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本站能运行下去,就支持下➤➤

屠城末路

+A -A

作者:窃书女子

乙酉夏五月初五,清晨,晴。

整个城市因为连日焚灼变得氤氲。原先大气不敢出、压抑在胸腔里的悲哀,忽然在那一天凝成了雾,带着铁锈一般的血色弥漫,腥闻百里。

骆残霞走出探梅轩的时候,上穿大红金丝挑绣百蝶穿花锦缎褂,下系水红洒花绉沙裙,挂着比目玫瑰配,戴着玛瑙璎珞圈,好似这哭泣的底子上一抹凄厉的残血——想当年,扬州城外、梅花岭上,千树晴雪向春阳,她,就是以这样一身艳红装束,在梅花仙子会上,赢下了扬州第一美人的称号,并且蝉联八年之久。一晃八年,她居然不见老,反而更显风致。扬州城破后,多铎王爷第一指名要见的,就是她。

探梅轩前,她俏生生地立如扶风芍药,叫那凄清得不带半点妩媚的风,吹动她八宝牡丹髻、赤金凤凰簪边的白绒花——她生怕那花掉了,伸手按了按,簪得正牢——戴孝,她又是为了谁?

“骆姑娘,上车了。”车夫老杨道,口音依旧是扬州软语,车子当然也是骆残霞平日出游的油壁车,只不过……

骆残霞回头抬眼,望了望探梅轩——青楼临大道,绮楼绿窗,多少人似花,多少红袖招,而今,一扇扇窗户凄凉歪斜地洞开,昨夜残留的雨水正从屋檐上落下,落在二楼的栏杆上,溅起大朵大朵的泪花。道路积了水,漫起三寸深,即使穿上古风的高齿木屐,还是会湿了罗袜。但无所谓,和浸在水里青皮如鼓、血肉内渍的死人们相比,区区一双袜子又算得了什么?

“姑娘,上车了。”老杨又催。骆残霞点了点头,向车上爬。有一些不习惯,左手下意识要扶什么,空了——左手,本该是由丫环小梅扶着的。可小梅死了,已在初二那天化了。她还顺便看了眼焚尸簿,上面大约记了个数,说有八十万。“这只是火化的。”那负责烧人的和尚当真看破生死,“落井投河、自焚上吊的,不在其列。”

像小梅,被清兵钉死在柜门上,衣衫扯烂,想是未保贞洁,不过好歹脸面能认,又是死在探梅轩里,还有骆残霞给她收尸。

而,沈香雪——骆残霞不知怎么就又想起了沈香雪。

骆残霞十六岁时就做了花魁。探梅轩的老鸨奇货可居,打出一块“卖艺不卖身,陪酒不陪人”的招牌,让骆残霞安分地扮起了“良家妓女”,一扮就是七年。

可一年前,沈香雪来了。骆残霞起初并没把她放在眼里。这个清瘦少言的女子,笑也不会笑,骆残霞背地里嘲讽她是“吊煞星”、“寡妇脸”。

可是谁又料到,那个春天再开梅花仙子会时,这“寡妇脸”怯生生往梅花树边一站,立刻叫人下巴掉到胸口上——骆残霞也吃了一惊,什么叫“秀而不媚,清而不寒”,她今天方始见到。若不是那些文人骚客里有不少是骆残霞的旧相好,她一定丢了当年的花魁封号。

那一刻起,骆残霞和沈香雪并列花魁,喜坏了探梅轩的老鸨,气炸了骆残霞的肺——她自负面似山茶,人们就夸奖沈香雪肌肤胜雪;她自许能歌善舞,人们就吹捧沈香雪能诗擅画;她自夸“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最能哄人开心,人们就赞叹沈香雪娴静淡雅,最擅解人烦忧。

甚至那一天,她附庸风雅,自号“红线散人”,闹着老相好林秀才给自己刻图章。林秀才却“噫”了一声:“怪了,红线散人?和西厢香香娘子正好是一对!”骆残霞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连打带踢,把林秀才赶出房门:“你走!你走!你若是心里装着她,就不许来见我!”林秀才被她推得险些一头撞在老鸨心爱的盆景上,脸也绿了,帽子也歪了,跺脚怒道:“稀罕你么!发什么疯!”说着,袖子一甩,径直上西厢去了。

骆残霞打了林秀才,又噼里啪啦乱摔了一通东西,披头散发地撒泼,这招牌算是垮了。不过,老鸨说得好听,只说那叫“岌岌可危。”

“你是我一手带出来的,不比那沈香雪半路出家,”老鸨道,“咱们母女俩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给你指条明路,你听不听?”骆残霞懒懒的,拨弄着梳妆镜子。“我同你说。”老鸨拿起梳子给她梳头,“我是为你好,你也不小了,死守着身子做什么?多少老爷等着为你砸银子,只要你点一个头……”骆残霞一怔,沉下脸来。

“怎么,你倒给我脸色看?你也不想想,这是现在唯一翻身的机会——你就这么甘心叫沈香雪踩着?”

骆残霞的脾气,半是这些年大家追着捧着娇纵出来的,半是这两天怨着恨着让沈香雪气出来的。没来由,她又发作了,把镜子往下一掀,嚷嚷道:“我不,我偏不!”老鸨又岂是好惹的角色,叉腰骂道:“你偏不顶个屁?你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人?做了婊子还指望立贞洁牌坊?还是做着诰命夫人的大梦?”骆残霞死鸭子嘴硬,明知老鸨说得句句在理,却还是撒泼:“我偏不!我就是没人要也不卖身,偏不便宜她沈香雪!”她只觉得,若沈香雪还在陪酒,她也坚决不陪人,否则就真的输了。

老鸨被气得半死,骂道:“我是你妈,叫你卖你就得卖——我跟你说,就卖给乔承望乔老爷,你依不依都得去!”说着把门一摔,出去了。

骆残霞自个儿在房间里哇哇大哭,本来只是想好好闹一场,但没想到越哭越是伤心,到后来,自己都当了真。把小梅送来的吃食统统丢出窗去,绝食三天三夜,又闹割腕子,弄得探梅轩人心惶惶。

老鸨这才知道她勉强不来,亲自到床边道歉:“好女儿,你不依就不依,妈妈也就是句气话,谁还好得过咱娘俩?”骆残霞心一软,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抱着老鸨“妈呀”、“娘呀”乱叫着哭了一通。

老鸨拍着她:“再怎么也不能和身子过不去——把这热汤喝了!”

骆残霞点点头——饿了三天,那汤果然好喝,好喝得都不记得是什么滋味。只是她从此以后便晓得,大凡毒药都是香甜可口的——喝了那汤,她昏昏沉沉,到醒来,旁边睡着个肥白得好像菜虫的乔老爷。

她在乔府上过一次吊,撞过一次墙,抹过一次脖子,投过一次池塘,把乔家上下闹得人心惶惶。乔老爷实在受不了,破口大骂:“没见过你这样的婊子,给你吃给你穿,石头都捂热了,你倒给我脸色看?既然这样不识抬举,活该你回窑子里去!”

于是骆残霞当真被送回探梅轩,老鸨抱着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乖女儿,他不好好待你,多的是公子王孙等着你——”从此以后,卖艺有沈香雪,卖身有骆残霞,荤素搭配,想不发财都难。

夏末秋初,瘦西湖上的荷花早已开尽,莲叶亭亭似一片绿色的汪洋。刚刚被叫局吃了酒的骆残霞有些醉了,没来由将小梅骂跑了,自己驾了一叶小舟,非要在湖里寻那最后一枝荷花。

夕阳像用残了的胭脂,扑扑从天幕上掉下来,染红了莲叶间每一方湖水,更还有淡淡的幽香。骆残霞的心里一阵惆怅——凭借卖身,而再次身价高过了沈香雪。人前她可以趾高气昂,而人后她最清楚,自己不过是一败涂地。这一生已不再有希望,她想,这夏日过尽,再寻不着莲花,不如就沉在这湖里吧!

她以手为桨,划向湖心深处。忽然,田田间传来一阵幽咽的箫声。听音调本是一曲寻常的江南采莲,但洞箫吹来婉转,更叫风声割碎。骆残霞听得痴了,心底无限凄凉,忍不住和曲歌道:

“污沟贮浊水,水上叶田田。我来一长叹,知是东溪莲。下有青泥污,馨香无复全。上有红尘扑,颜色不得鲜。物性犹如此,人事亦宜然。托根非其所,不如遭弃捐。昔在溪中日,花叶媚清涟。今来不得地,憔悴府门前。”唱罢,自己扑簌簌落下泪来。

那边箫声止住,有人问:“既然同是天涯沦落人,可否一见?”

骆残霞当时已打定主意,那一晚就要沉湖自尽的,既然是人生的最后一刻,何不恣意妄为?她应了声“稍待”,拨开莲叶朝发话人划去。

到了跟前,见同她一样的一叶扁舟上,坐着一个青衫公子,一壶酒摆在船头,一柄剑放在身边,手中执着洞箫,微微有些哀愁的眉眼正诧异地看着面前的艳装女子。

骆残霞低下头——多少年来,还没人用这样不带色欲的眼光看自己,而恰恰是这目光,叫她觉出自己的肮脏下贱。但她又一想:总是要死了,临死的人应该坦坦荡荡,何必惧怕别人怎么看待?于是,她又抬起头。两人的目光相遇,不约而同地笑了。月亮刚刚升起,满湖银色的光辉。

他伸手过来抓住她的船沿,将两支船并排靠在一起。(插图1)

他请她饮酒,她不推辞。又说起刚才唱的歌,她笑言:“难道公子的洞箫不是有所叹?”他即朗声大笑:“国家如此,叹有何用?满朝士大夫还不及一个女子——你真是我的知音!”这话说得她心里一酸——多年来,她做了多少恩客的“知音”,临到死前,总算得着一个真心人!

他又问她:“姑娘怎么会知道这首曲子?”她凄然一笑:“不过也是个投错门的人,种错地的花而已!”他道:“说得好,天下间敢承认自己错的,倒还没有几个。可惜有一点儿小小不妥——”“噢?”她洗耳恭听。

“白香山的诗,为周至尉趋府而作。你我二人却都是迫不得已吧。”

一语说得,骆残霞戚戚然几乎又哭了出来。

便在这一夜,她头一次用心记下了崇祯皇帝景山投缳的惨烈,吴三桂引贼入关的卑鄙,还有金陵小朝廷夜夜笙歌的颓败。平日在酒席上,听过多少回,可是只有从他的口中道来,才真叫人有阑干拍遍的欲望。

“可恨的福王!”他一拳砸在船沿上,“结发妻子千里迢迢来投奔,他居然抓之入狱,潞王郡主乃是他的堂妹,战乱中逃到金陵,他竟要将人斩首……想那郡主一个弱质女流虽然被宫女送出宫外,保住了性命,却不知流落在何处……唉,太子生死未卜,这王位怎么也不该福王当,该是潞王……”骆残霞听着,默默。他便也沉默了。良久,只有荷叶在风里窃窃私语。

“倒是只顾着说我自己。”他幽幽道,“姑娘又为何忧愁?”骆残霞垂着眼:“同公子比起来,小女子的烦忧根本不值一提。”他便没有强问。

骆残霞把手在水里轻轻荡着,恨不得这一刻能永久停留——可夜深了,该分别了。

“萍水相逢,我送姑娘一样礼物吧。”他忽然道。骆残霞还未反应过来,见他人已如一只白鹤般,从船上凌空飞起,足尖在莲叶上轻点,行来如履平地。不多时,笑盈盈地回来了,手里正擎着夏日最后一枝莲花。

自那夜一别后,骆残霞几乎日日都要找借口上瘦西湖游船,有时独驾小舟,有时乘着恩客的画舫,直到满湖枯叶被秋雨击碎,她却再没有见到那惆怅的身影,听到那婉转的箫声。

恩客们都笑她:“骆姑娘本来是个火辣辣的人物,怎么转了性?难道,是看中什么风流角色了?”骆残霞“呸”地一口啐过去,本来还该再发嗲,骂上两句,然而心情全无。恩客也扫了兴,低低嘟囔着,早早把她送回探梅轩。

她上楼的时候,总要看一眼沈香雪的房间,瞧瞧有没有可以借题发挥的地方,这日也不例外。见到房门禁闭,她冷笑一声,道:“干妈也不看紧点,关着门不知在做什么!不是要两个女儿都卖身吧?”小梅怕她惹麻烦,急急出来伺候,低声道:“姑娘别多嘴,这回说不定就有人给姑娘除了这心腹大患去。”骆残霞奇道:“怎么讲?”

小梅朝西厢一撇嘴:“来了个叫玉临风的公子,和人家对上了眼,没说几句就红了眼圈,兴许是进来前的相好。这时两人一直关在里面说话。看架势是要赎身的。”骆残霞不知是嫉妒还是怎么的,恨得直咬牙——现在倒有人给她赎身了,怎么不早来,否则也不会累得自己被……但话又说回来,若不是绝望去寻死,怎么就会撞见了……

骆残霞抿着嘴一笑,又拧着眉头叹了口气,懒得再管沈香雪,回屋里想自己的心事。小梅缠着她:“姑娘,你有什么事,说出来小梅也好帮你呀!”“我还能有什么事……”她口是心非。“怎么没有呢?”小梅冲口而出,“姑娘是遇到一位好相公了吧!你且说说是谁家公子,小梅也好帮你穿引……”唉,骆残霞叹气:要是知道就好了,当时怎么没想到问问姓名呢?更要命的是,人家也不晓得她的名字。

小梅听了经过,急得直跺脚:“我的好姑娘,你平时把那些大老爷耍得团团转,怎么真正见着一个中意的,就傻了呢?”骆残霞赧然。

小梅道:“不过也别急。听着就知道你俩有缘分。只要是有缘分的,将来一定会再见。”

骆残霞也这样相信,憧憬地倚靠在窗口。秋雨淅沥,长街寂寂,一袭青衫正从探梅轩里走出。“哎呀!”她的心几乎跳出喉咙!

再一看,门前擎着一柄月白小伞,同那人依依惜别的,正是沈香雪!

那他是……他是……小梅一语道破天机:“那就是玉临风。”

“当”,骆残霞手中的菱花镜坠落窗口,落到喧嚣的大街上。

自见到沈香雪同玉临风雨夜送别之后,骆残霞竟似变了一个人——若是平日里的一般恩客,以她的火暴脾气,早就跳起来骂人。可这俊逸的青衫身影,只让她茶不思,饭不想。

一夜一夜,她睡不着觉,侧耳细听西厢的动静——静谧得那样暧昧,她便怀疑那里其实根本没有人,雨夜的惊鸿一瞥,是自己看走了眼。

然而她又明白,那决不可能,于是悄悄起身,到西厢门前偷听。里面正谈着什么“郡主”,什么“大明江山”。

这些她也知道的,决不输沈香雪!她真想破门而入,将沈香雪取而代之。可是,听到沈香雪轻轻的话语,一声声都应和着玉临风的慷慨激昂。骆残霞就只呆呆地在西厢外站了一个又一个夜晚。

也有在白天遇见那两个人的,出双入对。凭着骆残霞那样的伶牙俐齿,最擅指桑骂槐,偏偏当着他们就变成一尊泥塑,哑然当场。

他有没有看见我?他还认得我吗?他为什么不来招呼我呢?她在心里折磨着自己,只是不敢上前。

酒局上,茶围里,骆残霞日渐沉默。

沈香雪出嫁在正月。

从骆残霞撞见她同玉临风一处算起,前后也不过才三个月时间,居然一切都已经成了定局。

嫁花魁可不只一般二般的热闹。探梅轩早一日就已经张灯结彩,大红的喜字贴满每一扇窗户。骆残霞狠狠把贴在自己窗上的揭下来。她揭,小梅就跟着贴,闹腾了整整一个晚上。

“姑娘,你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呀。你喜欢玉公子,便去同他说个明白,把他抢回来,光在这儿糟蹋东西有什么用?”

骆残霞自咬着嘴唇:她怎么不想说?可是,她就是……

“姑娘,真不明白你!”小梅急得直跺脚,“都说女人见了命中魔星就变成傻瓜。可姑娘你要知道,今日你再不开口,玉公子可就真被沈香雪抢去了!”不错!骆残霞忽然惊醒: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一定要去问个明白,为什么回回擦肩而过,都对自己视而不见。那个晚风沉醉的夜晚,对于他,她的冤家玉临风,究竟算得什么?她怎么也要得到一个答案。

当下,她便连衣服也顾不上整理,大步闯出门去。迎亲的花轿刚到探梅轩楼下。她痴痴望了一眼:要开口问,要抢他回来,坐上这花轿的原该是我骆残霞!

好一阵喧嚣,众人簇拥着新郎官上来了,大红缎子扎了朵花儿挂在胸前,他显得如此容光焕发。骆残霞千言万语都噎在喉咙口,只能站在楼梯口傻傻看着——他经过她的面前,连瞥都没有瞥她一眼。

“玉临风……”第一次当面唤出他的名字,却被湮没在锣鼓声中。

老鸨撑起一把大红的伞,凤冠霞帔的沈香雪被从西厢搀了出来,交到玉临风手上。未几,楼下的大堂里响起了交拜天地的唱和之声。

骆残霞跌跌撞撞跑了几步,只看见一对新人执手相望而已。她觉得天旋地转,幸而有小梅扶住了她:“姑娘,我的傻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呢?”

“我……我……”她喃喃:我好像已经死了呀!她想这样喊。终究没有出口,就像所有的相思与疑问一样。情太怯。争强好胜的她,不知为什么,却是情太怯。

“哼,天下人又不是全死光了,不只他玉临风!”小梅怒道。

“天下人全死光了。”没曾想当日小梅的一句戏言,不几日便成了事实。城破了,满城的人都死了。只剩下她,还活着,坐在车里。

骆残霞由车帘缝看出去,街上无人,连死人都没有——从前这里是何等热闹!三十六条花柳巷,七十二家管弦楼,日间是东风十里烟花路,夜里,还有二十四桥玉人萧。这是自古的销金窟啊——她多少次乘着车去赴宴,一曲清歌一斛珠——便是城破前一天,她还被人叫局呢!

那是到城西的王秀楚家唱曲。她本不想去,但王家来递条子的人死拖活拽:“姑奶奶,您就别叫我家老爷为难啦!那杨副将实在快要把咱们吃穷了。”然后叽叽咕咕把杨副将的来历说了:他是派驻城南的头头,天天在地方敲诈,吃一份拿一份。城南的富户怨声载道,干脆合起来请他一顿大的。这一请果然奏效,杨副将心情大好,只不过,中晌吃完不过瘾,说是没美女相陪,定要晚上重吃一次——“骆姑娘,咱们非请您出马不可!这扬州城里除了您,谁还有本事能哄走那瘟神?”

还有谁?骆残霞想,沈香雪不在了,你们果然想到我了!要是沈香雪还在,估计这种烫手山芋,无耻淫徒,你们也不会想到她!

不过,想是这样想,她早没了负气的心情,胡乱叫小梅找了件衣裳换了——紫红罩衫秋香裙子。当时哪里料到,这身衣服她穿了七天八夜,而那时,也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小梅。

王家的酒席她姗姗来迟,进门就见到上首坐着的杨副将——国字脸,卧蚕眉,直鼻方口,髯髯颇有须,相貌还算堂堂,可是一见着骆残霞,那眼睛里简直冒出绿光。骆残霞忙不迭把琵琶抱起,半遮了面。

那杨副将抚掌大笑:“好啊!我就会弹琵琶。美人儿,本将军弹琵琶,你唱一曲给大家助兴,如何?”骆残霞心里恶心得如同吃下苍蝇,但花魁终有花魁的本领,见着狗屎都笑得出。

她嫣然道:“好啊……”媚眼一抛,同时抛过去的还有琵琶。

杨副将还真的会弹琵琶。他“轻拢慢捻抹复挑”,嘈嘈切切数声,来了曲《黄金缕》。骆残霞对这人的厌恶少了两分,中规中矩和曲而歌:“妾本钱塘江上住……”杨副将闻歌大笑:“骆姑娘若住钱塘江上,苏小小又算得什么?即便是金陵皇帝老子脚下美女多如云,也及不上骆姑娘这瘦西湖畔一枝花!”说着,手已不老实地向骆残霞怀里摸去。

骆残霞滑溜得像条鱼,一闪身躲开了:“将军是妾身难得的知音,再弹一曲吧!”杨副将的手悬在半空中,心急火燎的,眯着眼笑道:“好……好……只是有一条,如果姑娘唱不上来,要罚姑娘三杯酒!”

骆残霞站得离他远远的,送秋波灌迷汤:“好啊,慢说是罚我,就算您不罚我,我还要同您喝呢……”杨副将啧啧笑了两声,把琵琶弦调了调,突然四弦一声如裂帛,金戈铁马,是一曲《破阵子》!

骆残霞愕了愕,已经漏了第一句,忙跟着唱“八百里分麾下炙”。可杨副将急急弹下,已到了“五十弦翻塞外声”。她连忙抢上“沙场秋点兵”,杨副将却“马作的卢飞快”去了。这样一路穷追不舍——一骆残霞忽然悲哀起来:那个狠心的人,果真就这样把我狠狠甩下了!这一走神,更加漏拍子兼走调,杨副将“可怜白发生”三声结束,骆残霞还怔忪立着。

“骆姑娘!骆姑娘!”杨副将唤了几声,她才回过神,酒杯已递到面前,“依约饮三杯!”三杯!骆残霞想着,三杯算什么?我这光景,三十杯都不醉,不醉就会想起那没良心的冤家,想起他……还不如死了干净!

她也不知那一天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其实心里的伤疤早已结痂三个月又二十三天了,可她那一天就是想喝醉,难道是对第二天的城破有个预感?醉了死总比醒了死好啊。

她空着肚子和杨副将你一杯我一杯,喝到胃里一阵恶心,简直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她蒙眬听人说:“还不扶骆姑娘进去休息?”声音依稀是杨副将——休息,一休息就去了哪间房里的哪张床上。她不怕的,帐子一放下,蜡烛一吹,还不就是那些事?她是什么样的女人,她自己明白得很。女人只有为了那个心爱的男人,才会守身如玉。她已经没有了心爱的人。况且,在认识那个人之前,她也早就不清白了。

骆残霞在王家昏睡到不知几时,头痛欲裂,她醒来,发现自己依旧穿着那身紫红衣服,只不过醺醺酒气。她一掀帐子,又干呕了半天。

旁边一个妇人给她递了杯茶:“骆姑娘,你醒了,醒了就好。”骆残霞醉眼迷蒙地瞅了这妇人一眼——身怀六甲的大肚婆。她想想,记起是王秀楚的老婆。王秀楚是个惧内的,这半年都没敢在花柳巷中走动,想来就是他老婆用肚里的这块肉要挟他。

王夫人把骆残霞扶着:“骆姑娘,多谢你,可算把那瘟神给送走了。”“送走?”骆残霞按了按太阳穴,扭脸瞧了瞧帐子里,倒还真没有杨副将的身子。“骆姑娘不用看了。”王夫人道,“那瘟神昨天酒没喝完就走了——他接到史督镇的一张条子,吓得面如死灰,立刻就跑了。”

史督镇?骆残霞头脑稀昏,想着恩客里好像没有这样一个角色,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不就是四月十四丢了白洋河后跑来扬州,关了城门死守的那人?叫史可法吧!虽然没见过,但心下有几分敬佩——这年头,凡是不来探梅轩叫局喝酒的将军,骆残霞都敬佩。

“这史督镇算是个人物!”王秀楚恰好推门进来,“他老人家今天一早发了告示,说‘内有一人当之,不累百姓’,这下,咱们不怕了。”

文绉绉的,骆残霞不懂。王夫人也问:“什么意思?”王秀楚道:“咳,就是说,死守扬州城是他一人的主意,他一个人担待,和老百姓无关。这样一来,即使城破了,清兵也不会同百姓为难。”“呸!”王夫人这一啐真是雌老虎发威,“你这人有没有良心?史督镇拼了命守城,要保护大家,你一个没用的书生,不能上阵杀敌就算了,还在这里说风凉话?”王秀楚缩了缩脖子:“哪里是我说风凉话?瞧现在这情形,也不知守不守得住!我听外面人说,清兵已经进城了呢——”

王夫人被吓得一下从凳子上跳起。骆残霞瞧她脸色煞白,仿佛就要栽倒。王秀楚晓得玩笑开得过火,忙道:“不是不是,其实我听人说,是靖南侯黄得功的援兵到了。”

王秀楚送骆残霞出门的时候,正是正午。街道乱糟糟,全是出来打听消息的人——却没有一条确切的消息,说城破了的,说援兵来了的,说援兵其实就是清兵假扮的……应有尽有。

骆残霞找不到老杨,找不到车,头还有一点昏,四下里张望着。她见东边过来一群人,满面惊惧,在飞扬的尘土里奔过。她没在意,接着就看到另一批从北面来,骑着马全是兵丁,一路跑一路嚷:“闪开!闪开!”

骆残霞被人推得往路边倒去,王秀楚已没了踪影。她再转脸看那队兵丁,其中一个满身血污,胡子都粘成一绺一绺,眦目欲裂,口中不知在狂喊着什么。经过她身边时,她才听出:“我不出城!狗鞑子,你们都冲我来!冲着我一个人来!”

骆残霞被这喝骂声震住,不由盯着那人——其时人潮稠得像沼泽,但她看来,那满身血污者是这窒息空间里赫然插进的一把刀,顶天立地。陡然间,一个名字划过她心头——史可法,这人一定是督镇史可法!

她心里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欲望,拼命推开人群,向史可法挤去。

“我不出城!我不出城!” 史可法还在那边喊。果然是条汉子!骆残霞想,又奋力挤了数尺。她心里憋着一股劲,非要到史可法跟前去说:你豁出去了,姑奶奶我也豁出去了,所以——所以怎么样呢?她边挪步子,边胡思乱想——所以该喝一杯?史可法和她,一个是最英勇的将领,一个是最下贱的女子,一个是为着民族大义舍生忘死,一个……她还是为了那伤疤,为了那冤家!

她也不知这样左推右挡地挤出多远,遥遥已可瞥见扬州南门,见那城楼上人头攒动,呼声震天,不知是在厮杀还是叫骂,正待要挤过去瞧个究竟,却见百多兵丁丢盔卸甲地冲过来。骆残霞一愣,已有一人拉住她道:“骆姑娘,你往那边去做什么?”正是王秀楚。

骆残霞瞧他面如土色,心里猜出大概,伸手指了指南门:“那边的,可是史督镇么?”王秀楚“哎呀”一拍大腿,顿足道:“管他是不是,那边不能去了,满人打进城来了!”

打进城来了?骆残霞突然觉着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是,偏此时听得一声惨叫,一个头破血流的兵丁实实摔在她面前——从城墙上跳下来逃命的,断了腿,四肢扭曲,飞溅的脑浆直喷在骆残霞的裙子上。

骆残霞猛然从白日梦里惊醒,张大了嘴,瞪直了眼,半晌,方才发出一声尖叫。然而她的叫声还没有停,一时稀里哗啦,又落下一大堆缺胳膊少腿的残兵败将,血肉模糊,臭气熏天。

王秀楚一把拽住她:“骆姑娘,快跑!”她还吓得迷糊着,跌跌撞撞几个踉跄,仓皇瞥一眼城上,已空了。而城边史可法曾经架起大炮的支架上,一个个帽簪红缨的清兵如蝗虫般扑来,刀剑挥舞,白刃乱下。

她的头脑已做不出任何反应,只有四肢在逃命。

大街上,朝东的,朝西的,向前的,向后的,哭爹的,喊娘的,叫老婆的,骂孩子的……又踢又打,把路堵得死死的。

“骆姑娘,这边来!”毕竟王秀楚眼尖,瞄见边上一间铺子是城南徐大户的织布行。这里的铺子间间相连,直通到他家隔壁。

骆残霞不及细想,三两步撞进房里——里面又鬼哭狼嚎冲进来许多逃命的人。徐大户正一边收拾银钱,一边大声喝骂:“出去!都滚出去!”但是谁也不听。

骆残霞就随着王秀楚一路奔逃。她听见头顶上也有人在跑,踩得瓦片哗啦啦直响,间或“咔嚓”一声,断了一根椽子,踩下一只脚来,甚至有一个洞里还落下一个婴儿,也没有人顾。

奔逃——她想,沈香雪是不是也在奔逃呢?还有那个冤家——二人当是携手而跑,如同戏里夜奔的才子佳人,却不似她骆残霞没头苍蝇一般,在这瓦砾堆里乱窜。

跑回了家,王秀楚一把将大门摔上,靠在门板上直喘粗气。骆残霞惊魂未定地由门缝里张望——除了几个零星逃窜的平民外,这富户聚集的城西家家大门紧闭,而每一扇紧闭的门后,都有几双屏息偷窥的眼睛。

她这一转身,恰好见到王夫人走过来,满面都是镇定:“老爷,香案和祖宗牌位都准备妥当了,只等老爷回来,全家就随老爷一同死节。”骆残霞听了一惊:死节?她虽曾打定豁出去一死的主意,但是,真正临到要死,却害怕了——这样辛苦才逃出一条命来,居然还是要死么?

突然间,她又想到沈香雪。也许沈香雪并没有逃命,而是和那冤家一起“死节”了。凭那冤家,满腹文章抱负,国破了,怎会偷生?沈香雪不怕死,她骆残霞也不怕。死了,就到阴间去,问问那冤家,为什么她样样不输沈香雪,偏偏当初就不选她?

她方才打定主意,却听王秀楚破口大骂:“呸呸呸!大吉大利!逃命还来不及,死个屁节!”一时,骆残霞、王夫人、王家下人,个个惊讶。

“你们没看到,骆姑娘和我可看得清楚。连史都镇都逃了,咱们平头百姓死什么节?该当逃到金陵去,或许还有回转的余地。”这话王秀楚说得难得有一家之主的气势,连王夫人这母老虎都被震住了。骆残霞才萌的死志被打消大半,心里却想:史可法没有逃命,他是条真正的汉子!

“还不快把这晦气东西收拾了!” 王秀楚吼道,“正经拾掇些细软,速速出城去!”王夫人和下人们好像被拨动了机关的木偶,腾地跳起来。

其时一个下人匆匆跑来,跌倒摔了个跟头,爬起来禀报:“老爷,小的在后窗看了半日,满人的队伍已来了,整齐得紧。隔壁徐老爷说,满人军纪严明,不会骚扰百姓,他家已设了香案,换了大服,准备迎接满洲大人!”他话音未落,旁边王夫人一个耳光已打去,劈头骂道:“混账东西,你贪生怕死,不怕天打雷劈就去投降,老爷和我可是要去金陵的。”

才说着,王秀楚却一把将她推开,满面喜色地拉着那下人道:“此话当真?那这香案先不急收拾,咱们也梳洗梳洗,看看动静。”王夫人不由愣住了:“老爷……你……”王秀楚瞪了老婆一眼:“良禽尚择木而栖,满人能打下大半江山,必定深得人心,想来吾等顺民,性命无忧矣!”

说罢,他一改往日笨手拙脚的模样,干净利索地爬上院里的水缸,探头看外面的动静。王夫人傻愣愣呆在原地,连骆残霞也目瞪口呆——她平日里见的文人骚客最多,他们或屡试不第,或官场失意,但从来指点江山,忧国忧民,张口“庙堂之高”,闭口“江湖之远……怎么事到临头了,忽然就换了言论?

骆残霞斜睨着墙头上的王秀楚——那个冤家啊,会不会也正这样爬在墙头上?不会!决不会!她想,却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肯定。

她是怕死的,可是又从心底里鄙视“投降”这个字眼。那个冤家也定会鄙视这个字眼。倘若侥幸不死,他日相见,或者不幸身亡,地下重逢,遇上那冤家,要如何交代今日投降之举?那冤家会说:“好个下贱没骨气的女人!”然后同沈香雪携手,一同投胎去,将她一人孤零零地撇下。

正在胡思乱想间,突听王秀楚“哎呀”一声,从墙头上摔下,给方才报讯的下人一记结结实实的耳光:“死东西,眼睛怎么长的!这也叫军纪严明?差点被你害死!”那下人捂着半边脸,怔怔的。

骆残霞和王夫人急急凑到门边,但见外面一队辫子兵大呼小叫地走过,其间跌跌撞撞杂行着十几名妇女,看服色都是扬州本地人。

王夫人吓得面色煞白:“老爷……看来……”王秀楚死灰的脸上显出暴跳如雷的神气:“什么看来,分明就是强盗进城!还不快收拾东西逃命,愣着等死么!”愣愣如木偶的王夫人和王家下人们,再次被发动机关。

王秀楚又补充一句:“夫人,要是清兵闯来,你当自裁以免受辱。”王夫人正挺着大肚子急匆匆回屋里去,听了此言,回身含泪点头。

约摸到了傍晚时分,骆残霞随着王秀楚全家逃到何家坟后王家二爷的住所。他们方逃出门时,正遇上清兵挨家挨户地搜刮钱财。有个骑马的见王家人出来,指着王秀楚:“那个穿蓝衣的,把钱拿出来。”好在王夫人急中生智,拉了他一头躲进巷子里,更巧隔壁不走运的徐大户撞出门来,被逮了个正着,王秀楚这才拣回一条命。

他喘息未定地问王夫人:“我穿得像乡下人,怎么还找我要钱?”王夫人道:“这里左右都是富商,清兵哪管你穿成什么样?”边上一个下人插嘴:“老爷不仅带了夫人,还带了骆姑娘。乡下人哪有这么俏的小妾!”

这下人原本只想玩笑,却被王夫人狠狠啐了一口:“作死,红口白牙,坏人名节!”骆残霞本没往心里去,听王夫人一讲,反而觉得有些讥讽——她这样的女人有什么名节?甚至连“自裁以免受辱”都不适用。或许,王夫人只是急着撇清关系,且提醒丈夫,决不可把骆残霞娶回家?她瞧了王夫人一眼,只觉浑身都是平庸,并不像会话里套话的女人。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自己打眼,确实容易被发现,岂不是连累了大家?

这一丝犹豫被王夫人看破,她握住骆残霞的手:“骆姑娘,你送走那瘟神,我们还没来得及报答。你不要听下人胡言乱语,这光景,大伙儿一处才好逃命。”骆残霞心头一热,眼睛发酸,人已进了王二爷家里。

王二爷是王秀楚的二哥,所住的地方周围皆是赤贫。大家心想清兵一时半会儿不会抢到这里来,略略定了定神。但是耳朵里尽是远处的哀号,眼睛里映着城里熊熊的烈火。一众人坐不敢坐,站不敢站,最终全爬到王二爷家的屋顶上,蜷缩成一团。

骆残霞扶着大腹便便的王夫人,王夫人冲她笑笑,心领神会。终其一生,骆残霞想,倒还从没有人对自己这样好过。她情不自禁摸了摸王夫人的肚子:“这孩子命硬,将来一定有福气。”王夫人在拥挤的梁上腾出一只手,抚着肚子:“是啊,倘若逃过这一劫——骆姑娘,你就做这孩子的干妈吧。”骆残霞没说话,只点了点头。外面,雨正越下越大。

天空中一只怪鸟发出凄厉的叫声,仿佛婴儿的啼哭。

骆残霞自迷糊的梦里惊醒,周围王家的人也纷纷瞪大惊恐的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一个有勇气下去看个究竟。

王夫人叹了口气,稍稍挪动身子。骆残霞按住她,摇摇头,自己扶着椽子站起来,掀开头顶的几片瓦,漏下惨淡的天光。

“骆姑娘,可看见什么动静了?”王二爷问。骆残霞把憋闷了一宿的脑袋浸到湿润的雨水中,焦炭和血腥的味道扑面而来。她瞧见邻近屋顶之间的天沟里瑟瑟缩缩躲满了人,男女老幼皆有。而突然东面一家房顶上蹿出一个少年,高一脚低一脚踩着瓦向这边逃。骆残霞待要看个分明,却见那少年身后赫然是几名手持钢刀的满军。她吓得慌忙缩回了头。

“骆姑娘,你看到什么了?”王夫人问。骆残霞结结巴巴:“满……满人……在上面,朝这边来了!”

话音刚落,但听“咔嚓”一声响,雪亮亮一柄钢刀从窟窿里戳了下来,在王大爷鼻子上划开血淋淋一道口子。众人不由得魂飞魄散,怔怔片刻,才听王秀楚喝了句:“还不跑!”人已率先跳了下去。

余人这才反应过来,王大爷、王二爷、一众亲眷和家人顺着柱子争先恐后向下哧溜。骆残霞扶着王夫人落在最后——满兵的钢刀在窟窿里不停捅着,瓦片茅草贴着她们的脊背往下掉。接着,仿佛窟窿够大了,“扑通”一声,有满兵从上面跳下来。但是这逃命的当口,大家连回头害怕的工夫也没有,你推我搡地挤出门去。那外面,鬼哭狼嚎的一大群,是左近房舍里逃出来了的人,四下里乱哄哄一片。

骆残霞搀着王夫人,森森然一条条影子在她们面前纵横交错。仿佛是王夫人脚下一滑,跌了一跤,骆残霞伸手去拽,却被一个慌张的汉子撞倒,滚出好远,好容易支持着爬起,哪里还有王夫人的影子!

“不要慌张!不要慌张!”突然有人用生涩的汉语喊道。骆残霞呆了呆,见是屋顶上一个满兵在喊话。

“不要惊慌!我们不杀人,大家都出来站好,我们要发安民符。”

人们都愣住了,停下来狐疑地望着。那满兵在屋顶上续道:“安民符要一个一个发,你们排好队。”

众人心里俱是将信将疑,骆残霞四下张望,寻找王秀楚一家,却不见踪影。只听边上几个人商量:“这里足有五六十人,万一鞑子兵撒谎,我们人多,一哄而散说不定还能捡条命。即使死,也有这许多人陪着,不算太惨。”他的同伴们纷纷点头赞同。

骆残霞乱了方寸,只好踩着泥泞,深一脚浅一脚同众人一处去排队。

未己,这五六十人已在狭窄的巷子里挤成一团,前面三个满兵带队,另有三个逐一到队伍里来索要金箔钱财。骆残霞摸了摸头上,倒还有一支足金的簪子,可做买命之用,便拔下来攥在手中。

“残霞妹妹!”突然有人唤。骆残霞循声望去,见是旧日探梅轩里嫁出去的两个姐妹,都给一个朱姓公子做了小房,这时披头散发,衣不蔽体,其中一人还怀抱婴儿,狼狈万状。

“残霞妹妹,你可还有银两在身?”抱婴儿的那个问,“好歹借给姐姐几个,没银子就没有安民符。”患难之中顾不上计较,骆残霞想起还戴着对珍珠耳环,即摘下来给二女一人一枚,二女自感谢不迭。

却只听“啪”的一声,满兵的鞭子自她们之间狠狠抽下,二女哭喊道:“孩子!孩子!”扭动身躯企图闪避。满兵却不理会,噼啪直抽了十几下,最后一把将婴儿夺过,丢在泥浆里。二女号啕大哭,扑上去抱住满兵的脚。

骆残霞心里悲愤,俯身欲抱婴儿,却被旁边一人拉住:“骆姑娘,这边!”说话间,一件袍子已罩到她身上。骆残霞扭头看,正是王秀楚。

“千万不能犯险!”王秀楚说着,伸手一指,见那两个女子已被满兵拎小鸡似的丢到另一支队伍里去——全是女子,以一条长索系在脖子上,串成一长串,累累如贯珠,而地下尽是被丢弃的婴儿,或为马蹄所踏,或为人足所踩,肝脑涂地,泣声盈野。骆残霞一阵恶心,险些呕吐出来。

王秀楚拽着她往人堆里扎,边走边低声道:“万不能叫他们发现你是女子,否则贞洁难保!”

骆残霞跌跌爬爬走了几步,气息稍平:“王夫人呢?”王秀楚摇摇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骆残霞想,不知那冤家和沈香雪是不是也“各自飞”了呢?倘若他们走散了,或许自己还能够再遇到他……真如此,说什么也不同他“各自飞”,死也死在一起!

满兵把一众人赶到一所宅院前,有人识得是廷尉永言姚公的居所。从后门进去,一进又一进,随处都是尸体。

骆残霞由王秀楚搀着,腿脚一阵阵发软,唯胳膊上透过衣服觉出微末的暖意。她不禁望了王秀楚一眼,这其貌不扬的中年书生这时竟显出些丈夫气来,自己从前懒得搭理他,未料到临死居然和他守在一处!

王秀楚注意到她的目光,蜡黄的脸上露出一丝赧然,可这光景也笑不出来,微颤张着嘴唇:“一定会有生路的……一定会有的……”

相顾间,满兵又已驱着众人出了姚家前门,行到街对面一处宅子中。骆残霞认出那是乔老爷的宅邸。她望着“乔宅”的匾额冷笑:生不做他的人,死难道还要做他府中的鬼?

刚跨进院子,就听到一阵娇媚的笑声——真真熟悉,在探梅轩这些年,天天都听到这浪笑,可不是她妈妈么!

从人丛中微一踮脚,果然就见到老鸨,同着探梅轩里几个粗使的婆娘。婆娘们都面无人色地垂立一旁,唯独老鸨一边翻着桌上的衣服财物,一边同看守的满兵调笑。她虽然已老得连“徐娘半老”也称不上,可浑身每一根寒毛都能随着笑声舞动,风尘味把满兵们惹得个个把持不住。

骆残霞惊愕地合不拢嘴:天下大乱,老鸨怎还可以如此风光?这若是个活命的法子,骆残霞可比老鸨强出千百倍。她下意识地揪紧衣襟,她不愿那样!

“哎哟,姑娘们都来了呀!”老鸨见到这边押到的妇女,眉飞色舞地迎出来。后面的满兵狠狠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她回身扭捏一句“讨厌”,然而脚步却不停,跑到众人跟前,同押送的满兵一一万福:“人都带来了,军爷们想给哪些姑娘做衣裳的,就请带进来量尺寸吧。”

满兵俱是哈哈大笑,随后便从那一大串妇女中指点看中之人。满兵每点一个,老鸨就笑嘻嘻上去解开绳索,又招呼粗使婆娘们速速量尺寸。

一个满兵对着老鸨附耳说了几句。老鸨愣了愣,即捂着嘴笑起来:“怎么不行?军爷说什么就什么——姑娘们,衣裳都湿了,还不脱下?”

众妇女都怔住了,齐盯着老鸨,见她满面笑容里尽是厉害,知道不是玩笑,便有人哭了出来。这一声啼,满队妇女,俱呜咽不止。

满兵听得不耐,哇哇用汉语喝令众女子脱衣。但院子里哭声嚷嚷,根本无人听令。更兼这边队伍里的男人们也议论起来,说哪有大庭广众叫女子更衣的道理,鞑子果然没有教化……

只是才乱了没一刻,骆残霞就听“啊”的一声尖叫,妇女队伍里一蓬鲜血喷出,接着又是一股血柱,哭声和议论声刹那就噎住了。只有满兵还在吆喝:“脱!还不快脱!”

遥遥地,见妇女们木偶般把衣服一件一件剥下,从头到脚,从外到里。一个个泥水满身的狼狈躯体终究都成了一具具白森森的艳尸。再没有人哭,但骆残霞的心却像被眼泪腌过一般苦涩,实实的如同石头。

“还是中国女人好!”满兵向老鸨赞道,“我们曾经征服高丽,抓了几万个女人,结果全都自杀了。不知道好歹!”老鸨嘿嘿地赔着笑。

王秀楚在骆残霞身边摇头低叹:“无耻至斯。此中国之所以乱也!”

骆残霞茫然望他一眼,心里突然想:这里有五六十个男人,王秀楚能保护她,为什么其他男人不能保护那些女人?大家一齐冲上去,难道不能杀死这几个满兵?冤家啊,若你在此,必不会让这些禽兽胡作非为!

“啊哟——”突然传来一声满兵的惨叫。骆残霞自怔怔中回过神来,就见又一蓬鲜血自妇女的队伍中喷溅而出。在一大堆白花花肉体的间隙里,骆残霞看见老鸨肥胖的身躯倒下去。

妇女惊叫着向后躲闪。骆残霞不由自主地踮脚张望——老鸨头已经没了,手里还紧紧握着把匕首,旁边蜷着个满兵,正哀哀呻吟。(插图2)

满兵们骂起粗话,挥起钢刀,“咔嚓咔嚓”连砍了好几人的脑袋。众人无不晓得已大祸临头,可竟没有一个人的腿听使唤,都愣在原地不动。

“事已至此,”王秀楚握着骆残霞的手,“骆姑娘,未料今日你同王某……”还没说完,边上一人吓得晕了,直挺挺倒下来。王秀楚忙拉着骆残霞闪身避让。不想这一避,两人竟到了队伍之外,后面并无满兵把手,正厅大门洞开。王秀楚一把拉着骆残霞:“快走!”

二人进了正厅,慌不择路,见门就走,转瞬出了东门。可东门外挤满牲口,简直无法通行。王秀楚和骆残霞互望一眼,一猫腰,钻到马肚子底下,匍匐而过。

骆残霞这辈子也没经过这么肮脏的地方,便溺臊臭之气熏得她一阵阵作呕。但是她片刻也不敢停,生怕牲口惊了,会将她踏成肉泥,只有埋头拼命爬行。最后她自己都不知是怎么重新站起来的,喘息也没顾上,又接着朝下跑。如此过了一房又一房,终于闯到后门口。见那小门被人用长钉封住,无法打开。两人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劲力,连摇带撞,门闩没开,门框倒被拉断了。

外面便是城墙根,放眼看去尽是满兵马匹,根本无处可走。不过好在乔宅左邻的后门虚掩,两人一头扎了进去。

到内中一看,但凡能藏身之处都人满为患,橱柜床榻,处处有瑟瑟发抖的身躯。王秀楚一路苦求,却无一人愿意收留他和骆残霞。两人越走越心惊,越走越绝望,从后至前将五间大屋寻了个遍,却没找到一个容身之处。

这时又转回正门,外面大街上时有兵刃划空之声,哀号惨叫不绝于耳。他二人气喘吁吁地四下搜寻,见房中唯有一张梨花木绣榻,支着一张仰顶,王秀楚登时一喜:“有救了!”三下两下顺着支柱爬到仰顶之上, 再伸手将骆残霞也拉了上去。两人屈身朝里,静卧不动。

没过多一会儿,骆残霞就听见有人嚷嚷着满话进了门。她同王秀楚吓得大气不敢出,绷紧了全身每一块肌肉。

那满兵的吆喝里还夹杂着一个女人闷声闷气的哭号。“哐当”一声,撞着了绣榻,摇荡得好像天地都要在顷刻间崩裂。骆残霞的脊背一阵阵发凉,稍稍扭脸朝下,从仰顶的缝隙看去,见那满兵将女子推翻在榻上,正撕扯衣服。她心里犹如刀割针刺一样地疼——下面的这个女人,也许就是下一刻的骆残霞,也或者,就是下一刻的沈香雪。

沈香雪啊沈香雪,你在哪里?冤家啊冤家,又在哪里?

正想着,突然就听见隔壁传来几声哀叫,又有“呼呼呼”举刀砍劈的声音。紧接着又听一人哀求:“我还有金银珠宝藏在家里的地窖中,你饶我一命,我立刻取来。”骆残霞一惊:怎么好像是王二爷的声音?再要细听,却只闻一声砍劈,再无动静。一望王秀楚的背影,已颤抖得更加厉害,显然是明白自己的兄弟已无望生还。

“喂!喂!”隔壁屋的满兵叫嚷着来到这边。仰顶上二人心中都是一紧:完了!不料那满兵一时竟哈哈笑了起来,同榻上行那禽兽之为的同伙打起了招呼。两人叽里呱啦也不知在说什么,仿佛是嫌此地太近街市,不合适做“风流勾当”,拽起那半死不活的女子往后面房间去了。此一去,自然又发现藏匿于房中的众人,一通乱砍乱杀。

仰顶上的两人一动不动地躺了许久,听到后面的房舍中一片死寂,估计满兵已经走远,这才稍稍松下一口气。

骆残霞注意到屋顶以草席铺成的仰屏,伸手指了指。王秀楚摇摇头,低声道:“呆不了人的。”骆残霞道:“不过可以爬上房梁,总比这里安全些。”“有道理。”王秀楚立即爬将起来,以两手扳着房梁攀上,复又拉了骆残霞一把。二人就都踩在了驼梁上。

算来也是老天不叫他们死在此地。他们方才站稳,就有几个满兵冲进房来。提着长矛对那绣榻仰顶一阵乱戳,接着又朝那仰屏席子猛刺几下。骆王二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盯着矛尖在席子上开出一个个透亮窟窿,却始终没伤到他二人。不久,满兵认定仰屏上是空的,便离去了。

骆残霞张着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她的腿脚有些发软,头脑阵阵发晕,直想靠着梁柱瘫坐下去。好在王秀楚拉住了她:“当心啊。”

依赖着仰屏的保护,骆残霞躲过了一批又一批满兵。也不知在上面站了多久,腿脚全都僵直了,听外面的街道上满兵车马经过的吆喝声渐渐稀少,只留下四邻隐隐的哀泣,她猜测,应该是入夜了。

她转过头,试图在黑暗里看看王秀楚,商量下一步逃亡的去处。却只看到一双闪着泪光的眼睛:“我大哥不知在何处,二哥已……这是何世界!是何世界啊!”骆残霞肠结欲断,心若焚膏,也落下泪来:“多亏三爷救了我,要不……”两人都沉默了。

过了许久,骆残霞只觉两道灼灼的目光定在自己身上,抬眼望,却被王秀楚忽然握住了双手:“骆姑娘,王某知道这不是时候,可是王某仰慕你也不是一天两天。倘若这次能够大难不死,他日到了太平天下,王某给你赎身,给你名分,可好?”

骆残霞呆了呆,先是惊,后来便觉得可笑万分,又可悲无比:她早就断绝了从良的念头,然而今日生死一线时,居然又被提起?想这王秀楚来叫自己的局,已不是一年两年,为什么早没说出这话来?倘若早说,她早嫁,如何还会遇上那冤家?如何还会闹得心灰意懒?为什么总要等死到临头才能壮起胆子?如果——如果那冤家,今日也是死到临头,再叫他选,他会选沈香雪,还是选骆残霞?

骆残霞暗笑自己贪心——从良!她还在犹豫什么?听说卖身女子若孤单死去,不能投胎,只能做野鬼,此时王秀楚要给她一个名分,给她一个投胎的机会啊。投胎转世,才能再寻那冤家!

王秀楚此刻还没松开她的手,且先前那紧张的掌握此时都化为轻轻的抚摸。她便笑了笑:“老爷。”王秀楚一下将她的手握得更紧,喃喃道:“好,好,好……”这就算是婚礼了么?骆残霞陡然感觉一些些凄楚的甜蜜,拜天地,拜高堂……还要拜见当家主母——想起王夫人生死未卜。

“回去找找王夫人吧。”她道。

两人悄悄下了屋顶,蹑手蹑脚走出大门,看到街上尸体横陈,在昏昏的暮色里根本辨不出死者的身份。

王秀楚俯身向尸堆中低声呼唤妻子的名字,骆残霞也跟着轻轻喊:“王夫人……王夫人……”却听不见回答。

远远的,看见许多火把蜂拥而来,两人连忙闪身躲进城墙的阴影里。城墙根下积尸如鳞,两人相互搀扶着还是跌跌撞撞,多次被绊倒,最后干脆手脚并用在尸堆里爬行,过了许久才重回大路。

街上火光照耀,亮如白昼,骆残霞借光一看,自己满手都是脑浆血污,几乎失声叫了出来,但见满兵来回巡逻,忙咬紧嘴唇。王秀楚将她一拽,两人飞快奔进小巷里——尽头正是他们前日藏身的王二爷家。

好容易一步挨一步到了跟前,只见大门紧闭,二人也不敢敲门。等待良久,听见细微的妇人说话声,王秀楚认出正是妻子,这才壮着胆子敲门。未几,门开了,正是王夫人。

是失而复得,又仿佛死后复生,王夫人的眼泪登时涌了出来,一把将王秀楚拉进门去:“老爷,你可回来了!”她后面跟着王大爷、王大奶奶,以及王二爷的夫人,也是一番抱头痛哭。骆残霞跟了进来,想:这是她的家了,死后也要跟他们埋在一起。

王夫人见了她,上来执手打量:“骆姑娘没有伤到吧?回来了就好!”骆残霞笑了笑,一时不知怎么开口讲“名分”的事,只好道:“夫人您没事才好——是怎么脱身的?”王夫人叹了口气,说自己和众人走散了,被满兵抓到,先关押在一间屋子里,后来拿钱贿赂看守人才得以逃出。

“也是菩萨保佑,出门就遇到大嫂的娘家亲戚洪老太……”她说着向后一指,果有一个六十来岁的驼背妇人站着,手中捧了一碗粥,对大家道:“先吃点东西吧。”

余人早已将大门重新关好,一起到屋中围坐,又问起王秀楚和骆残霞是如何脱身的。王秀楚照实说了,唯将兄弟的死讯,同他在房顶上收骆残霞为妾的事略去不提。骆残霞怔怔端着饭碗,只觉得难以下咽。

此时外面又开始四处火起,不知满兵是在烧屋还是在焚尸。众人心里都怕到极点,可又都无计可施。疲惫像黑夜一样压下,令人无法抗拒,最终都各自寻了个角落睡去。

骆残霞靠着墙,听外面木叶萧萧,哭音成籁,或父呼子,或夫觅妻,亦有婴儿呱呱而啼。草畔溪间阴风阵阵,好似置身人间地狱。

一只手轻轻推了推她,是王秀楚:“骆姑娘……残霞,你不会怪我吧?”“什么?”她问。

“我还没和夫人说咱们的事……”

骆残霞笑了:“现下兵荒马乱的,等太平了再说吧。”

四月廿七日的天光惨白凄厉地照亮扬州城。有了先前一日的经历,王家诸人都知道白日不可在屋里久留,全都出门往何家坟寻找藏身之所。

骆残霞、王秀楚护着王夫人躲在一座废坟后的腐草中,三人都以手抱膝,缩成一团,半分不敢移动。

耳边不久就传来喊杀之声,兵刃响处怆呼乱起,求饶声此起彼伏——附近的乱坟杂草里躲藏了百十名难民。骆残霞偶然瞥一眼,即见有人匍匐于地,满人手起刀落,那人一命呜呼。

骆残霞吓得不敢再看,抱着头一个劲地想:要是杀到我这里,说什么都要和他们拼了!拼了!却不知要怎么个拼法,她脑海里不断闪过拳打脚踢、头撞牙咬的画面,指甲不知不觉抠到掌心里去,却不觉得疼,仿佛正把所有力量都蓄积在四肢,只等作最后一搏。

然而老天眷顾,任周围的尸体渐渐堆得小山般高,满兵也未发现三人的藏身之处。仿佛煎熬了千万年,夜幕再次沉沉降临,性命竟又苟延残喘了下来。三人惊魂甫定地相互望望,爬到水沟边饮了几口污水,再回王二爷的宅院去。

这时洪老太也回来了,擦着眼说,王大奶奶没了,二奶奶也没了。

大家却没有多余的力气悲伤,只默默等着——王大爷没有回来,想来也是凶多吉少,然而活着的人还要继续偷生下去,找到一切可以下咽的食物,依偎在屋角,等待下一个天明。

到次日清晨时,还不及出门,就听见满兵咚咚地砸门。大家都慌了神,王秀楚呜呼一声:“死就死了吧!”倒是洪老太镇定些,将三人七手八脚地塞进一只大柜子里,又抓了些破草席挡在跟前。只可惜她自己未及寻着藏身之处,满兵已破门而入。

骆残霞听到满兵操汉话问洪老太,其他还有什么人,银钱都收在何处,但并未听到洪老太回答。只一阵闷闷的“砰砰”声,她心里一痛,知道洪老太没了。

王夫人泪流满面。王秀楚也死咬嘴唇,一副恨不能出去杀尽满兵的表情。而偏偏此时,外面有一人带着浓重的扬州腔道:“这是王家人,很有钱的,肯定有金银财宝没带走。”那声音竟一字比一字靠近这柜子!

“哗啦”一下,柜门打开。三人倒吸一口凉气。

骆残霞见那人好生面熟,不知在哪里见过。王秀楚颤声道:“你……你……你不是徐家账房么?”那人笑道:“我现在是专替满洲老爷做向导,找你们要钱的,快拿出来吧。”“呸!”王夫人啐他一口,“你居然做这种残害乡里的事,不怕天打雷霹么!”

那人怪笑道:“到了这种时候,只要能保命就行,其他的谁还在乎?别怪我没帮你们——快些拿银子来,我就不告诉满洲老爷你们躲在这。”

王夫人还要再骂,却被王秀楚制住。他掏出好几锭银子塞进那人手中,道谢连连。那人掂了掂分量:“就你夫妇俩这些还凑合,不过——”他朝柜子里一探头,瞧见骆残霞:“咦,骆姑娘也在这?她可很值钱啊!”

骆残霞见到这副嘴脸,恨不得狠狠踹他两脚。王秀楚却又拦住,还是掏银子:“求求你,大恩大德,大恩大德啊……”那人笑了:“马马乎乎吧。”随后关上了柜门。

但三人还不及稍稍缓口气,外间又是一阵呼喝之声,混乱的脚步“噔噔噔”转瞬到了跟前,刀环“咔嚓”乱下,“咯吱”一声,柜门已被劈开。为首的是个手持长刀的满洲军官。骆残霞的心一沉:死定了。

军官拿刀指着王秀楚:“钱,钱拿来!”王秀楚不敢出声,把怀里的银子全数奉上。军官“哼”了一声,朝柜子里张张,指了王夫人:“女人,跟我走!”“军……军爷……”王秀楚颤声道,“拙荆已有九个月的身孕,万万……万万使不得啊。”

军官却不理,一脚踹在他胸腹间,趁他弯腰之际将他拖出柜子,接着又来强拉王夫人。而王夫人一出柜子,后面掩护着的骆残霞就露了出来。军官一见,登时喜上眉梢,把王夫人推倒一旁,伸手拽骆残霞。

骆残霞张着口,瞪着眼,明知身后无路,还是一个劲儿朝后面缩。军官抓着她的一条胳膊,她就拼命拉住柜子深处的一件物事。未料那东西却是无根的,军官一发力,就把骆残霞同那物件一齐拉了出来。

骆残霞瑟瑟发抖,那军官盯着她“嘿嘿”淫笑:“美人,大美人……”与他同来的另外两个兵丁喉咙也发出“咝咝”的禽兽之声。

偏这时,其中一个兵丁掳来的母子二人,那孩子嘤嘤哭着嚷“饿”,断续的抽泣声凄惨刺耳。这军官不由大骂,反手一刀,朝那孩子的头劈下。那孩子登时脑浆迸裂。

骆残霞本已被吓得魂飞魄散,这时惊叫一声,居然喘上一口气来。她低头一看——天爷,自己手里怎么抓着一把剑?她顾不得想许多,“呼”地将剑鞘一甩,厉喝一声,即朝那行凶的军官砍下!

军官哪里料得到有此一变,惨呼还未出口,已毙命当场。另两个士兵见状先是一愣,随即用满洲话怒骂,提着腰刀,逼近骆残霞。

骆残霞心想:拼了,现在就和他们拼了!她将眼一闭,挥剑迎上。这一剑是劈空了,然而她却听到“砰”的一声闷响,睁眼一看,一个满兵栽倒于地,后面王夫人抡着一根木棒,由于用力过猛,摇摇欲倒。

骆残霞素不知自己竟有这般身手,抢步上前先在倒地的兵丁身上补了一剑,接着反手狠命一刺,在最后一个满兵肚皮上开了个窟窿。鲜血如箭,射在她脸上,周遭静如坟墓!

杀人原来就是这样的感觉。

骆残霞坐在车里端详着自己的一双手——依旧雪白白、粉嫩嫩,她还以为会遍染猩红呢。

她没来由地一笑。其实杀人就像卖身,头一次会疼、会害怕,会想着“还不如死了干净”,一旦做得多了,也就习惯了,无所谓了。

在这样一个年月,果然是为了活命,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她掀开车帘再望一眼:此处渐渐有了行人,虽个个愁眉苦脸,但神色里都透着股喜气——毕竟活了下来,用尽所有办法,他们活了下来!

骆残霞狠狠地一咬嘴唇。

知道王二爷家再不能久留,王秀楚夫妇带着略略有些发傻的骆残霞奔出门外。见不远处有个棚子,里面躲满妇女。经王夫人苦苦哀求,众妇才勉强让三人进来暂避。

王夫人扯下尸体上的血衣,抹净骆残霞的脸:“骆姑娘,你的大恩大德,我来世做牛做马也难报答!”骆残霞怔怔地看了她一眼,接着低头一望:自己还抱着那柄剑呢。

他妈的!她在心里骂道,豁出去了!老娘今天就豁出去了!那戏文里的好汉常说“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有赚”,今日已杀了三个,他妈的谁再靠近我半步,非一剑捅死他不可!这样一想,她忽然又找回初初逃难时见到史可法,那种刚烈决绝的心情。

我不出城!我不出城!狗鞑子你们都冲着我来!冲着我一个人来…… 原本已经淡忘的呼喊再次响起在耳边,那浑身血污,目眦欲裂的形象,那开天裂地的一把利刃!

骆残霞抱紧怀里的剑。那个冤家必然也是这般,正一手轻捷凌厉的剑法,杀得那些鞑子们哭爹喊娘,护着他力所能及的每一个百姓,还有沈香雪……

想到沈香雪,剑柄上的花纹都深深陷入骆残霞的肉中:她和沈香雪争了一年,恨了一年,但是却不得不承认,沈香雪那柔弱的身子里更有股凛然不可侵的气质——是决然不屈的脊梁,打断了腰还要挺着脖子,打折了脖子还要仰着脑袋,打碎了脑袋,大不了一死,却决不低头!此刻,沈香雪说不定也抱着剑呢!骆残霞挺起了腰板。

众人都把煤渣撒在头上,钻进柴草堆里躲避,团团紧抱,压在下面的呼吸困难,便衔了芦柴透气。她却偏偏藏身在最靠近大门的地方,见有满兵闯入,就双手挥剑,直斩人脚。那些满兵摔倒下来,有还未断气的,她就一剑剁下脑袋。

余人先只躲在草堆里惊慌地观望。不久,王夫人抄起一柄烧火叉,守到门的另一边,两人先后又解决了三四个满兵。妇人们受了鼓舞,纷纷拿起棍棒,扫腿打头。幸而那些满兵出来抢劫,都是三三两两行事,被杀掉几个也无同伴生疑。一众人等坚持到黄昏时分,虽然历险重重,却再无一人命丧满兵之手。看着外面的阴霾渐渐被浓黑浸染,大家相互望望,一松劲,忍不住全笑了起来。

妇人们夜间均要回到家中去,一壁细听外面的动静,一壁上来握着骆残霞的手:“姐姐真有胆子,明日我把丈夫孩子都带来躲在这里,一起杀满兵!”骆残霞点点头。

不多时,妇人们都去了,草棚里只余下她和王秀楚夫妇。王秀楚的神色有些惭愧又有些激动,不顾夫人在场,拉着骆残霞的手,把剑拿了过去:“残霞,我……我……”他讷讷许久,终于道,“该我护着你们了。”

王夫人也看出大概,却并不生气,反而也执了骆残霞的手:“妹妹,你不仅救了大家的性命,还叫老爷这没用的书生也长了胆子。你是我王家的大恩人啊!”骆残霞脸一红:这么说来,她真做了王家人!

不过从礼节上说,总还是差了点什么——想起当初沈香雪和那冤家在探梅轩里办喜事,是何等热闹……

外面一阵焦急的脚步声传来,三人一惊,王秀楚在门口举起了剑。外头有人推门进来,剑光一闪——还好没有斩落,来的竟然是王大爷!

王秀楚夫妇不由得又惊又喜:“大哥,你如何死里逃生?”王大爷满面喜色,将门一掩,手舞足蹈道:“今日真可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被满洲老爷找去挑担子,忙了一天一夜,给我两餐饭吃不算,还赏了一千钱——你看——”他果真扬起一串钱来,稀里哗啦地响。

王秀楚诧异道:“竟有这样的好事?”王大爷道:“怎么没有?我听外面的人讲,满军中有一个姓汪的将爷,住在本坊昭阳李宅,拿数万钱财每天救助难民。遇到部下杀人,他总是劝阻,难民保全性命的很多。我就是寻来,让你们和我一起去投奔他的!”

王秀楚不由喜道:“当真?”王夫人却道:“不会吧,我方才听那些妇人讲,满兵这是要洗城。外面的尸体已经塞满沟渠了……”

“你个妇道人家懂得什么!”王大爷打断她,“我听说这满兵的统帅多铎王爷乃是个年少英雄。先他未进城,手下士兵无人管束,当然猖狂些。现在他已经来了,那汪将爷想来便是他的部下,只要咱们诚心投降,一定能保住性命。”“可是……”王夫人还要再说,然而两个男人都不听,只是一枚一枚数着铜钱,又从门缝里张望着外面的动静,商议着要如何赶去投奔那汪将爷。

王夫人摇头叹息,望了望骆残霞。后者本来毅然决然的心,不知怎么生出了一股茫然……

廿九日天明时,距离城破的那天已有五日。王家三人并骆残霞走走藏藏,去昭阳李宅找汪将爷。

王大爷揣着钱财,王秀楚为防万一拖着长剑,骆残霞扶着王夫人在最后。几人在死人堆中爬行,经过这五日,对腐臭之味竟也习以为常。

因为天已大光,四人的行程颇为缓慢,到了晌午时分还依然在何家坟的乱葬岗里。那天风很大,周围有些房子着了火,经风一引,呼啦啦烧到了坟地里。茅草棺材齐被点燃,光如电灼,声似山摧,四下里藏匿之人纷纷惨号着奔跑逃命,于浓烟烈焰之中犹如鬼门大开,千万夜叉鬼母驱赶阴魂厉鬼夺魄索命。四人见了,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但这样混乱的火场变成了更好的隐蔽,烟尘滚滚之中根本看不清身边人的面目。本来有些满兵在此寻人勒索的,此刻也失了目标。即使偶然迎面撞上,只要王大爷交出钱财,满兵也就懒得同他多计较。

如此狂奔了大约一顿饭时间,四人终于跑出何家坟,靠在一所荒宅中喘息。而突然,只听“哇哇哇”几声大喊,骆残霞扭头看去,惊见王大爷正同一个满兵扭打在一处。

王大爷叫道:“钱,我有钱!”可那满兵听不懂,也不给他伸手拿银两的机会,用刀狠命在他身上乱砍,两人一下滚出门外去。

王秀楚提着剑吓愣了,竟不知上前相救。王夫人一顿足,待要去抢过剑来,门外又进来一个满兵。

这满兵拽着王夫人的头发在手臂上绕了几圈,使劲将她朝外拖。王夫人双足乱踢,两手空抓,只是徒劳。骆残霞其时手无寸铁,心急如焚,一眼瞥见地上的残砖,顺手就抄了起来,照着那满兵的脑门拍了下去:“他妈的,去死吧!”

满兵愣了愣,松开手向边上让开几步。王夫人急呼道:“老爷,救我!”

王秀楚这才反应过来,“啊啊啊”疯了一样狂叫着将剑刺入满兵的胸膛。满兵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眼睛翻白,一蓬污血激射出来,将三人淋得满头满身。

骆残霞扶着王夫人道:“姐姐,你伤着没有?”王夫人的头发被扯掉一大片,鲜血淋漓,但仍咬紧牙关,摇摇头。王秀楚那边却“咕咚”一下摔倒在地上,傻愣愣道:“啊呀,杀人了,我杀人了!”

骆残霞心里一阵窝火:到头来竟跟了个如此窝囊的男人!但是又不能发作,自上前去,拔出剑来,在衣襟上擦擦,探头查探外面的动静。

她张了两眼,见外面躺倒一人,赤身裸体,正是王大爷,胸前一道极深的伤口,鲜血汩汩冒出,直可望见脏腑!她不由“哎呀”叫了一声,两手把人抱了朝里拖。

王夫人已站不起身,艰难地爬过来帮手。二女撕裂裙衫替王大爷包扎,这垂死之人微微张开了眼,嘴唇翕动:“钱……钱全都被抢走了……这下……死……”“死定了”三字出口,他头一歪,断了气。

神志不清的王秀楚见了这情状,“哇”的一声哭出来,“大哥,大哥”反反复复只是号啕这两个字。王夫人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只焦急地对骆残霞道:“妹妹,快堵住老爷的嘴!把满兵引过来就麻烦了!”

骆残霞应了,扑过去将王秀楚的头压在自己的臂弯里。忽又觉得背后有东西直朝外顶,跳开来提剑指着。原来那墙上有一个洞,正有一人从中钻出来。

那人灰头土脸,衣衫褴褛,却十分眼熟。骆残霞认出,正是自己过去的相好林秀才,忙唤道:“林公子,是我!”

林秀才腰里缠了个大包袱,听唤一愣,几乎认不出骆残霞,片刻才道:“骆姑娘,是你呀。还有王兄,王夫人……抱歉抱歉,小弟要先走一步。”骆残霞抢上一步拦住他:“林公子,走到哪里?知道哪有生路么?”

“出城啊!”林公子跳脚道,“明日乃是洗城最后一日,多铎王爷已经下令,所有人等要杀得一干二净,再不出城,难道等死么!”

此言一出,原本疯疯癫癫的王秀楚也惊醒过来:“洗城?不是……”“啊呀,还说什么!”林秀才道,“快跑吧!听说西门那边有路,爬过死人沟就成了!”“哎,哎,”王秀楚应着,“可路上遇到满兵怎么办?不等天黑一些再跑么?”“等死么!”林秀才拍了拍腰间的包袱,“拿钱买命啊!快走吧!”

“对,走,走……”王秀楚说着就迈开步子。骆残霞在后面架着王夫人,一步一拖。

林秀才叫道:“骆姑娘,你还拉着王夫人做什么?想两个人死在一起么?”骆残霞呆了呆,王秀楚也愣了愣。王夫人的眼神一黯:“妹妹,把我留下吧。”“不成!”骆残霞一口否决。“不,不好吧……”王秀楚也道。

“懒得管你们!”林秀才手一甩,“我走……”话未说完,变成一声惊叫,五个凶神恶煞的满兵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林秀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各位军爷,我有钱……我有钱……”

他把整个包袱捧到满兵面前,打开了,里面金银珠宝应有尽有,还有些沾染着脑浆血迹,显然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满兵却不计较,看了几眼,露出满意的神情,嘟囔了一句满语,仿佛是叫人“快滚”。林秀才磕头不已,夺路而出。

“你,蛮子,钱!”满兵又冲着王秀楚喊。“没……没有钱了呀……”王秀楚直打哆嗦。骆残霞握紧了剑。

而这时,忽然听见王秀楚比哭还难听的笑声:“她……她,她是扬州花魁……我把她献给老爷们,老爷们放过我吧!”

“嗡”的一下,骆残霞只觉眼前发黑,一个踉跄几乎栽倒下去。她扫了一眼王秀楚,见他脸上除了哀求讨好,其他什么也没有。王夫人怒喝一声“老爷”,接着推开骆残霞:“骆姑娘,别管我,你快跑!”

骆残霞这时哪里还有路可跑?她被卖了,早就被卖了!

她横剑在胸前,往左看,是满兵,往右看,依然是满兵,她觉得自己每一次呼吸都是离死亡更近一步,心脏一下一下地跳动,那是绝望的撞击!

第一个满兵向她欺身上来,她嘶声一喝,挥剑砍去。满兵未料女人还当真敢行凶,一愕,随即“呵呵”笑了,似乎是见到十分刺激的玩物。

骆残霞喘息甫定,第二个满兵也搭上她的肩膀。她笨拙地朝后一缩,双手握剑平刺。那满兵轻易闪过,也发出“哈哈哈”的狂笑。

这笑声让骆残霞每一寸血脉都疯狂了。她眼里除了一张张咧开的血盆大口,什么都看不到。她索性不看,把眼睛闭上,口中“哇哇”狂叫,握着剑胡劈乱砍。虽然多数都斩空,但有时也遇到些阻碍,管是断壁颓垣或者满兵的身体,她就是这样,一下下劈了过去!

城池陷落了,世界瞎眼了,连她最卑微的愿望也落空了。什么名分,什么太平日子,全是骗人的鬼话!鬼话!

“啊——”她用尽全身力气,朝正前方猛砍。“当”的一声,震得她虎口生疼,长剑脱手飞出。

完了,全完了!不过又怎样呢?她其实已经死了,在那冤家和沈香雪携手离去的那一天,她就已经死了!

满兵们的手刚要抓到骆残霞肩头,突然外面一声马嘶,一个红衣佩剑、满帽皂靴的军官到了众人跟前,后面还带了个随从,衣黄背甲,貌亦魁梧。满兵见了此人来到,都急急上前行礼,把王秀楚夫妇和骆残霞丢到一边。

红衣军官用满语喝令一句,满兵们个个面上露出不甘的神气,低声嘟囔。军官凛然地横了他们一眼,又说了句满语。这次满兵们都不敢作声,抓耳挠腮,一个跟一个走了出去。

生死就在刹那间扭转,骆残霞还怔怔如在梦中,那边王秀楚 “咚咚咚”给红衣军官磕起头来,口中连连道:“多谢王爷不杀之恩……多谢王爷……”那红衣军官愣了愣,和随从嘀咕一句,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用汉语道:“我又不是王爷,你谢什么?”王秀楚还是磕头不止。

军官有些厌烦的样子,挥了挥手:“够了,你是何人?”王秀楚颤声道:“小人……小人……”他仿佛寻思半晌,方道,“小人是个书生。”“哦。”军官露出轻蔑的神情,再次和随从嘀咕一句,既而指着王夫人和骆残霞:“她们又是何人?”“回大老爷,是小人的一妻一妾……”王秀楚回答,想了想,补道,“这……这妾还没过门……老爷要是喜欢……”

他话还没说完,王夫人一口啐了过去:“你这老不死的,良心都叫狗吃了么?骆姑娘这几天怎么待我们夫妻,你说出这种话,竟不怕天打雷劈?”王秀楚根本不理,趴在军官马前,轻声道:“大老爷千万别看她满脸尘土,她其实是扬州花魁,是第一大美人啊……”军官听言,瞥了骆残霞一眼,笑了起来,第三次和随从交换了意见。

与其生受奸淫之辱,倒不如一死,骆残霞想,横竖都是一死,不如再拼一回。她趁着军官转头之机,就地一滚,拾回长剑,“铮”地在胸前一抖,剑身上映出她布满血丝的眼。

军官并未料到有此一变,他的随从拔出配刀。而骆残霞抱定必死之心,竟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手把剑柄握得更紧了。

军官又笑了,说句满语,伸手按下随从的刀,接着用汉语道:“多少天没吃东西了?跟我来吧。”说罢,拨转马头在前引路。

骆残霞和王夫人都呆了呆,唯有王秀楚“噌”地跳将起来,追了上去,口中喃喃念叨:“谢谢大老爷……小人五天没吃东西了……拙荆怀着孩子,若不是遇到老爷,非得一尸两命不可……”

那军官却不理他,回头道:“你们怎么不跟上来?”骆残霞瞪着他,横了剑一动不动。

王夫人道:“我们怎么能信你?老爷,你也不要去。”军官哈哈大笑:“多铎王爷下令明日封刀,你们就快捡回一条命了,是要跟我回去吃饭,还是在这里等死?”

骆残霞还是不动,王夫人也不动:“我们不吃你的东西。”她说。

“你们——”军官有些愠怒,但脸上的神气旋即变得严肃,“好,不吃算了,你们这样的女人,饿死比较省心。”

“老爷,老爷,”王秀楚连忙哀求,“妇道人家不懂事……我叫她跟着……我……”话未说完,被那军官“啪”地反手一鞭抽在脸上,登时打掉了数颗牙齿,满口鲜血淋漓。

“老爷——”王夫人惊呼着朝前爬去。

“啪”,军官又甩了一鞭,不偏不倚将王夫人的脖子缠住,拖出门外。王夫人呼吸受制,脸顷刻涨成青紫。

骆残霞怒不可遏,喝了一声,举剑朝鞭子猛砍。岂料那军官武艺高强,手腕一抖,鞭子松开王夫人,卷上骆残霞的剑。骆残霞只觉手心一烫,剑已远远飞了出去。

但她只稍稍愣了一下,眼见那鞭子又抽下来,牙一咬,飞身扑到王夫人身上。而这一次,鞭子只轻轻在她背上拍了一拍,随即缠住她的腰。她整个人如同腾云驾雾一般,转瞬落在军官的马背上。(插图3)

她又惊又怒,想也不想一个耳光打过去,但她如何是那军官的对手,手腕一痛,两臂已被反剪于背后。军官又用满语对随从吩咐一句,随从“喳”了一声,如法炮制把王夫人拽上了马。

两骑绝尘而去,留下个王秀楚在后面“老爷,老爷”地哀号。

两骑停在一所宅院前,马嘶止处,有老妪瑟瑟发抖着来开门。那军官命令她道:“做饭给她们吃,若招呼不周,小心你的脑袋。”说着,将骆残霞一拎一送稳稳放进门内。那随从也将王夫人放下。

骆残霞急怒攻心,只求速死,脚一沾地随即骂道:“你满清狗杂种,老娘才不吃你的饭。你是打老娘的主意么?有种你就上来试试,老娘非阉了你不可!”“混账!”那随从扬鞭喝骂。

“哈哈哈哈。”军官倒不生气,朝随从一挥手,“我们走。”他没再看骆残霞一眼,一弹指的工夫已去得无影无踪。这一下反而叫骆残霞愣住了,和王夫人互望一眼,不晓得这满兵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那老妪此时上前,诚惶诚恐道:“两位是将爷的熟识?里面请,里面请。”言罢不容分说将二人拉进屋里。

二人见那屋子虽小,但赀货甚富,鱼米充轫,灶间早有饭香飘来。有五日未吃正经东西,两人适才的硬气都被饥肠软化,心里再想逃跑,腿脚却不听使唤。待老妪冲上茶来,两人就抓着桌上隔夜的冷饼狼吞虎咽,觉得世间再无比此更香甜的食物。

老妪说自己姓郑,全家都被满兵抓去做苦役,留她一个专为那红衣军官作饭。“我只得一个儿子,才十三岁。”她道,“将爷说,倘我逆了他的意思,就别想再见到儿子。”

骆残霞吃得正急,骤然噎住,老妪忙给她递水:“二位又是从何处识得将爷的?”问话时眼睛直勾勾盯着王夫人的肚子。王夫人和骆残霞都是一凛:坏了,她莫不是怀疑这孩子是私通满人的孽种吧?

王夫人急忙澄清道:“我们也是被掳来的。她是我妹妹。我丈夫还生死未卜……”“哦。”老妪并不十分相信,“刚才听这位姑娘大骂将爷,可真把我吓死了——也奇怪,将爷居然不生气。平日里,凡是好言好语求他饶命的,都被他一刀一个砍了脑袋。”

骆残霞心道:你问我,我却哪里晓得?但是若叫我再见到这满清狗杂种,我还要骂他,最好剁了他!一时话不投机,老妪即进厨房弄饭。

王夫人和骆残霞吃了一肚子饼,灌了茶水后直发胀,自坐着休息。大约有一刻,骆残霞觉得自己已睡着了,醒来,老妪已将鱼肉俱全的晚饭开到桌上。

骆残霞只看了一眼,口水差点没流出来。老妪赔着笑:“吃,多吃点儿。”自己退到外间。

骆残霞只恨肚子不能生得更大一些,吃下更多一些。而王夫人却皱着眉头轻轻道:“妹妹,趁着郑老太不在,我求你件事。”骆残霞叫她说。

“我是走不远了,可老爷在外面怎叫人放心得下?妹妹,我知他对不起你,但我求你,帮我出去寻寻他吧。”

骆残霞咬着舌头了,怔一怔:他对不起我,他又何尝对得起你呢?然而到了这时候,自己都还不知凶吉,你居然仍然惦着他?

骆残霞几乎脱口拒绝,可心却扑通一跳:难道你自己不是么?你又何曾忘记过那个冤家?他对你好时,对你坏时,你见着他时,见不着他时……你难道不是时时刻刻记挂着他?难道不是风吹草动就想起了他?倘若这时候被丢在外面挨饿冒险的人是那冤家,你就算只能爬,也定爬去寻他吧?

于是,她就点了点头:“好吧。”“我留在这里。”王夫人道,“那满兵回来了,见我还在,总不会太为难郑老太。”

阴沉沉的夜被四面八方的火光照亮,骆残霞翻窗出了郑老太家,凭记忆朝来路寻找王秀楚。

哭声、惨叫声、呻吟声还在每个黑暗的角落里此起彼伏,却并不似前几日那么响。人都死绝了,骆残霞想。

依然有零星满兵在路上出没。有了几日逃亡的经验,骆残霞敏捷得像一只野猫,时伏时行,应付自如。不知不觉就走回晌午遇袭的地方,没见到王秀楚的踪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或许他听到封刀的消息便回家去了,骆残霞想,便继续往城西找。这一找,直走了大半夜,却还是一无所获。东方已渐渐发白,她筋疲力尽,倒在一个墙角瞌睡起来。

或许是因为想着次日“封刀”,再无性命之忧,一觉睡到了天光大亮。她揉揉眼睛,隐约听见后面有人道:“哎呀,我们来迟了!”随后是一阵马蹄和兵刃出鞘之声。骆残霞忍不住伸头看——只见是一群汉人打扮的士兵,正匆匆经过。她“噌”地跳起来:莫非是援军这会才到?

骆残霞扶着半堵残墙探身:来的汉军黑压压一大片,似乎因赶得急了,队伍十分混乱,然而个个面上都带着愤怒,仿佛正要找人寻仇。

援军,是援军!这下有救了!骆残霞心底一阵狂喜,眼泪跟着夺眶而出:死了这么多人,吃了这么多苦,这回终于可以报仇了!她真恨不得冲进兵队中高呼三声,可惜人马过得太快,连那威风凛凛的模样都看不清楚。她如同着了魔,跌跌撞撞在废墟里跟着军队跑——至少要让她看一看,满人吓得屁滚尿流的样子!

那援军也许是要进行巷战,故尔未多久就分散开来,有些连马也不骑,闯进一间间房子去搜寻。骆残霞真是越看越兴奋:是史督镇回来了!一定是他!就知道他不会丢下老百姓逃走的。

我也杀过好几个满洲狗,我要告诉他们!骆残霞想着,朝走向她的两个汉军笑迎上去。

两个汉军乍见她俱是一愣:“姑娘是……”“小女子……”骆残霞才说得半句话,突然就被一个汉军捏住下巴。“哎呀呀,我们来得迟,可也不算太迟!”他笑道,“小美人,你可是在这里等着大爷们么?”骆残霞的脑袋“嗡”地一下。

另一个汉军也笑了起来,手抚着骆残霞的脸:“小美人这几天吃了不少苦吧?大爷们好好安慰安慰你。”说着“呼”地将她拦腰抱起,朝肩上一甩,大步往外走。

惊讶之下连踢打都忘了,骆残霞怎么也想不通,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她的眼睛只能看到尸身纵横的地面,耳边全是汉军的笑声:“老子当了这么多年兵,终于也进了扬州。奶奶的,真是好地方,娘们儿比北方好看多了!”

“军爷!军爷!”躲藏着的百姓开门相迎。汉军“咔嚓”一刀过去,砍掉了脑袋。“哈哈哈哈!”又一阵狂笑,“走,看看他家里还藏了些什么!”

一时间钢刀霍霍乱下,老妪悲呼,小儿啼哭,一场鸡飞狗跳。

“军爷,小人们犯了什么罪啊?”有人拖着哭腔求问,“小人们没有投降满军啊……军爷明查……”“咔嚓”一刀过去,又死了。

“你们是没投降清兵,不过要是你们早点投降了咱们,不就好了?”汉军哈哈大笑,扛着骆残霞去隔壁一家抢劫。

“也叫你们做个明白鬼!”汉军挥刀猛砍,“爷爷们都是兴平伯的部下,早先若叫爷爷们守了扬州城,有你们好日子过呢!”另一个也啧啧笑道:“可惜,你们都是些有眼无珠的蠢货,现在可怪不得爷爷们了!”

啊,兴平伯!骆残霞有些模糊的印象:好像过去驻守在扬州城外,天天嚷着要进城,最后给了他瓜洲才没再闹腾下去……他回来了?可他为什么不打满兵?为什么?

骆残霞忽然傻傻地笑了起来:这世上的事,有几件能问出个为什么?

汉军转眼又洗劫了好几户人家。走到最后一家时,见有个偌大的花园,里面还有三四个汉军在搜刮财物。同伙们相见,都把战利品拿出来比较一番,包括一个个女人——

“女人不在多。”劫骆残霞的汉军道,“我这个最中看。”

“哗”,一坛酒浇在骆残霞身上。她呛得直咳嗽,泥土和血污混着烈酒顺着她的下巴往下滴。但她睁开眼,体味着辣辣的刺痛。

汉军们都露出惊讶的神气,这个说“三哥你果然好运气”,那个道“好事也分弟弟一点”,第三个嚷:“这样的娘们儿,连野合都有味道。”

议论未止,骆残霞脊背一疼,已被抛在石桌上。

“好,就野合!”那汉军道,“我先来!完了再给你们都舒服舒服!”说着已解开裤带,一手撕开骆残霞的衫子,另一手扒下她的裙子。

骆残霞死死、死死地瞪着他,然后越过他那专心掠夺的肩膀死死瞪着后面每一个人。她要记清楚他们的样子——今日就死在这里,死在你们手上,等老娘变了鬼,也会回来同你们一个一个算账!

是三个人,四个人,五个,六个……还是十几个?骆残霞记不清了。浑身筋骨如同散了架。她动弹不得,像死人似的躺了一夜一天,才有了点力气爬行。

这是五月初一的夜晚,她手脚并用,爬回了探梅轩。

里面已经空无一人,经过满兵汉军的前梳后篦,寸缕半粟不存。骆残霞什么也没力气想,爬回楼上东厢,倒在床上睡了。

等到醒来时,已是次日正午,隐隐听见脚步声,见是死里逃生的车夫老杨——老泪纵横地哭了一场,告诉她自己如何在粪窖里藏了六天七夜,骆残霞却全然没有听进去。

“终于熬过来了。”老杨道,“方才有官老爷拿着安民牌来,以后不用怕了。”以后?自己还有以后么?骆残霞扭脸瞥一眼,床边的柜门上小梅被钉死在那里,尸体已开始腐烂。昨夜竟没有看到,然而已无泪可流。

“官老爷还说,各家寺院要焚化积尸。姑娘,要把梅姑娘送去化了,还是埋了?”

“化了吧。”骆残霞道。

再过就是五月初四,有满兵上门,拿着衣服首饰:“骆残霞姑娘可在?王爷要见她!”

好个多铎王爷,骆残霞想,他杀了这么多人,怎么就吃准了我骆残霞没死?我没死,我要他死!

车子已经停了下来,骆残霞的怀里藏了把剪刀。

多铎王爷把他的行馆设在瘦西湖边,烟熏火燎过的雕梁画栋,在湖光山色里别有一种凄凉。就像劫后盛装的骆残霞。

满兵对她都很恭敬,将她带到一处房舍:“王爷在处理公务,请姑娘稍待。”接着就走了,既没锁门,也没有留人看守。

骆残霞到窗边推开一望:满湖碧绿的新荷,不知烦忧地亭亭立着。微风过处,碧浪起伏,依稀可见一叶兰舟悠悠驶来。舟上两个摇桨的丫环并一个白衣女子。

骆残霞惊得合不拢嘴——这女人是沈香雪!看那优雅自得的模样,这是……她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愤怒,冲到湖边。沈香雪的小舟刚好靠岸。

骆残霞劈头啐过去:“好你个不要脸的小淫妇,你在这里做什么?” 沈香雪淡淡望她一眼,万福道:“姐姐也来了。姐姐来做什么,妹妹就做什么。”“我呸!”骆残霞怒道。她来这里是要拼了一死杀了多铎这禽兽,而沈香雪——看来已经在这儿享了不少天福。这样一个没骨气的女人,怎么配得上那冤家?而那冤家今又在何处?

沈香雪好像看出她的疑问:“我同临风走散了,现也不知他在何处。多亏王爷收留我,我才得以保全性命——姐姐吃了不少苦吧?”走散了?那么那冤家是生死未卜了?骆残霞的心一沉:沈香雪居然还这样轻描淡写,这个女人,究竟有没有心肝?

沈香雪盈盈一笑:“多铎王爷少年英俊,雄才大略,还是个难得的多情种子。他说他久慕我们姐妹的艳名,先前救我时,就说一定要把姐姐也救出来……”

“啪”骆残霞甩过去一记狠狠的耳光。“贱人!”她骂,接着头也不回地跑回了屋里。

过往在探梅轩,她有多少回人前人后骂沈香雪是“贱人”,都是带着醋意,因着嫉妒。后来为着玉临风,看他们出双入对,把盏言欢,她只莫名地自惭形秽。而如今,一声“贱人”骂出口,是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憎恶与鄙夷:我骆残霞再怎么脏,再被多少人侮过,总干净过这不要脸的沈香雪去!冤家啊,冤家,你今在何处?当初弃我如敝屣,一心一意爱着那个女人,你且看看,看看那个同你满口“大明将山”的女人,都在做些什么勾当!

沈香雪却仿佛并不生气,也跟着进到屋里,在妆台前执起胭脂水粉细细补妆。骆残霞远远瞪着镜子里那张秀美绝伦、纯洁无瑕的脸,伸手摸着怀里的剪刀:要一剪捅死多铎王爷,然后,如果还有机会,必要划花这贱人的脸。

多铎王爷在花厅里大摆宴席,犒劳各位将领。一屋子刽子手都已落座,只多铎王爷自己没来。他的座位前放着珍馐美酒,骆残霞和沈香雪一边一个陪坐。下面的满洲将领们叽里咕噜地议论,眼睛时不时瞟着那双并列的花魁:沈香雪有漠然的清高之状,骆残霞却绷着脸,头上的白花发出刺目的光。

有个老年仆妇走到骆残霞身边:“姑娘,把孝除了吧,王爷就要来了。”骆残霞看一眼——居然是郑老太!她冷冷地瞪着:这没心肝的老妪,扬州十日,纵然她因为服役保存性命,难道就没有熟识的人死于在座某个将领的刀下?若然是我骆残霞,断不会于此斟酒布菜,非得搜尽扬州城里所有的砒霜耗子药,把这些禽兽都一一毒死!郑老太被这眼神刺得瑟缩一下,退了开去。

“由着她吧。”一个声音道,“这位骆残霞姑娘的脾气的确厉害得紧啊。”满屋子的人都跪下去行礼,连同沈香雪。骆残霞坐着不动,看见顶戴花翎齐全的多铎王爷走了进来——不是旁人,正是那红衣军官。

意外之至,又全是意料之中。骆残霞两臂当胸环抱,摸着剪刀。

多铎王爷朗声大笑,在两位花魁之间坐下,叫众人不必多礼:“听闻扬州两大花魁,沈姑娘温柔沉静,骆姑娘则大胆泼辣。今日本王有幸见到,果然名不虚传。”沈香雪的脸上浮出无限娇羞的笑容:“王爷过奖了,香雪愧不敢当。”多铎王爷把她的香肩一揽:“你是愧不敢当,这骆姑娘当日扬言要阉了本王,本王至今想来还有些后怕呢!”说着,望了骆残霞一眼,满含笑意。

骆残霞只恨双眼不能射出两支毒镖,让他血溅当场。剪刀她紧紧握着,可惜这里人太多,自己又没有十分把握。

多铎王爷举杯祝酒,一群浓妆艳抹的歌伶舞姬走上堂来。丝竹声起,满是太平之相。

她们也都用了和沈香雪一样的方法死里逃生吧?骆残霞想,一群没有脊梁的贱人。剪刀握得更紧了,她在等待一个绝佳的机会。

多铎王爷搂着沈香雪,但笑看着骆残霞:“听说骆姑娘能歌善舞,步步生莲,看来本王今日没有见识的福气啊。”沈香雪巧笑道:“王爷句句都在夸赞残霞姐姐,难道不知香雪也会跳舞吗?”

“噢?”多铎王爷饶有兴致,“跳一个给本王看看。”“遵命。”沈香雪翩然离座,“香雪就和诸位姐妹献上秦王破阵舞,请借王爷宝剑一用。”

“好。”多铎解下配剑朝沈香雪抛去。沈香雪纤腰轻摆,接过剑翩翩下到堂中。寒光闪处,鼓乐骤疾,艳装舞姬拥着她,婀娜多姿。

好个秦王破阵!全没想过沈香雪竟有这般好身手。不过,想不到的事情还多着呢。骆残霞瞥一眼全无防备的多铎:就在此刻!为扬州的八十万冤鬼报仇!她拿出了剪刀。

而偏在此时,只见沈香雪舞步飞旋,被众舞姬高高举起,“呼”地一抛。人和长剑化为一条直线,直朝多铎王爷扑了过来!

骆残霞不由呆住:原来沈香雪也是……在一瞬间,两个女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座下大乱,哇啦哇啦全是满语。

去死吧!骆残霞的剪刀捅出。多铎王爷没有注意到她,只随手拿起桌上一只金爵对付沈香雪。金爵掷出,撞在沈香雪剑身上“嗡”的一响。沈香雪整个人都被逼退几分。

骆残霞一愕,手上慢了一步,多铎王爷已站了起来,要害离开了她的攻击范围。她暗骂粗话,跟着想起身再刺。那边的沈香雪也挽了个剑花重又攻上。十数个歌伶舞姬亦纷纷从裙子下、乐器里抽出暗藏的武器来,寒光烁烁,刺向距离自己最近的满兵将领。众将领自然不会坐以待毙,虽然赴宴不曾带得兵刃,而满洲规矩宴会吃肉是整块的,盘子里都有一把银晃晃的匕首,人人便都抄起匕首,同舞姬们搏斗。

骆残霞瞥了一眼:多铎的盘子里也有一把匕首。她探手去抓,不想却比多铎晚了一步。

多铎挥起匕首,将再次攻上的沈香雪击退。骆残霞急得什么也不顾了,跳将起来握着剪刀直扑多铎。而多铎一闪身,荡开一名舞姬的长剑,同时也避开了骆残霞的一击。

当是时,堂下混战渐渐有了分晓,行伍出身的军官们自然胜过歌伶的花拳绣腿。有几个女子已然身首异处,另几个也受了伤,鲜血长流。

骆残霞手持剪刀,看沈香雪舞出万朵剑花,把多铎包围其中,自己全没有插手之地,而那多铎左推右挡,应付自如,心下不由焦急万分。

“呀——”一声惨呼,一个舞姬背心中刀,扑倒在骆残霞身边。骆残霞眼明手快,抢步上前将长剑拾起,大喝一声,挺剑直刺。而沈香雪同多铎斗得正紧,骤然被骆残霞没头没脑地插进,不由乱了章法。“啊”的一声,手臂上被多铎划开一个口子,长剑也脱手飞出。

“闪开一边,越帮越忙!”沈香雪喝道。

骆残霞只恨自己先前怪错了人,又气自己身手太过不济,并不争辩,只叫一声:“妹妹,接着!”便将自己的长剑朝沈香雪掷去。

沈香雪望了她一眼,以示感激,纵身跃起接剑。但是多铎行动在她之先,“呼”地一匕首平贴着沈香雪的咽喉划过,逼她仰身避让,同时左手一探,将长剑牢牢握住。然而沈香雪也不就此绝望,趁着多铎收手之际,猛然一掌上格,直切他脉门,另一手一捏一抽,将匕首夺为己用。

多铎一笑:“沈姑娘好身手!”一剑逼到沈香雪颈边。沈香雪不躲不让,反而迎了上去,匕首刺到多铎的胸前:“纳命来!”

在此千钧一发之际,所求的只能是同归于尽!骆残霞的心都停止了跳动,生怕一次呼吸,也会令这复仇前功尽弃。

而就在这时,突然听得“呔”的一声厉喝,猎猎衣袂划空声中,一个青影从天而降,手中寒光闪闪,杀入战团。

骆残霞的双眼刹那被泪水模糊:冤家啊,玉临风,怎么是他?然而心里瞬间即联系起所有前因后果:定是玉临风和沈香雪夫妻设下这个计谋。沈香雪色诱,在宴会上合力击杀多铎王爷……或许这两人早就相识,还在自己那兰舟一夜之先……也许沈香雪来到探梅轩也不过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残霞啊,骆残霞,一直以来,都是你自己做了傻瓜!

想到这里,骆残霞陡然将心中的嫉妒情爱抛诸脑后,目不转睛地看着刀光剑影的争斗。可一看之下,她不由倒吸一口凉气——玉临风一剑刺出,将沈香雪生生钉在了桌上!满屋人也未料到有此变故,刹那呆住。

鲜血从沈香雪的口中涌出,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玉临风,喉咙里发出吃力的咕噜声。“妹妹——”骆残霞扑上去扶着她。

沈香雪的面容扭曲,好像是笑,又好像是恨,可眼珠子已不会动了。(题图,一定要有四个人,包括两个花魁、王爷还有书生)

究竟是怎么了?骆残霞转头看向玉临风。青衫还是那青衫,洞箫还是那洞箫,长剑也还是那长剑。她为之魂牵梦萦、肝肠寸断的冤家啊,此刻正朝多铎王爷单膝跪下。

“这刺客乃是前明潞王郡主。”他道,“小人同她相识已有数月,知她在探梅轩假扮娼妓,实际联络各方人士,意图对大清不利。”

郡主?骆残霞脑筋转不过来:玉临风,你怎么可以……

所有的歌伶舞姬都已被制服。多铎王爷给自己斟一杯酒,神色平静,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这么说,你是本王的救命恩人了?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玉临风,前明曾考取功名,但朝廷腐败,小人不屑为之卖命。”

“噢?”多铎王爷把酒杯递给他,“朝廷怎么腐败,你倒说来给本王听听。”玉临风谢赏,饮酒:“文官贪财,武官怕死。福王好色如命,桂王、吉王、惠王等只知争权夺利,还有佐良玉、黄德功、高杰、许定国等辈,各个拥兵自重,不顾百姓死活……”

他话音未落,蓦地听到一声厉喝。骆残霞拔出了沈香雪胸口的长剑,全力扑了过来。事出突然,他急忙就地一滚,避开了,但是衣衫依旧被割开一条老长的口子。而骆残霞则因为用力过猛,摔倒在地。周围的武将们“刷刷刷”抽剑围上,将她困在当中。

骆残霞知道自己必死无疑,破口骂道:“玉临风,沈香雪是你妻子,你怎么这样对她?”多铎王爷举起一只手,示意暂时留下她的性命,自又对玉临风道:“这位郡主真是你的结发妻子?”玉临风犹豫一下:“小人……”多铎王爷哈哈大笑:“看来你对本王十分忠心,大义灭亲,很好——刚才那杯酒的确应该赏给你。”

“王爷?”玉临风有些不解。“哈哈哈哈。”多铎王爷又笑了起来,“不仅应该赏你酒,还应该赏你个一官半职——封个什么好呢?”玉临风垂首跪等封赏。

多铎王爷擎起酒壶,好像想喝一口的样子,却把壶一倾,浓香美酒尽流地上,青砖地面冒起一阵焦黄的烟雾。玉临风一愕,面上已经变色。

“文官贪财,武官怕死——是谁不怕死,想毒死本王?”多铎王爷的语气轻描淡写,那边“咕咚”一声,是郑老太触柱而亡。

玉临风摇晃着想要站起,然多铎王爷的剑已经架到他的脖子边:“玉临风,本王对你也早有耳闻。你千方百计娶了潞王的郡主为妻,想得到史可法的赏识,可惜只混到认识了许定国这三流角色。你和许定国计划行刺本王,向南方邀功,却没想到许定国已经投降我大清了吧?”

玉临风的面色已难看到极点,口鼻之中都流下血来。

“本王故意设了这个局等你,想看看你究竟是不是个怀才不遇的侠士——可惜呀,本王没有想到,居然会是这样!”

剑举起,落下。玉临风的脑袋扑通滚了出去。

骆残霞望着,心里升起一股残忍的快意,又看一眼不能瞑目的沈香雪——满朝士大夫,还不及一个女子。

多铎王爷掸了掸手:“没一个有用的,只史可法还可算得一条汉子。”他的目光落在骆残霞头上的白花上,面色肃然。“像你这样的女人,”他正色道,“还是死了,我比较放心。”多铎王爷挥了挥手,“拖出去吧。”

顺治二年五月初五日,扬州十日屠城结束,这座城市彻底陷落了。

不久,金陵也被多铎攻下,向这位王爷投效的名帖多如雪片,而他却连看也不多看一眼,在军帐中叹息一声,手里拿着一朵妇人戴孝用的白绒花。

赞助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