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步非烟
《雪嫁衣》属于步非烟《华音流韶》系列,故事紧承于《海之妖》,《曼荼罗》,《天剑伦》之后,主要讲述华音阁主卓王孙、人中之龙杨逸之、温婉如莲的相思、精灵高贵的秋璇、可爱单纯的小鸾之间恩怨纠葛的传奇故事。
能够预言未来的青鸟一族为了复活西王母,不惜将神佛转生的秘密告知了野心家晏清媚,令她得以诞下佛之子小晏。可是当杨逸之和卓王孙两人为了天下大义在雪峰之巅对决时,为了避免世界崩坏,小晏以自身承受了即将爆裂的西昆仑石,十八岁的绝美少年从此寂灭。白衣女活佛丹真预言,卓王孙注定会化身为魔,毁灭世界。于是她将传说中唯一能杀死魔王的力量——恒河大手印,注入卓王孙唯一珍爱的少女步小鸾体内,随之祥然示寂。而这一切小鸾在梦中,浑然不知。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
楔子
晏清媚在等待。等待落日的最后一缕目光,照进她的眼睛里。
湖水静静拍着她的脚踝,绿意在无限延伸,一直铺满了整座山。湖并不大,坐落在山坳中,四周绵密的山峰将风和云都挡住了,因而极为宁静。湖上没有一点风烟,就仿佛一面小心平放的镜子,将晏清媚和她的倒影分割为两半。
镜内镜外,都那么恍惚。
藤蔓从山上垂下来,这些生长了几百年的古树一直延伸到湖底,根须密密麻麻纠缠在一起。湖并不像是在山中,倒像是被一只翠色的手掌擎在掌心里。日光透过山峰漏下,在湖面上腾起一层淡淡的风雾。那雾也是深浓的翠色,仿佛是从古藤中榨出的绿色血液。
水边寂静得没有丝毫声音,晏清媚的眉微微蹙着。一朵墨绿的九纹菊在她身边盛开。
这是一种奇特的植物,只有黎明最清澈的露水才能让它绽放,而在落日消失的那一刻,它便会立即枯萎。
花开花谢,日升月落,已有九朵九纹菊在她的手中化为灰尘。可她等的人,却还没有来。
晏清媚轻轻叹息,平静的湖面上荡起一层细密的波纹。
这一刻,落日掠过山峰的脊背,将最后一缕光照进她的眼中,随后便堕入黑暗,被无穷无尽的翠绿拥抱。
恰如十九年前,那温婉的一剑,刺在她最骄傲的自信上,让她败得如此狼狈不堪。
那一剑,有她梦想的所有——慈柔、强大、庄严、美丽。可惜,却掌控在另一个人的手中。此后十九年,她无时无刻不活在这一剑中,活在“一定要击败那人”的渴望里。
于今,她又来到了这里,她知道自己一定能再见到那个人,也一定能用同样的方式,让那个人见到她的微笑。
或许,她的微笑,只会为那个人盛开,因为这微笑是那样地危险,普天之下,再没有其他人能安然地见到。见者必死。
晏清媚凝视着湖面,忽然万分期待与那个人的重逢。
无法忘怀的昔日,不由得重上心头。
十九年前。空山不见人。
日光通透无尘,湖面仿佛一块翠色的琉璃。晏清媚站在湖波上,仿佛一朵骄傲的花绽放在这琉璃盘的中心。
墨绿的九纹菊在她手中盛放,九枚细长的花瓣在风中伸展,尽展妩媚。
晏清媚默默凝视掌心,身形一动不动。只有飞鸟从寂静的山岚中掠过,在她紫色的衣衫上投下细碎的影子。
名花美人,秀山碧水,这一幕是如此动人,但若是稍仔细一点,就可以看出,一股淡淡的碧色正自她体内透出,不住向外飘散。这股碧色几乎目不能见,只有少数修为极高者才能凭借内力感应到,它已同水雾合二为一,扎入那些百年老藤的内部。
碧气丝毫不停,继续向外弥漫,仿佛要将整座山都包在其中。
晏清媚仍然一动不动,如花的面容上,带着淡淡的笑。而谁又知道,这笑靥的背后,有着怎样的杀意?
藤萝一阵哀鸣,似乎不堪碧气的束缚。
晏清媚动了。纤手一划,九纹菊从右掠到身前,倏然刺出。
九瓣之花,碎成九道剑气,在她身前炸开。剑气犹如狂龙,有的横飞,有的平击,有的斜逸,有的直刺。茫茫水雾立即被搅碎,附着在苍翠的剑气上,向空中怒飞。剑气越涨越盛,九条狂龙在一瞬间充斥了整个湖面,再倏然深深扎入湖水中。
只瞬息之间,一切都已归于静寂一死一般的静寂。
一只飞鸟悠然飞过,却猛地笔直掉下。鸟儿的身上没有半点伤痕,居然是被惊死的。
这寂静之中,又有着怎样的肃杀?
晏清媚一动不动,仿佛这一切与她浑不相关。她悠然振衣,浸入湖水中的古藤一阵嘶哑的扭动,整潭湖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鼓涌得冲天而起,化作一条无比巨大的绿龙,一蹿而上九天。
整座湖中再没有一滴水,所有的水都被这条绿龙带起,飞到了半空。
晏清媚脸上的微笑更加动人,纤手轻轻探出。
怒飞的绿龙猛然一窒。它体内的九道剑光像是得到了神秘的召唤,一道飞回晏清媚手中。绿龙顿时失去了支撑,轰然一阵怒响,漫空绿水暴射而下,向湖中落去。水柱,从几十丈高落下,势如苍龙,整座山都被振动,漫山鸟兽惊恐地飞走,大地也跟着轰鸣!
但晏清媚却丝毫不动,纤手张开,九道剑光依旧合为一朵九纹菊,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一滴露水微微在菊瓣上颤动,渐渐归于宁静。
她悠悠叹了口气,似是在欣菩自己终于练成了这招九纹秘杀,又似乎是在怅惘,天底下又有什么高手,配她施展此招?
山谷雷鸣之声不绝于耳,似是大地的叹息。晏清媚身上连一滴水迹都不曾沾染,仿如山中清绝的仙子,遗世独立。
突然,一个声音淡淡道:“没有用的。”
晏清媚倏然抬头。她看到一抹黑色的影子。
同这深山碧色格格不入的黑色,宛如一朵云、一片从暮色中裁下的夜色。黑在绿中,原本显眼无比,但那人不出声之前,她竟完全没有发现此人的存在。
那人慢慢走上前来。这亦是位女子。
晏清媚的双眸凝注在她身上,瞳孔禁不住渐渐收缩。
她有多高华,那人就有多高华。
她有多美丽,那人就有多美丽。
她有多骄傲,那人就有多骄傲!
——甚至,更有过之!
这短短的几步,竟给了晏清媚极大的压力,如不是那人主动停步,她几乎就要往后退去。她拥有的一切,在一瞬间都被那人比了下去,显得一文不值,若不是常年修成的矜持令她保持着冷静,她几乎忍不住惊呼出声。
恰在这时,她在那人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神情。
如她一样,那人也在惊异,惊异眼前之人,竟是这般高华,这般美丽,这般骄傲!
晏清媚倏然又回复了自信,淡淡的笑靥重新成为利器,猛刺出去。她要摧毁眼前的这个人,将她的高华、美丽和骄傲全都粉碎!
她从未有过这么强烈的欲望,想要亲手毁灭一个人。
因为这个人与她那样的相似,却不是面貌、仪态上的相似。
比较起来,那人的容色更冷,晏清媚则更柔;那人更雍容,晏清媚则更婉媚。但她们的灵魂却几乎一模一样,这使得她们在一瞬间,几乎同时产生了错觉——她们不是在平视对方,而是正低头谛视湖水,从水镜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晏清媚心中感到一丝刺痛。她决不允许另一个人跟自己如此相似。因为相似就代表着,对方随时能够取而代之。
她是独一无二的,如果存在另外一个相似的影子,就必须亲手摧毁!
晏清媚手指宛转,九纹菊的花瓣指向那人。
她的笑容是那样柔媚,不带丝毫敌意:“你是说,我的九纹秘杀没有用吗? 你可知道,天下招数无不有破绽,但我这招却另辟蹊径,九招相叠,每一招都弥补了另一招的破绽,因此能够不败不灭。你怎能说没用?”
她嘴角的笑意直指那人的心底,她要用这抹微笑摧毁那人的骄傲,因为她知道,自己是对的。本族千年圣典,一直将这一招作为终极秘密,只有族长才能翻阅。几千年的秘笈,又怎么可能会错?
那人淡淡道:“千招万招,我只当你是一招。”
晏清媚的瞳孔倏然收缩!这句话是如此尖锐,刺伤了她所有的骄傲!
尖锐,是因为它直接,因为它简单。她能看出任何招数都有破绽,却没看出就算九招相连,互相弥补,但这九招又成为新的招数。既然是招数,就一定有破绽。或许九纹秘杀已经将九招原本的破绽全都弥合,但不可避免的是,这一招必定会产生新的破绽。
这个人究竟是谁,为什么只看一眼,就能看穿此招的秘密?
晏清媚心中油然升起强烈的挫败感,但她不能服输!
就算能看出来又如何?有破绽是一回事,破得了却是另一回事!
她冷笑:“你想不想试试?”那人轻轻颔首。
晏清媚:“你的剑?”
那人指向她:“你以花为剑,我又岂能煞风景?我的剑就在你手中。”
晏清媚:“亦是九纹菊?”
那人摇首:“不,是九纹菊的花蕊。”
晏清媚恼怒,此人似乎在故意羞辱她!
晏清媚以九纹菊为剑,并不是故作姿态。实是因为以此花为剑有种种意想不到的妙处,配合本族武功,足以出奇制胜。而这些妙处,是别人绝对想不到、也无法应用的。所以,这朵花若是在她手中,就会是天下无敌的利器,而在别人手里,却不过是一朵花而已。
何况是菊之花蕊!晏清媚自然知道,九纹菊虽然神秘,但花蕊却绝没有任何杀伤力,只是花蕊罢了。
她倒要看看,此人是如何从自己手中盗走花蕊,再以此来破解自己这招千年秘传的九纹秘杀!
碧气再度溢出,迅捷无伦地透过重重水雾,没入无穷无尽的苍翠藤萝中。晏清媚的身子仿佛已完全打开,同山川、云气、流水、天地合而为一。她手中的九纹菊,也慢慢透出一层隐秘的光辉。
而那人却没有任何动作。她的身形静止,任由晏清媚的真气穿过,没有半点阻隔,仿佛她只不过是一道幻影,一片云彩。
难道她已经修习到与天地同化的至高境界?
晏清媚不敢有丝毫轻忽,她的这招九纹秘杀乃是九招同出,互生互发。但是出哪九招,却没有定规。眼见此人如此淡定,晏清媚决定稳妥一点,六招防,三招攻,先立于不败之地。防守的六招,有两招稳固地守住手中这枚九纹菊,无论如何,决不能让此人从自己手中取走花蕊!
一声清叱,九纹秘杀出手——
墨绿的花瓣炸开,化为九条碧龙,一飞冲天,然后猛然扎入碧绿的湖水中。这一招称为“秘杀”,关键就在“秘”字上。真气没入湖水中,如何运转、如何出击,根本看不分明。等到看清时,剑招已迫到眼前!
这也是晏清媚为什么选择在湖上练剑的原因。
“九纹秘杀,想必这个‘秘’字一定别有文章。你将剑招藏于湖水,你的真气本为绿色,与湖水混合,根本无法辨认。这是不是就是‘秘’字的由来呢?”那人看着晏清媚,侃侃道来。
晏清媚心神又是一震。这也被她看穿了?
那人悠然道:“你可曾想过,这个‘秘’字,是你这一招最大的优点,也是你最大的破绽?”
随着这一句话,那人骤然而动!
急速前冲的身形仿佛碎成无数道幻影,令人根本无法分清哪个是真。这人来得好快,才一闪之间,就迫到晏清媚身前,手一指,向晏清媚手中的九纹菊刺去。
晏清媚大吃一惊。她知道这人的武功极高,但没料想到竟然高到如此境界,一闪就能穿过两丈,令她潜伏在湖水中的九道真气竟然来不及发出!
千锤百炼的九纹秘杀,在她面前居然丝毫没有用武之地!
晏清媚一声冷笑,左手骤然一撤,右手扬出。
一股螺旋般的碧气从她掌心发出,向那人面门冲去,同时九纹菊猛向身后挥去。就算料敌不明,也决不能让她取了九纹菊的花蕊!
那人也不见有什么动作,左手一抬,已将她的右手握住。那人的掌中似乎有股奇异的吸力,将晏清媚的真气吸住,右手直指晏清媚的眉心。
“你败了。”她的指间,赫然有一枚九纹菊的花蕊。花蕊迫近晏清媚的眉心,最前端的柔芽似乎正轻轻抚摸着她的肌肤。
晏清媚失声道:“你……你什么时候……”
那人淡淡道:“你方才演练九纹秘杀时,有一枚花蕊飘落,恰好落入我的掌心。你有九纹秘杀,我却有请君入瓮。”
晏清媚的脸色骤然森冷。她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出那人手中已经有了一枚花蕊,所以,她保护着九纹菊的所有努力,全都变成了破绽,这才被轻易击破。
那人右手陡然一沉,一指弹出。九纹菊立即爆散,十几枚花蕊飘散在空中,每一枚都像是情人弯弯的眼眸。
那人悠然道:“我可以杀你十几次,每一次都用你最喜欢的花蕊。”
晏清媚忽然一笑。那人的挑衅并没有激起她的恼怒,却惹来她一笑。这一笑褪去了所有的骄傲与威严,只剩妩媚。她细长的眼眸中像是要滴出水来一般,柔声道:“你赢了。”
那人心神一凛,全身的真气几乎是本能地激起。
晏清媚的双手猝然探出,反将那人的双手握住!
湖底雷鸣般的怒响吼起,九条碧龙像是天崩地裂般冲天而起,带起万丈碧水,越过她们的身体破空直上。森森碧色像是一块巨大的琉璃,将天幕完全遮蔽。她们置身湖底,仿佛身处传说中的水晶宫,湖水被秘法逼住,化作宫殿的穹顶。
又是一声怒啸,碧龙纠结,拥着满湖的碧水崩塌!
漫空碧光闪烁,龙气炸开,化作无穷无尽的剑芒之阵。湖中的每一滴水,似乎都成为夺命的利剑!
那人猝然运力,但又哪里挣脱得了晏清媚的掌握?
她厉声道:“松手!否则离得这么近,你也未必能够逃脱!”
晏清媚冷笑道:“那又怎样?我就是要让你知道,你永远都破不了我的九纹秘杀!”
她一声清叱,九龙合一,化成一道精光闪耀的螺旋,将漫空碧水挤压在一起,当头劈落!与此同时,她的身子猛然向那人撞去,种种秘式绝学施展开来,而她的双手则死死扣住那人,决不放松半分!
晏清媚的武功并非中原所有,狠辣诡异,双手虽然被缚,却更能施展所长。那人眼见碧光临空,越来越近,知道这一招凌厉无比,急欲躲开,却被晏清媚缠住,哪里能逃得开?几次运劲想要震开晏清媚的双手,都被晏清媚以诡异的身法消解了力道。
终于,碧龙轰然暴落,狠狠砸在两人身上。
二人同时吐出一口鲜血,被重重砸入湖底。
九纹秘杀乃是千年奇招,威力岂可小觑?这一招暗蓄了九种不同劲道,一旦命中,九招齐发,连环破坏,威力强到不可思议。晏清媚与那人虽然都是绝世高手,却也无法招架,湖水顿时被两人的鲜血染红。
晏清媚的身子在水中宛如飞鱼一般,翔舞回击,发动着暴雨一般的攻击。她此时不必再紧握那人的双手,身子已恢复了灵活。虽然受创严重,但她清楚,那人也必定好受不到哪里去!而且她深知,那人的水性绝对比不过自己。因此,她的攻击猛烈而狠辣,决不让那人浮出水面一等到那人胸中积气用完,不得不浮出水面,她一招便可取其性命!
想到这里,晏清媚妩媚的面容上,露出一丝残忍的冷笑。
那人几招连迫,好容易将晏清媚逼退,却见晏清媚的身子如飞翔般划过水下,借流水之力消解了大半力道,跟着逼水回击,巧用水力,威力暴增了一倍不止。
那人不由皱起眉头。她本有自信能够胜得过晏清媚,但在水下就毫无把握了。而晏清媚是绝对不可能放她出水的!
三招绝杀连番攻出,两人在水底已剧斗了一炷香工夫,似乎满湖碧水都被鲜血浸透。那人只觉双手越来越沉重,真力急速消退,已渐渐不能应付晏清媚又狠又迅的攻击了。
晏清媚嘴角的微笑越来越媚,也越来越残忍。
她尝到了血。那人的鲜血,在水底绽开一朵朵妖艳之花,让她彻底地兴奋起来。她的心底升起了一阵渴望,要将满湖碧波化为利刃,将敌人一寸寸凌迟。
她要将那人的血,那人的肉,那人的灵魂,那人的骄傲,那人的高华,全部揉碎。她将掠走所有的美丽,只留下一具空虚的躯体!
两人劲气逼起的雪浪在水底翻涌着,互相追逐,又互相躲闪,寻找出对方的每一丝罅隙,以发动无情的攻击。每一瞬,都游走在生死边缘。
晏清媚能感受到,对手的真气正在一丝一丝耗尽。她知道自己已掌控了一切,她准备好一鼓作气,将对手送往生的尽头。
只须在最致命的点上,再施加最后的一点压力。如果不是在水下,晏清媚一定会笑出声来。
她甚至能够预见到,那人死亡前的眸子——痛苦不过是一瞬,此后便是永远的宁静。那高高绾起的云髻将披散而下,化作在水中沉浮的墨色之花,簇拥着已然死去的苍白容颜。那一幕是何等的完美。
就在此时,那人双手猛然一划,在身前突地凝止。
晏清媚就觉身边的水流被一股强大的吸力吸住,带着她的身体向那人身前狂奔而去。她大惊之下临危不乱,顺着这股水势,九纹菊刺出,剑影如电,直刺那人面门。
那人双手不知怎地一合,便轻轻松松将九纹菊夺了过去。
晏清媚又是一惊,但这便如何?她的身子游鱼一般从那人身边滑过,驱动水流为剑,将那人紧紧困住。
猛然,九道碧光自那人手中发出,迅捷无伦地射入了湖水中。
一阵苍劲的雷霆声响起,碧光炸开,化成九条无比巨大的龙形,带着满湖碧水,破空飞去。
晏清媚惊骇地张大了美眸,无法置信地看着九纹秘杀自对手的手中施出——几乎跟她所施展的一模一样。
湖水被龙形化成的螺旋拘束着,轰然凌空,整座湖的水都被带了起来,横飞到十几丈的高处。
晏清媚倏然发现,此人施展的并非正宗的九纹秘杀,因为碧龙在腾空的一瞬间,便无法维持龙形,连环炸了开来。
但,显然,那人所争取的,只不过是湖水升空的一瞬。只要湖水升空,她便不在水中。
只一瞬,黑裳飞舞,那人已闪上湖岸。漫天湖水在她身后崩摧回落。
这一招虽然强大,却还不足以挣脱九纹秘杀的束缚。如果晏清媚不管对方出什么招数,都全心全意地狂攻,那人绝对无法从水底逃脱。但恰恰因为,那人施出了晏清媚族中千年秘传的绝学,让她一时间无比错愕,必杀之势不由微微一顿,这才让对手有了逃脱之机。
九纹秘杀最大的破绽,果然还是一个“秘”字么?
湖水落下,淋了晏清媚满身。冰冷。
她缓缓从湖水中升起,就见那人矗立在水岸上,亦冷冷地看着她。
两人浑身都已湿透,鲜血的污迹沾染在破碎的衣衫上,凌乱不堪。但两人的仪态却仍然高华,似乎方才那场恶斗,丝毫无损于她们的美丽。
缓缓地,晏清媚手中绽开一朵新的九纹菊。
那人眸中锋芒一闪,手指轻弹。一道凌厉的剑芒顿时劈空闪过,在两人正中划落。湖水暴起,被这道剑芒激起一面两丈多高的水墙,轰然爆炸之声不息不止,一直响了一刻。
这是警告,警告晏清媚,如果她还想缠斗,就一定要有必死的觉悟。
晏清媚低头,一瓣一瓣理着九纹菊的花朵,静候着爆响平息。
剑芒消散,湖水宁静。她忽然温柔一笑。这一笑让她浑身充满了风情:“春水剑法?我知道你是谁了。”
晏清媚的眉毛轻轻弯了起来,就像是新月一般。若不是身上的伤还在刺痛,必定让人以为她正在跟闺中好友闲谈。
“如果你是位男子,我会认为你是华音阁主。如果你很老,我必定猜你是传言天下第一的尹痕波。但你是如此年轻,又生得如此美……”
她看了一眼那人因衣衫破乱而露出的肌肤,笑容更加明媚:“所以你只能是一个人。姬云裳。你就是姬云裳。”
那人冷冷一笑:“那又怎样?”
晏清媚妩媚一笑,踏波向姬云裳走去:“你若是姬云裳,那就永远不会是我的敌人。因为,我有求于你。”
她的笑容没有改变,但其中的含义却更加复杂起来。有些魅惑,有些挑逗,宛如号隋人戏语:“普天之下,只有你才能助我完成此事。你若答应我。我什么事都肯答应你。”
这些话不免有些轻佻,只因她知道,姬云裳无法对她有什么过分的要求。如果姬云裳是男人,也许还会发生些什么。但,同为女子,又有什么好怕的呢?于是这挑逗便成了挑衅。
姬云裳皱起眉头,这本应该是一件值得生气的事,但看着晏清媚的笑容,她忽然发觉,自己竟不知道该如何发火。
这个笑得既妩媚又天真的女子,褪去了锋芒,也不过是一个花信年华的少女,没有丝毫的危险。和方才持九纹菊与她生死大战的绝顶高手,仿佛完全不是一个人。
晏清媚依旧在向她走来,走得如此之近,以至于她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气息。姬云裳突然想起来,方才在水下的时候,她们也曾靠得如此的近,她甚至能感到那微凉肌肤的触感。
姬云裳的心竟然有些乱,她一声轻喝:“站住!”匆匆将目光挪开。此刻,她宁愿面对的是一招九纹秘杀,而不是那双新月一般的眸子。
晏清媚止步,微微抬头,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似乎在嘲笑她刚才的慌乱:“你怕我?”
姬云裳的眉头皱起,似是终于被晏清媚的轻佻激怒:“你求什么?”
晏清媚展颜微笑,面容却猛然一肃:“我求你带我进一趟华音阁。”
姬云裳面容一冷:“华音阁?进华音阁做什么?”
晏清媚淡淡道:“青鸟。我要见青鸟。
“传说西昆仑山的神之末裔青鸟族拥有不可思议的预言能力,能够洞悉未来,无一遗漏。但千年前的一场浩劫,青鸟族几乎全族覆灭,只剩下三只。一只居于扶桑国的伊势神宫中,一只被华音阁主豢养在阁内。我想进华音阁,见青鸟星涟,问她一件事。”
说到这里,晏清媚的眸中闪过一抹兴奋,她轻轻拾起姬云裳的手,柔声道:“你是华音阁仲君,尽握阁中之秘,必知星涟在哪里。你我武功这么高,趁着一个月黑风高夜溜进去,定然没人能发觉。好不好?”
她注视着姬云裳,脸上是淡淡的笑意,仿佛面前的不是一个初次谋面的陌生人,而是一位相知多年的好友。
求人本来是一件突兀尴尬的事,偏偏她做来却是如此的自然。或许她们本应该是这样,一见如故,成为最好的朋友,无论对方提出什么要求,都不会拒绝。因为她们是如此的相似,她们的灵魂仿佛本就是一体,却被分割进了两个不同的肉体中。
姬云裳感受着晏清媚手中的温度,几乎觉得是自己正握着自己,但她的面容却渐渐冰冷:“不。”
她冷冷看着晏清媚惊愕的脸,她明白这个字会带来什么。
晏清媚有些不堪置信地追问道:“你说什么?”
姬云裳的面容无比的冰冷。如果有一丝的可能,姬云裳也必定会答应她。但不能。只因这是一个禁忌。是身为仲君的她,必须要遵循的禁忌。
“我不能带你进华音阁,更不能带你去见星涟。如果你必定要去,就先赢了我的春水剑法,砍下我的头颅,踏过我的尸体。”
冰冷漫过她的脸,充满她全身,令她就像是一尊冰雕。
晏清媚一寸一寸地放开手,因为姬云裳是那么冷,再握着,就会冻伤了自己。她知道,姬云裳的表情只说明了一件事:她永远都不可能踏入华音阁一步。
她有些恼怒,第一次低头求一个人。却被如此斩钉截铁地拒绝。但她脸上的笑容却并没有改变,声音也更加温柔:“那好,我答应你,不入华音阁。传闻乐圣伦宫就在雪山之巅、圣湖之畔,千年未开,留待有缘。乐圣伦宫中有神秘的力量,同样能解答我的疑问。但没有人知道乐圣伦宫的开启之法。你说,我会不会就是那个有缘人?”
姬云裳的身子轻轻震了一震:“我知道。”
晏清媚惊讶无比,一双美眸盯住姬云裳:“你知道乐圣伦官的开启之法?”
姬云裳颔首:“是的。但我却不能让你去。”
晏清媚的脸上终于有了怒容:“为什么?”
姬云裳无言。只因那是另一个禁忌,束缚住她的禁忌。
数年前,她远赴边疆,寻找传说中的上古秘阵——曼荼罗阵。结果她不仅找到了法阵,还用卓绝的天才破解了其中最大的秘密,从此功力大进,卓出尘外。从此,她成为曼荼罗阵的守护者,在阵中,拥有几乎不败的力量,但也因此与神明缔结下一个契约。
——只有当她死去的时候,曼荼罗阵才会被破毁,乐圣伦宫也才会开启。这个禁忌将伴随她一生,天荒地老,都无法突破。
姬云裳沉默良久,突然微笑:“你我都受了伤,为什么不到我的居所中疗居一段?或许,到时你能够说服我。”
晏清媚冷冷看着她,似乎要读出她眼底的秘密,良久,终于展颜一笑:“好。”
其实,姬云裳是盼着用这段日子来说服晏清媚。因为她知道,每一个进入华音阁莫干湖或乐圣伦宫第五圣泉的人,都必将受到血之诅咒,永世不得解脱。青鸟的预言虽准,却是要用毕生的幸福来交换的。
但姬云裳却不知道,这血之诅咒,正是晏清媚所求的。比较起她所受的苦,这小小的血咒又算得了什么?
如果姬云裳早知道这一切,她还会不会拒绝晏清媚?而此后发生的一切,是否就会被改写?
前尘幻影,皆上心头,隔着落日灰暗的余晖,在晏清媚的心中一闪而过。
十九年的岁月如水而逝。晏清媚忍不住幽幽叹了口气。
终于,姬云裳还是没答应她。一月之后,她头也不回地离开,甚至没有向姬云裳告别。最终,她在扶桑国的伊势神宫中找到了第三只青鸟,得到了她想要的预言。
她的所求,已经如愿。但这一切,却如同这小小湖水上荡漾的波光,看上去那么真实,其实却无比的虚幻。
曾几何时,两人相约,每年都在这湖上再见一次,直到她的九纹秘杀能够杀死姬云裳的那一日。但十九年来,她却一次都没来过。
只因她知道,她仍没有足够的把握,一举杀死姬云裳。
直到今天,她终于修成了真正的九纹秘杀。这一招千年绝技,终于被她尽窥,由“秘”入“幻”,成为天下无敌的绝招。
墨绿色的九纹菊,花蕊本孱弱无比,但在伊势神官镇宫之宝八咫勾玉的照耀下,却已变得坚韧起来。手持这样的九纹菊,晏清媚的九纹秘杀不但可以用花瓣施展,亦可用花蕊放出。姬云裳若再想突袭,只怕会在她的第二招花蕊攻势下,形神俱灭。
——当菊蕊刺破她的手腕,蓬散出嫣红的血色,那比湖波还要澄静的眸子中,一定会流露出前所未见的惊骇吧?
想到这里,晏清媚的嘴角挑起一缕笑意,九纹菊斜指,满池湖波竟在这一指之下,隐秘地一跃。
晏清媚在扶桑这几年,还修得了一项极为高妙的绝技——忍术。
忍术在扶桑国流传极广,但真正精通者却极少。幸好皇宫中藏有最正宗的忍术卷轴,令她能有机会学到极为可怖的武技:天人合一。
天地间的一切力量,被称为“地”、“水”、“火”、“风”、“空”,驾驭这些力量的,就是“法”。如果操纵得法,那么一切力量都会化为我用,成为“风”“林”“火”“山”。
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
是以,自打晏清媚站在水边起,忍术的精髓就随着她身上淡碧的真气袅袅散入周围,与潮湿、浓密的水雾纠结在一起。周围所有的一切,湖水、古藤、雾气,甚至这座山,都化作她的一部分,任何踏入其中的人,都将承受风林火山的袭击。
她有把握,可在一招之内,就取得姬云裳的性命,决不必第二招!
菊蕊,将从自己的手中刺出,撕开姬云裳的衣襟,带着彻骨的森寒,准确地点上她心脏的位置。只须轻轻抬手,一道血痕便将出现在那凝脂般的肌肤上,并随着自己的手缓缓上行,最终轻轻刺人她的下颚,强迫她抬起头来。那时,便可以戏谑地瞅着姬云裳的眸子中流露出的恼怒与羞愧,尽情赏玩。
何况,还有更凌厉的绝招未曾施展,那是姬云裳绝对想不到的秘魔之法,天下没有任何人能够抵挡。
——那时,她会后悔曾经的所作所为么?会祈求自己的原谅么?
晏清媚微微冷笑,手一划,一连串的爆响炸散在空中。
甚至,在等候姬云裳的这九日中,湖畔的每一座山川、每一缕湖波、每一丝光线都已被晏清媚细细揣摩,纳入掌握。她相信自己有十数种方法可以将姬云裳败于剑下,每一种都经过了深思熟虑,完美至极,再无丝毫破绽。
可姬云裳为什么还不来?晏清媚忍不住有些烦躁,却忽然笑了。
是自己疏忽了,十九年都未来,姬云裳怎会知道这次自己来了呢?应该通知一下她才是。
晏清媚伸出手来,九纹菊在指间轻轻颤动。手指纤细、白皙,仍然与十九年前一模一样。
一声轻响,九条苍碧色的巨龙卷起整湖湖水,冲天而起。
她知道,姬云裳只要看到这九道龙气,就一定会赶来。那是属于两人最私密的约定。
九龙茫茫人天,湖显得那么空。晏清媚的心中忽然划过一丝惆怅。
淡淡的惆怅,却令她忍不住一颤,就像是心忽然之间碎了。她皱眉不语,却想不明白自己怎会有这样的感觉。
苍龙失去了约束,轰然跌落,将湖中残余的水流砸得粉碎。晏清媚的身子陡然一震。
湖底,似乎藏着某个令她极为牵挂的东西!
她忍不住匆匆伸手,再度施展出九纹秘杀。
苍龙悲啸,卷天而起。她终于看清了水下的一切。
—那是五道泉水,从五条水底暗道里流出,汇聚在湖的中央。泉水像是奔流了极远极远,才终于到达这里,早已失去了力量,只能缓慢而寂寞地涌动;又像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静默地相拥相守。五道泉水的颜色各不相同。纵然经过了千里万里,却丝毫不改:黑、白、青、绿、蓝,五种颜色柔柔地卷在一起,汇成一朵巨大的曼荼罗,被疾落的苍龙砸得粉碎。
晏清媚一声惊呼,九纹秘杀狂乱地出手,只为看清楚这朵曼荼罗。
当年负气离开时,姬云裳淡淡的一句话响在她的耳边:“如果我死去了,会用五道圣泉与你告别。”
只有曼荼罗阵破毁,连接五道圣泉的地脉才会被打通,湖底才会形成如此绮丽的景象。
晏清媚全身剧震。她忽然明白,这九日九夜都是白等了。姬云裳并不是不肯来,而是已不能来。
天荒地老,她永远都不能来了。只留下一朵悲伤的曼荼罗。
而她,只能紧握着一朵一朵九纹菊,一遍又一遍施展出九纹秘杀,只为再一次看清这朵曼荼罗。
——她输了!
她等的那个人永远不会来,她再也没有了扳回一城的机会。
也只有在这时,晏清媚才霍然明白,姬云裳为何不肯带她寻找乐圣伦官。
——曼荼罗阵护卫着乐圣伦宫,只有曼荼罗阵毁,乐圣伦宫的道路才会被打开一线。姬云裳若是不死,乐圣伦宫便永无开启的一刻。
剑气狂舞,晏清媚一遍遍地施展出九纹秘杀,将湖波击得粉碎。直至真气枯竭,直到她再也无法抬起一根手指。
她伏倒在水边,几乎不能呼吸。那朵五色曼荼罗突然透过湖水,显得那样清晰。清晰到她根本不必施展九纹秘杀,就能够看得清清楚楚。清晰得犹如是幻觉。
晏清媚忽然笑了起来。
永远,有些东西,明明就在眼前,却始终无法看清。
就如她,一直在争,一直在抢,却始终不明白自己要的究竟是什么。伸出去争抢的手,却恰恰将最想要的推得越来越远。
一个灵魂分割成的两部分,本该彼此相伴,彼此慰藉,但却互相猜疑、嫉妒、毁灭,究竟是谁的错?
十九年来,她赢了谁,又输了谁?
水光荡漾,倒映出她的容颜。依旧那么美丽、高华。却再不似十九年前。
年华成空。那双生的影像已然破碎,苍茫世间,只剩下她一人注视着命运的悲惨。只有一丛九纹菊,伴着她寂寂盛开。
而此时,她忽然感受到一阵寒冷。九纹菊的幽光映照在她身上,是那么冷,那么寂寞。
她霍然明白,她的生命就是一招九纹秘杀,伤了别人,也伤了自己。
第一章幽寻尽处见桃花
何为天下?
上古之世,先民们点燃第一丛篝火,抬头仰望苍穹。那时,天空还是一片混沌。于是他们用人类第一句文雅的语言,骄傲而矜持地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那一刻,蛮荒蜕变成文明。人,作为天地间的主人,向茫茫天地发出了第一声宣言。
天下,就是站在中原,放眼望去所能看到的地方。天下,是最初诞生的文明。
天下,即我。
及至汉朝,居住在中原的人们终于走了出去,从草原,从山林,从大泽,从沙漠。他们惊异地发现,四周居然居住着这么多人。匈奴、百越、扶桑、羌氏……这些人或许没有中原文明,但他们亦在生长,亦是天地间的主人。人们的视野发生了变化,天下也随之而改。于是开西域,定阴山,联百越,征大海。大汉王朝沉醉在天下尽皆我之藩属的荣耀中。天下,是无与伦比的武功。
天下,为攻。
而到盛唐,一条蜿蜒万里的丝绸之路将人们的视线从长安引向远方。草原尽头还是草原,山林尽头还是山林,大泽尽头还是大泽,沙漠尽头还是沙漠。
当勇敢的人们跨越这一切,他们发现了充满异国情调的新国度。身毒、大食、暹罗、大秦……这些国家被千山万水隔绝,纵然唐之国力达到了巅峰,也不可能纵跨高原戈壁,用铁蹄将这些遥远的异国纳入自己的版图。但是,文明,却不是遥远与艰险所能阻挡的。美丽的诗句,悠久的历史,壮丽的文化,被刻在瓷器上,绣在丝绸里,印在纸张上,传在唱词中,驮在驼背上,从长安走出来,走到每一个太阳能照到的地方。
于是,这些强兵猛将不能攻陷的地方一一沦陷,成为大唐荣耀的一部分。从没有任何一个文明,能如此深远地影响整个世界,让世人如此怀念。大唐的天下,是文采风华,壮丽锦绣,比之秦皇汉武,更为深邃、久远。
天下,在心。
何为天下?
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棰拊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天下,是始皇帝之残暴,之威严。
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天下,是汉武帝之骄傲,之武功。
万国来宾,为天可汗。天下,是唐玄宗之雍容,之文明。
何为天下?
站在御宿山上,周围三十六里,便是天下。
武功文化,秦皇汉武,英雄豪杰……一切都毫无意义。
只因这里有一个绝顶的名字。这里有一个绝顶的人。
华音阁。卓王孙。
于是,天下不再是文明鼎盛,武功卓绝。不再是万国来宾,英雄无敌。而仅仅是一个名字,一个绝顶的人。
华音阁、卓王孙。
天下,无人敢犯。
在这方圆三十六里之内,卓王孙便是天下。
此地是为武林之中最为神秘的禁地。自卓王孙成为华音阁主之后,就再没有人敢不经他的允许,进入华音阁。
尤其是华音阁的后山。这里山川俊秀,桃李芬芳,明山净水,天高云淡,风景极为秀丽。可天下却只有极少的几个人才知道,这么美丽的风景中,却藏着天下最恶毒的阵法。
——太昊清无阵。
这个阵法究竟有何厉害之处,根本没有人知道。因为见识过的人,都已不在人世。在这个阵法中,只要踏错一小步,美景立即就会成为地狱,将侵入者寸寸凌迟。
这是禁地,绝对的禁地。敢踏入此地的人,不但将承受太昊清无阵最可怕的攻击,还要直面卓王孙的逆鳞之怒。
这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所以,此地常年不见人迹。唯有山鸟清啼,青苔返照。无风的时候,落花飘零,在小径上印出浅浅的痕迹。
这里有的,只有寂寞。淡青色的,连日光都晒不透的寂寞。
一柄油纸伞,撑开了碧绿的山岚,浮现在深深浅浅的阳光中。
伞是杭州如意坊的珍品,用上好的油纸裱就,上面绘着一树桃花。桃花树下,一人举酒吟哦,似是在对花醉语。伞的另一边,题着两行诗:“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落款:逃禅仙吏。
伞被一只纤纤索手执着,半斜在肩上,挡住了伞下的容颜,只能看到半截高高梳起的宫妆发髻,和唇上的一点嫣红。翠色的衣衫如流水般自肩头泻下。亦是唐时的宫装,与时下流行的样式颇有些格格不入,却与此时的山水、此时的人物那样的和谐。仿佛时空穿梭,又回到了那个万国衣冠拜冕旒的时代。
翠裙上绘着百种鲜花,鲜红的牡丹,洁白的芍药,金黄的凌霄……以及,墨绿的菊。
一只檀香木屐轻轻踏在落花之上,三寸有余的高底上镂刻出精巧的纹饰,衬着雪白的袜,更显得那足如纤纤弯月,盈盈一握。木屐踏过满地落花,却连淡淡的印迹都没留下。
那人仿佛一缕光、一线风、一抹云、一片羽,飘过这片山林,不带一丝尘埃。唯有悠悠的木屐之声,轻轻传来,盘绕在这座百年古阵中。
太昊清无阵,却没有被丝毫惊动。
开至酴醾的花丛中,至少潜藏着七八种世间罕见的毒物,只要蹭到半点,立时便会暴血而亡;花丛底下,至少埋着十余种爆烈的暗器,只要稍有触及,即可就被引发,将十丈之内化为粉芥;而每一丛花、每一棵树上还隐藏着极为精致的机关,至多微微一碰,警讯就会立即传到虚生白月宫中。
虚生白月宫里,有一个人。卓王孙。
只要一步踏错,就算斩得了毒物,未必破得了暗器;就算破得了暗器,未必挡得住卓王孙的调兵遣将;就算挡得住卓王孙的调兵遣将,却一定挡不住卓王孙的剑。
但木屐声声,修长的裙裾扫过浅浅的花木,毒物、暗器、机关,却没有被触及半点。
因为,那人的每一落步,都恰恰踏在太昊清无阵唯一的一条通道上。
如所有的阵法一般,太昊清无阵亦有一条生路,一条唯一的生路。但这条生路隐蔽无比,绝没有任何人会知道。除了华音阁的历代阁主。
——可是,这个人怎么会知道?
浅笑浮动,在油纸伞后若隐若现。她的神态是那么的优雅、从容,当她行走在这世间最危险的阵法中时,却仿如闲庭信步。
油纸伞轻轻停住,淡淡的日光透过伞面,落在她的脸上,纤长的眉目间,隐隐带了一抹娇柔的妩媚。
太昊清无阵的正中央,坐着一个人。
而她,就站在他的面前。
铁恨看着自己的手。
三年了。
三年有多久?
三年,足够让他忘记在江湖上取得的所有光荣,忘记他曾经是捕神,抓过无数的大盗,被誉为不败的传说;足够让他将金蛇缠丝手修炼到化境,令武功强了不止一倍。
他原本只能用右手使出金蛇缠丝手,但现在,他的双手都能在任何时候施展出这门奇功。若是双手齐出,他有自信,就算是卓王孙的春水剑法,也未必能破得了他这一招。
当然,这是指三年前的卓王孙。
而这三年,他都没再见过卓王孙。他没有见过任何其他人。
三年来,他几乎一直坐在这里,看着淡淡的风,微微的云。有时,他会想起二小姐,想起她轻轻的笑,柔柔的情。想起他曾经告诉她,要带她去天涯海角,看潮起潮落。
但他终于没有做到。他端坐在这里,一坐就是三年。
每天,二小姐都会送来一篮子饭菜,跟他闲话半个时辰。他听着二小姐的低声细语,看着她的笑容。他知道,她一直盼着自己能够走出去,带着她去天涯海角。
但她从来不说,而他,也从不提起。
因为,他不能离开。决不能!
油纸伞仿佛一朵云,轻轻地停驻在铁恨的面前。
铁恨抬头,金蛇缠丝手的劲气已灌满双臂,随时都可以出手。
此刻的他感到很惊讶,因为他想不出天下有任何人,竟能如此平静地通过太昊清无阵,笔直来到这里。
除了卓王孙,和他默许的二小姐,怎么还会有人能够办到?
油纸伞缓缓垂下,收起,长袖垂落,轻轻掩住纸伞上的桃花。
铁恨眼睛一亮。他从未见过如此温婉的面容。
来人脸上的微笑竟比二小姐还要柔婉,却更多了一份沉静,一抹从容,一点优雅。
似乎岁月与风霜,都无法在她身上留下丝毫的痕迹。她站在江南淡淡的山水中,山中的岚气就是一截她轻轻舞起的水袖。风的空灵,云的柔婉,雨的清幽,全部尽情洒落在她的身上,却又一尘不染。她,就是山水最深处的精灵。
来人微笑抬头,掌心托着一朵墨绿的九纹菊:“我可以过去吗?”
铁恨无言。
她可以过去吗?过去是什么?
——是一面很普通的崖壁。崖壁上有一个很普通的山洞。从洞口看进去,山洞并不大,里面放了些石桌石椅。一切都很普通。
但,这里却是太昊清无阵的核心。太昊清无阵唯一的那条生路,在此处戛然而止,被铁恨端坐不动的身形生生截断。要进这座山洞,或者是从山洞中出来,都必须要么打倒铁恨,要么引发太昊清无阵。绝没有第三种办法。
仔细看去,那面普通的崖壁,在青苔下竟然隐隐泛出淡青的光芒,那是精钢反射出的光。这座崖壁。竟全都是用精钢浇注而成的,而那小小的洞口,也被粗如儿臂的钢筋封住。
究竟洞里面锁着的是什么?
来人收起伞,雪腮畔浮起盈盈的浅笑,仿佛是在跟一位旧友寒暄:“我可以过去么?”
铁恨的眉头缓缓皱起。淡淡的金光顺着他的血管流下,灌到掌心,然后散成千万细微的金芒,循着手臂的肌肤流动,直达心脏。在宽大的袍袖遮盖下,他的手臂散发着强烈的光芒。就像两条金色的巨蛇。
她可以过去么?
那他三年来,又何须枯坐此处,辜负了二小姐如花的年华?
那人微微躬身,微笑着看他,仿佛在期待他的回答。
铁恨眼神一动,他忽然发现,那人的另一只手上提着一只食盒。
——漆器食盒,分上中下三层,描绘着精致的花纹,与二小姐所提的绝无二至。来人仿佛毫无恶意,只不过是想给石洞中的人送一顿饭。
铁恨目光回转,深深盯着那人的双眸。
这双眸子温婉、妩媚,清澈得就像是深山中的清泉。
铁恨忽然起身,静默地站到一边。
他本发过誓,决不会让任何人走进这座山洞。但现在,他却让开了,眼睁睁地看着那人提着食盒,轻轻走过了他的身边。
他只觉全身一阵清寒,不由得想起了二小姐。
那人缓缓前行,步履依然那么从容,就连小径上的一朵落花都不曾惊动。
突然,她止住脚步,回眸一笑,欠身指向山洞的方向:“你能不能帮我开门?”
这个要求未免过分了一些,毕竟,铁恨是此处的守卫,任何人想要打开这道门,都要问过他的血、他的命。但她却要求得如此自然,如此自信,仿佛这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普通到你决不会拒绝。
她身上仿佛天生有一种力量,无论提出什么要求,都让人无法拒绝。
铁恨一言不发,走上前去。他双臂上的金芒流淌,握住钢筋,真力缓缓运转,钢筋慢慢被拧弯,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
“谢谢。”她轻轻弯腰,走了进去。
日光仿佛骤然消失了。
山洞逼仄、潮湿、密不透风。仿佛从没有任何人进来过。但那人一踏入,便发觉有一双眸子正缩在角落里,恶毒地盯着她。
她止步,似乎在等待自己的眼睛适应山洞中的黑暗。
然后,她看清了。
——那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梳着一双丫角,穿着一袭大红衣衫。那红衣也不知是用什么染的,随着主人被锁在山洞里这么多日子,仍然极为鲜艳,丝毫未见暗淡。那孩子的脸红而白,看上去既天真又可爱,但一双眼却极为恶毒,显得鬼魅而苍老。
他紧紧裹着红衣,环抱着自己,仿佛正害怕着什么,身子不绝颤抖,似乎想将自己嵌入那精钢打造的崖壁中。他的眼神有一丝狂乱,就像日日夜夜都活在恐惧之中。
那人浅浅笑了:“上官红?我听过你的大名。锁骨人妖果然了得,若不是我早就知道你是谁,可真给你骗了呢。”
上官红的眼睛就像是锥子,盯着她狠狠看了几眼,从喉管里嘟嚷了几声,像是回答,又像是询问,可谁都听不清他究竟说了些什么。
那人笑道:“另一个人呢?”她扫视一周,却什么都没发现。
洞穴里,就像是只有上官红一个人。这决不可能。
上官红不值得铁恨来看守,决不值得。
太昊清无阵、华音阁后山禁地、铁恨……这一切都只为了看守一个人。而她此次前来,也是为了这个人。
这个人,又岂会是上官红?
一个声音淡淡道:“我在。”
那人微微一怔。她这才看清,有一人正坐在石桌的阴影里。也许是他太过安静,也许是他太习惯囚禁中的寂寞,当他静静坐着的时候,几乎没人能发现他的存在。
天下谁都不会发现他的存在,因为他不过是一个卑微的囚人罢了。
那人笑了。她走到石桌边,满面春风:“不请我坐下吗?”
囚人淡淡道:“坐。”
那人缓缓坐下,将手中的食盒放在石桌上:“我来看你。”
囚人没有说话。
“我叫晏清媚,你如果愿意,可以叫我晏阿姨。”
囚人沉默一下:“晏阿姨。”
晏清媚展颜微笑。她的笑总是那么的好看,柔媚中带了一丝缱绻,还有几分慵懒。
囚人无动于衷。也许是因为在这座山洞中生活得太久,他所有的情绪都已麻木。
晏清媚道:“我来,是因为有一位故人托我前来看看你。如果可能,她希望在以后的日子中,我能照顾你。”
囚人的身子微微一震:“姬云裳?”
晏清媚似乎惊讶于囚人如此锐敏的判断,轻轻点了点头。
囚人的目光中露出一丝痛楚:“她……已经不在人世了么?”
晏清媚眸中的讶色更重。眼前这个人,竟能从一句话中分析出这么多的信息,这有些出乎她的预料。
囚人淡淡道:“你不用惊讶。若你也被关在这山洞中这么久,也会想明白很多事。”
晏清媚沉默。
山洞中的光线更暗了,囚人仿佛再度隐入黑暗中,看不分明。
上官红瑟缩的身子则强烈地战栗起来。他像是知道有什么可怕的事即将发生,用尽了全部力气,想挤进崖壁里。
囚人亦沉默着,忽然,缓缓道:“我想出去。”
晏清媚笑了:“我此次来,正是为了救你出去。”
她轻轻打开了食盒。
第一层。
——七个闪闪发亮的透明甲壳,就像是七件精雕细琢的玩物。但这七物才现,太昊清无阵中便忽然闪过一阵难言的死寂。阵中潜伏的诸多毒物,像是骤然遇到了克星一般,凶焰顿消。
晏清媚的手指轻轻拂过七件甲壳。
“传闻你被卓王孙锁起来时,周身武功尽废,从此再也不能争雄天下。你若想重出江湖,就必须借助七禅蛊的力量。”
七禅蛊?难道食盒中所盛的,就是名动天下的七禅蛊?
传说若有人将这七件蛊物集齐,按照苗疆秘法纳入身体,便可获得神魔一样的力量。
因为相传,这七只蛊物本是天地之间力量的元枢,人类的内力、剑术、技巧无一不是从它们那里学来的。而且这七禅蛊的内力、摄魂、剑气、杀气都是天生灵能,与后天修炼的大不相同。所以先哲们将七禅蛊所擅剑气称为先天剑气,而武林修炼的剑气为后天剑气。先天剑气无论在威能、迅捷上都绝非后天剑气所能比拟。
“剑蛊”。化合天地诸力而为先天剑气,无坚不摧。
“赤血蛊”。能聚集天地灵气,化为内力,乃上古神物,千万年来居于深山大泽之中,所汇聚的灵气何逊于数百年的内力修为?
“飞花浩气蛊”。能将自身之力转化为杀气。攻的是心,而不是身。当释放出天海般浩瀚的杀气后,往往能将敌人心灵深处的恐惧化为最大,摧毁其信念,不战而胜。
“此生未了蛊”。精擅摄魂之术,可遥御对手的心神。它的背部有极似人脸的花纹,能够化身为绝色男女,是摄魂秘术施展的最佳载体。
“碧海玄天蛊”。为七禅蛊之主,凭借高绝的智慧控制另外六蛊的行动。传闻此蛊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操纵其余六蛊,决胜千里。然而此蛊只擅智慧,一点力量都没有,身躯更是软弱至极,几乎一碰就死。大概是上天觉得七禅蛊太过强大,所以才安排下了这么一个弱点。
好在,还有“三生蛊”。百战不死,有着任何力量都无法毁灭的生命力,正是碧海玄天蛊最好的护卫。
“灵犀蛊”。一雄一雌,据说长着一双千里耳,可千里传音。碧海玄天蛊正是依靠灵犀蛊向其余诸蛊发号施令。
这七只蛊乃是苗疆神魔洞中的上古秘种,得天地灵气而生,乃万蛊之首。若能将它们全都以秘法移入体内,便可获得剑蛊之剑气,赤血蛊之内力,飞花浩气蛊之杀气,此生未了蛊之容貌,碧海玄天蛊之智慧,三生蛊之长生,灵犀蛊之听觉,拥有秘魔一般的力量。
二十年前,落地秀才邱渡因缘际会,身上得种七禅蛊中的三蛊,便几乎瓦解了整个魔教,闹得中原武林鸡犬不宁。九华山的弃徒辛铁石身种五蛊,于昆仑山上与当时的天下第一高手、华音阁主于长空对决,竟与之分庭抗礼、不逊分毫。最终,辛铁石虽然落败,却仍然重创于长空,令于长空独挑魔教总坛的豪举终至铩羽而归。
传言,邱渡与辛铁石相同的遗憾,便是未能集齐七禅蛊。
若是能集齐呢?
说不定邱渡已灭了魔教,而于长空则会死在辛铁石的剑下。
七禅蛊,是邪魔留在人间的力量。而今,却休眠于这只小小的食盒。
囚人忍不住坐直了身子,紧紧盯着七只小小的甲壳。
就算是孩童,也能从这些一动不动的甲壳中感受到惊人的力量。若是真的将它们“种”到体里,他能不能击败卓王孙?能不能一雪三年前在天下英雄面前惨败的耻辱?
囚人缓缓合上眼睛。
晏清媚轻轻揭开第二层食盒。
——张纸。一幅简简单单的图。
也许,不简单的只是图上沿写的一行字:华音阁总图。
图中心画着一栋楼宇,上面标着一行小字:虚生白月宫。连绵的房屋围绕着宫殿建筑,绵延开去,一直到朱红的围墙。围墙外面,密密麻麻地圈着点与线,东,南,西,北,分别标着红色的粗体字:太昊清无阵,太上玄元阵,太炎白阳阵,太一御灵阵。
四条绿线,穿梭在这四座绝阵中。其中一条,赫然便是太昊清无阵唯一的生路。
若是再看仔细一些,便会发现华音阁方圆七十里内,所有的埋伏、机关、毒物、暗器,全都巨细靡遗地绘在这张图上。只要有此图在手,出入武林中最大的禁地华音阁,便将如履平川。
这张图,价值连城。
这张图,简直是用卓王孙的逆鳞打造而成的!
晏清媚柔声道:“有了这张图,你在暗,卓王孙在明。你想怎样对付他,都由你。”
囚人的目光闪了闪,似乎因这句话而动容。
对任何一个卓王孙的敌人来讲,这图的诱惑都实在太大。而这些人中,又有哪一位比囚人对卓王孙的仇恨更深?
晏清媚缓缓地打开了第三层食盒。
囚人的目光终于变了。他首次离开了黑暗。
——食盒中,摆着一把剑。一把很普通,却又很不普通的剑。
普通,是因为这柄剑已经三年未被拔出过,纵然它曾有惊世的锋芒,也几乎快变成一块顽铁。而不普通,是因为它曾经被握在一位天下无敌的英雄手中。
纵然此人的骨已化成土,但只要这柄剑还在,就绝没有人能忘记它的名字,也绝没有人能够忽视它。
囚人颤抖着双手,抓住了剑柄。这一刻,一道虚无的光华仿佛从他的体内进出,令他整个人充满了莫名的威严。
究竟是他带给了这柄剑威严,还是这柄剑带给了他威严?
不可否认,他的一生,都与这柄剑连在一起。没有这柄剑,也许他什么都不是。
可有了这柄剑呢?
囚人的眼中仿佛泛起了一丝涟漪。他的手颤抖着,竟似无法将剑握住。
晏清媚柔笑:“舞阳剑,只有握在剑神郭敖手中的舞阳剑,才能称得上是天下无敌的名剑。”
囚人的身子震了震。
剑神,郭敖。剑。神。郭。敖。
困在一个狭小山洞里的囚犯,还能被称为剑神,还配握有这柄舞阳剑吗?
他辛酸地一笑,手指拂过舞阳剑的剑身。剑在哀鸣。
这柄剑曾经属于他。多年之后,再度会面,它在悲泣。为它,也为他。
一时,醉酒高歌,狂放豪迈的江湖岁月,齐上心头。
是的,他是剑神。他是郭敖。
他曾用它行侠仗义,成为武林中最受人敬仰的少年英侠;也曾用它敲响皇鸾钟,继任为天下第一大派华音阁的主人;他亦曾用它弑父杀母,成为被天下人不耻的恶魔。
前尘往事,尽在心头。囚人闭上眼睛。
舞阳剑的哀鸣贯穿了他的身体,催促他将它紧紧地握在手中。
杀回华音阁,用鲜血与战意,取回本就属于自己的一切!
不正应该如此吗?
晏清媚带着浅笑,注视着他。
啪的一声轻响,舞阳剑落回食盒中。
哀鸣声戛然而止。似乎连舞阳剑都被惊呆了,它不知道主人为什么遗弃自己。多少年来,他们一道喋血江湖、并肩作战,主人可是宁愿死都不愿放开它的啊!
晏清媚柔如春水的眸子中,也绽开一丝讶然。
囚人淡淡笑了笑:“我是郭敖,却已不再是剑神。”
他的笑容是那样的柔和,曾经宁愿牺牲生命都不愿放弃的,此时一旦放手,却发现不过是云淡风轻。
郭敖抬头,晏清媚发现,他眸子中的黑色是那么的深,里面仿佛流动着整个世界。经年的囚禁,令他的脸显得瘦削而苍白,却透着前所未有的沉静。
他正微笑注视着晏清媚,笑容中没有任何恶意,却让周围的空气都冷了下来:“晏阿姨,能不能告诉我,你想要我如何报答你?”
这一问,穿透了四周的黑暗,直通心底,令晏清媚也不禁微微沉吟。
是的,眼前这个人,已不再是当年恣情破坏的任性少年,他的仇恨,他的心,他的所思所想,全都被隐藏了起来,就连她也无法完全看透、掌握。或许,她今日亲手释放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场无可挽回的灾劫。但,这不正是她想要的么?
晏清媚轻叹道:“姬云裳告诉我,她只想你好好活下去。”
囚人的笑凝滞了一下。
只想要你好好活下去。他曾经那样对待她,可她却只想让他好好地活下去?好吧,那就好好活下去。
“谢谢。”他抬手,将七禅蛊跟华音总图卷在袖中,对上官红道,“跟我走。”
上官红一声惨叫:“不!”
他一直极力保持着不发出任何声息,拼命祈祷郭敖不要看过来,最好能够将自己彻底忘掉,没想到最终还是一样:“你已经得到了自由,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为什么?”
郭敖淡淡道:“你不喜欢跟我走吗?难道你想离开我?”
上官红的脸色骤然苍白。那一刻,他眸子狠毒得就像是地狱的恶鬼。但他一言不发,静静地站起来,将手伸进郭敖张开的掌中,就像是一个乖乖的孩子。
郭敖的另一只手,持着七禅蛊跟华音阁总图,只将舞阳剑留了下来。
这柄名满天下的宝剑,哀伤地躺在狭小阴暗的山洞里,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主人抛弃。
晏清媚凝视着郭敖的背影,嘴角慢慢浮现出一丝微笑。
只要他拿走了华音总图,她的计划就不会失败。
郭敖走出地洞。漫天阳光。
他抬头,让阳光洒满全身,他的微笑温煦无比。
“铁兄,我们又见面了。”
第二章江山犹似昔人非
午夜。虚生白月宫。
卓王孙站在宫门前,看着铁恨。
这个三年来都从未离开过后山秘洞半步的神捕,此刻为何来到了虚生白月宫?卓王孙不想问。
铁恨亦凝视着这位当代的华音阁主,淡淡道:“我要走了。”
卓王孙不置可否。
华音阁并没有要求铁恨守护后山山洞,完全是他自行请缨的。现在他要走,自然也没人阻拦。
卓王孙并不喜欢勉强他人。
铁恨当然知道没人会阻拦他,但有句话他非说不可,这三年来,唯有这句话,他如哽在喉,不吐不快:“谢谢你。”
卓王孙依旧无言,眉峰微蹙,似乎在斟酌铁恨这么说究竟是为了什么。
“只有你才知道,我这么多年来守在洞口,并不是防备有人从洞中出来,而是防备有人进入洞中。”
“谢谢你这三年来,全了我的这份心意。”铁恨恭敬地施了一礼。
这一生,他只有两个朋友。一个朋友已憾然辞世,他只能为另一个尽一份心意。不管这个朋友是不是罪恶滔天,遭受天下人唾骂,铁恨只是尽自己的全力,为朋友守住洞口,不让任何人伤害他。为此,不惜辜负了二小姐。辜负了那如花的青春。
卓王孙淡淡道:“他已经出来了?”
如今,铁恨离开了后山,那么山洞里锁着的郭敖,当然已脱困而出,这个结果并不难猜。
铁恨点头道:“是的。”
卓王孙扫了他一眼:“那你又为何来这儿?”
铁恨不答,缓缓踏上半步。
春水剑法的威名他早就听说过,这半步踏上,他距离卓王孙只有四步。这个距离,只要卓王孙出剑,他随时可能会死。但,他的金蛇缠丝手,也有一成的机会,能够在卓王孙的剑刺中他之前,困住对手。
只有一成的机会。
铁恨缓缓运功,袍袖底下的双臂渐渐透出锐利的金芒。那金芒将他的袍袖鼓开,就像是饮饱了风的巨帆。他的用意,已不须再说。
卓王孙悠悠叹了口气。虚生白月宫前风清月明,他的叹息是那么的寂寥:“你以为我会追上他,杀了他?或者将他抓回来,重新囚禁?”
“悠悠天下,原来竟没有一个人懂我。”
卓王孙转身,向虚生白月宫内走去。
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月白色的影子。或许普天之下,只有此人能够了解他。但亦是此人,却注定了不能成为他的朋友。
这一刻,他是如此的萧索。
铁恨惊讶地看着卓王孙。
是的,他不了解,不了解卓王孙听到郭敖出世的消息,为何竟会无动于衷。要知道,郭敖当年为了争夺华音阁主之位,可是无所不用其极!就算现在,只要郭敖现世,一定会有很多阁中元老耆宿听从他的命令,对卓王孙的地位产生威胁。
但卓王孙只是淡淡一笑,毫不在意。
铁恨忽然有些明白,卓王孙为什么任由他守在后山洞口,三年来不发一言。原来,他根本就不想杀郭敖。
天下,对于他来讲,太小了。恩怨情仇,于他不足萦怀。
这个男子,当他望着天下的时候,他的心,也许连天下都盛不满,何况区区的一个手下败将?
铁恨鼓满了真气的袍袖缓缓落下,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坚持竟是那么的可笑。看着卓王孙的背影,他不觉有些不忍:“郭敖去了御宿峰顶。跟他同行的还有一人——步小鸾。”
卓王孙的身形骤然凝住。
步小鸾。一个身罹奇疾的女孩儿,是前一任华音阁代理阁主的遗孤。也是他这一生最挂怀的人。平日,她就居住在虚生白月宫后院一座秘密的小楼里,没有他的许可,决不会擅自离开。而虚生白月宫是阁主的居所,也是华音阁守卫最为森严的地方。什么人,竟能在华音阁的核心之地来去自如,瞒过他的耳目,将小鸾带走?
天空在一瞬间变得漆黑,似乎连苍穹都无法承受卓王孙的震怒,接着,月光重新归于清明,而卓王孙的身形已经消失不见了。
只有步小鸾,是他的逆鳞,决不允许任何人碰触!
触必杀人!
铁恨站在虚生白月宫前,任落花染满他的肩头。
二小姐缓缓走过来,握住他的手,嘻嘻一笑。
是的,他再也没有任何牵挂,从此江湖逍遥,他喜欢怎样宠着二小姐就怎样地宠着。他们可以浮舟海上,将木兰花装满整个船头。也可以在夕阳西下时,赶着牛羊漫步天涯。
但,他做对了吗?
步小鸾睡眼惺忪地醒来。窗外细细的雨打湿了栀子花,令她感到一阵隐秘的清寒。
她揉了揉眼,突然发现窗子外有一双清澈的眸子。
那是一双流动着星云般纹彩的眼睛,极为奇特,却又不会引起任何人的反感。它仿佛能射进人的心底,一切欲望、渴念都无法在它的面前遁形,被分辨得一清二楚。
步小鸾凝视着这双眼睛,忽然忘了栀子花。
这双眼睛很温暖,看着它们,她不感到丝毫的恐惧,反而有一丝莫名的期待。仿佛,这双眼睛乃是梦境中的第一丝春雨,能够带给她早就祈盼了多时的礼物。
一个温和的声音传了过来:“想不想长大呢?”
步小鸾的身子一震。
长大……像秋璇姐姐、相思姐姐那样长大吗?有着如花的容颜,曼妙的身姿,怎么笑都很美丽吗?可以自由地到外面奔跑,跟着卓哥哥走遍整个江湖吗?
“想!”她天真地笑了。
“过来。”窗外的人伸出手,发出邀约。他的笑容是那么的温和,就像是春风的一缕柳穗,被悠悠的牧笛吹起。
步小鸾跳下床,微笑着向那人走去。
那人伸出的手苍白,带着春夜的微凉。触到这双手的瞬间,小鸾感到一阵香甜的倦意,而后,便在他怀中再度沦入沉睡。
来人抱起她,缓步向门口走去。
春已经很深了,一夜花落无数,在石子小径上铺开一层粉红。那人信步前行,虚生白月宫中的一切禁制警戒都未被触动,仿佛暗藏的危机只是午夜的一个噩梦,来去了无痕迹。
不远处,一座高山笼罩在月光之下,山上桃花烂漫,无声陨落。
御宿峰。
御宿峰,峰高四百七十三丈两尺五寸,风流蕴藉,妙相无边。
郭敖站在峰下,看着卓王孙。
他淡淡地笑了:“卓兄。”
卓王孙的身形倏然顿住,眼神已转为冰冷。他凝视着郭敖。
——当年剑神傲绝天下的骄狂之气已经全都不在,此刻穿着一件朴素至极的布衣,立在御宿峰的春光里,如石头一般的普通。唯一不普通的,是他眸子中偶然一现的星云,并不夺目,却偏偏越看越深。
卓王孙淡淡道:“传说觉悟了春水剑法的人,眸中都会显露异彩。却是要恭喜郭兄了。”言罢,他猛然踏上一步。无边桃林被杀气惊动,绯红俪白,纷纷摇落。
郭敖依旧微笑。他的笑温和无比,没有半丝敌意:“这个世上真正掌握了春水剑法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卓兄。”
他望向远处的风月:“我不过是想知道,三年前打败我的春水剑法究竟是什么样子,所以才会在洞中苦思三年,终于觉悟出那一招的奥义。但,只有在觉悟出之后,我才更明白,我永远都不可能打败你。”
“真正的春水剑法,是宿命,是与生俱来,不是练出来的。”
“卓兄,并不是你修成了春水剑法,而是春水剑法为你而生。”
他谦恭、温和的话语,令卓王孙不由得一怔。这实在不像是当年那个人神共愤的少年暴君。难道三年的牢狱之灾,当真让他气质尽改?
可,那又怎样?
卓王孙再次踏上一步。剑气凛凛,犹如烈日:“小鸾何在?”
御宿峰上的春色骤然不存,随着卓王孙的眉峰一锁,整座山仿佛都化成了一柄剑,随时都能施展出天下无敌的春水剑法。
他的敌人,就在他的剑上。
他以天地为剑,以山川为剑,以王道为剑,以威严为剑。
无人能当!
郭敖伸开手,掌中是一只小小的沙漏。
那沙漏是用透明的水晶镂刻而成,里面灌了半瓶蓝色的细沙。随着他手的转动,沙粒就像是夜空中的星星,轻轻流泻:“我一直很想知道,卓兄究竟强到什么地步呢?”
“传闻天下最强的蛊物,乃是苗疆神魔洞中的七禅蛊。七蛊合一,种在一个人身上之后,就能令此人获得神魔一般的力量,功力从此超凡脱俗,无人能敌……”
郭敖微笑:“卓兄,不知七禅蛊与春水剑法的生死对决,会是谁胜谁负呢?”
他反手,将沙漏扣在地上。蓝色的流沙开始倒转,一滴滴静默地垂下,就像是断断索索的泪滴。
猛然,一声刺耳的尖叫从花丛中发出。
那是一抹红色的影子。红得炽热,红得惨烈,红得妖异。
半空中倏然一折,那抹影子直冲苍天,竟然一拔两丈多高!他的双手张开,真气从两腋生出,红色的衣衫飞舞,仿佛一只巨大的红鹰一般,缓缓落下。
——上官红!
他的脸仍然犹如孩童,却已被兴奋扭曲。透过那袭红衫,隐约可见他身上有七个光点,正发出柔和的光芒。一道赤红的血脉贯穿了他的身体,轻轻搏动着。血脉的一头深深扎入那七个光点中,另一头顺着他的丹田、胸腹盘旋而上,笔直探入掌心。无尽的力量仿佛正从这七个光点中喷出,供给他的全身。
上官红注视了自己的掌心片刻,终于发出一阵狂笑:“我终于成为高手啦!我终于成为高手啦!”
他骤然扭头,双目因兴奋而变得赤红,直勾勾地盯着郭敖:“我要杀了你,我恨死你了!”
他缓缓向郭敖走去:“你真是被关得太久,连脑子都坏掉了,居然把这么好的东西给了我。七禅蛊!这可是上古至宝七禅蛊啊!你真是傻到家了!”
他爆发出一阵疯狂的大笑,却又立即顿住,阴惨惨地道:“郭叔叔,为了感激你,我一定会将你大卸八块!”
他摩拳擦掌,几乎忍不住就要扑上来,将这个折磨了自己多年的家伙一口口咬碎。
郭敖却微微一笑,淡淡道:“想不想重新成为人人畏惧的魔头,令天下正派一听到你的名字就害怕得发抖呢?”
上官红身子一震,几乎连想都不想便脱口而出:“想!”
郭敖又道:“想不想穿上绣花鞋,沾上仇人的鲜血,在地上踩出一朵又一朵梅花般的印记,就像你原来最爱做的那样呢?”
上官红的眼中射出一阵奇异的光芒。他此生最大的兴趣,便是杀人后踩着满地鲜血,踏出一个个美丽的小小脚印,宛如开出一地的梅花。
郭敖微笑:“你只须先完成一件事。”他的手指抬起,指向前方,“杀了他。”
上官红顺着郭敖的手指,一寸寸地扭转脖子。
御宿峰的春光在桃花掠影中显得妖娆无比,衬着那一袭青衫,落落无言。
上官红的脖颈炸起一阵兴奋至极的寒栗:“卓王孙!”
他像是无法相信一般,重复了一遍:“华音阁主卓王孙?”
郭敖微笑:“不错。”
上官红眼中闪出热望:“不错!只要杀了卓王孙,我就是天下第一,我就是天下无敌!谁都会畏惧我,我想杀谁就杀谁!”他的眼神突然由兴奋转为暗淡,“但我怎么可能杀得了卓王孙呢?”
郭敖柔声道:“你一定可以,因为你身上有七禅蛊。”
上官红犹豫着,可眼神重又渐渐炽烈起来。
不错。自己的身上有七禅蛊。完整的,由绝顶高手精心镶嵌上的七禅蛊。何况,他还服食了七种珍异的药物,固本培元,令七禅蛊的力量能与他的身体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他本不相信小小的蛊物能够带来这么大的力量,但,当封住他真气的银针弹出之后,他的想法完全被颠覆了。
他仰起头,浩瀚苍穹,在他的眼中,一切都是那么小,那么脆弱!仿佛他如果愿意,便可以轻易地捏碎星辰!
辛铁石只不过种下了五种七禅蛊,就几乎打败了于长空,而他身上却完整地种下了七种!他,将成为有史以来最恐怖的大魔头!
上官红几乎笑出声来,他死死盯住卓王孙,咬牙道:“我,要,杀,你!”
炽烈的魔气从他身上倏然腾起,就像是狂风卷过整座山峰。那袭红衫隐在风中,仿佛展开猩红双翼的恶魔。
卓王孙静静看着上官红,看着这个终于脱胎换骨,从地狱苏醒的妖魔。
上官红冷冷道:“我从未认真出手过,因为我是妖,我杀人不是用刀剑,而是用诡计。可现在,我要让你见识一下我从没有施展过的武功!”
上官红的身影,倏然消失。
光风霁月,御宿峰春光明媚,上官红却完全不见了。他周身滔天的魔气也丝毫没有留下,就仿佛于瞬间化入了风中。
他的声音,却从四面八方涌来:“这就是我真正的武功:隐杀!你永远无法找到我,也无法知道我会从哪里出手杀你!七禅蛊真不愧是上古秘宝,借助这股力量,我可以在无声无息中杀人!卓王孙,你死定了!”
卓王孙淡淡一笑,转头看着郭敖,一字字道:“小鸾何在?”
郭敖低头看着沙漏。蓝色的沙静静流淌着,记录着已经过去一半的时光。他的手指轻轻抚过沙漏,似乎要追寻流沙滑落的轨迹:“你有没有想过,你并不能决定别人的人生?”
卓王孙淡淡道:“你若有足够的力量,也可以决定我的人生。”
郭敖摇头:“没人拥有绝对的力量……我只是说,你有没有想过,她也许想过另一种人生?”
郭敖的手抬起,一朵坠落的桃花轻轻打着旋,落入掌心。他抬头,静静看着卓王孙:“待放的花朵,也许不想永为蓓蕾,只想有一夜的盛开;幼鸟也许不想固守在巢中,只想去天空中飞翔;久病的少女也许不想被细心呵护,而是希望长大……”
卓王孙的眉峰猛然一皱:“你,对,小,鸾,做,了,什,么?”
他举步,向郭敖走去,再没有片刻停留。
他要踏平这一切,他已失去了耐心。他的逆鳞,感到了隐隐的疼痛,再不允许任何人触及!
郭敖悠悠道:“没做什么。我只是完成她长大的愿望罢了。”
卓王孙狂怒:“什么?”
郭敖静静看着他:“我在牢中静思了三年,得出一个结论:我犯下了太多的错,只因为我想改变天命。而你,和我有着同样的执著。”
“我出来,就是想告诉你——强如你我,也违背不了天命。正如我修不成春水剑法,而你也不可能阻止小鸾长大。”
卓王孙厉声道:“你可知道,她只能永远停留在十三岁,一旦超到十六岁,就会立刻死去。”
郭敖淡淡道:“但若只停留在十三,她就永远无法经历灿烂的盛开。”
他轻轻将手中的桃花托起,逆着卓王孙威严如天的眸子:“这对花儿来说,公平吗?”星云般的眸子中,旋转着世事忧伤。
卓王孙一窒,竟不能答。因为这正是他的死穴。
用天下最妙手的良医,最罕见的药物,最高强的内力,硬将小鸾停在十三岁,留在花萼紧裹的蓓蕾中,永远无法盛开。如此抗天逆命,强行留她于人世,究竟是仁慈,还是残忍?而这苦苦的挽留。又是为了什么?
郭敖淡淡道:“小心。”
空气中黏稠的黑雾骤然闪现,凭空竟响起了一声雷霆。黑雾弥漫中,红衫就像是雾中凝结的一点红雨,带着刺骨冰寒的杀意,向卓王孙怒射而来。
“我要杀了你!”上官红的厉啸声,宛如地狱的魔音。
剑蛊之剑气,赤血蛊之内力,飞花浩气蛊之杀气,碧海玄天蛊之智慧,三生蛊之长生,灵犀蛊之听觉……
七禅蛊的力量混杂在一起,宛如一股平地卷起的狂风,迅速形成风暴,撕扯成十丈多长的龙卷风,却又忽然爆缩,凝为一柄精光闪耀的利剑,一剑刺向卓王孙的心脏!
七蛊合一,绝情一杀!
配合上官红毕生修炼的隐杀,这一击的威力当真不是任何人所能抵挡的。当世,绝无人有赤血蛊那样浑厚的内力,没有剑蛊这样狂悍的剑气,没有飞花浩气蛊这样浩瀚的杀气,碧海玄天蛊这样超绝的智慧,灵犀蛊这样灵敏的听觉,三生蛊这样百战不死的体质。也就再无一个人,能有上官红这样的隐杀。
卓王孙反手,伸掌,探入了狂风中。
内力、杀气、剑气、灵心立即被挑动,展开疯狂的反噬。任何人都不可能抵挡这样的反噬,就算是卓王孙也不行!
但卓王孙并没有抵挡,他的手就像是春光一般,轻轻在狂风中一融。
怒血飞溅,赤血蛊被他生生地拔了出来。
上官红一声狂啸,赤血蛊强绝浑厚的内力是他统合其他六蛊的基础,一旦失去这股内力,就像是大厦突然失去了基石。
崩塌。
剑气切割,上官红的身躯倏然变成了十七八块。杀气纵横,锐音尖裂,他的血肉化成了一片粉尘。
他刚被狂风吹起,就已彻底消失,消失在一缕流逝的风月中。
卓王孙轻轻拂袖,将血雾驱散。叮叮一阵轻响,七只甲壳落在地上。
七禅蛊。有天下无双的七禅蛊,却没有天下无双的人。
也许,辛铁石种下五蛊后能够抗衡于长空,只是因为辛铁石本就是能够抗衡于长空的人。而邱渡凭借七禅蛊之助,纵横江湖,也只是因为他原本就可以纵横江湖。如果是宵小之辈,那么纵然种得七蛊,也未必能成为真正的高手。
郭敖仍旧微笑。他轻轻反手,将更漏拾起。蓝色的流沙恰恰在这一刻流尽:“三年不见,卓兄的武功又有精进。”
卓王孙冷冷道:“小鸾何在?”
郭敖悠然淡笑道:“曾有人将七禅蛊放在我面前,让我种下七蛊,获得能够打败卓兄的力量。但我说,七禅蛊打败不了我,更打败不了卓兄。她便跟我打了一个赌。如果沙漏流尽之时,卓兄还杀不了上官红,那我就输了。”
他笑了笑:“现在我赢了,却输了另一场赌局。”
“她还说,沙漏流尽之时,她便能让一朵迟到的花儿盛开。”
卓王孙的面色骤变,顾不得与郭敖纠缠,身化苍龙,向御宿峰顶怒袭而去。
郭敖望着他的背影,淡淡微笑。俯身拾起七禅蛊,收入袖中。
万花盛开,簇拥着一座洁白的大理石台。那白色是如此的净洁,竟让人无法生出半点污秽之想。
小鸾穿着一身洁白的衣衫,静静躺在石台上。她似乎已经睡去,长长的睫毛覆在眼睛上,嘴角含着甜甜的微笑。
她,已经十四岁了。
卓王孙赶到御宿峰顶时,正看到这一幕。
不远处,一柄淡青的油纸伞正擎在白玉般的手中,斜掩着碧绿的人影,缓缓向山下走去。木屐敲在山石上,发出寂静的回响。
夜色冥冥,人影渐渐隐入月光凝成的雾气中。油纸伞或者木屐,都变得有些模糊了。
卓王孙厉声道:“站住!”
他的双袖挥出,轻轻托起沉睡中的小鸾,向那人追去。
这个人,一定是郭敖请来的名医。他能感到,自己在小鸾体内种下的禁制已被精妙的手法毁坏,再也无法复原。小鸾即将以超出常人十数倍的速度迅速成长,就仿佛一朵被压抑已久的花儿,要在有限的日子里,尽情补偿未能盛放的岁月。每一天,她都将急速恢复本应有的少女年华,却也每一天,都在一步步地逼近凋零。
只有追上这个人,逼迫她重新为小鸾施术,才有可能让小鸾继续生存下去。哪怕多上一天也好!
苍龙一般的身影追随着纸伞,呼啸而去。
纸伞浅摆,木屐轻响,但无论卓王孙如何追赶,都无法靠得更近,只能看着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而陷身梦中的小鸾,忽然展颜微笑。
第三章只恐夜深花睡去
月光,宛如一片银色的海洋,浸润着大片盛开的海棠。
海棠花圃绵延数里,在夜色中悄然绽放,仿佛月海中漂浮起一幅绚烂的织锦。
花圃中心,一株合抱粗的海棠树盘根错节,看来已生长了百岁以上。树并不高,树冠却极大,在花丛深处撑起一柄巨伞。猩红、朱红、天红、桔红、粉红、粉白、紫红。树上竟同时绽放着七种颜色的海棠,在殊方奇药的催开下。结出比其他海棠大上数倍的花朵,层叠相映,将枝头压得颤颤发抖,看上去竟比牡丹还要雍容高贵。
夜风抚过,一时间,月色似乎也荡漾了起来。
比月色更美的是花,比花更美的是人。云想衣裳花想容。
海棠花树下,秋璇斜倚着盘虬的树干,抱膝而坐。一枚白玉簪斜坠在她微微敞开的衣领上,长发垂散,拂在肩头,又被夜风撩起,她却浑然不觉。
她凝视着一株花。那是一株孱弱的海棠,被独自养在一只水晶碗中,在身旁饱满盛开的海棠树下,它显得格外的寂寥。
秋璇手中斜握着一尊琉璃盏,盏中是凝血一般的酒浆。她饮一口,就浇给那花一口。琉璃盏轻轻滑过她的唇,映得酒浆如血,妩媚万状。
郭敖缓缓从花丛中走过,来到她的对面。
秋璇像是没看到他一般,自顾自地斟酒,饮酒,浇花。
郭敖凝视着她,眼神中有百般滋味。
良久,他缓缓开口:“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秋璇伸出一根手指,放在自己的唇上:“嘘……”她的声音低而温柔:“不要吓着它。”
它,指的是那株花儿。
此刻秋璇的眼中,似乎只有那株花,此外,她什么都不关注。似乎郭敖从牢狱中脱困而出的事,根本不足以让她产生任何情绪。
世间一切,都是那么的无聊,只有这株花,才能勾住她盈盈的眼波。
可这株花究竟有什么特别的呢?
它看上去毫不打眼,若是非要说有什么特别,那就是格外的纤弱、苍白,如水墨画中刻意的留白。月光的轻寒便能够轻易地穿透它,让它肌骨消瘦,宛如透明。它的叶子有点委顿,一朵刚刚鼓起一点的蓓蕾藏在叶片的中间,仿佛不胜酒力,残着醉了。
无论从哪一方面看来,这都是一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海棠花。
郭敖的目光中露出一丝深思,慢慢坐下。他也注视着这株海棠。
月光照在花苞上,随着月光的西移,花苞似乎正在一点点胀大。
秋璇仍然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酒,喝一口,就浇一口花。
明月渐沉,天空泛起了微微的红色。天边的云朵被长风吹起,卷涌变幻,凝聚成一点青苍的色泽。看来,离破晓已经不远。
那朵孱弱的花苞却在这一刻陡然获得了精神,变得饱满、丰厚。花苞里似乎充满了奇异的生命力,将会在朝阳升起的一瞬间,盛情开放。
秋璇的眸中终于露出一丝彩光,停止了饮酒。她的身子也随之坐正,以少有的肃然之容来迎接花朵的盛放。
这朵花究竟有何重要之处,竟令秋璇如此关心?
郭敖目光淡淡,亦凝视着这朵花。秋璇若要等待,他便一起等待。
秋璇的唇间沁出一丝笑意,似乎心情大好,悠然道:“你知道这朵花,我等了多久么?”
“我本来有很多种方法,能够让它一夜盛开,但我却没有这么做。我宁愿等到它自愿开放的一天。”
她注视着眼前的花,一抹微笑挑起在唇际:“于是,我花了六年零三个月。”
郭敖点头。
六年零三个月,记得多么精确。那么在多年前的那个时刻,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遇见一个人,遭遇一道伤痕,或者快乐,或者不快乐。
郭敖开口:“你种这朵花,是为了纪念这六年零三个月?”
秋璇的眸中有些浅浅的伤感:“不。我是为了占卜。”
郭敖有些讶异:“占卜?”
“是的。占卜。六年零三个月前,一位神医给了我一颗奇异的花种,他说可以根据花开的颜色,来判断未来的命运。”
秋璇淡淡而笑:“她说,未来越是难测,花开所需要的时间就越长。六年零三个月……我的未来一定很不好揣测。”
郭敖点头道:“这花会开出什么颜色?”
“血红,或惨白。”
郭敖追问:“红色预示着什么?”
秋璇柔声道:“不得好死。”
郭敖微怔:“白色呢?”
秋璇一笑:“同归于尽。”
郭敖沉默。这,不算是预言,而是诅咒吧。
此刻,月已西沉,星光尚未消失,天边的朝霞却越来越浓,浓得就像是血。
霞光中,秋璇抬头,悠悠道:“你说,我的命运,会是血红,还是惨白呢?”朝阳的光芒照进她的眼睛里,她慵懒的眸子仿佛一面镜子,照出了繁花落尽时的荒芜。
郭敖沉默,他的影子仿佛是日晷之轮,星辰最后的尾光在上面移动着,渐渐向那朵花掠去。
掠过了,黎明就将来临,这朵预示着命运的花,即将盛开。
秋璇静静地看着它,几乎屏住了呼吸。
六年零三个月,等一朵花开。多么漫长。
血红,是不得好死;惨白,是同归于尽。
当黎明到来的时刻,在光明与黑暗交叠的瞬间,无论血红还是惨白,这朵花都将开得无比灿烂。
星辰拖起即将消失的尾光,在苍穹中缓缓隐没。紧紧闭合的花苞绽开一道裂缝。风吹过的时候,便能听到花在绽放时的疼痛。
裂开身子,以图美丽的刹那。六年的等待,换取命运的诅咒。
秋璇一瞬不瞬地盯着花蕊。
星之尾光,在这一刻掠过地平线。花苞,在这一刻盛开。
却已陨落!
剑气同朝阳刺目的光华同时降临,孱弱的花瓣:在盛放的刹那便化成无垠粉尘,随着风化为漫天微尘。
秋璇静静注视着微尘,已然无法看出花瓣本来的颜色。
郭敖一动不动,微尘吹进他的眼里,一点点沉淀出看透世事兴衰的苍凉。
秋璇缓缓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郭敖沉默片刻,缓缓道:“你不会有这样的未来。”
青苍的晓色笼罩着花圃,将一切涂抹在斑驳的阴霾中。朝阳没有给这片园圃带来勃勃生气,反而剥离了月色掩映下那虚幻的美丽,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荒凉。
但郭敖那星云般的眸子,却在阳光中更加炽烈:“你既不会不得好死,也不会同归于尽。因为,我不会让你有这样的命运。”
秋璇定定看着他。他的话是那样的笃定,带着不容置辩的力量。
也只有在这一刻,他看上去才像三年前的郭敖。
秋璇叹了一口气,浅浅露出了笑容:“若是我就是喜欢不得好死或同归于尽呢?”
郭敖似是在慢慢咀嚼着秋璇的话,良久,他缓缓道:“杀了她,你的未来就会按照你真正喜欢的方式来安排。”
他伸手,缓缓拉开了背后的海棠花丛。
半掩残红。花枝纠结在一起,围作一个简陋的花台。台上躺着一个人,水红的衣衫垂落在花中,静静睡着,嘴角还含着一丝微笑。
秋璇惊讶地站了起来:“相思?”
郭敖的嘴角渐渐绽放出一抹隐秘的微笑。他举手邀约:“杀了她,你就再不会不得好死或者同归于尽。”他的指间夹着一柄薄如蝉翼的利刃,递向秋璇。
秋璇看着他,一字字道:“你疯了?我为什么要杀她?”
郭敖眸子中的暗彩流转,就像是照入了秋璇的深心:“因为你想。”
“你占卜,只因为你困惑。你困惑,只因为你已相信,自己的未来必定没有幸福。”
“六年零三个月前,你遇到的人正是她。从此,你需要依靠占卜来确定未来。只因你看到她的时候,便看到了那道命运中的伤痕。”
利刃,缓缓挪到了秋璇面前,正正映照着她的眸子。
淡淡的刀光,映出她眸中的春水涟漪。
杀了相思?杀了相思,就不会再有不祥的命运?
秋江上的一凝眸。她独自落寂,在一边旁观。
看着谁与谁的传奇,看着花开花落。
从此,她知道自己的未来,只剩下血红与惨白。
要改变么?
秋璇低头一笑。
花台中的人儿,睡得那么的恬静。如果可以选择,她愿不愿意睡着的是自己,而拿着刀的,是相思?
郭敖伸着手,静静等着秋璇的决定。
花树在她的身上投下一片阴霾。在这样的阴影中杀人,谁都不会觉察。甚至,连手上的血,都会被黑暗洗去。
明明是她先遇到那个人的,但在秋江上,那人眼中的人却不是她。
这就是可笑的命运么?
秋璇接过刀,轻轻一抖。刀断。
她的脸上绽开一抹醉人的甜笑:“你错了。我占卜的未来,并不是这个。”
她抬起头来,有些讥诮地看着郭敖:“你看我像是为了爱情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的小姑娘吗?”
缓缓松手,刀的碎片陨落了一地:“带着你的刀和‘好意’离开,你永远都不会了解我。”
“不。我了解的。”郭敖缓缓摇头,“未来千千万万,但只有最关心的那个才可被称为命运。你问的命运,正是因她而改变。”
秋璇冷笑:“你凭什么知道?”
郭敖道:“因为我也有自己最关心的命运。”
秋璇冷冷道:“你的命运又是什么?”
郭敖淡淡道:“是你。”
秋璇一怔。
“我重出江湖,唯一的心愿就是让你得到幸福。只要你能快乐平安,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无所谓。”
秋璇冷笑:“我和你毫无关系。”
郭敖点头:“是。但这仍然是我坚持的命运。”
秋璇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就像是看着一只怪物。
郭敖沉默,沉黑的眸子淡淡的,不因任何目光而改变。
秋璇突然一笑:“那你为什么不杀了她?若是你认定杀了她我就能幸福,应该直接动手才是。”
郭敖淡然道:“我想让你明白,幸福或者命运,都只会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如果你真想要幸福,就亲手杀了她。”
‘
秋璇点了点头:“好理由。但如果我拒绝呢,你总不能强迫我吧?”
郭敖摇头:“不会。”
他俯身,托起花台:“但我会带你走,到一个无人的地方。如果你注定不能幸福,我宁愿你永远陪着我。”
秋璇静静地看着他。郭敖的脸色很平静,这使他显得格外认真。
他的这句话,是用了很大的决心方才说出的。他也准备好了,要用很大的努力去维护。
秋璇忽然觉得有一丝丝冷。春寒。
她淡淡地、一字一字地道:“恭喜你,终于修成了春水剑法。”
郭敖笑了笑:“那你总该知道,我若想带你走,你绝没有办法阻挡。”
他轻轻将花台向前一送:“杀了她?”
秋璇的嘴角浮起一丝鄙薄:“不!”
郭敖又道:“那么走吧。”秋璇沉默着。
这一刻的华音阁出奇地安静。在曙色的笼罩下,亭台楼阁都是那么的阴冷,就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
秋璇怅惋一叹,俯身拾起一坛海棠花酿,一缕微笑在她的嘴角绽开:“你真的想带我走?”
“是。”
“你可知道我精擅暗器与毒物,跟我离这么近,一不小心就会糊里糊涂地送命哦。”
“是。”
“你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又悟出了上乘武功,为什么不过逍遥日子,非要改变我的命运,莫不是疯了?”
“是。”
“你抱着这么大个花台,不累吗?”
“是。”
“你就会说这一个字?”
“是。”
“……”
第四章未成报国惭书剑
白发苍苍的老人跪倒在地上,头顿人泥土,不顾青泥染满了额头。
黄衣使者朗声念诵:“杨继盛,你可知罪?”
“臣知罪。”
“你子竟为蒙古番邦国师效力,险险令我大明倾覆,你可知罪?”
“臣知罪。”
“你子与武林邪派大魔头卓王孙勾结,祸害本朝社稷,你可知罪?”
“臣知罪。”
“你子私任武林盟主,不受朝廷节制,大逆不道至极,你可知罪?”
“臣知罪。”
“奉天承运,皇帝诏日:兵部尚书杨继盛之子杨逸之,不思报效国家,图求功名,只愿打家劫社,啸聚山林。朕以仁心怀民,而民屡忤逆,国以宽大示众,而众不诚孝。子不教,谁之过?不以嘉赏,不显君德,不以重刑,不显君威。着杨继盛罚去冠冕,收其俸禄,押送军营,为一小卒。后若有作奸犯科,当罚从十倍,若痛改前非,当缓缓授爵。钦此。”杨继盛顿首:“谢主隆恩!”
黄衣使者合上圣旨,恭恭敬敬地交到杨继盛手上,叹息道:“老先生,其实圣上对公子颇有好感,无奈公子一直不肯为朝廷效力。如果老先生肯说服公予出任官职,报效朝廷,一切就既往不咎了。”
杨继盛缓慢爬起,捧着圣旨,心中百感交集。
苍茫功名,三品大员,废兴都在一纸间。
要那逆子为朝廷效力?杨继盛眉头紧皱。宁愿不要这逆子!
黄衣使者领着免去冠带的杨继盛,走入了军营。
这是浙江临海的一个驻地,里面驻扎了三百多名士兵。明朝海患严重,倭寇时常来骚扰劫掠,是以沿着海岸每不远处,就设一个哨点,倭寇一来,便可以抵抗。周围的哨点也可驰援。
那些倭寇多在海上设有据点,明朝虽然海运比较发达,但大海茫茫,要到哪里去搜寻他们?倭寇乘着快船,瞅着明军不防备的时候,便上岸抢劫。等大兵到来时,便退回海上。加之他们又用重金收买了许多探子,明兵到哪里,他们便早就知晓了。哪里有粮有钱,也知道得一清二楚。是以明朝虽屡次派兵围剿,但都不奏效。相反,倭寇用劫来的钱财买了大批红毛枪炮,坚船快艇,声势倒是越来越大。
杨继盛所发配的军营,便是浙江人海口的一个哨营。
沉沉的暮霭锁住海面。风暴过后的大海显得格外安静,几乎连一点浪花都没有。
军营里的士兵都疲惫不堪。半夜里突然而来的暴风几乎将整座军营掀了个底朝天。他们在军官喝骂下,草草将营房重新扎起。过度的疲惫让他们忽略了自己士兵的身份,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昏睡了过去。
猛然,恶魔的脚步踏碎了夜的宁静。
几艘漆黑的船只悄无声息地停靠在礁石之后。那些礁石高达数丈,被海水冲刷得滑不留手。只要稍不留神,船只撞上去便会粉碎。但掌舵者的技术显然极好,船只恰好贴着礁石停好,卡在石缝里将将避开了风浪的侵袭。
几条粗大的绳索被用力甩起,缠在礁石上。几道人影突现,沉默地沿着绳索攀上了礁石——那是些全身漆黑的人。黑色的夜行衣将他们完全裹住,只露出两只眼来。夜行衣紧贴着身子,显得他们格外的剽悍精干。他们轻轻地在背上撕拉,扯出两只黑布做成的巨翼,双臂张开,布翼顿时鼓满了风。他们顺势一纵,如恶魔般,在漆黑夜色的掩映下向军营扑去。
杀戮,悄无声息地展开。十几个黑衣人非常默契地同时钻入一个军营,片刻之后又同时钻出。每个人都只出了一刀,营房里正昏睡的士兵们,便全都倒在了血泊中。接着,他们扑向了第二个营房……
杨继盛霍然醒来!
他曾身为三品大员,决不仅是在京城养尊处优,那兵部尚书的头衔是他历经几十次苦战辛苦拼来的。对战争、对血的敏感,他并不逊于任何久经沙场的斗士。
太宁静的夜,让他隐隐有些不放心。
这时,一些细微的声音传人他的耳朵——那是利刃割断皮肉的声音!
杨继盛心神一凛,霍然跳起,狂叫道:“快起来!倭寇来了!倭寇来了!”
苍老的声音中气十足,瞬间传遍了整个营房。
倭寇?
士兵们睡眼惺忪地醒来,一时还没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们连年与倭寇作战,知道这些人神出鬼没,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从怒涛中杀来,因此谁都不敢怠慢,急忙握住了枕头上横放的刀剑……
才一瞬间,又有二十三条生命消逝。
海风恰逢其会地刮起,浓烈的血腥气立即溢满了整座军营。
这一刻,所有人都霍然惊醒!倭寇真的来了!
将官急忙传令,沉闷的鼓声轰然晌起。
士兵们手忙脚乱地披挂上铠甲,横起干戈……
三十四条生命,消逝了。
士兵们仓皇地冲出营房,发现天空中飞舞的全都是黑色的恶魔。一半的军营,已永远沉寂在宁静的血泊中了。
酷烈的战争,在这一刻真正展开,却完全是一边倒的屠戮。
身着黑衣的倭寇全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扶桑忍者,他们身上所穿的,据说是伊贺谷秘传的飞忍衣,配合飞忍秘法,可在空中自由地翔舞,又哪里是普通士兵能够抵挡的?
更何况,杀戮掉近一半官兵之后,他们在人数上也占了极大的优势。
黄衣使者大惊失色,尖声叫道:“撤退!快些撤退!”
士兵们心慌意乱,听到这声怪叫,更是一点斗志都没了,发声喊,拖起兵刃便向外狂跑。
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怒叫道:“站住!”
只见杨继盛怒目横眉,手握铁枪,立于营门门口。他须发皆张,厉声道:“身后十里就是镇海城,我们若是溃退,镇海城不及防守,必然陷落。城中五万百姓定遭倭寇屠城!国家社稷系于我身,我等岂能退却?”
黄衣使者平日连京城都少出,哪见过如此惨烈的战斗,当下几乎哭了出来:“敌兵这么多,要怎么打?我们一定会被杀的!管他什么镇海城的,我们赶紧逃命吧,杨大人!”杨继盛厉声道:“国家危难,正是我辈武人报效之时。是男儿的,就跟我杀出去!”
黄衣使者吓得几欲昏死:“杨继盛,我命令你立刻保护我逃走!你若是抗命,我到时奏请皇上,决不饶你性命!”
杨继盛哈哈大笑:“沙场之上,老夫从未想过要活着离开!”
“杀!”铁枪一摆,卷起湿冷的海风与苍苍白发,杨继盛悍勇地向倭寇冲去。
溃逃的士兵不由得止住了脚步。
这个年近花甲的老人,竟让大家产生了莫名的敬畏。
他们与倭寇作战多年,逃过不止一次——当官的都在逃,做小卒的为什么不逃?打不过就逃,这似乎已是天经地义的了,根本没什么好羞愧的。但此刻,却令他们感到有些无地自容。
猛地发一声喊,众士卒跟着杨继盛,一道向倭寇拥去!
杀——
倭寇们吃了一惊:他们还从未见明兵如此悍勇过。多少次,只要战争伊始明兵占不了优势,就一定会退走。
所以,每次战斗前,倭寇们都会做两件事。
第一件,就是花重金收买当地百姓,散布谣言,说倭寇们多么凶残可怕,若是战败落于他们手中,一定会生不如死。
第二件,就是一定会用最精锐的伊贺谷忍者打头阵,务必一开战就将明兵的士气完全打压下去。
所以,倭寇凶残的印象深入人心,每个明兵都深恐与之作战失败,沦为俘虏。倭寇不是人,是大海深处的恶魔!种种传说带着妖异之色重重压在明朝官兵、百姓的脑海里,令他们只要一落下风,就只想溃逃。
其实,要成为一名精锐的伊贺谷忍者绝非易事,所以忍者的数量并不算多,倭寇决不愿意他们稍有折损,故而决不想遭遇真正的顽抗。
所以,当他们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仅仅身着一件麻衣,连铠甲都没有,手里挥舞着一柄铁枪便冲了过来时,完全惊得呆住了!
这决不可能!几名伊贺忍者对望一眼。
老者身后,是士气渐渐澎湃起来的明兵。
决不能让明兵有这样的斗志!
立刻杀了他!胆敢反抗我们的人,一定要死!
刷。只有一声锐响,却是八名忍者一齐出手。
太刀卷起的海风,腥咸而锐利。这令杨继盛想到自己少年时独步大漠时,那头对着夕阳悲嘶的孤驼。他几乎能看到,死亡正张开巨大的羽翼,在海风中蹒跚飞舞,向他直直扑了过来。
但他依然在冲锋,向死亡冲锋!
他只希望,自己的死,能够唤醒同袍的满腔刚烈。不要那么懦弱了,要勇敢,要战,就算前面是不可避免的死亡!
死在沙场上是军人最大的荣耀。这样,或许便能洗刷掉所有的屈辱。
海风被撕碎,忍者的太刀卷起的锋芒就像是鲨鱼的利齿,怒张着向杨继盛噬来。杨继盛一声怒吼,铁枪舞成一团黑光,向刀身上迎去。
当。当,当……一阵乱响,铁枪被斩成十几截,片片碎在地上。
杨继盛的虎口被震得鲜血直流,手中只剩下一截半尺多长的枪身。可他丝毫不惧,一边嘶声大吼:“保家卫国,是男儿的就跟我冲!”一边继续悍然向倭寇们扑去。
倭寇们惊讶地看着他,不
明白这人究竟是不是个疯子。
稍一犹豫间,明兵们的士气完全被杨继盛鼓起,狂喊着随之冲上来。
伊贺谷忍者稍稍向后一退,倭寇的正规军立即扑上来。
他们一定要在黎明到来之前攻下这座哨营,然后,便可在日出前攻破镇海城。他们必须要达成这个目标!
而忍者们的目光,一道重新锁定在
杨继盛的身上。他们不能让这个老头活下去。一连串的倭语响起,他们迅速沟通着下一
步的行动方针,随即身形怒射,背后的黑翼张开,从四面八方向杨继盛冲去!为了这场战争的胜利,他们必须要用最残酷的方式杀死这位老者!用他的鲜血,浇灭明军好容易鼓起的勇气。
刀光,紧紧绕住了杨继盛。而一声微弱的叹息,于同时响起。
光,在黑暗中炸开,却是那么淡,那么柔,淡得就像是一泓春水,柔得就像是一抹眼波。水,浮动在海风里,波,盈盈在刀光上。
八柄太刀的光芒,同时碎裂。
八名忍者的目中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太刀断成两截,再反过头插进自己的心脏。他们向前飞纵的身躯像是被突然折断一般,骤然停止,然后反方向飞回,落到起步的地方。
八名最精锐的伊贺谷忍者,一起跪着死去。死在杨继盛的面前。
光猝然熄灭。黑暗就像是黏稠的血。
倭寇们的动作一齐停止。他们尚不能明白,究竟是什么力量,能够在一瞬间杀死他们最精锐的忍者。这八名忍者,对于倭寇而言,是一笔多么宝贵的财富啊。
悠悠的海螺吹响,倭寇们抢起忍者的尸体,潮水一般退走。
杨继盛昂首站在军营的正中央,看着倭寇们退去。朝阳的光芒慢慢吞噬掉黑暗,镀在他的身上。士兵们这时才爆发出一阵热腾腾的欢呼。
他们赢了!竟然赢了!真的赢了!
他们保卫了镇海城!捍卫了自己的尊严!他们是胜利者!
但这胜利是多么的惨烈啊,三百名士兵,此刻仅仅只剩下不到五十人。
杨继盛慢慢转身,目光逆着阳光,落在不远处那名白衣的男子身上。
阳光尽情垂照在那人的身上。白衣就像是最洁净的羽毛,一尘不染。
原来是这个人,出手杀死了伊贺谷忍者吗?
士兵们悄悄低语着,目光中不由带着些尊敬。
此人的身上究竟蕴含着什么样的力量,竟令凶悍残忍的倭寇们望风而逃?如果他能够一直留在军中的话,会不会令倭寇再不敢来犯?
“抓住他!”倭寇退去后,黄衣使者重新恢复了尊严。他手执皇上亲赐的节杖,横指着白衣男子。
众士兵面面相觑。
抓他?抓这个刚刚帮咱们打败了倭寇的英雄?这使者莫非被倭寇吓出毛病了?没看到此人可是一剑就杀死了八位忍术高手,我们这么多人却连一个忍者都干不掉,冲上去抓他,岂不是白白送死?
黄衣使者却似乎信心满满,冷笑道:“大家不要放他走!他就是武林逆贼杨逸之!”
众士兵浑身颤抖一下,不由自主又退了一步。
杨逸之的名字他们或多或少都曾听说过。想在江湖上混的,谁会没听过武林盟主的大名?开什么玩笑,让咱们这些残兵败勇去抓武林盟主?要抓你自己抓好了!
杨逸之依然淡淡的,转身欲离。他本就没有再留在这里的理由,但黄衣使者的下一句话,却让他的脚步戛然而止!
“杨继盛,若是拿不住武林逆贼杨逸之,我就奏请皇上,斩你的头!”
杨逸之霍然回身,目光凝在黄衣使者的脸上。黄衣使者忍不住倒退三步!
这个温文尔雅的男子,竟让他从心底升起一阵寒意。面对着这双静如秋月的眸子,他不由自主地恐惧战栗,直想逃走。
一杆半尺多长的铁枪,向杨逸之横了起来。
杨继盛的苍苍白发似乎更加枯白。他定定注视着眼前白衣如雪的男子。
这个令他由三品大员,一下沦为戍边士卒的男子;这个从小就没让他感受过一丝骄傲,选择混迹草莽的儿子。他恨,恨这个出生于将门世家,却建立不了丝毫功业的孽障。
杨继盛还清楚地记着,十三岁之前曾对杨逸之有过多高的期待。他的才华,他的才情,都会是杨家的骄傲,会是状元榜首,会是出将入相。
可是一切都化为了梦幻泡影。
是他,令杨家断绝了子嗣。因为从他离家的那一刻起,杨继盛就当这个儿子已经死去。
那个被尊称为武林盟主的杨逸之,不过是江湖草莽。侠以武犯禁,扰乱法纪,为朝廷所不容!
杨继盛看着杨逸之。铁枪冰冷,攥在手中就像是攥着一把寒风。
皇命难违!
他踉跄前行,一枪刺出。杨逸之全身颤抖,缓缓跪倒。
铁枪重重击上杨逸之的肩头,杨继盛双目已紧闭,老泪纵横。
如果自己从不曾有过这个儿子,该有多好!
此刻,黄衣使者却着实乐开了花。
他指挥着士兵将杨逸之捆绑起来,冲着杨继盛的脸堆满了笑容:“杨老先生,请帐里坐。”
他命人将杨逸之押进帐内,屏退所有人,亲手关上帐门,再从门缝里向外张了张,确信四周无人,这才回转身来,冲着杨继盛深深一礼:“杨老大人,天大的富贵就在眼前,晚辈还请大人荣华富贵之后,万万不要忘了晚辈。”
杨继盛心中千头万绪,闻言淡淡道:“老朽已是戴罪之身,哪里有什么富贵?大人不要开玩笑。”
黄衣使者正色道:“晚辈还指望大人提携的,岂会和大人随意玩笑?大人的富贵,可不就着落在令郎身上么?”说着,他亲手将杨逸之的绑绳解开,作揖打拱地赔礼道:“世兄千万不要见怪,方才小弟无礼,只不过是为了免除那些士兵的疑惑而已。”
杨逸之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一时不置可否。
黄衣使者面色神秘:“所谓朝中有人好做官,老大人跟世兄在朝中有一个天大的靠山,眼前这点小波折算得了什么?只要大人跟世兄肯效忠朝廷,荣华富贵还不是唾手可得?”
杨继盛倒给说得糊涂了。他生性耿直,在朝中得罪的人不少,交好的却没几个。所以此次落难,连个求情的人都没有。
他不由疑道:“大人说老朽有靠山,不知此话怎讲?”
黄衣使者笑了,突然高声道:“杨继盛、杨逸之听旨!”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幅小小的黄绫。
杨继盛高呼“吾皇万岁”,跪了下去,杨逸之却一动不动。
杨继盛顿时怒喝:“畜生,还不跪下!”杨逸之不由自主跪倒在父亲身后。
就听黄衣使者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特授杨逸之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总督天下兵马,为朕扫除倭寇,一统武林。杨继盛即日官复原职,再加一品。钦此。”说着,他将黄绫交到杨继盛手上,笑道,“老大人,这可不就是天大的富贵么?”
杨继盛接过圣旨,打开一看,果然不假,上面还盖有血红的玉玺,不由得惊喜交集。
——他本为三品大员,再加一品便是二品。明朝二品已属稀有,足具入阁资格,堪为人臣的极限。他惊喜之下,一时说不出话来。
黄衣使者笑道:“皇上素恨武林人惹是生非的禀性,令郎是武林盟主,且一度与蒙古国师相从甚密,尤其为国法不容,皇上本欲将之捉拿处斩,却有一贵人向皇上进言,说令郎并不是没有忠孝之心,只是报国无门。她将令郎在蒙古时的作为向皇上细细诉说,令皇上对令郎的印象大为改观,称赞说草莽之中亦有人杰,于是就下了这道密旨,吩咐晚辈见到令郎后才能秘密宣读。”
杨继盛更是惊喜:“不知究竟是谁为杨家向皇上剖明苦衷?”
黄衣使者俯身到杨继盛耳边,低声道:“是公主,永乐公主!晚辈说老大人朝中有人好做官,可没有妄言吧?”
杨继盛却有些诧异,公主怎会对杨逸之有如此好感?杨逸之也有些莫明其妙。
就听黄衣使者接道:“倭寇犯我中华,抗倭保家卫国,乃是大义,想必令郎定然不会推却。”杨逸之的目中满是迟疑,抬头,只见老父殷切的双眼。
显然,只要自己答应,便可恢复父子亲情。老父一生耿直,于忠孝两字看得极重。而自己却于这两字最为欠缺。他不由得轻轻点了点头。
杨继盛目中露出一丝欣然。养子十余载,总算是有了一点欣慰。
黄衣使者又道:“经过吴越王的叛乱,朝中兵员已极为匮乏。世兄虽然做了天下兵马大元帅,但手中实无多少兵权。好在世兄乃是武林盟主,就请即刻回去,召集天下豪杰,会于浙江,共同抗倭。小弟有确切的情报,倭寇已大举集结,不日即将入侵中原。本朝兵力空虚,必不能当,说不定便是亡国灭种之祸。只有世兄将这些武林高手全部集结起来,才能抵挡一二。此乃民族大义,想必那些江湖人也不会不答应。”
杨逸之轻轻点头。武林中人虽然不服朝廷节制,但于家国却也看得极重。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倭寇既然倾巢而出,召集义兵势在必行。当今皇上一直对武林中人有所偏见,借着这次靖寇之举,也许可以令皇上对武林改观,而自己这个武林盟主,也总算为天下正道做了点事情。
黄衣使者脸色一沉,森然接道:“皇上的意思,是等杀尽倭寇之后,这些武林人士,也都不必回去了。”
杨逸之大吃一惊,就听黄衣使者冷冷道:“国家无兵可用,而这些武林人士又索来桀骜不驯,皇上早当他们是心腹大患。此次国家有难,不得不倚重他们。等到功成之时,庆功宴两位大人就不用参加了。”
他笑了笑,一拱手:“到时小弟是要尊称世兄侯爷还是驸马爷,都还是未知之数呢。”
杨逸之厉声道:“我岂能为此不仁不义之事?”黄衣使者神色淡然:“皇上有旨,杨逸之若不从,立即以叛国罪处理。杨家满门……斩!”
杨逸之一窒。他可以对抗任何一位天下高手,但却无法对抗社稷。如果他被定为叛国,青史之上,杨家永为叛逆。那是老父永远都无力背负的罪孽。
他偷眼看向老父,杨继盛面色如铁。
黄衣使者缓缓道:“草莽之中,能有什么好人?打家劫舍,以力为强。皇上答应,死后将他们全部追封为功臣烈士,还会好好抚养他们的子女。杨世兄,你要知道,朝中之人看你们武林,始终只觉是毒瘤啊。”
杨逸之忍不住又将目光转向老父。而杨继盛间竟似不忍再看他,急急转首回避。但那一瞬间父亲眼神中的冷淡,却让杨逸之深深体味到,庙堂之高与江湖之远,中间隔着的,是一道永生不可逾越的鸿沟。
一边是贪官酷吏,一边是恶徒暴民。如果没有了武林,也许天下的确会太平一些,官老爷会放心一些。鞭子挥起的时候,不会被一只有力的手擎住。国家法度,也会更具威严。
但,江湖人全都该死吗?如此,成全了忠孝,却将节义置于何地?
杨逸之的笑容有些苦涩,缓缓跪倒在杨继盛面前:“父亲大人,这就是您一直以来的心愿么?”
杨继盛叹息一声。这是他的心愿么?这就是他一直以来对儿子的期许么?
——光耀门楣,忠君报国,这是青史最鼎盛的荣耀,是簪缨冠冕的辉煌装饰,亦是君对臣、父对子最大的热望。
杨继盛看着杨逸之。
虽然父子已多年未曾相认,但杨继盛依然清楚,无论自己的要求多么困难,杨逸之必定不会拒绝。因为这是自己平生第一次求他,亦将成为他对自己最深隆的回报。是他的骨,他的血,对诞生他的骨,他的血最虔诚的奉献。
杨继盛一声长叹,终于,极轻极轻地点了点头。
杨逸之默默。
良久,他抬起头,清明如月的脸上浮起一抹淡淡的笑:“如此,爹爹,我会为你封侯。”
然后他走出营帐,不再回头。
杨继盛双目紧闭,神色中只剩苍凉。
一将功成万骨枯。出将入相,何等荣耀,连青史都遮蔽不了,他们杨家,将光宗耀祖,荣宠无比。他的儿子,将会如他所期许的那样,千古留名。
谈笑之间,便为朝廷除去了两大心腹之患。
那样,就会是他梦想中的儿子了吗?就会成为他的骄傲了吗?
浩浩的海风吹过他苍白的发。他忽然感到一阵,怅然。
第五章山水照人迷向背
秋璇走得很慢。夭红的裙裾扫过花丛,就像是流云漫过水天。
郭敖并没有催促她,这让秋璇有些惊讶。
华音阁是什么地方,她自然非常清楚。三年前的郭敖,自然可以于此处闲步,但三年之后,华音阁的主人早已换了。那个人,是决不容任何人在他的领地上闲庭信步的。
这是否意味着,郭敖已经有了对付卓王孙的方法?
秋璇眉峰轻锁,美眸流转,叹道:“你看这春光好不好?”
水路两边,花红柳艳,江南的春色被烟雨笼着,淡淡的就像是美人刚描好的眉,带着含蓄的媚态,让人忍不住想靠近,融入这份春意中去。
郭敖点了点头。
秋璇又道:“这么好的春光,为什么你不好好欣赏呢?你觉悟了剑心,应该没有人再能阻挡你才是。”
郭敖在一株高大的花树前止步。风静花犹落。他站在花影下,似乎不愿打破这份宁静,一时无言。
秋璇道:“就算你不愿逍遥红尘,也不应找我才是。你若想寻个朋友,就该找杨逸之、祟轩、柏雍。我们毫无瓜葛,你为何偏偏要找我?你总不该还认为,我俩是兄妹吧?”
郭敖淡淡道:“我从来就没有这样认为过。”
秋璇的笑变得有些调侃:“或者,你还喜欢我?你早该死心才对。”郭敖点头:“我明白。”
秋璇微微叹息一声:“莫非你想找个仇人?那就该去寻卓王孙。夺走你一切的人,是他,而不是我。”
郭敖静静抬头。树的阴影笼罩在身上,令他全身染满绿意,仿佛身心都埋入了那巨大的树影。
“我最恨的人不是卓王孙,而是你。”
秋璇讶然:“我?为什么?”
郭敖缓缓折下一根树枝。翠绿的露水还凝结在枝头,它的生命却注定消失:“我一生曾行遍天下,却不过可归为三剑。”
他伸出树枝,平平一剑斩出。剑式极为简单,一点花巧都无,却有一抹妖异的红影倏然在树枝后闪现,诡异无比地顺着树枝斩出的方向扑出,咻然一声没人了长空。
秋璇道:“飞血剑法,我见过好几次。”
飞血剑法乃是邪剑,以用剑人自身血肉为力量,召唤血魔。中者血肉立被消蚀。此剑每次现身江湖,都会掀起一番腥风血雨。
秋璇的目光追逐着那抹早就消失的红影,轻叹道:“当年有一对兄弟,哥哥钟成子是享誉武林的铸剑大师,弟弟钟石子却默默无闻。这让弟弟很不甘心,千方百计想超越哥哥。随着钟成子的剑越来越有名,钟石子想出一个奇招,便是打造出一把以人为剑的妖剑,击败哥哥的所有名剑。因此,钟石子找到一个根骨极好的孩子,用各种邪异的方法淬炼他,好让他能赶在钟成子死之前,成为绝世高手。这个孩子的武功虽然突飞猛进,但心灵却遭到极大的创伤,被埋入了恶魔的种子。有一天,孩子逃了出去,浪迹江湖,成为当时最负盛名的少年侠士。但恶魔的种子却不断在他心中生长发芽,终于,在三年前,他化身为魔,大开杀戒,几乎颠覆了整个武林。”
“这个孩子,是你。而飞血剑法,则是你心中的魔障。这一生中影响你最深的,便是钟石子传给你的邪剑。”
郭敖点点头:“不错。我心中有恶魔的种子。我也曾一度认为,这颗种子是被钟石子种下的。但经过三年的苦思,我却发现自己错了。这颗种子早已被另一个人种下了。”
他的目光有些暗淡,一声叹息,树枝斜挥而出。
如果说,刚才那一剑毫无花巧,这一剑却如天女舞空,绚丽至极。枝上的花叶在山岚中轻轻颤动,激起一串细小的水雾,每一滴,都如张开了一枚空之水镜,须弥芥子,已足以映出红尘的万种繁华。
秋璇的目光动了动。
这一招,现于世间决不超过三次。而这一招,却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
她怔怔注视着剑光,眸中春水般的笑意渐渐冷却,透出淡淡的悲伤。
郭敖收剑,缓缓道:“此招叫凤还巢。二十年前,江湖上有一对人人羡慕的神仙眷属。男子是号称天下无敌的于长空,女子便是华音阁仲君姬云裳。传说他们两人初识,便是因为这招风还巢。定情之时,姬云裳告诉于长空,如果有一天他背叛她,她会用这招凤还巢取他性命。两人联姻后,于长空成为华音阁的主人,开启了华音阁如日中天的时代。这段姻缘亦成为江湖上最完美的传说。然而,再美的传说也敌不过命运。十三年前,这招凤还巢果然还是自姬云裳的手中施出,刺人了于长空的胸口……”
他不再说话,只静静看着秋璇。秋璇无言,眸中似乎有淡荡的波光。
良久,她深吸一口气,平静地道:“这两个人,就是我的父亲与母亲。这一招凤还巢,曾于严府水牢中由我母亲施展,杀了我父亲。而你,当时就在一旁。”她顿了顿,冷笑道,“是不是因为当时你认为我的父亲亦是你的父亲,才对这一剑的印象如此深刻?”
此时,她春水般的眸子中凝聚起一丝怒意。
三年前,正是郭敖当着华音阁众人的面,将这个秘密公诸于众。
——是仲君弑杀了阁主,是姬云裳杀了于长空。
这消息犹如平地惊雷,华音阁瞬间陷于内乱,姬云裳只好带着秋璇远走边陲。
从那一刻起,她与母亲再未交一言。不久后,她不辞而别,独行千里,终于又回到了华音阁。一别之后,音信渺茫。这些年来,她也曾试图原谅母亲,想去曼荼罗阵寻亲,却终于未能成行。
而后,便传来永诀的消息。那一刻,她失声恸哭,却再也无法挽回。
这一剑,改变的不止是郭敖的人生,还改变了太多太多人。
郭敖亦久久沉默。他出生富贵之门,却不过是小妾所生,在太师府中的地位比奴仆高不了多少。他的母亲懦弱无能,只天天叮嘱他要讨大哥世蕃的欢心。他是庶出,没有尊严,没有地位,没有庇护,没有前景。他甚至知道,父亲严太师是个为世人不齿的大奸臣。他的骨与血中,都是肮脏污秽下贱的东西,没有半分高贵。
直到有一天,一位虽然落拓武功却极高的人找到他,告诉他,他不是大奸臣的儿子,他是当世第一高手于长空的儿子!他天生就该是剑神,他应该学习绝世的武功,成为人人敬仰的侠客!
那一刻,他心中的门忽然被打开,炽烈的阳光让他全身通透。
他不惜冒着被大哥打死的危险,也要去寻找那人,学习他的绝世武功。但就在这时,这一招凤还巢出现,他成为侠客的梦幻,戛然而止。
这一招剑法对他人生的改变,甚至更大于飞血剑法。
如果于长空不死,如果于长空有时间将剑心全部传给他,甚至将他带入华音阁,不用漂泊江湖,不用遇到恶魔般的钟石子,他的人生将会怎样?可一切,却都因这一剑而夭折。
为此,他失望过、不甘过、痛恨过。后来无论姬云裳对他多么宽容,他都用血淋淋的残刻来回报她。无论华音阁是否愿意将他奉为主人,他都像个少年暴君一般,在阁中胡作非为。但,这一切,又何尝不是源于他童年时深深的烙痕?
郭敖眸中的神光暗淡下来,眼中露出一丝痛苦,因为他从秋璇脸上看到了同样的悲伤。
他轻轻叹息:“你以为,是因为我恨你的母亲,才故意要用这一剑来羞辱你么?”秋璇不答。
郭敖叹道:“你错了。这一剑对我的影响,不是受剑之人,而是使剑之人。正是这个人,改变了我的一生。”
他的眉头深深皱起,仿佛被锐利的东西刺中,带来刻骨的痛,却又有种释然,似乎潜藏多年的愧疚终于被说了出来,于是得以解脱。
秋璇有些错愕:“我母亲?”
姬云裳?改变郭敖最深的,竟然不是于长空,而是从他生命中恍惚而过的姬云裳?
若没有于长空的嘱托,姬云裳根本不会看郭敖一眼。就算是有了嘱托,在郭敖成年之前,姬云裳和他也不过匆匆数面。为何郭敖会认为,影响他最深的是姬云裳?这怎么可能?
秋璇犹疑地注视着郭敖。她能看到,他的手在垂下的衣袖中用力握住,苍白的指节和凸起的筋络缓缓绷紧。
重出世的郭敖一直是那么淡然,淡然到让人害怕。似乎喜怒哀乐都已不能再触动他的心。唯有这一瞬间,时空仿佛突然逆转,将他带回到了三年前——三年前那个恣意破坏的少年,此时却在无人的角落里,因恐惧与寂寞瑟瑟发抖。
秋璇的秀眉微微蹙起:“我明白了。你看到我母亲的时候,便不由自主地将她跟另一个人比较,那就是你自己的母亲。”郭敖的身子一僵。
“我父亲号称武功天下无敌,所以我母亲的武功也就显得不那么引人注目。但我却知道,我母亲的武功决不下于父亲。在很多人眼中,母亲在容貌、风采、武功、修养上几乎是一个女子所能达到的极致。所以当她出现时,你便无法忘却。而你的母亲……”秋璇顿了顿,不忍说下去。
郭敖笑了笑,笑容艰涩无比。
的确不用多说。他的母亲不过是一个大奸臣的妾室,只会逆来顺受,甚至不惜为了活下去,出卖自己的尊严。她的美貌只能借助脂粉而存在,且日渐凋零;她的温柔不过是剥离了尊严后的懦弱,在恐惧下忍辱求全。她的笑容,总是那么惨淡,强颜欢笑。
他曾经以为,天下的女人都是这样,依附于男人而存在。无论她们想获得什么,都需要别人的施舍。苍白、脆弱、渺小、可怜,只是富丽堂皇的地毯上一道柔软的花边,虽然美丽却遭人践踏,无从躲避。
但,那一剑,却是一道光,让他看到了另一种女人。
强大、美丽、雍容、坚忍。
那一刻,阴暗的水牢似乎都被这一剑照亮,他看到毕生未见的光辉!
也在那一刻,恶魔的种子真正埋进他心底,再也无法摆脱,只能无助地看着它越来越壮大,探入他的心底。
它不住在他耳边低语,血淋淋地提醒他:你看,这世上有武功盖世的侠客,有风华如神的女子,他们是存在的,但却与你无关。你一出生,命运就已被注定,下贱、污秽、卑微、堕落。一切美好高尚的东西都不属于你,所有人都看不起你。若你不甘心这样的命运,就只能出卖灵魂换取恶魔的力量,将那些人变得和你一样污秽!
他挣扎着,他拼命地让自己相信,他是于长空的儿子,他是个侠客。他从钟石子手下逃走后,游侠江湖,不惜抱着宁芙儿跳下舍身崖,不惜因为道义约战凌天宗,不惜保护初识的朋友远走苗疆,不惜帮助老人幼女千里护镖,不惜为了一句承诺进攻少林……因为,他是于长空的儿子,他是侠客。他不是奸臣与小妾的儿子,他不是恶魔。
秋璇看着他,两人一时无言。童年时心灵所受的创伤,会有多么深重,他们都能体会。
良久,郭敖缓缓抬起树枝,施展出第三招。
这招剑法,不须任何解释——春水剑法的第一式,冰河解冻。
秋璇轻轻叹息,打破难忍的沉默:“你对于无法觉悟春水剑心,一直耿耿于怀。”
三年前,郭敖终于以于长空之子的身份进入华音阁。那时,几乎每一个人。都对这位来历不明的阁主继承人心存怀疑。
华音阁,天下第一大派,阁主之位何等尊崇,本就不是世袭。郭敖想要成为阁主,就必须证明自己。
这时,秋璇将他带人密室,将继任华音阁主的钥匙——春水剑谱摆在了他的面前。但他却无法觉悟剑心,施展出真正的春水剑法。而人中龙凤卓王孙,却不靠剑谱,自行觉悟出剑心。这几乎摧毁了郭敖最后的信心,也促成了他最终的疯狂。
春水剑法,是郭敖永恒的伤。
“不。”郭敖缓缓道,“我的武功从来没有天下无敌,有人强过我,我并不在意。但真正摧伤我的,是你。”
秋璇只能再度惊讶:“我?”
“我继任华音阁主后的日子里,经常会从一个噩梦中醒来,那就是我发现,我并不是于长空的儿子。”
那时。坚信自己来自于长空的血脉,几乎已是郭敖唯一的支柱。
如果他不是于长空的孩子,污秽的现实立即便会将他吞噬。因为他只能是奸臣跟小妾的孽种,注定堕落。
打马江湖的梦想,行侠仗义的热血,多年苦苦努力累积的声望,全都化为泡影。
郭敖抬头,看着秋璇。而秋璇忽然明白了。
——他的目光中,有深深的嫉妒,与刻骨的仇恨。
那是—个饥饿的孩子,赤着脚,背着沉重的背篓,被凶狠的鞭子抽倒在泥沟里,摔得满身鲜血时,看到了疾驰而过的马车上谈笑自若的贵族公子时的仇恨与嫉妒。
那是不可逾越的鸿沟,只能一个死、一个生的仇恨。
刹那间,秋璇明白了,郭敖为什么那么恨自己。
她也明白了,三年前,郭敖为什么残忍地对待姬云裳,对待步剑尘,也残忍地对待自己。因为他想让所有人都变成和他一样。
他化身为魔,不过是要击碎那九层宫阙,让那些居住在洞天福地里的人们惊醒过来,看一眼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那时,他们就会被剥去一切高华、尊严、雍容,变得鼹他一样痛苦,一样污秽。那样,他的痛苦就不会再显得特立独行。
当我们痛苦时,我们需要一块足够遮蔽痛苦的废墟。
郭敖的废墟,就是华音阁,就是天下。
而秋璇,则是他恶魔的种子。
秋璇,于长空与姬云裳的女儿,华音阁的公主。那么美丽,那么高贵,那么优雅。从出生的那一日起,就无须沾染任何俗世红尘,只用尽情享用锦衣玉食、良辰美景。待青春来临,只要在海棠花树下,执一杯琉璃盏微笑,就会邂逅天底下最美好的爱情。
她像是一面完美的镜子,伫立在郭敖对面,用通透如琉璃的光,反映出他污秽的残像,时时刻刻地提醒他,他的出身是多么的低贱,他的命运宛如尘土。
郭敖目中的暗彩旋转,渐渐凝结成一团浓浓的悲凉。
他沉默地站在树阴中,注视着四月里烟花鼎盛的华音阁,注视着自己曾经的辉煌,曾经的寂寞。
“看到你的第一天起,我就觉得你很特别,却总不知道为什么。”
“我曾以为我是嫉妒你、怨恨你,又或想占有你、得到你。后来我才明白,我其实是想取代你。”
他的笑容有些苦涩。
三年前,郭敖终于在恶魔的诱惑下疯狂,忍不住想将那面完美之镜击碎,染上和自己一样的尘秽。于是,他几乎强行侵犯她,只差一点,就铸成大错。三年来,他都是在深深的自责中度过,却不知如何去表达自己的歉意。他甚至不敢想象和她的重逢。
没想到,当真正站在她面前,重提此事的时候,却是如此的释然。
“我曾经以为,占有你,就可以取代你。”
“但我错了。”
“如今,我只是,想要你幸福。”
秋璇将目光转开。
这三剑,虽然不是于战斗中施出的,但其惊心动魄之处,却丝毫不亚于一场恶斗。
郭敖的一生,是那么的沉重、惨烈,令人只看一眼,就几乎要窒息。
她觉得心中一阵烦闷,不想再说下去。只淡淡道:“你胁迫我,我怎会幸福?”
郭敖笑了笑:“从出生以来,你的人生都是一帆风顺。你要的一切都能如愿,不需要去争夺,不需要出卖尊严,亦不需要满手鲜血。这让你变得太过骄傲。骄傲到根本不愿意去争取,骄傲到认为一切人都会对你俯身以就,骄傲到就算嫉妒一个人,也拒绝承认她是自己的敌手。”
“我让你杀了她,就是让你知道,命运虽然可以改变,但一定要靠争。不惜将灵魂出卖给魔鬼,不惜双手染满鲜血。”
他从阴影中转过身来,眸中星云般的光影倾注在秋璇的身上:“你全可以把我当作魔鬼,以命运之名,许给你幸福的契约。”
秋璇忽然感觉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自己需要这样的契约吗?在爱情的战场上拼得你死我活,去赢得一个男人?
她的眼波沉了沉,不由转向了那个沉睡的女子。
她不禁感到一阵好笑。为什么要争?
“你既然知道我这么骄傲,又为什么非要认为我必须嫁给卓王孙不可?你说对了一件事,我跟你有很多不同,这的确源于我们的父母。我有天下无敌的父亲,所以我总是想,就算我将武功修习得再高,又有什么用呢?我有风仪天下无双的母亲,所以我总是想,就算再美丽、再优雅,难道能超过母亲?我的父母并不幸福。武功无敌,风仪无双,在你看来是无上的荣耀,在我看来,却是无法打破的桎梏。如果他们都不那么优秀,说不定还会更幸福一些。”
郭敖沉默。会不会是这样?他不知道。
也许是吧。太优秀的人,优秀往往会成为一根刺,刺伤别人,也刺伤自己。
秋璇的笑容转冷,冷得也像是一根刺。
“我的父母给我留下的财富,也许远远超出了你的想象,甚至也超出了任何一个人的想象。我若说,我能在一夜之间令华音阁易主,你相不相信?”
郭敖沉默着,慢慢点头。
于长空与姬云裳都是惊才绝艳之人,秋璇是他们唯一的孩子,很难相信他们会不在临死前为她好好安排。
秋璇笑得有些讥刺:“但华音阁主有什么好?整天板着脸,跟牛鬼蛇神有着打不完的交道。一不小心被别人打败了,就会落下天大的骂名。就算真的天下无敌又怎样?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爱不了自己想爱的人,又有什么意义?”
她冷笑:“卓王孙?天下人都当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我却不以为然。他自命天下无敌,却连爱一个人的勇气也没有;他自许计谋无双,却看不清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说到底,他和那些为了力量放弃灵魂的人又有什么两样?我为什么要和别的女人抢他?我为什么要哭着喊着求着嫁给他?他愿意做阁主,我就让他暂时帮我看着华音阁。等有一天他被人打败了,我就将他一脚踢开。你大概不知道,在我心目中,他不过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奴隶罢了!”
郭敖沉默。
这番话实在太过惊天动地,当今武林中,绝没有人敢这样评价卓王孙。
但,这才是秋璇。这才是特立独行、无拘无束的秋璇。她本该是王母苑同中的天桃,不该落人红尘是非,更不该停驻在任何人的身边。
华音阁,是天下最大的是非之地。而卓王孙,是天下最大的是非之人。
郭敖沉吟良久,一字字道:“真的?”秋璇却笑了:“假的。”
她的笑容甜美,却又带着某种危险的魅惑:“卓王孙的武功天下第一,文采风流天下第一,智谋算术天下第一,我怎么可能将他当成奴隶?”
郭敖凝视着她。距离这么近,他却看不清。也许,天下绝没有一个人能看清她。他不能,卓王孙也不能。
那她又为何要留恋在这是非之地,沉醉于海棠花下,不问凡尘?这是否是她对自己的放逐?
年华空逝。他又怎能眼看着她有这样的命运?
第六章轻帆渡海风掣回
海天空阔,平静的大海一望无垠,只有海鸥逐着烈日飞舞,发出一阵阵清脆的欢鸣。大海在这一刻展现出它最美丽的一面。琉璃色的海面看上去通透无瑕,微微泛起的波浪像是镌刻于其上的古铭文。不时有长着长翼的飞鱼跃出水面,在空中画出优美的弧线,然后再落入水中。海鸥欢鸣着,在海水中捕捉着食物,洁白的羽翼反射出绚烂的阳光。
小鸾兴高采烈地看着这一幕幕,忽道:“哥哥,我们又要去岗仁波吉峰么?”
卓王孙缓缓操纵着船的方向。
这是一只画舫,极为巨大,又极为精致。
明朝的造船术已然极高,更何况这艘画舫还凝聚了数十位名匠的心血,就算是遇到海上的风暴,也无法将之摧毁。
整艘画舫长七丈三尺,宽一丈八尺,高一丈三尺,宛如一头苍龙,静静地蹲伏于水中。画舫的甲板很平整,装饰得不像是一条船,倒仿佛是一座花园。中间一个亭子,里面种满了鲜花。尤其妙的是还有一棵树,树下是一张湘妃竹做的贵妃榻。
此刻,小鸾就坐在贵妃榻上。榻旁是一只沉香木雕就的龙首。
这艘船乃是当时罕见的自行船,船底机关乃是聘请红毛国最知名的技师打造,借助机关之力便能在水上行驶,无须帆桨。只用扳动龙首,船就可如意地前行、后退、左转、右弯。
只有这样的船,才配得上华音阁主的威仪。
然而这样的船,太过精致宛转,应当航行在江南如画的山水中,跟如此浩大空阔的大海有些格格不入。
远处那只小舟跳跃于碧波之上,画舫徐徐前行,却始终无法追上。
卓王孙心中有些烦恶,却不想影响小鸾的心情,笑道:“不是的。我们不去那里了。”
小鸾欢笑道:“那就好。那里阴森森的,让人有些害怕。哥哥,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呢?”卓王孙长吟道:“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我跟你去海上的仙岛,去找仙人啊。”
小鸾拍掌笑道:“好啊!好啊!我早就想瞧瞧仙人是什么样子了。你说,仙人有相思姬姐漂亮吗?”
卓王孙的脸色沉了沉道:“不要靠船舷那么近,小心一会起风。”
小鸾听话地走近了些,斜倚着卓王孙坐下。卓王孙目注前面的小船。
—那是一条快艇,航行在平静的波涛中,就像是一条飞跃前进的青鱼。油纸伞嵌在船头,静立不动。卓王孙固然无法追上它,但海面空阔,一无遮挡,它也很难逃脱卓王孙的视野。
卓王孙并不担心。
最重要的是,无论快艇多么坚固,它毕竟只是一艘小艇。海上风云变幻,随时都可能起大风暴,海浪滔天,什么样的快艇都经受不住。所以,撑伞之人乘坐快艇的唯一解释就是:她要去的地方必定不远。
只要一到那地方,卓王孙便会有七八十种办法令她心甘情愿为小鸾施术。
一定的!
是以卓王孙并不太担心。面前的大海就是他最大的帮手,帮他牢牢困住了前面的那个人。
海景空阔,一望无垠。烈日照在头上,让人有些心烦意乱。
突然,海面上飘来一阵细细的冷香。
小鸾正在打哈欠。闻到香气怔了怔,忍不住抬起头,四处张望。
前面那艘快艇周围,忽然浮现出一些零星的海岛。
藤萝长在海岛上,每一株都有碗口粗细,显见是上百年的古藤。藤木越过海面,组成一座延绵几十丈的绿色巨台,藤蔓纠结,在台上构建起绿色的宫殿。
一位身披轻纱、头戴璎珞的女子,正枕着藤萝,在这座天然的宫殿中安睡。她侧卧于藤萝下,屈臂枕头,安详而宁静,呼吸中似乎有莲花的香气。旁边几十个宫女装扮的人围绕着她,有的打着罗伞为她遮蔽阳光,有的为她轻轻扇着绢扇,有的正燃起檀香,有的伏在她脚边打瞌睡……这一幕,是那么的恬静,唯有缓缓响起的异国琴声,袅袅飘过。
突然,水波分开,一只大象从海中跃出。
那大象通体洁白,神圣而美丽。它挣扎着爬上绿台,发出一阵沉闷的嘶啸。但那位女子并没有被惊醒,连身边的宫女们也都仿佛没有看到它。她们脸上的微笑丝毫不改,平静如常。
大象绕着绿台转了三圈,慢慢靠近沉睡的女子。它的两根长牙尖锐无比,忽然刺进了女子的胁下。鲜血猛然流出,但那名女子脸上仍带着微笑,安然沉睡,身边的宫女们或打伞,或摇扇,或燃香,或瞌睡,仿佛大象并不存在。
长牙刺得越来越深,沁出的血染红了整片海域。小鸾忍不住一声惊叫。
白象受惊,扑通一声跃回了海中。女子的身体被从中撕开,涌出大团的鲜血,横陈在藤萝下。宫女却依旧在柔静地低语,没有半点惊慌。
这一切,妖异而平静,就像是一场幻梦。
快艇绕过绿台,驶入了茫茫的海涛深处。卓王孙轻轻掩住小鸾的眼帘,将她抱在怀中,一手操控着画舫,掠过如山的藤萝,紧随于快艇之后。
他的眸中浮起淡淡的冷笑——世上几乎已没有什么幻象能扰动他的心神。敌人既然已经出招,就表示他找对了方向。他要做的,只不过是等着敌人将招数使完。
然后,将她找出来,任她像一条脱水的鱼一样,在自己的手中死去!
画舫静静向前行去,小鸾的眼睛却再也不敢张开。良久,那座巨大的绿台终于从视野中消失,海面上却突然出现了一朵莲花。
一朵巨大的莲花!
莲花呈猩红色,在蔚蓝的海面上显得那么突兀。它就出现在画舫的前面,以卓王孙的眼力,竟然都没能发现它是于何时出现的。
画舫碾着莲花经过。莲花中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儿啼。仿佛画舫不是碾着一朵花。而是碾过了一个婴儿——个刚刚出生的婴儿。
小鸾忍不住失声道:“哥哥……”
卓王孙的眉头亦微微皱了起来。
另一朵莲花凭空在画舫前出现,然后又一朵,再一朵……
一共七朵莲花,盛开在洒满阳光的海面上,每一朵仅隔着一步距离。
卓王孙忽然微笑:“小鸾,你想不想知道佛本生的故事?”小鸾点点头。
“二千三百多年前,古印度东北部恒河边有个国度,叫迦毗罗卫国,国主叫净饭王,王后是摩耶。一日,王后在睡眠之际,梦见一头白象腾空而来,从右胁进入她的身体,醒来后她觉得很奇异,就去告诉国王。国王召集婆罗门术者占卜,回答说:这个梦预示着王后已经怀孕,所生的王子乃是千古圣人,必将成佛。这就是王后梦象成孕的故事。”
小鸾想起方才那只白象的象牙竭力要拱入睡眠女子身体里的场景,禁不住打了个寒噤,不敢再说什么。
“至于这海面上的七朵莲花,传说摩耶王后孕满十月后,一日率宫女畅游蓝毗尼园。她见到一棵无忧树枝叶茂盛,芬芳可爱,便举手攀摘花果,于是,王子就生了下来,无人扶持即能行走。他身上发出光明,朗照四方,举足行了七步,每一步落下,地上都涌出一朵莲花。一时间香风四散,花雨缤纷。这便是佛陀的俗身悉达多王子降生时七步生莲的故事。”他笑道,“于今你来海上,天降莲花迎接,难道我们的小鸾姑娘,亦是有佛缘的人?”
小鸾被他逗得破颜一笑,渐渐不再害怕。卓王孙将她轻轻搂在怀中,谈笑自若。
前方的快艇终于慢了些。也许是时近傍晚,油纸伞下的人也有些倦了。
海面上忽然传来一阵欢快的歌乐。
一串红灯出现在海风深处。薄薄的白雾笼住四周,连日光都被遮住了一些。那些红灯分为整齐的两排,一动不动,静静地悬挂在海面上。
快艇悄无声息地航行在红灯之间,向远处行去。卓王孙稳住画舫,跟随在快艇后。他的心志坚定无比,无论海上起着什么变化,都置若罔闻。
一条船载着一匹马,从对面驰了过来。马上乘着一个人,满身华服,面如满月,见了卓王孙,大喜,躬身行礼道:“悉达多王子,耶输陀罗公主即将来了!”
卓王孙不理不睬,那人也不介意,驱着船行远了。
一会儿,又一个人乘船载马,奔了过来,冲着卓王孙道:“悉达多王子,耶输陀罗公主即将来了!”说完了,便退了下去。
小鸾见此事甚为奇异,一时忘了害怕,扯了扯卓王孙的衣袖,问遭:“哥哥,他为什么叫你悉达多王子呢?耶输陀罗公主又是谁?”
卓王孙微笑道:“别担心,这不过是一场故事。悉达多王子便是出家修行前的佛,耶输陀罗公主是他的妻子。这些人演出的是佛本生的故事,从感孕、出生、成婚一直到悟道成佛。你好好看下去,接下来便是佛出家、觉悟的戏文了。”
正说着,他们的面前忽然出现一个极大的集市。
集市上人来人往。中年妇女在购买柴米油盐,年轻姑娘在选着胭脂花线,贵家公子在挑着粉靴绸衣,农夫农妇们看着牛羊猪圈。华丽的绸缎铺挂满了绫罗丝缎,巨大的饭庄里坐满了高朋贵客,宽广的道路上挤满逛街的人群,就连最寒酸的铺子也堆满谄媚而殷勤的笑容。人头攒动,喧哗之声甚嚣尘上。所有人的服装都充满了异国风情,面貌也和中原人士迥异。
一群演奏着乐器的乐者从人群中徐徐穿过。无数年轻的舞者跳着欢庆的舞蹈,跟随在乐者周围。集市上的人纷纷停止买卖,跟随着乐者舞者跳起了舞蹈。整个海面都变得喜气洋洋。
突然,一个声音喊道:“公主驾到——”
快艇骤然停住!
大海波涛,茫茫千里,快艇一停,就再也不动。宛如一枚青色的钉子,钉入了海涛中。那艇上淡淡的人影,淡淡的油纸伞,就像是江南春色,突兀地凝止在海涛中。
只有一个声音啸响在茫茫碧海上:“公主驾到——”
那声音中气十足,越穿越远,连海风也遮挡不住。单凭这手内力,就足以称得上是绝顶高手。
快艇仍一动不动!
浪花突然翻动,狂风骤起。偌大的画舫在浪中也有些颠簸。
卓王孙脸色一沉:“小鸾,回舱里去!”
小鸾答应一声,向舱中疾步奔去。
画舫的船舷上忽然出现了十七名红衣女子。
红衣,蒙面。十七点鲜艳的红。天魔舞。
卓王孙冷哼一声,杀心骤动。
他不能让任何人威胁到小鸾。这些人既然敢登船,就必须有觉悟,在下一秒死去。
春水剑法骤展。船舷上像是又升起了一轮太阳。
卓王孙的剑式戛然停止。
十七名女子一起举手,一扯,红衣蒙面同时碎在海风中。每个人,竟然都跟小鸾长得一模一样!无论身材、面貌、衣服、神情,都一模一样!
十八个小鸾,一起活色生香。有的惊,有的喜,有的愁,有的怨。
卓王孙脸色一沉,呼道:“小鸾!”十八个小鸾一齐答应。
如果有时间,他一定能分辨出哪个是真正的小鸾。他对小鸾太熟悉了。但越熟悉的东西,有时反而越陌生。此刻,他根本无法想出真正的小鸾长得是什么样子!
突然,一道绚烂的白光从海上横掠而过,光影触及,十八个影像一起碎为尘埃,宛如十八面被打碎的镜子,在风中飘散。
卓王孙盛怒,剑气如狂龙般出手!
淡淡的,一个声音传来:“公子,你在找我?”青色的油纸伞,在海涛中张开。
卓王孙冷冷一笑:“装神弄鬼!”
剑气横空,一剑犹如天神愤怒,向快艇袭了过来。
油纸伞下的人,轻轻叹息了一声:“你若杀了我,又去哪里找小鸾?”
卓王孙不由得一窒。
油纸伞破裂,碎舞在海风中。伞下,却什么都没有。一层淡淡的雾从伞下散开,那个淡青的影子,像是突然溶解在雾气中一般。
仿佛海上的妖魅,在魅惑了凡人之后,就会在风中消失。
雾越来越浓,卷过层层海面,伸手不见五指。
突然,狂风卷过,浓雾倏然吹散。
卓王孙霍然回首。
偌大的集市、乐者、舞者,竟全都在片刻间消失。宁静的海面上什么都没有,只有海风、海鸥、飞鱼、阳光。
所有的一切,都消融在青雾里。
卓王孙心一紧,驾驶着画舫四处搜寻一遍。
什么都没有!
他眉头紧皱,驱转画舫,向来处驶去。一直驶了十几里,大海茫茫,仍然空无一物。
绿台、莲花,都像是突然蒸发了一般,不见任何踪迹。茫茫大海上,一切繁华都已消失,像是一场梦。但小鸾,却真的不见了!
卓王孙一声怒啸,剑气摧发。海水被撩起,暴雨般冲刷着炽烈的阳光。
但,又能有什么用呢?
彩霞满地,绿意成阴。
“你要带我去哪儿?”
郭敖抬首。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沙漠。你若是不愿杀掉她,那就永远陪着我。”
他手里把玩着那只沙漏。蓝色的流沙淌下来,又返回去,这令他想起了少年时曾去过的沙漠。
——风就像是从地下刮上去的一般,将沙托到半空中,然后再淌下来。沙在空中流转着,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沙漏。
他曾那么憎恨这一幕,现在却无比怀念。
秋璇讶然:“沙漠?你要带我去沙漠?”郭敖不答。
一旦进入那个巨大的沙漏,无论是谁,都无法挣脱。只能像一颗蓝色的沙砾一般,不停地在沙漏中流淌,从这头到那头,再从那头到这头。
那是永恒的囚牢。
秋璇笑了:“那你该早说的,我得带全衣服才行。”
女人可以没有精美的食物,但却决不能没有足够的衣服。尤其是像秋璇这样的美人。所以郭敖只能同意。
他跟着秋璇穿过花树,走进房子,收拾了一大堆红色的衣裙。
但秋璇仍然皱着眉。郭敖等着她说话。
秋璇妩媚一笑:“我还离不开这些酒。你若是以为我躺在海棠花中,只是为了逃避某些人,那就错了。因为我有病,很深的病。这些酒,就是我的药。我若是离开这些酒,必不能活过一个月。”秋璇的眉毛轻轻蹙起,挂满了忧伤。
郭敖顺手提起两个酒坛,托在肩上,随即又是两坛,放在肘上,跟着还是两坛,提在手上。一共足足六只坛子,二百多斤重。这些酒,足够秋璇喝几年的了。
秋璇拍了拍掌:“原来你这么有力气。那我就放心了。”
她柔声笑着,又天真又妩媚:“因为我还有一个癖好,一旦听不到音乐,就会心情烦躁。你要将我锁起来,便一定要带走我的乐器。不过,我最心爱的乐器稍微有点重,本怕你拿不动的,但现在我终于放心了。”
她带着郭敖向前走去。
她走得很急,郭敖身上托了六只坛子,视线几乎都被遮住了,华音阁的道路曲折隐蔽,一不小心就会迷路。迷路的后果自然非常可怕,因为这些花树虽然看上去很美,却都是杀人的利器。
但郭敖偏偏不急不慢地跟在身后,仿佛对这里的道路了若指掌。
经过了十七八个弯,五六座房子,秋璇终于站住,笑道:“这就是我最心爱的乐器。只要你带上了,我马上跟你走。天涯海角我都跟你去。”
郭敖一看,脸色终于变了。
那是一面铜鼓,直径一丈多长,高几乎七尺,怕不有一千斤重。就算是托塔李天王现世,也未必能托得起来。
秋璇满面笑容地看着他,仿佛急不可待地等着他一道去旅行。
郭敖如果是魔鬼,这个女子就一定是妖精。
第七章卧雨幽花无限思
郭敖的脸色终于变了变。
不管他的武功多高,都不可能托着这么大一面铜鼓走到沙漠。何况还有六坛酒,何况还有秋璇。
这个女子看上去笑嘻嘻的,却比鬼还鬼,精还精。他若真带了这么多东西上路,她一定会趁着他一不注意,就跑得影都不见了。
他能不能不带这些东西?
不能。
因为秋璇说:“你若是不带这些东西,我就撒泼。”
一个撒泼的秋璇会是什么样?反正郭敖不太想见到。
所以他只好带着这些一起走。
如何走?郭敖叹了口气。
华音阁位于天目山下的一片水域之中。进出华音阁的通路有两道,陆路、水路。尤其以水路的风光最是美丽:水径静幽,萍草点绿。
循着水路出去,溯舟而上,过鄱阳、洞庭,入四川,经青海,便可进入西域沙漠。水路行船,就算带着再多东西,也都不怕。
郭敖的身形轻烟般消失。秋璇坐在花丛中等着。
她笑嘻嘻地,不着急,也不逃走。相思仍然锁着眉在花台上沉睡,也不知是中了毒,还是被郭敖点了穴。
过不多时,一艘画舫缓缓行了过来。
那只画舫极为巨大,又极为精致。明朝的造船术已然极高,更何况这艘画舫还凝聚了数十位名匠的心血,就算是遇到海上的风暴,也无法将之摧毁。
整艘画舫长七丈三尺,宽一丈八尺,高一丈三尺,宛如一头苍龙,静静地蹲伏于水中。
秋璇笑了:“卓王孙做阁主多年,不好器玩,连名马都没养几匹。一共就造了这么两艘船,造得一模一样,华丽无比,连船头的龙饰都一样。若不是龙首上刻的字不同,几乎无法分辨。平时他藏着掖着,像宝贝一样,连我都不舍得给。你倒好,趁着他不在就给盗了来。若是他回来了,一定不会放过你。”
她喷啧赞叹,提起裙裾,踏上船头,留下一地东西让郭敖收拾。
“这艘船名曰‘木兰’,另一艘叫做‘沙棠’。都是以精钢为龙骨,船体由海柳木所造,坚固至极。别看水面上只有一丈三尺,但水底还有一丈三尺。舱内分双层,最底一层储存了各种佳肴美酒、肉干菜蔬,足够十几个人一年的吃喝。上面一层则布置了九间房屋,由红毛国巧匠所造,就算在大风大浪之中也不会有任何颠簸,舒适至极。你选了这艘船真是有眼光,连我都不由得要称赞你了。想想看,十几个人能吃喝一年,我一个人岂非要吃十几年?太好了。”
郭敖淡淡接道:“还有我呢。”
秋璇吃惊道:“你也要吃么?我还以为你不会说话不用吃饭呢。”她又笑了,“要是你吃的跟你说的一样少,那就好了。”
船的甲板很平,装饰得不像是一条船,倒像是一个花园。中间一个亭子,里面种满了鲜花。尤其妙的是还有一棵树,树下面是一张湘妃竹做的贵妃榻。
秋璇也不管郭敖,径直坐上去,悠然蜷起腿,一面轻轻揉着脚踝,一面自顾叹道:“今天可真是走了不少路,不知这船上能不能洗澡……”
郭敖并不理她,只顾将一大包袱衣服,六只大酒坛子,以及那面巨大的鼓连同相思一并运到船上。
别的都好办,衣服送到舱房中去,相思放到秋璇身旁,酒放到最下一层,只余一只摆上甲板,以备秋璇随时饮用。只有那面大铜鼓最难办,郭敖费了半天劲,终于将它抬上船尾,用绳索系住,勉强固定了起来。
当他坐回船头上时,秋璇已经将指甲全都修剪了一遍:“可以走了么?”
说着,她轻轻扳动一下躺椅边上的龙首,一阵吱吱呀呀的声音传来,画舫轻轻振动一下,徐徐向前行去。
秋璇笑道:“这艘画舫的机关乃是红毛国技师打造,又称为自行船,不用人力,只靠机关行走。你选了这艘船,可省了不少力气。要不,从这里~直划到西域去,非累死你不可。”郭敖深表赞同。无论如何,能省一点力气总是好的。
亭亭画舸系春潭,直至行人酒半酣。
不管烟波与风雨,载将离恨过江南。
宋代之诗,以此诗最为风流蕴藉。
天色渐阴,适时地下起了一阵春雨。
江南的雨,淅淅沥沥,沾不湿人的衣衫,却沾湿了万种闲愁。烟雨空蒙,华音阁的红墙绿树都笼罩在淡淡的迷蒙中,渐渐远去了。
秋璇斜倚贵妃榻,夭红的衣衫垂落,琥珀盏握在手中,尽是慵懒的风情。
水径幽深,渐渐出了华音阁,眼前开阔起来。两岸青山森立,在烟雨中仿佛浓得化不开的墨,正欲临一张巨幅的山水。画舫行走在青山绿水之间,便是万种翠中的一点红。
江水宛转,绕山而行,绕出了九曲十八弯。每一曲一弯,都荡出清新的美景,令人目不暇接。
郭敖淡淡坐着,目光如望远山,显得有些落寞。
江山如画,却无他的立锥之地。他已被这个世界彻底遗忘了。
秋璇忽然抬手,指着远处道:“传说此地山中有一种奇特的花,花名‘惜别’,只在雨中盛开,因为花上的雨滴,点点皆是临别之泪。”
“如今我离家在即,你能不能采一朵赠给我?”
她的声音中满是忧伤,一如山中幽岚,轻轻萦绕。
郭敖顺着她所指看去。
——那是一朵悬崖上的花,花色绯红,跟秋璇身上的衣服恰好一致。花儿生在远处的青山上,在浓浓烟雨中显得那么醒目。
还没等郭敖回答,秋璇已扳转龙首,向悬崖行去。郭敖并未阻止。
这艘船虽然巨大,但极好操控,龙首向左,船便向左;龙首向右,船便向右;龙首向前,船便行驶;龙首向后,船便停止。
只是那悬崖看上去虽然近,真正走起来却越绕越远。
画舫在青山丛中拐过了不知多少个弯,方才到了悬崖之下。
郭敖轻轻跃起,将红花采下,放到秋璇手中。
秋璇笑盈盈地接过。看了片刻,却叹道:“原来传说中的惜别花,放到手中看时,却也不过如此。”她摇了摇头,俯身将花放入水中,任它随水而去。一瞬间,波光返照,映出她红衫翠鬟,面如芙蓉,仿佛传说中凌波的仙子。
她瞥了郭敖一眼:“你不着急?”郭敖淡淡道:“不。该着急的是你。”
“我为什么要着急呢?”
郭敖沉默着,缓缓道:“你不觉得相思姑娘一直沉睡,有些不正常么?”
秋璇的脸色变了变。
“有一种剑法,也被称为邪剑,虽然没有飞血剑法那么有名,但见过的人,无不谈虎色变。无论是什么人,只要被这种剑法砍中,全身气血都会慢慢僵硬,渐渐地不能言,不能动。过了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就会变成一具傀儡,再也无药可救。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剑法呢?”
秋璇一字字道:“傀儡剑法。你用傀儡剑法刺了她?”
郭敖道:“没有。我只是说,世间有这样的一种剑法。”秋璇盯着他。
郭敖的目光淡淡的,神情隐在烟雨中,似乎永远看不清楚。没有人知道他心中有什么打算。秋璇不再说话,用力扳了一下龙首,船向前行去。
郭敖静默地坐着,似乎无论秋璇做什么,都跟他没有一点关系。
船,划过了青山,行人更弯曲的水径中,却不知道究竟要去向何方。
烟雨更加浓了。
四月的江南已快进入梅雨季节,雨一下起来,常常就是半个多月。
画舫渐渐驶出青山曲径,进入开阔的江面。水汽蒸腾,更加辨不清方向。
夜色渐渐阴沉下来,薄薄的暮气跟水汽交蒸在一起,画舫上亮起了一盏红灯,在风雾中轻轻摇曳,就像是一只昏昏欲睡的眼睛。
秋璇侧卧在贵妃榻上,仿佛已经睡着了。
郭敖端坐在船头,像是在想着永远都想不完的心事。三年来,他太习惯于思索,这使他常常沉浸于自己的世界,而忘了周围的风物。
夜色渐沉,又缓缓明亮了起来。这艘画舫,已在江面上行驶了整整一夜。黎明的曙光照亮了眼眸时,烟雨却更加迷茫。云仿佛沉得就压在头顶上。空气闷得令人喘不过气来。江水,也泛起深沉的黑色。
郭敖猛然觉得有些不对!他回头,就见秋璇正蜷缩在贵妃榻上,春水般的眸子眯成细细的一线,朝着他微笑:“欢迎来到大海。”
郭敖错愕。大海?他们不是正航行在江面上吗?
秋璇看着郭敖终于无法再平静的脸,就觉得一阵好笑。
她悠悠伸了个懒腰,笑道:“你觉得我们是在江上?你错了,从我们摘得那朵花的时候,就已经在海上了。因为那片山不是山,而是海岛。你听没听过一首诗?‘鹫岭郁岧蛲,龙官锁寂寥。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这是宋之问咏的灵隐寺。是说站在灵隐寺的楼上,就可以看到沧海日出;而打开灵隐寺的门,便可以欣赏浙江生潮。而华音阁,其实离灵隐寺并不远。”
郭敖忽然想起,秋璇去采那朵红花时,在群山之中至少绕了七八个弯。显然,这些弯并不是白绕的,绕的结果,就是悄然通过了钱塘江的水径,将船驶到了人海口。那些海岛,果然跟山很像,加之江南烟雨极浓,竟然骗过了自己。
秋璇悠然道:“要想骗过你,就必须选你不认识的路。其实我在阁中时,就想将你引到机关处,但没想到你对阁中道路极为熟悉,令其中的九千三百七十六处机关毫无用武之地。若是别人,必定已放弃,但我却相信,这定是因为别的原因。因为你被关起来之后,阁中的机关、道路已改变了很多,所以,决不可能是因为你早就认识路,必定是有人后来告诉了你,或者是给了你地图。”
她的笑中充满了狡黠:“既然是地图,就总有个尽头。果然,一出华音阁,你就几乎不识路了。我带你去采花的那段路,名字叫做迷魂十八曲,一入其中,再精明的人都分不清东南西北。你若是知道这个地名,必定不肯进去。但你不但进去了,而且还跟我走到迷魂曲的最里面。向外走时,你也浑然不觉,方向已不再是向西,而是向东。这就证明,你所知道的地图,只不过仅限于华音阁内而已。所以我不动声色,将你引人海岛之中,进而将船驶进大海。”
郭敖缓缓道:“原来你取衣服、带酒、携鼓,都只不过是在试探我。”
秋璇笑了:“一方面是试探你,另一方面我也的确离不开这些东西。最重要的是,我一定要让你选择水路。因为陆路总会留下痕迹,水路则不同,船过无痕,就算你发现了不对,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阴云满天,不辨星日,的确很难分清方向。
傍晚之时他们就已人海,此刻整整航行了一晚,只怕已驶出了百余里,方向只要差一点,就会差出很多,靠郭敖,永远都无法回到起点了。
秋璇之前又要取东西,又要采花,他知道她在拖延时间,却一直认为她是想等着卓王孙回来。却没想到,她竟会是为了等待夜晚的到来。
夜晚一来,她的计划便无懈可击。
秋璇叹着气道:“真是对不住,你去不了沙漠了。”
她的叹气显得太不真诚,哪有人一面叹气,一面却笑得像是一朵花儿一样:“我实在不喜欢沙漠,那么干,又炎热,会对皮肤不好的。我们不如去海上吧?你没听说过吗,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问。只要找到一座这样的山,山上必定没有人,跟沙漠也差不了太多。你说呢?”
郭敖不语,只是缓缓点头。
秋璇的话并不错,如果他仅仅只是想让秋璇永远陪着他,的确不必非要到沙漠。
但他看着秋璇脸上的笑容,心中忽然有一丝不妥。
他总觉得,他又上了这个鬼灵精的当了。
朝阳落落,两人一时无言。
秋璇斟了一杯酒,轻轻将杯子推到他面前:“喝吧。”
酒作琥珀之色,刚刚沾过秋璇的朱唇。
画舫清寒,春色撩人。郭敖慢慢端起了杯子。
木兰之枻沙棠舟,玉箫金管坐两头。
美酒樽中置千斛,载姬随波任去留。
浮生之世,可真能任去留?
刹那之间,已是无限感慨。
(后续故事,请见武侠版2009年12月月末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