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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灯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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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马大志

一 红灯一现,苍穹色变

夜色笼烟,无星无月,雾气飘渺迷离恍如梦境。

京城郊外的凉水河之水在暗夜中潺潺东流去。一艘乌蓬船缓缓停泊靠岸,船舱的窗缝中透出一抹昏黄的光。一盏孤灯摇曳不定,灯下两个人正对坐小酌,喝的居然是茶。

靠舱门坐着的是个面皮黑瘦的中年人,脸带着七分的鬼气,只见他猛地把手中的茶盏满饮而尽,咂了咂嘴骂道:“奶奶的,有两个月未尝酒味了,这嘴里淡出个鸟来。”坐他对面的是个书生,生得眉目清秀,只见他把掌中折扇“刷”地一收,眉飞色舞地道:“老鬼,公干在外不能沾酒,这规矩破不得。何况此事若办得漂亮,门主自然亏待不了你我,到时候美酒、美女还不尽管享用?”说完放肆一笑,一脸的淫亵之色。那被唤做老鬼的人又倒了碗茶,忽然冷笑道:“我看那红灯堂真的成了纸老虎,商船被我们扣了一个多月了,他们居然连个屁也不敢放,看来这趟北下门主派上我们实在有些大材小用了。”

那书生笑道:“可惜你不曾见,前日我只不过小施手段,那押船的号称什么‘铁掌飞龙’叫游枫的连尿也吓出来了。哈哈,当年不可一世的红灯堂除了那个岳阳还有些本事,其余的都是软脚虾,这份大功你我立得倒真容易呀!”随即两人相视大笑,不知不觉间两人又是一杯茶下肚。老鬼拍了拍灌饱茶水的肚皮,忽然道:“这勾魂老七怎么还不到?难道是出事了?”

书生镇定一笑道:“他来了,我已听到他那勾魂铃的声音了。”说话间果然有一阵清脆的铃声幽幽地传来,在这暗夜之中竟透着股阴森可怖之气。忽然铃声骤躁,由远及近,一件物什挂着风声突然被抛进了船舱,滚了半天才停下,居然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鲜血滴了又滴,将船舱染脏了一大片,只见那颗人头的发丝上系着几枚紫金铃铛。老鬼皱了皱眉,面含愠意地地高声喝道:“老七又开杀戒了?可这威风莫非是耍给我们看的?”书生却是神情揪紧,一把抄起人头打量了几眼,声音旋即便颤抖了:“这是老七的人头,有埋伏!”说着掌中折扇一翻,半尺长的刀锋竟从扇骨中弹出,人顺势滚进了后舱。老鬼则“噗”地吹灭了烛火,伸手将面前的桌案扔出船舱,人却从侧面的窗口蹿了出去。二人都是虽惊不乱,只这份定力已堪称一流。

良久,四面依然是一片死寂,只有潺潺的水声不绝于耳。两人缓缓地从暗处站起身来,彼此对视一眼,才发现对方的脸上皆是一般的惶恐之色。忽然老鬼手指前方,声音颤抖地道:“那……那是什么?”只见浓墨似的夜空之中竟有一道苍白的影子飘忽而至,一个冰冷的声音悠悠地传来:“‘折刀书生’岑平、‘追风夜鬼’阴无鸣,两个鼠辈作恶多年,今日也该到恶贯满盈的时候了!”

那白影子落叶一般飘落下来,不偏不倚正在船舷上坐定,居然是一盏一人多高的白灯笼,那声音正是从灯笼里发出的。

“老鬼”阴无鸣冷笑一声道,“装神弄鬼,且让鬼爷看看你是什么玩意儿变的!”他的绰号叫“追风夜鬼”,一动起来这身法果然不凡,只见他双掌左右开弓,出手便是杀招。只听“啪、啪、啪”的掌声雷动,连环十七掌俱是打在那灯笼之上,然而薄纸糊成的灯笼竟不见有半点破损,显然是有人在里面硬接了这十七掌,听风辨位,却又将力道拿捏得恰倒好处,这功夫的确有些骇人了。

灯笼虽无事,阴无鸣却觉得双腕剧痛欲断,连着倒退数步,险些一头栽进河里,这才知来人不是等闲之辈。忽然一片红光乍现,一团火红的光芒从灯笼里放射而出。“噗”的一声轻响,那灯笼在瞬间燃烧成一个巨大的火球,径直向阴无鸣撞来。

阴无鸣大惊失色,脚尖在船舷上一点,身子在空中接连换了三种身法向岸上跃去。哪知道那燃烧的灯笼仿佛活了一般,凌空一个回旋,来势竟比他更快,火星飞溅之中已将阴无鸣笼罩当中。

一声凄厉的惨叫扯破夜空,浑身是火的阴无鸣跌落在岸上,满地翻滚着,号声连连。那火却愈燃愈烈,眨眼间竟将他烧成了焦碳。然而岑平却看得真切,就在灯笼燃起的那一刹那,船上已多了一个人。一身月白色的轻衣迎着夜风猎猎作响,只见那人怀中抱着一柄银鞘长剑,一张清秀白净的脸孔却带着浓浓的杀气,亮如寒星的双眼正冷冷地盯着已有些木讷的“折刀书生”岑平。

岑平喃喃地道:“红灯一现,苍穹色变,你莫非就是岳阳?”

那白衣人冷冷一笑道:“我倒希望我不是,若是红灯堂能多几个岳阳又岂会被人小觑了!”这语气中竟带着一丝孤寂与伤感。

岑平下意识地退后一步,将掌中的折刀当胸一横,喝道:“好,你倒算是个对手,拔出你的‘吹雪剑’吧!”

岳阳的身影仿佛已融化在浓浓夜色之中,口中淡淡地道:“就凭你也配让我拔剑吗?”岑平脸上怒气大盛,江湖中人可以死,却不可以被人嘲讽。只见岑平大喝一声,折刀已然出手。他虽然使刀,却练的是淮南暗器门的暗器手法,只听“嗒嗒嗒”一阵机簧连响,十三枝扇骨脱手而出,看去势绝对不逊于强弓硬弩,甚至更难防备。

暗器破风而过,却都悄无声息地打进无边的黑暗之中。因为就在暗器出手的那一刹那,孤立船头的岳阳竟已不见了踪影。

岑平心知不妙,人已腾身而起向岸上跃去。比起暗器手法他对自己的轻功更加自信,只要到了陆地能追上他的人恐怕不多。然而就在他身子腾空的时候,却觉得背心“灵台穴”上剧痛难挨,浑身力气仿佛在一瞬间被抽空了,旋即他便重重地跌落在船板之上。又觉掌中一轻,折刀也已落在岳阳手里。

冰冷的刀锋在岑平的咽喉上停住,这把刀下不知伤了多少江湖中的成名人士,直到今日岑平才知道被它按住咽喉的滋味原来这样的难受。岑平似乎并不畏惧,他拼力在怀中扯出一件物什,迎风抖开,居然是一展小巧的旗子,虽在暗夜之中,那旗上的色泽和纹理清晰可见,血红的旗子,红得仿佛浸透了凝干的鲜血。此旗一现,岳阳的脸色立刻晦暗了三分。岑平冷笑一声道:“血旗令在我手,我不信你敢杀……”“我”字还未出口,却觉口中一凉,一寸长的舌尖竟被岳阳削去,鲜血随着岑平的惨嚎声如箭一般地喷出。

岳阳将那血旗令缓缓夺过,脸上杀机浮动地道:“留你不死,只为叫你回去给血旗门主齐烈云传个话,告诉他若想与红灯堂为敌,先要买够棺材才行!”说完抬脚将岑平踢落岸边的浅水里,伸手操起橹桨,径自摇船而去。

二 危机隐隐 情正切切

夜风徐徐,吹得晚雾飘渺迷离,浑浊的月光照在金陵城的大街小巷,宁静而安逸,一顶四人抬的小轿踩着浓浓的夜色正款款而来。

岳阳的师父余未辰依偎在轿子里,随着这有节奏的颠簸已然浑浑欲睡。多年来养尊处优的生活使他的身上多出了几十斤赘肉,体力与精力早已大不如前,尽管他还能骑快马、喝烈酒、挥重剑,满足最难满足的女人,但毕竟是年近花甲的人,这份骨子里的衰老只有自己最清楚。他不经意地瞥了眼紧紧跟随在轿子外的小四,小四正面色凝重地打量着四周的环境,一双眼睛在月色中亮得发蓝,浑身上下无处不释放着龙精虎猛的朝气。小四是他的关门弟子,也是最得宠的一个,若是没有大弟子岳阳,余未辰早已将门下的一干事情交由小四掌管了。想到岳阳,他的心不禁痛了一下:岳阳这次北下已三月有余,至今杳无音讯,他该不会出事了吧。

轿子忽然停住,余未辰立刻睡意全无,抬眼看向小四,小四已把轿帘掀起,用手一指长街的前方。幽深的街道空空荡荡,不见半个人影。却在长街的中心处停着一辆独轮车,车上光华浮动,居然是满满的一车银子。车上落满了浮土,看样子是停放的有些时候了,然而这一大堆银子摆在那儿居然没人敢动,只因为车辕上插着一把小旗,旗面血红。余未辰的瞳孔在瞬间缩紧,口中惊呼道:“血旗门?”

小四在一边接口道:“不错,是血旗门。又是‘投银问路’的老套路。”余未辰缓缓坐回轿中,淡淡地道:“也许不是冲我们来的,绕路吧!”

“绕路?”小四一脸惊愕地道,“这条街师父每日都走上三五遍,血旗门居然在这里耍威风还不是冲我们来的?”

“绕路!”余未辰“刷”的扯下轿帘,语气坚硬的像铁。

小四无奈地向轿夫摆了摆手,嘴里嘟囔道:“哼,若是大师兄在这儿可就有好戏看了!”

“别胡说。”余未辰在轿中责骂了一句。小四只好闭嘴,吩咐轿子向左打横,绕进了一条羊肠胡同。

余未成回到红灯堂已是子夜时分,红灯堂的二十三盏大红灯笼依然通明,彻夜不熄。每到一年的除夕夜余未辰都会亲自挂起一盏新灯笼,以印证这一年来的取舍得失,更是把自己的威风显摆给江湖中人看看。小四等人都去歇息了,余未辰独自一人躲在小楼之上对着那一排灯笼发呆。二十三年了,红灯堂的红灯笼点满了大江南北,这份功绩放眼上下三百年的江湖也未有人出其右。然而今夜余未辰却得意不起来,年初便北下漕运的八艘商船至今不曾返回,岳阳去了这些时日竟然也没半点音讯,而今夜血旗门的血旗令居然又有恃无恐地出现在他的地头上,莫非真是欺他老了不成?踌躇之中,余未辰一声沉重的叹息脱口而出。

“师父这口气叹得奇怪啊!”一个声音忽然在头顶响起,紧接着一条白色身影从梁上飘然落下,正是岳阳。余未辰微感诧异,面带怒意地道:“你是几时回来的?鬼鬼祟祟躲在我房中做甚?”

岳阳单腿点地行礼,口中道:“是岳阳失礼了,师父恕罪!”

余未辰摆了摆手道:“罢了,你这趟北下三月有余,也辛苦了,情况如何?”岳阳缓缓站起身,正色道:“年初的正月十八,由游枫负责押运咱们的八艘商船从江夏起航,走淮南,经洛阳,顺漕运而上,一路平安无事,然而却在京南的凉水河外寸步难行。只因每过一夜,便有一名跟船的堂中弟兄惨死在船上。连续有七人丧命之后游枫便再不敢行船,只得泊在岸边报官府处理。当地官府派了几名捕快草草搜查了一遍,只说是备案听宣。船队便一直泊在那里,而游枫派回传讯的人却都不明不白地失踪了。”余未辰神情凝重地听着,忽然恨声道:“究竟是谁在与我们作对?”

岳阳道:“师父当真猜不出?哼!除了血旗门,谁又有那么大的胆子?”余未辰脸色一变道:“真的是血旗门?你可调查仔细了?”

岳阳傲然道:“血旗门派去的三名杀手已两死一伤,皆被我打发了,难道还有假?”

“什么?”余未辰身子一震,手指着岳阳道,“此等大事你居然不与我商量便鲁莽行事,你可知你已闯下大祸了?”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当时我根本来不及多想。”岳阳不以为意地道,“方才长街之上师父居然会给那小小血旗令让路,我也料定师父会说这样的话。”

余未辰迟疑了一下道:“方才那一幕你都看见了?”

岳阳道:“我是一路跟随师父的轿子回来的,而那‘投银问路’的阵势原本就是我摆下的,就是为了试一试师父,想不到您太令人失望了!”

“混账!”余未辰只气得浑身栗抖,厉声道,“故弄玄虚,你到底想做什么?”岳阳也自知言行有失,急忙重又跪倒,声音有些呜咽地道:“弟子言语冒犯,请师父息怒。但我为的是我红灯堂的江湖颜面,那血旗门实在是欺人太甚了!”

余未辰稳了稳情绪,复又长叹一声道:“事已至此,怪你也无用,只是这样一来已与血旗门彻底结下了仇怨,我红灯堂上下三百分舵恐再无宁日了。快去唤小四进来,今夜必要多设防卫。”

岳阳霍地站起身,傲然道:“江湖上都传言‘血旗令出,鬼神共诛’,我倒要试试怎么个……”余未辰挥手制止住他的话锋,微显疲惫地道:“夜色未迟,你还是去看看香儿吧,自打你北下,这孩子每日都闹着跟我要人。此刻恐怕还没睡吧。”岳阳踌躇了一下,羞涩地笑了笑,重又施了大礼,这才转身下了小楼。

月色满庭,清凉似水,照得四面的假山、草木一片清幽之色。但见亭栏雕画,迂回深邃,余府的后花园纵然比起皇宫内院也毫不逊色。余未辰的独女余妙香果然还没睡,此刻她正对着一棵参天大树怔怔出神。月光照着她白皙如美玉的娇靥,双眼如九月的秋水楚楚动人。忽然她将朱唇一咬,反手拔下发髻上的长簪,“突”的一声,簪子已插入树中有五寸之深。身手之快,出手之准决不逊于江湖中的一流好手。

早在她三岁的时候得了场大病,灵丹妙药不知她吃了多少,结果总算保住了性命。连江南第一名医叶无患也给她把过脉,说这孩子性命虽可无忧,七经八脉却已闭塞,终生决不能习武。余未辰是刀光剑影里过来的人,深知江湖险恶,若没有一招半式防身实在危险得紧。故此他曾闭关三年,潜心钻研,终于创出一招无须武学根基的招数,取名便叫“妙手余香”。这一招余妙香八岁时便开始练习,这多年来从未搁下。正所谓熟能生巧,这一招已被她施展到了极至。更兼她头上的长簪也是精心特制的,簪长四寸,西天精金打造,其中暗藏机关,只需一按绷簧,便成了一尺三寸的娥眉刺。出手如电光一闪,便是精刚铠甲怕也难以抵挡。

长簪入树,余妙香面露满意之色,伸手去拔。可簪子钉得过深,她原本就是手无缚鸡之力,连用了几次力也无济于事,不觉间香汗已滚落腮边。忽听树后有人轻轻鼓掌,口中赞道:“好一招天下无双的‘妙手余香’,香儿真的好本事。”这人说着伸手在树上一拍,也未见如何用力,那簪子竟“突”地弹了出来,恰好落在余妙香的手里。

余妙香娇躯一震,簪子在手中轻轻滑落,又惊又喜地颤声道:“大师兄,真的是你回来了?”树后那人朗声一笑走出来,生得剑眉朗目,嘴角含笑,果然是岳阳。这对师兄妹自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早已情深如海,若不是余未辰过于溺爱这独生女,不忍她过早出阁,恐怕两人早已婚配。

余妙香惊呼一声,如小鸟一样拥入岳阳的怀里,粉拳雨点般地打在他那坚实的胸膛上,嗔怪道:“你这一去便是三个月,音讯全无,你可知道香儿担心死了?” 岳阳怜惜地捉住她的手,又为她轻轻拭去腮边的汗水,柔声道:“是师兄不好,害香儿为我寝食难安,可你也不必练功练到这么晚啊?”余妙香道:“师兄走后,香儿便夜夜难眠,只好在此练功打发时间。爹爹见我勤苦,倒也没有阻拦。爹爹老是说我虽不能习武,练好这一招也能天下无敌,是真的吗?”

岳阳面色一窒,喃喃地道:“师父说得没错,做的却错了……”后面那句话岳阳说得很轻,余妙香倒也未曾在意,只顾得在他怀里撒娇。岳阳解下长衫披在她身上,关切地道:“夜色阴寒,小心着凉。我既然平安回来了,你也该睡个好觉了。”说着在她小巧的鼻尖上轻轻一吻。余妙香香腮泛红,嫣然笑着点了点头。

三 血旗一出 鬼神共诛

这一夜似乎漫长的可怕,直到天色亮了一些余未辰的心才算安稳了,血旗门终归还是不敢贸然动手。只是浑身酸楚的感觉让他又一次在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老了,老得懦弱多疑,老得连剑也拿不动了。小睡了片刻之后,总算清爽了许多,他伸手摇了摇床头的铃铛,传唤仆人准备早点。他的食量依然不错,这是他惟一对自己满意的地方。似他这般年纪的人,有个好胃口实在比吃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他的早点通常是一大海碗用冬菇和白薯煨熬一个时辰的关外长白山的飞龙肉,外加十只煮蛋和二十个水煎包,摆好在一个银制的大锅里一并盛上来。每次闻到食物的香气,余未辰的心情都会立刻好起来,戎马江湖半生凶险的人对食物的理解比任何人都深刻。然而今天当余未辰揭开锅盖子的时候脸色立刻揪紧了,仿佛被人连抽了二十记耳光。一股足以将万物燃烧的怒火从胸腔腾起,换在十年前,他一定怒吼着冲出去将今日值勤的厨子亲手扼死,再鞭尸半个时辰。但现在的他冷静地坐了下来,将锅盖好,向外面的伺候的人吩咐道:“去唤岳阳来!”

锅里到底是什么?

岳阳也刚起不久,回家的感觉毕竟十倍胜过在外飘泊,这一觉他睡得香甜无比。刚将铜盆打满水,便看见小四大步走了进来。

小四似乎永远都不会疲惫,一双虎目无论什么时候都灼灼放光,配上一身裁剪得体的黑色劲装,真将年轻的精气挥洒无余。岳阳笑了,每次他注视着小四的时候心情都会很好,因为小四实在像极了十年前的自己。小四笑道:“大哥,回来也不言语一声,难道这世上只有香儿会担心你吗?”岳阳大笑,低头捧起一捧水浇在脸上,道:“是大哥失礼了,稍候我为你摆酒请罪。”小四将擦脸布递给他,收起笑脸道:“这酒倒不忙喝,师父叫你快过去!”他把“快”字说得很重。岳阳愣了一下,胡乱擦了把脸道:“师父这么早就传我过去?可说是为了什么事吗?”

“师父只说让你快过去!”小四的话永远都是那么简练。

岳阳心中迟疑了一下,隐隐感到似乎有事发生,急忙三步并做两步跑向内堂,小四紧随其后。急切之下,两人都用上了轻功,几个起落便都到了余未辰居住的小楼之外。小四止住身形,倒背双手在楼前一站,身子挺拔得像一杆长矛。

岳阳诧异地道:“你不进去?”小四面无表情地道:“师父没说让我进去!”岳阳赞许地点了点头,迈步进了小楼,心中不禁赞道:小四越来越像个男人了。还没进屋,便看到余未辰正孤坐在餐桌旁,双眼寒光灼灼地盯着面前的银锅,左眼角在剧烈的跳动着。

岳阳心里清楚,师父只有在盛怒之下才会露出这种表情,所以他连请安也顾不上,一个箭步走过去,将锅盖子抄在手里。等看清楚之后,他的胃立刻开始痉挛收缩,有如被人重重打了一拳。

锅里面没有冬菇,没有白薯,更没有飞龙肉。只有一颗人头,血淋淋的人头。死人的嘴里还衔着一面旗子,血红的旗子——血旗令?

这颗人头岳阳认得,前几天他们刚刚分手,岳阳对他万分叮嘱之后才回的金陵。这人头正是奉命押运商船北下的“铁掌飞龙”游枫。而原本摆放煮蛋和包子的位置却整齐地码了一圈人的耳朵,都是左耳,一共七十四只。年初跟船北下的艄公水手加上伙计一共八十一人,在凉水河外被“折刀书生”岑平等人暗杀了七个,还剩……

岳阳终于忍耐不住,俯下身子干呕了起来。余未辰神色漠然地看着他,话也不说一句。直到连胆汁也呕出来了,岳阳才勉强挺起身,赤红的双眼圆睁着,仿佛要滴出血来。

“这套大餐可合你的胃口?”余未辰悠悠地道,“七十四条性命皆因你鲁莽行事而丧失啊!”岳阳神色木讷地听着,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余未辰继续道:“血旗门虽创建不过十余年,门下之人也多是江湖上的穷凶极恶之徒,然而那齐烈云竟能将这些乌合之众笼络成团,江北大地他独占七分,足见此人的确有通天之才。他敢派人在凉水河畔拦截我们的商船,必然早已安排妥当。你一出手便连伤两命,实则是向人家下战书啊。”他深吸一口气又道,“江湖传言齐烈云是昔年叱咤风云的‘九幽异人’夏非炎的嫡传弟子,一身‘玄天混元伞’的内功心法据说已臻化境,非但刀枪不入,更不惧铁拳重掌,连他师父都死在他手上,放眼整个武林够资格做他对手最多不过三个人,而你和我绝对不在这三人之列。更何况他身边还有合称‘风雨雷电’的四大剑尉,哪一个也不是等闲之辈啊……”

“如此说来,我们就只有坐以待毙的份了?”岳阳怒不可止地打断师父的话,额头的青筋根根暴起。

“那也未必,常饮江湖水,便不怕这刀锋舔血的勾当,我红灯堂麾下的八千堂众并不是土鸡瓦狗,既然事已至此,有话也只有让刀剑去说了!”余未辰面色虽平静,心头的怒火实则比岳阳更盛。

岳阳“啪”地一击掌,高声道:“岳阳等得就是师父这句话。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不就是四大剑尉吗?我先断他一把。”说完怒气冲冲地向外走去。

“切记,不可轻敌啊!”余未辰虽明知多说无用,还是叮嘱了一句,岳阳却似听也未听,脚步落地有声地出了小楼。

小四还守在那里,动也未动一下。岳阳张了张嘴想对他说什么却又忍住,只是伸手重重拍了拍小四的肩膀,那只手在隐隐发抖。

四 风雨雷电 四大剑尉

碧空万里,青山绵绵,一道瀑布白练一样自峰头倾泻而下。当空日正中天,将青山绿水曝晒得一片灼热。却有一个青衣赤脚的汉子顶着火一样的日头,缓步跨进温暖的溪水里,将手中的纤麻渔网猛的一抖,淌着水紧走几步便把渔网横隔溪流的扎好,动作显得娴熟而利落。此处水流湍急,鱼本不多,但他并不在乎,因为他本就不是来截鱼的。他叫桂闵,原本出生在南粤边境的一个小渔村里。在南粤叫他这个名字的人很多,江湖中知道他名字的人却很少,因为他现在的名字叫“雨剑”,——“风雨雷电”四大剑尉中的雨剑。

若不是他遇见了齐烈云,恐怕他至今还在南粤打鱼结网,娶个蠢笨丑陋的媳妇,喝着最劣的酒。当年他一天最大的快乐就是靠打一天鱼赚几两散碎银子,打一壶酒喝得半醉,再乘着酒兴去最近的娼馆找个土婊子胡混一宿。直到现在他依然以为那是最好的日子,至少今天他就打算还那么过一回。身在血旗门四大剑尉之列,纵然呼风唤雨也不难,但他却从来不懂得享受,因为他清楚锦衣玉食对于学剑的人来说其实比毒药更毒,只有把自己冰封在风霜的漩涡里才能练出最好的剑。所以他在四剑尉中剑法虽不是最好,却是出剑最狠,杀人最多的一个。江湖中这样的人若是多一些,这个江湖一定会变得更可怕。

岳阳此刻就有些怕了,他就隐蔽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双眼死死地盯着雨剑,握剑的掌心里却噙满了汗水。他花了一百两黄金买到了一份关于雨剑的详细资料,于是便到了这里。四剑尉中惟一能查到行踪的只有雨剑,最可怕的也是他。

在这段时间里岳阳想了不下十种行刺雨剑的法子,比如在瀑布的源头处投毒?不行,水流太急,再厉害的毒药也无济于事;潜伏在水中步步逼近,然后骤然出剑?不行,只看雨剑扎网的手法便知道他熟识水性,在水中没人骗得了他。岳阳有几次都忍不住要直接杀出去与其公平一战,但凭他掌中的吹雪剑真的能对付四大剑尉之首吗?

最终他选择了最笨却是最高明的手段,那就是等。他比雨剑年轻,他的体力一向不错,而雨剑却站在激流的水里,必定大耗体力,等到雨剑收起渔网准备离去的时候必定是最疲惫的时候,他的机会也就来了。漫无边际的等待,这一天似乎比一年还要长,岳阳静静地等着。光阴毕竟不会停留,天色一阵暗似一阵,夕阳的余晖终于穿破繁茂的枝叶照在了岳阳的脸上,更是点燃了他心头的杀气。

雨剑依然在委身在溪水里,不断地抬头看天色,终于还是意犹未尽地准备收网了。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岸边已多了个人,一身白衣胜雪,怀中抱剑,双眼鹰隼一般地盯着他。岳阳的现身并未让雨剑感到一丝的惊奇,相反他居然面色平和地笑了笑,道:“你是来杀我的?”岳阳不做声,目光却将雨剑全身的要害扫视了一遍。

雨剑又道:“你似乎来了很久了,你是想以逸待劳等我累了再出手吗?”岳阳依然不做声,心头却闪过一丝凉意。

“可是你错了!”雨剑继续道,“你忽略了一点,那就是我在水中虽耗费体力却能随意舒展筋骨,而你为了不暴露行迹却一动也不敢动,你其实比我更累。”岳阳已露出痛楚的表情,因为他心里清楚雨剑所言不虚,这一天守候下来他正觉得腰背酸楚,所以他苦笑一声道:“这么说,我们这一战其实很公平了?”

“不公平,”雨剑摇了摇头道,“吃亏的是你!”

“为什么?”岳阳的手已握紧了剑。

“你回头看看就知道了。”雨剑说完这句话便俯下身开始收网了,动作熟练而沉稳,仿佛已无视岳阳的存在。岳阳木立了片刻,终于万分戒备地转回头望去,刹那间他的瞳孔收缩了,握剑的手竟颤抖了起来。就在他方才藏身的地方忽然多了三个人,还有三把剑。剑都已出鞘,人都是满脸的杀机,满脸狰狞地笑。

“他们是谁?”岳阳问了句不必问的废话。但雨剑还是笑着回答道:“你应该感到荣幸,能让风雨雷电倾巢而出的,你还是第一个。你其实早该想到的,你既然能查到我的行踪,我们为什么不能调查你?”岳阳忽然笑了,因为他十分清楚自己的处境,这世上还没有任何人能单独对付他们四个。他脸上虽在笑,眼角的余光却开始搜寻逃走的路线了。然而雨剑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忽然将鱼网托出水面,那里面果然网了有十几条小鱼,正鲜活乱跳着。雨剑看着那些垂死挣扎的鱼儿,阴森森地道:“你说这网里的鱼逃得掉吗?”

“呛啷”一声厉响,岳阳已拔剑在手,他的人却冲着瀑布的源头处飞奔而去。那瀑布之上密林丛生,若是他先一步到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风雷电三大剑尉如影随形的掩杀过来,剑气凛凛,呼啸不绝。只有雨剑依然泡在水里,手提鱼网孑然而立,脸上带着莫测高深的笑。几番兔滚鹰翻之中,几个人都将轻功施展到了极至,岳阳已到了瀑布之下,一计“一鹤冲天”身形如离弦之箭般的跃起,眼睛已盯住峭壁上一块突起的岩石,恰好可做落脚点。就在这时,岳阳只觉得眼前一花,已有一条削瘦的身影先他一步跳上那块岩石。这人便是四剑尉中的电剑,剑快人更快,此时已将架势摆好,剑锋直指岳阳胸前要害。岳阳若是挥剑格挡势必被截回溪水之中,身后有雷剑的镔铁重剑和风剑的灵蛇软剑等着他,若再想脱身势比登天还难。

岳阳已无暇多想,掌中剑竟脱手而出,射向电剑的咽喉。电剑略一侧身便躲过他这招撒手剑,吹雪剑“铮”的一声钉在峭壁上。然而电剑手中的剑却也因此而向右偏了三寸,三寸已足够。这一剑贴着岳阳的肋下划过,冰冷的剑锋轻易地割破他肋下的皮肉,直刮的肋骨“格格”作响。

岳阳大吼一声,凌空的身子猛地向电剑撞去,抬起的左膝正顶在电剑的裆胯上。任何一个门派都没有这样的武功,这是岳阳身经百战之后学到的杀人伎俩,却是最有效的。

电剑的面孔在瞬间扭曲了,全身的肌肉突然全部失去控制,眼泪、口水、鼻涕、大小便一齐涌出,一头栽进那汹涌倾泻的瀑布中,看来是活不成了。岳阳一招得手却丝毫不滞怠,反手拔下峭壁上的剑,转身一剑挥出。两剑相交“锵”的一声巨响,飞身杀到的雷剑被他生生逼了回去。岳阳只觉得虎口剧痛,吹雪剑险些拿捏不住——雷剑的镔铁重剑果然了得。又一条人影风一样飘过,岳阳猛觉得胸口一凉,喷涌的鲜血溅得满身都是。风剑的灵蛇软剑竟在他胸膛上划了半尺长的血口,若不是他拼力向后撤了半寸,这一剑势必将他破了膛。

连受两处重伤岳阳却心志不乱,足尖借力一个“逆上天梯”倒翻上了瀑布,一股巨大的水气激流迎面袭来,瞬间便要把他掀下去。岳阳双脚扎根成千斤坠,怎奈身上的伤口不饶人,稍一泄劲,整个人便仰面跌倒在水里。冰冷的水激得伤口剧痛难忍,岳阳的脑海中却有灵光一闪,他将身子藏匿在水中,顺着水势急速漂下。

此时雷剑也已跃上了瀑布,他方才被岳阳一剑逼回心中正愤闷着,于是将镔铁重剑一横便欲与岳阳拼命,却忽然寻不着岳阳的踪迹。正诧异间却觉得一股寒气直透入下身,潜伏在水中的岳阳这一剑已齐柄没入他的小腹。

雷剑厉声嘶吼着如同虎啸山林,掌中的重剑拼力划出一道光轮,“轰”的一声劈在水里,激起的水柱足有丈许高。岳阳本欲抽剑闪避,然而那剑竟似焊铁一样嵌在雷剑身体里,情急之下岳阳果断地放脱了剑柄,借水势一滚堪堪闪过这雷霆一击,却被那股水柱平着掀出七尺远,重重摔在岸边的一块巨石上,险些撞断了脊梁。

镔铁重剑缓缓从手中滑落,雷剑那魁梧的身躯摇晃了几下终于仰面倒下,尸首被激荡的水流冲下了悬崖。然而容不得岳阳喘气,风剑已随后杀出,灵蛇软剑嗡嗡作响抖出十几个剑花,令他眼花缭乱。

岳阳浑身剧痛欲裂,更兼手无寸铁,只好顺着岩石向后一滚,狼狈不堪地躲开这一杀招,扭头向水流中央蹿去。未出两步,背心的长衫“嗤”的一声裂开,却是风剑已如影随形地杀到,这一剑又在他背心划出一道血痕。岳阳失声大叫,步履踉跄着又跨出几步,只听耳后剑气如秋风劲扫,直取自己的项上人头。闪身躲避万万来不及了,偏巧岳阳脚下被石头一绊,“扑通”一声趴在水中,恰恰又躲过一劫。

又是一招走空,风剑却并不急,瞎子也看得出岳阳早已是强弩之末,他冷笑一声将软剑抖得笔直,这最后一击的速度迅若奔雷。

就在电光石火之际,原本死了一样的岳阳却忽然凌空腾起,双手握着的竟是雷剑丢在水中的镔铁重剑,这一剑拼尽了他最后一点真气。红光迸现之中,风剑的整条右臂飞上了半空,那断臂上还紧握着那柄的灵蛇软剑。风剑撕心裂肺的惨呼着,断肩处血如泉涌。风剑急忙用左手点了肩头的几处穴道止了血,眼中杀机如火,一步步逼向岳阳。岳阳仰面躺在水里,被激流呛得气也喘不出,连将头探出水面的力气也没了,只有闭目等死。风剑一脚踏在岳阳的胸口,左手蜷缩如鹰爪,直向岳阳的咽喉抓来,这一掌若是抓下去,便是磐石也必成齑粉。就在这时,一张鱼网忽然从天而降,将风剑牢牢网在当中。风剑只觉得自己被人倒着提起,捆得结结实实,然后脊背被人死死踩着,将整个头脸溺在了水里。岳阳却觉得头上一紧,被人扯着头发拖出了水面,便顺势侧卧在一块突起的石头上剧烈地喘息着,待他吃力地抬起头时,脸上表情却又僵硬了。

那撒网的人、救他的人居然是一直作壁上观的雨剑。

溺在水中的风剑此刻正痛苦挣扎着,雨剑面无表情的踩着他的脊背,几乎把他踩进了石头里。岳阳眼睁睁看着这惨绝人寰的景象,若不是他已浑身脱力,恐怕早就呕吐起来了。他也杀过人,而且杀过不少,却很少看到别人杀人。他想不到杀人竟是如此残忍,如此可怕。

终于风剑的四肢抽搐了几下之后便一动不动,四大剑尉已折其三。岳阳心中清楚,若不是他巧借地势之利,任何一个人他都未必敌得过。雨剑缓缓抬起脚,微笑着道:“你可知我为何要杀他?”岳阳木讷地摇了摇头。雨剑自问自答道:“他们三人联手居然都杀不了你,却落得个两死一伤,这样的人不配与我并称四大剑尉。”岳阳又木讷地点了点头。雨剑继续道:“你猜我会怎么杀你?”岳阳摇头,无语。雨剑凝视着他道:“你的确是个好对手,我也的确不能让你活着。可是我偏偏不能下手,因为我家主人对你青睐有加,想招你入伙。经历今日这一战你也该心中有数了,血旗门吞并你们红灯堂已是大事所趋,你们没资格与我们斗!”他傲慢地转过身子,又道,“等你伤势康复了便来血旗门找我,他日重新组建的四大剑尉必定有你一席之地。记住,你的机会只有这一次。”说完,他双臂一振,像一只展翅的苍鹰徐徐从悬头飘落。

岳阳依然呆坐在原处,双目无神,仿佛已经死了。

五 毒伤六脉 刀绞残心

又是夜幕迟迟,树影摇曳不定。余妙香满面怒气地站在余府的后花园里,又在一遍一遍地苦练她的那招“妙手余香”,那棵参天大树已被她刺的千疮百孔。

一觉醒来便又不见了岳阳的踪影,问谁都说不清楚,也难怪她会如此嗔怪,那纤纤玉手被磨出了血竟也浑然不觉。

“香儿!”一个亲切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大师兄?余妙香心头一喜,满腔的怨气顷刻间化为乌有,这才感觉到全身已是筋疲力尽,手上的伤处也忽然疼了起来,她双腿一软便要跌坐在地上却被一只有力的大手爱怜地托住身子。然而当余妙香缓缓抬起头,满脸喜悦忽然僵硬在脸上,来人竟是小四。

她任性地挣脱小四的手,气呼呼地质问道:“大师兄呢?”

小四淡淡地道:“大哥有事出去了。”

“什么事?”

“大事!”小四的语气不冷不热。

“什么时候回来?”余妙香继续追问道。

“如果能回得来应该快了。”小四叹了口气道。

余妙香花容失色地道:“你是说他这次出去有危险?”

“大哥他哪次出去没有危险?”小四无奈地道,“不过香儿放心,这世上绝对没有大哥应付不了的事。”

余妙香小嘴扁了扁,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滚落腮边,忽然双手掩面蹲在地上痛哭失声。小四也陪她俯下身,默然无语。这情形他早已司空见惯,劝不如不劝,何况他自己的眼睛也有些湿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余妙香的哭声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就在这时,一个微弱的声音在两人耳畔响起:“香儿又在使性子了,我早说过,我岳阳的女人是不能随便流泪的。”

“大哥?”小四一个激灵跳起来,然后他就看见了岳阳。若不是先听到声音,他几乎认不出眼前这个人居然是大哥岳阳。乱发披散着遮住他的面目,身子佝偻得几乎要贴在地上,原本月白色的长衫俱被鲜血浸透,看不到半点本来的颜色,整个人仿佛是地狱中逃出的厉鬼。岳阳看着他们,忽然笑了笑,身子轻得像片落叶,飘飘然扑倒在地,再也难醒过来了……

整整三天过去了,岳阳依然昏迷不醒,不仅是因为流血过多,更要命的是从第二天开始,岳阳浑身的皮肤开始发黑,居然是中毒的迹象。余妙香每时每刻都守在师兄床边伺候着,终日以泪洗面,把个娇滴滴的佳人熬得面容枯槁。

余未辰也几乎已愁破了头,岳阳对于他来说,不仅师徒之情如父子,更是他的左膀右臂,红灯堂缺了岳阳真如红灯缺了灯心一般。

江南所有的名医被余未辰逐个请到却都是无计可施,最终还是江南第一名医叶无患说出了原由,岳阳所中之毒名叫“天网恢恢九九羹”,无色无味,可涂抹于刀剑之上,亦可溶解在酒肴之中。酿此毒的母毒据说有一千种之多,任意取其中八十一种煨炼都是杀人无型的剧毒,故而此毒有多少种炼法,便有多少种解药,若是用差了一味药、错了一味药则岳阳必死无疑,而真正的解毒之法恐怕只有下毒之人才知道。幸好此毒毒性甚缓,倒不是见血封喉。叶无患念着与余未辰的交情,忍痛割爱将自己珍藏多年的“火凤续命丹”也献了出来,据说可以保住岳阳二十天的命。

二十天转眼间便过去了一多半,就在这十几天里,红灯堂在江北的势力已被血旗门蚕食殆尽,便是在江南的分舵有几家也已危在旦夕。昏迷中的岳阳却一无所知,偶尔也有清醒的时候,恍惚中仿佛听见香儿在他床边念叨着什么,似乎在说自己已时日不多了,但若想睁眼说话却比登天还难,而且很快便又失去了知觉。

无休无止的噩梦折磨着岳阳,所有死在他手上的人忽然一起出现在他面前,个个浑身是血地扑上来,用森森的獠牙啃咬着他的血肉,仿佛要把他拖进无边的地狱里……

岳阳不会想到自己还能活过来,可他此刻真的醒了。他发觉自己正躺在一张冰冷的床上,入眼的是灰蒙蒙的一片,恍恍惚惚可以看清四面是一排排手臂粗的铁栅栏,自己居然处在一个大铁笼子里,有两点昏暗的灯盏在笼子外若隐若现的亮着。

“这就是阴曹地府吗?”岳阳喃喃自语道。忽然有一股暗幽幽的光迫近,岳阳面露恐惧之色,寻着光线看去。

铁笼子之外有人擎着一枝“滋滋”燃烧的火把,火光映出一张面孔,并不是阴曹地府的牛头马面,而是小四。只不足一个月,小四竟似老了十几岁,容貌憔悴,双眼无神,嘴角泛着苦涩的笑。

岳阳猛地蹿下床,只觉得双腿一软险些跪倒,头也昏得厉害,但已顾不得这许多,踉跄着跑过去,隔着笼子兴奋地道:“小四,为何会是你?香儿呢?我这是身在何处?我到底怎么了?……”他一口气问出一串问题,小四却并不立即回答,回身将火把插好,这才声音嘶哑地道:“大哥,你看不出这是什么地方吗?”

岳阳愣了一下,两眼在四周巡回打量着,忽然面色一凛地惊呼道:“这难道是‘奸佞囚牢’?为何要把我关在此处?”奸佞囚牢是红灯堂专门用来关押堂中叛逆罪人的地下囚室,被关在这里的人没有一个是活着出去的。小四凄然地叹了口气道:“我已在这里守了三天三夜,就等你醒来听我说这最后的一番话。”

“最后?”岳阳满脸疑惑地追问,却见小四摆手示意他听下去。

“二十日前你身受重伤亡命而回,我便猜到咱红灯堂必定要大祸临头。果然,先是察觉到你不但受了伤,而且中了剧毒,此毒除了下毒之人便无人可解,全靠叶无患的神药才暂且保住性命。不出几日,红灯堂连遭重创,半壁江山已尽落入血旗门之手。就在师父一筹莫展之际,齐烈云竟派遣使者带着厚礼一路敲锣打鼓的来到金陵,居然声称要向师父提亲,欲娶香儿为妻以休止干戈共结秦晋之好。”

“什么?”岳阳怒吼一声,目睁睚眦地呵斥道,“你跟随师父业已多年,江南武林中也有你一席之地,而今大事临头你又有何作为?你的铮铮铁骨呢?你的‘传灯左手剑’呢?”

小四面露愧色地低下头道:“小四无能,救不了大哥,更救不了咱红灯堂。在得知你中毒的当天,我便星夜赶往血旗门想为你盗回解药,岂料……”小四那凄苦的目光不经意地瞥了眼自己的左臂。

岳阳这才发现,小四左边的袖子竟空荡荡的,从肩头到指尖整条手臂已荡然无存。岳阳身子一震,声音颤抖地道:“是谁伤了你?”

“伤我那人自称叫雨剑!我右手的筋脉也已被他挑断,终生再也用不得剑了。”

“又是他!”岳阳恨声道,“那后来呢?”

小四道:“师父听清了血旗门那信使的来意,自然怒不可遏,盛怒之下扬言纵然红灯堂满门灭绝也誓必死战到底。可任谁也想不到,香儿却忽然站出来一口应允了亲事。”

岳阳惶恐地道:“香儿她怎会应允?

小四道:“因为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解药!救你的解药!”小四悲声道,“香儿是为了保你的命啊!”说到这儿他终于难以抑制失声痛哭起来。

岳阳如遭五雷轰顶一般,手扶着铁栏软软跌坐在地上,赤红的双眼仿佛要滴出血来。小四强压悲声继续道:“解药在三日前已给你服下,所以你才醒得过来。就在今日清晨血旗门迎亲的花轿抬到了府门外,香儿已上轿走了。”岳阳猛然抬起头,目光炯炯地道:“这么说还来得及?小四,快放我出去!”说完这话他忽然怔了一下,喃喃地道:“师父为何要将我关在这里?莫非……”

小四道:“不错,师父料到你醒来后得知了真相,势必会赶去阻止婚事,故而逼我签下了生死状守卫在这里,我若放你出去门规不容!” 不容即是死!

岳阳颓然地低下头,双手用力扯着蓬乱的发髻,失声道:“既如此,为何还要我醒过来?为何还要我醒过来!”

小四默然地看着,脸色竟又变得平静起来,忽然道:“我五岁那年,父母双亡,孤苦伶仃的流落街头,险些饿死。是大哥将我带回红灯堂,企求师父收留我,又授我武功,抚养我成人。我十五岁那年因为争强好胜惹上了‘江东三恶’,身受重伤,又是大哥星夜赶往江西,累死七匹好马,一夜手诛三恶为我出了气。我十七岁那年……”此情此景他忽然提起了这些陈年旧事,连正失魂落魄的岳阳也不禁怔了一下。小四继续道:“大哥对我恩比天高,今日或许该是小四报答的时候了!”岳阳闻言地跃起,颤声道:“小四,你到底是何意?”

小四从怀中取着个小瓷瓶交到岳阳手上,道:“齐烈云在距此百里之遥的远尘山庄安了家,今日的婚事便定在那里,我已在门外备了匹快马,两个时辰之内你必能赶到。只是你大病初愈恐怕体力不济,这瓶中盛的是我费尽心机求来的七颗‘龙怒九阳丹’,可帮你撑得一时。”他又取出一串沉重的铜钥匙抛过去,道,“这囚笼一共有七道大锁,你自行开启吧。”小四取出最后的东西却是一把寒光灼灼的宝剑,只看剑身那道若隐若现的血槽便知不是凡品。小四解释道:“这是我散尽千金托铸剑名家连夜锻造的,不比你的吹雪剑差。”说到这儿,他却并不将剑交出,反而后退了一步,声音呜咽地道:“大哥,我真想与你同去,轰轰烈烈地大杀一阵,可惜我双臂皆残,已成了废人,若不是为了等大哥醒来依我的脾气早已横剑自刎了。更何况我私放你出牢也已犯了门规,左右都是死,倒不如死得壮烈些!”说着他已将剑横担在自己的颈项之上。

岳阳只骇得魂飞云外,随即嘶声大吼,道:“小四,你不要做傻事啊!”他发疯似地冲到笼门前,拼命地用那串钥匙开着锁。

就在他打开第二道锁的时候,一串滚烫的血珠已飞溅在他的脸上,小四那永远坚挺的身躯像片落叶一样飘然地跌倒。

“喀”的一声最后一道锁终于打开,岳阳面容扭曲地冲出了笼子,一把将小四揽在怀里,欲哭无泪。

鲜血从小四的咽喉处潺潺涌出,染红了岳阳半边身子,小四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断断续续地道:“大……哥,来世……你我还做兄弟……”他浑身猛地抽搐一下,终于气绝身亡,双眼竟然安详地合上,仿佛没有一丝遗憾带走。

“啊——”岳阳仰天怒吼着,震得四面尘土簌簌飘扬,仇恨像火一样在他胸中熊熊燃烧着。

六 喜堂喋血 颠倒乾坤

星光黯淡,天边有一轮惨白色风圈将昏黄的新月笼在当中,正是杀人放火的好天气。大路上烟尘飞扬,岳阳正驱马疾驰着。

马是好马,果然神骏非凡,此刻却已跑得嘴吐白沫,后臀更是被岳阳打得血肉模糊。岳阳浑身上下俱被汗水浸湿,丹田中却有一股热浪源源升腾,直通四肢百骸,这是那七颗九阳丹在挥发药力。然而岳阳心中却清楚,纵然有灵药襄助他现在的功力最多恢复了不到八成。他敌得过那名动天下的齐烈云吗?更何况还有那个厉鬼转世的雨剑!

只一天一夜的工夫,原本青砖绿瓦的远尘山庄无处不被涂染成大红色,楼台亭阁,墙垣院落俱是新粉刷的上好朱漆,连满庭的绿草也被拔去,换成了关西边陲特产的一种珍贵红草。天色暗去之后,山庄四面更是密密匝匝挂满了红灯堂特制的大红灯笼,耀眼的灯火凑成一条壮丽的火龙,每一盏灯笼上都插着一面血红的旗子,虚假地预示红灯堂与血旗门已结为一家。

宽阔的大厅此刻正喧闹非常,座无虚席的百余张大八仙桌从厅里直摆到院落中,满座宾客正推杯换盏地畅饮着。这些贺喜的宾客当中随便站出一个恐怕不是帮主就是掌门,要么就是富甲一方的公侯巨贾。血旗门一共发出一千三百张请贴,便到席了一千三百人,适逢卧病在床的也躺在软榻上被抬了来,因为没人敢不来。

一个五短身材的紫面胖子手持酒杯在院中巡回着敬酒,身上大红喜服煞是扎眼,看年纪约已年近四旬,一颗硕大的头颅上戴着顶不大合适的乌翅方帽,左右各插了两朵红花,看上去异常的滑稽,可是没人敢取笑。他就是今日的新郎倌——血旗门门主齐烈云!齐烈云此刻兴致甚高,已喝了有五六分醉,忽然折身归座,对面坐着的正是穿着绯红锦袍的余未辰。齐烈云将杯子一举,朗声道:“岳父大人在上,容小婿再敬您老一杯!”余未辰连忙陪笑着举杯,满饮而尽。

无怪齐烈云张狂,几日前他派人前去提亲,原本是激将之法,就是为了尽早挑起事端好与红灯堂决一死战,岂料余未辰竟然一口答应了。他本就是好色之徒,也早闻红灯堂的千金妙香小姐有倾城之貌,自然是求之不得。何况如此一来他不但娶得美人归,更成了红灯堂的乘龙快婿,几乎已将整个红灯堂揽入怀中。

新娘子余妙香在拜过堂后已被喜娘搀进了洞房,齐烈云的心仿佛也飞进了洞房。春宵良夜在畔,齐烈云终于按捺不住心猿意马,满了杯酒再次起身,游走了一圈高声道:“招顾不周,还望诸位海涵,且请众高朋畅饮通宵,不醉无归。只是齐某敬罢此酒便失陪了!”席间众人皆会意地哄笑一声,纷纷起身离座,举杯呼应着。便在这时,忽然一个冰冷的声音断喝道:“一杯太少,我敬齐门主一坛!”话音刚落,“呼”一股重物破风之声从人丛中发出,一个巨大的酒坛子如陀螺般急剧旋转着向齐烈云砸来,风声霍霍,竟暗携雷霆之势。

一片哗然声中,一个蓬头垢面的汉子霍地挺身跃出,掌中利剑寒光胜雪,满脸杀气腾腾,正是岳阳。却见齐烈云注视着那酒坛逼近面门,却不避不闪,伸二指只在坛子底随意一弹,那呼啸旋转的坛子跳脱了一下便被他稳稳地托在了手里。岳阳看得真切,不仅心底一寒,只凭这一手便可见齐烈云的功夫实在远胜自己。

齐烈云满面疑惑地道:“阁下不是来喝喜酒的?那就是来找茬的了?只是不知怎么称呼?”

岳阳此刻衣衫褴褛,形貌猥亵,纵然是余未辰也是端详半晌才认出是他,急忙闪身走出,厉声道:“岳阳!你私逃出地牢,又来此搅闹喜堂到底意欲何为?”岳阳正色道:“来救香儿,来救红灯堂!”

“凭你也配?”余未辰只气得须发皆张,道,“你能死里逃生依仗的是谁?是香儿救了你,更救了红灯堂。更何况香儿已与齐门主拜罢天地,已是结发夫妻,岂容你在此肆意胡为?还不快给我滚!”这一席话说得言辞凿凿,倒让岳阳一时语塞。况且余未辰声色虽厉,本意却是想让岳阳速速离去,以免丢了性命。

岳阳呆立了半晌,终于咬了咬牙道:“师父,请恕岳阳不孝。小四为了放我已然自刎谢罪,弟子今日决无回头之路了。”他目光如炬地怒视着齐烈云,切齿道,“岳阳不才,倒要领教一下齐门主‘玄天混元伞’的绝技!”

齐烈云轻蔑一笑,道:“原来你就是岳阳,哼!我念你是个人才,本想招至麾下重用于你,看来你是没这机会了!”他身形一闪已向前跨了一步。却见余未辰忽然抢身而出,向岳阳怒吼道:“混账东西,你竟敢违背师言欺师灭祖,我倒要看看你长了几个脑袋!”说着双掌一分如莲花吐蕊,径直向岳阳打来。岳阳此刻已心乱如麻,见师父一掌打到便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却见余未辰招招紧逼不留情面,看来已动了真怒。岳阳不禁长叹一声,掌中剑挽出七朵剑花,迎了上去。这师徒二人便在院落正中拼杀起来。

满堂宾客无不啧啧称奇,翘首观望着战势,齐烈云竟也漠然无语,双手抱肩而立,脸上挂着一抹冷笑。

转眼间百招已过,岳阳无奈地察觉到师父的确老了,这一套“点灯掌法”使出来虽娴熟有余,却无半点霸气。眼见余未辰一招“双火燎原”使出,胸前空门大露,自己若是一剑递出势必一招得手,然而今日面对的毕竟是栽培自己多年的恩师,这一剑无论如何也刺不出去。就在他招数一滞的工夫,余未辰已欺身而入,劈风一掌直向岳阳心口袭来,岳阳避无可避只得纵身跃起,自上而下硬接了这一掌。两掌相交“嘭”的一声巨响,余未辰如遭雷击一般连着倒退出十余步,每一步落下,地上的方砖竟纷纷碎裂。岳阳却像只断了线的纸鸢飘飘然地凌空飞过众人的头顶,直坠落到了院墙的外面。

余未辰好容易稳住身形,恨声道:“好逆徒!”却觉得胸口气闷,嘴一张“噗”的一口鲜血已喷出,看样子受伤不轻。齐烈云连忙赶过来扶住他,向左右吩咐道:“快扶老爷子去休息。”几个仆人急忙过来将余未辰搀扶着进了内堂。齐烈云怒声道:“雨剑何在?”

“雨剑在!”人丛中一道身影如鬼魅般的一闪,雨剑桂闽已跪拜在齐烈云面前,颤声道:“是属下失职,将这狂徒放入,请门主恕罪!”齐烈云厉声道:“我再不想见到此人,你还愣着作甚?”说完袍袖一抖,也进了内堂。雨剑答应一声,身子霍地跃起如孤鸿掠影,几个起落已追了出去。遭此巨变,满堂宾客面面相觑了半晌,终归是有人又拿起酒杯吃喝起来,一呼百应,片刻寂静之后这厅堂重又归于喧嚣,然而任谁也猜到了,岳阳今日是必死无疑。

岳阳被师父一掌震出了庭院,空中连翻了几个筋斗才站稳了身子,他毕竟是大伤初愈,方才对这一掌虽未受伤却也觉得胸口气血翻涌。本欲折身再杀回去,又自觉没了底气,正踌躇间忽听衣袂挂风之声响过,一条身影已落在他的身后,有人嗤笑一声道:“你居然还不逃命,莫非是一心求死吗?”岳阳霍然转身,便看到雨剑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手中正把玩着一把剑,那剑看着是那么的眼熟。雨剑似乎看穿了岳阳的心思,将掌中剑晃了晃,道:“不错,这正是你的雪吹剑,我从瀑布下雷剑的尸首上拣到的,这果然是把好剑,只可惜你已不配用它了!”他双眉一扬傲然道:“我正是用此剑伤了你那宝贝师弟,你我之间也有笔账未算,今日不如一并了结了,如何?”

冤家路窄,已无需多说,岳阳大吼一声长剑如蛟龙出水般的挥出,盛怒之下这一剑如同长虹贯日直削雨剑胸前要害。雨剑冷笑一声道:“还敢在此丢人现眼。”身形只后撤半步,轻描淡写间便躲过岳阳这一剑,紧接着将雪吹剑挽出一连串的光环,用得居然是崆峒派的“乱剑诀”。剑光似秋雨绵绵,更有金戈之声入耳,果然是好剑法。

岳阳首次得见雨剑的功夫,真可谓触目心惊,不过这反倒激发出他骨子的孤傲禀性,将牙关紧咬竟迎着剑锋扑上去。两条人影徘徊游走,双剑连连相交,火星四溅。

二十招刚过,岳阳已渐觉体力不支,连着被迫退了十几步。雨剑冷冷地道:“今日是我家主人大喜之日,容不得你的脏血污了这祥和之地,出去!”口中说着,剑法愈发凶狠。岳阳节节败退,竟被雨剑生生逼出了正门,逼出了无尘山庄。雨剑似乎仍不罢休,依然步步进逼,只求将岳阳逼得越远越好。两人就这么且战且走,转眼间已是数里之遥,连远尘山庄的大红灯笼也已消逝在夜幕中。岳阳此刻已是汗湿重衣,只觉得眼前金星飞舞,剑也拿不稳了。又退一步忽然脚下登空,岳阳急忙收住身形回头观瞧,身后竟然是一片万仞深渊,薄雾缭绕深不见底,他竟然已被逼上了绝路。

吹雪剑如一泓秋水映着雨剑桂闽那狰狞可怖的脸,他阴森森一笑道:“进无可进,退无可退,你不如横剑自刎,我也乐得卖个人情给你立座墓碑,那碑文便刻做‘天下第一匹夫——岳阳’!如何?”

岳阳以剑柱地才勉强站稳了,听了这话更是心底一凉,刹那间百念成灰,悲凉地仰天长叹道:“天绝我岳阳啊!”话刚出口,他的身子平着向后一倒,一头便倒栽进深渊之中。雨剑抢步冲到悬崖边,但见云雾弥漫已没了岳阳的踪影,不禁黯然地摇了摇头,收剑离去。

夜色更深,亦更冷了。山中的浓雾却在逐渐挥散,依稀可以看清峭壁之上横着生出的一棵歪脖松树,虬根盘结深深扎进岩石中。岳阳双脚挂着树的枝干,静静地倒吊在树上。

这绝对不是运气,而是经验,这处悬崖他三年前便已来过,这棵树的位置他记得非常清楚。所以在落到半空的那一瞬间他恰好用脚勾住树干,靠着枝叶和雾气的屏障才骗过了雨剑。倒吊着的滋味并不好受,浑身的血液仿佛都聚汇在头颅里,涨红的脸皮仿佛要滴出血来,然而岳阳却任由自己吊着。好几次他甚至想放脱了树干,坠入山谷跌得粉身碎骨也算是种解脱了。头朝下倒吊着,脚下是墨一样的夜空,星辰稀落,头顶上却是幽暗深邃的峡谷底,整个乾坤大地完全颠倒翻转过来。岳阳似乎已沉醉在眼前这片怪异的景色中,动也懒得动。他又一次想放松双脚坠崖而死,然而一个颠倒了的念头却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他猛地惊醒过来,竟被自己这个念头骇得通体冰冷。

岳阳霍地凌空倒翻,已伏在树干之上,抬头了打量一下,此树距离崖头约有五丈高。没有人能跃上五丈高的山崖,幸好岳阳的剑还在。他猛地将剑高高掷出,那剑“噗”的一声钉在低于崖头两丈的岩石中,如切腐肉。岳阳精神一振,借着树干的韧劲奋力一纵,跃起三丈有余,双脚恰好在剑上一点,再一纵双手便扒住了崖头,岳阳吃力地攀缘上去,顾不得双手被利石划得鲜血直流,箭步如飞地向着远尘山庄的方向跑去。

大火,能吞噬天地的大火映照在岳阳的瞳人里,偌大的远尘山庄此刻竟是一片火海,木头燃烧的“劈啪”声不绝于耳,里面隐约还有人的哀号与惨叫。岳阳失魂落魄地木立在山庄之外,虽距山庄尚有数丈之遥,那阵阵的热浪仍烤得他浑身灼烫欲焚。师父呢?香儿呢?血旗门呢?究竟是谁点的这把大火?一种不祥的预兆侵蚀了岳阳的心神,他浑身都在颤抖着,不知是怕还是惊。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个蠕动的火球从那片火海中飞驰而出,岳阳看得真切,那是个浑身被烈焰吞噬了的人,面孔早已被烧得血肉模糊,手中还紧握着一把剑。岳阳认不得人,却认得那剑,那正是自己的吹雪剑,这人莫非是雨剑?那人逃出了火海便一头栽倒在地上,似乎想靠倒地翻滚来灭火,然而身子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空气中充斥着一股焦臭的味道。

岳阳神色漠然地解下身上的长衫,过去将尸体身上兀自熊熊燃烧的火扑灭,忽然苦笑一声道“:这墓碑还是我为你立吧!”他撕下一块衣服包了手,拾起自己的吹雪剑,剑身灼热烫手。岳阳珍爱地擦拭了几遍,便头也不回地向山下走去。身后依然是烈焰飞腾,映着他孤独的身影逐渐远去……

七 血手元凶 玉碎石焚

夜,又是夜,天地间一片死寂。红灯堂内外依然是灯火通明,只是灯笼全变成了白色。原本奢华堂皇的厅堂此刻却挂满了白绫,点满了白蜡烛。正中央停放着一口黑漆棺材,正对着的一张几案上摆着瓜果祭品和一个三足香炉,一块靛蓝色镶金的牌位端端正正地摆着,上书七个乌漆小字——“爱女妙香之灵位”!

余未辰着一身缟素色长袍,垂手站在棺材前,满脸悲凄之色。脚下放着个阔口金盆,里面满是燃烬了的纸灰。

三日前他还送亲到远尘山庄,被岳阳打伤之后便回了内堂休息。而此刻妙香小姐竟已香消玉殒,远尘山庄更是化为了灰烬,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远处的长街上忽然“梆、梆、梆”响起三声更鼓,时辰已近了子夜,余未辰拈起三炷香在蜡烛上点燃了,动作迟缓而沉重地将香插在香炉里,这一刹那他看上去仿佛老了十几岁。

“哼!”一声冷笑从某个角落里发出,声音轻如蚊鸣,然而听在余未辰的耳中却仿佛晴天霹雳一般,他猛地打了个冷战回身喝道:“谁?”四面依然是死寂一片,连往日的蝉鸣声都消匿了。余未辰拭了拭头上的冷汗,自忖道:“莫非是听错了?”

“你怕了?”又是那个声音响起,这一次却真切入耳。余未辰惶恐地四下巡视着,厉声道:“你到底是人是鬼?”

那“人”不答反问:“你为什么会怕?难道你做了亏心事?”这声音听着异常熟悉,余未辰脱口喝道:“你是岳阳?你难道没死?”

那“人”道:“不错,我正是岳阳,我死得好冤啊,我要回来问个明白!”话音落定,一个白忽忽的影子从窗子外风一样的飘了进来,乱发蓬松遮挡住他半边面目,双手僵直地前伸着。阴风徐徐侵入,吹得满堂烛光摇曳不定,更衬得灵堂中阴森可怖。

余未辰被眼前情景骇得倒退了数步,忽然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张口想说话却觉得喉咙被堵塞住,浑身上下抖若筛糠。

天上新月渐满,皎洁的月光从窗子透进厅堂,照着那条白影子,地上竟也拉出一条狭长的影子,恰好被余未辰看见。“鬼”怎么会有影子?想到这余未辰忽然阴森森地一笑,从地上爬起来道:“阳儿,你这孩子自幼便顽劣不化,今夜竟然扮鬼吓起师父了?”

岳阳缓缓将乱发拢起,声音冰冷地道:“香儿是怎么死的?”

余未辰叹了口气道:“三日前你星夜大闹远尘山庄被雨剑逐走,我因为被你所伤回了内室调息,厅堂里的酒宴却在继续。然而正是这些来贺喜的宾客却与血旗门多有结怨,早已串通一气要在婚宴上下手。血旗门偏偏又疏于防范,是以在刀兵相见的时刻闹得个措手不及,刹那间杀声四起,血流成河。齐烈云终因寡不敌重力竭身亡,而香儿也受了株连惨死在洞房之中。我拼死一战才抢出香儿的尸首逃了回来。之后他们又纵火烧山,毁尸灭迹。”说这话时他已是老泪纵横,痛不欲生了。岳阳却依然面笼寒霜地盯着他,忽然厉声道:“你撒谎!香儿是被齐烈云所杀,而齐烈云却是死在你手里,放火烧山的也是你,对不对?”

余未辰面色一凛,重又打量了岳阳一番,惊疑地道:“你是如何知道的?况且你本应该已葬身荒野的,雨剑为何会放过你?”

岳阳道:“那夜我被你一掌震出喜堂,又被雨剑追出十数里之遥,最终逼得我跳下悬崖。是我命不该绝,被峭壁上的一棵树挂住。就在我倒吊在树上的时候,却发现眼中的乾坤大地都是颠倒的,我的思维仿佛也颠倒过来,冥冥中我忽然悟到原来我一直都活在一个圈套里,而设这个圈套的人正是你!”

余未辰愣了一下道:“此话怎讲?”

岳阳道:“你的计划的确称得上高明,不过一个月的时间竟然能将血旗门满门灭绝,大半个江湖都揽入了怀中,可是你终归想不到自己还是漏出了破绽。”

余未辰“哦”了一声道:“破绽在哪儿?”

“破绽从我去行刺雨剑开始。”岳阳声音沉重地道,“我去行刺的计划连香儿和小四都不知情,更别说别人了。可就在我现身的时候,风雨雷电四大剑尉似乎早已埋伏好在等我入瓮,难道不是你故意走漏了风声吗?”余未辰蔑笑一声道:“你去刺杀雨剑,对我本大大有利,我为何要出卖你?”

岳阳道:“因为你要利用我摆出一盘好棋,于是你的第二个破绽很快便暴露了。那天我被四大剑尉围攻,原本万难生还,可是雨剑居然放了我,因为齐烈云对我生出爱才之心,施舍给我一条命实则是想将我招致麾下。可是在我回到红灯堂的第二天却忽然中了剧毒,血旗门若想杀我只一剑便足够了,为何还要多此一举?更何况我逃亡而归的路上并不感觉有任何中毒的迹象,看来这毒是我回红灯堂之后才中的,而下毒的人恐怕就是你了!”余未辰依然一脸无辜地道:“这推断就更不通了,我为何要给你下毒?”

“因为你要促成香儿与齐烈云的婚事以迷惑血旗门,也为你的计划创造机会。”岳阳的话语落地有声,“香儿虽然身体柔弱,性情却刚烈不屈,她绝对不会委曲求全被迫应允婚事,除非是为了救我的命!机关巧合,偏偏齐烈云在这当口派人前来提亲,于是你便欺瞒香儿说血旗门送来了解药当聘礼。香儿为了救我甘愿撇弃了自己的贞洁,在看到我服下解药之后便上了花轿,你的计划也因此成功了一半。可就在我醒来之后你的第三个破绽也露了出来!”

“是什么?”

“小四!”提到小四,岳阳的声音立刻呜咽了,“你把我关在‘奸佞囚牢’之中明着是想困住我,让我不能去搅乱婚事,可为什么看守我的人偏偏是小四?因为你清楚小四与我最为交好,他便是拼了性命也会放我走,所以小四自刎谢罪,而我则出了囚牢。”

余未辰插话道:“就算毒是我下的,那我为何还要救醒你,你若当时便死了或者依然关在地牢里,那现在还有谁知道我的计划?”这话一出口,他已对岳阳的推断不置可否了。岳阳目光如刀地盯着他道:“因为我还有用,你还要我演一出大闹远尘山庄的武戏,让齐烈云相信你是真心投诚。而你故意装作被我打伤,更加消除了齐烈云对你的戒备,才有了后面的洞房惊变,火烧山庄……”

余未辰点了点头道:“那你又怎么知道香儿是死在齐烈云手上的呢?”岳阳的身子抽搐了一下,道:“香儿的脾气我最清楚,从上了花轿的那一刻她已抱定必死之心,她虽然手无缚鸡之力却还有一招罕为人知却能独步江湖的绝技‘妙手余香’,洞房之中齐烈云恐怕吃到了苦头,虽然他‘玄天混元伞’的内功坚不可摧,但再好的硬气功也练不到眼睛,何况他做梦也想不到香儿居然有这一手功夫,那一刺必定让他武功尽废,可他的拼死一击也伤了香儿的性命!”说到这,岳阳的声音已嘶哑,浑身栗抖着不知是悲是怒。

余未辰长吁了一口气,黯然地道:“香儿这孩子实在太过刚烈,否则她未必会死。”他瞥了岳阳一眼道,“可你难道就不奇怪,仅凭我一人之力怎么可能做成如此大的事?”

岳阳道:“我自然奇怪,但我随即想到这些年你将堂上下大小事宜统统交给了我,自己却落的清闲,也正是这份清闲才让你有足够的精力在暗中培养一批死士,那夜火烧山庄的应该就是他们了!”

余未辰仿佛在听一个精彩的故事,忽然竟重重地鼓起掌来,他傲然一笑道:“真不愧是我余未辰的大弟子,我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还是被你识破。那接下来的事我替你说吧。那夜洞房惊变之后,我便放出信炮,通知外面的埋伏手立即动手。刹那间便是刀兵四起,血肉横飞啊。我则偷偷摸进了洞房杀了已奄奄一息的齐烈云,抱出香儿的尸体,然后趁乱出了山庄。你还记得山庄四周的红灯笼吧?那灯笼中实则是装满遇风即燃的‘火磷硝’,我便将灯笼一个一个的抛进了山庄里。那场大火真烧得痛快啊,不光是血旗门的人和我苦心培养的死士,还有那些正在饮酒的帮主、掌门们,一个也没有逃出来。哼,经此巨变江湖中各门各派必然是元气大伤,今后还有谁能与我争锋?为了我的江湖霸业,我死一个女儿又算得了什么?”一张贪婪而狰狞的脸孔映在岳阳的瞳人中,岳阳几乎要呕吐起来,他紧咬着下唇“刷”地从背后抽出了吹雪剑,剑气盛如雪。余未辰面带蔑笑地道:“你的功夫是我教的,你真的以为能杀得了我吗?”只见他右手霍地一抖,一柄长不逾尺的短剑蛇一样从他的袖口钻出。岳阳脸色一惊,他跟随余未辰二十余载居然不知道他身上还藏有此剑。

“铮”的一声双剑相交,岳阳只觉得一股阴柔的怪力将他连着迫退数步,紧接着余未辰的剑如疾风暴雨一样连绵袭来,光华璀璨之中却是杀机猎猎。红灯堂的剑法素以刚猛霸道见长,然而此刻余未辰的剑法却是迅捷轻灵,很显然一直以来他都是挟艺私藏,为自己留了后手。岳阳忽然发现自己太过托大了,他赖以成名的剑法在师父面前竟是如此的笨拙。十招刚过,他身上已多了三道血口,刺骨的疼痛更令他心头一阵阵的恐慌。余未辰狞笑着道:“念你跟随我多年,你若肯自断双臂我便放你一条生路!”口中虽然这样说着,他的剑却丝毫不缓,“叮叮叮”又是一连番的快剑,岳阳一步步的被逼到了大厅的死角,他的脊背已靠在墙上,退无可退。余未辰满脸狂喜的又是一剑刺出,他已料定五招之内岳阳必败无疑。然而岳阳忽然怒吼一声,竟迎着剑锋扑了上去。一道血柱箭一般地喷出,余未辰的短剑深深地刺进了岳阳的左肩窝,然而岳阳的左手却猛地一翻,死死地握住余未辰的手腕令他无法收剑,吹雪剑寒光一闪自上而下斜刺过来。

这不是武功,而是拼命,有命的人都可以拼,可是余未辰偏偏在这关头迟疑了一下。因为他的命太宝贵了,凭他的才能只需半年时间便可成为江湖的主宰者,还有着无边的权贵和荣华在等着他,所以他迟疑了一下,一下已经足够。

当吹雪剑刺穿胸膛的时候,余未辰才知道原来死是这么简单而可怕的事,在断气的那一刹那他忽然嘶吼道:“不要夺走我的江湖!”然而很快,他便和所有死在他手上的人一样一无所有的离开了江湖,双目难瞑……

尾声

数日之后,这个传闻霹雷一样震惊了整个江湖,一时间流言四起,众说纷纭。有人说岳阳在杀了余未辰之后便在妙香小姐的灵位前自刎殉情了;也有人说他带着小姐的骨灰从此浪迹天涯,远离了尘世;更有人说他席卷了红灯堂的财富,此刻正躲在某个地方养精蓄锐意在图谋江湖的主宰者……

日削月割,云展云舒。光阴流离的若干年后,必定又会有像红灯堂和血旗门这样的势力出现,又会有岳阳、余未辰、齐烈云这样的名人渐露江湖,江湖的故事永远都不会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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