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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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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方白羽

楔 子

戈壁大漠,天高地阔,放眼望去,天地一片苍茫。目之所及,除了零星的骆驼刺和顽强的荆棘草,再看不到半点绿色,更难看到任何活物。在这样一片荒凉世界中,突然出现的一小队旅行者就显得有些特别。一只秃鹫在空旷碧蓝的天宇下孤独地盘旋着,远远跟在这一小队旅行者之后,耐心地等待着上苍把这些生龙活虎的危险动物,慢慢变成自己期待已久的美食。

“停!”随着一声高喝,这一小队人马应声停了下来,领头那位年逾三旬、眉目清秀的富家公子手搭凉棚看了看地平线尽头,又回头看看来路,低声问道,“咱们还剩多少清水?”

他身旁一个仆役打扮的老者忙答道:“大概还够一日之需。”

富家公子重重地叹了口气,看看头顶那只阴魂不散的秃鹫,恨恨地啐了一口,万般无奈地对那老者摆摆手:“咱们暂时在此停下吧,等后面的给养送上来再走。”

富家公子话音刚落,前面两名紧拉着三只猎犬的彪壮汉子就不甘心回头问道:“唐公子,猎犬好不容易才发现那家伙的踪迹,咱们应该马不停蹄地追上去才是,为何要错失这千载难逢的良机?”

富家公子摇头苦笑道:“你们以为我不想早一点追上那畜牲?可惜咱们清水所剩无多,万一缺水,而后面的给养又不能及时送上来,咱们就只有在这戈壁荒漠中等死了。”

两名紧拉猎犬的彪壮汉子脸上隐约露出一丝不屑,心中在鄙视这出生豪门、娇生惯养的富家公子,不过慑于对方家世,二人不敢把这想法表露出来,只坚持道:“公子若是怕出意外,不如就在这里等候消息,让咱们兄弟追将上去,一旦发现那家伙,咱们就放信炮向公子示意。”

富家公子沉吟起来,他知道这兄弟二人一个叫刑光,一个叫刑影,江湖人称光影二杰,最擅长长途追踪,武功虽算不上一流,但轻功却罕有对手,尤其善于训练猎犬,江湖上任何人一旦被他们训练的猎犬跟上,就很难再摆脱他们的追踪。也正因为此,这次大哥才不惜花大价钱将之请来,以期利用他们的特长尽快追上那个畜牲。想到这他终于点了点头,转头对身旁的老家人吩咐道:“把清水多分些给他们,再把最好的两匹马也交给他们,咱们今晚就在这儿安营,等候他们的消息。”

待刑氏兄弟绝尘而去后,富家公子这才心事重重地翻身下马,在老家人铺下的毡毯上盘膝坐了下来。炽热的残阳已经落下地平线,远方一片朦胧,几个伙计有条不紊地扎下帐篷,点上篝火。戈壁荒漠的白天炽热如炉,一到晚上却又寒冷如冬,因此篝火必不可少。

“公子请用膳!”只一会儿功夫老家人就捧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在这戈壁荒漠中能吃上这么一碗面条已经是天大的美事了,可富家公子还是反感地皱了皱眉头。作为蜀中唐门宗主唐孤凡的三公子,唐勉一向锦衣玉食惯了,什么时候遭过这等罪?在戈壁荒漠中靠一碗粘乎乎的面条来裹腹?还是那种用很少一点清水煮出的浆糊面条!他不禁在心中暗自咒骂那个造成这一切的畜牲。若不是他拐走了大哥唐魁的掌上明珠,并盗走了唐门众多高手穷数代人心血研制出的那支前所未有的暗器,唐门子弟何须倾巢而出,从巴蜀一直追出嘉峪关?

冷欣儿!唐勉在心中恨恨地诅咒着这个名字,据调查,那只是一个混迹江湖的浪荡子,一个并不成功的猎头人,曾经还是个人见人厌的“乌鸦”。唐勉想不通,一向眼高于顶的侄女唐小小,怎么会看上这么一个下三滥,竟不惜背叛家门与之私奔?

唐勉食不知味地扒拉了两口那碗粘乎乎的面条,实在难以下咽,他只得嫌恶地把碗一搁,不顾老者的劝慰,空着肚子钻入帐篷,望着虚空发呆。

若非那支前所未有的暗器与唐小小一同失踪,他才懒得管大哥唐魁的闲事,虽然唐小小是大哥的掌上明珠,甚得老父宠爱,但要与那支暗器比起来,也只能算一块瓦砾。因为这个原因,唐魁也才不惜冒着家丑外扬的危险请来刑氏兄弟,千里追击那对野鸳鸯。

想到那支暗器,唐勉眼中不禁露出异样的神色,那是一支无敌天下的暗器,超过了传说中的暴雨梨花钉和孔雀翎,暴雨梨花钉和孔雀翎一次只能杀一人,而那枚凝聚了唐门数代人心血的暗器——黑暗,一次可杀百人千人,甚至万人!它对于唐门来说已经不是简单的暗器,而是威慑天下的神器!但现在,这神器却被不知天高地厚的唐小小盗走了。

胡思乱想着不知过了多久,帐外已经听不到唐门弟子的说话声。一刻不停地连续追了三天,想必众人已疲惫不堪,早早地歇下了。唐勉翻来覆去睡不着,这帐篷比任何一个低档客栈都要糟糕,令唐勉实在难以入眠。

就在半梦半醒之间,一点异响突然引起了唐勉的警觉,他立刻清醒过来,忙把耳朵贴到地上仔细听了听,跟着一跳而起,抽出宝剑就冲出了帐篷。只见几个唐门弟子也陆续从帐篷中钻了出来,他们有的已戴上麂皮手套,有的更是刀剑出鞘。唐勉对众人的反应很是满意,立刻向众人一摆手,几名擅长暗器的弟子立刻闪到帐篷后藏起身形,另外几名弟子则手执刀剑守在帐篷前,转眼间便做好了战斗准备。

唐勉见众人布好阵势后,这才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此时一轮明月高挂中天,把大地照得如同白昼。只见远处连绵起伏的沙丘间,两道人影正飞速而来,二人速度奇快,转眼便掠过数十丈距离,直奔唐勉。

“好像是刑氏兄弟!”一旁的老者小声嘀咕了一句。唐勉皱起眉头,他也渐渐看清了那两条人影,果然是刑氏兄弟无疑,他们的轻功超出了唐勉的想象,速度快得惊人。只是唐勉想不通,刑氏兄弟的马和狗都去了哪里?眼看二人已冲到近前,唐勉正要动问,却听刑氏兄弟突然喊道:“唐公子救命!唐公子快救命!”声音凄厉,震耳发聩。

“怎么回事?”唐勉高声问道。只见刑氏兄弟似乎在拼命逃避什么东西,脸上肌肉因恐惧而扭曲变形,但二人身后根本就没有任何活物。唐勉正在奇怪,陡见眼前火光一闪,刹那间天地一片明亮,两团熊熊燃烧的火球正向自己扑将过来。

“公子小心!”身旁响起老者的惊呼,令唐勉于震惊中回过神来,慌忙倒地一滚,总算在刹那之间狼狈地让过了那两团火球。只见两团火球带着凄厉的呼号冲出十几丈,在一片空旷的戈壁中渐渐慢了下来,火球在不住扭曲挣扎,并发出嘶哑凄厉的呼号:“救命……公子救命……”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唐勉声嘶力竭地喝问道。只见两团火球中渐渐现出两个人形,在痛苦地扭曲挣扎,好半晌才终于软到在地,变成了两堆熊熊燃烧的烈火。

唐勉脸色发白,手脚俱颤,回想方才看到的情形,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刑氏兄弟冲过来的瞬间,他看到火焰突然从二人的身体上毫无征兆地冒了起来,眨眼功夫就变成了熊熊烈火,把二人的身体完全吞没,他们的面孔在火焰中扭曲,皮肤在火焰中“滋滋”作响,急速奔跑中的二人,在刹那之间就变成了两个全身是火的火人!这情形不要说唐勉一生中从未见过,就算是在最离奇恐怖的噩梦中也没有梦到过!

两团火焰渐渐变成了两堆即将燃尽的灰烬,唐勉看看身旁几个唐门弟子,只见人人脸色发白,浑身微颤,眼里满是恐惧,比自己好不了多少。他不由咽咽唾沫,涩声向一旁的老者示意:“去看看。”

老者比几个年轻人早一点恢复神智,在唐勉示意下,他小心翼翼地来到两堆灰烬前,用一根木棍小心拔了拔,从一堆白皑皑的灰烬中挑出一柄扭曲变形的单刀。看到那单刀唐勉再无怀疑,那是刑氏兄弟的随身兵刃。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唐勉不住地喃喃自语。只看那柄单刀的模样,就知它几乎在火焰中完全融化,如此看来,刑氏兄弟恐怕不会再有什么东西留下。

老者的话证实了唐勉的揣测,他在灰烬中拨弄了几下,颤声道:“除了那两柄单刀,他们……他们就只剩下这两堆骨灰了。”

众人围着那两堆白皑皑的骨灰,只感到浑身发冷,以他们的人生经验,始终想不通刑氏兄弟的身体怎么会莫名其妙地燃烧起来,转眼之间就变成熊熊烈火,把二人的身体完全燃尽。

戈壁的夜晚溯风正烈,没多一会儿就把那两堆白皑皑的骨灰吹得干干净净,除了两柄没有完全融化的单刀,再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众人面面相觑,目光最后集中到唐勉身上,只见他遥望方才刑氏兄弟跑过来的方向久久没有说话。那老者迟疑片刻,小声问:“公子,咱们是不是先派两个人前去探探究竟,剩下的人则退回去与大公子汇合,待查明刑氏兄弟死因后再作决定?”

唐勉微微摇了摇头,目视朦胧的戈壁沙海喃喃道:“刑氏兄弟的死因就在前方数十里之外,咱们若是退缩,恐怕就永远也查不到真相了。若是派人前去探查,恐怕也无人敢去。所以,我打算迎着方才刑氏兄弟的来路找过去,如果侥幸让咱们查明刑氏兄弟的死因,咱们也就了无遗憾了。”

众人面面相觑,半晌没有作声。唐勉见状不由强笑道:“如果有人不愿前往,我不会勉强。谁要想退出就请站出来。”

见众人都没有动,唐勉满意地点点头:“既然大家都不愿退缩,那咱们立刻就走,顺着刑氏兄弟的足迹向西找过去,我想他们的死因不会超出前方五十里。”

见众人没有异议,唐勉便留下两名唐门弟子给兄长报信,自己则带着剩下的几个人,顺着刑氏兄弟走过的路,默默向西而去。

一、请柬

入秋的江南烟雨朦胧,景色如画,牛毛细雨给天地笼上了一层蒙蒙的面纱,也把巍峨的金陵苏家大院笼罩在一片烟雨缭绕的神秘之中。

一骥快马踏破了秋雨的宁静,在苏家大院的门前停了下来,一张描金烫银的请柬从黑衣骑士的手中递到老迈的门房手里,又从门房手里交到苏家一名管事手中,然后穿过重重门廊,最后递到了暂代宗主之职的金陵苏家二公子苏逸荃手中。

“奇怪!”苏逸荃看到帖子的第一反应是惊讶,虽然从年龄来说他做苏家这屈指可数的武林世家的宗主实在太年轻了些,不过自从其父苏忆云遇刺后,苏家嫡传子孙中他已经是最年长的了,加上他在武林中广有人脉,朋友遍及天下,因此在苏家众多长辈的推举下,他以三旬出头的年纪,就成了金陵苏家的代宗主。

自从代行宗主之职后,苏逸荃变得沉稳了许多,轻抚着颌下新蓄的短髯,他把手中的请柬翻来覆去地看了看,然后又抬头看看厅中那幅木匾,只见匾上所刻“武善传家”几个描金大字已有些黯淡。苏逸荃默然片刻,这才问送信进来的管事:“三弟在家吗?快请他过来。”

管事忙垂手答道:“三公子一向深居简出,这会儿大概是在后花园练刀吧,我这就去请他来见二公子。”

管事是跟随上一代宗主苏忆云多年的老人,虽然苏逸荃已经代行宗主之职多时,他还是改不过口,依旧称呼苏逸荃为“二公子”。苏逸荃也无心计较,想了想,抬手阻止他道:“算了,三弟练功时一向不喜有人打搅,还是我自己去见他吧。”

把那封请柬收入袖中,苏逸荃步履从容地来到后花园,绕过院中假山,跨过池塘上的九曲长廊,远远就见柳树林中一个青衫公子身形如风,在林中绕树疾走。似乎注意到了苏逸荃的到来,他突然停下身形,最后向面前一根半人多高的木桩挥出了两刀,在刀锋破空的刺耳轻啸声中他已收刀而立,遥望过来的苏逸荃点头招呼道:“二哥早!”

苏逸荃有些疑惑地看看被刀划过的那根碗口粗的木桩,发现它稳稳地立在原地,并无一丝异状。苏逸荃收回疑惑的目光,虽然他与这青衫公子是叔伯兄弟,不过二人所练的刀法已经有所不同,苏逸荃也不好相询,只把袖中的请柬递给他:“三弟,你看看这请柬。”

苏家三公子苏逸飞接过请柬看了看,就见描金烫银的请柬上只有短短一行草书:武林无名之辈冷欣儿,将于甲申年七月初七,在锦官城望月楼迎娶蜀中唐门千金唐小小,敬请各路江湖朋友届时出席观礼。新人冷欣儿、唐小小顿首百拜!

苏逸飞把请柬递还苏逸荃,意兴阑珊地道:“二哥,我一向不善交际应酬,再说这位冷欣儿我也不认识,咱们家跟唐门也没多深的交情。这事你看着办吧,我就不去了。”

苏逸荃忙提醒道:“三弟,你没有发觉这请柬有些特别?”

苏逸飞沉吟着点了点头:“嗯,是很特别,格式完全不合平常习惯,又没有提到男女双方的门第和父母,甚至连所请客人的名字都不写,实在不合规矩。按说像唐门这样的大户人家嫁女儿,完全不可能有这等明显的疏漏。这实在让人费解。”

“这门亲事恐怕不仅仅是不合规矩那么简单!”苏逸荃对着请柬皱眉道,“前不久就听江湖传言,唐门大公子唐魁的掌上明珠唐小小,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江湖浪子私奔,唐门为这事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后来前去追拿的唐门弟子好像还吃了大亏。现在这请柬请江湖朋友前去观礼,明显不是出自唐门之手,却又把地点定在离唐门不远的锦官城成都,摆明了是向唐门示威。真想不通这位名叫‘冷欣儿’的江湖浪子有多大的背景,竟敢向唐门挑衅。”说到这苏逸荃迟疑了一下,自语道,“冷欣儿?这名字好像有点耳熟,不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也许以前在酒桌上见过,我却没有记住。如此看来,也不过是一江湖无名之辈罢。”

苏逸飞抹去额上汗珠,淡淡道:“二哥,咱们照习惯封一份贺礼差一名弟子送去就行了,没必要管别人的闲事。”

苏逸荃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三弟,唐门这位胆大包天的千金,跟你可还有些渊缘呢,可不能算是‘别人’。”见苏逸飞一脸疑惑,苏逸荃笑着解释道,“端木小姐的母亲唐岚,乃是唐门大公子唐魁的嫡亲妹妹,而这位胆大包天的唐门千金唐小小,正是唐魁的掌上明珠。如此算来她跟弟妹是嫡亲的姑表姐妹,也就是你未来的表姨妹,关系很近呢。”

苏逸飞脸上有些发窘,忙红着脸道:“二哥别乱说,我与端木小姐尚未成婚,你别乱叫弟妹,也别给我乱攀亲戚。”

苏逸荃呵呵大笑:“三弟别不好意思,你与端木小姐的婚事早已传遍江湖,谁不知道端木小姐已经进了我苏家的门,大礼只在早晚。对了三弟,你什么时候举行大礼可得给亲戚朋友们一个准信,可别让咱们久等。”

苏逸飞把无影风插回袖中,黯然摇头道:“大伯刚去世不久,他生前待我如同父子,我就算不能为他守孝三年,也不能在他过世不到半年时间就娶亲。再说我与步天歌还有半年生死之约,在这之前我不敢想任何别的事,更不敢耽误端木小姐。所以,这事容后再说吧。”

“三弟此言差亦!”苏逸荃连连摇头,“父亲生前一直操心你这门亲事,你早日成亲是对他老人家最好的报答。再说你与端木小姐的婚事早已被江湖中人传为美谈,就算你有什么意外,端木小姐也不可能再嫁旁人,你不想耽误人家也已经不可能,你又何必再拘泥于世俗礼教呢?”

苏逸飞还是摇头道:“二哥别再说了,这事我有分寸。”

苏逸荃叹了口气,没有再坚持,转开话题道:“三弟,咱们既然收到了这张请柬,我想让你去巴蜀走一趟。一来我见你从洛阳回来后一直郁郁寡欢,希望你去散散心;二来也想趁此机会加深与唐门的感情。唐门也算跟你有些渊缘,咱们苏家能在江湖上屹立百年,除了家传武功,广交朋友也是极其重要一个方面。我知道你不喜欢与江湖中人打交道,不过你既为苏家子孙,就不要忘了为苏家出力。这事若有旁人可托,我也不敢来劳烦三弟。”

苏逸飞沉吟片刻,苦笑道:“二哥不用客气,我走这一趟便是。”

苏逸荃满意地点点头,跟着又低声叮嘱道:“三弟,这事恐怕不是走一趟这么简单。这请柬写得怪异,这婚事也有些蹊跷。你去之后要相机行事,最好先去拜访唐门大公子唐魁。对唐门能帮就帮,江湖上行走就是你帮我我帮你,有时候朋友比实力更重要。不过你也要审时度势,若是唐门遇到的麻烦太大,你千万不能逞强,更不要惹祸上身。”

苏逸飞不以为然地笑道:“二哥多虑了,想唐门乃是暗器第一世家,族中能人高手辈出,有什么麻烦不能自己解决?何须旁人帮忙?”

苏逸荃迟疑了一下,压低声音道:“三弟别掉以轻心,我听江湖传言,唐小姐与人私奔后,唐门曾派出大批人手四处追查,其中就有江湖上颇有名望的唐门三公子唐勉。据说唐勉带人追出关外戈壁,十几个人全部莫名其妙地失踪。三天后唐门其他弟子在戈壁中找到他时,他的神智已经失常,完全说不出其他人的下落,更不知道他们遇到了什么凶险。唐门弟子找遍了方圆百里范围,也没找到其他失踪的弟子,甚至连尸骸遗物也没找到。”

苏逸飞有些惊讶地瞪大双眼,跟着又笑着摇摇头:“在戈壁荒漠中失踪的人多了去,也没什么奇怪,就算唐门三公子在戈壁荒漠中神智失常,多半也是缺水迷路所致。与大自然的造化比起来,人力毕竟微不足道。况且江湖传言,也未必能信。”

苏逸荃张了张嘴,不过却没有再争论,转而道:“总之三弟你自己要相机行事,尽量锦上添花,不要雪中送炭。我这就让人准备拜贴和贺礼,你要先去唐门拜访。走之前你最好去见见端木小姐,她是唐门至亲,多少对唐门中人有些了解。你要先打听好唐门中几位重要人物的性格特点,尽量投其所好,万不可轻易得罪其中任何一位。”

苏逸飞点点头,拱手道:“那我现在就去准备,争取尽快动身。”

目送苏逸飞走远后,苏逸荃忍不住又看了看一旁那根木桩,终于忍不住好奇,小心翼翼地伸手一碰,木桩顿时从上到下散成四根,分成四个方向缓缓倒了下去。望着木桩裂开处那新鲜的剖痕,苏逸荃惊得目瞪口呆。像这样两刀把木桩劈为四片不算什么,但要令已经劈开的木桩还能稳稳立在原地纹丝不动,那出刀的速度和力道该达到何等境界啊?

苏家内院的一处绣楼,现在临时作为了端木小姐的居所。按说尚未举行大礼,女方不该就住到夫家,不过因为端木一族被魔教所逐,匆匆离开了中原,苏逸飞只得把孤苦伶仃的未婚妻端木雯欣接回家中暂住。好在族中长辈也知道端木世家发生的变故,事急从权,也就没有表示反对,只是催着苏逸飞尽快与端木小姐成婚,以免被江湖浅薄之辈诽议。不过由于宗主苏忆云刚过世不久,不便立刻就办喜事,加上苏逸飞的一再坚持,这事就一直拖了下来。

在后花园告别苏逸荃后,苏逸飞匆匆来到绣楼前,心中隐约透着些紧张。虽然端木小姐已在家中暂住了不少时日,他却反而不好意思与之相见。若非这次要去唐门拜访,他也不会来见与唐门颇有渊缘的未婚妻子。

丫鬟对苏逸飞的到来也颇为意外,慌忙进去通报。片刻后,苏逸飞在丫鬟的引领下,再次见到了已过门多日但尚未举行大礼的未婚妻。

端木雯欣对苏逸飞的到来颇有些意外,不过出生豪门的她,在突发事件面前依旧显得十分从容,颇有大家气度。对苏逸飞盈盈一福,她红着脸款款问候道:“公子早!”

“端木小姐早!”苏逸飞在她面前反而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想要把她扶起,却又不好意思伸手,只得示意她落座,然后没话找话地问道,“不知……端木小姐可还住得惯?吃的也还习惯?”

“还好。”端木雯欣低着头,小声应道。

又问了几句无关紧要的闲事后,苏逸飞才开门见山地道:“今日收到来自巴蜀的请柬,说唐门大公子唐魁的掌上明珠唐小姐即将出嫁,请苏家前去观礼。我想你与那唐小姐是嫡亲的表姐妹,唐魁更是你嫡亲的舅舅,所以来问问你可有书信带给他们。”

“小小要出嫁了?”端木雯欣吃惊地抬起头来,一脸意外。

苏逸飞一愣,半晌后才意识到“小小”乃是唐小姐的闺名,忙问道:“你跟唐小姐很熟?”

“小小两年前曾来洛阳看望我母亲,跟我最为相知!”端木雯欣脸上露出了会心的微笑,“她与我年纪相若,性情却与我完全不同,我们无话不谈,算得上是最好的姐妹!没想到两年不见她就要嫁人了,却不知男方是谁?是哪家的公子?”

苏逸飞迟疑了一下,本不想让端木雯欣担心,但他天生不会说谎,在端木雯欣探询的目光注视下,他只得如实答道:“男方名叫冷欣儿,好像是个来历不明的江湖浪子。据说唐小姐曾与之私奔,这门亲事来得也颇有些蹊跷。从请柬上看,发贴的不是唐门。”

“这是怎么回事?”端木雯欣惊讶地瞪大了双眼。苏逸飞只得把刚听到的消息草草叙说了一遍,端木雯欣一听之下不由急道,“我要跟你一起去!小小是我的好姐妹,她发生了这么些变故,我无论如何也要去见她!”

“别!”苏逸飞连连摇头,“此去巴蜀千山万水,你一个文弱女子怎么吃得消?”

“公子小看雯欣了!”端木雯欣眼中满是自信,“我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却并非弱不禁风的闺中弱柳。”

苏逸飞当然没忘未婚妻的出身来历,不仅有个“一剑寒天下”的父亲,更有一个出生唐门的母亲,有这样的双亲,她的武功再怎么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不过苏逸飞阻止她是另有原因。迟疑了一下,他红着脸解释道:“你我虽有婚约,不过尚未拜堂成亲,若是一同行走江湖,总是……总是多有不便。”

端木雯欣脸上一红,这才意识到其中的尴尬,她虽出身武林世家,但其父端木桦因当年未婚妻与人私奔,所以对女儿管教异常严苛,完全不亚于最重妇德的大家闺秀,因此她也就不可能与男子千里同行,哪怕这男子是自己的未婚夫君。默然半晌,她只得无奈道:“那就容我修书一封,望公子带给小小。我不能参加她的大礼,总要送上一份厚礼以表祝贺!若是她遇到什么麻烦,望公子看在雯欣的面上,不吝出手相助!”

“这是自然,小姐勿需担心。”苏逸飞连忙点头答应,并示意道,“我暂时等在外面,等你把信写完。”苏逸飞说着告辞出来,刚在外间喝了盏茶,就听里面端木小姐喊道:“公子进来吧,信已写完。”

接过厚厚的信封,苏逸飞不由暗自佩服端木雯欣的才思敏捷。把信仔细收入怀中,他正要告辞,却被端木雯欣叫住。只见她从头上拔下一根凤头钗递给苏逸飞:“这钗是母亲留给我的信物,也是唐门独有的一件防身暗器。它钗柄中空,内藏银针,由机簧发射,虽然无毒却也厉害无比。公子此去唐门,万一遇到什么麻烦,可以持之去见我舅舅唐魁,他看在我母亲的份上,一定会帮助你的。”

苏逸飞哑然失笑,本欲拒绝,不过看到端木雯欣一脸的殷切,他也不忍拂其美意,只得随手接了过来,正要收入怀中,却见端木雯欣示意道:“这钗凤头之上那颗珠子便是机关,一按之下钗柄中的银针便会射将出来,你试试看!”

苏逸飞心生好奇,将信将疑地将钗柄对准门旁的廊柱,轻轻一按凤头上那粒珠子,只感到手中微微一震,一点银光飞射而出,准确地射中廊柱,银针完全没入木柱中。苏逸飞见状大为惊讶,没想到这小小的钗子竟有如此威力,绝对算得上唐门绝顶暗器,直到此刻他才理解了端木雯欣的真正用心,她是把她的母亲唐岚留给她的护身暗器,送给自己防身啊!

明白未婚妻子的心思后,苏逸飞对她随后交给自己的几十枚银针也就没有再拒绝。不善言词的他默默接过针筒,心怀感动地对端木雯欣长长一拜,这才转身大步而去。直到他去得远了,端木雯欣依旧在痴痴的望着他的背影,久久不愿收回目光。

第二天一早,苏逸飞带上二哥苏逸荃的拜贴和贺礼,与苏家一名精明的弟子苏函一同上路了。上次去洛阳给端木宗主拜寿时,因为身边无人照应,一路上多有不便不说,还差点为宵小所趁,所以在苏逸荃的叮嘱下,苏逸飞带上了常在江湖行走的族弟苏函一路照应。

从江南至巴蜀,逶迤数千里,一路诸多劳顿,还好有苏函打点一切,苏逸飞少了许多麻烦。一路上虽有些波折,却也平平安安地来到巴蜀地界。二人翻过连绵千里的秦岭山脉进入巴蜀盆地后,顿觉眼前一亮,就像回到了花红柳绿的江南,感觉异常亲切。其时虽是盛夏,却一点不觉得酷热,但见山峦苍翠,大地披绿,与中原景色又是不同,让人心情也为之一畅。

“公子,前方巴家村是个岔路口,一条路通往成都,一条通往蜀中唐门,咱们怎么走?”苏函常年跟随苏逸荃在外面跑,尤其对巴蜀一带了如指掌,一路上几乎不用问路。苏逸飞很庆幸有他随行。听他这一问,苏逸飞看看天色,再算算时间,离请柬上的日期还有些时候,便对他道:“咱们先去唐门拜访吧,不过现在天色将晚,咱们最好在巴家村找一农家歇息一晚再走。现在离唐门不过三两日路程,也不必急着赶路。”

“好嘞!我这就去安排,保证公子住得舒舒服服!”苏函大声答应着,一甩鞭催马加快了速度。他是个性格外向年轻人,比苏逸飞还小着两岁,不过行走江湖却比苏逸飞老练多了。他祖上是苏家旁支,虽然从血缘上说有些远,不过因为他的机灵,甚得老宗主喜爱,曾亲自指点其武功,又经常跟随苏逸荃外出应酬,在江湖上颇有人缘。因此苏逸荃才让他与苏逸飞一同前来巴蜀,与唐门结交。

苏逸飞一路上有他照应,少遇到不少麻烦,饮食起居也安排得妥妥帖帖,心知有他出马,总能给自己找到一间干净的房间,苏逸飞也就没有催马,只信马由缰缓缓而行,一路贪看着有“天府之国”美誉的巴蜀风情。

慢慢来到村口,就见苏函打马迎了上来,苏逸飞正要询问今晚所宿农家的情况,却见苏函神情有些怪异地陪笑道:“公子,这巴家村实在太过简陋,咱们还是到前面再歇息吧。”

苏逸飞疑惑地看看前面的村庄,立刻就发现一座青砖碧瓦的四合小院座落在道旁,那小院规模虽然不能和苏家这样的豪门大户相比,但在这仅有百十户人家的小村中也算少见的了,不至于连个干净的客房都没有。苏逸飞不由皱眉问道:“是不是别人不愿咱们留宿?咱们出门在外也别太讲究,就找一户普通的农家将就一宿也没关系。”

“公子多心了!”苏函忙道,“确实这小村太简陋肮脏,令人无法忍受,咱们还是到前面再找人家借宿吧。”

苏逸飞一眼就看出苏函有些言不由衷,不由面色一沉:“是不是你自恃有钱,言语间得罪了主人,让人给轰了出来,才不好意思在此借宿,要匆匆离开?”

“不是不是!公子冤枉苏函了!”苏函顿时急得涨红了脸,“我跟随二公子行走江湖多年,别的本事没有,谦虚谨慎的美德却还是有的,怎么会冒犯一乡野村夫?”

“不是如此,那里为何要急着离开?”苏逸飞声色越发严厉,在他的逼视下,苏函心虚地低下头,无奈叹道:“公子还是不要问了,总之跟咱们没关系,咱们赶路要紧。”

“这是什么话?”苏逸飞嗔目怪道,“你什么时候别得这般婆婆妈妈?到底有何别情,如实道来!”

在苏逸飞的逼视下,苏函只得迟迟疑疑地道:“那户人家好像遇到了点麻烦,咱们前去借宿多有不便,所以想让公子避开。”

“什么麻烦?”

“听说是孩子让人给绑架了,那人今夜要上门来取赎金。这种事江湖上每天都有,跟咱们也没什么关系。”苏函话未说完,就见苏逸飞一甩马鞭,打马直奔那户人家。苏函懊恼地一踢马腹,也控马追了上去。

苏逸飞在那户人家门外翻身下马,抬眼打量其庄园,就见包铜贴钉的楠木双开门两旁,蹲坐着两只面相凶恶的石狮,门前探出的飞檐上,装饰着两只不知名的猛兽。看其门外的气势,显得有些张扬,难怪被绑匪给盯上。苏逸飞把马缰信手挂在门前的马桩上,上前就去敲门,门应声而开,一名身披锦袍的老者满面喜色地迎了出来,待看清苏逸飞模样,老者不由满是失望地收起笑容,不悦地上下打量了苏逸飞两眼,这才冷冷问道:“啥子事?”

老者的方言令苏逸飞一愣,半晌才明白其意思,他忙拱手答道:“在下姓苏,途经宝地,因赶路错过了宿头,想在贵庄借宿一夜,还望主人家收留。”

老者翻翻白眼,似乎没听懂苏逸飞的话,直到他放慢语速又重复了一遍后老者才懂了个大概,顿时不耐烦地连连挥手:“去去去!你不要来跟老子添乱!”

苏逸飞不太听得懂老者的方言,不过从老者的表情也猜到了他的意思。若在往日,苏逸飞定是转身就走,但这次情况特殊,他想到对方孩子被绑架,心情不好那是自然,所以苏逸飞没有计较对方的态度,反而耐着性子问道:“听说府上有孩子被强人掳掠,今晚那强人还要来取赎金?如果在下替主人家打发强人,救回孩子,不知主人家能否让我借宿?”

“你?”老者满是怀疑地上下打量了苏逸飞几眼,喃喃道,“看你的样子像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何至于到这穷乡僻壤来骗吃骗喝嘛?你说你可以帮我打发强人,救回我儿,那你好歹露一手功夫,我再考虑考虑。”

“你把我当成街头卖把式的了?”苏逸飞拂然不悦,一甩手转手就走。苏函早已跟了过来,正牵马等在身后。见苏逸飞要走,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喜色,忙帮苏逸飞牵过坐骑。苏逸飞从他手中接过马缰,翻身上马甩鞭便走,纵马奔出十余丈后他突然又勒马停了下来,目视虚空凝立不动。跟上去的苏函正在奇怪,就见他突然勒转马头,纵马直冲向庄园大门,在经过那根一人多高的栓马桩时,只见他信手一挥,跟着突然勒马,那马嘶叫着人立而起,稳稳地停在那老者面前,把那老者吓得连连倒退,不小心绊在身后的门槛上,一屁股坐倒在地。

见苏逸飞勒马停在三尺外,老者惊魂稍定,正要破口大骂,却听苏逸飞悠然调侃道:“你看我这刀法如何?可还能入主人家法眼?”

“刀法?啥子狗屁刀法?你连刀都没有……”老者刚说到一半,话音就被眼前看到的情形堵住了。只见那根碗口粗的栓马桩,突然裂成数十根均匀笔直的细木棍,缓缓向四方倒了下去,整齐地散落成一个圆。老者目瞪口呆地看着地上那数十根粗细均匀的细木棍,半晌才喃喃道,“妖法!一定是妖法!”

“不知道主人家可愿让在下借宿呢?”苏逸飞淡然问道。

“请!公子快请!”老者慌忙上前两步,不等苏逸飞翻身下马,他已拉住马缰,亲自为苏逸飞牵马。苏逸飞见状慌忙从马背上翻身而下,让一个长者为自己牵马,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

从内心深处来说,苏逸飞对这个有点张扬跋扈的乡下土老财没什么好感,方才他已经准备纵马离开,不过在冲出十余丈后他还是停了下来。他突然想到那个被绑架的孩子,如果仅仅因为讨厌眼前这土财主自己就一走了之,那总有一天自己会为之愧疚,寝食难安。这样一想他才折转马头,不得已露了一手刀法,这才令眼前这势利的土老财刮目相看,前倨后恭。

在随着老者进门后,苏逸飞听到身后的苏函轻声叹道:“公子,你既然已经离开了,何苦又要折回来?那土老财面目如此可憎,咱们何苦来趟这潭混水?”

苏逸飞不悦地瞪了苏函一眼:“这事咱们没遇上也就罢了,既然遇上自然就不能不管。我不能因为别人遭此变故心情恶劣就一走了之,孩子是无辜的!”

苏函叹着气摇了摇头,神色怔忡地悄声道:“公子有所不知,若是寻常的绑匪,勿需公子出手我也会管上一管,但这次咱们面对不是一般的绑匪,而是天魔教徒!”

苏逸飞突然停下脚步,一脸惊讶地望向苏函,他被对方的话完全震住了。

二、绑匪

樵楼的更鼓已经敲过初更,连日赶路的苏函早已睡意朦胧,对满桌的酒菜俱失去了兴趣。苏逸飞也有些困倦,不过出于礼貌,他还是坚持陪着先前那老者,也即此间的主人巴贵仁把盏言欢,静等那绑走巴家庄小少爷的绑匪现身。

巴贵仁年过六旬,原有两个女儿早已出嫁,两个女婿分别在青城和唐门学艺,前不久小妾总算为他生了一个儿子,巴仁贵老来得子,自然宠爱有加,谁知前日却为绑匪看上,诱骗绑架了去,让人传话给巴贵仁,要他准备五千两银票和一百担稻谷来赎儿子。巴仁贵虽然心痛儿子,但更心痛银子和稻谷,再说绑匪所索钱粮不是小数目,足以把殷实的巴家庄完全掏空,所以巴仁贵差人连夜去请两个有一定江湖实力的女婿帮忙,谁知没有等来女婿,却等来身怀绝技的苏逸飞。巴仁贵也算是精明过人,立刻就请苏逸飞到自己家中帮他对付绑匪,也算是死马当成活马医。

苏逸飞对这势利的巴贵仁殊无好感,不过这事既然被自己撞上,无论如何也要伸手管上一管。一旁的苏函一直哭丧着脸,似乎对苏逸飞的决定大为不满。

初更刚过不久,厅中的几个人正隐有睡意之际,突听一支响箭带着动人心魄的呼哨从庄外射了进来,“啪”一声钉在厅旁的廊柱上,入木足有半尺!苏逸飞见状心中微凛,心知这响箭在江湖上是作为警示、威慑之用,为了让它在高速飞行中发出刺耳的哨声,箭杆上绑有竹哨,这大大降低了箭速,没想到就是这样,这箭也入木半尺!可以想见射箭之人臂力之强,决不是寻常盗匪可比。

厅中众人正自戒备,就听庄外响起一声粗豪的喝问:“巴老儿,银票和谷子准备好了吗?”

巴贵仁吓得浑身一个哆嗦,慌忙躲到苏逸飞身后,在苏逸飞示意下,他鼓足勇气,颤声答道:“已……已经准备好了!”

“很好!”随着门外答应声,门无声而开,只见一个身材高大、肌肉虬结的汉子背负一张巨弓大步而入,那汉子年近四旬,生得眉目粗豪,鼻高口阔,在月色下显得煞是威武。苏逸飞一见来人,不由有些意外地轻呼:“是你!”

那汉子乍然看到苏逸飞也是一愣,也是一声轻呼:“你也在此!”

二人神情凝重地互相打量着,虽然彼此都认出了对方,但却又叫不出对方的名字。苏逸飞当初在洛阳一家小店,曾见过这汉子与天魔教蒙多法王一路,在同行的众多教徒中,地位似乎仅次于蒙多法王。那汉子也认出了苏逸飞这个当时向蒙多法王讨看兵刃的年轻人,苏逸飞的大胆和镇定也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苏逸飞早已钦佩其风采气概,看他只是孤身一人,便拱手问道:“与壮士再次巧遇也算是有缘,不知可否陪在下喝上一杯?”

“有何不可?”那汉子毫不犹豫地大步过来,在苏逸飞对面一坐,拱手道,“那日在洛阳初见公子,便觉公子必非常人,一直遗憾没有请教公子名姓,没想到今日又在此地巧遇,不知公子可否见告?”

苏逸飞淡淡一笑,举杯道:“在下苏逸飞,借花献佛敬壮士一杯,不知壮士又如何称呼?”

“苏逸飞?金陵苏家三公子?”那汉子一惊,面色微变,见苏逸飞笑而不答,他不由微微颔首道,“难怪那日在法王面前也如此从容!果然是英雄出少年!”说着他端起面前的酒杯与苏逸飞一碰,“在下魏猛,敬公子一杯!”

听到魏猛的名字苏逸飞还没什么,一旁的苏函已面色大变,颤声问:“可是天魔教九大长老之一,有后弈神箭之称的大力神魏猛?”

那汉子哈哈一笑,对苏函摆了摆手,“什么后翌神箭大力神之类的匪号,在苏公子面前你提都不要提,没的让苏公子笑话。想当初苏公子在蒙多法王面前都面不改色,何况我等。”说着他一口饮尽杯中烈酒,扔杯叹道,“难得今日与公子巧遇,本欲与公子畅饮,可惜杯小不能尽兴,甚为遗憾!”

苏逸飞出生豪门,平日接触的都是循规蹈矩富家公子或荒唐无聊的公子王孙,很少遇到过魏猛这样的江湖草莽,见他如此豪爽,苏逸飞也忘了对方的身份,不由对一旁的苏函一招手,“换大碗!”

苏函忙向一旁的巴贵仁示意,谁知他见苏逸飞与魏猛二人相谈甚欢,脸上早已变了颜色,颤声问:“你……你们认识?”

经他这一问,苏逸飞才省起魏猛这绑匪的身份,他迟疑了一下,对巴贵仁淡淡道:“巴老爷放心,待我与魏壮士略尽酒兴,再与你讨回儿子!”

巴贵仁无奈,只得吩咐下人送上大碗和美酒。苏、魏二人也不客气,就着月色开怀畅引,期间魏猛只说西域塞外风情,绝口不提教中事务,苏逸飞也只谈江南风光,不打听与天魔教有关的情况。直到三更月正中天,二人几乎喝光了整整一坛烈酒,苏逸飞这才推碗叹道:“今日能与魏兄开怀畅饮,实乃平生之幸,不知今后是否还有这等痛快事?”

魏猛也推碗笑道:“公子乃人中龙凤,魏猛能与公子畅饮,也是平生幸事!”

苏逸飞突然长身而起,对魏猛拱手道:“既与魏兄叙过别后之情,在下还有一事要得罪魏兄。听说你掳走了此间主人的公子,不知可有此事?”

魏猛点点头:“原来公子是为此事才对魏猛这般客气,不错,正有此事。”

苏逸飞闻言一脸惋惜地摇摇头,“没想到魏兄竟然干下了掳掠绑票的卑劣勾当,实在令在下失望。今日苏某侥幸遇上此事,不得已要伸手管上一管,不知魏兄能否看在苏某面上,把那孩子平安送回?”

魏猛沉吟片刻,点头道:“本来公子开了口,魏猛自当分文不取,不过这次行动非我个人行为,魏猛只负责执行,无权做主。”

苏逸飞皱眉问道:“贵教什么时候竟成了绑架勒索的绑匪了?”

魏猛哈哈一笑,突然曲指入口,吹出一声高亢的口哨,哨声刚落,就见大门外拥入上百衣衫褴缕的百姓,有老有幼,有男有女,人人手提麻袋、扁担,满是菜色的脸上隐有希翼和向往。魏猛指着众人对苏逸飞叹道:“不是我魏猛要做绑匪,而是这些穷苦百姓太需要粮食了,本教绑架勒索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们。其实这也算不上勒索,因为那些粮食本就是出自他们之手。”

苏逸飞一声冷笑,“如此说来,贵教还是杀富济贫的侠盗,苏某真是失敬!”

魏猛淡淡一笑,摆手道:“本教信奉众生平等,看不惯世间不平,更看不惯巴老爷之流不稼不穑,却占有吃穿不尽的粮食和财富,而这些佃农劳作一生,却连肚子都吃不饱。如今川中大旱,有不少佃农已到卖儿卖女艰难渡日的地步,本教心怀大慈悲,欲借巴老爷等大户的钱粮让百姓渡过难关,如果这也算盗匪行径,那魏猛就做一回盗匪吧!”

苏逸飞哑然无语,从小出身豪门的他很少接触到这些最下层的百姓,只看众人那瘦骨嶙峋的模样,就知魏猛所说不假。苏逸飞不禁沉吟起来,想到自己家中在出现天灾时的做法,他忙道:“民间偶有灾情,自有官府和大户赈济,总会想法让百姓渡过难关。如果人人都要杀富济贫,天下岂不乱了套?”

“官府和大户?”魏猛哈哈大笑,“不错,或许会有少数仁慈的官府和大户会赈济百姓,但更多的人将如巴老爷一般,或囤积居奇,或贱买贵卖,趁机大发灾难之财,哪管百姓死活?若是如此,百姓又如之奈何?”

苏逸飞哑然无语,虽然他以前很少接触这些俗务,却也知道灾荒之年米贵钱贱,许多大户人家趁机高价卖粮,低价买地,结果造成穷人更穷,富人更富,这几乎是一条铁律。这之前苏逸飞从未想过这中间有什么不妥,现在经魏猛这一说,他隐约意识到,这对穷人来说极不公平。不过他也无法认同对方绑架小孩向巴贵仁勒索钱粮的做法,便道:“就算魏壮士所说有一点道理,但绑架小孩向其家人勒索钱粮,实与盗匪无疑。望魏壮士看在在下面上,就此住手吧!”

魏猛哈哈一笑:“就算我能答应,恐怕这些百姓也不会答应吧!”

魏猛话音刚落,就听众人异口同声地喊道:“我们也有孩子,我们也要吃饭!”

若只是面对魏猛这样的绑匪,苏逸飞无论如何也不会退缩,但面对眼前众多面有菜色、扶老携幼的寻常百姓,苏逸飞不禁犹豫起来。一方面他已经向主人夸下海口,要平安救回其爱子,另一方面他又不能与眼前这些百姓为敌,断了他们的希望。苏逸飞突然发觉,江湖上的事往往不是简单的对或错,有时候仅仅所处的立场不同,就有不同的结论。

沉吟半晌,苏逸飞只得无奈转望一旁的巴贵仁,低声道:“不知巴老爷能否拿出一百担粮食,让这些百姓渡过难关?”

“不行,这绝对不行!”巴贵仁断然拒绝,“此事一旦开了头,十里八乡的灾民岂不都要到鄙庄来抢粮?我就是有天大的家底也要被吃垮!你这是在帮我还是帮这些绑匪?”

苏逸飞被问得哑口无言,只得望向魏猛。却听魏猛一声冷笑:“巴老爷放心,本教行事信义为先。既然说了只要你五千两银子和一百担稻谷,就决不多要你一个子儿!不仅如此,还要保你巴家今后一年的平安。”说着魏猛从怀中掏出一面木牌对巴贵仁示意道,“只要你送上我要的钱粮,我不仅立刻放了你儿子,还借你这面木牌一年,你可以将它挂到大门匾额之上。任何盗匪见了这面木牌,都不敢再打你巴家庄的主意。”

乍见那木牌苏逸飞还没什么,苏函却微微变色,不禁脱口轻呼:“圣火牌?”

苏逸飞见那木牌并不怎么起眼,木牌中央似乎刻的是一团火焰的模样,也没什么特别。他不由转头低声问苏函:“什么是圣火牌?”

“是魔教信物!”苏函忙低声答道,“门楣上若有一面这样的圣火牌,表明这户人家已经置于魔教保护之下,寻常盗匪也确实不敢冒犯这面圣火牌。”

不说苏逸飞与苏函在小声嘀咕,单道巴贵仁乍见那木牌也是一惊,不过依旧色厉内荏地喝道:“我、我凭什么相信你们?再说我也不需要你们的保护,快还我儿子!”

魏猛面色一沉:“那好,你将永远见不到你儿子了!”说着起身便要走,苏逸飞见二人针锋相对,只得从中调停道:“我看这样吧,巴老爷拿出一百担稻谷赈济这些灾民,魏壮士送还孩子,这事就这么解决如何?”

“不行!”二人几乎同声反对。只听巴贵仁不住嘀咕道:“你这是在帮我还是帮那些盗匪?你该不是与绑匪合起来坑我吧?”

苏逸飞面色一变,对巴贵仁正色道:“我要你拿出一百担稻谷,并非屈服于绑匪的淫威,而是不忍令这些扶老携幼的灾民失望。你若不同意我的提议,那我只好就此告辞,再不管此间任何事。”

一听这话,巴贵仁只得心有不甘地闭上了嘴,不敢再表异议。苏逸飞刚松口气,就听魏猛沉声道:“这五千两银子非我所要,而是教中所需,不能因苏公子一句话就放弃。苏公子若要魏猛放手,总得拿出点令人信服的技艺,让魏猛回去也好有个交待才行。”

虽然苏逸飞很少行走江湖,却也知道这是对方在作最后的挑衅,他不由皱眉问:“江湖上的事最终要靠武力来说话,魏壮士想如何比试?”

魏猛淡淡一笑:“公子的刀无影无踪,快到极致,魏猛不敢与公子正面想抗。不过魏猛练过几天箭法,尤其有一手连环三箭,在江湖上也还有点薄名。不知公子可敢接我三箭?”

苏逸飞尚未回答,却见一旁的苏函连使眼色,似乎对魏猛那“连环三箭”颇为忌惮。不过苏逸飞心中已生出些好奇,便笑问道:“不知何谓连环三箭?咱们又该如何比试?”

魏猛笑道:“我发箭速度极快,几乎能做到三箭并发。为示公平,我将在十丈之外射出三箭,公子若能避开,我立刻送还巴家少爷,也不敢再要那五千两银子。不然公子就算一刀杀了魏猛,也别想找回孩子!”

苏逸飞略一沉吟,也不顾一旁苏函的连连暗示,乘着酒兴长身而起,昂然道:“那我就接魏壮士这连环三箭试试!”

场地很快就清空,十丈之外,只见魏猛从背上取下巨弓,并从箭筒中取出三支羽箭,四指紧扣着搭在弓弦之上,然后对苏逸飞提醒道:“公子小心,我要发箭了!”

苏逸飞屏息凝神,手握袖中刀柄,把全部的精气神提到极致,然后对十丈外的魏猛缓缓点了点头。就见魏猛突然张弓如月,不等旁人看清,他已三箭齐发,几乎不分先后暴射而出,呈“品”字形封住了苏逸飞左、右、上三路。苏逸飞目光如炬,发觉箭羽并没有直奔自己,只要自己不动,箭就只能从自己头顶和左右两侧擦过,他正要暗松口气,陡见三支羽箭突然拐弯变向,直奔自己胸膛和咽喉要害,却是三支带有尾翼、可中途拐弯变向的燕尾箭!旁人能把一支燕尾箭射准已经很难,没想到魏猛竟然一发三箭,箭箭直奔要害!此时要躲已经来不及,苏逸飞袖中无影风本能地一挥而出,同时侧身避开要害。只见三支羽箭在无影风一挥之下断成六截,不过其来势太快,箭虽断而其势不竭,苏逸飞虽避过胸前要害,但手臂依旧为断箭射中。苏逸飞只感到手臂一震,无影风差点把捏不住,那断箭在苏逸飞手臂上一撞,却平平落到地上,并未刺入。待那箭头落地后,苏逸飞才发觉那箭只有箭杆,并无箭镞。

“多谢魏壮士手下留情,不然我这条胳膊不保!”苏逸飞忙收刀对魏猛遥遥一拜。却见魏猛收起巨弓还拜道:“公子不必过谦,我三箭不能射中公子要害,这十丈距离我根本没机会再次张弓出箭,若是生死相搏,死的一定是我!”说完他突然曲指入口,吹出一声长长的口哨,不多时就有人背着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来到院中,巴贵仁一见之下顿时欣喜若狂,快步上前接将过来,抱在怀中时早已老泪纵横。

苏逸飞待他情绪平定些,这才道:“对方既然已经把小公子送回,巴老爷还是照约定赈济他们一百担稻谷吧,不然这些饥饿的灾民一旦发起横来,恐怕任何人也阻止不了。”

巴贵仁看看聚集在庄外院中的灾民不下数百,若要他们空手而回恐怕是办不到,他只得万般心痛地吩咐管家开仓放赈。在灾民们熙熙攘攘地排队领粮的当儿,魏猛已对苏逸飞拱手道别:“今日与公子巧遇也算有缘,希望他日有机会再与公子切磋,魏猛告辞!”

遥望着魏猛孤身纵马而去的背影,苏逸飞不由感慨道:“真是条汉子,只可惜入了魔教。”

话音刚落,却听一旁的苏函忧心忡忡心地嘀咕道:“魔教真是野心勃勃,令人恐惧,这魏猛孤身一人,竟能鼓动数百乡野愚民与之一同行事,想必这些灾民无不念着魔教之恩,恐怕其中不少人也已经悄悄入了魔教!”

苏逸飞突然注意到魏猛所走的方向,正是通往巴蜀首府成都的官道,他不禁心中一凛,摸摸怀中的请柬暗叹:这封奇怪的请柬,该不会与魔教有什么关系吧?

三天后,苏逸飞终于来到唐门这名震天下的暗器世家。漫步在眼前这极具巴蜀风情的小镇街头,苏逸飞很难把它与神秘莫测的唐门联系起来,这根本就与想象中的武林世家望族大相径庭。环顾周围熙熙攘攘的人流,耳听着粗鄙不堪的巴乡俗语,苏逸飞不禁喃喃自问:“这就是唐门?”

“没错!这里就是唐门!”苏函小声接口道,“也叫唐家镇,是一处占地数十里的真正市镇。它对外界完全不设防,外表看起来与一座普通的小市镇没有两样,不过这大街上的行人、小贩、农夫甚至街边洗衣的老妇人、玩耍打闹的少年,十之八九都是唐门弟子,这里大部分人都姓唐,说不定那个小贩的菜篮夹层中、洗衣老妇人的裙钗下、那群孩子的玩具里,就有唐门的独门暗器。这里几乎人人都是唐门的眼线和守卫,所以唐家也勿需再另外派弟子守卫了。”

苏逸飞环顾小镇,只见街道两旁都是些简陋底矮的小院或木屋,并无气势恢弘的广宇豪宅,不由问道:“这里的房屋好像都差不多,咱们该到哪里去拜见唐门大公子唐魁?”

苏函笑而不答,却来到街边一卖菜的小贩面前,把早已准备好的拜贴递给了他,然后对他小声嘀咕了两句。小贩看看拜贴,脸上顿时露出恭敬之色,忙把拜贴交给了身旁的儿子。那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立刻拿着拜贴如飞而去,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苏函与那小贩拱手道别后回到苏逸飞身旁,不等他问便解释道:“方才我已把拜贴交给了唐门的人,相信他们很快就有派人来迎接,咱们可以趁这功夫在街头转转,顺便欣赏一下当地的风土人情。”

苏逸飞点点头,笑道:“听说川人的茶馆最为出名,咱们也去坐坐,即可歇息又可体验一下本地人的生活。”

“公子这一说我还真想起来了!”苏函鼓掌笑道,“前面不远就是四方茶馆,这可是唐家镇上的老字号,远近闻名,咱们就去那里吧!”

二人顺着大街走出数十丈,就见一座古朴而简陋的茶馆靠街而立,茶馆门脸不大,若非门楣上有“四方茶馆”几个大字,苏逸飞决想不到这就是唐家镇上最有名的茶馆。随着苏函进入大门,就见茶馆内部倒是很宽敞,一里一外两大进,内进有说书人在讲评书,外间则是三三两两的茶客在闲聊。苏逸飞与苏函正在打量,就见一名茶博士过来招呼道:“两位客官是听书还是喝茶?听书里边请,喝茶有毛峰、普洱、铁观音,天下名茶应有尽有!”

“咱们在外面随便坐坐,就上两碗你们当地的好茶吧。”苏逸飞说着捡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来,茶博士立刻手脚麻利地为二人冲上茶水,然后又忙着去招呼别的客人,对苏逸飞这两个操着北方话的陌生似乎并未特别留意。

苏函嘬了一小口茶水,悄声笑道:“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这可是本地人一大享受啊!”见苏逸飞露出探询之色,他忙笑着解释道,“川人喜欢泡茶馆,往往一坐就是半日,是为皮包水;而这附近又有多处温泉,本地人下午喜欢泡温泉,是为水包皮;这两桩也都是本地人的最爱,待会儿我带公子再去泡泡温泉!”

话音刚落,就听旁边一桌有人接口笑道:“除了这两样,还有一样也是咱们的最爱,不知两位公子可感兴趣?”

“哦?是什么?”二人循声望去,却见是一个相貌猥琐的本地老者,五十多岁年纪,身材瘦削矮小,头上戴着瓜皮小帽,脸上须发俱乱,唇上还有两撮细长稀疏的老鼠胡须,身上衣衫虽然有点华贵,却十分的肮脏,一看就是个游手好闲的主儿。见二人动问,他已袖着手施施然来到二人桌前,跟着便把瘦如鸡爪的手从袖中抽出来,往桌上一张,同时一声怪叫:“通杀!”

苏逸飞一惊,却见几枚骰子从那猥琐汉子手中落下来,在桌上滴溜乱转,那猥琐老者指着桌上的骰子笑道:“这就是咱们本地人另一大嗜好,不知两位公子可有兴趣试试?”

苏逸飞哑然失笑,忙摇头拒绝,苏函也摆手笑道:“这个就算了,咱们都不擅长。”

那老者遗憾地连连摇头,轻叹道:“人生无赌,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看二位公子年少有为,怎么能不会赌技?来来来,老夫今日兴致甚高,就陪两位公子玩上几把!”

苏逸飞还要推辞,那猥琐老者已经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跟着他便从怀中掏出一个掷骰子用的大海碗,往桌子中央一顿:“两位公子想赌点什么,老夫一定奉陪!”

苏逸飞二人面面相觑,没想到竟遇到这样一个滥赌鬼,苏逸飞心中已有些不悦,冷冷道:“先生找错了人,我们不赌!”

“不赌?”那猥琐老者顿时沉下脸来,“不赌也可以,两位自断一指,承认老子是天下第一赌神,老子就放过你们!”

“自断一指?天下哪有这种道理?”苏逸飞气得差点拍案而起,若非苏函在一旁连使眼色,他恐怕忍不住要给这蛮横的赌鬼一点苦头吃。只见苏函连连向苏逸飞摆手示意,并对那猥琐老者陪笑道:“想必先生也是唐门中人吧?不知先生怎么称呼?跟唐门大公子唐魁又是什么关系?”

唐门大公子唐魁,江湖上均知他是未来的宗主继承人,在唐门中地位尊崇,苏函这样问也是表明自己乃是唐魁的朋友,唐门中只怕没人敢轻易得罪大公子的客人。谁知猥琐老者怪眼一翻,骂道:“你他妈少跟我攀交情,我管你是谁的客人,既然遇到老子这赌鬼,就要依老子的规矩,不然就算是唐魁在这里,老子也不给面子!”

苏函闻言顿时愣在当场,没想到这其貌不扬的赌鬼,居然连唐门大公子也不放在眼里。正不知如何是好,突听头上传来一声高喝:“我来赔你赌!”不等众人明白过来,就见房梁上突然落下一团灰影,翩然落到桌上,一把抓起海碗中的骰子,大叫一声“豹子”,跟着就听骰子落碗的清脆声响,四枚骰子颗颗六点朝上,果然是一个“豹子”。不等众人反应过来,那人又抓起骰子再次大叫着“豹子”掷出,片刻之间连叫连掷,一连十几次,把把都是“豹子”,直让苏函惊得目瞪口呆!苏逸飞细看他掷骰子的手,竟暗含极高明的暗器手法,四枚骰子在他手中便如活物一般,完全是要几得几。苏逸飞忙细看他的模样,却见他年近三旬,眉目颇有些英俊,却偏偏满脸污秽,身上衣衫也破成布条,几乎看不出本来颜色。不过就算他浑身污秽,衣衫褴褛,但其模样神态依旧不像是乞丐。

“快还我骰子!”方才那猥琐老者还趾高气扬,此刻却有些气急败坏,连连出手抢夺那人手中的骰子,却被他连连避开。只见他哈哈大笑着在三尺见方的茶桌上左躲右闪,虽然一手拿着海碗一手拿着骰子,身法依旧十分高明,好几次那猥琐老者就要得手,都被他堪堪避过。那猥琐老者见抢不回海碗和骰子,突然退开两步,大喝道:“着火了!骰子着火了!”

苏逸飞正在佩服桌上那乞丐的身手,突听那猥琐老者的大喝,不由莫名其妙地看看四周,没看见哪儿着火,心中正在奇怪,却见那乞丐突然一声怪叫,慌忙把手中的骰子和海碗扔了出去,跟着一个倒翻从桌上跃下来,连滚带爬地钻入一张茶桌下,惊惶失措地四下张望,脸上尽是恐惧,浑身更是簌簌发抖。看他那表情,竟像是个神智不清的疯子!

“七叔你怎么又在吓他?”随着一声呵斥,就见一个三旬出头的富家公子在几名精壮汉子的蜂拥下大步而入,只见他恨恨地瞪了那猥琐老者一眼,然后转头对苏逸飞拱手笑道,“几个月不见,没想到苏公子风采依旧,唐魁甚感欣慰。”

苏逸飞忙起身还礼,虽然只有数面之缘,他还是一眼就认出眼前这派头十足的富家公子,正是几个月前在洛阳端木世家见过的唐门大公子唐魁。二人见礼毕,苏逸飞有些奇怪望向躲在桌下那年轻的乞丐问道:“不知这是怎么回事?”

“唉!一言难尽!”唐魁一声叹息,转头对身后的随从吩咐道,“快把三公子带回去,别再让他到处乱跑!”

三、信使

唐门的府第并不如苏逸飞想象中那么巍峨,甚至比不上自己家一处别院,其外观看起来跟唐家镇上的普通民居没什么两样,都是千篇一律的四合小院,不过当苏逸飞随着唐魁进入大门后,才发觉院内别有洞天,其陈设虽然看起来并不张扬,但也绝非寻常土财主可比。就是堂屋中那一套不起眼的檀木桌椅,也抵得上大户人家一座奢华的庄园。

在唐魁的示意下二人分宾主入座,立刻有丫鬟捧上香茗。唐魁轻嘬了一口,然后搁下茶杯对苏逸飞愧然道:“不知苏公子突然驾临,唐魁未曾远迎,望苏公子恕罪。”

“大公子客气了!”苏逸飞忙道,“是我突然造访,但愿没有打搅公子。就不知方才那两位是何许人物?差点与在下发生误会。”

唐魁摇头叹道:“真是不好意思,那位赌鬼是我七叔,一向嗜赌如命,但凡有外人来此,他总要拉着别人赌上几把。七叔一向疯疯癫癫,但愿没有惊扰苏公子。”

苏逸飞笑着摆摆手:“他老人家十分风趣,在下很是羡慕,就不知那位年轻人是谁?”

唐魁默然半晌,无奈叹道:“说来不怕苏公子笑话,他便是我的三弟唐勉。”

苏逸飞一愣,忙问道:“听说唐门三公子唐勉一向风流倜傥,在江湖上颇有名望,不知怎么成了现在这模样?”

“唉!一言难尽啊!”唐魁长长地叹了口气,似乎不愿多说,岔开话题问道,“苏公子今日来到唐门,不知有何贵干?”

苏逸飞忙把收到请柬,发觉其中有些奇怪,这才先来拜会唐门的原由说了一遍,并把怀中端木小姐的信掏了出来,笑道:“端木小姐还让不才给唐小姐送上一封书信,不知唐小姐现在何处,小弟好当面交给她。”

唐魁一愣,面色羞愤地连连摇头道:“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那孽障与人私奔,至今未回,我也听说近日有人广发请柬,要大家到锦官城观礼,这不是往我脸上抹黑吗?三弟当初带人追到嘉峪关外,谁知竟遭人暗算,变成了今日这模样。”

“这是怎么回事?”苏逸飞忙问。唐魁默然半晌,低声道:“三弟一个多月前带着十多名本门好手,一路追踪那孽障到了关外戈壁,谁知数日后我带人赶到时,三弟所率十几名弟子尽数失踪,而他也变成了今日这模样,谁要在他面前提到火,就能把他吓个半死。他的人也变得肮脏污秽不堪,再不像原来的模样。”说完连连摇头。

二人又闲聊了片刻,最后唐魁建议道:“既然苏公子不远千里而来,又是我侄女的未婚夫婿,也不是外人,这几日就在我这儿暂歇。过几日便与我一路,去成都望月楼看看是谁在往我脸上抹黑。”

苏逸飞想了想,点头道:“这样也好,咱们就在贵府叨唠几日。”

巴蜀的夜像白日一样闷热,苏逸飞在唐魁的安排下住进了小院的厢房,从苏函口中他才知道,唐家的府第看起来跟其它民居没什么两样,但其布局绝对是别出匠心。它是以唐门宗主所居的小院为中心,依照血缘的亲疏向四方发散,并故意打乱了街道小巷的布局,使之如迷宫一般,若非唐门弟子带路,外人肯定会迷路。唐魁所居的小院接近这片迷宫的中心,可见他对苏逸飞的信任。

连日劳顿,苏逸飞与苏函早早便歇下,三更时分,二人突然被一阵喧嚣惊醒,出门一看,但见四处亮起了火把,有不少唐门弟子在四下搜寻什么,二人还想细看,就听伺候他们起居的一名唐门弟子客气地告诫道:“蔽门偶有变故,惊扰了贵客,实在抱歉。为防引起其他的弟子误会,二位公子最好不要离开客房。”

苏逸飞忙问究竟发生了何事,那弟子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直到天快亮时,唐魁突然差人来请苏逸飞。当苏逸飞随着那弟子经过无数迷宫一般的小巷来到一处小院时,便觉出气氛不同寻常。只见堂屋中环坐着的几个老者,只看举止气度便知是唐门举足轻重的人物。

“苏公子来得正好!”神情凝重的唐魁忙迎了出来,把苏逸飞领入房中,对居中而坐的老者禀报道,“父亲,苏公子到了。”

苏逸飞心中一凛,这才知道居中而坐、面有病容的老者,便是唐门宗主唐孤凡!苏逸飞忙与之见礼后,这才抬头细看,只见唐孤凡六旬出头,须发俱有些花白,身材有些矮小,却有一种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仪。不过现在他面有病容,虽然竭力掩饰,依旧掩不住他眉宇间的疲惫和虚弱。接着唐魁又向他介绍了其他几个人,除了二公子唐彪,其他人大多是唐孤凡的叔伯兄弟,俱是唐门举重轻重的人物。

苏逸飞正在打量众人,就听唐孤凡轻轻咳嗽道,“咳咳,苏公子!听说当初星月教月神用幻月邪功杀害大德禅师时,你也在场?”

苏逸飞一怔:“不错!”

“那你一定认得幻月邪功留下的伤痕了?”唐孤凡说着轻轻挥了挥手,立刻有两名弟子抬着一具担架进来,担架上罩着白布,白布下是一件奇形怪状的东西。在唐孤凡的示意下,唐魁亲自上前揭开白布,露出一具浑身布满白霜的僵尸,僵尸向上伸着的手已经折断,断口处有晶莹的冰凌。

苏逸飞在心中暗自叹息,仔细看了看僵尸上的白霜,点头道:“看起来确是死于幻月邪功之下。”

唐孤凡挥手让人把僵尸抬了下去,这才面有戚色地轻叹道:“这真是唐门奇耻大辱,被人摸到内院才有所察觉,结果让人连杀数人后安然逃脱,三弟暗器尚未出手便被冻成了僵尸,如此邪功非星月教月神莫属,看来星月教是要欺到咱们头上来了。”

苏逸飞又想起了那个天真清纯的哑少女,至今他也无法把她与邪教月神联系起来,沉吟片刻,他问道:“不知道那月神为何要偷入唐门?”

唐孤凡面色犹豫,没有立刻回答,一旁的唐魁低声对他道:“父亲,苏公子不是外人,告诉他实情吧,也许他能帮到咱们。”

唐孤凡叹了口气,终于道:“星月教月神被发现的地点,是在唐门最隐秘的暗器制造处,如果我猜得不错,她是想盗窃唐门暗器。”

苏逸飞脸上露出一丝疑惑,虽然唐门暗器闻名天下,可也不至于令月神动心啊!众多唐门高手在她面前尚不堪一击,她有什么理由要去偷他们的暗器?

唐孤凡看出了苏逸飞心中的疑惑,忙解释道:“她不是要偷一般的暗器,而是想要咱们积数代人之功研制出的最新暗器――黑暗!”

“黑暗?”苏逸飞皱起眉头,他从未听说过这种暗器,从这名字上也想象不出它的特征,不由问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暗器?”

唐孤凡眼里露出一种莫名的骄傲,喃喃道:“这一种前无古人的必杀绝器,没人见过它的威力,当它出手的时候,对敌人来说就是黑暗,来自地狱的黑暗!”

苏逸飞想象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暗器,不过关系到别人的机密他也不好细问,只道:“宗主应该知道它的威力吧?至少制造它的人该知道它的威力吧?”

唐孤凡摇摇头,“它的制造者在制造它之前,为了免于被它所伤,都要先刺瞎自己的眼睛,只有使自己完全陷于黑暗,才能不怕‘黑暗’。只可惜它在刚完成的时候就失踪了,所以连我这个宗主都没见过它的模样,更不知道它究竟有多大的威力。”

“失踪了?”苏逸飞一惊,“那星月教月神……”

唐孤凡有些幸灾乐祸地淡淡一笑,“她就算把唐门翻个遍也别想找到‘黑暗’,我看她多半也是被人所愚。”

“也不一定!”苏逸飞道,“它虽然失踪,不过很可能还在唐门,只是宗主不知道而已。”

唐孤凡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丝尴尬和愤懑:“说起来是家门大不幸,它是被唐小小拿走的,很可能她是受那位来路不明的浪子所迷惑,拿走‘黑暗’与之私奔。”

苏逸飞没想到唐门小姐的私奔还牵涉到如此一件绝密暗器,从星月教月神都不惜偷入唐门寻找它来看,它或许真有旁人无法想象的威力。可唐孤凡为何要把如此隐秘的家事告诉外人呢?苏逸飞百思不得其解。正在胡思乱想,却听唐孤凡又道:“苏公子,小小跟你未婚妻端木小姐交情甚笃,你又执有端木小姐的亲笔书信,或许只有你才能见到她。我希望你见到她后帮我带一句话,告诉她只要交还‘黑暗’,我不仅不责罚她与人私奔,还将为她置办一份丰盛的嫁妆,把她风风光光地嫁出门。”

苏逸飞没想到唐孤凡说出这样的话,看来“黑暗”在他的心目中的价值远超过宠爱的孙女,不过苏逸飞想不通为何要自己去带这话,难道唐门中人找不到唐小小?他们找不到自己又怎么能找到?苏逸飞不禁把疑惑的目光转向一旁的唐魁,只见他尴尬地搓着手解释道:“不瞒苏公子说,小小已经到了成都,只是被天魔教高手严密守护着,旁人根本见不到她。”

“天魔教?”苏逸飞一惊,“这事怎么会跟天魔教有关系?”

唐魁偷看了父亲一眼,见他没有阻止,这才苦笑道:“当年我妹妹唐岚与魔教少主厉怀宗私奔,被我与父亲追了回来,那厉怀宗也因此身负重伤,后来又死在端木桦手里,从此唐门便与魔教结下了梁子。这次小小的私奔,从种种迹象看是出于魔教的阴谋,以报当年魔教少主之仇。很可能那个勾引小小的浪子就是魔教中人,所以他们要大张旗鼓地在唐门地界为这对不知廉耻的孽障操办婚事,在天下人面前削我唐门的面子,以报当年之仇。”

苏逸飞渐渐感到事态的严重,从唐门的立场来说,除非能拿回“黑暗”,不然它决不能容忍魔教在家门口的挑衅,如此一来唐门与魔教一战在所难免。苏逸飞不禁把目光转向唐孤凡,对方像看透了他的心思,微微颔首道:“你估计得不错,唐门若拿不回‘黑暗’,必拼合族之力与魔教一战!在这之前,我想请你去见小小,把我的话带给她,这是避免冲突的唯一机会。”

苏逸飞终于明白自己为何受唐门如此器重,原来自己已成为唐孤凡心目中最好的信使。虽然对唐门明目张胆的利用有些不快,不过无论出于道义还是出于端木小姐的交待,他都只有做好这个信使。

“我天一亮就动身去成都,希望不辱使命!”苏逸飞对唐孤凡一拱手,答应了他的请求。只见唐孤凡兴奋地一击掌:“太好了,我会安排成都的弟子配合你,让你尽快见到小小!”

成都地处巴蜀盆地的中心,如果说巴蜀盆地可称为“天府之国”的话,那成都就堪称天府之国的都城,其繁华富足堪比江南的扬州和金陵。三天后,当苏逸飞在唐门弟子的陪同下赶到这里时,也为其繁华和美丽叹服,尤其城中遍种芙蓉,因此城中处处花团锦绣,难怪前人也称它为锦官城。

早有唐门弟子把苏逸飞迎入客栈,待他稍事歇息后,便把他领到城中一处僻静的客栈,一个弟子遥指那客栈对苏逸飞小声道:“咱们有眼线看到小姐在这客栈中出入,并发现它被一外地客完全包了起来,旁人根本进不去,所以我们相信小姐就是住在这里。”

苏逸飞点点头:“好的,我去试试,但愿能顺利见到唐小姐。”

与几名唐门弟子道别后,苏逸飞独自一人施施然来到客栈外,只见门楣上“祥丰楼”几个字遒劲挺拔,似是出自名家手笔,看来这客栈虽然不太起眼,却也有点来头。苏逸飞见客栈大门大白天也紧紧关闭着,透着几分古怪,便上前敲门试探。大门应声而开,一个神色冷厉的黑衣汉子隐在门后打量了苏逸飞一眼,不耐烦地喝道:“咱们已包下整个客栈,祥丰楼现在不对外营业!”

苏逸飞忙道:“我不住店,只是想见唐小姐。麻烦兄弟替我通报一声,我见她一面就走。”

“什么唐小姐?这里没这个人!”那汉子神色微变,把苏逸飞往外一推就要关门,谁知却被苏逸飞顶住了大门。那汉子见状干脆打开大门叫道,“你小子看来又是找麻烦来了?”

说着那汉子一手扣向苏逸飞肩胛,气势骇然,脚下却悄然一记膝顶,诡异莫测,可惜面对的是苏逸飞。只见苏逸飞侧身让过那记阴狠的膝顶的同时,右手已扣住对方的手腕,一个顺手牵羊把那汉子摔出了客栈,跟着便一步跨进客栈,正要表明身份,却听左侧风声倏然,有人一掌拍向自己腰胁,苏逸飞忙竖掌抵挡,双掌相接的瞬间,苏逸飞只感到一股寒流瞬间浸透全身,浑身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苏逸飞心中一惊,无影风脱袖而出,逼得那人慌忙撤掌后退,不敢再近身,苏逸飞正要松口气,突听右侧一物带着呼呼风声袭来,苏逸飞不敢硬接,身形陡然跃起一丈,躲过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击,谁知身在半空才发觉三支劲箭迎面倏然而至,迅捷无匹。苏逸飞一声轻喝,无影风一挥而出,拦腰斩断了三支劲箭,谁知劲箭箭镞虽断,但箭杆余势不绝,其中一支撞在了苏逸飞胸口,令他一阵气血翻滚,踉跄落地。苏逸飞暗恼对方不问青红皂白就连下杀手,正欲挥动无影风出手还击,却听一个熟悉的声音急喝:“住手!”

客栈中涌动的暗流顿时停了下来,苏逸飞环目四顾,这才看清发才向自己出手的三人,竟都是见过面的熟人。左边那个须发皆白的精瘦老者,骇然就是天魔教长老白冥,方才他的“阴风掌”令苏逸飞吃了点暗亏;右侧那位手拄龙头拐的老妪,就是当年见过数面的莫嬷嬷,方才她的龙头拐似乎留了几分劲,才让苏逸飞轻易躲过;而对面楼上那位弯弓搭箭的魁梧汉子,竟然是前不久才见过的后弈神箭魏猛!

不过所有这些人加起来,都不如见到对面那个红衣少女令苏逸飞震惊,刹那间苏逸飞像中了定身法般一动不动,对面那位红衣少女也痴痴地望着苏逸飞,片刻后才强笑道:“苏大哥别来无恙?”

“阿岚!”苏逸飞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正欲上前见礼,却又停步不前,欲言又止。对面那少女见状突然哈哈一笑,一扫方才的小女儿神态,豪迈地对身后一名黑衣汉子一挥手:“快摆酒!难得与故友巧遇,我定要一尽地主之谊!”

酒菜很快就摆了上来,厉想岚把苏逸飞让到上座,自己对面相陪,莫嬷嬷与魏猛因与苏逸飞相熟,也分坐左右相陪。只有白冥面色不豫,恨恨告退。

酒过三巡,苏逸飞环顾左右两位天魔教长老,疑惑地问:“两位俱是江湖罕见的绝世高手,为何方才一出手就不留余地,差点要了在下的性命?”

“苏公子别多心,咱们完全不是针对你!”莫嬷嬷忙道。

“不是针对我?那又是针对谁?谁又能让天魔教三个长老同时出手暗算?”苏逸飞越发疑惑了。就见魏猛与莫嬷嬷神情俱有些尴尬,却低头不语。只有厉想岚叹道:“说来不怕苏大哥笑话,昨夜这客栈中,咱们有两名长老被人暗算身亡,凶手竟没有惊动其他人,只此一点就足以惊世骇俗,也难怪咱们有点草木皆兵。”

天魔教九大长老苏逸飞大半见过,俱不是泛泛之辈,任谁一人都有一身绝技,任谁一人也不弱于中原七大门派的掌门,谁知竟会遭人暗算,悄莫声息就送了性命。苏逸飞暗惊,忙问道:“不知凶手是谁?可留下什么线索?”

一旁的魏猛苦笑道:“凶手没有刻意隐瞒身份,咱们一看石长老与木长老的尸体,就猜到凶手是谁了。”

见苏逸飞露出探询的神色,魏猛便对里屋拍拍手,立刻有四名黑衣汉子抬了两副担架进来,担架蒙着白布,看不清白布下的尸体。待黑衣汉子揭开白布后,苏逸飞才发觉尸体像两具冰人,浑身布满白霜与冰凌。苏逸飞不禁脱口轻呼:“幻月神功!凶手是星月教月神!”

“没错!正是星月教月神!”魏猛叹道,“看来我们低估了月神的实力,也低估了星月教的力量。”

“为什么?”苏逸飞突然问,“月神为何要偷入你们包下的客栈,暗杀贵教两名长老?”

魏猛与莫嬷嬷没有回答,厉想岚也欲言又止,苏逸飞见状微微颔首道:“是为了唐门的‘黑暗’?”

莫、魏二人对望一眼没有说话,不过表情上俱已默认。苏逸飞见状又问道:“为什么你们要插足此事?要替唐小小与那个浪子在唐门眼皮底下举办婚礼?”

见三人依旧没有回答,苏逸飞点头道:“是你们教主想报复唐门吧?报复他们当年没有把唐岚嫁给他的儿子,所以他这次不仅要帮唐小小与那浪子举行大礼,还要在天下英雄面前让唐门抬不起头来。是这样吧?”说到这苏逸飞顿了顿,“我要见唐小姐!”

“唐小姐没有在这里!”厉想岚叹道,“她于昨夜失踪了!”

“失踪了?”苏逸飞一惊,“怎么会这样?”

厉想岚苦笑道:“如果我估计得不错,她是被月神掠走了,显然是为了‘黑暗’。”

苏逸飞皱起眉头问:“这‘黑暗’究竟有多大的威力?能让星月教月神亲自出手?”

“不知道!”厉想岚摇了摇头,“没人见过‘黑暗’的力量。”

“你们也没见过?它不是在你们手上吗?”苏逸飞有些不信。

“它现在确实在我们手上,不过我们还没真正掌握‘黑暗’的力量。”厉想岚的话似乎有些矛盾,不过苏逸飞却有些明白了。想必“黑暗”比较复杂,需要专门的操作手法,而天魔教尚未完全掌握,所以还不清楚它的威力。苏逸飞心中不禁对“黑暗”充满了好奇,不知道它究竟是怎样一种暗器,竟能令天魔教也如此重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莫嬷嬷与魏猛不知何时已悄然告退,席间就只剩苏逸飞与厉想岚无言对坐。二人俱有了几分酒意,却都不愿就此散席分手。

“一别数月,苏大哥还好吧?”厉想岚突然醉眼朦胧地望着苏逸飞问。

“好,我很好!”苏逸飞勉强一笑。

“你撒谎!”厉想岚乘着酒意指着苏逸飞喝道,“你在撒谎!你的眼睛告诉我,你其实一点也不快乐!”

苏逸飞心神一颤,不知是醉酒还是意外,手中的酒杯失手落地,一声脆响摔得粉碎。厉想岚的话像暮鼓晨钟,一下子敲中了苏逸飞心中最隐秘的那个角落。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不快乐,那是因为他已经忘不掉眼前这位刁蛮任性的魔教少女。

“苏大哥,你真的喜欢我妹妹吗?”厉想岚突然举起酒杯盯着苏逸飞。

妹妹?苏逸飞一愣,这才想起厉想岚也是端木夫人唐岚的女儿,与端木小姐正是同母异父的姐妹。苏逸飞不禁垂下头来,心中顿起波澜。不过他依旧强装平静地对厉想岚强笑道:“阿岚,你喝多了,别再喝了!”说着就去夺她的酒杯。

“别管我!”厉想岚推开苏逸飞的手,大声道,“你让我喝,喝醉了我才敢把心里话说出来!苏大哥,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在乎一个人的快乐与痛苦。当初我与你长亭道别,原本是下决心不再见你,谁知今天机缘巧合让我又见到了你。如果我见到的是一个快乐幸福的你,我会很开心很快乐,与你喝一杯酒然后就悄悄离开。但我现在看到的,是一个忧悒痛苦的你,一个并不快乐的你,在见到你那一瞬间,我的心都碎了。苏大哥,你骗不了我,我知道你真正喜欢的是谁,你为什么不告诉她呢?”

“阿岚……”苏逸飞只觉泪水模糊了双眼,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幸福与快乐,在眼前这傻女孩的眼里,已经超过了她自己的幸福与快乐,这一瞬间,他心中那根隐藏极深的情弦,与这女孩的心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他缓缓伸出手,紧紧捉住对方的小手,柔声念叨着这个魂牵梦缭的名字,“阿岚!”

“苏大哥!”阿岚的脸在烈酒与幸福的双重蒸熏下显得异常红艳,带着羞涩与期待,她微微闭上双眼,等待着梦想中那双强健的胳膊,把自己温柔地拥入怀中,就像许多年前那样。就在这时,窗外突然传来暗器破空声,一支袖箭“啪”一声钉在桌上。

“什么人?”苏逸飞猛然警醒过来,忙把厉想岚挡在身后,就听窗外传来一声轻呵:“不要脸!”

这时莫嬷嬷与魏猛也被暗器破空声惊动,从客栈里面冲了出来,苏逸飞忙把醉得厉害的厉想岚交给二人道:“你们照顾阿岚,我去追!”

不等二人反对,苏逸飞已飞身扑出窗外,凭着方才听到的衣袂破空声,向远方追了上去,转眼便消失在沉沉夜幕深处。

追出数十丈,苏逸飞依稀看到前方有一条隐约的背影,翩若惊鸿,迅若飞燕。苏逸飞轻功也算极高的了,不过对方聪明地突然变向,借助房檐屋宇躲避追踪,苏逸飞一时间竟追之不上。二人一追一逃转眼便奔出数里,渐渐来到郊外空旷之处,这一下对方再无掩护,二人的距离也就越来越近。眼看再逃不脱,那人突然停住身形,回头问道:“你追我做甚?”

苏逸飞在离那人数丈外也停了下来,为防对方使诈没有过分逼近。仔细打量那人,却是一个眉目清秀的年轻公子,身材略显瘦弱,举止翩然若仙,颇有几分文人雅士的风采,看其眉眼依稀有几分熟悉,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苏逸飞被他这一问,心中暗恼,立刻反问道:“你是谁?为何要暗算我和阿岚?”

“暗算你们?”年轻公子一声嗤笑,满脸不屑地负手乜视着苏逸飞,“我若是要暗算你二人中任何一个,你们又岂能躲开?”

苏逸飞脸上一红,回想方才情形,自己与阿岚俱心旌摇曳,那时若有人出手暗算,还真不一定能躲得过去,而那支袖箭却没有射向任何人,只钉在二人身前的酒桌上,看来对方并没有伤人之心。想通这一点后苏逸飞忙拱手道:“多谢手下留情,不知公子怎么称呼?为何要出手引我出来?”

那眉目清秀的年轻公子淡淡一笑道:“小生文悦,江湖无名之辈,想必苏公子也没听说过。引你出来,那是不想看你陷入魔教的温柔陷井。”

苏逸飞脸上一红,正要分辩,却听远处突然传来衣袂破空声,他忙转望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一个黑影正由远处飞奔而来,轻功异常高明,转眼就来到近前,却是一个年逾四旬的道士,看其服饰竟是崆峒派长老。只见他气喘如牛,满脸赤红,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依旧在没命地奔逃,布满血丝的眼里满是惊慌和恐惧。苏逸飞见他身后并无任何人追踪,正要动问,却听他突然高喊道:“救命!快救命!”

“道长为何惊慌失措?”苏逸飞忙问。谁知对方并不回答,却直奔自己而来,苏逸飞见他就要脱力,正欲伸手拦住他,却听他突然改口喊道:“杀了我!求你快杀了我!”

“道长有伤在身?”苏逸飞皱眉问道。看对方模样不像神智不清,却拼命求一个陌生人杀了自己,这令苏逸飞大为奇怪,正欲扣住他的肩胛把他拦下来,却见眼前红光一闪,那道士身体上竟腾起了熊熊火苗,一窜三尺高,转眼便把那道士的身体完全吞没。火光中传来道士凄厉的呼号,惊天动地不绝于耳。

“啊!”一旁那眉目清秀的年轻公子文悦一声惊呼,吓得连连后退,苏逸飞也陡然变色,手足无措地望着道士那燃烧的身体,想要出手相救却不知如何是好。只见那道士转眼变成了一个火人,呼号、挣扎着扑到在地,半晌才寂然不动。火势渐渐弱了下来,那道士已经看不出本来的模样,地上只是一具形若黑炭的残骸。

“怎……怎么会这样?”一旁的文悦吓得面如土色,浑身哆嗦,全然没有方才的镇定。苏逸飞心中也满是疑问和震骇,他从未听说过一个人的身体竟然会莫名其妙地无火自燃!

小心翼翼地拔出残骸腰间已经变形的佩剑,苏逸飞抹去护手处的烟尘,只见那里铭有“丹松”二字。苏逸飞扔掉剑轻轻叹息道:“是崆峒丹松子。”

“丹松子?崆峒掌门丹阳子的师弟?”文悦一脸震骇,“听说他的武功不在其掌门师兄之下,怎么会……”

苏逸飞摇摇头,遥望丹松子所来的方向淡淡道:“顺着他来的方向找过去,也许就能知道其中的原因了。”

“别!”文悦吓了一跳,胆颤心惊地道,“咱们别去,也许会有不可预料的凶险。”

苏逸飞扫了文悦一眼,心中奇怪他怎么如此胆小,与方才的镇定完全判若两人。不过眼前这情形实在太过诡异,一般人也确实会被吓破胆。但苏逸飞不想就此放弃,他遥望远方那沉沉夜幕对文悦淡淡道:“你不用去冒险,这事跟你完全就没什么关系。”

“跟你也没什么关系啊!你为何要去?”见苏逸飞沿着丹松子的来路大步而去,文悦不由高声质问道。却听苏逸飞的声音远远传来:“谁让我天生好奇,不弄明白我会睡不着觉!”

文悦咬着嘴唇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一跺脚,望苏逸飞的背影全力追了上去。

四、妖火

二人一前一后奔出数里,突然发现前方有火光闪烁,同时传来凄厉呼号。那火光明亮不似鬼火,但此刻在二人心中,却比鬼火更恐怖。不过苏逸飞并没有停步,照着火光的方向加速奔去。

穿过一片树林,苏逸飞终于来到方才火光和呼号声发出的地方,却见坟茔林立的荒山野岭间,有几个黑黢黢的人影盘膝而坐,人人呼吸沉重,一言不发,对突然出现的苏逸飞和文悦二人俱视而不见,那情形显得十分诡异。

苏逸飞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几人,这才发觉几个人中既有七大门派中人,也有黑道高手,其中两个苏逸飞甚至还见过,一个是漕帮帮主龙伏海的亲兄弟,漕帮龙三龙源兴;另一个则是在洛阳被自己削断了四根手指的武当碧云道长。只见二人气喘如牛,面红耳赤,对近在眼前的苏逸飞视而不见,似乎正在运功疗伤。苏逸飞正在打量,突见旁边盘膝而坐的一名中年汉子浑身突然冒出篮幽幽的火光,转眼便燃成熊熊烈火,把他的身体完全吞没。那汉子跳将起来,在火光中手舞足蹈地凄声惨叫,令人惨不忍睹。苏逸飞忙脱下衣衫想帮他扑灭身上的火焰,谁知那烈火像是从他体内烧出来一般,完全无法扑灭,苏逸飞只得无奈放弃,眼睁睁看着那汉子仆倒在地,渐渐燃成一堆黑黢黢的焦炭。

这过程中众人依旧盘膝而坐,无一人出手帮忙,苏逸飞见状再顾不得许多,忙对碧云道长高声喝问:“这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话音刚落,就见一旁又有一人跳将起来,带着满身火焰和凄厉呼号向远处跑去,苏逸飞这下总算明白方才那丹松子是从何而来,不过却依旧不明白这些人的身体为何会无火自燃。眼看众人一个个陆续烧成残骸灰烬,苏逸飞顾不得再问,忙一掌贴在碧云道长后心,运功帮他疗伤。手按在碧云道长后心苏逸飞才发觉,碧云身体火烫炽热,几乎令人不敢触摸。苏逸飞忙把自己内力渡过去,这才感觉热度稍稍低了一点。

陆续有人自燃而亡,最后连漕帮龙三也一跳三尺高,变成一条火龙向远处逃开。苏逸飞感觉碧云内力越来越弱,身体越来越烫,皮肤开始干枯开裂。只听他突然吃力地道:“苏公子,求你……求你一刀杀了我,别让我受那妖火焚身之苦!”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我要怎样才能帮你?”苏逸飞气急败坏地问,同时加速催动内力。却见碧云吃力地摇摇头:“没用的!谁也压不住这妖火,除了让我死得轻松一点,你帮不了我!”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苏逸飞拼命催动内力,不愿就此放弃。一旁的文悦见状,也出掌贴上他的后心,全力出手相助。有二人同时出手,碧云稍稍轻松了一点,却见他惨然一笑道:“都怪咱们心存贪念,居然想从魔教手中谋夺‘黑暗’,谁知……”

篮幽幽的火苗开始从碧云的肌肤下冒了出来,他尤在拼命苦忍,同时厉

声喝道:“快帮帮我,我宁愿兵解也不愿死于妖火!”

碧云的头发衣衫已经燃了起来,身体更是热得无法触摸,苏逸飞无奈缩手退开,望着渐渐被火焰吞没的碧云不知如何是好,只听碧云在火光中厉声喝道:“快动手!求你了!”

眼看碧云的身体在烈火中痛苦扭曲颤抖,苏逸飞无奈握住袖中刀柄,随着他一声无奈的叹息,无影风脱袖而出,轻快地扫过碧云咽喉。就见碧云浑身一颤,慢慢扑倒在地,不再挣扎动弹。直到他的身体完全燃尽,苏逸飞才黯然收刀入袖,望着地上的残骸默然无语。一旁的文悦一脸惨白地靠过来,心惊胆颤地紧挨着他低声问:“怎么会这样?什么是妖火?”

苏逸飞摇摇头,遥望远方颤声道:“我也不知,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事跟魔教有关,跟唐门‘黑暗’也有关。这些人因为觊觎‘黑暗’,才被魔教以诡异的手段杀害。”

“这事跟咱们没什么关系,咱们还是赶快离开这里吧。”文悦惊魂稍定,胆怯地打量着荒凉四野,低声道。苏逸飞对他的话置若未闻,却在不远处蹲了下来,仔细地在地上搜寻着什么,半晌后他直起身,对着远方自语道:“这里停过一乘小轿,地上还留有轿杆留下的痕迹。这轿子是从这个方向离开,它与这些人的惨死肯定有莫大干系!”

说着苏逸飞便顺着轿夫留下的脚印追了上去,文悦本想劝阻,不过一看苏逸飞表情就知道根本没有回头的可能,他只得咬咬牙,跟着苏逸飞追了上去。二人沿途仔细寻找着脚印,一路走走停停,大约一个时辰之后,二人来到郊外一处僻静的农庄。只见农庄黑压压不见一丝灯火,也听不到半点声息,苏逸飞伏在地上打量半晌,对身旁的文悦示意道:“你在这等着,我去看看。”

“我跟你去!”文悦说着就要起身,却被苏逸飞按住了肩头,只听他低声道:“这里透着古怪,两个人一起去目标太大,容易暴露,还是我一个人去比较好。”

文悦有些不甘心,不过一看苏逸飞神色严厉,他只得无奈地点点头。苏逸飞示意他藏好身形后,这才借着草木的掩护,悄然接近了那座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农庄。

紧贴在庄墙外,听听里面并无动静,苏逸飞这才从不高的庄墙上翻了进去,试着向不同的方向投出几枚小小的问路石,见四下并无异状,苏逸飞这才借着蒙蒙月光,慢慢摸向农庄内院。一路上出奇顺利,没有惊动庄中任何人,甚至听不到半声鸡鸣狗吠,好像整个庄园空无一人般寂静。来到内院苏逸飞才发觉,一处厢房透出一点淡淡灯光,隐约还有两人在争论着什么,二人声音虽低,但在寂静异常的黑夜,依旧显得十分清晰。苏逸飞不敢过分靠近,只伏在窗外的草丛中侧耳细听,只听屋里一个年轻的声音在说:“师父,小小危在旦夕,若再不答应星月教的条件,恐怕小小性命难保!”

只听另一个苍老的声音一声冷哼:“星月教不过是在虚张声势,唐小小是他们手中唯一的牌,在没有得到‘黑暗’之前,他们决不会轻易撕毁。现在咱们是在跟他们比耐心,若轻易就答应他们的要求,只会失去主动,小小反而更危险。”

“可咱们也不能无所作为啊!”年轻的声音有些着急。

“你放心!”苍老的声音显得从容笃定,“俗话说谋定而后动,在未曾谋定之前,最好的策略就是不动,等对方出招。”

“可咱们还要等多久?”

“不用再等,对方已经出招了。”苍老的声音顿了顿,突然放声高喊,“天魔教教主厉行天,向星月教月神问好。月神大驾既已至此,何不现身一见?”

话音刚落,就见农庄四面的庄墙上,突然亮起了数十盏宫灯,宫灯处传来一个女子柔媚的娇笑:“厉教长果然厉害,咱们尚未接近内院就已被你察觉,佩服佩服!”

只听屋里老者一声冷喝:“除了门外的月神,旁人最好不好插话!能悄没声息击毙十多名暗桩接近内院,恐怕也只有星月教月神才能做到。如果我猜得不错,西南方向十二名暗哨,已经尽数死在幻月神功之下了。”

老者的声音并不如何严厉,但却有一种不容辩驳的威仪,方才那说话的女子果然住了口。四下里顿时静了下来,令人窒息的寂静持续了好一会儿,才听房门外响起一个女子清冷的声音:“星月教圣女龙珠,拜见厉教长。”

苏逸飞一听这声音近在咫尺,不由吓了一跳,仔细一看,才发觉门前有一个白衣少女背向自己悄然而立,离自己藏身处不过数尺之遥,方才也不知她隐身何处,自己竟全然未觉。同时也才明白自己方才进来为何这般顺利,原来月神已先一步进来,悄没声息地做掉了沿途的暗桩岗哨。更令苏逸飞吃惊的是,方才庄外说话的女子,听声音竟然就是星月教长老玉衡,没想到自己无意之间,居然巧逢两大邪教首脑的秘密会面。

“星月教月神大驾光临,我厉行天不得不见!”随着厉行天一声长笑,房门应声而开,月色下只见一名身材高大的老者负手而立,老者须发皆白,眉目儒雅,双眼冷厉如鹰,一尘不染的白袍,更增添几分飘然出尘之态。苏逸飞在偷偷打量着老者,老者也在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面前的白衣少女,半晌方微微叹息道,“看你年纪也不过跟我孙女一般大,却已是名动天下的月神,看来星月教果然有些能耐,居然培育出你这样一个神话般的人物!”

“教主过奖了!”白衣少女微微一福,淡淡道,“贵教有教主这样智计百出的领袖,也是贵教之幸。”

“小姑娘别给老夫灌迷汤,老夫一向性直,直说吧,你为何而来?”

“唐门‘黑暗’!”

厉行天傲然一笑:“你以为凭幻月神功,老夫就一定会双手奉上?凡觊觎‘黑暗’者会有什么下场,小姑娘不会不知道吧?”

白衣少女淡淡道:“我知道,不过是像先前那些武林名宿一样,无火自焚罢了。可惜我是七世玄阴之体,不惧烈焰。”

厉行天点点头:“难怪敢杀我教中长老,掠走我弟子娇妻,果然是有所仗恃。如此说来今日你我该有生死一决,看谁更有资格拥有‘黑暗’?”

少女摇摇头:“也不一定,我还有个更好的提议,供教主参考。”

“讲!”

“我愿身为人质,借教主手中的‘黑暗’三日,三日后本教不仅奉还‘黑暗’,也把唐小姐平安送还,并与贵教订立盟约,共图江湖霸业!”

“就这么简单?”厉行天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只见月神指着自己道:“有我作为担保,教主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厉行天还在犹豫,却见屋里一个二十七八的男子冲了出来,对厉行天拜道:“师父快答应她吧,只要能救回小小,把‘黑暗’借给她几天又何妨?”

厉行天没有理会那男子的哀求,眼里却露出深思的神色,若有所思地道:“听说当年的‘巧手王’童欢心,也是贵教的长老之一,以他的能耐,‘黑暗’在他手中三天,多半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不过‘黑暗’乃唐门穷三代人智慧研制的绝杀神器,听说它的几个主要制造者唐运傲、唐孤舟等人,在它成功之时就已经心力交瘁而亡,现在就算汇集唐门众多高手也再做不出第二个‘黑暗’。你就自信童欢心能在三天之内堪破它的奥秘,复制出又一个‘黑暗’?”

“我没把握。”少女漠然道,“不过我愿意赌上一赌。”

厉行天垂头沉吟片刻,犹豫道:“此事关系重大,我得好好考虑考虑。”

“厉教长尽管考虑,我三天后再来听准信。星月教与贵教是友是敌,全在厉教长一念之间。”少女说着盈盈一拜,转身便走,不再停留。就在她转身那一瞬,厉行天突然手腕一翻,一掌悄然拍出,直袭少女后心。这一下出手隐秘,那少女似乎并未察觉,尤在往前而行。就在这时,突听一旁的草丛中有人一声惊呼:“小心!”跟着就见一条人影飞射而出,闪身拦在了白衣少女身后,以掌迎上厉行天偷袭的一掌。二人双掌相接,却没有半点声息,二人双掌一沾即分,厉行天已飘然后退了两步,收掌负手而立。

“是你!”白衣少女回头看清苏逸飞模样,顿时呆了一呆,眼里闪过一丝惊喜,跟着又露出惊慌的表情,突然并指如戟,闪电般点向苏逸飞胸膛。苏逸飞几乎毫无反应,被她连点胸前数处大穴,顿时软倒在地。倒地前他已看清,白衣少女正是在洛阳见过的那名哑女,也就是猎头杀神步天歌一直在寻找的女儿!

“真是扫兴!”厉行天悻悻地收回手,扫了倒地的苏逸飞一眼,抬头对白衣少女拱手笑道,“原本是想试试月神的七世玄阴之体,是否真的不惧烈焰,谁知这小子竟不顾性命替你挡这一掌,看来老夫只好留待以后再试了。”

“我迟早让你如愿!”白衣少女说着弯腰把苏逸飞挟于腋下,不再理会旁人,挟着苏逸飞飘然而退,转眼便越过庄墙。此刻苏逸飞只感到浑身躁热,头目晕眩,很快便晕了过去。

幽幽黑暗不知过了有多久,苏逸飞渐渐恢复了一点知觉,立刻感到浑身发烫,五脏六腑内似乎有一股邪火就要窜将出来。苏逸飞忙以内力尽力压制,谁知却没多大效果,心中正在惊慌,突感头顶百汇穴有一股寒流透入体内,护住了心脉和任督二脉,顿时令自己轻松了许多。不过那股寒流异常阴冷,所过之处顿时冷到极至,这一瞬间苏逸飞终于体会到冰火两重天的味道,直令人浑身发颤,如遭刑惩,在一冷一热的两股力量的作用下,他不多时便又重新陷入了昏迷之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苏逸飞被一阵悠扬的洞箫声唤醒,只听洞箫声如倾如诉,滞涩幽咽,却又婉转转折,宛若小鸟依人。苏逸飞迷迷糊糊正听得出神,突听不远处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圣女,玉衡长老求见。”

洞箫声停了下来,就听一个清冷淡泊的声音懒懒道:“让她进来。”

珠帘响动的同时,有人带着环佩的叮当声进来,不及寒暄便道:“圣女,你不能把他留在这里,更不能救他,别忘了他乃是本教的仇敌,天权长老更是因他而死!”

“长老不必担心,本宫自有分寸。”方才那吹奏洞箫的女子似乎对提醒并没有放在心上。

“圣女,你千万莫忘了自己身份!”玉衡的声音越发严厉起来。

“放肆!”近处突然传来器皿落地碎裂声,圣女陡然提高了声音,“我是什么身份不用你提醒,如果你觉得我不适合做这个月神,你尽可将我废黜。”

“属下不敢!”玉衡心有不甘地回了一句,然后悻悻地退了下去。此刻苏逸飞已彻底清醒过来,挣扎正要坐起,肩头却被人轻轻按住。

“别乱动,你现在还很危险!”这清冷淡泊的声音令苏逸飞心中一动,他已听出,这就是星月教月神那独一无二的声音,以前他只见过蒙着面纱的月神,还未见过其真面目,现在他终于可以面对面看清这位名震天下的邪教之主了。循声望去,只见床边一个年纪只有十七八岁的白衣少女正用手中的洞箫压住了自己肩头,少女年纪不大,但眼眸中却有与年龄不相称的淡泊从容,虽美若天仙,但气质中却有一种令人不敢接近的清冷。

“是你!”苏逸飞一眼就认出,她就是当初自己误以为的哑巴丫头,没想到她果然就是星月教月神!苏逸飞只感到如在梦中,完全无法把当初那个楚楚可怜的哑巴丫头,与眼前这身怀幻月邪功、杀人不眨眼的星月教月神联系起来。

“你不要乱动。”月神用洞箫压着苏逸飞肩头,使他完全无法动弹。她望向苏逸飞的目光有一丝期待,似乎为对方认出自己感到欣慰。“你中了厉行天的‘烈焰刀’,虽被暂时压制,却还没有化去体内的火种,它随时都有变成烈焰的危险。”

“烈焰刀?”苏逸飞皱起眉头,“那是什么?”

“那是一种至阳至烈的奇功,也是天魔教镇教之宝。”月神轻叹道,“据天魔教历代教长口口相传,‘烈焰刀’乃是来自火神的传授,大成之后会拥有火神的力量。以前原本以为不过是传说,今日见厉行天以‘烈焰刀’连伤数人,中刀者先后无火自燃,方知传言不虚。厉行天也是唯一达到这等境界的旷世天才,令人佩服。我诱他出手,原本是想一试其威力,谁知……”

“是我打乱了你的计划?”苏逸飞顿时有些羞赧,原本以为自己替月神挡了一掌,谁知却是帮了倒忙。月神的解释令他多少有些明白碧云道长等人为何会无火自焚,却又好像完全不明白。这种武功不要说亲眼一见,就是听都没有听说过。回想方才迷朦中浑身躁热的情形,他不禁疑惑地问,“这么说来我也中了‘烈焰刀’?可我为何没有自焚?”

月神眼中闪过一丝忧色,淡然道:“是我以七世相传的玄阴真气压住了你体内的烈焰,不过却还无法化去你体内的火种。”

苏逸飞对月神所说不是太懂,不过回想先前看到的那些武林中人,一个个无火自焚烧成残骸灰烬的情形,苏逸飞心中对月神也充满了感激,不由问道:“为何要救我?”

月神咬着嘴唇没有说话,眼底有隐隐的伤感和失落,缓缓收回了压在苏逸飞肩头的洞箫。苏逸飞突然注意到那洞箫做工样式均十分粗糙,像是一件孩童的玩具,完全与月神飘逸出尘的举止神态不符,更与其穿着打扮完全不配。心中正在奇怪,就见月神把那洞箫递到自己面前,用一种奇怪的口吻颤声问:“你不记得这根洞箫了?”

苏逸飞结果洞箫仔细看了看,然后遗憾地摇了摇头:“它做得实在太粗糙,简直不能称为一件乐器,我很奇怪你怎么能用它吹奏出如此悠扬悦耳的音乐。”

月神眼中隐隐闪过一丝失落,收回洞箫淡淡道:“很简单,我已经用它吹奏了许多年,它已经完全融入了我的灵魂。”

“原来如此!”苏逸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就算是一块木头,把玩多年也会变成了一件得心应手的乐器了。”

“你安心养伤吧,我会尽一切办法除去你体内的邪火。”月神说着转身便走,像幽灵般轻盈地出门而去。直到此刻苏逸飞才有机会仔细打量四周环境,只见房中布置淡雅素洁,陈设简单雅致,决不是普通的客房。苏逸飞有些奇怪,不知这星月教月神对自己为何会如此照顾,更不知她为何要救自己。回想与星月教的恩怨,她应该把自己当仇敌才对。苏逸飞突然又想起那位自称文悦的年轻公子,莫名其妙地跟着自己冒险,却不知现在又在哪里?但愿不要遇到危险才好。

由于浑身发软,无力下床,苏逸飞只得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没多久便又在阵阵晕眩中沉沉睡去。睡梦中恍若置身炼狱,浑身炽热难当,人也时而糊涂时而清醒,几乎忘了置身何处。也不知过了多久,苏逸飞隐约听到一阵争论断断续续传来,似乎与自己有关,只听一个声色严厉的女子几乎在尖叫:“……你疯了!要自损功力救那害死天权长老的仇敌,在目前与天魔教敌友未分的关键时刻,在尚未拿到‘黑暗’之前,你怎么能如此冒险?要知道杀人容易救人难,杀人只需一分力,救人却要十分劲,厉行天的妖火岂是轻易能除去的?你幻月神功稍有减损,恐怕未必再能震住厉行天,到那时本教极有可能被天魔教吞并!”

“我已经长大,要做什么自有分寸,不再需要经过你同意!”

“你……你居然这样跟我说话?”那女人似乎还想争辩,声音却嘎然而止,跟着便听到重物坠地声,四周顿时静了下来。片刻后苏逸飞只感到有股寒流从后心透入体内,浑身的炽热感顿时轻松了许多。不过那股寒流冷冽异常,所过之处令血迹几欲凝固,身体更是忽冷忽热,如受酷刑一般。如此过了不知有多久,才感到身体渐渐平和,浑身也舒泰起来,交织在体内的寒流烈焰渐渐消散。苏逸飞精神一松,渐渐沉入最深的甜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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