹雪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他们又制造出了一个什么样的魔鬼?

后四年。

五月,击杀波斯王子使节。

七月,击杀西夏使节。

十一月,击杀罗刹沙皇使节。击杀倭国天皇使节。击杀高丽使节。

天下必乱!

后五年。

三月,七国围攻天朝。

四月,击杀皇帝、皇后、太子于紫禁城天坛,以是大乱。

五月,起兵。

十月,国崩。称帝。八国会战。

国虽破,民虽苦,可是我已是九五之尊。

战七年。

七国内乱,为外敌所乘,尽失其国。

七国兵退,焚民居、林木以泄愤。

与我何干?

后三年,东北西南林火不熄。虽夜同昼。

后五年,有海外船客回国,言九州同乱,各国人等共起刀兵,战火四起。

后一年,隆冬暖如盛夏。

后两年,海河泛滥,沿岸失地千里。

后一年,四时常雨,色作微黄。触草木,草木尽焦。

朝崩国坏。黎民死病殆尽。天下寂寞。

又转寒,大雪不停。冰封山河。

人无衣,民无食。

行千里,不见人。

忽遇孙秀青。

孙秀青冷冷看着我,道:“现在你满意了?”我不说话。我已无话可说。

孙秀青道:“当日你虽负我,但我还以为你总算诚于剑,诚于人,还是个男子汉,还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剑神。谁知道你竟不过是个一生气便摔盆砸碗的泼妇而已。”她的话如钢锥,可惜我的心已成顽石。

我没有选择。从我亲手杀死’西门吹雪‘的那一刻起,我已没有选择。“孙秀青道:”如果你不杀’西门吹雪‘呢?“ ”我怎么可能不杀’西门吹雪‘?他抢走了你,抢走了万梅山庄,抢走了我的一切……我怎么能不杀死他?“孙秀青道:”你有没有为他想过?他虽然伤害了你,可是你何尝不是伤害了他。他拥有你的一切记忆,可是你却知道,他不过是被芊插出来的玩偶。他记得自己天下无敌,可是却根本手无缚鸡之力。他的出生已是个悲剧,你为什么不能让他开心地活下去,而让剑去陪伴你,让我去陪伴他。“我道:”你竟真的爱上了那个冒牌货?“孙秀青道:”他是关心我的’西门吹雪‘,不是奉献于剑的剑神。“我苦笑:”可惜,他已经死了十几年了。现在再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不,来得及!“ ”真来得及?“ ”只要你愿意,就一定来得及!“ ”后悔“虽然每每来迟,但”宽恕“永远不会嫌晚。

那个’西门吹雪‘来到西门吹雪的面前,道:”他们都是芊插失败的作品,只有我才是真正的你。我流你的血,长你的肉,拥有你的一切记忆。如果你要夺回自己的名字,你真正要杀的,只有我一个。“西门吹雪抬起头,他的眼中已布满血丝,脸色却白得发青。

但他却一直没有拔剑。无论是谁,面对着自己拔剑,总会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那个”西门吹雪“大笑道:”你为什么不动手?你为什么不杀了我?“西门吹雪的手握住剑柄,指节已发白,人却似凝固。

那个”西门吹雪“愣住,道:”你干什么,发什么呆?“西门吹雪身体一震,回过神来,方才发生的一切仿佛还在眼前。

他一瞬间的遐思,虽只是如电光石火般闪过,但却已让他不寒而栗!

幸好,那样的世界末日只存在于他的峥嵘一梦罢了。

如果他真的拔剑,那一切会不会真的逐步实现?

如果他真的杀了这个”西门吹雪“,他自己是不是也就再也不能面对孙秀青、陆小凤?

当他在这个世界上失去了最后的维系,他会不会真的毁了这个世界?

冰天雪地里孙秀青的眼泪,仿佛还留在他的心里。

西门吹雪终于站起身,将握住剑柄的手放开,道:”好好照顾秀青。“便转身走向来时的山洞。

那个”西门吹雪“在背后叫道:”你不杀我么?我和你长得一样,抢走了你的妻子,烧了你的家……你不杀我么?“西门吹雪停住脚步道:”我知道你恨我,正如我也恨你。我终于明白,你来到这个世界,世人已负你良多。可是只要你真的去爱这个世界,我相信一定会过得很快乐。“他大步向外走去,脚步坚定,眼神坚定,手也坚定!因为他已放开了仇恨与执著。他不仅没有被”西门吹雪“这个人击倒摧毁,反而变得更有自信,更有勇气。

不曾跌倒的人并不可怕。跌倒而后更勇敢前进的人才是真正的伟大!

西门吹雪又来到前边那个巨大的山洞里。

山洞里又已点起灯。

十三个面具人马上就发现事情不对了。

因为西门吹雪虽然全身湿漉漉的狼狈万分,可是他的眼神以及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势,却决不是一个被摧毁的人能够拥有的。

他没有败给自己,他们就要败给他了。

他们马上就想逃走,可是西门吹雪的剑却比他们的脚更快!

一年多来迭遭大变而压抑下来的剑意,这时候正好喷薄而出,一剑出鞘,其中的巧妙连西门吹雪自己都感到意外。

他的剑,已进入到一个全新的、连他自己都无法想象的境界里!

剑光一闪,巨大的石钟乳轰然炸开,已有两个人倒在西门吹雪的剑下。

其他人愈加害怕,逃得只有更快。

可是,西门吹雪却也突然感到了害怕。

他的剑还插在第二个人的胸膛里,第二个人的手指还夹在他的剑脊上。

那个人在刚才他一剑刺出的时候喊了一声什么,可是他却没有听清。

然后在他剑到的时候,那个人突然一伸手就夹住了他的剑。

什么样的手指,竟能比他的剑还快?

灵犀指?

可是他的剑上却全都是刚才在长廊里沾上的红水。

又黏稠,又油腻。

因此,那一剑还是直直地刺进了那个人的胸膛。

西门吹雪掀开那个人的面具。他的手在颤抖,仿佛那面具重逾千钧。

面具从下向上掀开,首先露出的,就是两条像眉毛的小胡子。

——陆小凤!

西门吹雪猛地把面具掀开,面具下的陆小凤正在朝他微笑。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你在这里!”西门吹雪大吼道。

陆小凤微笑道:“我不是谋划这件事的人……你相信么?”他一说话,血就从他的嘴角溢出来。

西门吹雪已顾不上说话,运指如风,连点陆小凤十一处大穴。

陆小凤身子一晃,坐倒在地:“今天终于知道,我果然是接不下你的剑。”西门吹雪咬牙道:“今天这一战并不公平,我们以后还要再比!”虽然他一直很想知道,是自己的剑快还是陆小凤的手指快,但这样的结果他却不能接受,决不能!

陆小凤笑道:“没机会了……”他终于闭上了眼睛。

西门吹雪把他抱在怀里,只觉得五内俱焚。

陆小凤为什么会在这里?

当然不是要害他!即使全天下的人都想利用他、摧毁他,那里边也决不会有陆小凤!

因为陆小凤是他的朋友,因为陆小凤知道他遇上了麻烦,因为陆小凤比他更善于追踪,因为陆小凤不放心他孤身涉险!

所以陆小凤先到了,并且混进了十三个面具人里。

可是自己的全力一剑,却将自己仅有的好朋友刺杀于当场!

这样的悲剧为什么会发生?

这样的误会从什么时候开始?

如果这时噩梦,就快快醒来吧!

茶寮。

陆小凤怪无奈地看着他,终于点了点头:“我记得你说我,你的朋友算上我也不过两三个。”西门吹雪看着他,不说话。

陆小凤敲敲桌子:“别走神,回答我的问题!”西门吹雪愣了愣,道:“是。”他突然警觉,原来自己最近似乎常常出现魂不守舍的状况。

陆小凤的四条眉毛几乎都皱到一块儿去了:“那你为什么要瞒我?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麻烦,难道害怕我听了以后会笑得满地乱爬?”西门吹雪瞪他一眼:“如果你敢爬,我就让你再也站不起来。”陆小凤到底是还没有死的。可是在西门吹雪心里,挥之不去的仍然是刚才那遐思中的可怕景象,看到陆小凤的时候,心里不由得也有点发虚。

陆小凤瞪着他,突然一个筋斗翻开桌子,手脚并用飞快地绕着桌子爬了七八圈,又翻回座位上,道:“我爬了。你是要用剑来砍死我,还是要用你的麻烦笑死我?”遇到这样死皮赖脸的朋友,尤其你的心里又对他有点儿愧疚,那还能有什么样的办法?

西门吹雪其实是一个很没有办法的人,所以他只好把他经历的匪夷所思的事情都告诉了陆小凤。当然,那些关于昆仑山、面具人的荒诞想象,全都轻轻抹去了。

那些想象不仅离奇,简直就是可笑了。西门吹雪自己也不由地反思,自己是不是生了什么病。

陆小凤静静地听着,直到他说完,又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儿。那样子,就像乡下靠着墙根打盹的老太太。

西门吹雪正想试试他是不是睡着了,陆小凤却已睁开了眼睛。那样子,就像乡下摸骨牌的老太太。

你说,孙秀青回来了?“ ”对。“ ”她还带了一个男人?“ ”对。“ ”那个男人长得很像你?“ ”对。“ ”他还自称是西门吹雪?“ ”对。“ ”很有意思。“陆小凤点点头,”你觉得孙秀青这个人怎么样。“西门吹雪的脸居然有点儿红了:”很好。起码以前很好。“ ”很好的意思是不是包括,她是一个很懂得廉耻的人。“ ”是。“ ”那么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和一个男人搂搂抱抱呢?“ ”她……“西门吹雪无语。他毕竟是一个很有修养的人,太脏的话,他说不出口。

她带的,还是一个很像你的男人……我记得司空摘星说过,因为你的剑气太重,所以普天之下能扮成你的人只有西方玉罗刹、陆小凤和他自己而已。你认为,那个人是玉罗刹?” “不是。” “难道是司空摘星?” “不是。”陆小凤瞪大眼睛:“我知道了,原来是我?” “不是。”西门吹雪沉吟道,“如果是你们,你们会扮得很像很像……但是这个人,我此刻细细回想起来,其实和我也不是很像。有很多地方根本不一样——可是我就是知道,他和我像……”陆小凤笑了,他用他那天下闻名的两根手指转动两根筷子:“有一个人,他长得不像你,但是又莫名其妙地很像你;他很恨你,但是他偏偏说他是你;他是一个男人,可是又能和孙秀青当众搂抱拉扯……”他把两根筷子往桌上一顿,那两根筷子马上直挺挺地站住:“你还没想到,他是谁么?”西门吹雪茫然道:“他是谁?” “他是你的儿子呀!

那个”西门吹雪“扶着孙秀青走下门槛,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两个的感情有多好。

西门吹雪的脸色已苍白得几乎透明,嗄声道:”你……你是谁?“那个”西门吹雪“冷笑道:”我是谁?你已忘了我是谁!“西门吹雪愣住。刚才那如倏忽万里的闪念一瞬,他已经想到了这个人是谁!陆小凤的话几乎仍在他的耳边,如炸雷般回响。

西门吹雪颤声道:”你……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他并未说出那两个字,可是他的眼神已经告诉别人,他已想起了这个人是谁。

于是那个冷如坚冰的”西门吹雪“完全崩溃,他放开了自己的母亲,扑到西门吹雪的脚下:”爹!你还记得我!爹!“西门吹雪的剑落下。原本稳如磐石的手颤抖着,抚在儿子的脸上。

仔细看时,这孩子与他长得并不十分相似。可是那样高傲倔强的眉眼,却是活脱脱的一个少年西门吹雪。

这孩子竟已这么大了。当初孙秀青带他走时,他还是个穿着开裆裤的小孩子。

旁边那四个带面具的人将面具摘下,大笑道:”团圆啦!一家人终于团圆啦!“喜面的人摘下面具,原来竟是司空摘星。

怒面的人摘下面具,原来竟是老实和尚。

哀面的人摘下面具,原来竟是花满楼。

乐面的人摘下面具,原来竟是陆小凤。

陆小凤将四个面具收齐,塞到西门吹雪的怀里:”知道你这张脸没有表情,想做什么表情,就戴什么面具吧!“西门吹雪抱着四个面具,道:”你们……你们……怎么会都来了……“陆小凤笑道:”一生无敌,你还不够寂寞么?四十岁的人了,还真打算无情到老么?安排这个,可是没少废功夫,连花满楼都愿意为了成全你们,踏入这杀气森森的万梅山庄。你还不知足?来个表情!“西门吹雪想了想,便将笑面的面具扣在脸上。

孙秀青笑着将那面具摘下,面具后的西门吹雪笑得十分难看,孙秀青却看得痴了。

西门吹雪的”面具“,已戴了太久了。

陆小凤哈哈大笑,退到后边与花满楼、司空摘星、老实和尚喝酒吃肉。

只见一家人团聚,西门吹雪手足无措,孙秀青又是哭又是笑,那少年将乐的面具扣在脸上,摇头摆尾地撒娇。

陆小凤突然愣住:”这孩子叫什么名字?这么多天我们竟都忘了问了!“司空摘星道:”他爹叫西门吹雪,他不会叫西门淋雨吧?“花满楼道:”他娘叫孙秀青,我看,这孩子不叫西门秀,就叫西门青。“老实和尚老老实实地道:”西门吹雪的儿子,不应该叫西门子吗?

西门吹雪坐在用青藤编成的软椅上。

杯中有酒,膝头横剑,白衣胜雪。

长三尺七寸,净重七斤十三两剑浅碧色的酒。

他坐在梅花树下。

他已坐了很久。

一瓣梅花飘落,落在杯里。

他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仿佛又做了很多梦。

最近他神游遐想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几乎让他自己都难以分辨,现在到底是在梦境,还是现实。

就好像,很久以前那个梦到蝴蝶的庄子,不知道最后醒来的,是蝴蝶还是自己。

寂寞啊……

酒香与花香混合,西门吹雪忽然有了一个决定。

西门吹雪四十岁。

白衣如雪。

心冷如雪。

寂寞如雪。

一稿于2005年9月18日窗外有月 月下无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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