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伶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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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郑方舟

本月值日生:郑方舟

侠号:少康

身份:901班团支书、A1成员

外形:黑黑瘦瘦,面目凛然

性格:执拗傲骄

特长:细节出众,情感充沛

必杀技:吞云喷日升龙霸

小玄静静地看着铜镜里的自己。

镜子里的自己,脸上抹上了厚厚的粉脂胭红。细细长长的眉眼下,嘴唇单薄而娇媚,下巴瘦削却光润。场子里暖炉正烧着,他全身暖洋洋的,思绪也不禁飘啊飘的,仿佛入了那戏里的情境,嘴角便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浅浅的笑,当真有种倾国倾城的韵致。

他轻唱:“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

忽然一人闪至他身旁,抬手在他面前的桌上重重一敲,沉声道:“到你了。”小玄抬头往镜子里一瞅,镜里棺材脸的男人眼里尽是不屑,周身都透着股跋扈劲。小玄忙谄笑着冲他点了点头——以赵领班那样仗势欺人的性子,这样对自己,已算是客气的吧。

他将花冠戴在头上,站起身理了理戏服,便走到帘子后面静静候着。外头一声呼喊“第三十七出,别姬!”语音刚落,一阵器乐声响起,他身子骨一紧,一掀帘子踏起碎步,如烛光下翩翩起舞的飞蛾一般飞上了舞台。他余光瞥向看台,纵然看台上密密麻麻全是脑袋,他仍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坐在最前面、最中央的男人——县太爷的儿子、盐帮帮主严圭。那男人端坐在花梨木的大圈椅里,身体笔直,像是戏里正聆听臣子上奏的皇帝,嘴角总是扬起温柔却冷漠的微笑。他的眼睛生得极小,却透着危险而残忍的光芒。即便小玄已经见过他许多次,仍是不禁为他那神秘莫测的笑和眼睛里的光芒感到害怕。

“一身曾沐君恩宠,暖帐亲承奉。香云如鬓拥,晓妆尤倦。佩环声细,绛裙风动……”

戏词甫一出口,管他赵领班还是严大爷,这戏台之上,他就是主角,整个世界只围着他一人转。虽只是短短一出戏的时间,他却能忘了所有的凌辱、欺压和痛苦,仿佛便真的化作了那个风华绝代的虞姬……

帐外十面埋伏,帐里英雄末路,她和项羽执杯相饮,霸王饮的是霸业成灰、英雄志短,她饮的是心灰肠断、生死相随。最后汉军重重围至,她轻唱:“大王,和你分别去,除非梦里重相会,放心前去…”语罢,她拔出霸王腰间三尺青锋,自刎倒地,粉憔玉碎

乐器声戛然而止,场中一片死寂,小玄惊出一身冷汗,已从戏中回过神来,可观众不鼓掌不喝彩,他只能躺在地上不敢起来。小玄侧着头望向看台,坐在最前方的那个男人仍是眯着眼微笑着,一动不动,小玄心下一阵忐忑,生怕今天的活儿出了什么纰漏惹恼了他。

许久后,那位大爷才举起双手,缓缓地拍手,掌声响亮地回荡在整个戏场。紧接着全场掌声如雷鸣般响起,喝彩声连绵不绝,小玄低着头苦笑,站起身弯腰向观众谢礼,忽听严圭懒洋洋的声音:“拿赏银来。”

场中立时恢复一片死寂。

小玄看见一个和自己一般大的侍仆颤着身子捧着一盘子银两走到严圭面前,正要将银两递给严圭,却一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果皮,顿时大叫一声向严圭摔去,手中的银子也倾盘倒向严圭。严圭身旁的两人忽然动了——那两人是盐帮的两位副帮主,拿刀的是谢副帮主,执剑的是陈副帮主,听说两人曾是黑道上杀人不眨眼的恶徒,也不知怎么被严圭给收服了,从此跟着他吃饭。那两人的手都握住了兵刃,劈头就要向那侍仆砍去,却见严圭忽然伸出手,在侍仆腰间一托,又收回手接住托盘,将腾在空中的银子尽数收在了托盘里,银子整整齐齐得好似仔细摆放过一般。众人见了这一手,都是倒吸一口冷气,只觉得比杂耍的都还要精彩,想要鼓掌喝彩却是不敢。那侍仆被严圭一托站稳了身子,忙慌张地跪倒在他面前,颤声道:“大爷饶命……大爷饶命……”

严圭微笑着摇了摇头,道:“何罪之有……”小玄闻言不禁舒了口气,正为那侍仆避过一劫感到高兴,蓦然间看见一道光闪电般划过——那侍仆双目圆睁,身子僵直,过了片刻,他的头颅斜着滑落下来,喷出的血溅得一旁的谢副帮主满身都是。严圭仍是微笑着,从袖子中掏出手帕擦了擦,不急不缓地道:“你本是无罪,可惊扰了小玄的戏,坏了这戏里的意境,那便是死罪了。”小玄闻言,软着身子跪倒在地,身子和在场所有人一样战栗不已,想要尖叫却不敢,只得颤抖着喉咙憋住恐惧。

严圭将银子递给一旁的谢副帮主,谢副帮主便托着银子跃上舞台,将银子递到小玄的面前,小玄微微抬起头,看见谢副帮主腰间的刀在眼前一晃一晃的,他脸上的汗不禁一粒粒落了下来,忙伸手接过盘子,俯身连声道:“多谢严大爷,多谢严大爷……”却昕到几声森然的轻笑,紧接着脚步声渐渐远去,想必是严圭领着随从离开了。可小玄仍是觉得全身发软,连抬起头的力气都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场中响起了嘈杂声,声音越来越响,又越来越轻,直到戏场恢复了死寂,小玄仍那样跪着,忽然手中一轻,抬头一看,却是赵领班将银子接了过去,飞扬跋扈的脸上难得地露出满意的笑容。他笑着点了点头,从盘子里挑了一两银子扔在了小玄面前,道:“干得不错,赏你的。”小玄将银子小心翼翼地放入怀中,磕头道:“多谢领班,多谢领班……”待得赵领班拿着银子离开,小玄才站起身来,望向前台,只见一摊鲜红的血迹,尸首已不知被拖往何处。从戏院里出来,他低着头急匆匆地赶路,脑子里尽是那个在地上滚来滚去的头颅,那个头颅长着和他一样年轻的面孔,眼神里满是恐惧和不甘……他左肩忽然一疼,往后踉跄几步摔倒在地,惊恐地抬头一看,却是两个醉汉正站在他面前,低着头斜睨他。其中一个醉汉冷笑道:“哟,这不是小玄爷么,我还以为是谁呢,这大半夜的走路不长狗眼。您这是急匆匆赶去哪呢?严大爷赏了您这么多银两,您可是急着赶去喝花酒?”另一个醉汉“呸”一声,道:“他怎么敢呀,没看到他今晚吓成那副狗样么?我看呀,他定是急着赶回严府去好好伺候严大爷呢!”

小玄默默地低下头,嘴唇抿成了一条细缝—他认得这两个人,都是镇上县老爷的佣工,也常来戏场里看戏,他们平日里受尽了严圭的压迫和欺凌,却不敢吱声,也只能发泄在他这样下九流身份的人身上。若是他也能像赵领班那样仗着严大爷的喜爱横行乡里,莫说这些活在生存夹缝间的百姓,恐怕就连赵领班,也会惧他三分吧。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些,自己都知道,却始终做不到,自己是真的懦弱吧,就像母亲活着时反复说的那样。他低着头爬了起来,听着醉汉暧昧的讥笑声,默默地从他们身边走过。

他走进一条豳深的巷子,踏着窄小的石板路一直走到了巷子的尽头,便是一处小院子。一进大门,他看见屋里正亮着微弱的烛光,不禁长吁了一口气,整个身子不自觉间都放松下来。他脸上挂上温柔的笑,慢步走进了屋里,只见桌上摆了一碗豆荚、一碗炒青菜、一盆杂菜汤、两碗满满的米饭和两双筷子,妹妹青儿闷头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他心头一阵温暖,上前走了几步,青儿却慢慢抬起了头,道:“是哥哥吗?”女孩满脸欢喜,眼里却是空洞洞的,毫无光彩。他看着盲眼的妹妹,故意沉声道:“跟你说了几次了,让你先吃,你就是不听,这回又在桌上睡着了,你身子这么弱,着凉了可怎么办?”青儿却满不在乎地摇着头,抱怨道:“哥哥,你可不可以不唱戏嘛,每天晚上都这么晚回来!”他苦笑道:“哥哥除了会唱戏,还能干什么呢?若是不唱戏,我们怎么活下去呢?”青儿嘟着嘴道:“菜都凉了,我拿去热热啦。”说罢也不等小玄反应,便端起盘子往厨房走去。她虽盲了,可对家里陈设了然于心,此时心情愉悦,走路也是一蹦一跳的,从背后看去,和其他青春美好的少女无甚区别。

小玄坐在椅子上,忽然抑不住心头翻涌而出的快乐。他静静看着烛光下妹妹逐渐模糊的背影,一时只觉得为了这个背影、这个屋子、这个家,一切凌辱和恐惧,都是值得的。

这日,小玄和往常一样,一下了戏便急匆匆地往家里赶,天空突然电闪雷鸣,顷刻间便下起了倾盆大雨。他在屋檐下等了片刻,见雨势毫无停歇之势,只得冒着大雨往家里奔去。

他奔到半路,看见远处有几人同样冒着雨迎面奔来,待奔得近了,他认出那几个是镇上游手好闲的混混,手里都拿着空空的马桶,也不知干什么坏事去了。那几个混混看见他仿佛吓了一跳,神色异样地对视几眼,嬉笑着跑了开去。小玄一头雾水,也没时间理会,急匆匆往家里赶去。

他刚踏进院子,就闻到了一股恶臭,骇了一跳,借着闪电的光定神一看,只见自家院子里竟然到处堆满了屎尿。他的脸一下子白了,猜到定是那些混混来过他家捣乱。不由心头一紧,慌张地跑进屋里,只见青儿呆呆地坐着,好似一具毫无神采的木偶。

他快步走到青儿面前,俯身急道:“青儿……”“啪”的一声,小玄不可置信地捂着左脸,那上面正映着一个殷红的手印。青儿霍然起身,指着小玄,哽咽道:“哥哥……你、你是不是和……那、那个姓严的……有那种、那种……”忽然,她“哇”的一声,捂着脸哭着跑了出去。

小玄就这样浑身精湿地站着,许久许久,膝盖忽然一软,重重磕在地上发出闷实的响声。她、她定是听了那些混混的污言秽语,可是,可是她怎么就信了……他傻傻地望着一桌子的冷饭冷菜,透体冰凉:无论谁都可以那样怀疑我、骂我,我都不在乎,我习惯了、麻木了,我不在乎,可唯独你不行,唯独你不行…

屋外的雨声越发大了,那雷声一声声仿佛都轰在了小玄的心头。

他还能做什么呢々他无法呼吸、无法动弹、无法思考,四肢百骸、五脏六腑都仿佛有千万虫蚁在噬咬。

他只能轻唱:“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

之后几日,小玄便和往常一样,白天在戏班里练功、唱戏,晚上便回家和青儿一起吃饭,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可自那晚之后,两个人却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渐渐地,小玄开始有些害怕了,害怕青儿会永远误解下去,害怕两个人永远回不到过去那样亲密的关系。可那晚的疼痛和绝望仍残留在脑海、四肢和肺腑里,常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便倔强地不去解释,也不知该怎么解释。

这日他白天没有戏,好不容易才向赵领班请了假,便留在家里打算陪陪妹妹,也决心打破这冷战。可青儿只是自顾自做着家务,就好像他根本不在一样。小玄好几次都想上前和青儿说个明白,可一看到妹妹冷若冰霜的脸,好不容易积起来的勇气又灰飞烟灭。

晚上的戏正是《千金记·别姬》,是严圭最喜欢的一出,每演这出戏他都会来戏场里看。小玄虽是意兴阑珊,什么事都不想做,可想起严圭的凶狠,却不敢怠慢,只得战战兢兢地开嗓化妆,做足了准备。候在后台等着,思绪却胡乱飘着,脑子里尽是妹妹的身影。

忽听一声疾呼:“第三十七出,别姬!”小玄大骇一跳,忙回过神来,深呼吸几回沉住了气,掀开帘子走上戏台,迫着自己不去瞅严圭,很快便入了戏。戏唱得中规中矩,倒也没出什么纰漏,唱到最后一幕,小玄拔出霸王腰间的剑,正要自刎,眼前不知从何处落下一道身影——乍一瞧那身影,小玄几乎要以为那就是霸王了!可再仔细一看,那人并未穿着戏服,只着一件普通的青衫,身子也不似扮演霸王的戏子那样高大。可那人就这样背对着小玄立在戏台上,竟让小玄感觉到一阵晕眩,只觉得整个世界的光华都聚在了那背影上——这才是真正的霸王气概啊!再瞧那人右手上握着的那把长剑,仿佛有流光在剑身上流动,小玄几乎能听见剑身上传来的“嗡嗡”响声,他再一瞧自己手中那把毫无神采的铁剑,不禁自惭形秽——那才是霸王该配的宝剑啊!

整个世界仿佛都静了下来,只有严圭强自镇定的声音传来:“展白兄,你好好的武林盟主不当,不辞而别,让大伙找得好生辛苦,怎的这会儿却有闲情跑到小弟的地盘来听戏了?”场中一片哗然,小玄只觉脑中一阵轰鸣,目光死死地钉在那背影上,再也移不开了——他竟是展白?那个凭着一己之力破了“西湖十门惨案”,灭了江南第一黑帮长乐帮,又在千军万马中取下匪首首级的那个男人?

小玄自小便在街头巷尾、茶楼酒馆听闻过他的英雄事迹,传说中他武功盖世、重义轻利,只凭着一把细细长长的软剑,遨游在天地之间,除尽天下不平事、杀尽天下为恶人。小玄这一代的年轻人,都是在对他的崇拜和憧憬中长大的,在他们的眼里,他远比那位遥不可及的皇上更神圣。小玄小时候的梦想便是做一个和他一样、铲奸除恶的大侠,即便时至今日,到了这个再也没有梦想的年纪,这个男人仍占据着小玄心底的某个地方。

可他从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可以与他这样近,近得仅仅只是几步的距离!他是在这戏场里,与他最近的人吧……小玄痴痴地想着。

“展某再愚笨,也不会想不到这盟主不过是你们套下的枷锁,我若是遂了你们的愿,便真成了这浊世里最混沌的一个。”展白冷冷一笑,挥起长剑直指严圭身旁的两位副帮主,淡淡道,“长乐帮陈帮主、谢帮主,真是好久不见,让展某找得好辛苦。”

小玄悚然一惊,转头去看那两位副帮主,只见两人眼中都透着极深的怨恨和恐惧,不禁打了个寒战。

严圭强笑道:“展白兄说笑了,展白兄武功盖世,我们都佩服得紧,盟主之位除了展白兄外别无他选,我们怎敢存有私心呢。还有我这两位手下,虽然昔日做过一些错事,可现在都已决定痛改前非,从此……”

还没等他的话说完,展白一阵狂笑,长剑一转直指严圭,厉声道:“好你个严圭,你骗得了天下人,你以为可骗得了我?你私通盐商,私下已控制了整个江南的食盐买卖和流通,对上行贿暗杀,搞得朝廷腐烂不堪,对下欺压剥削,搞得民不聊生!你以为展某此次来是为了算旧账的?长乐帮比起你这只嗜血的猛兽来,不过是一只会咬人的狗,可恨我展白昔日瞎了眼,还与你称兄道弟!今日,我便要诛你于剑下,还天下人一个公道!”

这几句话振聋发聩,一股浩然正气回荡在小玄心问。不知谁先发出一声尖叫,引爆了安静的戏场,人群乱哄哄地向着门外拥去,只剩下小玄仍傻傻地站在戏台上。

严圭面色苍白,情知已无回旋余地,索性豁了出去,寒声道:“展白,你还真把自己当成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了?我不去做这些事,还会有其他人去做,至于民不聊生,那是朝廷的无能造成的,与我何干,没有谁可以救得了天下,人能救的只有自己,你这般疯魔的人本就不该活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上,倒不如让我来成全你!”

展白忽然狂笑起来,笑声仿佛一把巨锤,重重敲在每个人的心头,小玄几乎觉得戏台都在震动。严圭面色大变,大喝一声,领着两位副帮主和手下们杀了过来。展白笑声蓦然而止,一抖长剑迎了上去。

小玄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去,却没有逃走,只是靠在戏台的角落,紧张地看着面前的厮杀。展白在几人的围攻下丝毫不乱,踏着玄妙的步伐,身形翩然若飞,仿佛只是轻轻一击就化解了来自四面的击杀。出手时又如万物莫敌的闪电,劈开重重云雾,每挥一剑便在敌人身上留下一道血痕。展白的速度飞快,远看去就像是一道青光在众人间跳蹿。原本是展白被那些人合围,可现下看来却仿佛是展白一人将那几人团团困住。

仅一盏茶工夫,台上已是鲜血四溅,只剩下了展白、严圭和谢陈四人。展白毫发无伤,严圭三人却是大为狼狈。小玄心头暗喜,以为严圭三人即刻就将伏诛,可心头却隐约不安,不太敢相信那位高高在上、如同魔鬼般的恶人将这样死在自己面前。

却听一声大喝,展白猛然展开身形,剑势惊涛骇浪般一波波向严圭三人袭去,严圭三人组成掎角之势,却仍旧挡不住那浩然剑势,只得向后节节退去。又听一声狂然大喝,展白一剑斩下,挟着惊天的气势向陈谢二人卷来,就连远远躲着的小玄都感觉到那凛冽的剑意如潮水般涌来。陈谢二人大骇,向后疾退,哪知这惊世一剑竟只是虚招,展白手中长剑在空中生生一转,以雷霆之势向严圭刺去!严圭骇然之下疾速向角落退去,可展白这一剑仿佛离弦之箭狠狠刺向严圭,陈谢二人反应过来,忙向展白杀去,却怎么也追不上他,眼看这雷霆一剑就要钉入严圭的身体了,严圭猛地抓住躲在一旁的小玄,竟将他挡在了自己身前。小玄看着那沾血的剑尖越放越大,整个人都惜了。眼看就要刺上他的脸,那剑尖却蓦然一折,擦过他的耳朵,狠狠刺进身后的墙里。

他全身发软,几乎站不住,忽然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展白仿佛如遭重击般整个身子都向后跌去,胸膛前竟喷出一朵血花来。此时陈、谢二人都已杀至,一刀一剑向展白斩去。展白受伤之下避无可避,只得一咬牙避开要害,与陈、谢二人擦身而过,那一刀一剑却在他的胸膛和背上留下了深可见骨的伤痕。

展自身受重伤,面色苍白无比,可仍站得笔直。他死死盯着严圭,眼里尽是愤怒和惊疑。

严圭“哈哈”一笑,脸上惊恐之色尽无,他将小玄掷在地上,举起了右手,只见他手中握着一块奇形怪状的铁器。严圭微笑道:“我知道你迟早有一天会找上门的。怎么样,被鸟铳打中的滋味可好?这玩意儿可是我花了千金从西洋买回来的,比任何暗器都厉害。展白,你以为凭着武功就可以横行天下?你苦练几十年武功,号称天下第一,可仍旧挡不住这鸟铳一枪!以武犯禁的时代就要结束了!哈哈哈哈……”

展白冷冷一笑,问:“先前你那副慌张的嘴脸是装出来的?”见严圭得意地点头,展白又问:“这鸟铳只能发一枪?”严圭笑道:“是又如何,你以为你现在还可敌得过我们三人?”

展白嗤笑一声,正待再说,忽然身子一颤,猛地喷出一口血来。他目眦欲裂,死死瞪着严圭,狠声道:“你竟下了毒!”

严圭看着陈谢二人手上的兵器微笑不语。展白仰起头,喟然叹道:“想不到展某平生唯一一败,竟是败在你的手里。”

这一声叹息,几乎让小玄的心都碎了——这是不是就是那年乌江岸上,英雄末路的霸王那一声孤独的叹息?

严圭大笑一声,和陈、谢二人一同向展白杀去,却听展白一声大喝!三人为那气势和展白昔日的余威震住,攻势不由一顿,可就在那一顿间,展白蓦然起身,冲破屋顶逃了出去。

陈、谢二人正待要追,严圭喝道:“别追了!展白踏雪无痕的轻功,岂是你们追得上的7赶快关闭城门,他受了重伤,又中了毒,撑不了多久!”他眼中露出凶光,寒声道,“调动所有捕快、城防和帮众搜索全镇!展白,一日不除你,我一日难得安寝。”

陈、谢领命去了,严圭却仍留在戏台,良久,长叹道:“真是可惜啊,毕竟我也……呵,哪个少年不想做那样的人呢。”他忽然转过头微笑地打量着软在地上的小玄,吓得小玄忙低下头。严圭蹲下身,用手指勾起小玄的小巴,啧啧叹道“美,真美,这样的神韵,就算是真虞姬也不过如此吧。要不是本少爷不好这口,嘿嘿……”他站起身,道,“本少爷知恩图报,今日你救我一命,以后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说罢转身走出了戏场。

小玄全身发软地躺在地上,神智迷糊,只觉得已是恍隔人世。良久,他才站起身,踉跄着卸了妆,换了衣裳,麻木地往家里走去。

一路上,小玄听见行人正议论着展白。“展大侠真的来了?”“可不是么,刚才咱们正在听戏,大侠就像仙人一样从天而降啊,吓得严……严大爷从凳子上翻了下来呢!”“那他们打起来了?结果呢?”“废话!展大侠天下无敌,这会儿定已手刃那严狗,咱们的苦日子也到头啦!”

小玄心里一阵绞痛,加快步伐从那些行人间穿过——他们定想不到,神一样的展大侠竟然败了,如今更是命在旦夕:他们一定更想不到,展大侠竟然是因为自己这个下九流的戏子败的……要是自己那时候不出现在那里,是不是……小玄胸膛里一阵窒息,他寻了个偏僻的角落,蹲了下来,抱着头默默地哭泣。

我是不是不该活在这个世上?是不是所有人都讨厌我?我为了妹妹付出了一切,可为什么她还会误解我?如果不是我,妹妹不会被那些混混辱骂:如果不是我,展大侠不会受伤;如果不是我,严圭已经死在了戏台上……绝望笼罩在少年心头。

小玄还是走回了家。

仍是那样的家,那样的屋子,那样的烛光,那样简陋却温馨的饭菜,那个等着自己回家吃饭的人,可是……小玄端着筷子和碗,却只是看着妹妹——她不知道自己正看着她,她不知道自己承受了多少的屈辱,她不知道今天回家前自己曾想过死。

她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没有关系。他想:我只剩下你了,只要你能活得好好的,怎样都没有关系。

小玄草草扒了几口饭,便放下了碗筷,往自己的房间走去。突然有一道光从院子的角落射入他的眼睛。他忙转过头去寻那亮光,却怎么也找不到。他退后几步,那道光又是一闪即逝。他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终于捉到了院子角落里的那道光。他慢慢地靠近那道光,发现那里竟躺着一个人!小玄吓得倒退几步,忙回屋取了油灯,再走过去一看,只见一个人侧着身子躺倒在地,闭着眼睛不知生死,他手里握着一把长剑,身下还积着一大摊血迹。小玄将油灯往那人脸上一照,顿时吓得扔下了手中的灯,跌坐在地——他、他竟是展白!

怎么办?若是救了他,被严大爷发现就死定了:若是不救他…可又怎么能不救他?小玄琢磨着,起身靠近展白,刚刚蹲下,地上的人忽然睁开了眼,小玄颈上一寒,那把长剑已搭在了他的脖子上。小玄吓得一动不动,冷汗不住地冒了出来,只傻傻地和展白对视。

“你,是那戏子……”展白缓缓吐出这几个字,手中长剑忽地落了下来,昏了过去。小玄半蹲着身子看了许久,推了推展白的肩膀,见他毫无反应,才长叹了口气,正要去抱起他,忽然肩膀上被人拍了拍。

一瞬间寒毛直竖,他慢慢转过头,只见青儿站在他身后怯怯地问:“刚才说话的那个人……是谁?”小玄舒了口气,心里不禁高兴起来——这是这些天来青儿跟他说的第一句话!他犹豫半晌,将今晚发生的事通通告诉了她。

两人将展白抬进小玄的房间,只见展白的胸膛和背后各有一条尺长的、深可见骨的伤痕,还不停地流着血,左腹有个寸深的血洞,里面嵌着颗小铁丸。小玄看着那样恐怖的伤口,心里一阵发怵。

可是绝不能请郎中。小玄这样想着,赶忙让妹妹去取了针线,自己去舀了碗昨晚烧的灶灰。他将灶灰小心翼翼地倒在展白的伤口上,然后将针放在灯火上烤了烤,让妹妹扶着展白的身子,颤着手将那些伤口缝了起来,又找来几块干净的纱布把伤口包扎好。做完这些,他将展白的身子平放着,却对着左腹那个血洞发愁——怎么取出那个铁丸呢?他取来小刀,却久久不敢下手,看着从血洞里不断涌出的黑血,急得冷汗直冒。

一直没反应的展白突然睁开了眼,双眼凌厉,全不似受伤的样子。他微微仰起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子,又转头去看小玄,忽然冷冷一笑,猛地抢过了小玄手中的刀,狠狠一刀插进了自己的伤口!小玄一声惊呼,只见那颗铁丸高高飞起,复又重重落在地上。展白神色平静,目光定定地看着屋顶,只是颈间青筋突突跳动,好似要从皮肤底下进将出来。

小玄忙将伤口简单地包扎起来。他望着展白,心中忐忑不安,握着妹妹的手站了片刻,见展白只是直瞪瞪地盯着屋顶看,只得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第二天一早,小玄便去看展白,只见展白仍是瞪着屋顶一动不动,他也不敢说话,只在展白的床头放了早饭,便匆匆赶去戏班。

大街上到处贴着展白的头像和缉查令,时不时有几个捕快出入民居搜查。小玄心中一阵害怕,便觉得周围的人似乎都在用怀疑的目光看着自己,猛一转身,匆匆往家里赶。

一进家门小玄便直奔自己的房间,只见展白仍是那副样子,床头的早饭也是一动未动。他心里着急,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干站着瞎着急,心里盼望着自己的家这般偏僻,那些搜查的人也许会将这里忘了…

“跪下!”小玄忽然听到一声大喝,那喝声仿佛是干钧重担,一下子压在了小玄身上,他便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他跪倒后才回过神来,抬头一看,只见展白已坐了起来,目光炯炯地瞪着他。那目光好似一把刀子,狠狠割在小玄脸上,小玄忙低下了头。

忽然展白大笑了起来,那笑声含着英雄末路的不甘,含着对自己的嘲讽,含着不容于世的张狂,让小玄的心难过起来。只听展白笑道:“展某纵横一生,却从未收徒,只因为这世间还无一人有资格做我的弟子!哪知今日,我却要收懦弱如这般的戏子做弟子,造化,造化……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小玄的心猛地一跳,忙回道:“我,我叫姒小玄。”弟……子?我要成为展大侠的弟子了?

“小玄……”展白默念几遍,又喝道,“小子听着,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九州剑神’展白的嫡传弟子。你可听清楚了,若不是我不久于人世,我绝不会收你这样苟延于世的人做弟子!可时不与我!严圭十恶不赦,天诛地灭,而你是我唯一的机会!我只会教你一招剑法,你要用这一招剑法,在唱戏的时候出其不意杀了他!”

小玄大骇,惊呼道:“杀……杀严圭?为……什么?”“为什么?”展白满脸怒气,吼道,“他这样欺压你们,视你们的性命如同草芥,你还问为什么?”

小玄被吓得不敢出声,半晌才低着头嗫嚅道:“以前,以前镇上的大爷并不是严圭。而是一位王老爷,平日里也常欺压我们,还害死过两任县老爷。后来严太爷来了,治了王老爷的罪,严圭更是亲手割下了王老爷的脑袋挂在了城门口。大伙都以为好日子就要来了,可哪知道……严圭对我们也和王老爷一般无二。现在大伙至少还都能活下去,可假如他死了,不知道下一个大爷……”

“那就杀了!全杀了!”小玄闻言,颤着身子抬头一看,却被那样的眼神吓住了——那绝非愤怒的眼神,却远比愤怒的眼神可怕千万倍。过了良久,展白才仰着头颓然叹道:“难道……难道我这几十年来做的事,真的一点用都没有?难道真如他说的那样,我行侠几十年,仅仅只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执念而已?”

小玄看着那样的眼神,心头阵阵凄凉——即便唱了这么多年的虞姬,直到此刻他才能理解那年乌江岸上,霸王为何不愿渡江,却亲手割下了大好头颅。他讷讷道:“有…-有用的。大伙听到您行侠仗义的事迹,都、都很受鼓舞……”

沉默。许久,展白蓦然大笑道:“妈的,就算为了自己又如何?老子就是看不惯这浑浊世道,这些魑魅魍魉,管他妈的有没有用,管他妈的别人怎样看,老子就是为了自己!在老子眼里,就是容不下他们!凡为我所见,哪怕粉身碎骨、众叛亲离,老子也要杀尽他们,一个不留!”他朝着小玄,虎目一瞪,喝道:“还不磕头!”

小玄忙俯下了头,胸膛里充斥着一股浩然无穷的豪气,心里也莫名地欢快起来——这才是霸王啊!“我最多还能活个一个月,这一个月里,我只教你一招剑法。这招剑法是我习武一生所悟,每使一次便会全身无力一个时辰,所以你只有一次机会,必须成功!”

小玄的心猛地一沉:“那,那我使出这剑后,岂不是……”“混账!”展白怒叱道,“要不是昨晚我被那火器所伤又中了毒,我早与那狗贼同归于尽了!若能杀了严圭,你一个人的性命又何足挂齿!”

小玄默默地低下了头:不是我怕死,只是我死了以后……妹妹怎么办?假如,假如我一个月内故意练不好这招剑法,那是不是就不用刺杀严圭了?况且我这样笨,也不一定学得会吧……

展白看不惯小玄傻傻的样子,道:“去拿把砍柴刀来,把这床的床板卸下来。”见他神色慌张,欲言而止,展白笑道:“你尽管放心,来了人就让他们搜,我绝不会被找到的。”说罢他将手中长剑抛向小玄,小玄慌乱接着,只觉一股寒气从剑上传来,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

“小子,你觉得一个人的极限力量可以有多大?可不可以劈开这间屋子?”也不等他答话,展白继续道,“人体之玄妙,千百年来人们仍只能知晓其中一二,而每个人的潜力都是无止尽的!我亲眼见过一个普通妇人为了救自己的儿子扛住了一辆几百斤重的马车!

这几年来我时常在想可否创出一招剑法,可以将人的全部力量都集中在一点使出来,那便可以‘以力破巧’,天下无敌。哈哈,皇天不负我,这几年我总算摸出了点门道,练成了这剑法,这一剑速度之快,力量之大,实已超出了凡世的范畴,即便神仙下凡,也要他命丧黄泉!

“要使出这一剑,绝非容易之事!不仅身体的每一个部位的角度、发力要一毫不差,呼吸和运气要暗合天然,还需要一股‘神’!只有这般‘神’牵引着你全身各处的力量,你才能刺出这一剑!”

小玄听得目瞪口呆,喃喃自语:“‘神’,什么是‘神’?”展白皱着眉沉思片刻,沉声道:“‘神’,可以说是一种心底的力量,一种感情,就是你刺那一剑时心里所想的,值得你用一生、用你所有的一切去守护的……”他越说越乱,便干脆喝道,“这先不急,你先把前面的练好!至于‘神’,只能靠你自己在不断练习中慢慢体会!明白么?”

几日后戏班重新开张,大概是严圭发了话,戏班里的戏子都对小玄特别客气,连赵领班也对他格外照顾,特许他白天可以不来戏班练戏,小玄乐得清闲,心里却又有些隐隐的不安。

之后的大半个月里,小玄白天便呆在家里练剑,起初是用展白的那把宝剑练,可他练的时候总是会把剑甩出去,引得展白一阵心疼,便拿回了宝剑,只让小玄用木棍练习。

展白的身子越来越差,神色越来越憔悴,还时不时咳出血来。小玄本想偷懒,敷衍着比划两招完事。可见展白身体一日日差下去,身上的光华也一日日褪了下去,简直成了一个垂死的老人,他心里不忍至极,便拼了命地练剑,只希望可以让这位昔日的英雄高兴一些。

一日日过去,展白的脾气也越来越暴躁,气极的时候忍不住伸手劈向小玄,可展白昔日雷霆万钧的掌劈到小玄身上时,却只是轻轻一拍,小玄心中只觉得万分愧疚,便站得更近,方便他可以打到自己,只盼他可以舒心一些。

呼吸,曲腿,俯身,回肘,吐气,刺出……

小玄不分昼夜地重复这样的动作,可练了这么多天,他虽然凭着十几年来苦练唱戏的基础,把那一剑的姿势练得日渐完美,然而对于那股“神”,却迟迟摸不着丝毫边际。

这天正午,小玄正在院子里练剑,忽然走进十几个人来。小玄定神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那十几人中为首的,竟是严圭和陈、谢两位副帮主!严圭满脸煞气,神色阴沉,活像个催人性命的魔鬼!

小玄忙扔下了炙手的木棍,跪了下来,怯声道:“严大爷,您怎么来了々”却听严圭轻笑几声,答非所问“原来你住这啊,倒真是清净。你方才所舞,可是虞姬舞剑那出?与你台上所舞可不大一样啊,想不到你还藏了私的。方才那几剑暗合天然,隐有大道之象,虽然无甚杀伐之力,也真想不到小小一个戏子能有此感悟,啧喷……”严圭的话语中,竟含着些许嘉许之意。

冷汗不断从额头流了下来,渐渐渗到了眼里,小玄却不敢去拭,只慌张道“都是,都是小人瞎玩的…”又听严圭笑了起来,他扶起了小玄,摇头道:“你这性子……你还记得那晚刺杀我的刺客吧?我这些不成器的手下,啧啧,这小小一个镇子,几百个人找一个只剩半条命的人,居然还找不着,只得本少爷亲自出马。你不必慌张,我们只是刚巧搜到这里,呵呵……”严圭森笑几声,突然喝道:“搜!”

小玄身子一颤,低下头一动不动,却分明感到严圭的眼光火辣辣地烫在自己身上。他听见一阵器物翻倒的声音和妹妹的尖叫声,却不敢动弹,紧张得心都要蹦出胸膛。

过了片刻,他听到有人道:“大人,搜过了,没人。”小玄的心猛地一松,终于敢抬起了头,只见严圭微笑地看着自己,摇头道:“早知道,你这样的性子,怎么敢做那样的事。”他说得轻松,可眼神却越发暴戾,他冷笑几声,正要转身离去,忽然听见一声清脆的呼喊”哥哥…哥哥?怎么回事?”

小玄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安蔓延全身。却听严圭森然道:“小玄呀小玄,你可从没和我说过,你还有个妹妹啊……”严圭神色阴沉,向手下点了点头,便一步步向仍张着双手摸索的青儿逼去。

严圭一把将青儿扛在了肩上,往青儿的屋子走去,青儿顿时尖叫不已,拼命挣扎,可她那小小的身躯,怎能挣得脱严圭恶魔般的手!小玄脑中“轰”的一声巨响,他大吼一声,哪还顾得上害怕,猛地向严圭扑去,可肩头却被狠狠一压!他猛地跪倒在地,肩头的那只手将他死死地钉在地上,背后陈副帮主俯到了他的耳边,轻笑道:“小子,识趣些,被大人看上可是你们的福气,说不准你小子从此可就飞黄腾达,平步青云了。”

小玄全身沸腾的血液不住上涌,他死命挣扎着站起来,却反而被肩上那股无法抗衡的力量压得弯下了腰。他低声嘶吼,听着妹妹一声声向自己求救,意识一点点模糊起来。

周遭忽然静了下来。

小玄啊,为娘不期望你以后出人头地,只希望你们可以好好活下去,要好好照顾妹妹,用你的一切去保护她,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哥哥,哥哥,妈妈也走了,那是不是,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青儿别怕,我会用我的一切来保护你……

我不想做大侠,我只想保护妹妹,只想和妹妹活下去……

他蓦然吼道:“我知道展白在哪里!”

小玄脑中一片空白,连展白的尸体是什么时候被抬走都不知道。

他跪在石板上良久,忽然猛地一哆嗦。他低下头,看着被自己掐得血肉模糊的双手。

我,我做了什么……

他听见一阵呜咽声,抬头一看,只见妹妹跌坐在屋子门口,捂着脸轻声哭着。他站起身,踉跄地走到妹妹面前,慢慢地跪了下去,张开了双臂,却悬在了空中,进退两难。

“啪”的一声,青儿狠狠一巴掌煽在了他的脸上,可他却分明感觉不到疼痛,连心里,都是空空的,旷野般的死寂。青儿猛地扑到他的怀里,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他的双手慢慢阖上,触到了那温暖的身体,便不由自主地加大了力。他仿佛陷进了那温暖、柔润的身躯里,就像躺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那是片温柔而宽厚的湖,他是那条湖底的小鱼儿,无拘无束,无忧无虑…

他的眼泪喷涌而出。

我不要做大侠,我不要做大侠……

歇斯底里的哭声里,他在湖底轻唱:“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

小玄再次看见展白是在几天后的一个傍晚。

他正低着头走在去戏场的路上,忽然听见远处有人一声喊叫,路上所有的行人都朝着一个方向走去。他茫然地抬起头,跟着嘈杂的人群向前走。

城门口,他抬头远望,人目是一轮嵌在城门里的夕阳,刺得他眼睛生疼。他微微眯起了眼,终于看清了城门头挂着的东西——那是颗人头。

展白的头。

头颅上深凹下去的眼眶里,充满血丝的眼珠撑得老大,仿佛要蹦出眼眶。裂开的嘴里,两排发黑的牙齿咬得死紧。

小玄呆呆看着,忽然冲到了一旁的角落里,死命地吐起来。他几乎将五脏六腑都吐了出来,直到胃痉挛得再无感觉,全身虚脱地躺在了地上,连动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过了良久,他才站了起身,颤巍巍地向戏场走去。戏场门口,赵领班正一脸焦虑地在门口踱来踱去,一见小玄就冲到他面前道:“小玄爷呀,您可终于来了呀,您再不来,观众们可都要砸场啦!”说罢拖着面无血色的小玄往台后赶去。

小玄匆忙地换了戏服、化了妆,走上台去。这一出戏正是小玄最喜欢的《思凡》,可所谓“男怕《夜奔》,女怕《思凡》”,此戏古往今来不知难倒过多少旦角。此时小玄全身无力,头晕目眩,只得拼尽全力,战战兢兢地唱着。

小玄越唱心越沉,只觉得全无状态,简直是他唱过的最差的一出戏。他惶恐地看着台下,可台下却依旧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他茫然四顾,竟不知身在何方。

他们,懂戏么……

小玄失魂落魄地走回后台,一言不发地换了衣服、卸了妆,往家里走去。他走到家门口,竟看见陈、谢两位副帮主仿佛门神般站在了院子门口!

小玄呼吸一窒,大吼一声往院子里冲去,可肩头又被那股无法抗衡的力量狠狠一压!他猛地跪倒在地,嘶吼道:“为什么还不放过我们?为什么还不放过我们!”

没有人回应。

小玄死命地挣扎着,可渐渐地,他的身子一点点软了下去,仿佛一摊烂泥般躺在了地上。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双鲜亮的靴子。

靴子的主人将一袋银子扔在他面前,笑道:“小玄啊,你私藏罪犯,本是罪不可赦,理应处斩。本少爷念在你迷途知返,就网开一面。还有,好好照顾你妹妹呀,本少爷过几天再来。”说罢大笑着,扬长而去。

小玄挣扎着爬了起来,一步步往屋子里走去。他推开房门,只见昏暗的烛光下,妹妹赤裸着躺在床上,撑大着灰蒙蒙的双眼望着屋顶,一动不动,仿佛一具毫无神采的木偶。

小玄猛地扑了上去,触手冰凉,只有鼻息间还透着些许暖气。他忙用被子裹住妹妹,紧紧抱入怀中。怀里的身体一点点冷了下去,他的泪水终于滑落下来。

他错了——那并非是片波澜不惊的湖水,他也不是自由自在的鱼儿;那是片暗流汹涌的大海,他们是茫茫海面上的一叶孤舟,四周尽是暗藏杀机的海水,他们无从选择,只能随波逐流。而他战战兢兢地驾驶着这叶孤舟,只求它能在狂风暴雨中苟存下来,哪怕抛弃尊严,抛弃梦想,抛弃感情,抛弃他所有的一切。

可这艘小船儿,终究还是倾翻了。

小玄静静地看着铜镜里的自己。

细长的眉眼,娇柔的嘴唇,颇具风骨的下巴,完美地融进了粉饰的脂粉里。分明仍是那般倾国倾城的风韵,可眼睛里,却少了一丝生气,多了一份光芒。

他轻唱:“吾本是男儿汉,又不是女娇娥……”

他忽然站了起来。身后的赵领班一愣,忙道:“小玄爷啊,到您了,到您了。”他微微颔首,慢步走到了帘子后面。忽听一声呼喊:“第三十七出,别姬!”他猛地一掀帘子,飘然人场,唱道:“一身曾沐君恩宠,暖帐亲承奉。香云如鬓拥,晓妆尤倦。佩环声细,绛裙风动……”可他这时候心头想的,不是戏,不是虞姬,不是霸王。

这便是他生平第一次,唱戏时未入了戏。

他想的是——

我不想做大侠。

我只想保护一个人。

师父的侠是保护天下百姓。

我只想保护我最爱的人。

我们都败了,可师父一生问心无愧,我费尽心机、抛弃一切,却只换得一具冰冷的躯壳。

如今我一无所有,真真正正的一无所有,可我——

我,不,甘,心!

却唱:“大王,和你分别去,除非梦里重相会,放心前去……”他猛地拔出霸王腰间铁剑——呼吸,曲腿,俯身,回肘,吐气,刺出。

身子便若腾云驾雾般飞起,他眼见严圭惊恐的神色越来越近,不由微微一笑。

他忽然觉得——他的童年,他的少年,他的懦弱,他的隐忍,他的感情,他的梦想。他的尊严,他这一生,都只是为了刺出这一剑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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