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郯城
梦境里是个很容易让人遗忘的地方，不论曾经还是昨天。生也梦境里，死亦梦境里。只有当你醒来的时候，你才会发现醒着的幸福。只是，每个漆黑的夜，仍然会坠入梦境里。
正月廿九 惊变
一
王盗马不停蹄地狂奔了七天七夜，从昆仑关口出发，他已不分昼夜急驰了三千里，距离黑虎屯尚有八百里路程。这一路上除了更换马匹之外，他未曾停止步伐。谁会想到他千里跋涉只是为了参加一个葬礼？自己的葬礼！有人已经为他举行了一个盛大而隆重的葬礼。自从塞外得到消息的那一刻起，他恨不得插翅飞回去。
暮色苍凉如水，蜿蜒小道两旁孤零零地竖立着钻天杨，枝干上抽出不易察觉的新芽。初春时节，依然寒冷如冬，小路边上的小河里仍旧凝结着薄冰。
王盗跳下马，活动着僵硬的腿脚，衣领内缓缓爬出一只火红的蝎子，尾巴挥舞着翘起的毒针，堪堪触到他脖颈肌肤，王盗伸手捉住它的毒刺，随手一抖，蝎子便钻进他的衣袖，不见了踪影。
空中传来鹰鸣，尖锐绵长，继而声声苍劲，抬头便隐约可见一只鹰的黑影，似乎在催促着他前行。自王盗一入昆仑关，这只鹰便跟着他，三千里路途几乎寸步不离，正是左护法”铁面鹰“杨淳风所豢养的雪山金雕。想不到一只扁毛畜生竟能被调教至斯。无怪乎王盗情同手足的兄弟胡烽评论杨淳风：世所罕见之奸雄。称之为”奸雄“倒是过了些，倘若要论起杨淳风的手段，却是”梦境里“独一无二的。
突然间，一道银色烟花在暮色苍穹中闪现，灿烂夺目，似流星闪烁着划过昏暗天空，烟花自小镇中心升起。王盗很清楚这束银色烟花代表着什么，它代表着”梦境里“权势最为显赫的两个人，而其中一人已近在咫尺，便在前面的小镇——黑虎屯。
”梦境里“为春秋战国时期楚国贵族所建立，是一个历经千年的神秘组织。它无孔不入，早已渗透了天下的各个角落，无论庙堂还是江湖。而组成”梦境里“的人，分别隶属”梦阙堂“、”境魄堂“、”杂役堂“，梦阙堂是机杼，境魄堂乃是刑堂，而杂役堂则是地位最低的部分，所有最危险、最辛苦的任务往往都由杂役堂执行。
王盗便是杂役堂的副执事，此刻他脸色已变，打马飞驰，铁蹄踏碎泥土，挟裹着寒风，呼啸着冲向前方。耳边再次传来鹰嗥，他循着头顶隐约的雄鹰踪迹，驰向一栋残损败落的山神庙。山庙已是残砖断瓦，野草丛生，连一只惊鸟都不曾出现。
断墙后传出沙哑的声音：”王副执，请入庙中。“声音似鬼魅般干涩，入耳辛酸。王盗信步走入时，便看到身着一袭火红长袍的中年人，面孔棱角分明，眼眸深沉如水，顾盼之间，霸道凛然，显见是个惯于执掌生死大权的人物，正是”梦境里“位高权重的左护法——杨淳风。王盗疾步向前道：”杨左护法驾临，卑职不知，请恕罪！“
黑暗中杨淳风的脸色阴晴不定：”王盗，你外祖父为本教马夫，你娘是洗衣贱奴，私通山贼生下了你。右护法海开山见你身世可怜，将你托付给杂役堂堂主莫逆风，授你武功，教你为人之道，可是实情？“
王盗脸颊一阵抽搐，低首道：”是！“他声音低沉冷静，竟毫无愤怒之意。
杨淳风道：”我此时取你性命，你是否不服？“王盗心中一凛，千里传唤并且已为自己办完了丧事，摆明是因为自己触犯了教规，罪该万死。但他万万未曾料到竟是杨淳风亲至。只过片刻，他疾声道：”王盗不才，生在’梦境里‘，死亦’梦境里‘，得教主再造之恩，生死无惧！黄泉不悔！小人愿即刻伏法！“
”哧！“一丝尖利锐响迎面而至，待他睁开双眼，却看到杨淳风已负手而立。王盗压抑着心头狂跳：”谢左护法不杀之恩，小人没齿难忘。“
”听说江湖中送你的外号是什么’蝎子王‘？“杨淳风脸上看不出一丝异常的表情，”莫逆风死得早，杂役堂一干人失去了靠山，想来个个都盼着你能出人头地，好跟着你翻身，可是如此？“
王盗声音平静：”王盗不敢！不知小人触犯何罪，让左护法千里迢迢……“
杨淳风截道：”刑堂执事胡烽，七天前谋害右护法海开山养子海小重，致使海小重及随行一十一人均遭毒手，之后失踪。此乃十恶不赦之叛教重罪，当初是谁举荐他加入’梦境里‘的？“
这句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像是钢钉，一根根钉进了王盗的心脏，几乎将他活活撕裂。
胡烽是”梦境里“刑堂执事，也是王盗的拜把兄弟。他年幼时浪迹江湖，身世飘零，加之出身卑微，以致性情孤僻。他加入”梦境里“当然是王盗举荐的，只是王盗决不相信胡烽会做出这等蠢事。他忍不住想反驳，话到嘴边却又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凭杨淳风的身份，自然不会信口雌黄。自己引狼入室致此祸事，已犯梦境里三大死罪之一，仅次于谋逆犯上，严重性毋需多言。只是胡烽加入梦境里后，完成了几件为人称道的艰巨任务，被大长老嘉许，破格提升为刑堂执事。这样的荣耀绝无仅有，他为何要自毁前程？
杨淳风森然道：”我今日不杀你，因你已不是’梦境里‘之人，而是’梦境里‘的鬼魂。世上再无王盗这人存在！“
”你有三天时间，找到胡烽，把他交给我！否则，你就自己掘开坟墓，爬进去做鬼！“
三天，三天时间已经彻底改变一个人的命运。王盗回过神时，杨淳风已不知所踪，空荡荡的残庙中只有风声回荡。王盗嘴里俱是苦涩滋味，犹如生吞了十几根大苦瓜。无论如何，有一件事，他必须首先知道，那就是——胡烽是不是真的发了疯？
二
王盗赶到长安时，已是次日傍晚时分，他大步流星地闯进了长安朱雀楼中最豪华奢侈的房间。
王盗找的是朱雀楼的头牌姑娘——小雅。因为，她是胡烽的女人。
门已上闩，王盗轻轻一推，坚实的门闩从中而断。他一步便跨至床前，掀开流苏锦缎，纠缠在一起的，是两条赤裸裸的躯体，女人柔弱的腰肢似乎已被彪形壮汉的狂暴折断，那汉子宽厚的背上布满汗水，硕大的汗珠顺着脊梁滚落下来。
女人双眼紧阖，不停地啜泣，早已声嘶力竭，只能发出小动物般的哀号。赤裸大汉发觉异动，猛然转首，手臂方欲抬起，王盗飞起一脚踢中他脖颈。骨椎间发出断折的脆响，庞大的躯体像死鱼般翻下床去，软软地伏在了地板上。
”你……你杀了他！他是……你是？“那女人黑眸中充满惊惧，她已忘记自己的身体正像初生的婴儿。
”听说朱雀楼的小雅，卖艺不卖身？“王盗面无表情，盯着那张挂满泪痕的脸庞。
小雅怯怯地扯起一角锦被，遮住了紧要部位，仍露出玉脂般温润肌肤。王盗不经意间已看到她的脖颈、手腕、白皙丰满的大腿上布满了累累青紫痕迹。她泣不成声：”七天前，这人便日夜守在这里……他是男人……我只是个歌伎……“后面的声音犹如蚊鸣几不可闻。
其实她不必说下去，傻子也会知道那种情形。王盗努力想在她眼光中寻找些许痕迹，但除了酸楚和哀恸，再没有了其他神情。王盗冷冷道：”胡烽在哪里？“小雅仿佛被一拳狠狠击中，感激的神情瞬间消失，细碎洁白的牙齿用力咬住嘴唇，整个人都变得麻木：”你们都想知道胡烽在哪里？“她的泪水溅落在冰冷地板上，摔得粉碎，嘶声喊道，”我不知道……不知道……“
王盗走出房门时，感到一丝难以名状的悲哀，如同所有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人一样，他也无法知道自己会有怎样的明天。这女人已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因为那大汉是海开山的得力手下”通天狈“廖北。王盗当然知道廖北是什么样的人，既然他在七天里一无所获，自己又能从这个女人口里得到什么？
王盗迈出朱雀楼的大门，融入街道上熙攘的人群中。
王盗离开不久，一辆马车急驰而来，停在朱雀楼前，马车内跳出两人，步履矫健地走入宅院，眨眼工夫便拖出一个年轻女人，塞入马车。厚帘落下的瞬间，恰可以看清这个女人正是小雅。
驾车人鹰眼环视，神情警惕，握住缰绳的双手青筋贲起、遒劲有力，显是手上功夫不弱的外家高手。
马车急速离去，驶过街角，消失在巷道中。待马车远去后，对街帽子店中疾步走出一人，赫然是去而复返的王盗。他头戴一顶宽大斗笠，将面孔遮得严严实实，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任凭马车七拐八折地穿街走巷，王盗始终如影随形。
在一个巷口，猛地蹿出一人，贴在王盗身后，一只手扼住王盗的喉咙，五指如铁钩，竟是鹰爪手中罕见的高手。另一只手自袖中一翻，亮出一柄锋利短刀，割向王盗后颈。就在蓝汪汪的刀尖堪堪触到王盗脖颈时，这人突然踉跄着伏在王盗的背上，手里的尖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王盗转过身，背后那人正是驾车的车夫，只是咽喉处多了一只蠢蠢欲动、通体殷赤的蝎子，恰好在颈部留下一点淡红蜇痕，就像一颗红痣，随即慢慢淡去了颜色。
正月三十 诡变
一
王盗藏匿了尸体，顺着马车行驶的方向，转过巷子便看到一座庭院，院门大开，正中栽着几株石榴树，粗糙的树皮枝丫间已抽出青芽。院后三间青瓦小房，正中房门上挑着竹帘。掀开竹帘，受伤的小雅正躺在炕上，房中别无他人。
见到王盗，她脸上露出深深的惊诧之色，不容王盗说话，抢先开口问道：”先生真想知道胡烽的下落？“
王盗点点头，目光仍然不停地游走。
小雅幽幽道：”只要你有银子，我便将胡烽卖给你！“
”他比你的命值钱！“王盗盯住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胡执事自然比我这残花败柳金贵……“小雅忽然发出一阵激烈的咳嗽声，伸出两根葱指，一根指向房顶，另一根指向床底。她孤注一掷的眼神已是视死如归。
王盗眼睛中霍然充满浓重杀机，下垂的衣袖轻微地蠕动起来，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响，袖口霎时爬满了密密麻麻、通体墨黑的蝎子。小雅惊骇得忘记了呼吸，紧紧握着拳头，指甲深深刺入手心，颤声道：”你……是……胡烽的兄弟……王盗？“
”王盗“二字方出口，王盗双臂齐挥，袖上蝎子如弹丸射入床底。
”蝎……射神蝎……“床下人嘶哑惊呼，仅吐出四个字。
与此同时，王盗已掠出房门，手里多了一柄薄刀，随手在空中一挥，凭空发出”铮“的弦断声响，割断了一根细若蛛丝的长线，几近透明的长线两端系于廊前木柱之上，在阳光下毫不起眼，若非仔细搜索，绝难察觉。这根细线绷得笔直且坚韧，若是撞上势必受伤甚至致死。
待王盗跃上房顶时，一个灰衣人身躯似灵蛇般贴着瓦片急速扭动前行。灰衣人扭头时，王盗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他脸上光滑如婴孩，五官小巧精致，咧开嘴巴时吐出一条分叉的舌头。王盗大吃一惊，这灰衣人正是海开山麾下四方巡使中的蛇行者——宋苦。
房顶上人影交错，两人瞬间擦肩而过，滚烫的血珠溅落在黄土上，一眨眼便渗入地下。
”死的果然是’蛇鼠一窝‘！若非亲眼所见，没人相信你能一招之内蛰死’鼠道士‘黎甜和’蛇行者‘宋苦！“身后传来的声音异常阴冷，犹如三伏天里突然有人在脖子上放了一块冰。
王盗暗自心惊，毋需回头，已听出说话的人是杨淳风。
”通天狈“廖北、”蛇行者“宋苦、”鼠道士“黎甜，是右护法海开山手下四方巡使中的三人，现在他们都已死在王盗手下。
杨淳风凝视王盗许久：”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你的实力，你倒是深藏不露！“王盗面对杨淳风，深深鞠了一躬，道：”大人过奖了，大人麾下高手如林，这种雕虫小技，岂能入大人法眼！“
杨淳风哼了一声：”雕虫小技有此造化，亦可称雄江湖！莫逆风果然将你当作衣钵传人，倾囊相授。当年他为了练成’惊蛰之虫‘，将蝎子隐藏于口中，连命都丢掉了，说起来也算是’梦境里‘的损失。“
王盗黯然无语。
”可有胡烽的消息？“
王盗颔首道：”只找到胡烽的女人，属下必然在三日期限之内找到胡烽，给护法一个交代！“
杨淳风笑道：”胡烽的女人？哼！黄蜂（胡烽）腹中刺，蝎子（王盗）尾上针，你们倒是般配！“最后一句却省略了，言下之意便是”若论谁为最，最毒妇人心“。王盗毕恭毕敬道：”谢护法教诲！“心里却不禁打起鼓来，像小雅那般柔弱的女子，果真像看上去那般孱弱无辜吗？
杨淳风笑意一敛，刀锋般的目光扫向王盗：”’二月二，龙抬头‘是你最后期限！城郊二十五里，墨龙桥！正午时分，本座将会同海护法一同乘轿前往。到时，胡烽与你，必有一个丧命！“
”你诛杀海护法手下多人，若找不到胡烽，这笔账只会记到你头上！“杨淳风话音未落，人已如苍鹰般掠出，消失在纵横交错的巷陌中。
二
王盗怅然若失，看来杨淳风对胡烽是势在必得。只是，胡烽叛教，本应由刑堂追缉擒回，即使叛教者谋害右护法的义子，按惯例也不可能惊动左护法。他越想越是惊心，大长老年事已高，重疾缠身，已到了该换任的时候，现在左右两位护法中，以右护法海开山为尊，执掌机杼”梦阙堂“重权二十年，为”梦境里“屡建奇功，势力关系盘根错节，连左护法杨淳风亦甘愿俯首称臣。这么说来，海开山应当是继任”梦境里“大长老的不二人选。而杨淳风如此努力追查凶手，想来是向海开山示忠。
既然是示忠，就算自己交出胡烽，难道他真的会放过诛杀海护法属下的凶手？想到此，王盗苦涩地笑出声来。
”砰！“屋檐上传来的声音让王盗恍然回神。小雅正将一张梯子搭在屋檐上，小心翼翼地爬上来，她腿上青瘀可见，爬到一半额头上已冒出冷汗，终于笨手笨脚地爬上屋檐，步履维艰地挪过来。王盗冷眼看着，不发一言。小雅低头看着院子，半晌才缓缓道：”王盗……我知道胡烽杀了人，他杀了海开山的儿子……这是报应！“
王盗第一次被女子如此不卑不亢地称呼姓名，忍不住端详她的脸，虽施了粉黛，却秀丽端庄，毫无风尘女子的俗态，衣着也淡雅得恰到好处。或许，她懂得温柔含蓄才是女人出色脱俗的根本。
小雅眼波流转，凄婉一笑：”奴家误入歧途，得遇先生垂怜相救，感激不尽。我本身世平凡，幼年丧父，兄妹四人随寡母改嫁。普通人家岂能容下这么多孩子？母亲也跟着我们遭受白眼、欺辱。我十五岁那年……养父打上了我的主意……那时候，童贞只换来一个窝头……唯一的弟弟被他卖去山西，从此杳无音信、生死不知。再后来那畜生竟将我不满十一岁的妹妹……我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生活，将一包老鼠药放进锅里……那样大家便不会活着受罪……“
”娘毒发时，疼得在床上打滚……妹妹虽小，我不能让她活受罪……“ 小雅抹去泪珠，漠然道，”我真是个毒如蛇蝎的女人。“
王盗听她口中轻描淡写，简直匪夷所思！为了不甘受辱居然亲手将家人毒死？女人最宝贵的贞操居然不值一个窝头？这种经历怎会是平凡，这句平凡里有多少辛酸？想着自己的童年，虽是形影孤独，却在杂役堂众人的关切中长大，至少不会挨饿。他触电般地避开小雅的目光。
”最该死的人应该是我才对，偏偏我被救活了，我不愿母亲与妹妹在黄泉受苦，为了厚葬她们，我便将自己卖到城里的一家青楼……后来，我已忘记被卖了多少次……“小雅盯着王盗冰冷的面孔，失声道，”你……不相信？“
王盗没有开口。
”我知道，我的话你连一个字都不会信。不要紧！“小雅莞尔一笑，笑容里却充满了凄绝，指着王盗身后，”看，那只风筝飞得好高。有一天我也会像风筝一样自由。“
就在王盗扭头的瞬间，小雅纵身跃下屋檐，结实地摔在地面上，柔弱的身躯顿时缩成一团，四肢不停地抽搐，口鼻处冒出血沫。王盗飞身跃下，扶着她怒道：”你疯了？！“
小雅双眼翻白，慢慢陷入昏迷，声音也含混不清起来：”走开……不要……别碰我妹妹……她……还小……求求你……救救我……娘……不要嫁给他……畜生……“她忽然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一口咬在王盗的手臂上。
王盗已惊呆了，抱起她翻身上墙，在一片片房脊上飞跃，耳边风声渐起，冷风扑面袭来，两旁房屋树木飞逝如电，王盗胸前衣襟已被汗水浸透。他深深自责，如此刚烈的女子为何命运多舛？老天对待世人何时公道过？
三
王盗穿街走巷，终于跃进一个窗口。狡兔三窟，像王盗这种浪迹江湖的浪子，岂不应该有一间小屋，让他在受到挫折时躲藏起来，默默舔舐伤口？这种农家小院无疑是安全之所，里面只有些寻常百姓过日子必备的用具，毫不起眼。
他将小雅放在床上，耳边传来她微弱的声音：”变成风筝……好难……“王盗紧张地处理着她的伤势，在她耳边厉声道：”我不会让你死在我面前！至少，找到胡烽之前不会！“小雅似乎恢复了一些知觉，手臂紧紧圈住了王盗的脖颈。小雅口中呼出温湿的血腥气，让王盗脑中轰然作响，他觉察到自己的呼吸愈加粗重，而小雅仍在昏迷中喃喃轻呼：”别丢下我……“
这一刹那，她融化了王盗的外壳，他的眼神温柔下来，任她紧紧拥抱着，直到她沉沉地进入梦乡。
似乎天地之间，注定有人同病相怜。王盗亦有些困惑起来，难道仅仅是因为关系到自己的生死，他才同情这个不幸的女人？
良久，窗帘被风吹得鼓起，一个影子从天而降，落在窗台上。赫然是一只体形威猛的白头雪山金雕，它警觉地歪头斜视房中，片刻后展翅飞去。
待王盗悠悠睁开眼睛，周围一片寂静，外面是漆黑的夜色。厨房里飘出油爆葱花的香味，钻进他的鼻腔，让他越发饥肠辘辘。门帘被掀开，是头裹毛巾的小雅。她穿了王盗的粗布衫子，挽起长大的袖口，露出一双端着饭菜的玉般手臂。她憔悴的脸颊上已洗去脂粉，褪尽铅华。在王盗的凝视下，她将饭菜放在床头，垂目瞅着绣鞋，变得腼腆羞涩起来。
王盗默默地盯着她，掀被坐在床边，端起饭碗，此时只有狼吞虎咽才是对这个姑娘最好的安慰。小雅抿嘴一笑，待他吃完，上前欲收碗筷，忽然脚步一个趔趄，王盗急忙扶住。两人四目交接时，小雅一笑，轻轻地坐在床沿，仰着头不知在思索什么。忽然轻叹一声，淡然开口：”待得到你所要的，希望你还能记得我。“
”我最后一次见胡烽，是在东来福包子铺。“说完，她似乎漫不经心地将头靠在王盗肩头，喃喃道，”有没有一个地方……那里没有人烟，只有我的家人……我爱的人……“
好半晌，王盗看着她憧憬期待的目光，默默点头，他不愿意再让她失望，尽管他知道世上绝没有这种地方。小雅伤重未愈，不堪劳顿，片刻便靠在他肩头睡去。王盗轻轻地将她放在床上，久久凝视着她宁静脸庞，轻轻起身走出房间。
四
顺着大街，看着熙攘的人流，王盗已不知不觉地走了十几条街，抬起头便看到了前方东来福的烫金招牌。东来福包子是长安名点，招牌菜便是百年祖传的肉馅大包子，这里的白萝卜蘸酱亦是一绝。这家百年老店坐落在碟子街上，络绎不绝的客人停停走走，如流水筵席一般。
王盗坐在靠门口的桌前，盯着面前的萝卜出神。他拈起了一块，神情像是在观赏一颗举世无双的钻石。白萝卜看上去普普通通，被切成条状放在青瓷小碟中，水灵灵的，晶莹剔透，甚至可以看清萝卜上的一根根筋络。
若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刀口处的脉络不曾扭曲一丝一毫，只有手法精湛、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的高手，方能切得如此干净利索。
这样的刀法，在王盗记忆中，除了胡烽的”风腰斩“之外，恐怕不会再有他人。
王盗随手将一盘萝卜扔到地上，青瓷小碟立即碎裂，发出清脆的声响，店中众人为之侧首观望。店小二疾步上前，诧异道：”这位客官，是不是不合您老胃口？小的……“不待他说完，王盗已将邻桌的萝卜也扔到了地上，摔个粉碎。店小二的鼻子都气歪了，眼里顿时冒出怒火。
这时，厨房中缓缓走出一个披头散发之人，浑身散发出呛鼻的油烟气息，乱发中隐隐露出阴鸷目光。王盗险些惊叫出声，这是曾经风度翩翩、玉树临风的胡烽吗？胡烽应该永远是那个神采照人，一尘不染的美男子。
胡烽冲王盗微微一笑：”我等你很久了。“然后，他用狼一般的步伐走到柜台边，盯着柜台后肥胖的老板娘。
”工钱！“声音似刀子刻在骨头上，胡烽的手像烧红的钢钎刺入一块豆腐，立时抓破了桌面，抽出来时已握着一把铜钱，厚实的桌面上留了个拳头大小的窟窿。肥胖的老板娘已吓得尿了裤裆，牙齿不停”咯咯“作响。
胡烽将手中铜钱放在桌上，一枚一枚握在手里，一共取了九枚。
整个店铺中静寂无声，静得连根针落地也会发出声响。只有胡烽发出的一阵狂笑，他走上前，猛烈地拥抱着王盗：”多久没见到你了？没有你，所有的事情都变得不顺利。“
王盗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二人疾步离开东来福包子铺，穿过街道，在背街小巷中穿梭。终于，在一片废墟中停住了脚步。这是一处废弃老宅，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丝毫动静，漆黑的巷中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吠。
王盗问道：”为什么？“胡烽冷笑：”你放不下你的杂役堂，我呢？放不下小雅！“
王盗诧异道：”什么时候开始，你对女人如此执著？“
”她和别的女人不一样！“胡烽异常激动，”为了小雅，为了我们的将来，我不惜一切代价！“
他脸上浮现出歇斯底里的疯狂，让王盗心底为之颤抖，听着小雅的名字，犹如在他心里深深剐了一刀。小雅……王盗沉默良久。不错，为了自己所爱的人，为之奋斗，殊死一搏，何罪之有？自己忍辱负重、隐忍不发岂不也是为了杂役堂的一干兄弟？
胡烽道：”所以，我需要一笔钱！我和小雅需要自由的生活！“
王盗无法理解：”仅仅为了钱？你当时为何没有带小雅远走高飞？“
胡烽阴狠道：”我赶到朱雀楼时，已经有人守在那儿了！我没有把握带着小雅安然离开。我也奇怪，他们怎么知道得如此之快。“
王盗脑中浮现出疑问，胡烽虽然性情暴虐刚烈，做事却十分低调机警，否则怎么能成为”梦境里“后起之秀中的佼佼者！他素来对胡烽的手段钦佩不已。海开山怎么会在事前知道胡烽即将叛变，在朱雀楼安插了人手？难道是未卜先知？
胡烽急切道：”有没有见到她？“
看着他焦虑不安的目光，王盗扭头不敢面对他，想了一想，叹道：”在海开山手里！“嘴里淡淡说着，却忐忑不安地瞥了一眼胡烽，若是他知道小雅在自己身边……
胡烽却没有留意王盗的心思，只是眉头紧皱，咬牙切齿道：”王盗，帮我除掉海开山！“他野兽一般的眼神几乎要将王盗吞噬。
王盗仍旧沉默，心里清楚，胡烽已经被海开山和杨淳风两拨人马逼疯，疯得可怕，无可救药。难道自己也要陪他一起疯狂？胡烽的手紧紧握住他双肩，那双手出奇的有力，像是两把钢钩，即将穿透他的骨头。曾经这双手扳住刀刃、救过他的性命。还有家中那个楚楚可怜的女人，她虽然信赖王盗，可任谁也能看出她眼中对另一个男人的期待……
看着胡烽眼眸里燃烧的烈火，王盗重重地点头。
胡烽眼角里露出残忍的笑意，就像是看到了从前，他们并肩战胜强敌，让对手俯首称臣、任由他们宰割一样的快意。
王盗已恢复平静，脸上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凝重，他缓缓道：”’二月二，龙抬头‘，正午，城郊墨龙桥。我们只能一击而中，无论是海开山还是杨淳风都不会给我们第二次机会。“
胡烽面上泛起狰狞的笑容。
王盗道：”在此之前，你需要好好隐藏！“说完这句话，他耳边远远传来胡烽的声音：”救出小雅之前，我不会有任何意外！“话音落时，人已经渺无影踪。
二月初一 诈变
一
王盗叹了口气，在街上七折八拐地回到小雅的栖身之所时，已是午夜时分。他手里拎着一个纸袋，里面装着两只烤乳鸽，一只烧鸡，老四川酒楼的麻辣豆腐，宫爆鸡丁，还有一小壶竹叶青。
明日便是二月二，明天以后会是何种情形？他不敢想，或许他已经学会了，在活着的日子里享受一点快乐。房子里有个女人在等待着他，想到这个女人，让他忐忑不安起来。她距离他的世界着实太远，他只希望这件事情能够赶快结束，让他回到现实中来，他甚至隐约感觉到，这个女人内心深处隐藏着重重心机。
即将推开小小院门时，一种迫不及待的冲动掩上心头，让王盗不禁脸上发热，自己哪里出了问题？深深吸了一口气，在门前踱了两步，待心平气和后才踏进院子。他轻轻推开房门，是否害怕吵醒了梦中人？就像他推开了朱雀楼的房间一样，或许他本不应该推开那扇门的。倘若从头再来的话，他怀疑自己还会义无反顾地破门而入吗？
房间里空空如也。
这样也好！王盗反而为小雅高兴起来，她本不该牵扯到这件事中的，正好有机会脱身，能走多远便走多远。
但是片刻之间，王盗似乎有些怅然若失。渐渐地，那双凄婉的眼睛在他脑海中愈发清晰。他在房间里踱步，不经意间他已翻遍了院子上下所有的角落，一间主屋，一间小小厨房，还有茅厕，他甚至翻身上了屋顶，虽然他明知道家里没有梯子，小雅也不会轻功。
他颓然坐在地上，徒劳地四处张望，在任何时候他都未曾感觉如此失落过，现在却有了一丝凄凉辛酸之意。他痛恨自己怎会有这种感觉，直到现在他才知道，有时候寂寞与孤独竟是如此可怕。
他站在窗口，看着点点繁星，思绪万千。突然间，他盯住了窗台上累积的尘土，那儿赫然有两只爪痕。他心头狂跳不止，这爪痕绝非寻常飞禽痕迹，应该是杨淳风所豢养的雪山金雕。
他小心翼翼地搜寻着，半盏茶工夫，果然看到了远处屋脊上蹲着阴魂不散的雪山金雕。他无声无息地蹿出房门，用一张被褥遮住身子。若想避过敏锐的鹰眼，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待他悄悄欺身接近那栋房子时，院外的狗吠让白头金雕警惕起来，它灵活地转动头颅，黄豆般的眼睛四处打量，一点风吹草动都足以让它展翅高飞。
但是，无论如何训练，它却终究只是畜生而已，不会有人的智慧。
吸引它目光的是房瓦上一只黑亮肥大的蝎子，就在它的铁喙啄食蝎子之时，半空中三点寒光已悄无声息地袭来，封住它飞翔的去路，在它展开翅膀时，一根铁钉穿透它的翅膀。它虽然勉强飞起，却无法遁至高空，只能擦着屋脊缓缓飞行。
王盗始终如影相随，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天空中飞翔的鹰。他用尽生平所学，紧紧跟着金雕在城中四处穿梭徘徊，几乎穿过了大半个长安城。街上已是漆黑不见五指，前面一家棺材店还灯火通明。定睛一看，黑色小旗写着：关家老店。
二
那只鹰已经消失无踪，店门口恰好走出一个满脸横肉的头陀，就在王盗与他擦肩而过时，头陀脸上似铁铸的横肉拧成一朵花，满脸诡异道：”这位先生，深夜到访，可是要买一口合身的棺材？“
王盗似乎颇感兴趣：”不会是正好有一口棺材适合我吧？“头陀嘿嘿一笑：”我佛慈悲为怀，说不定刚好有！“
头陀若无其事地走进棺材铺，王盗跟进去时才发现，偌大的铺子里只有头陀一人。地上摆着十几口新漆的棺材，散发出刺鼻的油漆味。头陀用手拍打着每一口棺材，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的手在一口黑漆棺材上停下，似乎在抚摸心爱的女人，仿佛那笔直曲线是女人的玲珑腰身。
”给你准备的就是这一口！“ 头陀狰狞的脸上露出鬼魅般的笑容。
”你便是四方巡使中的’霹雳狼‘熊浪？久闻大名！“王盗冷笑一声，心中暗暗惊异：听这熊浪肆无忌惮的语气，杨淳风显然不在，莫非是左护法故意使金雕引自己来此？莫非此地有甚阴谋？
熊浪盯着王盗双手，阴森一笑：”我在这口棺材里放置了百斤火药，若是引燃，整条街都会飞上天！“
王盗心中一凛，”霹雳狼“熊浪不但是四方巡使之首，更是海开山的嫡传弟子，此人尤善火器，为人阴险狡诈，的确是生平劲敌。
熊浪打开棺盖，抓出一个女人，正是衣衫不整的小雅。熊浪抓住她满头乌黑的秀发将她提起，仿佛要将她头发扯掉一般，小雅面上露出痛苦的表情，除了大口喘息外，却没有发出一丝求饶的声音。
只在一瞬间，王盗突然觉得心底里似扎了一根针，隐隐刺痛。
熊浪露出可笑而诧异的表情，嘴里挤出几个字：”怎么？居然会有人心疼这个荡妇？“另一只手肆无忌惮地大力揉搓着小雅的胸脯，仿佛要将她高耸的胸膛捏碎。
小雅嘴唇咬出一片血花，竭力忍住疼痛，努力用妩媚的声音对熊浪道：”你让这个男人滚开，我……答应好好伺候你，我可以让你……啊……“她发出疼痛而绝望的嘶声：”求求你……让他走……“
或许，让一个在乎自己的男人看着自己受辱，根本就是生不如死，可是她却没有选择的权利。此刻她心里唯一的希望，就是王盗能把头转过去，或者远远离开这个地方。可是王盗偏偏没有一点儿打算回避的意思，更没有离开这个铺子的举动。
熊浪忽然捏住小雅的下颌，微笑道：”舌头只有一条，你若自己咬掉了，谁帮佛爷舔脚底？“
王盗的眼光喷出熊熊火焰，一股热血涌上大脑，身体也颤抖得越发厉害。难道他已经忘记，面对强敌时最重要的便是沉着和冷静？
熊浪视而不见般笑道：”若不是她在胡烽面前勾引海少爷，那天海少爷怎会死得如此窝囊？“
”放了她！否则我宰了你！“王盗终于大声怒吼起来。
熊浪充耳不闻，淫笑道：”在你来之前，这婊子早已被我……“
王盗像支箭一般疯狂冲上去，面对的却是小雅横陈的身体，他的动作立即僵硬。熊浪狠狠一拳击在王盗脸上，发出清脆的骨裂声响，一道血箭喷出王盗鼻腔。紧接着，熊浪抬脚踢在王盗小腹上，几乎将他挑上屋顶，跌在地上时便吐出大口鲜血。
熊浪抬脚将一面棺木踢穿，发出金属撞击的声响，他面带微笑道：”穿心阎王脚，怎么样？是不是够辣？能以身体受我一脚的人已寥寥无几！“
忽然，熊浪失声惊叫，他的小腿上正附着一只全身漆黑的蝎子，高高举起的尾刺猛然刺进他的小腿。熊浪瞥着王盗，慢慢地将蝎子抖落在地，用脚尖将蝎子狠狠碾碎，畅快淋漓地大笑起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既然你号称蝎子王，老子岂能不防？小小一只爬虫，能咬穿老子的铁甲？“
王盗已不支倒地，只能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小雅看着地上流着血的王盗，硕大的泪珠顺着她脸颊滚落下来，熊浪歪头盯着那双饱蘸泪水的目光，道：”你肯说实话了？“
她点点头，眼光里露出哀怜乞求的神情，发出微弱声音：”胡烽杀掉海小重是因为……海小重私下里为朝廷押运一批军饷，总计是……黄金二十万两……“
熊浪怪笑一声：”你跟海少爷上床是为了知道他行走的路线，对不对？“
小雅有气无力地摇头：”我没有跟他上床……我是只卖艺不卖……“熊浪的手指忽如铁钩般深深掐进了她的肌肤，几乎让她停止呼吸。”是他强迫……啊……是我勾引他上床……“最后一句已是声嘶力竭的尖叫。
就在此际，地上的王盗已不见了踪影。熊浪目光移开，小雅忽然扭头狠狠地咬在他手腕上。熊浪没有一点感觉，就在他回过头时，整个世界都在不停地旋转，只在一瞬间，他看到自己脖子上飙出的血，竟然一直喷到了房顶。他至死也不相信，头颅离开躯体时，还可以把一切看得如此清晰。
这一刀，王盗已用尽了全部力量，并且他至少被踢断了三根肋骨，若不是小雅吸引了熊浪的注意力，只怕两人均凶多吉少。
王盗倒地，关家棺材铺里一切都恢复了宁静。
小雅颓然无力地坐在地上，全身汗水淋漓，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看着王盗昏迷的平静面孔，从她心底流露出一种平静。这种感觉真挚深沉，仿佛来自她心灵深处，她甚至有些迷恋这种宁静安详。
王盗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棺材里，棺材在不停地移动，车轮滚滚不知道走向何方。他全身几乎散了架，腰肋间的疼痛撕裂着神经。
棺木被打开时，映入眼帘的是小雅的笑容，如春天般灿烂芬芳，莲花般洁白无瑕。瀑布般的青丝倾泻而下，轻轻骚动着他的脸庞，王盗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力，手一伸便勾住了她的脖颈。
她像团棉花落在他身上，柔软温香的身体贴在王盗胸前，一股成熟女性的体香沁入王盗鼻腔，让他脑海中泛起涟漪。王盗疯了一般将她紧紧抱入怀中，耳中粗重的喘息，他已分不清是谁的声音。小雅的脸上绯红一片，如同黄昏时分艳丽的晚霞，柳絮般的身躯不经意间扭动着，终于两人彼此紧紧缠绕，彷佛已完全融为一体。
二月二，龙抬头
一
二月二，龙抬头。
城郊二十五里，墨龙桥。
人们期待着祥瑞的春天，灿烂的春季，祈求着春暖花开的好日子。初春时节，天空晴朗，换去臃肿冬装的百姓，纷纷在这一天穿红带绿走上熙攘街头。特别是少男少女，更是眉来眼去尽显年轻风流本色。
王盗全神贯注盯着墨龙桥上的一举一动，胡烽身怀利刃，藏身桥下伺机而动。今天一战实在太过凶险，对手是海开山，”梦境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统治者。
背后细碎的脚步声传入耳中，王盗回头，看到穿着杏黄长裙的小雅叼着一颗冰糖葫芦，露出甜甜的笑容。
”离开这儿！“王盗低声嘶吼。小雅被他的粗暴吓到，慢慢后退。
便在此时，墨龙桥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尘土飞扬，掀起漫天石屑，迅速弥漫了方圆几十丈范围。月牙般横跨小河的墨龙桥顷刻间坍塌，桥上之人无不惊声嘶叫，疯狂奔逃。一时间水花四溅，落水者挣扎惨叫，被碎石击中者流血哀号，顿时一幅人间地狱般的画面呈现在眼前。
王盗看得真切，隐藏在桥墩处的火药已炸响，桥上一乘墨绿色小轿瞬间便被炸得粉碎。胡烽已动手，王盗此刻最关心的便是海开山的死活。
断桥上一道黑影发出凌厉的怒啸，如箭般投入水中，待水面上绽开水花之时，黑影已射出水面，落在半截残桥上，正是海开山！他脸上皮开肉绽，一条手臂鲜血淋漓，胸前赫然多出两处刀伤，另一只手中抓着一人，果是垂死挣扎的胡烽。
王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头也不回大喝一声：”快走，躲得远远的！“人已冲向墨龙桥。
”嗖“一道白光凌空而至，去势之疾如流星划过，钉向残桥。海开山起脚踢开手中躯体，胡烽如一颗皮球飞出十余丈，一连撞翻七八个小摊，落在地上没了动静。海开山迎向白光，单手一拨，忽触电般缩回，白光已渺无踪迹，海开山披头散发怒喝：”王盗！给我滚出来！“
王盗飞身而起，手执一根丈余竹竿，竹竿前端早削成锐利矛形。
海开山亦如巨鹰般迎来，同时发出一声慑人心魄的吼叫。二人在空中交错，海开山不闪不避，踢在竹矛上，整根竹矛一裂到底，锐响中碎成几片。王盗顿感手心里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紧握竹竿的手掌居然被竹片扎得血肉模糊。
海开山眼中射出慑人的杀机，在地上一弹再起，仅余的两根手指发出锐响，正是海开山生平绝学——玄机指。
王盗左肩立时溅起一蓬血雨，右胸亦被击中，发出金属碰击的声响。他右胸藏着一柄短刀，虽然没有被指力洞穿，却像被一柄尖锤狠狠击中，一个倒栽葱摔在地上，就势一滚，拉开了与海开山的距离。
海开山没有立即追上去，负伤盛怒之下，他仍然保持着理智与清醒，否则他不可能有今日的成就与地位。他不信有勇无谋的胡烽和惯常隐忍的王盗敢对他下手，他要活捉王盗，问出背后主谋，然后将二人千刀万剐。
他也没忘记，王盗叫做蝎子王，既然是蝎子，那么必定有一根蜇人的刺。”梦境里“的武功每代独传一人，每人的武功都有独到之处。他并不知道王盗的刺在哪里。方才的爆炸并没有给他造成致命伤害，而他在遇袭瞬间便重伤了”梦境里“年轻一代第一高手——”巨蜂“胡烽。
一团黑影从天而降，直扑海开山，竟是一只白头金雕，海开山随手便将这只鹰击毙，瞳孔霍然收缩，恍悟过来，幕后黑手竟然是……
就在这一刹那，王盗颈后发间甩出一物，钉向海开山。
就在海开山侧首避过王盗射出的蝎子时，眼眸中的惊诧骤然凝固。背后一只手快逾闪电地捏在他咽喉上，他甚至听到了自己颈骨碎裂的声音。
背后之人一击得手，闪电般后退，但始终还是慢了一慢。所谓破船还有三斤钉，海开山顷刻间双臂后折，不可思议地反关节弯曲，双肘结结实实撞在偷袭者前胸，将背后之人撞飞出去，在空中撒出一串血珠。
偷袭者赫然是在梦境里唯一能与海开山平分秋色，却心甘情愿向他俯首称臣的人——”铁面鹰“杨淳风。
海开山平生不曾犯错，他一生最大的错误，便是相信心机谋略均不在自己之下的人会甘心为他效忠。
二
王盗苦笑着喘息道：”看来杨护法早就打算对付海开山了。“
杨淳风胸口瘪进去一块，强忍肋骨断裂的疼痛，笑道：”海开山擅自弄权，徇私舞弊，擅自与朝廷重臣联盟，便是犯上重逆。如今朝廷知道饷银被劫，已经怪罪下来，大长老也护不住他了。“
王盗疲惫地盘腿而坐，看着杨淳风道：”你伤成这样还能笑得出来，果然不简单。“
杨淳风微笑答道：”海开山已死，胡烽更该死！将胡烽的女人带回去，这件事就算有了合理的结果。事情如此完美，我能不笑吗？“
王盗眯着眼睛：”我不太明白。“
”这女人怂恿胡烽杀死海小重，劫了他私下为朝廷押送的军饷，以为从此便可以荣华富贵。“杨淳风鼻腔中涌出一股血水，他深深提了口气，得意地微笑起来：”她也不想想，右护法麾下高手如云，若非我暗中相助，胡烽如何能够得手？“
”我不能亲自动手剪除海开山的羽翼，便以寻找胡烽为由，指引你杀了四方巡使。海开山只顾着找回黄金赎罪，哪有心思去管手下死了多少个？当日在朱雀楼惊走胡烽的人也是我派出的，并非海开山，我还真怕胡烽自投罗网，坏了大事。呵呵，’蝎子王‘，你果然没叫我失望。“
王盗脑中一片空白，他回眸看到小雅扑在胡烽身上，搂住他的头颈泪流满面。
胡烽胸口血肉模糊，眼见是活不成了，他看着小雅，面上浮出最后一丝笑意，轻轻道：”小雅，送我一程！我……不成了……“
”送……我……“胡烽连转动眼珠也难以做到。小雅泪流满面，默默拔下头上发簪，尖叫一声刺入他的咽喉。
小雅走到王盗身边，表情已经麻木。她默默撕下衣袖，缚住王盗不停流血的手，一直缠到手肘。捧着王盗双臂，她突然痛哭失声，脸颊因悲伤而扭曲，目光中充满了惊惶、悲愤、怨恨、恐惧……王盗有许多话想说，但到最后却只有淡淡叹息。
人影一闪，竟是杨淳风一掌拍向王盗面门，王盗本能地抬手格挡，手臂却被小雅的衣袖紧紧缚住，连弯曲手肘都做不到。
他只来得及扭动头颅，这一掌便拍在他肩头。
便在王盗滚向一边的同时，杨淳风伸手捏住小雅脖颈，拖着她疾步上前，另一只手扼住王盗的咽喉，脸上流露出刻毒之极的表情：”王盗，你喜欢这个婊子？可惜她对你虚情假意，从始至终，她喜欢的只是胡烽！“
王盗的挣扎丝毫不起作用，他双手都被紧紧包裹，根本无法发出暗器。小雅看着行将断气的王盗，用尽气力嘶喊道：”放了他，我告诉你……黄金在哪儿！放了他……“
杨淳风手上力道稍减，王盗终于吸进一口空气，他脸已经涨得通红，张大了嘴，上颚竟紧紧贴着一只薄如纸片的虫子。杨淳风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惊惧表情，迅速放开小雅，举手拍向王盗面门。
而王盗已吐出了一口气——惊蛰！
惊蛰本是指春雷初响，惊醒蛰伏中的昆虫。王盗的惊蛰，惊动的是天底下最小也是最恶毒的虫子。
尾声
云层中的太阳终于露出脸孔，小雅安静地走在王盗前面，莲足踩着碎步，身姿摇曳，飞瀑般的长发轻轻摆动，一袭白色长裙，越发绰约如仙子。她不时回首看看王盗双手上裹着的衣袖，血液仍在渗出。
还是那所小院，院子里幽雅静谧，石榴树新生的春芽焕发着勃勃生机。几只麻雀在房顶跳跃，听到院中的脚步声，一齐飞去了。
”都在这里。“胡小雅咬住嘴唇，”这些腌制咸菜的缸，都是黄金所铸。“
王盗默默无语，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此刻交出黄金、保住小雅的生命才是第一位，但拿了”梦境里“的东西，任何人都将付出巨大代价。如今事情只能如此解释：左护法杨淳风图谋不轨，指使心腹刑堂执事胡烽暗算海小重，而后又谋害右护法海开山，最后胡烽被海开山击毙，杨淳风亦被垂死一击的海开山重伤，而王盗及时赶到，严惩元凶，并找回了被杨、胡二人劫走的巨额军饷。
只要交回黄金，大长老必定不会起疑。
小雅笑容甜蜜：”只要我们能在一起，没有钱，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你在我身边……“她举起两条白藕般的手臂，温柔地挽住王盗的脖颈。
小雅用力抱紧王盗，生怕一放手他便会消失不见。她踮起脚尖往王盗唇上大力吻去，呵气如兰的呼吸在王盗耳边萦绕，柔情万种的春风似乎已将他们熏醉，天地间只有对方才真正属于彼此。
就在这一刹那，小雅的身躯软软滑倒，环抱住王盗的手臂松开，无力地摔在地上。她右手掌中赫然攥着一柄小刀，薄如纸片的刀锋上沾染了一串血珠，在阳光下鲜艳夺目。
小雅眼眸里全是深深的幽怨，大颗的泪珠顺着脸颊滚下来，喃喃道：”这些金子，是用命……“声音慢慢淡去。
血，自王盗脖颈上缓缓流出，皮肤已被割开，或许伤口再深一点点，便割断了动脉，到那时他必定是个死人。
王盗吃力地伸出手，想捋一捋小雅额角的乱发，但僵直的手臂实在力不从心。其实他手上的伤，本不必将整条手臂都捆得如此结实，否则她或许不必死。他呆呆地看着小雅头发上蠕动的一只火红色小蝎子，就像一枚精致的琥珀发簪。蝎子的刺在小雅额头上留下一点淡红，令她冰冷的脸庞显得更如雪玉般白皙。而那双眼已阖起，只有长长的睫毛随风颤抖。
王盗突然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眼泪顺着他嘴角流下来，可他连伸手抹去泪水都无法做到。
或许，老天总是会在你毫无预料的情况下给你一种幸福，而有一种人则注定会与之擦肩而过，虽然这种人梦想着追求幸福，很执著，很用心，甚至愿意用生命去换取……可是这种人却始终无法得到幸福，因为她从来都不相信幸福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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