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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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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扶兰

前情提要:

《沉鱼记》中,集仙峰的“龙女”齐小鱼暗慕巴东县令朱逢春,而飞凤峰弟子凤凰又与集仙峰弃徒钱夫子擦出了火花。游走于两段爱情纠葛中的姬瑶花成功获得了峨眉派的珍藏秘典以及集仙峰的武功心法。然而,逐渐实现自己计谋的姬瑶花,还是不可避免地得罪了一大批巫山同门,他们之间的精彩争斗正在逐步展开……

楔子

巫山县治,依山而起,大街小巷共有十三条,分虽以巫山十二峰命名。治内古意盎然,数千年来,有无数神迹流传不息,乡民世世奉祀,不敢怠慢,这其中,最为乡民所重的祭祀,莫过于药王庙与巫女祠。

药王庙在县城之西松峦街的尽头,巴地巫医不分,庙里的神巫也即神医。乡民无知,笼统而言,一概称为药王,立庙祭祀,岁时供奉,遇有大病,更是虔诚叩拜,焚香许愿。

巫女祠在县城之东起云街的尽头,所祭之神,乡民称为巫山之女或曰巫山小女。至于这巫女究竟是何人,乡民同样含混不清。巫女祠的前身,原是楚国祭祀高媒之地,看起来这巫女似是主掌世人婚姻的神,也即女娲。但此后楚人祭祀出没无常的诸多女神如梅山娘娘、花林娘娘,往往也都在此地,巫女祠由此竟成了巴蜀湘楚之民祭祀各方女神的圣地。

巫山县因为有了这香火繁盛的两大祠庙,虽然僻处深山,仍是人烟辐辏,当地特产之药材如乌桕、生漆、梨子等由此得以流贩各地。当地居民往往只须坐收客栈与货栈的租金,便可得到丰裕的收入,是以家给人足,悠闲自在。

论理,巫山县每年岁入丰厚,百姓富足,巫山县令应是头等好差。

但是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历任巫山县令,最头疼的经,便是为巫山县带来滚滚财源的药王庙与巫女祠。

常言道,一山不容二虎。这句话的真假没有人求证过,但是看起来一城不容二神倒是千真万确的。巫山县没有天下县城都应有的城隍庙,想来城隍在此处也安身不下。

药王与巫女,没有一个是好惹的啊。

主持药王庙日常事务的庙祝,当地乡民称为端公,若有祈求,先诉于端公,端公转诉给人间药王——巫山十二峰弟子中的松峦峰弟子,自会有所回答。

主持巫女祠日常事务的道姑,当地乡民称为师婆,若有祈求,先诉师婆,师婆转诉给人间巫女——巫山十二峰弟子中的起云峰弟子,方能回应。

刻薄人私下里称为“巫山十二疯”的巫山十二峰弟子,往往性情古怪,行事随心所欲,本就是些祸端。再加上对他们视若神明的愚昧乡民……巫山县令的头还真不是一般的疼啊!

每年春节,四方乡民前来祭祀之际,也是巫山县令如临大敌、头疼欲裂之时。

热闹非凡的祭祀,不知何时,转眼间便会演变成两派人的群殴,甚至于派出去弹压的衙役,也会因为立场不同而忘乎所以地参与群殴。神宗年间的一次祭祀,死伤太多,事情闹得也忒大了,一位宫廷画师适逢其会,将当时惨状绘成一幅《巫山血祭图》,上呈官家,朝堂为之震动。其时王安石当政,考察官员又甚是严格,巫山县令恐惧之下,请示朝廷暂停一年祭祀。但是祭祀之风,绵延数千年,岂是一纸诏令能够禁得住的?一时间民怨沸腾,加之四方来客绝迹,税收剧减,于是第三年便不得不开禁。一禁一放,威严尽失,乡民越发视朝廷诏令为无物,此后便是想禁也禁不住了。

至徽宗年间,这群殴之风,竟是越演越烈。时任巫山县令的,原是闽中名士,枉有文名,对此乱象,却无法可想,只有挂冠求去,宁可降职也要调往他处。

其时一年一度的岁末祭祀就将到来,朝廷诏令下来,着任巴东县令尚未期满的朱逢春,转调巫山县令,不须再入京述职。原巴东县令的职守,也暂时由他署理,直到新县令到职为止。

一人兼署两县,虽是暂时的,这在大宋,也算是惊世骇俗的特例了,足见朝廷对朱逢春的倚重与赏识。

原任巫山县令如释重负,一交了印,便匆忙离去,将这个难题留给了素有干练之名的朱逢春。

若是能解开这道难题,朱逢春不过博得一句“名不虚传”的称赞、一个原本已成定数的“卓异”的考语;若是不能,只怕此前的努力都要付诸东流。

历来都道是能者多劳,朱大人这一回,临危受命,也算是受盛名之累了。

一、自有一段风流

松峦街尽头的药王庙前,瘦小得像只猿猴的老端公双手笼在袖中,垫着一个蒲团,坐在石阶上,靠着粉墙,在煦暖的冬日阳光中眯着眼打盹,舒服得就如他脚边趴着的那只懒洋洋的老猫。

一顶官轿在庙前停下,衙役揭开轿帘,官服鲜亮的朱逢春站了出来。

冬日微黄的阳光照着他英挺的身姿与脸容。这位年轻的县令,仰望着药王庙气势宏大的殿堂,示意衙役唤醒老端公。

端公慌忙前来向县太爷行礼。

这位出身将门、少年高中、精明能干的县太爷,任巴东县令这两年多来,在峡江一带,早已是声名远扬。

朱逢春示意端公不必多礼,一边往庙内走去,一边微笑着说道:“还有一个月便是春节大祭,本官特地来看一看祭祀事务备办得如何。”

两名小道士正在庭中空旷处晾晒药材。

庙内古木参天,显见得这庙建成已有多年了。

端公见朱逢春注目于院中古木,忙说道:“这两株古柏树,相传是黄帝时巫咸手植的,如今已有几千岁了。”

正殿中供的药王菩萨,日前才刚镏过金,即使殿中昏暗,也是光彩夺目。药王菩萨脚下,另外塑了一头形似猿猴的小兽,一个药篓,篓中放着一柄小锄,小锄上还缠着一根绿色长鞭。

端公引着朱逢春走到神案前,说道:“大人请看,这是能识百草的黄山药兽绿衣,是药王菩萨养着的神兽啊。这药篓中是用来挖药的药王锄,这是神农鞭,据说天帝见神农尝百草,一日遇七十种毒草,实在太危险了,于是送他这根神鞭,鞭身能够随着草木的药性改变颜色。”

老端公其貌不扬,谈吐倒还不俗。

朱逢春“哦”了一声:“这么说唐中供的药王菩萨就是神农氏了。”

端公“啊呵”笑道:“这是前殿的药王菩萨,中殿和后殿还各有一尊药王菩萨。”

朱逢春心念一转,说道:“一气化二三清,一尊菩萨的意思,是不是说药王化身有三?神农氏、巫成之外还有谁?不会是主持药王庙的历代人问药王吧?”

老端公惊讶地道:“正是这个意思,大人猜得真准!”。

朱逢春暗自皱眉。被视为人间药王的巫山门松峦峰弟子;世代受乡民膜拜,却不能护佑信徒平安,年年都有不少信徒在祭祀中死伤。但即便如此,乡民仍是执迷不悟,将死伤者归结为命数如此,当真可怜可叹。

这一代松峦峰弟子罗山,据说医术比上代药王更为精湛,乡野传言,他要你生,你就不会死;他断你死,你也绝无生路,有如阎王决人生死,丝毫无差,一来二去,便被人不无敬畏地称为“阎罗王”。

其实松峦峰弟子带给乡民的,不仅是“生”,也是“死”,所以才会给罗山这么个绰号吧。

守在殿外的衙役突然喝道:“什么人!县太爷在此公务,闲杂人等回避!”

一个娇俏的女子笑声传了进来:“我自找阎罗王说话,关县太爷什么事来着,各位小哥何苦阻拦呢!”

“阎罗王”的绰号,天下皆知,但世人敬畏罗山,当面只敢尊称“罗先生”,就算背地里叫来叫去,总也有三分尊重,大家都担心,若有轻忽,准知道会不会传到罗山耳里去呢。

生、老、病、死,人人难免,尽有求助于罗山的时候,还是不要得罪这样的神医为好。

那娇俏动人的女子声音,将阎罗王之名如此漫不经心地呼来,朱逢春不免有些诧异;这女子只怕也忒大胆了。

话音未落,一个着嫩黄衫子、浅绿长裙的女郎已经飘然而入。

那女郎生得娇小玲珑、珠圆玉润,一双弯弯新月眉,尤为秀丽雅致、引人注目;行动之际,腰肢柔软得仿佛风中杨柳,腰间以松绿丝绦系了一柄形如弯月的短刀,随了她的步履轻轻摇晃。

朱逢春不由一怔。他生长于汴京,见过的各地美女,不知凡几,他的七妹凤凰,便是汴京城中出名的美人;这女郎论相貌并非天下绝色,但是她微微上挑的嘴角,时时欲笑,眼波流转之际,别有一种娇憨俏皮的自然妩媚,令人无法对她的唐突举止生气。

四名衙役跟了进来,脸上颇有愧色,低声说道:“大人,我们——”

朱逢春摆摆手。

要他们拦住这样娇俏的一个女郎,的确是太难为他们了。

女郎一眼望见朱逢春,睁大了眼上下打赶着他,微微偏着头,嘴角含笑,说道:“我早就听说过朱大人的大名了,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啊。”她这话说得含混暧昧,朱逢春只能笑笑,不便作答。

老端公已然认出那女郎来,显然甚是头痛,叹口气道:“净儿姑娘,你好。”说着转向朱逢春说道:“大人,这是——”

女郎已抢先说道:“我叫甘净儿。算起来是风姑娘的师妹,不知道该叫‘大人’呢,还是该跟着凤姑娘叫‘五哥’呢?”

原来这女郎与凤凰一样,都是巫山弟子。

朱逢春觉得自己的头也开始痛了。

他看看甘净儿,说道:“巫山十二峰,未知甘姑娘是哪一峰呢?”

甘净儿“扑哧”一笑:“就叫我‘净儿’得了吧,甘姑娘甘姑娘的,多难听,难道还有个湿姑娘不成?我是净坛峰弟子。我就叫你‘五哥’可好?哈,看你的样子,一定不愿意。不如这样吧,当着人我还是叫‘朱大人’,私下里再叫你‘五哥’可好?”

她这话说得更是暧昧之极。朱逢春不知道她是有意如此还是天真得不知避嫌,只好笑而不答地转过了话题:“净儿姑娘找罗先生有事?”

甘净儿“呀”了一声,转向老端公,说道:“差点儿忘了正事了。我来找阎罗王,他人呢?”

老端公叹道:“罗先生行踪不定,让我如何告诉姑娘呢?”

甘净儿一笑:“端公呀,你这话哄哄别人可以,要哄我可不行。你告诉阎罗王,他既然已经自毁不救巫山弟子的誓言,将九转还魂丹给了神女峰的姬瑶花去救集仙峰的龙女,那就该对我一视同仁。我不要他的九转还魂丹,我只要他的冰心雪魄丸。他若不给——”

说到此处甘净儿抿嘴一笑,一拧腰肢飞掠出大殿。

朱逢春已听出她话中的威胁之意,立刻追了出去。

却已迟了一步。一名正在晒药的小道士被甘净儿扣住了右腕命脉,动弹不得地站在那儿。

追出来的老端公气急地叫道:“净儿姑娘,你别乱来!”

甘净儿一偏头:“我没乱来啊。我只不过见这位小道长生得清秀,想和他聊聊罢了。”

说着侧过头向那小道士莞尔一笑:“对不住了啊小道长。”

她笑起来带着一种小鹿般天真无邪的娇媚,但她自己好像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笑容有何妩媚之处一般。那小道士全身一热,心中怦怦乱跳,只觉得此刻就算死了也是无怨无悔。

甘净儿随即扬起头向大殿叫道:“阎罗王,我不管你在不在,若想要你庙里这个小道士的性命,就拿药来换!”

说完便一把提起那小道士,飞掠向高墙之外。

朱逢春右手动了一动,却又停了下来。

但是院墙外一支长箭破空呼啸而来,甘净儿猝不及防,“哎呀”一声的同时,腰间弯刀已然出鞘,带起一片淡淡寒光,格开了箭矢,人却被逼回了庭院中。

不过她脚一点地,便将小道士往地上一丢,自己纵身跃向古柏,脚尖在柏树上一踏,借力飞起,跃上大殿之顶,轻飘飘飞去无踪。

朱逢春不觉皱了皱眉。这等轻功,就算是来去如风的姬瑶花,也有所不及。跌倒在地的小道士此时“哎哟”一声,捂住了左肩。左肩上一道斜斜的刀伤,正在渗血。甘净儿在收刀回鞘之前,划伤了他。

朱逢春只一怔便已明白,甘净儿那柄弯刀,想必是不饮血不能还鞘的宝刀。

总算这个女子下手还有分寸,那小道士只是受了一点儿轻伤。

在庙外发箭的,自是刚刚赶来此地的凤凰。

凤凰这半年来,并未回汴京,而是在合州吴帅帐下暂任箭术教习——吴帅素有爱才之心,与朱家本是世交,又久闻飞凤峰射术通神之名,好不容易遇上一个来自朱家的飞凤峰弟子,自是不愿轻易放过。时近年关,军中也放了假,凤凰一得了空闲,便来巫山探望刚接了个棘手差事的五哥,顺路先去找了姬瑶花,探听姬瑶光译书的进程。所以现在凤凰的身边,还站着白衣素妆、衣袂飘飘的姬瑶花。

姬瑶花笑意盈盈地说道:“没想到我们来得还真是巧啊。若让净儿师妹劫走了药王庙的小道士,阎罗王舍不得怪罪小师妹,只怕多半会为难朱大人呢——”

凤凰拦住她的话头说道:“阎罗王凭什么来为难五哥?难道五哥拦得住净坛峰弟子的弯月刀和瞬息千里的身法?老实说方才她若不是挟带了一个小道士,身形滞重了不少,我那一箭,连她的衣角都碰不着。”

姬瑶花微笑着摇摇头:“拦虽拦不住,要拖拖后腿却不是不可能的。朱大人虽然弃武从文,自幼练的一身功夫可并没有搁下啊。大人没有出手,大概是想着,何必费那么大的劲呢,就让阎罗王回头去找净坛峰的麻烦好了,朱大人落得坐山观虎斗,多么轻松!”

朱逢春心中突地一跳。姬瑶花竟仿佛能够看穿他的心思。

姬瑶花不待他回答便转向凤凰说道:“说不定朱大人心里还在怪凤姐姐你太笨,坏了他的一箭双雕之计呢。”

凤凰明知姬瑶花历来牙尖嘴利不饶人,这些日子以来,早已学会对她的话只当听而不闻,但至此仍是忍不住气噎,恼怒地瞪了她一眼,说道:“你方才还不是说,就算小道士被劫走,阎罗王也不会怪罪净坛峰的小师妹,只会怪罪五哥这个县太爷未尽治安之责吗?”

姬瑶花一笑,伏在她肩头说道:“凤姐姐,我开个玩笑,你何必当真呢?”

朱逢春打断她们喁喁私语一般的对话,说道:“方才那位净儿姑娘,问阎罗王要什么‘冰心雪魄丸’,那是什么药物,居然值得她不惜开罪阎罗王也要求到?”

凤凰皱起了眉:“谁知道是什么东西!”

倒是姬瑶花答道:“那个啊,据说是阎罗王五年前专门为宫中妃嫔配制的驻容养颜的灵丹妙药,得来不易,普天之下,好像也只有十二丸,他自己留了三丸,只敬献了九丸。”说着她嘻嘻一笑,“净儿师妹年纪轻轻的,看不出倒是很有未雨绸缪的心计啊。依我说,我若是她,才不要本是为别人配制的那个劳什子的‘冰心雪魄丸’,换了是我呀,我就叫阎罗王专门为我配制一种养颜药物才算数。”

说着她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长街尽头,随即又道:“朱大人接下来还要去巫女祠吧?凤姐姐一路辛苦,不如暂且回县衙休息,就让我陪朱大人去巫女祠如何?凤姐姐你看,我知道你决不愿意去巫女祠,这不是很体贴地替你去了吗?”

凤凰啼笑皆非地拍了她一掌,姬瑶花借这一掌之势飘然飞起,一边笑道:“朱大人,巫女祠前见了——”

朱逢春沉思着望向长街尽头。姬瑶花方才那番话不无挑拨之意。甘净儿是否隐在暗处、是否已经听到了呢?对甘净儿来说,美貌永驻这件杳不可及的事情,真的值得她去开罪阎罗王吗?

但是无论如何,姬瑶花挑拨甘净儿去纠缠阎罗王,总比他这个巫山县令出面对付阎罗王要好得多。

姬瑶花是不是已经看穿他想如何阻止来年春节大祭时的械斗?

二、美丽传说中的仇恨

近午时分,朱逢春在起云街尽头的巫女祠前下轿之时,姬瑶花已站在祠前的神女坛前等着他了。巫女祠三面都是绿竹环绕,青瓦粉墙,殿堂小巧可爱,迥然不同于药王庙的巍峨。

姬瑶花示意朱逢春等人先在神女坛前拈香礼敬,之后才缓步入祠。

庭院之中,遍植古木老藤,天气寒冷,藤蔓却越发苍翠,夹杂着星星点点殷红如血的野果。微风轻吹,暗香徐来,只是那香气非花非草,甚是奇特。朱逢春心想,这古木老藤之中,不知暗藏着多少不知名的虫豸。

姬瑶花的白罗软缎鞋轻轻踏在青石甬道上,她走得很慢很小心。

朱逢春忽然说道:“川江帮帮众之中,也有信药王与信巫女两派,所以春节大祭时不能派川江帮帮众来维持秩序。看来要在这一个月时间里杜绝来年春节大祭时的械斗危险,只能借助姬姑娘与令弟的聪明才智了。”

姬瑶花一笑:“不敢当,我姐弟二人,借重大人之处只怕更多啊。”

他们都是聪明人,不再纠缠于这个话题。方才静寂得有些阴森的庭院,因为他们的谈笑而冲淡了那种诡秘之气。姬瑶花轻轻地嘘了一口气。

朱逢春暗自好笑。姬瑶花也算是胆大包天了,却仍是像这世上大多数女子一样,对那些无孔不入的虫豸有着天生的忌惮与厌恶。难怪她要借这个机会与自己一同人祠。说起来他们也算是彼此借重了。

他忽地想到小温侯。小温侯生具一种刚烈如火的气质,又贵为小侯爷,知交遍天下,如果有他在这儿,必定更能震慑阴暗中的虫豸与驭虫之人。要对付巫女祠,他其实是比自己更合适的人选。但是……

朱逢春暗自叹了一声,转而问道:“姬姑娘为何说凤凰不愿意来巫女祠?她的胆子大得很,这世上居然还会有她不敢去的地方?”

姬瑶花小心地避开甬道两侧伸出来的藤蔓,说道:“飞凤峰的箭术,源自射鱼猎蛇为生的巴人。朱大人饱读诗书,不知有否读过《山海经》这部上古奇书呢?巴人旧居之地有变,巴廪君务相率族人乘土船迁往他乡,从夷水至盐阳,盐水有神女,爱慕巴廪君的英武,向他说道:‘此地广大,水中出盐,富饶远过于他处,廪君何不留居此地?’廪君虽然也欢喜盐水神女的美丽多情,毕竟别有心胸,留居十余日,便要离开。盐水神女能驭飞虫,于是化身为蠓,召来万千飞虫,遮蔽天地,巴人的土船无法启航。”

朱逢春少年时爱读兵书,此后志在科考,四书五经读得烂熟,《山海经》这样的书倒还真是只闻其名未睹其貌,听姬瑶花说起这段上古传闻,不觉心惊,问道:“那后来如何?”

姬瑶花神色黯然,过了一会儿才说道:“巴廪君无可奈何之下,送盐水神女一条红丝绦以作定情之物,却在第二天清晨神女化为飞蠓、隐身于万千飞虫之中阻拦巴人土船时,一箭射死了腰系红丝绦的那只飞蠓。飞虫无人驱使,就此散去,巴人的土船才得以启航。巴人找到新的家园,这一代也廪君务相功劳至大,因比在他死后,巴人奉他为神。据说务相之魂魄化为白虎,世世代代护佑巴人。而盐水神女的部落,则世世代代见虎必杀。”

她抬头望向前方的正殿:“巫女祠中,也供奉着盐水神女呢,主持巫女祠的起云峰弟子,向来自认是盐水神女的传人。”

朱逢春心中一寒,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任巴东县令将近三年,身在巫峡之中,对巫山十二弟子的情形也略有所闻。起云峰弟子,据传最擅长于驭使各类虫豸,指挥号令,无不如意,却原来远承传说中能化飞虫的盐水神女。

巴廪君以如此手段射杀对他一往情深的盐水神女,虽然是为巴人着想,但只怕他的魂魄生生世世都不得安宁。这样的负疚之感,以及对漫天飞虫的忌惮与畏惧,想必在他的传人之中一代代沉积下来,深深渗入了飞凤峰弟子的心神与武功之中。难怪凤凰不肯绕道起云峰去往神女峰,也不肯随他来巫女祠。那些份属同门却世世为敌的巫山弟子之间,是不是每一段恩怨都有着这样诡秘迷离的传说?

而主持巫女祠日常事务的师婆,已经率领祠中诸道姑在正殿前迎候他们了。师婆望向姬瑶花时,神色间就如药王庙的端公见了甘净儿一般,头痛却又无可奈何。

姬瑶花嘴角含笑,曼声说道:“师婆,别来无恙啊。韩师姐可在祠中?朱大人想与韩师姐面谈呢。”

师婆稽首为礼,答道:“小姐不在祠中。大人如有问话,还容老奴转告。”

朱逢春扫视着幽暗的正殿。窗外日光明朗,殿内却阴风阵阵、暗不见物,只有各位女神雕像前的香烛闪着点点红光。正座上的神像,因为正当大门,尚有一线日光透入,座前牌位上写的神名,约略可见,原来竟是上古时候炼石补天、抟泥造人、拟定婚姻大礼的女娲娘娘。

在诸女神之中,恐怕这也是地位最尊、神通最为广大、造福人世最为深厚的一位了,无怪乎巫女祠要以女娲为正神。

朱逢春回过目光,向师婆说道:“巫女既然不在,本官今日就不问话了,还请师婆领路,让本官礼敬各位女神,也算是为官此地的一点敬意。”说是“请”,其实师婆也明白,由不得她回绝。

师婆迟疑了一下,说道:“还请大人稍候。”

她转入女娲神像背后,过一会儿用木盘托着一个小瓷盒出来,打开瓷盒,立时飘出一股淡淡药味。

盒中原来是一张暗黄的纸符,想必用药水浸过。

师婆道:“还请大人佩上这道符。以免祠中虫豸无知,惊扰了大人。这药性大约可以维持一个时辰。”她又转向姬瑶花,说道,“姬姑娘,实在抱歉得很,灵符炼制不易,一年时间,也不过炼得三张,现如今只余下这一张了。还请姬姑娘紧随在大人身边十步之内,以免被虫豸误伤。”

师婆此话,绵里藏针,虽然不敢强行阻拦县令大人礼敬诸神,只能奉上灵符,却又摆明了只有一个时辰留给他,要想再来,且等一年。对姬瑶花,则暗示她若擅自行动,后果自负。

姬瑶花微微一笑:“多谢师婆好意。”

她随即又转向朱逢春说道:“大人,说起来祠中还供奉着神女峰奉为祖师的巫山神女瑶姬,但是一直以来,瑶花都是只闻其名未见其神。若非托大人的福,瑶花又怎有机会在瑶姬像前敬一炷香?”

师婆喃喃自语般地说道:“巫山顶上的圣女祠,才是供奉巫山神女的正祠。姬姑娘不去那儿拜祭,只在这儿拜又管什么用来着!”

姬瑶花笑而不语。只要能从从容容地看遍巫女祠,就让师婆讽刺几句又有何妨。师婆亲自掌着灯,领着他们一尊尊神像拜谒。幽深昏暗的大殿中,灯光不及之处,隐隐可以听见嗡嗡振翅之声。

右首第一尊便是盐水神女的塑像。

师婆一一为他们指点。湘楚巴蜀之民所信奉的诸多女神,无不有像。朱逢春暗自计数,连正神女娲在内,竟有三十六尊。而左首第一尊便是巫山神女瑶姬。慢慢地一圈礼敬下来,不过半个时辰。

回到女娲神像前,朱逢春解下腰间药符交还与师婆,微笑道:“这道符还有半个时辰的效力。就烦师婆替我好生保管着,春节大祭之前,本官还要再来查探一次,以确保大祭安全。”

师婆脸色微变,但一个“不”字怎么也说不出来,只得将药符重又放入瓷盒中。也就在这一瞬间,姬瑶花忽地右手五指屈张,向师婆托着木盘的手肘弹去,师婆一惊之下,身子一侧,疾退数步,以左手托着木盘,右掌下切,拦向姬瑶花的屈张五指。

她始终不敢用手直接去拿瓷盒,更不敢让瓷盒掉到地上。

四名道姑疾扑过来。朱逢春则疾步退往女娲神像一侧。他不明白姬瑶花的用意,不过心想最好还是不要介入为好。

姬瑶花左手长袖一挥,冷香袭人,四名道姑不知这香气有何古怪,不约而同地滞了一滞。姬瑶花要的也就是这一停滞。

她也不敢碰上师婆的右掌,疾收回右手,衣裙飘起,身形流转如风中行云,滑到了师婆的后侧,右手长袖飞卷,裹住瓷盒收回袖中。左袖中随即飞出一条淡红索影,曼妙如烟雾袅袅的长索在空中折转盘旋,隐约有淡淡药香弥漫开来。

师婆与四名道姑骇然后退。

姬瑶花的身影飞掠而出。殿外远远传来她的阵阵轻笑之声。

师婆面色难看之极,转身向朱逢春说道:“朱大人,姬姑娘可是大人你带入祠中的。这件事情,还请大人你秉公明断!”

朱逢春叹了一声:“本官自会秉公处理此事。”他早该想到,姬瑶花跟着他人祠,决不只是看看而已。

才刚踏出正殿,殿门已在他身后砰然关闭。

灯光摇曳,师婆与四名道姑静静听着朱逢春去远。

一名道姑这才迟疑着说道:“师婆,姬瑶花刚才从袖中和长索上撒出的,究竟是不是阎罗王配制的辟毒香?”

如果不是,她们方才可就上了姬瑶花虚张声势的疑兵之计了。

师婆恨恨地道:“当然是辟毒香,要不然我干吗不叫你们全力出手挡住姬瑶花?等小姐回来,一定要好好教训一下阎罗王!竟然敢将辟毒香送给姬瑶花!”

她随即困惑地想到,姬瑶花既然已经有了辟毒香,还来抢这道药符干什么?

掌灯时分,朱逢春在书房中坐下,正对着案上《巫山血祭图》的摹本出神时,姬瑶花挑帘而入。朱逢春只一怔便叹息道:“姬姑娘,你强抢药符,巫女祠已经报案,我若不处理此事,巫女祠必定会报往归州府。”

姬瑶花不以为意地一笑:“这是我本门恩怨,我自会依本门规矩来解决,不劳朱大人费心。再说了朱大人,巫山县中,土人众多,上司州府,一向来也认可土人依照自己的风俗习惯解决纠纷,以免动辄诉到官府,纠缠不清。”

巫山一带,原是巴人旧居,此后几经变迁,原来的巴人被称为“土人”,以区别于后世迁来的中原汉人。

朱逢春失笑:“姬姑娘,你又算哪门子的土人呢!”

巫山一带的土人,大半还保留着刀耕火种的上古遗风。姬家姐弟,却宛然是诗书风流的世家子弟。

姬瑶花微笑着道:“神女峰的姬姓弟子,追本溯源,原是来自受赐子爵、封于巴的姬周宗室,史称‘巴子’。自受封之后,世世代代与巴人通婚,后代子孙,早已归化成为巴人,怎可与秦汉之际才迁入此地的中原汉人相提并论?”

朱逢春只好苦笑。他终于明白,钱汝珍那小子,为什么坚决反对凤凰与姬瑶花走得太近。姬瑶花根本就是个祸端——而且每次倒霉的都是她身边的人。

但是现在他又不得不容忍这个祸端在县衙中出入自如……

姬瑶花缓缓坐下,说道:“我已经请人验过,那道药符,出自阎罗王之手。”她没有说明,验符的是什么人,用的是什么方法。

朱逢春深信姬瑶花必定有十足的把握才会如此肯定这道药符的来历,不由诧异地道:“阎罗王和巫女祠的巫女——这一任巫女叫什么名字来着?”

姬瑶花答道:“这一任巫女姓韩,名字就叫‘起云’。”

朱逢春“哦”了一声,继续说道:“阎罗王和韩起云,或者说药王庙与巫女祠,应该是死对头啊,阎罗王为什么会给她们这道能够克制毒虫的药符?这样的药符,对巫女祠来说,是她们至大的威胁,她们应该彻底毁掉才是,又为什么还是留在祠中?仅仅是为了留给入祠的贵客用?但是要知道像我这种敢于冒险进巫女祠查看的官员,万中无一,她们完全没有必要为了这个原因而留下这道药符备用。”

姬瑶花望着案上的《巫山血祭图》,眉头微蹙,沉吟着说道:“十年前,阎罗王和韩起云各自接掌药王庙与巫女祠之后,春节大祭的械斗才突然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严重。”

朱逢春心念微动:“姬姑娘是想说什么?”

姬瑶花沉吟不语。过了片刻她才说道:“今天是十二月初一,还有一个月,便是春节大祭之期,朱大人又有何想法呢?”

朱逢春略一思索,便说道:“在姬姑娘面前,朱某没有必要隐瞒。擒贼先擒王,要制止药王庙与巫女祠的信徒之间的械斗,唯一的办法,就是迫使阎罗王与韩起云公开露面,携手安抚信徒。”

姬瑶花抚掌一笑:“要依我呀,还不如迫他们两人在大祭之前公开一战,一分高下,胜者为王败者寇,败者不许在城中举办春节大祭;来年再战,再定胜负。俗话说得好,一个巴掌拍不响,无论双方胜负如何,春节期间,要是只有一方信徒能够聚集巫山县城,自然也就斗不起来了。这也是擒贼先擒王啊。”

闻声而来的凤凰,正听到这番话,“哼”了一声说道:“这种阴损的法子,也只有你才想得出。还不快快将药符还给巫女祠!”

姬瑶花笑盈盈地说道:“凤姐姐,我这样做,自有用意,说到底也是在帮朱大人消弥那场械斗啊。你再仔细想想,这个法子可管不管用?”

凤凰勉强答道:“你想出来的法子,自然是管用的。”

姬瑶花又是一笑:“我抢走这道药符,为的也不过是将韩师姐引回巫山,好让朱大人未雨绸缪啊。”

凤凰无言以对。

朱逢春接过话头说道:“这一回你得罪了巫女祠,可要当心她们会去找你弟弟的麻烦。令弟现在住在哪儿?要不要派人保护?”

姬瑶花一笑:“朱大人是巫山县令,当然知道望霞街的姬氏老宅吧?瑶光就住在那儿。至于派人保护嘛,就不必了。还请朱大人提醒那些捕快衙役,最好离那宅子远一点儿,因为连我都不知道瑶光请火在里面装了些什么机关。”

朱逢春只好笑笑。姬瑶光的身边,想必还有圣泉峰的弟子石头,以及守在他身边、协助他翻译峨眉派经典的峨眉弟子孙小香。只这两个人,已经是姬瑶光身边的两尊门神了。

离去之前,姬瑶花忽然回过头说道:“朱大人,你可曾注意到,药王庙与巫女祠外的两条街道上,最多的店铺都是药铺?整个巫山县的药铺,好像都集中在那两条街上了。”

药王庙前多药铺,那是情理中事。巫女祠前,为什么也有那么多药铺呢?巫女祠是以善饲毒虫毒蛇闻名的,可不是以制药闻名的。

朱逢春正在思索姬瑶花这番话的用意时,姬瑶花又道:“朱大人,是药三分毒,所以药王庙与巫女祠,恐怕并不是那么泾渭分明的。大人在处理械斗之事时,还请务必要留心这一点。”

她一笑而去。

三、小温侯的梁家兄

巫山一带,暴雨频仍,虽然已是隆冬季节,仍旧多风多雨。姬瑶花自县衙中出来,不过片刻,夜风已挟着紧密的雨点打了下来。她叹了口气,闪入一家店铺的廊下。

早该在出来之前问问瑶光这几天的天气如何的。她实在很讨厌下雨。这是巫山县的正街飞凤街,市面最为繁华,沿街一溜儿店铺,门面高大气派,挂着各色灯笼,幡旗飘扬,虽然已是夜色深沉、行人绝迹,几座酒楼却仍是灯火通明、宾客满座。

这也是每年春节械斗最激烈的一条街道。青石街道上,曾经堆满伤者死者、断肢残臂,所以姬瑶花很讨厌回到巫山县城。

长街拐角处,出现一个披着油布斗篷的人影,左手撑着油纸伞,右手提着一盏琉璃风灯,厚底木屐踢踢踏踏地踩过青石街道,向这边行来。

姬瑶花凝神注视着那人。那人越走越近,琉璃风灯终于照亮了来人俏生生的一张面孔。却是甘净儿。

甘净儿略蹲了蹲,算是施礼。

她个子娇小,虽然穿着厚底木屐,仍是比站在廊下的姬瑶花矮上不少,半仰着头,喜滋滋地说道:“姬师姐,我还担心找不到你呢。”

她的神情与相貌,都带着一点儿小狐似的娇憨依人。

姬瑶花微微一笑:“原来是净儿师妹。甘师叔近来可好?是不是还在苏杭天堂之地悠游自在着呢?怎么就让师妹你一个人千里迢迢地跑到这儿来求药?”

甘净儿嘟起了嘴:“师父她只顾自己逍遥快活,哪有心情管我?又说有我在旁边,显得她老了,她的情郎会移情别恋,所以将我赶了出来自生自灭。”

说着她叹了口气:“我偷偷看过师父卸妆后的样子,眼角的皱纹一条条的看得清清楚楚,原来女人变老之后有那么可怕啊!难怪师父常说,她宁可死了,也不要让人看到她变老的样子。”

所以她才要想方设法向阎罗王求药。

姬瑶花注意到,甘净儿的嗓音是一种天然的婉转娇俏,并非有意做作。这样的嗓音,若是加上一两分浓浓情意,无论是花前低唱,还是月下私语,想必都能让世间男儿未酒先醉吧。

但是甘净儿说起话来仿佛不解风情一般直白。她师父一定没有好好教她如何运用这天生的本领。

历代净坛峰弟子,好像都有这爱嫉妒年轻貌美的徒弟的通病,害得每一代弟子学到后来都只能靠自己摸索。

偏偏甘净儿的直白却自有一种坦诚动人的率真。

对于看惯各种诡计的姬瑶花而言,尤其如此。

甘净儿热切地望着她说道:“姬师姐,你能够让阎罗王拿出九转还魂丹,一定也有办法让他拿出冰心雪魄丸,甚至于让他专门为我配制养颜灵药,对不对?”

姬瑶花莞尔:“阎罗王才不肯自毁誓言交出九转还魂丹,全凭着我和上升峰的伏日升还有飞凤峰的凤凰三个人联手,将他逼得无路可走,落入陷阱,动弹不得,才从他身上搜出丹药。”

阎罗王身上的丹药,被她搜罗一空,想必这会儿正在一边跳脚大骂,一边搜寻药材准备重新炼制。

甘净儿眼珠一转,嫣然笑道:“原来伏日升那个风流才子是上升峰弟子,难怪——姬师姐,那个能困住阎罗王的陷阱,想必出自号称‘鬼斧神工’的登龙峰弟子之手了?早几年我还见过登龙峰的方师弟一次,那时节还是个爱脸红的大男孩呢,动不动就让方师叔责骂,没想到几年不见,居然就能弄出困得住阎罗王的陷阱了!姬师姐,你真了不起!巫山弟子,世世为敌,最爱干的事情就是自相残杀,你居然有本事将上升峰、飞凤峰和登龙峰都调度起来,指挥自如,还有什么事情是你做不到的?我不管,我只听姬师姐你的吩咐,只要姬师姐你肯,一定有法子让阎罗王乖乖地为我制药的。”

若非她左手撑伞右手提灯,只怕这会儿就要赖在姬瑶花身上,挽住她的手臂撒娇了。

姬瑶花注视她片刻,忽地一笑:“你当真听我的?”

甘净儿使劲点点头:“当然啦。虽然我才见过姬师姐两次,但是对姬师姐真是佩服得很呢。我们都不敢去惹巫女祠,只有姬师姐你居然能从巫女祠中硬抢出一道药符!”

姬瑶花眉梢微扬:“你的消息灵通得很呢。”

甘净儿仰着头笑道:“全城都传遍啦。我想不听都不行。巫女祠还发出号令来要找姬师姐呢。”

只是巫山城中的人虽然不敢得罪巫女祠,却也不敢得罪县太爷——谁都知,道姬大小姐是县太爷府上的贵客,这位县太爷不同于那位文弱怕事的前任,可不好惹啊,所以姬大小姐才能够这么安安稳稳地站在大街上。姬瑶花看着她,又是一笑:“你若真有此意,就想办法将药王庙的端公掳来交给我。”

甘净儿张口结舌:“什么?”

虽然白天里她一时气愤劫持了一个晒药的小道士,但是要掳走端公……姬瑶花悠悠然说道:“我猜药王庙的端公必定就是松峦峰托管典籍的传功长老,只有掳来端公,才能迫使阎罗王低头就范。你不敢、不愿还是不能?若是你不肯,那就罢了,我再另找他人。”

甘净儿脱口叫道:“别——让我想想。”

她狐疑不定地望着姬瑶花,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说道:“姬师姐,我要是为了这件事情让阎罗王追杀,你可千万不要不管我噢——”

姬瑶花笑一笑:“你几时见过我丢下同伴不管?你去吧,我会在对面的凤仪客栈下榻,等你三天。”

她袖中长索飞出,缠向长街斜对面那座客栈门前的廊柱,身形随即飘起,飞燕般穿越雨幕,投入了廊柱之后。

虽然风紧雨疾、仍是站在门内迎候宾客的店伙计吓了一跳,生怕这横街飞过来的客人会是动刀动枪的江湖豪客,心中忐忑地迎出门来。

好在姬瑶花看上去如此秀丽温婉,很快让他安下心来,一迭声地说道:“姑娘请到里面来,淋雨了吧?店里备有姜汤,请姑娘先坐下,这就端上来。”

姬瑶花微笑着举步踏入店内之时,回头瞥见甘净儿还站在那儿向这边张望。她心中微微一怔。

这个看起来有些天真的小师妹,不会笨得将端公直接带到这儿来吧?姬瑶花忽然觉得头痛起来。

凤仪客栈是巫山县城中数一数二的大客栈,楼下大堂内,设了十几张方桌,专供住店客人酒食。此时围桌而坐的,尚有一二十人。想来雨夜无事,只好吃酒闲谈。

姬瑶花跟在店伙计身后悄然走入店内时,谈兴正浓的客人们纷纷抬头望来,不免大为吃惊。巫山县虽非荒僻小镇,但是沉沉雨夜中,突然出现这样一个白衣蹁跹、秀色动人的孤身女子,这情形未免有些突兀,令人惊诧不已。

站在长柜后的掌柜取出住店簿子,满脸堆笑地问道:“姑娘是要住店吧?后头有清净上房,请姑娘先报个名字,这也是公门立下的规矩。”

姬瑶花微微一笑:“我姓姬。”

掌柜落笔之际,突然省起这位姓姬的姑娘是何等人,笔头一颤,一点墨汁落到了登记簿上。店内客人也是一阵骚动。

坐在东头角落的一名客人高声叫道:“兀那姑娘,你就是巫山门的姬瑶花?”

姬瑶花向掌柜的说道:“给我收拾一间上房,再送一壶秋色酒、两碟小菜、一碗白米粥来,别的就不用管了。”这才转向方才出声的客人。

站起来高声发问的那名客人,甚是年轻,身材倒不见得如何高大,但是眉宇之间,剽悍之气甚重,气势便有些逼人。与他同桌的那客人,相貌与他相似得很,只是略为文秀一些,想必是他兄弟。

他们身边,另有四名家丁,倒都是些彪形大汉。

姬瑶花打量他们片刻,这才微笑着说道:“正是。您有何指教?”

那客人哈哈一笑:“我在神女峰上没有找到你,正愁巫山广大,不知该往何处寻找,却不料刚到巫山县便遇上了,真是机缘巧合啊!在下梁佐,这是我兄弟梁佑,汴京人氏,是小温侯的朋友!”

姬瑶花微微一怔,不觉暗自叹了一声。这两人的名字,她从未听说过,不知道究竟是哪家子弟。小温侯的朋友还真多,而且个个都好像在为他抱不平。就算她曾经将小温侯骗得很惨,人家自己都没有追究了,真不知道这些旁人又在计较些什么。

其他客人见形势不妙,哗然之余,纷纷作鸟兽散,生怕他们动起手来,令得他们这些无辜者遭池鱼之殃。

掌柜苦着脸望着立时变得空荡荡的大堂。

姬瑶花目光一转,说道:“外面正下着雨呢,我可不想在雨地里动手,弄得一身的泥水。”

那梁佐反手一掌将身后那张空桌推到墙角,叱喝一声,四名家丁立刻跃了出来,沉身弯腰,各执一端,将他们所在的那张杯盘狼藉的桌子叠到了墙角那张桌子之上,转眼之间十几张桌子已经都被堆到东墙边上,叠为三层,桌上的残汤余酒,点滴未洒。

大堂之中,立时清出一大片空地来。

梁佐挥手掷出一个小金锞子,“叮当”一声落在掌柜面前的长柜上,说道:“掌柜的放心,打坏的家什我们会照价赔付!”

他兄弟两人从家丁手中接过两对短枪,走了出来。那梁佐看看长柜上摆的沙漏时辰钟,慨然说道:“姬姑娘既是巫山弟子,我兄弟两人也不敢托大,只好联手对阵了。现在是戌时一刻,亥时之前,若是不能取胜,我兄弟两人立刻就走,再不向姑娘挑衅;若是能赢得一招半式,那就要请姑娘随我们走一趟,回汴京去向小温侯赔礼认罪!”

不待姬瑶花回答,梁佐双腕一抖,两支短枪搠了过来,枪头红缨飘飞旋转,劲风刺面,姬瑶花不愿硬接,凌空飘起,右手在横梁上一搭,掠向他身后。

一直没有开口说话、似乎只会跟在兄长身后亦步亦趋的梁佑,此时突然搠出一枪,直刺向她后腰,出枪的时机极是刁钻,正是姬瑶花双足将要踏地、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

姬瑶花腰如柔柳,顺着劲风来处,拧转过来,变成了面向梁佑,枪支堪堪自她腰侧擦过。梁佑疾收右手,左手中另一支短枪却已搠向她面门。在她身后的梁佐,翻转身来,双枪一左一右刺向她双臂。

转眼之间,姬瑶花已被困在四支短枪之中。

那兄长梁佐,双枪全取攻势,招式也不见得如何灵巧,但是出枪迅猛,令人想到,一旦中枪。必定伤筋动骨。而那弟弟梁佑,两支短枪,始终攻少守多,但是每攻出一枪,必是要害之处或是要害之时,大有出招不必多、一枪必致命的气势。

姬瑶花一连避过数枪,蓦地一惊。

这兄弟两人的枪法气度,都与小温侯有些相似。

小温侯家传戟法,是从无数次实战中练出来的本事,论招式也许不见得如何灵巧精妙,但若论杀敌的威力,却不是惯于江湖争雄的寻常武林中人能够相提并论的。

以这兄弟两人的枪法来看,只怕他们也同小温侯一样,出自禁军世家,至少也与禁军关系密切,是以他们虽然在武林中绝无声名,论枪法的简洁犀利、枪枪致命,却似乎还超过了武林中各派枪法。

汴京八十万禁军,藏龙卧虎,像梁氏兄弟这种从禁军中历练出来的对手若是多了,姬瑶花还真要悔不当初了。

她的衣裙已被刺破数处,面颊被枪头带起的劲风刮得隐隐灼痛。

梁氏兄弟出枪越来越快,留给她的回旋空间也越来越狭小。

姬瑶花眉尖紧蹙,梁氏兄弟心中也不轻松。直到现在,姬瑶花还没有亮出兵器,只是一味闪避。惊风密雨一般的枪支,始终无法真正击中姬瑶花飞燕一般灵敏的身形。她仿佛可以永远这样飞下去一般,而亥时已经快到了。

梁佑突然间加紧了攻势,一连七枪刺出,逼得姬瑶花游走不定的轻灵步履稍稍一滞。梁佐的双枪立刻抓住这个大好机会刺向她双肩。姬瑶花双袖飞卷,缠住了梁佐刺来的双枪,却已腾不出手来对付梁佑自身后刺来的一枪。

枪头劲风已经及衣。姬瑶花蓦地向前连踏两步,穿入前方双枪之间,倒翻而起,双袖牢牢卷在梁佐的枪上,人已倒悬在空中,腰肢折转,双足在梁佐枪上一踏,一股阴柔绵劲之力沿着枪身蔓延向两端。

梁佐虎口震痛,枪支一时把握不稳,被姬瑶花带得连人带枪迎向对面梁佑刺来的一枪。

三支短枪交击,劲力激荡,兄弟两人被震得向后连退数步,姬瑶花双袖碎裂,如白蝴蝶一般片片纷飞,内着的月白亵衣和缠在左臂上的那道淡红细索都露了出来。但是她在翻飞出去之际,一指戳在踉跄后退的梁佐的左耳根后。

梁佐痛呼一声,连退数步,方才勉强站稳。

方才姬瑶花用的若是刀剑而非指掌,这一击已足可致命。

沙漏时辰钟“当”的一声轻响,亥时已到。

大堂中静寂了片刻,姬瑶花一笑道:“这一局就作平手论,如何?”

梁佐面色铁青,好一会儿才答道:“姬姑娘手下留情,我兄弟却不能厚颜再留下来。”他转向手下家丁喝道:“收拾行李,和店家结账,我们立刻就走!”

梁佑在一旁淡淡地说道:“城门早已关闭,大哥想必不愿意惊动县太爷来开门吧?”说着他看了姬瑶花一眼,“姬姑娘,这大半年来,来找你的人很多吧?好像除了凤姑娘,其他人都是有来无回。不知姬姑娘能否告知一二?”

姬瑶花眉尖轻挑,微笑道:“两位是担心我会在暗中设下陷阱扣住两位,就像扣住前头那些人一样?”

不待梁佑回答,她话锋一转:“这一局我愿作平手。接下来我还会在这客栈中住上三天,两位如有雅兴,瑶花随时候教。”

她转向刚刚从长柜底下钻出来的店伙计:“领我去客房吧。唉,这么打一场下来,可真是累人。”

她轻拢长裙,随着店伙计缓步上楼。

梁氏兄弟在大堂内面面相觑,不知道明天是走是留。若是留下来,又该如何面对姬瑶花?

还有,前头找来却有来无回的那些人,真的都让姬瑶花扣起来了,还是别有内情?

他们开始明白小温侯当初为什么会栽在姬瑶花手里了。

这个女子的行事,当真是变幻多端、令人无从揣测。

次日一早,又是阳光煦暖,昨夜的风雨,留下的痕迹只有青石街道上的淡淡水印。梁氏兄弟探头看看窗外天气晴好,正要准备收拾行李,县衙方向忽然传来鸣锣开道之声。

县太爷出来了。梁氏兄弟互相看看,都有一种不太妙的感觉。

有人轻轻敲门,随即传来姬瑶花带着笑意的声音:“两位梁公子,朱大人捎来话,请两位稍候片刻,待朱大人前来问几句话。”

有她守在门口,就算他们想走都走不了啦。至于窗口——那也太狼狈了吧?

兄弟两人只好无可奈何地等着朱逢春大人前来。

朱逢春匆匆上楼,一推门便笑道:“我一听姬姑娘描摹的样子,就知道是你们两个!到了巫山县居然不来看我,是不是怕我向梁世伯告状?哈哈,我猜到了,你们两个肯定是偷偷溜出来的!”

说着向身旁的姬瑶花介绍,这是忠勇伯梁国栋的两个侄子,真名梁世佐、梁世佑自幼由忠勇伯抚养,与他和小温侯这些人是一处厮混长大的。

姬瑶花已经换了一件藕荷色镶玄色细边的素面外袍,初升的日光自窗口处射入,令得她整个人如同浮在光晕中一般,虽然近在面前,却仍是令人有一种虚无缥缈之感。

闻得朱逢春的介绍,姬瑶花微笑着敛衽施礼,说道:“昨晚多有得罪,还请两位梁公子见谅。”

她在心中轻轻地嘘了一口气。

今日凌晨,她去找朱逢春,原意是想证实这两兄弟的来历究竟是不是如她所猜想的那样。朱逢春猜测是忠勇伯那两名擅使双枪的侄子时,曾经不无警告地对她说,在他们那群人中,这两兄弟与小温侯尤为亲密,名为朋友,实为异姓兄弟。

而且这两兄弟又是当朝重臣宿太尉的外孙。不管是小温侯还是宿太尉,都不是姬瑶花目前想招惹的人物。小温侯牵动的人,委实太多。她在设计小温侯的时候,的确没有想得这么周全。

幸亏昨晚动手时她为了谨慎起见,冒了个险,没有出手伤人。否则,这个麻烦可就太大了。她现在的麻烦已经够大了。瑶光现在不在身边:她要独自下完这一局,不能不步步小心。

梁氏兄弟被接到县衙后堂内住下,说起昨晚与姬瑶花动手之事,梁世佐击掌叹道:“那位姬姑娘,真个是好身手!依我看也只有小温才能与她一争高下了!”

梁世佑在一旁冷冷地说道:“大哥,我们兄弟联手,在汴京城中,除了小温,还没有输给过第二个人,就算是凤凰,当面拼起来,也不过和我们打个平手。可是昨晚那位姬大小姐,连兵器都没动用,大哥你就低头认输了,传出去岂不是让整个汴京笑话我们?”

架逢春一笑道:“你们不也扯碎了她的衣袖?别以为那不是她的兵器。我听凤凰说,好像巫山门神女峰这一系的武功有某种忌讳,几乎从来不用刀剑之类的兵器。若是让她那双衣袖缠上身体,只怕你们就会知道个中滋味,不会再以为那不过是一双衣袖了。”

梁氏兄弟默然一会儿,梁世佑忽地笑了起来:“不知道小温能不能胜她呢?”

朱逢春白他一眼:“别打这个主意。这两个人若是打起来,恐怕就不是谁输谁赢的问题,而是谁生谁死的问题了。”

提到小温侯,朱逢春颇为困惑:“小温不是那种肯吃哑巴亏的人,怎么一直没见动静?难道就这么算了?”

他们与小温侯从小厮混到大,对小温侯的性子,知之甚深,是以都觉得蹊跷。梁世佐寻思着道:“小温这一回不会是真栽进去了吧?反常得很。”

梁世佑则道:“若是小温这回真栽进去了,我们怎么办?”

朱逢春只略一沉吟便答道:“不管是不是,咱们都得先替小温看好姬瑶花才行。听说她身边可还有一位登龙峰的师弟,对她言听计从。”

梁氏兄弟连连点头称是。若是小温侯看中的女子,就在他们眼皮底下被人抢走了,以后还让他们怎么在汴京城里混下去?

朱逢春笑而不语,觉得心中痛快之极。

自从姬瑶花介入他的生活以来,每件事情都被她搅得无法自主。他决不喜欢这种变成操线木偶般的感觉。

姬瑶花也须要尝尝这种滋味,才会真正明白什么叫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于是梁氏兄弟又回到了凤仪客栈。

姬瑶花诧异地看着他们搬了回来,并且住到了她的隔壁。

梁世佑拱手笑道:“朱五这个县太爷不好做啊,我和大哥决定留下来帮他渡过春节大祭这个难关。姬姑娘,你算是此间主人了,以后请多多关照。”

梁世佐则上下打量着姬瑶花,不知心中在估量些什么。

姬瑶花暗自沉吟。她倒要看看这两兄弟和朱逢春在暗中弄什么鬼。

唯一可以安心的是,面对药王庙与巫女祠,他们会站在朱逢春也就是站在她这一方。

四、知我者谓我心忧

接下来的两天,姬瑶花足不出户,每天倚在窗口,仰望着天空出神。梁氏兄弟也只好守在窗口,想看看她究竟在等什么。

第三天的午后,梁氏兄弟守在房中,正万般无聊之际,突然听见空中一阵鸽哨声。

姬瑶花轻啸一声,那只信鸽在空中盘旋一阵,认准了地方,飞扑入她的窗口。

过了片刻,姬瑶花手一扬,那只信鸽又展翅飞上了天空。

她敲着窗棂说道:“两位梁公子,你们不是一直在关心,我究竟在等什么吗?若是真的想知道,何不跟来药王庙看看?”

她翩然跃出窗外,去势如箭,转眼间已消失在小巷转弯处。

她的语气之中,隐隐含着怒意,不知方才收到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消息。

梁氏兄弟赶到药王庙时,已听见庙内的刀棍交击之声。周围住家,一个个门窗紧闭,不敢招惹是非。

两人赶进去,却见药王庙的庭院之中,已站着不少人。姬瑶花面色不善,站在一株古柏之下,身边那坐在轮椅之中、相貌与她一般无三的年轻人,想来便是她的双生弟弟姬瑶光。

药王庙中的老小道士,一个个鼻青脸肿、衣衫破烂,狼狈不堪地躲在一旁,想必方才被打得很惨。

正在庭中动手的,是老端公和一男一女两个少年。

那肤色黝黑、愣头愣脑的少年,使一根长棍,挥动之际呼呼生风,一个击空,庭中石板便片片碎裂。

梁世佑吸了一口凉气,说道:“这必定就是曾经和小温斗了三十六招的石头了,看起来还真不简单!”

另一个眉目灵动的青衣少女,料想便是峨眉弟子孙小香,一柄长剑使得很是曼妙多姿,配合石头的长棍,尽自缠绕老端公的左臂左腿。

老端公使的是一柄药王锄。这种兵器颇为怪异,出招攻守,大不同于世人常说的十八般兵器。而石头和孙小香攻守之际似乎又有些忌惮,每每在将要击伤老端公之际,长棍与剑便偏了开去,是以竟然久战不下。

看起来这两人是想生擒端公。

姬瑶光专心注视着缠斗的三人。

端公忽地一锄扫向石头两人的面门,趁他们两人向后仰身闪避的时候跃起半空,眼看将要冲出包围,姬瑶光轻喝道:“左进七步,右退三步!”

石头向前疾冲七步,孙小香向后连退三步。

端公一口真气将尽、双足将要落地之际,石头恰好冲到他的后下方,长棍望天一劈,迫得端公只能用药王锄横里挡住长棍,借了这格挡之力,向后翻滚出去,落地之际,正是孙小香一柄长剑递出之时,重又将他困住。

梁氏兄弟不由得拍掌叫好。

姬瑶光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却的确是好眼力好决断,难怪石头和孙小香会毫不犹豫地听从他在场外的指点。

姬瑶花这时望见梁氏兄弟,招手示意他们过去。

走到她身边时,梁氏兄弟才意识到,他们不知何时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听命于姬瑶花了。是不是因为他们潜意识中,已经将姬瑶花看做是小温侯未来的夫人,所以才对她如此恭顺?

还是因为,就像传说中的一样,巫山弟子本身便有一种颠倒众生的力量,世人与他们相处越久,就越容易心甘情愿地俯首听命?

但是不待他们仔细寻思,姬瑶花已经说道:“请两位替我照看一下舍弟。”

姬瑶光微笑道:“我未必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他的微笑之中,隐约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倔强。

姬瑶花淡淡答道:“怕只怕暗中还有你我都未曾想到的对手。”

梁氏兄弟这才意识到,这两姐弟之间,只怕已经有了不小的冲突。小温侯曾经说过,姬氏姐弟,说话行事,往往令人感到,他们不像两个人,倒像一个人。而现在……

梁世佐率先说道:“姬姑娘尽管放心,有我兄弟在此,必定不会让人伤害令弟!”姬瑶花没有心思来体会他们异常的热心背后有何不妥,她翩然飞起,袖中的淡红细索如同长蛇一般,蜿蜒穿过棍影剑光,透入老端公挥舞的药王锄,缠住了他的右臂。

老端公怒叫道:“姬瑶花,你居然敢暗中偷袭!”

姬瑶花一笑:“端公呀,乾坤朗朗,你我正面相对,何来‘暗中偷袭’一说呢?就算是我们三个打一个太不公平,也请端公你体谅,你是前辈长老,我们三个后辈,不敢和你单打独斗啊——”

谈笑之中,索影飞舞,已将端公缠得牢牢实实。

石头和孙小香回到姬瑶光身边,只留下姬瑶花站在捆成米粽般的端公身旁。

一群道士哗然,有人叫道:“姬姑娘,罗先生回来一定会来找你算账的,你还是快快放了端公为好!”

姬瑶花对道士们的吵嚷恍若未闻,只向大殿说道:“甘净儿,端公现在已经在我手里,你走吧。”

甘净儿娇小的身形飞鸟般自大殿顶部掠下,轻轻落在庭中。

第一次见到甘净儿的梁氏兄弟只觉眼前一亮。甘净儿的妩媚娇憨,让人一见之下便心生好感,似乎无论她做了什么事情,都不忍心责备她。

甘净儿轻咬着嘴唇,怯怯地挪近姬瑶花,窥伺着她的脸色说道:“姬师姐,你别赶我走啊。我也是没有办法,才去找姬公子帮忙的。你也看到了,端公这么厉害,我打都打不过他,还怎么将他掳走?”

姬瑶花尚未回答,姬瑶光已抢先说道:“这也不怪你。我原本也想试一试石头和孙小香这段日子以来的进展如何。”

甘净儿嫣然一笑:“是这样啊,我真担心姬师姐会责罚你呢。”

姬瑶花看着他们,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将端公带回望霞街姬氏老宅的路上,甘净儿很乖巧地一直躲在姬瑶光的身边,避开姬瑶花冷冷的目光。

梁氏兄弟互相看看。梁世佑低笑道:“原来姬大小姐和天下的姐姐一样,最见不得自家兄弟为了个外来的女子跟她疏远。”

这么一想,姬瑶花不再如初见时那样令他们感到高深莫测,反而亲近了许多。

巫山十二峰,神女峰又名望霞峰,是以巫山县城中这条与神女峰相对应的街道以“望霞”为名,以免冲撞了同在一城的巫女祠中供奉的数位神女的名号。

姬氏老宅在望霞街尾,隔了一片老桂树便是城墙。庭院深深,绿竹掩映,院墙底部的青石上,苔痕宛然。小小三进院落,幽深得如一口古井。梁氏兄弟甫踏进来,便感到了这种异样的幽暗。头顶日色明煦,院中却只见竹影。

他们被请入客厅中用茶。姬瑶花微笑道:“我想二位留在此地,不只是想助朱大人一臂之力这么简单吧。何不说来听听,免得以后产生误会?”

梁世佐愕然摇手道:“没有他意,请姬姑娘不要误会!”

倒是梁世佑笑道:“姬姑娘快人快语,大哥你又隐瞒什么呢?不错,姬姑娘,我们兄弟二人,留下来的确是别有用意,但决不是要与姬姑娘为难。”

说着他话题一转,不答反问:“既然姬姑娘家的老宅就在望霞街,姬姑娘又为什么要投宿客栈呢?”

若非如此,只怕他们可能不会有机会见到姬瑶花。

姬瑶花轻叹道:“我本意是不想让瑶光卷入太深。阎罗王总算对瑶光还是不错的,五年前若非他为瑶光悉心诊治,瑶光的双腿早已不能行走。虽然事后我送给阎罗王一枝百年灵芝作为谢礼,瑶光总还是欠了人家一份情。”

梁世佑讶异地说道:“听说姬姑娘前些日子还曾设下陷阱困住阎罗王,将他身上的丹药搜得一干二净的。阎罗王也许早就将这笔账记到你姐弟两人的身上。”

姬瑶花一笑:“上一次不同。上一次出手困住阎罗王的,我只是四个,哦不,也许该说五个人中的一个;丹药也不是我一人独占。法不责众嘛,阎罗王也不见得愿意和我们大家作对。但是这次就不同了。”

除了巫女祠,还没有哪一峰的弟子敢当真独自去惹火阎罗王。

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完全撕破脸为好。

所以她才要将净坛峰推出来打头阵,叫甘净儿去劫掳端公。

甘净儿最初一气之下掳走小道士,已经开罪了药王庙。这个泥坑,让她再陷深一点,也不过五十步与一百步的分别。

但是甘净儿却将姬瑶光拖了进来。

姬瑶花可以肯定,瑶光以前从未见过甘净儿。可是,不过短短两三天的时间,瑶光竟然会派出石头和孙小香去帮甘净儿劫持端公。

眼见得姬瑶花心情不佳,脸上的笑容不无勉强,梁氏兄弟略坐一坐,便告辞了,一离开望霞街,两人立刻赶往县衙去找朱逢春商量。如果姬瑶花不能替朱逢春制服药王庙和巫女祠这两个祸乱之源,那接下来头疼的应该是朱逢春了吧?

梁氏兄弟走后,姬瑶光拄着竹杖转了出来。

姬瑶花回头看他一眼:“甘净儿呢?”

姬瑶光淡淡答道:“她不敢见你,躲在客房中休息。”

姬瑶花冷笑一声:“她居然也有不敢做的事情?”

姬瑶光答道:“至少她就不敢真的去掳端公。”

停一停,他又说道:“净坛峰向来以轻功见长,若论逃遁之术,普天之下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了。但她们只会杀人,却不会绑人一对着端公这样的前辈长老,只能绑,不能杀也不能逃,动起手来处处缚手缚脚,对甘净儿来说,那无异于叫她去送死。你又不是要杀尽巫山弟子,我又为什么不能帮她?”

姬瑶花立刻驳回:“你若不帮她,她自会找别的人。梁氏兄弟就是两个现成的帮手。甘净儿能够说动你,未必就不能说动梁氏兄弟。而且今天梁氏兄弟见到甘净儿时的神情,我看得很清楚,他们是不会拒绝甘净儿的请求的。”

姬瑶光淡淡一笑:“你只给了她三天时间。她找到我这儿时,已经快到期限了,她哪里还有时间去找别人?”

姬瑶花的眉尖拧了起来:“瑶光,你应该知道,甘净儿是个怎样的女子。我不想看到你受伤。”

她得承认,甘净儿的确有一种自然妩媚、楚楚可怜的气质。这种气质,与她的坦率和娇憨混合在一起,即使是姬瑶花自己,也很难毫不犹豫地断然拒绝她的请求。

但是,瑶光应该和她一样清楚地知道,甘净儿毕竟是净坛峰弟子。

善于媚人的净坛峰弟子,想要媚惑的,决不会只是某一个人。她们要的是天下男子的迷恋。甘净儿的师父甘露露就曾说过,她的美丽,倘若只留给一个人欣赏,那是暴殄天物。

甘净儿的美丽,同样是不能寂寞深闺的。

瑶光应该知道得很清楚。姬瑶光却道:“人生在世,总得要玩一玩火,要不然,岂不是太无趣味?”

姬瑶花的眉尖拧得更紧,不觉伸手抚上了姬瑶光的左臂,轻轻说道:“我不希望你去玩火,不想看到你去喜欢那些会伤害你的东西。”

姬瑶光的左臂上,至今还残留着当年那只狡猾的小狐狸咬出来的伤疤。曾经驯服过无数鸟兽的姬瑶光,念念不忘的,偏偏是那只宁死也不肯让他驯养、终究成功逃入山林的小狐狸。

姬瑶光出了一会儿神才道:“瑶花,你自己又何尝不是在玩火?不要告诉我,你着意笼络梁氏兄弟,为的不是小温侯。梁氏兄弟与小温侯的关系如此密切,他们跑来找你麻烦,小温侯多半会追过来的,因为不论哪一方有损伤,都不是他愿意见到的。你还想对小温侯做什么?再骗他一次?”

姬瑶花霍地抬起头来:“不错,我的确是在笼络梁氏兄弟,好让小温侯不至于站到我的对立面去。难道你就想将他们三个变成敌人?”

姬瑶光凝视她一会儿,说道:“我不过随口说说而已,瑶花你紧张什么?”

姬瑶花微微一怔,意识到自己方才颇有做贼心虚之嫌,不免有些懊恼地别过头去。姬瑶光撇撇嘴,很不情愿再讨论小温侯这个人,但转念想想,还是说道:“小温侯这个人,心志坚刚,主意既定,等闲便难以撼动。他若不来巫山,倒也罢了;他若是来……瑶花,你可要小心了。”姬瑶光心中其实颇有些懊恼,觉得当初也许不该去招惹小温侯的。瞧瞧姬瑶花隐约有些不大自在的神色,心中的懊恼不免更重,暗自“哼”了一声,打定主意,就算小温侯赶来巫山,也决不能让他反客为主。他定定心神,转而说道:“瑶花,还有一件事,你也要想清楚。方攀龙那傻小子,虽然正在巫山顶上忙着改建圣女祠,但是不等于他对巫山县城中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小方年纪太轻,不同于历练颇深的小温侯,若是出了差错,我看你怎么收场!”

姬瑶花皱皱眉:“小方来帮我们,是因为你能给他最好的构思,使登龙峰的机关之学突破精确太过近于死板的缺陷,更上一层楼。我可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什么会让他误会的话。”

姬瑶光仰望巫山山顶方向,说道:“你若是想要让他误会,还用得着说什么出格的话吗?瑶花,你可别毁了他。若是毁了他,我们做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他一顿竹杖,径自离去。

姬瑶花望着他消失在游廊拐角处,沉吟不语。

直到甘净儿的脸从房门处小心地露出来。

她还来不及躲回去,已被姬瑶花发现。

甘净儿连忙举起双手作投降状,一边笑道:“姬师姐,我是想看看姬公子在不在,你可不可以不要再生气了?女人生气是很容易变老的,所以我从来不生气。”

姬瑶花看看她娇嗔可喜的面容,委实很难对着她发作自己的郁闷,只能叹息般说道:“是,你从来不生气,只让别人生气。”

说着手指轻弹,一点小小白光飞射向甘净儿。

甘净儿“哎呀”一声翻了出去。

那点小小白光却在临门槛之际坠落地面。姬瑶花本来就只打算吓吓她的。甘净儿再翻回门口处时,姬瑶花已不见了。

落在槛下的是一粒小小的珍珠。

甘净儿拾起珍珠,打量一会儿,偏着头自顾自笑道:“姬师姐真大方,这么好的南海珍珠,虽然小了点儿,但用来做暗器未免也太糟蹋了。”

于是晚餐时分,甘净儿说道:“姬师姐,你若还有南海珍珠,可千万不要再用来作暗器了,你若不在乎,不如送给我吧。南海珍珠可是养颜的良药啊!”姬瑶花不觉愕然。

她该怎么面对眼前这个叫人头痛的小师妹?

姬瑶光“哧”地一笑。五、要么忘掉。要么得到

十二月初十,姬瑶花接到了阎罗王的信,约在三天之后的日暮时分,双方在巫山县城西高都山上的楚阳台旧址相见。

高都山在城西二里处,楚阳台旧址,相传便是宋玉梦遇巫山神女、作《高唐赋》之处,原本建有高唐祠,专门供奉巫山神女。后来迭遭兵乱,殿宇颓坏,于是后人在巫山山顶另建圣女祠供奉巫山神女,这处旧址,也就任由它荒废了。

阎罗王选中这个地方,想必看中的就是它的荒凉与开阔吧。

十三日下午,姬瑶花一行早早便到了楚阳台旧址。

暮色渐起,楚阳台周围的山林,烟雾凝结,空中水雾,沾衣欲湿。

姬瑶花凝望山林许久,向站在一旁的梁氏兄弟说道:“这便是巫山八景之‘阳台暮雨’。若有若无,恰如神女欲去还留。”梁氏兄弟心中不觉生出一种恍然的迷茫,不知道此时此刻,身在何处。

日暮时分,阎罗王罗山如约而来。阎罗王接掌药王庙时不到三十,此时应该年近四旬,只是他肤色黑褐,神情严肃,满面风霜,外貌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要苍老许多。一身短褐衣,腰间别着一柄长不过三尺的药王锄,如若再背上个药篓,便和山野间常见的药农没有区别了。

站定之后,他打量着姬瑶花一行。

姬瑶花站在最前面,她身边紧跟着便是甘净儿。

姬瑶光坐在轮椅上,石头与孙小香分立左右。端公被闭了穴道,外加一道牛筋绳捆住手脚,放在一张竹抬椅上,两名仆妇看守着。

站得稍远一点儿的,是凤凰与梁氏兄弟。

姬瑶花向阎罗王敛衽施礼,微笑道:“罗师兄,凤师姐和两位梁公子是我请来的见证人。不知罗师兄请了哪几位见证人呢?”

阎罗王环视四周一遍,慨然答道:“山川草木,都是我的见证!”

他面貌苍老,但言语举止之间,自有一种傲视众生的豪迈气度。

姬瑶花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过了一会儿才道:“罗师兄单刀赴会的气概,的确非凡,大有王者之风啊。倒显得我请来三位见证人,太过小家子气了。”

甘净儿嫣然笑道:“大有王者之风——姬师姐给罗师兄下的评语真是精当啊,我心里想的也是这么回事,只是一时间说不上来呢!罗师兄,我不知道姬师姐想要你做什么,我只想请你给我配药,不知道罗师兄你肯不肯答应呢?”

阎罗王“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姬瑶花一笑道:“至于我嘛,罗师兄,我想请你去斗斗巫女祠,如何?”

阎罗王哈哈一笑:“坐山观虎斗,这是姬师妹你的拿手好戏吧?”

姬瑶花微笑着答遭:“有谁愿意去斗两只老虎?当然是坐山观虎斗来得轻松。罗师兄,药王庙与巫女祠世代为敌,自罗师兄与韩师姐接掌以来,似乎敌意更深,以至于每年引发的械斗规模越来越大,春节大祭,本是普天同庆之事,却令得巫山县城变成了人间地狱。为什么你们两位不亲自做个了断,以免伤及无辜呢?”

阎罗王上下打量着她:“这种悲天悯人的话从姬师妹你的口中说出来,倒煞是奇怪。”

姬瑶花含笑道:“看来罗师兄对我成见甚深。不过,罗师兄可曾想过,上一次多有得罪,我为的也只不过是想从师兄手中求得九转还魂丹去救齐师妹啊。”

阎罗王冷哼一声:“然后再让齐师妹将集仙峰的典籍送给你。”

姬瑶花扬起了眉:“各取所需,这又有什么不对?罗师兄,我只问你,你是否答应?”

阎罗王向后一退,右手握住药王锄,伸出左手道:“要想将我呼来唤去,你先拿点真本事出来看看,请!”

姬瑶花叹了一声,说道:“这个时间和地点都是罗师兄你选的,接下来该我选这一局的赌法了对不对?”

阎罗王没有回答。

姬瑶花当他是默认了,径自说道:“罗师兄,松峦峰培养弟子,历来是十年选种,十年育种,十年炼种,一出道就比我们这些师弟师妹多了十年的功力。罗师兄出道之后又是十年磨砺,更不是我们能够相比的。所以,我决不敢托大要与罗师兄你单打独斗,就让我和净儿师妹联手接罗师兄一百招如何?百招之内,我们若幸而未败,那就要请罗师兄分别答应我们两个的要求了。待罗师兄斗败巫女祠之后,我自会送回端公。唉,罗师兄,能够斗败巫女祠,这不也是你药王庙乐意见到的吗?为什么罗师兄你好像心存忌惮、不肯出手一战呢?我们都怕巫女祠的毒虫,罗师兄你大可不必害怕啊!”

姬瑶光在一旁若有所思地听着他们的对答。

阎罗王为什么一直不肯亲自出面去对付巫女祠?

姬瑶花已翩然跃出,甘净儿紧随其后,握着新月刀,带点歉意地向阎罗王施了一礼,轻声说道:“罗师兄,多多得罪了!”

说完右腕一抖,新月弯刀锋然出鞘,带起一片寒森森的刀光,竟率先向阎罗王攻了过去。

暮色渐深,梁氏兄弟燃起了四支松明,插在四角。松明毕剥燃烧之际,散发的松香,淡淡地飘入夜风之中。夜风中飘扬的,还有山林特有的草木清香。

阎罗王选在日暮时分动手,必定有他的用意吧。姬瑶光沉思着。

姬瑶花手中的缚仙索,在夜色中盘旋飞舞,将阎罗王缠在松明火光所及的明亮之处。甘净儿的身形则飘忽如同鬼魅,新月刀如同一泓秋水,紧紧缠住阎罗王手中的药王锄。

她们要的只不过是不败。只要能缠斗一百招,便大功告成。

梁氏兄弟看得摇头叹息。

姬瑶花的这种打法,几近胡搅蛮缠。偏偏阎罗王自居身份地位,被她用话拿住,无法与她和甘净儿这两个巧笑嫣然的小师妹计较太多。虽然他们也希望阎罗王落败,但还是忍不住要为阎罗王抱不平。

叹息未完,梁世佑突然望见巫山县城方向奔来的几道人影。凝神注视片刻。他一拉兄长,低声说道:“你看看走在前面的是不是小温?跟在他后面的那个胖子是不是伯父府上的管家梁老东?”

梁世佐定睛细看,吓了一跳:“不是他们还是谁?想必是伯父叫小温带着梁管家来抓我们回去的!怎么办?”

梁世佑一笑:“怕什么,有朱五替我们扛着,梁管家也得看朱五三分薄面吧?再说小温这会儿哪还有心思管咱们?”

凤凰也已发现奔来的人影,不觉看着梁氏兄弟笑道:“现在要躲起来只怕太晚了吧!”

石头和孙小香专心在数招数,已经数到第五十九招。

姬瑶光抬起跟望了望奔来的人影,怔了一下,便又将目光转回到缠斗的三人。阎罗王左手往腰间一抹,抽出缠在腰间的神农鞭,呼啸着抽向甘净儿。

甘净儿生怕那道长鞭划伤自己的身体尤其是脸部,新月刀的攻势立时放慢了不少,看起来几乎要躲到长鞭不及之处了。

姬瑶花横抽缚仙索缠向神农鞭,一边叫道:“甘净儿你还不快抢近了缠攻!只有抢到阎罗王近身之处才能让他的鞭子施展不开!”

甘净儿“哦”了一声,猱身重上。

孙小香叽叽喳喳地数道:“第六十五,第六十……哈,姬姐姐真棒,甘姐姐也好厉害哦!第六十九,还有三十一招了!”

姬瑶光叹口气:“小香,你真是吵得人头昏。”

孙小香吃吃笑道:“姬姐姐早让我吵习惯了,决不会头昏,就让阎罗王去头昏好了!”梁氏兄弟真的很同情阎罗王。就算他是如假包换的阎罗王,碰上这么几个女子,照样也要头昏脑涨。

奔来的果然是小温侯。

负戟而立,小温侯看起来仍是年初时英姿勃勃、器宇轩昂的模样。

甘净儿旋身攻出一刀时,望见了来人,叫了起来:“姬师姐你看!那个人真气派!”姬瑶花已经发觉有人奔来,侧头望去,心中不由得一震。姬瑶光前些日子的警告言犹在耳。她该如何面对小温侯?

阎罗王突然叱喝一声。一直不曾被小温侯分散心神、全心关注着三人缠斗的姬瑶光霍地站起,脱口叫道:“瑶花小心!”

姬瑶花一连三个倒翻才让开阎罗王抽过来的长鞭。鞭风所及之处,衣带碎裂。甘净儿自她身旁掠过,看似要迎向阎罗王抽来的第四鞭,却在掠过之际,反手一刀,自刚刚翻身跃起的姬瑶花后背划过。

姬瑶花痛呼一声,在刀刃及体之际,本能地收缩身体,以免刀锋深入;随即横掠出丈余,躲过阎罗王的长鞭。

甘净儿如影随形,又是一刀划出。

但是小温侯抢前一步,横戟一挡,甘净儿这一刀再砍不下去,被小温侯挥臂一格,连人带刀倒飞出丈余开外。

凤凰已张弓搭箭对准了还欲攻来的阎罗王。

看守端公的两名仆妇怒声尖叫,但是没有忘形扑出来,只将手中短刀架在了端公的脖子上,显见得平日里训练有素,决不忘记自己最要紧的使命。

阎罗王眼见得已无机可乘,当机立断,长鞭一挥缠向林中大树,带得他的身形飞扑入林中,转眼不见,林中远远传来他的声音:“后会有期!”甘净儿已趁着这个机会逃之夭夭。

新月刀薄如蝉翼,刀过之处,伤口重又闭合,直到现在,姬瑶花的白衣上,方才渗出一道殷红血迹来。

小温侯迟疑了一下,伸手扶住了摇摇欲倒的姬瑶花。

梁氏兄弟忍不住叹道:“小温来得可真是时候。”

姬瑶光疾步走了过来。姬瑶花的神情看起来十分懊恼:“真糟糕,我还是算错了一件事。”随即昏了过去。

小温侯怔了一怔。她究竟算错了什么?

长街之上,更鼓沉沉。

姬瑶光从内室中出来,吩咐两名仆妇在里面点起安魂香,退守窗外,不可惊扰。他们一行人都坐在外间,重帘内溢出的一丝淡淡清香令得每个人都感到心气平和。

姬瑶光的神情很是疲惫:“我想瑶花一定没有想到,新月宝刀锋利如斯,居然能破她的护体真气。更没有想到的是,刀上居然还抹了毒药!难怪阎罗王要选在那个时间、那个地方,想必为的就是要让夜色掩盖药物韵颜色,让山林中的草木之气掩盖药物的气味吧。”

凤凰张口欲言,姬瑶光已猜到她要说的话,接着说道:“我已经给她试过前些日子从阎罗王身上搜来的清心丸,按理说能解百毒,但是却解不了这一种。这一种必定是阎罗王最新炼制的。我只能用安魂香让瑶花昏睡,以减慢血液的流动,延缓毒性的发作。看来我们只能等阎罗王拿解药来换人了。”

小温侯沉吟一会,说道:“阎罗王并不是以制毒闻名吧,倒是巫女祠所制的虫毒名传天下。”

姬瑶光苦笑:“是药三分毒。阎罗王精通药性,要调制毒药还不容易?杀人救人,全在他一念之间。”

他深陷入椅中,喃喃自语般地说道:“现在回想起来,我早该想到,甘净儿要想美貌永驻,求阎罗王可不比求我们保险得多?对她来说,与其冒险开罪阎罗王,不如听从阎罗王的命令冒险来对付我们。瑶花旁观者清,更应该早就想到这一点——”

他蓦地一拍扶手站了起来:“她这回要骗的人是我!”

小温侯只一怔便明白过来:“你是说,姬姑娘根本就是故意让新月刀划伤的?”

姬瑶光的脸上阴晴不定:“苦肉计!瑶花根本早就怀疑甘净儿的诚意,根本就是在作戏给我看,想让我看清楚甘净儿是在骗我们大家!”

怔了许久,他一跺脚恨恨地说道:“这又是何苦!新月宝刀的锋芒,又岂是草木之质可以轻试的!更何况还有阎罗王调制的毒!我就不信瑶花没有想到这一点,居然还敢这样冒险!”

姬瑶光气急起来,风度全无。小温侯默然。

姬瑶花这一次冒的风险的确太大,大得超出了她承受的能力。

自始至终,她最看重、最在意的,都是这个双生弟弟吧?

庭中警铃忽然响起,料来是有夜行人触动了机关。

甘净儿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进来:“姬公子,我送解药来了,请让我进来吧!”姬瑶光抬起头望向庭中,慢慢镇定下来,吩咐孙小香去引甘净儿进来。

甘净儿站在门外的游廊下,显然是预备着随时逃走,左手托着一个白瓷瓶,怯怯地望着端坐椅中的姬瑶光,轻声说道:“姬公子,真对不起,我也不想骗你们,可是阎罗王不答应。姬师姐上一回让他丢尽了面子,他可恨死姬师姐了。”

她将手中的瓷瓶托得更高:“阎罗王给我的刀上抹了一种他新制的毒,他说是用沅湘间一种名叫‘梦花’的草制成的,服了这种草,就会做好梦。但是若服得太多,入梦太深,就会因为分不清梦境和现实而癫狂。”对姬瑶花来说,那可比杀了她还要痛苦。

说着她悄悄地窥伺着姬瑶光的脸色,又小心地道:“阎罗王答应我,只要我按他的话去做,他就一定会尽心尽力地替我制驻颜灵药。姬公子,我真的抵挡不住这样的诱惑。”

夜色与灯光映照着甘净儿娇小的身姿与自然妩媚的面孔。

即使她做下了这些事情,仍是很难让人对她生气。

姬瑶光注视她许久,慢慢说道:“其实你从来就没有骗过我们。从一开始你就说得很清楚,你要的是美貌永驻。是我自己没有想到,阎罗王比我们更能满足你的心愿。”

甘净儿睁大了眼看着他,惊讶地说道:“你真的不怪我?”

姬瑶光默认。甘净儿的神情立刻欢喜起来:“那就好,我真的喜欢你呢,要是你从此不理我,我会很难过的。快点给姬师姐服用解药吧,阎罗王说,等到毒性除尽,就请姬师姐将端公送回药王庙。我要走啦!”

她将瓷瓶往房中一抛,小温侯抢先接在手中。

甘净儿飘然离去。

日光透过竹影窗纱,斑斑点点洒落房中。

姬瑶花盘坐榻上,脸色虽然还是有些苍白,神气之间却已大见好转。

姬瑶光和小温侯两人在她对面的椅中坐下。姬瑶花微笑道:“经此一回,我总算知道了,这世上有些事情真的不能去试。”

姬瑶光没好气地说道:“譬如说新月刀。只差一点,就要划断你背上筋脉了,到那时我看你还怎么去找阎罗王算账!”剩下一句话,当着小温侯的面,他总算忍住了没有说出来:总有一天你要玩死我们两个!

他现在也已明白过来,姬瑶花狠下心用这等苦肉计。为了就是不让他去玩火,可是她自己却去玩火,还受了如此重伤,这与他受伤,究竟又有什么区别?

姬瑶花只懒懒地道:“不是没事了吗?”她注意到,梁氏兄弟和凤凰都没有跟进来,独独让小温侯进来,不知是谁的主意。

此时门外一名仆妇又禀报道:“少爷,凤姑娘有事要和你商量。”

姬瑶光忍不住要翻白眼了。凤凰这一招也做得太明显了吧?她知不知道欲速则不达这句话?何况他才不要让小温侯单独面对姬瑶花。谁知道瑶花又会翻出什么花样来。他头也不回地答道:“我现在很忙,过一会儿再说。”他的确很忙,忙着阻止面前这两个人太过接近。

小温侯的目光不自觉地停留在姬瑶花脸上,过了一会儿说道:“看起来好像没事了。不过,要不要再等等看,等伤势好一些,再将端公送回去?”

姬瑶花微微一笑:“我前次从阎罗王身上搜来的药丸中,有一盒断续膏。便是筋骨尽断,只要在一个时辰内及时敷药,也能接回。我这一点儿伤,又岂在话下。”她轻嘘了一口气,“神女峰弟子,五行属木,本来是十分畏惧新月刀这样的神兵利器的。不过,经此一回,我虽然不会再贸然以身犯险,但是也不会再害怕这些东西了。所以说,挨这一刀,也还是值得的。”

小温侯不由得想到,也许正因为害怕,她才要去以身试刀,好克服心中的恐惧吧。一念及此,他的神情虽然仍旧持重,但是眼神中已经不自觉地泄露出心中的感触。

姬瑶光暗自叹息。瑶花就不能安静片刻吗?刚刚恢复元气,便技痒起来,忍不住要弄一点手段。

回县衙的路上,梁世佑搭在小温侯肩上,笑嘻嘻地道:“小温,那位姬大小姐,可麻烦得紧呐,怎么你就偏生瞧上这么个千奇百怪的女子呢?”换了是他们,遇上姬瑶花这等翻云覆雨若等闲的人物,斗上一场倒也罢了,若是朝夕相处……想一想都觉得汗毛倒竖。

梁世佐则点着头说道:“也不奇怪,小温不是打小就爱搜罗些奇奇怪怪的玩意儿吗?”

小温侯由得他们一唱一和,拿定了主意只当没有听见。

不过,朱逢春就没有这么容易对付了。晚间打发走其他人,朱逢春很是郑重其事地问他,究竟有何打算。小温侯说道:“要么忘掉,要么得到。既然忘不掉,那就只有得到。”

他说得十分简洁,朱逢春却已明了,不免在心中暗自叹了口气。姬瑶花可不是寻常女子,尤其是,她身后还有个姬瑶光。

不过,既然小温侯已经立定决心,他们这帮做兄弟的,自是要两肋插刀、说什么也得帮上这个忙才是——当然,能够让姬家姐弟为此吃吃苦头,那就更让人开心了。

六、良人如玉

十八日上午,姬瑶花一行送端公回药王庙。

药王庙的老小道士,一个个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

阎罗王站在大殿前,甘净儿跟在身后。

端公被解开束缚,快步走回大殿,临去之时,还回过头来骂道:“你们这些后生小辈,太过无礼!等着吧,总有人来收拾你们的!”

姬瑶花靠在竹躺椅中,笑吟吟地道:“随时恭候。”

阎罗王望向昂然而立的小温侯和他身后四名家将,拱手道:“小侯爷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见教?”

小温侯拱手还礼:“不敢言指教。罗先生,在下想请你看一样东西。”

他探手入怀,伸出来时,手中已托着一尊大如人手、青翠欲滴的玉石。正是当日姬氏姐弟从圣泉峰偷走、拿去诱骗小温侯入局的那尊青苗玉!

阎罗王对这尊奇玉也早有耳闻,今日亲眼见到,不觉心神震动。这尊玉石的翠色固然是上等,但最难得的,还是其中玉液。故老相传,都说其中玉液,有起死回生的奇效。就阎罗王看来,起死回生固然太过离奇,不能尽信,但玉液必有奇效,却是无疑。

也许这世上只有他才能将青苗玉液的功效摸透弄清。

小温侯说道:“这尊青苗玉原是石清泉先生所有,后来转赠于在下。在下想以它为赌注,与罗先生一决胜负。百招之内,在下若是落败,这尊青苗玉便归罗先生所有;若是胜得一招半式,还请罗先生以来年春节大祭为赌约,与巫女祠一战,以保证春节大祭时只有胜者一方的信徒能够进入巫山县城。倘若战成平手,那我们就三日之后再战!罗先生意下如何?”

他身后众人相顾愕然。在此之前小温侯从来没有显露出向阎罗王挑战的意思。他提出的条件,看起来为的只不过是避免来年春节大祭时药王庙与巫女祠两方信徒的械斗,帮朱逢春这个巫山县令一个大忙。

但是梁氏兄弟与凤凰相视而笑。

梁氏兄弟嘀咕着道:“说得真是冠冕堂皇,小温什么时候也学会朝廷大老们那一套了?干脆就说是替某人完成楚阳台未尽之战,不是更爽快!”

姬瑶光呻吟一声捂住了额头。他防范又防范,小温侯还是睁着眼睛一头栽进了这个大坑。只是,他可没仔细想过,这样的防范,究竟是因为多少有点看不过小温侯这等人物栽跟头,还是为了别的什么缘故。

阎罗王打量着小温侯:“楚阳台之战,姬瑶花也不过期望与甘净儿联手在我手底走过百招,不败便算胜;小侯爷却要独自接过百招,还想要赢得此局。小侯爷是否太过自信了呢?”

小温侯顺手将青苗玉又收回怀中:“罗先生口口声声称我‘小侯爷’,只怕动起手来也不会轻易忘记我的身份,多少会有些顾忌吧?自然比不得楚阳台之战时。罗先生只怕很难毫无保留地出手。相比之下,我的顾忌就要少得多。一消一长,罗先生大约不会再以为我在托大吧?”

姬瑶光低声说道:“小温侯以前与人动手时好像不会这样算计啊。瑶花,近墨者黑,你可将好好儿一个意气慷慨的小温侯给带得狡猾了。”

姬瑶花斜他一眼:“好像你和他相处的时间要比我多得多吧?”

阎罗王也觉得小温侯此种精心算计的行径与他原来所闻知的那个温侯颇不吻合,愕然大笑道:“好,既然如此,那罗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他挥手示意诸道士都退得远远的,左鞭右锄,立定不动,等待小温侯先攻。

小温侯慢慢取下背负的双戟,注视着阎罗王,说道:“罗先生,你可要当心了——”一语未毕,已向阎罗王疾冲过去,右手短戟借助疾冲之势,率先攻向阎罗王的左手长鞭。

神农鞭长蛇般一圈圈卷起,缠住了短戟,两人同时发力回夺,一时间竟相持不下。终究小温侯力大,大喝一声,右臂一扬,阎罗王只觉握鞭的手虎口震痛,疾散去鞭上的真力,神农鞭软软地垂了下来。小温侯一个疾旋,消去回夺之力,顺势伏身,左手短戟挥出,连勾带刺,挑向阎罗王的双腿。

这几式一气呵成,大有行云流水之势,姬瑶花悚然动容。

当初看小温侯与那金国将作大匠、还有石头动手,固然是气势逼大,但举止之间,隐隐如绷紧了的弓弦一般,一招一式的连接之处,依稀有执拗不畅之意。

小温侯在这半年间,无论是武功还是为人,都有了一些变化,比以前添了几分圆融流动的气象了。不过,会不会也变得更难对付了?

阎罗王疾退一步,药王锄横格,锄头别住了戟尖小枝,两人都反手一拧,又僵住了。姬瑶光叹了口气:“原来阎罗王这柄药王锄的招式,其实是从戟法中变化而来。难怪——”

难怪两人的招式颇有相似之处,动辄僵持不下。

小温侯不退反进,顺着阎罗王夺锄之势,短戟向前疾递,阎罗王向左侧跳开,药王锄滑至戟身,脱了出来,神农鞭随即抽向小温侯双足。

小温侯习于马战,下盘功夫的确不像阎罗王这些习于步战的人那么灵动。他连退数步让开鞭锋,双手一合,两支短戟合为一支方天长戟,连挑带打,阎罗王无法抢到小温侯近身之处攻他下盘,只能用长鞭对敌。

鞭路走柔,戟法走刚,本来说柔能克刚,但小温侯长戟翻飞,劲风刺面,神农鞭要化解他的攻势已经很吃力,更不用说反击了。

阎罗王暗自忖度,小温侯这种打法,极为耗力,虽然传闻小温侯天生神力、耐于久战,只怕传闻多有夸大,每有奉承之辞。

也许他应该只求守稳,耗得小温侯力弱之时再图反击。

计数的甘净儿和凤凰同时数出“八十九”。

小温侯的攻势毫未减弱,阎罗王的额上却已汗水涔涔。

阎罗王霍然一惊。若是再让小温侯这样打下去,只怕他很难在百招之内扳转攻守之势。阎罗王大喝出锄,冒险以短击长,迫得小温侯的方夭戟略略一滞,神农鞭立刻如蛇般缠上戟身,荡开长戟,药王锄随即勾向小温侯腰间。

小温侯突然双手一松,竟然放开长戟,左腿飞起,直蹬锄身,却是太祖长拳第四式“魁星踢斗”。太祖长拳,相传为开国之君太祖赵匡胤所创,招式简洁易学,极是实用,普天之下,习练之人众多,禁军中更是列为士兵必习的拳术。阎罗王对此拳术,也是烂熟于心,一招一式,闭着眼也能拆解。

只是小温侯这一脚,大是迅猛,阎罗王不敢硬接,向后疾退。

下一式本是“进步冲捶”,阎罗王正待起势拆解,小温侯却不再出拳,右手反握,手上一加力,自阎罗王缠绕的长鞭中抽回长戟,手腕一抖,戟尖旋转着自鞭圈中刺入,正中阎罗王的手背,虽然阎罗王及时后退,但手背上仍是被戟尖刺破,渗出血滴来。

甘净儿叹息着数出了“一百”。阎罗王喘息着怔在那儿。

他居然输了。虽然只不过是手背擦破了一点皮,但毕竟是输了一招。

小温侯额上也见了汗滴,这隆冬季节,薄薄一层衣服,已见汗印。

他注视着阎罗王:“罗先生——”

但是话音才起,走过来似是要搀扶阎罗王的甘净儿蓦地里拔刀飞起,新月弯刀在正午的阳光下闪耀着刺目的白光,破空无声,斜斜划来。

姬瑶花却已在甘净儿跃起的一刹那挥袖舞出了缚仙索。

小温侯精力已疲,但不战而逃却非他所愿,正待横戟格挡,缚仙索缠住了他的右臂,姬瑶花叱喝道:“快回来!”

小温侯心中一热,改变了主意,顺着缚仙索回收之力向后疾退。

甘净儿的新月万扑了一个空,刀气所及,小温侯方才站立的石板裂为两半。她这一刀,当真是贯注全力。

一刀不中,甘净儿立刻翻飞到阎罗王身边。阎罗王才想开口说话,甘净儿手腕一翻,新月刀已斜斜架在了他颈上。

方才甘净儿突然偷袭小温侯,已是大出众人意料,现在她居然又挟持阎罗王,更是令所有人瞠目而视。

阎罗王一镇定下来,便瞪向姬瑶花。

其他诸人也首先想到:这是不是姬瑶花一手策划的?

但是不待阎罗王开口质问,姬瑶花已连连摆手:“罗师兄,别算到我头上。你要想想,一心要求驻颜灵药的净儿师妹,居然敢开罪罗师兄,必定是有另外一个人比罗师兄你更能满足她的愿望。我和瑶光可没有这个本事啊!”

阎罗王怔了片刻,蓦然醒悟:“甘净儿,那个人是韩起云,对不对?是韩起云指使你来暗算我的,是不是?”

甘净儿脸上歉意浓浓,弯刀却半点不曾宽松:“罗师兄,你别怪我。你看起来这么老,怎么能让我相信你的驻颜灵药当真管用?”

在场诸人,即使是药王庙的老小道士,闻得甘净儿这句话,都忍不住心中暗笑。是啊,阎罗王看上去苍老如斯,怎么能够让别人相信他的驻颜之术?

姬瑶花望着甘净儿问道:“我知道你所做的一切,为的都是要得到驻颜灵药。这件事对你当真如此重要?重要到你不惜与我们这些人为敌?”巫山十二弟子,彼此敌视,但还很少有人敢同时得罪一个以上的同门。

甘净儿轻叹一声:“当然重要。”

她难得有如此安静的表情,安静到近于哀伤:“我师父从来不告诉我她的年纪,不过我算得出,她今年至少已经四十岁了。姬师姐,我告诉过你,我曾见过师父她卸妆后的样子,对不对?不但她眼角的皱纹看得清清楚楚,皮肤也慢慢失去了从前的润泽光洁。再精致的脂粉,也掩盖不住眼底出现的褐斑。唉,这两年,师父她每次看见我,好像都恨不能将我的皮肤剥下来换给她。其实她想换的又何止这一样?她的眼睛不再像从前那样黑白分明、晶莹剔透,仔细看上去,总会发现干涩之意;她的腰肢虽然纤细,但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柔软、再也当不起‘软玉温香’这个评语。午夜梦回,她唤我说话时,呼出来的口气也不再清新如莲蕊……唉,她总说她的情郎们见到我后就会移情别恋,所以稍有疑心便要杀掉那些俊俏可爱的年轻人。其实她这又是何苦?总有一天,我也会变得像她一样。”

庭院中一片寂静。

良久,姬瑶花谨慎地问道:“甘师叔她现在——”

甘净儿的神情已经恢复正常,偏着头微微一笑:“师父最后一个情郎是一位苏州才子,师父对他可着紧得很呢,我看师父她好像都有终老之意了。其实那位苏州才子见到我之后,也不过夸了一句‘这小姑娘生得俏’,师父她便受不住了。我看她真是疯了,居然为了这一句话就想杀掉我。我看大势不妙,便偷了她的新月刀跑了出来。我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不过师父她说过,她宁可死了,也不愿让世人见到她老丑的样子。她现在正在变得又老又丑,我看她是再不会出来了。”

大家都噤声不语。

甘净儿这话也不知是真是假,但听起来总让人觉得心惊。

甘净儿转过头望着阎罗王:“罗师兄,我本来是想来求你给我灵药的,可见到你之后我非常失望。比起和你年纪差不多的韩师姐来,你可真是太老了。”

她不无神往地嫣然笑道:“见到韩师姐,我才明白,原来这世上真有如此奇妙的驻颜之术!她的眼睛仍旧明亮得像水晶,她的皮肤仍旧光洁得不见半丝皱纹,就像一个年方二八的少女。那可不是靠胭脂水粉妆扮出来的。韩师姐的嘴唇仍旧润泽得有如我一般,虽然苍白了一点,不过配上她冷若霜雪的气质,真是太好不过了。罗师兄,你说我选择韩师姐来帮我,对不对?”

阎罗王的神色极是古怪,不答反问:“冷若霜雪,不见半丝皱纹——她一定从来不笑吧。”

甘净儿眼波流转:“罗师兄,你关心这个干什么?”

阎罗王的神情恍惚了一阵,忽而大笑道:“是,我关心这个干什么?”

甘净儿转向姬瑶花一行:“姬师姐,你们也不过是想让药王庙和巫女祠斗一阵、现在他们已经斗过一阵,药王庙已经败了。那么姬师姐是否可以放我离去?我可答应了韩师姐,要将阎罗王交到她手中的。”

姬瑶花盈盈一笑:“只要韩师姐能够让阎罗王发下号令、今年春节药王庙的信徒不得入城,只许在城外祭祀,以免两方信徒在城中械斗,我们自然是乐见其成了。”

甘净儿苦着脸道:“姬师姐,你这不是有意为难我吗?韩师姐身在何方,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她只告诉我,将阎罗王送到巫女祠就行了。”

姬瑶花微笑:“净儿师妹得手的消息,只怕这会儿早就送到了巫女祠,韩师姐立刻便会赶来,再等一会儿也不妨吧?”

甘净儿的眼珠转了一转:“可是我要一直这么催动刀气制住罗师兄,很辛苦的。我怕我一个失手,新月刀又锋利得很,万一伤了罗师兄就不好了。”

姬瑶花脸上的笑意更浓:“净儿师妹若是想失手,早就失手了。如果净儿师妹没有罗师兄这个人质的拖累,我们这一群人,只怕联起手来也拦不住净儿师妹你吧。”

甘净儿只一怔,便叫起来:“你——”

但已迟了,阎罗王忽然大笑着挥起药王锄击向甘净儿的小腹。

除了姬瑶光,其他人都讶然失声。阎罗王这一挣扎,可是不要命了?

但是甘净儿竟没有将刀锋勒下去,反而仓皇撤刀,一个倒翻躲开了阎罗王这一击。

饶是如此,阎罗王的脖子上仍是被刀气割出了一道血痕。

他恍若未觉,哈哈大笑着道:“甘净儿,韩起云是不是对你说过,我若死了,你就休想得到驻颜之术?”

甘净儿嘟起了嘴:“要不是姬师姐提醒你,你会想到这一点?难怪韩师姐说你笨,好骗得很。”

她随即又转向姬瑶花:“姬师姐,我其实也在帮你们呀,干吗要扯我后腿?”

姬瑶花一笑:“谁叫你在楚阳台划我一刀?”

巫山弟子有仇必报的小心眼,天下知名,原来不管是看起来意气慷慨有王者之风的阎罗王,还是看起来气宇开阔不似寻常女儿家的姬瑶花,都不例外。小温侯不觉微微一笑。

甘净儿撇撇嘴:“那一刀能得手,我自己都有些意外,你这个人,向来千奇百怪,谁知道你是不是故意让我划伤、好让姬公子从此恨我。我看呀,你是气不过方才我乘小温侯之危偷袭他,才要教训我的。”

梁氏兄弟相对偷笑,小温侯的神情则不免尴尬。

姬瑶花却若无其事地答道:“说到这儿我倒想问一问,你无缘无故偷袭小温侯,又有什么用意?”

甘净儿想了一会才说道:“我当时就是气不过啊。小温侯对姬师姐你真算得情深意重了,偏偏对我就像没看见一般。”她望向小温侯,“小侯爷,你可别见怪啊,我其实一点也不想伤害你,只是一时气愤才会向你出刀来着。”

梁氏兄弟“哈”的一声几乎笑出来,却被脸上微红的小温侯瞪得将笑声硬咽了回去。

甘净儿慢慢向后退去,一边说道:“你们这么多人,我可打不过。留心着韩师姐要来找你们算账呢!”

说话间她已退到一株古柏下,腰肢一拧,左手攀上古柏,盘绕而上,借助树枝遮掩着身形,滑向大殿之顶,显见得终究是害怕凤凰的穿云箭,不敢纵身飞掠。但那去势,瞬息万变,想来凤凰即便是想要射她一箭,也很难瞄准。

阎罗王突然高声说道:“甘净儿,韩起云的驻颜之术,是你练不成的!”他这话也不无道理。韩起云的驻颜之术,只怕与她善驭毒虫、习于服用各色毒物大有关系。别人不明白其中奥妙,阎罗王却看得很清楚。

甘净儿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心中一怔,身形不由得一滞。

只这一滞之间,三支穿云箭已呼啸而出。

甘净儿“哎呀”一声,躲过了两支,第三支正中她的左肩。

另三支箭又已搭上射日弓,但是姬瑶花手中的缚仙索缠了过来,一边说道:“且由她去吧。

凤凰略一迟疑,转眼望见姬瑶光的紧张神色,心中已然明白。

即使甘净儿如此任性妄为、动辄拔刀伤人,他仍是心有不忍,不愿见到她中箭倒地。就仿佛是年少的他,眼看着那只咬伤他的小狐狸逃入山林,却迟迟不愿召唤家仆去追猎一般。

凤凰引箭未发,慢慢地收了回去。

甘净儿咬紧了牙提气飞纵,转眼间不见了踪影。

药王庙所制的药膳,天下闻名,小温侯诸人还是头一次见识。端公说这是招待贵宾时才会让厨子做的一席菜。

可是除了姬瑶光,所有人都举箸难下。

虽然觉得,这未免也太糟蹋阎罗王的一片诚意了。

但要他们吃下这一盘盘色香味古怪之极的菜肴……

姬瑶花举着黄杨木酒杯,笑盈盈地道:“罗师兄,难得我们大家化敌为友,先让我敬师兄一杯。”

待得阎罗王喝下一杯,姬瑶花举杯欲饮之际,却又说道:“罗师兄,我一直很奇怪呢。你怎么知道韩师姐不会杀你?反正动手的是甘净儿又不是她,事后药王庙和松峦峰若来寻仇,她大可推到甘净儿身上去。”

阎罗王喟然叹道:“这件事迟早瞒不过你这双眼睛。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起云是我娘子。”

“噗”的一声,正在饮酒的姬瑶光一惊之下,一口酒喷了出来,手忙脚乱地打翻了面前的碗盘。原来还有他也算不到想不到的事情。

其他几人面面相觑。阎罗王接着说道:“药王庙和巫女祠,世代为敌,但是斗来斗去,我们两人反倒偷偷地结成了夫妻。但是……唉!”

姬瑶花笑道:“是不是你们两位各自接掌药王庙与巫女祠之后,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所以不得不反目成仇呢?”

阎王将酒杯重重一顿:“你这小丫头懂什么!就算药王庙与巫女祠世世为敌,信徒年年械斗,但是我们两人大权在握之后。要想化敌为友,又有何难哉!唉!我一直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我们两人冒着被师父发现、落得生不如死的风险,偷偷相见的时候,反倒和美融洽;能够光明正大地来往时,却又难以相处。不管是我去找她,还是她来找我,到最后总是不欢而散,最后几次还闹得动了手,起云最后发下话来说,今生今世,我若不在春节大祭之时,当着两方信徒的面,跪着求她,她决不回头!我一气之下,也发下了同样的誓言!”

姬瑶花笑吟吟地听着,心中忖度,不知他们两人反目,是不是因为,接掌药王庙和巫女祠后,各自都是一方之尊,受惯了信徒的顶礼膜拜,所以再不肯迁就对方呢?

韩起云的身上,想必无处不藏有毒虫,除了阎罗王,这世上料来也没有第二个男子敢与她亲近了。即便如此,两人亲近之际,时不时飞出一只毒虫来捣乱,那也煞风景得很。

当初情热之际,想来阎罗王不在乎,韩起云也会着意收敛,自是无关大局。但是日子久了,总会松懈下来。松懈之心一生,这小小毒虫,可就问题大了去了。

姬瑶花兀自在心中猜度,姬瑶光已侧身在她耳边小声说道:“瑶花,你笑得古怪,肯定不怀好意。想到什么了?”

姬瑶花笑而不语。姬瑶光越发兴致盎然:“回头我再拷问你!喂,你说甘净儿要听从韩起云的话,挟持阎罗王,另一个原因会不会是阎罗王心中只有一个韩起云,就像小温侯一样,对她的美貌无动于衷,让甘净儿大失面子,就此记恨,才倒向韩起云的吧?”

姬瑶花低笑道:“很有可能。想想甘净儿连碰两个钉子,我觉得很开心呢!”坐在对面的小温侯看着他们姐弟两人谈笑晏晏,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意识到,姬瑶光在有意无意地区隔他与姬瑶花。姬瑶光是不希望他带走姬瑶花,还是根本不希望任何人带走姬瑶花?酒阑之际,姬瑶花闲闲地说道:“罗师兄,韩师姐既然是你娘子,你与小温侯的赌约可又怎么办呢?”

席间本来极是和睦的气氛,立时僵滞起来。

阎罗王身为乡民膜拜的药王,倘若对小温侯毁约,传了出去,那也太有失身份了。但是要他和韩起云一决胜负,而且棋逢对手,很有可能是一决生死……

姬瑶花又道:“我倒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能分出胜负,又不至于伤了罗师兄伉俪的感情。”

姬瑶光叹了口气。瑶花又想干什么?

姬瑶花微笑道:“罗师兄和韩师姐不妨各自请一名帮手,代替你们出战。药王庙若胜了这一局,就请韩师姐移居城外楚阳台,春节大祭,只有药王庙的信徒能够入城,巫女祠的信徒只能在楚阳台祭祀。反之亦然。”

姬瑶花这一番话,当真是语惊四座。

良久,阎罗王喟叹道:“姬师妹思虑如此周全,罗某只能佩服!只是不知姬师妹会选择站在哪一边?”

姬瑶花正欲回答,小温侯已抢先答道:“这个还容我们商议后再作回答如何?”姬瑶花有些意外,阎罗王问的是她,小温侯答什么?

但是略一踌躇,她没有表示异议。同时不无懊恼地想到,在外人看来,只怕已将她和小温侯连在一起了。

出了药王庙,梁氏兄弟立刻叫道:“阎罗王弄出来的药膳,真不是人吃的!走,走,我们快去好好吃一顿!”

临近松峦街便有一家颇为雅致的酒楼。

在楼上雅座中坐定之后,凤凰忍不住问道:“姬师妹,你说药王庙和巫女祠会请什么帮手?”

姬瑶花一笑:“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就让阎罗王和韩师姐自己去伤脑筋吧。”姬瑶光叹息着踱到窗前的竹靠椅中躺下。他头痛得很:这回瑶花自己不去动手、却要借药王庙和巫女祠的力量拉下水的,必定是些十二分麻烦的人物。

酒保已送上酒菜,大家举杯之际,姬瑶花又道:“不知小侯爷和两位梁公子,是否要留下来看看这场热闹?”

梁氏兄弟立刻叫道:“当然要留下来!”

姬瑶花看向小温侯。小温侯的目光停在她的脸上,却不回答。

姬瑶花心中一阵困惑。小温侯以前对她,十分尊重,有时尊重得近于拘泥。但是现在……

凤凰与梁氏兄弟屏息而待。

姬瑶光本来是最有可能出来搅局的,但是他方才在药王庙中已经吃饱喝足,现在正靠在临窗的躺椅上闭目养神。

午后的冬阳如此煦暖,熏人欲睡……

姬瑶花终于吃不住小温侯的注视,别过头轻咳一声,说道:“既然小侯爷不反对,我们就好好儿等着看这场热闹吧!”

凤凰与梁氏兄弟欢呼一声:“好,咱们一起看热闹去!”

小温侯吃一堑长一智,终于知道该如何对付面前这个心机百变的女子了。那就是——以不变应万变。

听完这一切后,朱逢春心满意足地想,今年的春节大祭,想必盛况空前,真是令人期待啊……噢,他是巫山县令,维护地方治安才是至关重要的事情,前程攸关,他实在不应该像姬瑶花这些人一样只想着看热闹……

挂在书房正墙上的《巫山血祭图》在灯光下触目惊心。他将这幅图挂在这儿,为的是日日提醒自己。也许今年春节,终究可以避免这样的惨象重演了。就算姬瑶花做的某些事颇为出格、令人恼火,但只这一件,便功莫大焉,足以让人原谅她惯于操控他人命运的癖好。

朱逢春心中感触良多。

他转向姬瑶花道:“药王庙与巫女祠都不好惹啊,姬姑娘你打算站在哪一方?”

姬瑶花皱起了眉:“若要我选,虽然觉得很对不住阎罗王当年诊治瑶光的恩情,我还是只能选巫女祠。老实说我对巫女祠那些无孔不入的毒虫害怕得很,宁可与阎罗王明刀明枪地斗一场,也不愿意让一群蚂蚁或是蚊子咬死。”

凤凰脸上厌恶又不无恐惧的神情,表明她深有同感。

姬瑶光淡淡地道:“阎罗王又岂是好对付的?楚阳台前,他不过小试锋芒,便逼得我们个个低头。梦花——唔,沅湘之间,除了梦花,还有好些奇草,不知道下一回他会不会用笑草、迷魂草或是不请自来草,以他的制药之术,当真是让人着了道儿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老实说我宁可给毒死,也不愿意笑到肠穿胆裂而死,又或者是被迷了心智、迷迷糊糊地跑到某个你决不想再见到的人身边。”

朱逢春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且等一等,药王庙和巫女祠这一战,我是巫山县令,自然该秉公处理、不可偏向任何一方;姬姑娘你们并没有这个官身限制,本来大可以袖手旁观的,为什么——”

姬瑶花姐弟一向不是最喜欢做这种坐山观虎斗的事情吗?这一回怎么要这样热心地襄助其中一方了?

姬瑶花似笑非笑地道:“我们若是袖手旁观,朱大人你只怕要头痛了。”

朱逢春会心一笑,转而看向梁氏兄弟。

梁氏兄弟左右为难,搔搔头道:“我们听小温的。”

小温侯微笑道:“我自然是选阎罗王。因为我用不着害怕巫女祠。”

他自腰间小革囊中取出一方墨玉蟾蜍:“这是辟毒蟾蜍,佩在身上,百步之内,虫毒不侵。”

小温侯府上,网罗天下各色奇玉,居然连传说中才有的辟毒蟾蜍也在其中。姬瑶光脱口说道:“辟毒蟾蜍一雌一雄,这是哪一只?”

小温侯道:“这只为雌。我袋中还有另一只。”

他显然是有备而来的。房中静了下来,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姬瑶花。谁都明白小温侯取出这只雌蟾蜍、递到姬瑶花面前的用意。

姬瑶花心中矛盾得很。有了这只辟毒蟾蜍,她便可以轻松自如地面对韩起云和她的巫女祠了,为主为客,全在于她而不再在于韩起云。

这么诱人的东西,这么美妙的前景……

但是瑶光在一旁狠狠地盯着她。如果她敢接过来……

不管了,先度过眼前这道难关再说……

姬瑶花终于接过了小温侯递过来的辟毒蟾蜍。

姬瑶光俯身过来,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回头你发现你将自己给卖掉了的时候,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

他一边说着一边狠狠地瞪着小温侯。曾几何时,这个任他们姐弟欺弄的小侯爷,也学会请君入瓮这一套了?

小温侯向后一仰靠在椅中,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方才他的心中委实紧张得很。就算是两军对垒、生死系于一发,也没有这样紧张过。因为他对姬瑶花会否吞下这个她明知是诱饵的饵全无把握。如果姬瑶花能够克制住她的欲念,不上这个当……他还真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做。

一直屏息静候的朱逢春四人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朱逢春笑眯眯地想,这件事总算搞定了一小半,也许哪一天他可以拿出县太爷的威风来,硬派这尊玉蟾蜍是姬瑶花收的定婚之礼?

只是姬瑶光那小子难对付得很,还得千万小心才是。

姬瑶花对着灯光仔细打量着手中的蟾蜍,脸上的神情飘忽不定。

墨玉人手,带着淡淡的泥土般的沁凉。

小温侯却又说道:“玉乃有情之物。你若对它不理不睬,任它自生自灭,它不过是一块顽石。要想让它生具的灵性鲜活起来,一定得时常摩挲把玩,如养宝刀。”

姬瑶花举着玉蟾蜍的手僵在那儿。

玉乃有情之物……

小温侯存心说出这么令人尴尬的话做什么?真是令人痛恨!

她的确是一脚踏进了泥潭。她是应该立刻将玉蟾蜍还给小温侯,还是先硬着头皮拿在手中、等对付完了巫女祠再还回去?

她实在不应该贪心的。

现在只怕是已经骑在虎背上了……

七、恨海原是情天

冬阳煦暖,楚阳台的断壁残垣已清理一空,三层松木三层矮桩,搭起了一人来高十丈见方的一个平台,台面打磨得甚是光滑。平台东侧,是药王庙扎的一座松棚;西侧是巫女祠扎的一座花棚。而正上方则是巫山县令朱逢春朱大人的看台。

站在药王庙这一边的信徒,很明显男子居多,巫女祠那边则有众多的女信徒,但无论男女,都是身佩长刀。

遥望着山上山下的攒攒人头与人群中的闪闪刀光,小温侯皱起了眉:“这样混乱的场面,稍有不慎,一夫倡乱,万夫作乱,阎罗王和韩起云是否控制得住?朱五你可要有所准备才是。”

朱逢春微微一笑:“土人虽然蛮勇,对药王和巫女却是敬若神明,不敢有半点违逆。所以今天你尽可以放心坐在这儿看两虎如何相争。不论谁输谁赢,我们都是稳赚不赔。”

每年春节大祭之时,药王庙与巫女祠信徒的械斗,都死伤惨重。

不过,一个巴掌拍不响。只要能够将其中一方的信徒挡在巫山县城之外,料他们想斗也无从斗起。

这一条釜底抽薪之计,可真是费了大家无数苦心啊。

说到此处,朱逢春又郑重地加了一句:“小温,看今天的情形,你可千万不要插手。你的身份不同,若是胡乱帮手,让巫女祠或是药王庙认为你和我有所偏袒,麻烦可就大了。千万记得,咱们是坐山观虎斗,万万不能亲自动手去打老虎!”

坐在小温侯左手边的梁世佑“哧”地一笑:“朱五,如意算盘不要打得太响。万一药王庙和巫女祠打成平手,两方信徒都可以入城参加春节大祭,只怕今年会斗得更凶!”

朱逢春叹口气道:“你说姬瑶花会让他们打成平手吗?”

他们已经多日不曾见到姬瑶花了,不知道她最近究竟在忙些什么。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姬瑶花决不会对今日的赌斗袖手旁观。

若是她插手……

梁世佑向小温侯低笑道:“小温,你送给姬大小姐那只辟毒蟾蜍,可真是如虎添翼啊——原来姬大小姐至少还忌惮着巫女祠的毒虫,不敢乱跑;现在可好,百无禁忌,飞得人影都不见了,我看你可——”

小温侯一肘撞在他左肋之下,梁世佑痛呼一声住了嘴。

朱逢春遥望着西都山下的滔滔江水,喃喃自语般说道:“阎罗王和韩起云怎么还不来?”

药王庙与巫女祠两批人马是堵在城门口了。

一列道士和一列药农簇拥着阎罗王乘坐的滑竿自药王庙中出来,沿路抛散着细细的松枝。

一列道姑和一列蛮女簇拥着韩起云乘坐的小轿,重帘低垂,四角饰以鲜花,自巫女祠出来,沿路抛散着各色花瓣。

两队人在城门相遇。

城门逼仄,不能容两队人同时出城。

谁都不肯后退一步,于是就僵持到现在。

抬轿与抬滑竿的人已经换了两次肩。

日头已高,越过对面山岭,也越过高耸的城墙,射入城内来。

阎罗王看看日色,终于忍不住自滑竿中坐起身来,提高了声音说道:“韩师妹,这样下去,我们两人都到不了楚阳台了。”

韩起云在轿内冷冷答道:“罗师兄若是心急,不妨先让一步。”

阎罗王长笑道:“韩师妹既然尊我一声师兄,少不得我这个师兄要拿出师兄的身份与尊严来,先行一步了!”

他右手一挥,神农鞭霍地抽向抬轿的两名蛮女。

但是小轿中突然飞出一只小小竹篮,套在了鞭梢上,竹篮被鞭头劲风击得粉碎的同时,篮中无数小虫也漫天飞了起来,迎了劲风扑向阎罗王。阎罗王左手扬起,洒出一片药粉,回鞭在空中抡起一个大圆,将药粉挥散出去,漫天飞虫被逼在了丈余开外,一边说道:“韩师妹,你知道我并不想和你动手。”

轿中的韩起云道:“你不是不想动手,只是不敢动手罢了。我就不信,你和小温侯恶斗一场之后,还有力气和我斗!这还只是一篮飞蠓,我看你应付起来就已经很吃力了。你若再不让路,别怪我再放出两篮来!”

阎罗王叹口气,嘬唇长啸一声。城外也传来一声长啸,似是在与他应答。韩起云怒道:“你还想找帮手?”

话音未落,小轿中已飞出更多虫豸。

一名离阎罗王较远、药粉效力不能及的道士惨叫一声捂着脸滚倒在地。然而晴空中蓦地出现无数只白鹤,越过城墙翩然落下,长颈伸缩之间,飞虫纷纷落人鹤嘴。

小轿中立刻传出尖锐的短笛声,被白鹤追得惊惶失措的飞虫,一阵风似地投入轿中。韩起云的声音既惊且怒:“阎罗王,你居然请了聚鹤峰的于观鹤做你的帮手?”

聚鹤峰之得名,便在于无数白鹤常年聚居在此,每日早晚,鹤群出入之际。江面上遮天蔽日,蔚为壮观。聚鹤峰弟子日习日见,代代相传,与鹤群狎熟,传到于观鹤这一代,甚至能够引领鹤群来往于巫山之中。

鹤群本是飞虫的克星,于观鹤也是巫女祠最忌惮的对手。

轿内的韩起云咬紧了嘴唇。

阎罗王看不见她的表情,笑答道:“于师兄,请你召回白鹤吧。”

城墙上一人朗声长笑,随即传来清亮入云的长啸声,鹤群舍不得这些美味,徘徊了好一阵,方才飞上天空。

一身道装的于观鹤飘然而下,背负长剑,手持拂尘,三缕清须随了微风轻轻飘动,俨然一位仙风道骨的世外高士。他身后还跟随着两名眉清目秀的年轻道士,也都背负长剑,手持拂尘。

论年纪,于观鹤是他们这一辈弟子中最年长的一个,不过他善于保养,精于修饰,看上去反倒比阎罗王还要年轻许多。

于观鹤面向小轿,竖掌打了一个问讯,微笑道:“韩师妹,好久不见了。恕两位师兄得罪,先行一步了。”

韩起云冷冷说道:“不知于师兄是为了什么要站在药王庙一边与我巫女祠作对?”

于观鹤一笑:“韩师妹言重,于某何德何能,怎么敢与巫女祠作对呢?不过是因为曾经欠了罗师弟一个人情,所以才应邀前来,在罗师弟的身体复原之前,替他看着点儿罢了。待到罗师弟复原之后,于某自然会离去。”

以阎罗王妙手回春的医术,于观鹤欠他人情自是情理中事。而且这个人情想必大得让于观鹤面对阎罗王的邀请时说不出一个“不”字。

无论如何,与巫女祠作对,总不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吧。

韩起云目送他们扬长而去,蓦地一掀轿帘,向着长街一侧的一幢小楼高声叫道:“伏日升,你出来!”

一袭宝蓝长衫的伏日升自小楼上飞掠而至,停在轿前,含笑道:“韩师姐有何吩咐?”

韩起云盯着他说道:“方才的情形你也看到了。今天你若不想个法子打发掉于观鹤的那群白鹤,我们就别想赢药王庙!”

伏日升含笑躬身:“是,谨遵师姐训示!”

目送韩起云一行离去,伏日升方才收起笑容,沉吟不语。

楚阳台前,先到一步的阎罗王已站在台上。

于观鹤轻摇羽扇,坐在药王庙的松棚之中,松棚之后的那片树林,因为栖满白鹤,已经望不见树枝。

城门前的争斗,早经众人口耳相传传遍了西都山,药王庙的信徒精神大振,一群采茶娘领头唱起了采茶调,洋洋自得地夸耀着药王制茶、驱病延年的种种神效。巫女祠这边,正在踌躇不决之际,韩起云的短笛声远远自山下传了上来,笛声尖锐古怪,刺得人耳鼓生痛,采茶调立时乱了节拍。好在只得一两声便已停住,但只这一两声,已足够激起巫女祠众多信徒的勇气,趁对方阵脚大乱之际,一群洞蛮齐声唱了起来,一边唱一边用长刀在山石上敲着节奏。

此时韩起云的小轿已经到了巫女祠的花棚之中,韩起云翩翩飞上了平台。巫女祠的信徒立时欢声雷动。

韩起云着一身蓝底白花土布苗装,头上身上披挂的银饰当真是琳琅满目,左手挎一个小小竹篮,篮上也盖着一方蓝底白花土布,不知那方土布之下,究竟藏着多少虫蛇。

若非是此时此地,她看起来只不过是一个寻常身形窈窕、引人遐思的漂亮苗女。韩起云举起右手轻轻掠一掠鬓发,摘下面纱,慢慢转过身来面对着众人。

西都山上,刹那间寂静下来。

梁世佑不觉叹了口气:“艳若桃李、冷若霜雪,这句评语除了她只怕再没人当得起了。原来巫山门的女弟子个个都如此出色,汴京城中的美人,同她们比起来,就算姿色稍胜,也总差了那么一点儿气韵。”

朱逢春警告地瞪了他一眼:“梁二,别多嘴,韩起云可不是能够让你随随便便评头论足的那些汴京美人!”

阎罗王注视了韩起云片刻,方才拱一拱手,说道:“韩师妹,日已近午,开始吧?”

韩起云冷冷地看他一眼:“自然。”他们两人同时旋身扬手,松枝与花瓣飞扬开来,在平台上画出了两个大圈,将那松木平台堪堪分成两半。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飞掠过自己的棚中。

棚中蓦地响起鼓声,林中白鹤被鼓声惊得振翅飞起,在空中盘旋不下。西都山上万千人群几乎同时放声高歌:“请神啰喂——神来哎——”

歌声在峡谷中回荡。滔滔江流之声,也被这歌声盖了过去。

在歌声与鼓点之中,药王庙与巫女祠的祭神之典,头一次在同一个地方开始。小温侯的眉头皱得更紧:“原来他们是以祭神之典的成败来赌斗——无影无踪的东西,这个胜负可怎么评判?”

朱逢春注视着台下兴奋得近于疯狂的人群,苦笑道:“这些乡民,自有他们一套说法。祭神如神在,只看哪一方最能够让他们感受到神祗的降临了。”

这样无凭无据、全依寸心感受的赌斗,只怕不好收场吧?

朱逢春开始后悔。他应该要事先规定好赌斗的方式的。

可是,他这个巫山县令,能够将药王庙和巫女祠弄进这个赌局,已经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了,他实在没有办法再进一步。但愿姬瑶花真的能够只手撑天,牢牢掌控住这个关系到万千人群的赌局。

一通急鼓之后,药王庙的六名琶琶女率先捧着琶琶走到松木台侧坐下,略停一停,轻拢慢捻,弹出一串山间清泉般的旖旎小调。

巫女祠这边,六名乐工也已就坐,一笛一笙一箫一响板一胡琴一长筝,倒不似药王庙这边清一色全是琵琶手。

一曲前奏奏罢,鼓点又起。

两名身着锦袍的年轻男女翩翩飞上松木台。西都山上一片欢呼之声,显然这一男一女大受乡民的欢迎甚至崇拜。

药王庙这边出来的女子,身材修长,容颜俊俏,一双眼睛波光潋滟,仿佛含着无数心意,盈盈欲语。只这波光流转之间,药王庙的信徒便又是一阵欢呼。

那老衙役向朱逢春等人解释道,这是药王庙的女巫苏朝云。

朱逢春叹了一声:“这个名字倒是起得蕴藉风流。”东坡先生与他聪明美丽的爱妾朝云的故事,天下皆知。这个姓苏的女巫,取名“朝云”,想来便典出于此吧。

梁世佑哧笑道:“朱五,你还得考虑另一种可能性。巫山十二峰之中,还有一座朝云峰呢,倘若苏朝云这名字的来历是因为这座朝云峰,我看你又要头痛了。”这意味着又来了一名注定会惹是生非的巫山弟子。

朱逢春一笑:“我的运气不会这么坏吧?”

那男子则是巫女祠的男觋季延年。季延年同样具有修长的身材和俊秀的容颜,似笑非笑的神情间,带着一种斜睨众生的高傲和冷淡。

苏朝云与季延年互相打量了片刻。

他们虽然彼此闻名已久,但说起来这还真是第一次见面。

在巴蜀湘楚之地众多的巫觋和众多的舞者中,他们是各自那片天地中最出色的一个。

初次谋面,联想到有关对方的种种传闻,心中不免都有一种极为异样的感觉。鼓点声中,两人几乎同时振袖起舞。

小温侯久闻南方各地以歌舞祭神韵风俗浓厚,今日一见,才知道浓厚到这等程度,荒郊野外,神坛可以不设,歌舞却不能少。

药王庙的乐声,急鼓繁弦;苏朝云的舞步,同样急促欢快,长袖飘扬,裙裾飞旋,仿佛在诉说一个少女等待情人来到之际那种兴奋激动的急切心情。琵琶女一边拨弦一边吟唱着少女的诉说,极尽柔腻婉转之能事,与那急鼓繁弦交织在一处,竟有一种说不出的荡人心魂的媚惑之力。

巫女祠的乐舞与药王庙恰成对比,舒缓如柔蔓水草的鼓乐,舒缓如柔蔓水草的舞步——若非亲眼见到,简直让人不敢相信男子的舞姿可以柔缓到这个样子一配合着等待情人来到的少年那种表面从容、内心急切的吟唱。

小温侯诸人还是初次见识这样的祭神乐舞。

梁世佑低声说道:“朱五,我是不是听错了?药王庙和巫女祠祭神时居然在唱——情歌?”

朱逢春白他一眼:“药王庙以绝色女巫的歌舞取悦药王,原是楚地旧俗。巫女祠信奉的是女神,当然用的是男觋。食色性也,神仙又怎能例外?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梁世佐长长地叹了口气:“这种祭神的乐舞,若是让国子监的那些夫子们看到,准会一齐吓晕过去。”

此时药王庙的鼓乐开始变得柔缓,而巫女祠的鼓乐却开始变得急促,似乎他们所迎的神祗已经来临,所以苏朝云和季延年的心情与舞步也都有了变化。苏朝云开始变得柔媚娇嗔,水波盈盈的双眼,仿佛正在嗔怪神灵的姗姗来迟;季延年却开始从容地向虚空中的神灵展示他的英武洒脱,面容依旧是冷淡高傲,眼中却已闪耀着灼人的炽热。

他们要魅惑的,是虚空中的神灵。

对于与他们的视线相接、心动神摇的男女信徒,他们是视而不见的。

但是对同台献舞的那个人呢?他们也能视而不见吗?

他们离得太近了。

西都山上只听得见鼓乐与歌声。万千人群都被震慑得屏息以待。

谁的心神先乱?谁的舞步先乱?谁的鼓乐先乱?

季延年正缓缓仰身弯腰,自松木台上衔起一片花瓣,之后慢慢地挺直腰身,仰头向天,仿佛要将这花瓣献给虚空中的神灵。

朱逢春诸人悚然动容。季延年的这份腰力,只怕连他们也不能及。

练舞必练气。季延年的舞技能够练到这样惊世骇俗的程度,只怕他绝非一名单纯的舞者。

但是季延年流动的气韵突然间微微一滞。额上微微见汗的苏朝云,正张开双臂飘旋飞舞。不知名的异香,此时被汗水蒸发出来,伴着她的体香,随了山风一阵阵地飘向同台的季延年。

正处在下风处的巫女祠诸乐工,神情间也有了异样。

鼓乐与舞步,都开始散乱。药王庙的信徒立刻大笑大叫起来:“哈哈,乱了乱了——巫女祠还不认输!”

韩起云已然发觉其中蹊跷,蓦地站了起来,高声说道:“阎罗王,你使诈!你在苏朝云身上抹的是什么香料?”

阎罗王一怔:“我什么也没给她啊!”

韩起云怒声说道:“不是你就是于观鹤!”

于观鹤精于调香,所制香料,千金难求,即便是皇宫内苑,要得他一点香料,也得全看机缘巧合。

香能怡情,亦能催情。所以无论是佛寺还是青楼,都爱用香料。

经于观鹤之手制出来的异香,令得季延年不知不觉中便着了道儿。

韩起云一边说着,一边扬起了右手,十数道小小黑影箭一般射向旋舞的苏朝云。苏朝云身形飘起的同时,十指飞弹,银光闪动,一枚枚梅花针已将那十余条飞天蜈蚣全都钉在台上。

这一份眼力与手准,令得看在眼中的朱逢春倒吸了一口冷气,向梁世佑苦笑道:“梁二,你这张乌鸦嘴,这女巫看起来当真是以暗器功夫闻名天下的朝云峰弟子!”

乱生仓促,药王庙和巫女祠的鼓乐与舞步都停了下来,阎罗王才说得一句:“韩师妹你怎可出手伤人——”韩起云已经吹响了短笛。

飞虫自花棚中的小轿内飞出,漫天飞舞。

阎罗王隐隐觉得有些不妥。明知鹤群在此,韩起云为什么还要放出飞虫?她当真气糊涂了吗?

于观鹤的长啸亦起,栖在树梢的鹤群也飞了起来。

满天虫影,鹤舞翩跹。西都山上人群大乱。

朱逢春心中焦急,站了起来。

这样混乱的局面,一个不好便是一场大斗。

眼看那鹤群便要扑入飞虫之中大快朵颐,混杂在巫女祠诸多女信徒之中的一群汉子,突然间扬手望空撒出数十张渔网。飞得最快的几只鹤,率先撞入了网中。于观鹤与阎罗王都是脸色大变。于观鹤长啸着欲召回鹤群,但白鹤究竟只是飞禽,不能那般灵通,只见美食在前,不识渔网为何物,一时间竟召不回来。

身后传来姬瑶花的轻笑之声。笑声犹在耳,姬瑶花已经风一般自众人头顶飞掠而过,缚仙索自漫天虫声鹤影中飞卷向空中的渔网。

站在高台之上,一眼望去,姬瑶花的白衣黑发在鹤群中倏隐倏现,恍惚间已分不清鹤翅与人影。

朱逢春长嘘了一口气,转过头来向小温侯笑道:“小温,我该好好感谢你才是。”

小温侯看他一眼:“你我之间,何必言谢?何况出手的又不是我。”

数十张渔网,被姬瑶花一扫而空,挥落在药王庙的松棚之前。姬瑶花飘飘然落在一旁,缚仙索悄然收回袖中。

韩起云吹响短笛唤回飞虫,空中只有鹤群在失望地盘旋,终究听从于观鹤的召唤,栖回到树梢之上。

韩起云必定非常愤怒,但她的脸容仍是冷冰冰、丝毫世事不关心的模样。她收起短笛,望向姬瑶花:“姬师妹,你当真要和我作对?”

姬瑶花微微一笑:“韩师姐少安毋躁,且待我片刻如何?”

她转向阎罗王:“罗师兄,今日一战,若没有我,药王庙不说是一败涂地,至少也绝无胜算吧?”阎罗王颇不情愿地答道:“的确如此。”

姬瑶花眼波一转,笑吟吟地道:“罗师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得为我做一件事情,对吧?”

她忽地凑近阎罗王,轻声说了几句话,之后背着众人摊开右手,让阎罗王看清了她手中的东西,立刻又收了回来,退开数步,脸上笑意不变,望着阎罗王。

阎罗王的脸色极是古怪。略知内情的几人,本以为姬瑶花是在向阎罗王要松峦峰的武功心法。但是阎罗王踌躇良久,目光却转向了韩起云。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韩师妹,今日一战,胜负已决,今年春节的大祭,巫女祠只能在楚阳台接受信徒膜拜,不得入城!”

韩起云冷冷地道:“你以暗算取胜,又算什么本事!”

阎罗王道:“韩师妹,于师兄来助我,你早在斗舞之前便已知道。于师兄的本事,就更不用我多说了,只怕除了我就只有你知之最深。至于姬师妹来助我——大约你不使出那些渔网来,姬师妹也没有出手的机会,只不知为你想出这个法子的是谁罢了。这也叫暗算?”

眼见得他们两人一来一往便要当着万千信徒的面斗起嘴来,朱逢春咳了一声,才待拿出县太爷的威严来调停此事,姬瑶花已在阎罗王身后轻笑道:“罗师兄,你这样尽顾着扯开话题,莫不是想混过我给你划的那道关?”

阎罗王脸色一变,迟疑片刻,答道:“我罗山岂是说话不算话之人!”

他转向韩起云,一张风霜满面的苍老脸孔,刹那间竟涨得暗红,蓦地一咬牙,单膝跪了下去,闷声说道:“韩师妹,我现在当着药王庙和巫女祠的信徒的面,跪请你回来!”

西都山上寂静无声。不论是兴高采烈的药王庙信徒,还是垂头丧气的巫女祠信徒,一个个都张口结舌地呆在当地。

朱逢春与小温侯诸人都怔住了。

姬瑶花原本说好是帮阎罗王的吧?现在看起来,好像她最终还是选择站在韩起云这边?也不对啊,没有她插手,韩起云又怎么会输?

韩起云也怔住了。少年时的不打不相识、背着师门偷偷结成夫妻时的缠绵甜蜜、后来的反目,以及那个不当着双方信徒的面跪请便不回头的重誓,刹那间一一掠过心头。

她望向站在阎罗王身后的姬瑶花。

姬瑶花的神情,似乎阎罗王方才若是不跪下去,她一定会在背后给他一脚迫他跪下。韩起云的眼中,若喜若悲,泪光莹莹,令得她冰冷无情的面孔竟显出了三分怪异。她慢慢地伸出手来扶住了阎罗王的双肩。阎罗王就势站了起来,脸上的暗红兀自未消。

姬瑶花笑意盈盈地道:“罗师兄,你别气坏了自己。明年今日,罗师兄大可输一次给韩师姐,再叫韩师姐跪请你回家,扳回一局啊——”

她抬头望向松木台上淡然相对的苏朝云与季延年,转过目光又道:“请神还须送神。祭典尚未完成吧?”

鼓乐重起,送神之曲奏响。

药王庙的信徒齐声高唱:身如药树,百病不侵。

巫女祠的信徒齐声高唱:魂若鲜花,岁岁芳华。

歌声在江流松涛中飘荡。栖在树梢的鹤群,被鼓乐与歌声惊动,振翅乱舞。

歌声与鹤唳之中,姬瑶花飘然落在松木台上,微笑着向苏朝云说道:“苏师姐,你可知道,于师兄送你的那盒须用女儿汗水作引子的女儿香,是他和我家瑶光花了三天三夜才调制出来的?你可知道,这条计策还是我献给于师兄的?今日你能险胜,该不该好好谢谢我?”

苏朝云淡然一笑:“是吗?这么说我的确该好好谢谢你才是。”

姬瑶花凝视着她,许久才说道:“苏师姐,你这个人看起来妩媚可亲,内心里可真是冷得像一块冰。我见你迎神之际,哪怕舞步最欢喜最温柔的时候,眼睛里也是没有笑意的。神灵若有知,只怕宁受愚夫村妇全心全意的一枝香,也不受你这冷冰冰的一支舞。”

苏朝云心中不觉一凛,面上已生出一点冷厉之意。

姬瑶花当着药王庙诸多信徒的面这样评价她的舞技,很明显是有意折辱她的威望。

虽然她的内心深处,明白姬瑶花说的的确是事实。

她淡淡说道:“姬师妹又何尝不是冰冷无情之人?我们大家都知道于观鹤是个什么样的人,姬师妹却还放任丰神俊秀的弟弟去接近于观鹤。”

姬瑶花脸上的神色凝滞了一下:“于观鹤决不敢对瑶光放肆无礼。我若没有这个把握,又怎么会让瑶光去见他。”

苏朝云的话,就如她的暗器一样,惯能刺人要害。

姬瑶花不愿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转向了面上隐隐带着怒意的季延年:“季先生,你今日并不是败在苏师姐手中,所以完全不必心中不安。明年今日,先生大可一雪前耻。”

她微微笑着,缚仙索飞起,缠向台下的一株古树,带得她整个人翩然而起,没入丛林之中,临去之前,回头又是一笑,意味深长的目光在苏朝云与季延年二人脸上轮了一个来回。

两人心中都是一个寒战。

姬瑶花的意思,是不是下一回就轮到他们了?

高高看台上的朱逢春诸人,眼见得姬瑶花翩然而来,飘然而去,转眼之间,修罗殿翻变为温柔乡,大局已定。

药王庙赢了巫女祠,阎罗王却输给了韩起云。

真不知这笔账该如何算才是。

本是趾高气扬的药王庙信徒,与沮丧万分的巫女祠信徒,被这笔糊涂账一搅,都是茫茫然不知该喜该怒。

朱逢春脸色有些古怪地望着小温侯:“小温,姬大小姐的这等手段,施之他人也还罢了,将来若是——”

梁氏兄弟连连点头,深有同感。

倘若将来姬瑶花真的变成小温侯夫人,他们这帮兄弟,还有好日子过么?

小温侯看看他们,笑而不语。

梁氏兄弟的脸色不觉沮丧起来。

亏得他们还费尽心机地撮合这两个人。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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