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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行”之少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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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扶兰

“锦衣行”系列之一

少年郎

鼓声响了。

许峤身子一震,停下了脚步,抬起头望着前方的山林。苍茫暮色中,层层叠叠依着山势而建的天台寺,笼罩在越来越浓的雾气之中,迷蒙不清。鼓声穿透迷雾,一声声如敲在他的胸口一般,令他心神震荡。他想这可能是因为自己有些过于紧张也过于激动了。

毕竟,他升任弥勒教右护法座下的奉贤使者,才不过两年,而今天要见的人,又是当年赫赫有名的明教伏魔使者严五与严七。自从光明之教一夕之间变为邪魔之教,他们在这天台寺中已经蛰居多年,这世上,究竟还有多少人记得他们,还有多少人知道,明心与明性这两个法号之下,隐藏着的是什么样的两个人?

鼓声已响,天台寺中的僧人,包括浙东各地送到天台寺中教养的那些少年,此时都应该聚集在大雄宝殿中做晚课了吧。没有人会知道,达摩崖上曾经出现过他这样一位客人——也许要等到严五与严七重新叱咤风云的那一天,才会有人疑惑震惊,究竟是谁有这个本事与能耐,找到他们并且说动了他们出山。

一念及此,许峤的心跳得更快,不由自主地伸手按了按胸口,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他静静地等了片刻,直至诵经声一波波地越过殿宇传向山林,方才再次举步。

秋高月小,霜一般清冷洁白的月色下,达摩崖出现在似乎伸手可及的左前方。许峤忽然伏低了身子。

一个少年正从达摩崖上飞一般地纵身而下,想是这条路已走得极熟,左弯右拐,不假思索。他去的方向并不是天台寺,而是达摩崖左侧的那片枫林。许峤屏息静气地看着他掠入枫林,也不见如何动作,右手中已多了一柄解腕尖刀,左手在一株老枫的树干上一拍,借力蓦地纵起,仿佛利箭破空,尖刀刺入右前方一株枫树之际,左手与左脚忽地又勾住了一根横过头顶的树枝,去势陡然停住,尖刀收了回来,刀尖上似乎挑着一个极小的黑点。那少年审视了一下方才被刺中的树干,满意地向自己点一点头,轻轻吹掉刀尖上那个黑点,转身掠向山林更深处。

许峤略一迟疑,便奔向那株枫树。他已将方位记得很清楚,但是方才那少年落刀之处,并无半点刀痕。地上只见一片尘埃,根本无法找到方才吹落的那个黑点。那少年能够在夜色中刺中那般细小的目标,更能够在疾冲之中将刀势控制得如此精确,丝毫不差,只怕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天台寺传授的刀法向来大开大阖,讲求的是稳如山岳动如江潮,哪有这么凌厉的刀势和这么精细准确的劲道?这么说,严五与严七,终究还是忍不住寂寞,一直在暗中教授弟子?

许峤觉得自己的胜算又多了几分。只不知这少年是山中住户,还是天台寺中的那群少年中的一个——这个时候,那些少年不是都还在诵经吗?

许峤终于攀上了达摩崖。月色之下,严五与严七——或者说明心与明性,闭目盘坐在窄小的石窟中,毫不在意他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

许峤怔怔地望着面前这两名枯瘦、苍老的僧人。严五与严七纵横江湖时,他还只是伏魔殿中一名小小侍童,只能远远仰望这些传奇般的风云人物。但是流年如水,似乎转眼之间,他便已在俯视这老去的英雄了。然而严五与严七的威名,仍然震撼四方,以至于一提起来便会风云变色。

许峤慢慢地跪了下去,低声说道:“不动明王座下奉贤使者许峤,奉请严五先生与七先生移驾严州。弥勒出世,还有赖二位先生匡扶。”

他双手奉上一面铜镜,手指拂过镜面时,有如微风拂过花丛般,细微的嗡嗡之声令得严五与严七都睁开眼来。许峤将铜镜斜斜对准明月,那面看似平淡无奇的铜镜,将月光反射到石壁之上时,光晕中影影绰绰竟似有一簇火焰在燃烧跳动。

严五与严七望着那簇火焰,平静的面容上此刻不由得掠过种种无法言说的复杂心绪。望着那簇熊熊燃烧的火焰,就像是望着他们意气风发的青春年华,无法不让人生出太多的感慨。寂静的山林,这一刻仿佛已经变成了隐退的、淡去的背景,留下的只有那如火焰般燃烧的热血与激情。

良久,许峤收起铜镜,再次伏下身去,缓慢而坚定地重新说出自己的来意:“不动明王府下奉贤使者许峤,奉请严五先生与七先生移驾严州,匡扶弥勒。”

可是,严五与严七的面容已然平静下来,对望一眼,长长地叹息一声。

许峤心中一沉。

严五慢慢说道:“我们曾经在弥勒佛祖面前立下誓言,今生今世,不会离开达摩崖。”不论严五这番话是真是假,他既然这样说,就绝没有毁誓的可能。严五与严七又闭上了眼。

许峤怔了许久,忽然说道:“五先生与七先生虽然不能下山,不过,师长有事,弟子服其劳,二位先生的弟子,是否可以代劳?”

严五与严七似乎吃了一惊,蓦地睁开眼来。

许峤微笑道:“方才从达摩崖上下来的那位小兄弟,身手真是不错,难怪世人常说‘明师出高徒’。以那位小兄弟的功底,若二位先生肯放他入世,不出三年,定可光大严家刀法。”

无论谁听到这番夸奖自己弟子的话,都应该高兴的吧?严五默然,严七却隐隐一笑,注视着许峤,目光闪烁不定,过一会儿才道:“他若愿去,那也由他,你自己去同他说吧——下了达摩崖,往左转,沿着枫林外的那条山沟往上山的方向走,你自然会遇到他。”

许峤站起身来,临走时又想起一事:“那位小兄弟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是否知道二位先生的身份?”这后一点,至关重要。

严七淡淡答道:“他姓孟,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其他的你自己问他吧。”

许峤深深一揖,转身下崖。他没有看见身后严五那怜悯的目光,以及严七诡异的微笑。他只想着,无论如何,入宝山不可空手而归。再次见到那名在月下练刀的少年时,许峤大是振奋,隔了数丈远便低声叫道:“孟兄弟!”

那少年一惊,霍然收刀,转过身来。秋月下奔过来的那名三十多岁、外表谦和的中年人,他并不认识,但是却能找到这个地方来叫他一声“孟兄弟”。

许峤靠得太近,立刻感到了扑面而来的凛冽寒霜之气。他后退一步,站定之后,拱一拱手,微笑道:“在下刚从达摩崖上下来,令师指点在下到这儿来见一见孟兄弟,顺便商量一件大事。”

他审视着面前这个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却异常镇定冷静的俊朗少年。他方才的一番话,包含着太多的意味——我知道你们的师徒关系,我与令师的关系不同寻常,令师默许了我的来意——但是这少年却只是不动声色地等着他的下文。

许峤心中大是赞许,不愧是严家弟子,真有大将之风,果然不同凡响。他字斟句酌地说明自己的来意。那少年静静地听完,既不吃惊也不兴奋。许峤渐渐觉得有些不对了,这样的大事,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反应?但是他心中的警觉已经晚了一步。

那少年的右手动了一动,月下恍惚见到白光闪动,许峤觉得心口一凉,他过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地低下头来看着胸前插着的那柄尖刀。那少年怜悯地看着他,就如看着一个傻瓜:“明心与明性两位师父不能杀生。他们叫你来找我,就是叫我杀你的。”

许峤觉得全身的血液正在慢慢凝固不动,他喃喃地道:“就算五先生与七先生不愿出山,为什么……”

那少年看着他一点点苍白下来的脸,微微一笑:“我叫孟剑卿,家父是台州宁海卫百户。”

台州宁海卫百户……这样的家庭出来的子弟,如果真是忠于朝廷,怎么可能会跟着他投身于弥勒教?怎么可能让他窥见自己与严五严七不可告人的师徒关系?而如果是别有用意,又怎么可能让人轻易窥破自己的家族潜身军中的秘密?原来如此……他见到那练刀的少年、向严五和严七提起那练刀的少年时,原来就已经注定了他的命运,曾经的豪情壮志,两年来的踌躇满怀,却结束在这样一个静默的山林之中,结束在一个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时刻。

倒下去之前,他隐隐听见孟剑卿在他耳边叹息:“你这个人,怎么就这么倒霉,偏偏要把我扯进来?”

严五与严七毫不意外地等到了孟剑卿的回来。孟剑卿坐下来,这秋夜之中,他只穿了一身单衣,身上却还腾腾地冒着热气。

严五只问了一句:“办好了?”

孟剑卿答道:“办好了,尸体扔在野狼峪,这会儿估计已经变成残骸了。至于他的衣服和随身所有物件,我全扔到黑风洞里去了。”这么说这一个时辰里孟剑卿已经来回奔走了五十里山地了,其中一半路程还得背着那具尸体,难怪这么热汗腾腾的。

严七笑眯眯地看着他:“不错,不错,够机灵够果断,不愧咱们兄弟花了这几年心血。许峤跟你都说了些什么?有没有吓倒你?”他调教孟剑卿好几年,如何看不出此刻这少年的镇定背后暗藏的焦虑不安?

孟剑卿脸上不觉绷紧了,暗自咬一咬牙,答道:“自从知道两位师父的俗家名字之后,剑卿觉得再没有什么更让人吃惊的事情了。”即使是向来严肃沉默的严五,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三天前孟剑卿才知道,五年前他一不小心踏进了一个什么样的陷阱。轮流送饭上达摩崖的一群青涩少年中,严五与严七独独选中了他来传授刀法。见识过那流星般斩落空中飞鸟、霹雳般劈开地上巨石的刀法后,那时的他,心中只觉得兴奋,万万想不到这背后还有如许复杂的故事。若是早知道……若是早知道……他能不能抵挡住那样的刀法的诱惑?

其实他早应该发觉这其中的蹊跷的。为什么他不能告诉任何人这件事情?为什么他只能在夜晚的山林中独自练刀?为什么连他用刀杀死的野兽也得毁尸灭迹,只为了不让任何人看出他的刀法?可是他只一味沉迷于自己飞速的进展,沉迷于每一柄刀在自己手中运转自如、有如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的迷人感觉。握着一柄控制自如的刀时,就如同能够自由自在地握着自己的命运一般,这种感觉真是让他沉醉。

直到三天前……严五与严七为什么突然告诉他真相?是不是因为听到了严州弥勒教起兵的消息,觉得那些旧日的同伴迟早会找到这儿来?

严七忽地说道:“拿许峤这样的人物来开杀戒,倒也不错。不过看起来你似乎做得太干净,连我也要自愧不如了。”

孟剑卿只一怔,便道:“来天台寺前,我随家父剿匪时已经开过杀戒了。”

严五与严七都是一怔,严七闷闷地挥手道:“去吧,去吧。”

他们至此才明白,这么多年、这么多人中,为什么他们就独独选中了孟剑卿。那个初上山的少年,原来早已经尝过鲜血的滋味,看惯你死我活的厮杀。

孟剑卿刚刚将剥皮剔骨、抹好椒盐的一头野狼、两只野兔架到火上,十几个同伴便已从林中跳了出来,压低了声音说笑着,围住了火堆,一个个馋涎欲滴地等着烤肉的香味飘散出来。

孟剑卿之所以会在晚课时分还留在寺外,原因很简单:今天轮到他打猎。天台寺中不许杀生,但是默许了这群胃口太大的俗家少年在寺外猎食飞禽走兽。

孟剑卿随着他们一道笑笑闹闹,心中的焦虑却越来越深。他一定得尽快找个借口回家一趟。剥下许峤的衣服时,他看到了许峤胸口上的火焰刺青,也看到了那面古朴的铜镜,看到了铜镜反射出来的隐秘火焰。曾经的光明之教,奉祀的正是这熊熊烈火。

还是一个幼童的时候,他曾经在自己家中见过同样的一面铜镜,在把玩铜镜时见到了日光中反射出来的那簇火焰;也曾经在父亲不经意的一刻,见过父亲胸口上同样的火焰刺青。那时他本能地觉得,父亲这秘不示人的刺青与铜镜中,潜藏着不能示人的秘密。于是他也将这秘密藏在了心中。但是那匆匆一瞥的火焰,已是如此深刻地印在他的记忆之中。孩子的记忆,往往好得令人吃惊。

严五与严七,仅仅因为看中他的资质才传他刀法吗?虽然父亲从未来过天台寺,但严五与严七真的就从未下过达摩崖?或者说,虽然严五与严七从未下过达摩崖,父亲真的就从未来过天台寺?他们之间,真的就全无联系?严五与严七自出家之日起就打定了主意不再入世,那么父亲潜身军中究竟又是为了什么?最坏的可能是……孟剑卿暗自咬牙,无论如何,他要赶快回家一趟。如果真有另一个许峤去找父亲……

一个少年不无艳羡地向孟剑卿说道:“剑卿,晚课时听刚刚回寺的几位师傅说,讲武堂在浙江的招生已经开始了,你已经满了十八岁了吧?什么时候回家报名?我想你一定没有问题的。”孟剑卿在他们之中,年纪并不算大,但是这几年下来,无形之中已经成了众望所归式的人物。

孟剑卿心头一松,笑了起来:“考场如战场,哪有必胜的事情?”是了,算算时间,也该到了。他的运气还不坏,这是一个现成的借口。

也就在这时,他听见了寺中传来的隐约喧闹声,不觉一怔,警觉地转过头去,吩咐两个少年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不多时那两人回来,一脸兴奋地道:“是锦衣卫查案子查到我们这儿来了。”大名鼎鼎的锦衣卫,所查的不知是什么惊天大案,也难怪这些好事少年如此兴奋。

孟剑卿心中不觉一沉。锦衣卫的无孔不入,他早有耳闻。这些人很有可能就是追踪许峤来到天台寺的。如果查到严五与严七头上,他是不是也难以脱身?这一刻他真是痛恨严五与严七,为什么非要选中他来跳这个陷阱?

肉香四溢,一群少年很快忘了身外之事。执法僧引着五名锦衣卫和一名蒙面人往达摩崖去,经过他们烤肉的地方,望见这遍地狼藉,忍不住皱了眉头,合掌暗诵往生咒。一个少年笑嘻嘻地道:“明光师傅,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明光的眉头皱得更紧,转眼看见孟剑卿,便招手叫他过来。孟剑卿暗自提着一颗心,镇定地走过去,却是那领队的樊力士摊开了许峤的画像,询问他打猎时可否看见这个人。孟剑卿只瞥了一眼画像,便笑道:“我什么人也没碰到,哪里见过这家伙!”一边说着一边招呼同伴们都过来,“大家都看一看,就算以前没见过,以后也留点神!”

那樊力士不由得注意看了一眼孟剑卿。孟剑卿很显然是这一群少年的头儿,他的身上,似乎有些很特别的东西,十分引人注目。不过他很快记起自己要做的事,将孟剑卿暂且放到了脑后。

孟剑卿望着他们一行人攀上达摩崖,只过得片刻,崖上忽然传来严五与严七苍劲清朗有如金石相激的诵经声,那篇经文是孟剑卿他们从未读过的,站在崖下,只有四句听得最真:“现世黑暗,邪魔横行;浴火重生,来世光明。”短短一篇经文,才刚读完,便听见明光惊惶的叫声:“剑卿,快通知住持,明心和明性圆寂了!”

孟剑卿霍地站起。他向寺中奔去之际,心中的种种念头却在转个不停,严五与严七死了,他们死前应该不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吧?国初群雄争霸天下的那些年,严家子弟死伤惨重;光明之教变为邪魔之教的这些年,严家子弟更是死伤殆尽。严五与严七应该没道理毁掉自己这个他们精心培养、很可能也是严家唯一的弟子——后继无人可不是一件开玩笑的事情。现在他们已经死了。这世上再没有人知道自己与他们的关系了。

如释重负的同时,孟剑卿却又感到难以言状的惆怅与孤独。严家是有名的护犊,所以常常被人骂不明是非、不分黑白。当年严七与他纵谈旧日江湖风云时,就曾经戴着局外人的假面,似笑非笑地这样评点严家。严五与严七一定知道这些天来,尤其是今晚,他心中的焦虑与担忧。锦衣卫一找上门,他们便圆寂了。这样精心计算的死亡,为的其实不过是掐断这条线索,让世人无法追查到他的身上。他能够好好地活下去,便代表了严家刀法的延续。这一刻孟剑卿无比真切地感受到了严五与严七圆寂前的想法。

住持赶来之后,指挥众人在达摩崖下架起火堆,将严五与严七枯瘦的躯体放了上去。点火之前,樊力士回头问那蒙面人:“你看清楚了?确定没有认错?”那蒙面人肯定地点头,只不吭声,也许是怕被人记住他的声音。

火堆点燃。樊力士一直守在火堆旁,亲眼见到严五与严七的躯体化为灰烬,埋入骨灰塔中,这才带着那蒙面人离去,留下不明就里的众人议论纷纷。但是樊力士去而复返,将孟剑卿叫过去问道:“听说你是宁海卫百户孟知远的儿子。从这儿去宁海卫,除了驿道,还有没有更近的路?”

孟剑卿的心突地一跳,答道:“还有一条小路,我回家时常走,一天就可以到。”这时他听见了马嘶声,即刻想到这些锦衣卫必定都是骑马来的,当下抱歉地笑道,“不过那条路走不了马,骑马还是走驿道快一些。”樊力士点一点头,不再停留。

孟剑卿望着那群锦衣卫还有那名蒙面人牵着马在晨曦中下山去。山路崎岖,他们本走不惯,又牵着马,总得一两个时辰才能走到驿道。驿道在崇山峻岭中盘绕,极是曲折,即使是走惯这条道、不会拐错弯的驿马也得三四个时辰才能从台州城赶到宁海卫。他上一次回家只花了五个时辰,大概能抢在他们前面——也必须要抢在他们前面。讲武堂招生的消息,来得再及时不过,让住持十分理解地打发他立刻启程回家,以免误了报考期限。

夕阳已西沉,漫山的白茅湖波般随风摇曳,远处村庄中,炊烟袅袅升起,令苍凉暮色平添了几分温馨。而暮色之中,村庄外的演武场上,宁海卫的驻军还在操练。这深秋季节,正是练兵的大好时候。

孟剑卿伏在驿道旁的白茅丛中,远望蜿蜒流水环绕着的宁海卫,静静地等候着。他确定自己已经赶在了锦衣卫的前面——如果他们抢在前面,宁海卫此刻不会这么平静。

山风浩浩,暮色渐浓,操练的驻军已经散去。夜色慢慢地笼罩下来,田野如此寂静,只听见村庄中隐约飘出的喧笑声,这会儿想必家家户户都在吃晚饭了。驿道那头,突然传来急促的马铃声。孟剑卿咬一咬牙,飞快地取出一面白汗巾蒙住了大半个面孔。

在驿道那头,出现的六骑,正是樊力士率领的锦衣卫以及那名负责认人的蒙面人。几乎在看清骑者的同时,孟剑卿已经反手抽出了背缚

的短刀。六骑疾驰过驿道之际,白茅丛中,蓦地里滚出一片刀光。刀光取的是目标显著、更易击中的马。一轮刀光过后,六匹马痛嘶着倒了下去,被斩断的蹄子鲜血四溅。那名蒙面人似乎年纪已老,跌落在地后,一时间挣扎着爬不起来,被两匹马一压,痛得惨叫起来;而更叫他魂飞魄散的,还是贴地滚来的刀光。

樊力士拔刀不及,飞起一脚踹了出去,孟剑卿拼着被他踢中后背,终于抢在其他几名锦衣卫赶来救援之前,反手一刀割断了那蒙面人的脖子。剩下五名锦衣卫怒喝着抽刀扑向孟剑卿,孟剑卿却已顺着斜坡滚了下去。

驿道之下,便是一弯流水,一座小石桥横过水流,桥边的古树,枝丫横生,足有二人环抱之粗。孟剑卿抓住一根枝丫,纵身没入了密密枝叶中。两名率先追来的锦衣卫抢到石桥对面,拦住孟剑卿的去路;另三名锦衣卫则自后方截断了他的退路,将他困在了树上。

秋夜星光泠泠,映着河中泛起的波光,水流潺潺,在这静夜中听得分外清晰。古树密密丛生的枝丫中,却既不见人,也不闻声。敌暗我明,五名锦衣卫一时不敢贸然进攻。对峙了片刻,樊力士喝令放箭。箭支交叉着穿透树枝。树上躲藏的人,便是一只猫儿,只怕也避不过这训练有素的箭网。但是树丛中寂无人声。

樊力士叫了一声“不好”,却已迟了一步。他身边两名锦衣卫射出第五支箭、气势将衰之际,老树树根处的泥土中突然暴起一个人影,贴地舞起一片刀光,两名锦衣卫惨叫着掷去长弓,拔刀向地下插去。孟剑卿已经消失在树根下的地洞中,两柄长刀都插了一个空,堪堪支撑住两名锦衣卫摇摇欲坠的身子。他们的双腿,已然血肉模糊,筋脉尽断,再不能移动分毫。

樊力士暴怒,一刀劈向那株盘根错节、包庇凶犯的老树。老树根株已朽,当不得他这力拔山兮气盖世的一劈,轰然而倒,露出树干当中一个深黑不见底的大洞。树洞中突然掷出两个黑乎乎的物件,樊力士只当是暗器,横刀一格,不料来者却是两只肥硕的黄鼠狼,偏偏又狡猾灵活得很,一遇刀锋,立刻扭转身躯,吱吱乱叫着跳上了他握刀的右臂,虽然不曾一口咬下去,但被这毛茸茸臭烘烘的怪物般物事缠上身来,也足以令人心烦意乱、手忙脚乱。樊力士用力挥动右臂,想将这讨厌的东西摔出去。

小石桥对面奔过来的两名锦衣卫突然叫道:“樊力士当心!”他身后的泥土中,刀光再现,樊力士顾不得缠在手臂上的两头黄鼠狼,拧腰转身,一刀劈下。孟剑卿奋力架住了他这一劈,左足在地上扫起一片尘土与细沙,樊力士不由得眯起了眼睛,更用力压住孟剑卿的刀,以免他趁此机会抽手反击。

但是樊力士的小腹突然一痛。旋转着插入他小腹的,是一柄小尖刀,小刀入腹,去势未消,五脏六腑仿佛要被绞碎一般剧痛难当。樊力士一座小铁塔似的身躯不由得一僵,孟剑卿已纵身攻来,樊力士只觉得喉头一凉,赶过来的两名锦衣卫,眼睁睁看着他轰然倒地,砸起一片尘土,喉头迸出的血珠洒在草地上。

孟剑卿向侧旁一退,避开那片血珠,右手斜斜挥起,短刀勒过两名腿伤之后动弹不得的锦衣卫的后颈,那两人也砰然倒地。余下的两名锦衣卫悚然心惊,他们是该继续攻杀这名气势凌厉的蒙面人,还是该回去报信?但是他们已经没有犹豫的机会。孟剑卿低喝一声,旋转着扑了过来,刀光闪闪,寒气森森。两名锦衣卫无论如何也得先挡住这一轮快刀,才退得了。两人同时跨前两步,并肩迎上这片刀光。

孟剑卿手中短刀突然脱手飞出,带着尖利的怪哨声,旋转着击向两名锦衣卫的腰刀,双刀交错一挡,却判断错了短刀的飞行方向,旋转的刀叶绕着他们两人执刀的右臂急飞了一圈,“扑”地一声插入了小河对岸的老橘树中。两人的右臂齐肘而断,腰刀砸在他们脚背上时,两人才感到断臂处痛彻骨髓,惨叫着跳了起来。孟剑卿飞脚踢起地上的两柄腰刀,将他们两人当胸钉在了身后的山坡上。

秋月已升起,冷森森地照着横倒在驿道上、已被割断了喉管再不能嘶鸣的六匹马和散落在白茅丛中的六具尸体。孟剑卿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这才觉得自己背上已经渗出了一层冷汗,他总算可以赶在锦衣卫到宁海卫之前办好一切。

孟剑卿转过身来,他得将自己的刀取回来再走。一转过身,孟剑卿便震惊得呆了一呆。一个蓬头乱发、赤裸着上身的男子,正从河流中慢慢站起身来。

最初的震惊稍纵即逝,孟剑卿身子一伏,右手挥出,一柄小刀破空斩向那水中突然出现的男子。那男子右手扬起,手中握的是一柄破旧的砍柴刀,堪堪来得及挡下这迅疾如闪电的一刀。小刀被格得尖啸着飞向河岸,也插入了那株老橘树中,刀柄乱颤着,夺夺有声。

孟剑卿心中大是震动,右脚随即踏上了地上的一柄腰刀,一踩刀柄,腰刀跳了起来,被他飞脚一踢,急速盘旋着飞向那男子。那男子若再用柴刀来挡,这盘旋飞翔的腰刀,足以绕着他的柴刀斩断他的右半边身子。但是在孟剑卿出刀的同时,那男子也大喝一声挥出了柴刀。柴刀急旋的方向,是自上而下,恰与腰刀十字交错。两柄刀在空中相遇,叮当之声中,火星四溅,同时掉入河岸边的草丛中。

孟剑卿的手已经摸到腰间的另一柄小尖刀,总算及时停了下来——他不敢确定地低声问道:“十字斩?”

那男子苍老嘶哑的声音传了过来:“旋风斩、破空斩、十字斩——教你的人是严五还是严七?十三斩你究竟学了多少?”他这一开口说话,孟剑卿总算认出来这男子是谁,更为震惊:“根伯?”

根伯五年前飘泊到宁海卫时,曾是宁海卫那群少年人最喜欢捉弄的对象,因为没有人比根伯更老实糊涂、更无可无不可。宁海卫百户孟知远委实看不过去了,将为首的自家正室所生的次子孟剑臣狠狠揍了一顿,此后众少年略略收敛了一些;不过直到根伯某次偶然将孟知远的小女儿从池塘里救了出来,看在孟百户的面子上,大家才不敢再去肆意捉弄根伯。

孟剑卿常年在外,论起来只见过根伯几次,但不知为何,对这唯唯诺诺、迷迷糊糊的老人,印象极为深刻。也许是因为,根伯挥舞柴刀时的专心与娴熟,曾经让他产生过错觉,似乎那柄刀在根伯手中是有生命的活物一般,使他不知不觉中对根伯生出几分敬意。

孟剑卿脱口叫出了根伯的名字,心中立刻大觉不妙——他就算仍旧蒙着面,根伯也猜得出他的身份了。根伯惊讶地瞪着他,这个蒙面的年轻男子,这样熟悉小石桥边这株老树的地洞,又能认出自己来——必定是宁海卫本地的少年。宁海卫送往外地习武的少年,好像并不多啊。根伯已经想到这蒙面人会是谁了。他咧开嘴笑起来,这一笑之间,那个宁海人熟悉的老好人根伯,又回来了。

他咧着嘴笑道:“少年仔,真想不到你老子那么蔫呼呼的性子,居然生得出你这种儿子来!当机立断,心狠手辣——如今可真是你们少年仔的天下了!”

孟剑卿直觉地感到,他给自己下这八字评语时,可是赞许得很。年轻时的根伯,是不是也是这样的人物?

然而驿道那头,突然又传来了马蹄声。根伯当即喝道:“带上你的刀快走!”孟剑卿探手接住根伯掷过来的自己的短刀与那柄小刀,回望根伯湿淋淋的、苍老而瘦劲的身躯猿猴般蹿上驿道,不觉略一迟疑。

根伯仿佛背后长了一只眼睛般看得到他的迟疑,低声喝道:“快走!”孟剑卿再不迟疑,飞快地蹿入驿道下斜坡中的白茅丛中。但是他并没有走远,料定根伯已经迎上了来人,无暇注意他之时,他又自白茅中小心地探出头来。

他清楚自己为什么一定得留下来。根伯已经认出他,如果根伯被锦衣卫擒获……他要保证这件事情没有后患。他要光明正大地踏入那万千人妒羡的讲武堂,决不要在这穷山僻壤中消磨一生年华;他要功成名就、衣锦还乡,决不要沦为惶惶不可终日的亡命之徒。

冷月之下,急驰而来的,又是五名锦衣卫。根伯叱咤一声,纵身扑了上去。若非亲耳听到,那几名锦衣卫几乎不敢相信,一个如此瘦劲的身躯,居然能够迸发出这样惊雷般的叱咤声,震得他们耳鼓中嗡嗡作响,眼前金星乱冒。

就在这叱咤声中,根伯的身躯,与他的柴刀仿佛合为了一体,急旋着攻向几乎成一条直线在狭窄的驿道上奔驰的五名锦衣卫。首当其冲的那名锦衣卫甚至刀都来不及拔出,便被撞下了马;第二人在飞撞出去之前,总算将刀拔出了一半;第三人的刀倒是完全拔了出来,却被撞得嵌入了自己的胸膛;第四人挡了一刀,却被旋转的刀光绞断了右臂,惨叫着倒下马来;最后一人见机得快,一翻身滚下了鞍,借座骑的掩护将刀光挡得一挡,自己贴地自山坳拐角处滚了出去。

孟剑卿暗自吸了一口冷气,根伯使出来的,才是真正的旋风斩吧——如此一往无前、势不可当,一如大海上呼啸而来的旋风。

根伯去势太疾太快,几乎冲出山道去,硬生生收住刀折转身来,此时那名锦衣卫已经奔到另一道山坳处了。根伯却没有挥刀,由得他拐过山坳逃去。孟剑卿皱起了眉,根伯是有意放走那个人,还是力不从心?

五匹马中,最后一匹做了主人的替死鬼,另四匹马长嘶着掉转头跟着那名锦衣卫跑掉了。根伯没有理会它们,折转身来,将跌落在地上的四名锦衣卫全都补了一刀,确定已无活口之后,直起腰来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但这一口气尚未吐完全,身躯便已僵硬了。

他在原地僵立片刻,蓦地里叱喝一声,纵身奔投入驿道下冰冷的河水之中。月光泠泠,照着他赤红如火的面孔,额上青筋急剧地跳动着。

孟剑卿向河边疾奔过去。根伯觉到有人靠近,本能地挥起了柴刀,但是肩膀才刚抬起,便又垂了下去。

孟剑卿在岸边蹲下,低声说道:“是我。”根伯勉强睁开眼来,认出是他,精神一松,整个人几乎沉入水中去。

孟剑卿伸手按在他头顶百会穴上,慢慢地输入真气。他知道自己本应该趁这个机会离开此地的,逃走的那名锦衣卫想必已经将根伯恶鬼般的形容记得一清二楚,决不会连累到他的身上。而根伯既然做下这等引火烧身之事,便已明白表示他决不会说出自己来。然而,孟剑卿仍然留了下来,因为他已经知道根伯是谁。在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使得出那样的旋风斩——严二先生。

严二先生……孟剑卿心中无限感慨。这曾经是一个何等如雷贯耳的名字!十三斩号称天下无人能接得住,除非他两个弟弟严五与严七联手。在卧虎藏龙的明教之中,伏魔殿长老严二先生凭着这一手十三斩,笑傲天下十余年。直到洪武帝一道诏令,将昨日还有襄助大功的光明之教一夜之间变为危害大明的邪魔之教。严二先生自围剿的大军中杀开一条血路逃走,多年来无人知道他的生死。

片刻之后,严二先生的情形略略稳定下来,孟剑卿收回了手掌,低声说道:“传我刀法的是五先生和七先生,在天台寺中的法号是明心与明性,两位先生已经在昨夜坐化。”

严二先生的身躯震动了一下,脸上的神情,似乎是茫然,又似乎是解脱,怅怅许久,喃喃说道:“好了好了,他们两个,倒先好了。少年仔,你必定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吧?嘿,想不到英雄一世的严二,今晚要死在这无名小河之中了。少年仔,我那间破草房的东头柱子下面,埋着的东西,就送给你吧。十三斩若是像你那样使法,生怕沾了对手的血,还能叫十三斩?没的给我严二丢脸!”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声色俱厉,令孟剑卿心头一凛。

严二先生又喝道:“少年仔,快走,有心的话,将来按规矩葬了我,便算你报答我兄弟三人传你的十三斩了!”孟剑卿慢慢后退。严二先生不再看他,艰难地爬到岸边草地上盘膝坐下,闭目合掌,念念有词。

孟剑卿又听到了那令他心惊胆寒的四句偈语:“现世黑暗,邪魔横行;浴火重生,来世光明。”月光下,严二先生胸前的火焰刺青隐约可见,却与许峤又略有不同。许峤胸前的火焰只有四簇火苗,严二先生却有五簇。

孟剑卿怔了一怔,掉转头飞奔而去。

严二先生本已清明如镜的心中,突然掠过一个问题:孟百户这个非同寻常的儿子,究竟为了什么原因,要蒙了面来劫杀一群锦衣卫?

但是严二先生立刻放开了这个疑问。一切都已与他无关,他已看到来世的烈火之光。

孟剑卿重新绕回那条从天台寺通往宁海卫的小道,先到村庄外严二先生住的那间破草房去转了一圈,之后才踏进村庄。游荡在街道上的几条狗立刻狂吠起来,不过只叫得一两声便认出了孟剑卿,一个个讨好地围过来大摇其尾。孟剑卿揉揉它们的头,心里不是不好笑的。这些欺软怕硬的家伙,被他狠揍过一次又喂了一堆肉骨头之后,即使他常年不在家,也将他的气味记得清清楚楚,每次遇到他都是这么一副急于巴结的可笑模样。

他将肩头挂着的两只野兔扯了一只下来,丢给了这群狗。如果他那般小心仍是沾了对手的血,这两只猎获的野兔应该可以将他身上几点血迹的真正来历遮掩过去了吧。

他踏上石阶,才刚举起手,门已开了。孟剑卿低低地叫了一声:“娘。”

于氏抬手揉了一下眼睛,低声说道:“我听到那些狗叫了两声就不叫了,猜着就是你回来了。上次也是这个时候……饿了吧?我去给你做饭。”孟剑卿一言不发地将野兔递了过去,于氏接过来,急急走入厨房。

正房的灯光亮了起来。孟剑卿略一踌躇,走到窗下说道:“父亲,大娘,我回来了。”

窗内有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孟知远一边说道:“我正有话跟你说,到你屋里等着。”

孟剑卿点起油灯时,孟知远笨拙肥大的身躯已挤了进来,坐下后说道:“讲武堂在浙江开始招生了,我已经给你和剑臣都报了名,正打算捎信到天台寺去叫你尽快回来准备,你回来得正好。来,来,我先给你说说前两年的考试情形。”

孟剑卿关上门,回过身来看着笑眯眯的父亲:“你真希望我们进讲武堂?你希望我们进去之后做些什么?”

孟知远搔搔头:“你这小子,说些什么浑话?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别是被天台寺的和尚教坏脑袋了吧?”

孟剑卿懒得再跟这老狐狸绕来绕去,径直问道:“父亲,你胸前的火焰刺青还在吗?那面铜镜还在吗?”

孟知远大受打击,张口结舌地呆在那儿。孟剑卿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好一会儿,孟知远回过神来,苦笑道:“你这浑小子,一定要亲眼看过,才肯放心,是吧?”

孟剑卿不语。孟知远只好继续无可奈何地苦笑,一边在心里想,他两个儿子,都是这副不肯饶人的德性,真不知像了哪位祖先;他自己可是宁海卫有名的弥勒佛老好孟。

他略略转过身子,拉开胸前衣襟。孟剑卿儿时偶然间见过一次的火焰刺青,已经被满绽的肥厚胸肌挤得完全变了形——变成了一般军士之中最爱刺的黄额虎纹,只需要略略加几针便成了。

孟知远自嘲般说道:“你老爹我这些年老是闲着,一放了膘,当真是势不可当。剑卿啊,再过两年,老爹我只怕连刀都提不动了。至于那面破铜镜嘛,我早说了是一面破铜镜,都不知碎成几十片了,哪里还找得到?”

孟剑卿暗自嘘了口气,但是紧接着又问:“你那时是什么职位?”其实他想问的是:“有多少人认识你?”他猜想并不是每一个教徒都能有那样的铜镜的,火焰的形状是不是也与各人的职位有关?如果孟知远当年已经有许峤如今的地位,认识他的人只怕很多,即使是这么多年后,要找出一个人证来也不应太难。如果真是那样,他怎么做才能保住这个要命的秘密?

孟知远叹了口气:“我做的都是一些上不了台面的事情,哪里敢抛头露面?更不要说什么职位了。”严五与严七曾经说,明教中有一个专司各地眼线与暗哨的传香殿,殿中十八使者,分掌十八行省的事务,除了传香长老与教主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使者的身份。

孟剑卿狐疑不定地打量着父亲,如果是这样,明教教主与传香长老早已死去,各省传香使者与传香人据说也在群雄争霸之际死伤殆尽,明教耳目不灵,所以才会让大军成功围剿,传香殿就此废弃,久无继任者。这么说没有人知道父亲的身份了?难怪他会大意到将铜镜和刺青留了那么些年,以至于让自己发现。他将自己送到天台寺去习武,究竟是因为浙东风气如此,还是因为他在耳目通灵的传香殿呆了那么些年,清楚地知道明心与明性的身份?不过,也许他立定主意要与明教脱离关系,是不会有意将自己送到严五与严七身边去的,严五与严七选中自己,不过是巧合而已。

孟知远也在打量他,一边啧啧摇头:“想当年你老爹没放膘之前,也算是个英俊少年了,你们两兄弟,倒比老爹我还强得多,只是这脾气可就大大地讨人嫌了。”孟知远这些年,少说也长了三十斤膘,即使是当年的熟人,只怕也无法将现在这个笨拙肥重的百户,与当年那个英俊少年联系到一起。

孟剑卿至此也想到了这一点,嘴角露出一丝不自觉的笑意。这头老狐狸!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无可名状的愤怒。如果他早知道这回事,他就会猜到,那个蒙面人,认识的是严二先生而不是父亲;锦衣卫兼程赶往宁海卫,要找的也是严二先生而不是父亲。在天台寺中的五年,他习文学武,日夜苦修,期望着终有一日,他将如宝剑出匣、万人瞩目,然而他所做的一切努力,几乎都在眨眼间化为灰烬。到现在他才醒悟过来,拦路劫杀那些锦衣卫时,自己是冒了多大的风险,哪怕逃走一个……

于氏在外面敲门,送进一碟熏鱼、一碗青菜和一大碗白饭来,又默然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孟剑卿这会儿感到自己确实也饿得很了。孟知远仍是笑眯眯的,看着他埋头苦吃。孟剑卿忽地闷闷地说道:“这些事你应该早告诉我。”

孟知远这一回的叹息倒是货真价实:“那些都是年轻时不知天高地厚才干的事情,又早已过去了,上头的人和下头的人都死得一干二净了,我还提它作甚?不但是你,就连你大娘和你娘,我也从没提过半个字。你也该忘得干干净净。这都不关你的事。”他猜想孟剑卿问起这件事,不过是因为,严州弥勒教起兵的消息让孟剑卿担心了——谁都知道弥勒教其实就是明教的分支与变身,奉祀的同样是那涤除黑暗与邪魔的烈火。

孟知远又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明天剑臣也该回来了,我再和你们说讲武堂的事吧。”

他临走之时,孟剑卿低声说道:“父亲,我以前不明白,为什么你不肯让我和剑臣像其他人一样刺青。不过现在我明白了。”在孟知远心中,只怕没有一种刺青,比得上那簇火焰的美丽;然而那又是一簇只会给他的儿子带来灾难的火焰。新的王朝,容不下这簇离经叛道的火焰。与其刺一个令他无法释怀的替代品,不如留一片空白。让他的儿子们,从这片空白中开始他们的一生。

但是孟知远很快知道了,孟剑卿再也不可能从空白中开始他的一生。

锦衣卫是第二天凌晨到宁海卫的,得知驿道上出的这桩大案,孟知远的脸色立时刷白,冷汗当时便下来了——不用想,这个事就算不是孟剑卿干的,也和他脱不了关系,否则怎么会突然间问起那些事?天地良心,他可做梦也没想到孟剑卿那浑小子会卷进这么要命的大案里去,早知道他就该告诉那浑小子这些秘密的,现在可好……

主办此案的沈千户,看上去十分文秀和气,让孟知远在对面坐下,打量着他冷汗涔涔的脸,倒也很能理解他的心情。这也难怪,宁海卫境内死了九名锦衣卫,这是多大的事!更何况那死在现场的疑犯还是在宁海卫住了五年的根伯,而且这个根伯还救过孟知远小女儿的命。

孟剑卿也被叫去问话。他回家的时间,使他被怀疑有可能见过那场厮杀。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沈光礼。这一次见面在他看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虽然心中不无紧张,不过他表现出来的震惊与不安都在情理之中;他也很坦然地回答说自己走的小路与驿道相隔甚远,即使时间上恰好吻合,只怕也看不见隔了两道山梁的厮杀;至于马嘶声,这在驿道上是常事,他也许听到了,但是并没有在意。

他自信自己的言行毫无破绽,要直到几年以后他才知道,不了解沈光礼的人,初见沈光礼时,都会大大低估这位沈大人的眼光与手段——他也不例外。

沈光礼平静而淡然地听完他的话,不置可否,只转头向孟知远说道:“你说的根伯,其实是严二先生。他在宁海卫住了五年,你居然未曾察觉?”孟知远头上的冷汗冒得更快,只能一迭声地自称失职该死。

沈光礼没有再追究下去,只淡淡说道,严二先生也算是一代宗师,不可轻慢;既然于孟知远有救女之恩,那就由他负责安葬。

下葬之时,孟剑卿悄然将一尊小小的木雕弥勒佛放入了严二先生的头颅之下。就让他膜拜了一生的弥勒,引导他的重生之路吧。

泥土推入坑中,掩盖了裹着白布的人体。冬去春来,这片泥土上,很快便会长出青草,再也看不到墓地的痕迹。

也就在那年冬天,孟剑卿与孟剑臣兄弟,都顺利地通过了讲武堂的招生考试。整个浙江省,这一年只招收了十个。年前孟知远到杭州都司述职之际,各位同僚的目光,热情得简直要将他架到火上烤。孟知远笑口常开,暗地里却提着一颗心,直到孟剑卿兄弟平平安安地进入讲武堂,锦衣卫没有突如其来地将孟剑卿揪出来,这一颗心,方才放回原处。

老实说讲武堂的日子紧张而又快活,孟剑卿几乎都没有精力也没有心思再梦见严二先生了。

秋高草肥,分赴各卫所实习的三期生归来,一年一度的演习将要开始,讲武堂的空气中立时溢满了兴奋。一百二十名新生,九十六名二期生,七十二名一期生,抽签分为两队,一黑一白,黑主攻白主守,留给每队三天时间准备,三天后开拔至秣陵关正式演习。

秣陵关东临秦淮河,扼应天府东南门户,地势险要。孟剑卿原以为会让讲武堂的两队学生分别攻守秣陵关,但是集训之际才发觉自己想得差了。

白队的主帅和各级将佐都由一期生担任,主帅是大名鼎鼎的高材生郭瑛。郭瑛出身显贵,为人处世极是练达,天资又杰出,是以一入讲武堂便卓然于众人之上。抽签之后,郭瑛便将队伍拉到二期生专用的东演武场,一一唱名编队,五人为伍,伍有伍长;二伍为什,什有什长。全军分为左中右三队,各立队长。队长之下有队副,若队长受伤不能指挥,则队副递补;队副受伤则从第一什什长开始递补,以此类推。

孟剑卿与另一名浙江生公孙义及一名一期陕西生编在一伍,另两人是一名二期陕西生——有名能打的关西和另一名二期江西生,关西被点为伍长。孟剑臣却被编在黑队。

郭瑛在台上宣读军纪与演习事项。黑白两队,将在秣陵关前野战,太子殿下与燕王将亲临观战。封于太原的晋王、封于大同的宁王与封于北平的燕王,统领重兵,扼守边塞,都被称为“塞王”,仅宁王便辖有精骑十五万,以控扼来自塞外蒙古的侵扰。三位塞王,每年轮流南下朝见。秋高草肥,正是蒙古骑兵大举犯边之际,燕王近几日也要返回防地了。

孟剑卿即刻明白,讲武堂的演习为什么会选择野战。大明的主要敌人,是在塞北与西南一隅之地盘桓的蒙古人。讲武堂的学生,将来要面临的,不是攻城掠地之战,而是如何击溃来去如风的蒙古骑兵。

演习之日,天气晴好,自秣陵关上望去,只见两队人马,盔甲鲜明,井然有度,燕王点头道:“虽然只是一群学生,看起来气势还真是不坏。还是大哥费心调教得好啊!”

挂着讲武堂总教习之名的太子微笑着看向一旁的蔡本:“这番话应该说给蔡总教习听才是。”

副总教习蔡本拱手道不敢当。本来他是想再谦让几句,但转念想到,讲武堂毕竟是挂在太子名下,自己实在不便替太子谦逊,也便就此打住,不曾再说下去。

第一通鼓声响起,演习正式开始。

黑队率先进攻。黑队主帅是郭瑛的老对头凌峰,明争暗斗三年,一心想将郭瑛打下马来,鼓声一响,径直以全军直冲白队的中军,立意要将郭瑛先挑落马下。

一见凌峰冲阵的气势,秣陵关上观战的教习们便已明白他的战术。燕王微微笑了起来。一旁的王府随从中,有人替燕王说出了他未曾说出口的话:“擒贼先擒王,黑队的战术倒也不错。只不过这种不要命的打法,未免有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之弊。”

战术教习司马岫躬身答道:“如果白队能够顶得住这一轮攻击并有余力反击,或可造成这样的伤亡。”无论贬损哪一方,都为司马教习所不乐见。

郭瑛并没有像凌峰那样亲自率队,而是稳稳守在中军,挥动帅旗,调长枪手拦截凌峰的前锋,左右两队骑兵自侧翼插入,将他的人马断为两截,自秣陵关上望去,白队的左右两翼,有如一双巨手,慢慢将黑队的后军围住,包围圈越收越紧,有如正在绞杀猎物的长蛇。

凌峰弃后军不顾,呐喊着挥刀劈下。他们用的都是未曾开锋的长刀与枪矛。饶是如此,也有两名白队士兵被凌峰这当头一劈砍下马来。护翼郭瑛的中军,已经慢慢被撕开了一个裂口。

如果郭瑛的左右两队绞杀了凌峰的后军之后,来得及向凌峰的背后发起攻击,前后夹击,他必败无疑;但如果凌峰抢在这之前砍掉了郭瑛和他的帅旗,白队恐怕会一败涂地。

现在只看谁能抢先一步。挡在郭瑛前面的那个伍,最终被凌峰和他的副将砍落马下。

郭瑛伸手握住了长刀,但是他身侧有人更快地冲了出去,是关西和孟剑卿。关西身长力大,抢先一刀,劈向刚刚冲近的凌峰,刀风霍霍,凌峰虽然勇猛,也不敢轻视,全力迎战。

孟剑卿拍马冲出之际,突地自马背上蹿出,迎向他的那名副将一刀劈空,孟剑卿已自那副将马前掠过,反手一刀,敲中了马儿的一条前腿,马失前蹄,将那副将栽倒下来之际,孟剑卿左手在马肚上一拍,借力跃起,翻身又是一刀,那名副将被凌空而下的长刀正砍中腰部,痛呼一声,一时间再也爬不起来。孟剑卿左足在地上一点,纵身掠出,直取凌峰的坐骑。

燕王不觉喟叹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司马教习,看来你的学生都学得很好啊!”

司马教习面有得色,欠身答道:“承蒙王爷夸奖了。”

凌峰正与关西激战,不防有人会偷袭他的坐骑,冷眼瞥见,却一时腾不出手来。

但是孟剑卿这一刀被人拦了下来。

孟剑臣斜斜刺出一枪拦下了孟剑卿,似笑非笑地道:“我就猜到你会偷袭。”

孟剑臣的长枪一抖开来,红缨乱点,寒气扑面,孟剑卿一连几个后空翻方才退出长枪罩住的空间,一伍自两侧插进来护卫郭瑛的白队士兵,迎上了孟剑臣的长枪,而孟剑卿则跃回马背,挥刀截击杀进来的几名黑队士兵。郭瑛突然一挥帅旗,他身后的司鼓手击响了大鼓。

自秣陵关上望去,夹击凌峰后军的白军左右两队,突地散开来,有如两片花瓣徐徐开放,自顶部合向蒂部,将混战的双方人马全包裹在里面。

郭瑛抽出了长刀。反击的时刻已到。也就在这时,小山包后,突然冲出了一支着红色盔甲的人马。郭瑛和凌峰大为意外,今日讲武堂演习,何等郑重的大事,关防严密,方圆数里内,连居民都已暂时迁走,如何会冒出这样一支人马来?

那支人马一出现,也不分黑队白队,一概冲杀过来。仓猝之中,郭瑛令司鼓手击鼓传令,将围困黑队的左右两队散开来先挡住这支不知从何而来的人马,凌峰以号角收拢本部人马,正赶得上迎战冲破白队人马杀过来的那支红队的先锋。至此大家都已发现,这支红队所用的刀枪也均是未曾开锋的。再迟钝的人也该明白,这仍是演习,不过对手换了而已。

秣陵关上,讲武堂的教习们原以为这场突袭是太子的安排,但见太子的错愕神色,已经明白,这必定是燕王的安排,要看看讲武堂的学生临场应变的本事究竟如何。至此,观战诸人,满意地看到,郭瑛与凌峰的两队人马,面对这场遭遇战,经过最初的混乱之后,很快镇定下来,郭瑛集拢队伍稳守中军,凌峰自侧翼冲杀出去,截击红队的后军——正是郭瑛刚刚用过的战术。

燕王举起了左手,身后随从吹响号角,红队开始后退,讲武堂的收兵锣声也已响起。

燕王笑着向太子道:“大哥,我看中了几个人,问你要成不成?”

太子摆手道:“别问我,只问蔡本。”

蔡本躬身答道:“能够得到王爷赞许,是讲武堂的荣幸。除了兵部已发出任职令的学生,其余都可任王爷挑选。”

燕王大笑:“讲武堂的一期生还得到岁末才毕业呢,兵部这么早就看中的人,想必也正是本王看中的吧!好,本王不让你为难,自去与兵部打官司。你只管派一名教习随本王去点人!”燕王一边说一边举步,太子也随之准备动身。

但是阶下一名扈卫的军官伸手一拦,微微弯腰,轻声说道:“太子殿下,王爷,请稍候。”

那军官居然伸手拦路,太子和燕王诧异地扬起了眉,询问地看向蔡本。蔡本摇头表示不识。太子的一名属官赶紧过来解释道,这是兵部派过来的观战军官中的一个。

那中年军官淡眉秀目,气度闲雅,换一身衣服,绝看不出他的身份。太子属官解释之际,他微微弯腰的姿势始终未变,重复说道:“太子殿下,王爷,请稍候片刻。”

秣陵关下,讲武堂的杂役正在将受伤的学生移出战场,观战的各位教习已陆续下了秣陵关前去探询,看不出有什么异样的情形。

太子与燕王打量着这名军官,等着他说出稍候的理由。那军官低垂的袖口中略略滑出一片腰牌,虽然转眼间便已收了回去,太子与燕王心中仍是大为震动。这军官原来是锦衣卫千户,论官职,这名千户在他们面前算不得什么;但是锦衣卫……即使是太子与燕王,也不能不对洪武帝譬之为护家恶犬的锦衣卫另眼相看。

那千户仍是微微弯着腰,轻声说道:“卑职沈光礼,奉皇爷诏令并受指挥使陆谦之命,扈卫太子殿下与王爷检阅演习。请殿下和王爷最好不要下秣陵关,要见何人,由卑职去传唤。”

太子与燕王互相看看,转过头打量着秣陵关下的战场,没有什么异样啊——

但是孟剑卿转身时看见两名杂役去抬倒在地上的公孙义之际,突然觉得其中一名杂役的手上有什么东西在日光下闪耀了一下,他心念一动,大喝一声:“慢着!”那两名杂役之中,一名茫茫然抬起头来看着他,另一人却仍是将手伸向了公孙义。

孟剑卿心念方动,真气已流转至刀上,手中长刀呼啸而出,破空急旋,飞向那名杂役。那名杂役的右手刚刚触到公孙义的衣服,便被破空而来的长刀吓了一跳,本能地向侧旁一跳,但仍是被长刀撞中右肩,幸喜未曾开锋,否则这条膀子只怕就要被卸下来了。

孟剑卿脸色不觉一变,他这一刀之力,便是关西这样的大汉,若无提防,只怕也要被撞翻在地,但这杂役看似毛手毛脚的一跳,居然消去了大半刀力,不过一个踉跄,便稳住了脚步。

那名杂役退开之际,孟剑卿带马冲到了公孙义身边,打量着对方。那杂役此时正像同伴一样带着那种茫茫然的神气望着高踞马上的孟剑卿。若非孟剑卿深知自己刀上的力量,只怕怎么也不会疑心这一脸蠢相的杂役有何不妥。

孟剑卿心中,一个个念头飞也似的转过。他是该盯住这可疑的杂役,还是该禀报郭瑛或某位教习?也许他禀报的时候,这杂役会将身上的可疑之物藏得踪影不见——

但是转眼望见那些受伤的学生全无防备地被杂役抬出战场,孟剑卿心中一跳,一个念头突地闪入心中,大声喝道:“郎医官有令,不要移动受伤者;司马教习有令,所有杂役等无关人员一律离开!”他运足了气喝出这一句话,讲武堂的学生服从命令已成习性,来不及思考这命令究竟是由什么人发出来的,未受伤者一个个本能地出手阻止杂役抬人,并将那些杂役赶离战场。

孟剑卿紧盯着那名可疑的杂役。讲武堂中的杂役,都是由兵部遴选、并由可靠人担保才派进来的,他原不应起疑,但是……那名杂役已将混入人群。

孟剑卿左手一扬,细绳悄无声息地荡出,索头五爪钩抓向那杂役可疑的右前臂。“当”地一声轻响,铁钩碰上的,似是铁器,只这一碰之间,又荡了回来。孟剑卿再不迟疑,喝道:“拦住那名身上有刀的杂役!”

孟剑卿矫命传令之际,孟剑臣已听出他的声音,大是诧异,拍马过来看个究竟,一见孟剑卿试探那名杂役,喝出这句话来,已然明白他的意思,挺身一枪搠出,但那杂役已钻入了人群,所有杂役全是一样衣服,那人一混入人群,竟是一时认不出来。借着众人的掩护,那人大叫道:“有刺客,快跑啊!”那些杂役一惊之下,身不由己地乱跑起来。

孟剑臣啐了一口:“见鬼了,居然来这一招浑水摸鱼!”一边长枪横扫,将乱跑过来的两名杂役拍了出去,混乱中蓦地里有人惨叫起来。

战场之外,射术教习孔玄又是连珠三箭射出。转眼之间,已有十余名杂役被孔教习射穿脚板、钉在了地上,捧着脚痛嚎,其余人都不敢再跑,僵在原地。孔教习这才悠悠闲闲地放下弓箭。

每名杂役都被叫出来,依次搜身。孟剑卿找到了方才那名杂役,但是他的右前臂上并无兵刃。那柄锋利的短刀静静地躺在地上,不会有任何人会承认自己是它的主人。孟剑卿脸色发白,他想自己只怕犯了一个大错。假传将令,这是军中大忌——尤其是他没能抓住对手。而且,演习明令不许自带兵器,他却一时大意,没有解下日日缠在腰间的绳钩。

总算查出了一柄短刀,证明这战场上的确有人私带兵刃,有行刺之嫌,才不至于让孟剑卿方才的那番作为显得太过离谱。

郎医官突然叫了起来:“怎么回事?”原来有三名受伤的学生,被人不知不觉地刺中了要害,同伴发觉不对劲时,已经无法救治。

消息报上来,太子的脸色很不好看。一次演习居然死了三个学生,就在他的眼底下,有这样胆大狠辣的刺客……

沈光礼不知何时已到了太子与燕王身边,轻声说道:“太子殿下,王爷,刺客的目标,只怕原本是殿下与王爷。”

在这种场合,以太子体恤下属的性情以及讲武堂总教习的挂名,以燕王的知兵好武、有心招揽人才,必定会亲自抚慰讲武堂的学生、大明未来的各级将领;即使是杂役,也会有机会接近他们。眼见得太子与燕王被劝阻、不会走下秣陵关,混在杂役中的刺客,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了,在这重大的演习场合,杀几个学生来示威、折挫军心,说起来那几个学生其实是替死鬼。想通了这一层,太子的神情不觉悒郁起来,那三名学生,都曾是国家寄予厚望的天之骄子……

燕王恼怒地道:“杀人杀到讲武堂的演习场来了!沈光礼,朝廷养你们这些人,都干什么去了!”

沈光礼的脸上仍是淡淡地,看不出什么表情,微微弯腰低头答道:“卑职会查出刺客来历,将背后的指使者揪出来的。”

燕王哼了一声:“三日后本王就要离京。希望本王离京之前,能够等到你的消息。”

孟剑卿原以为,自己无凭无据,那名可疑的杂役又有可靠的担保人,只怕是定不了他的罪。但是锦衣卫办案,竟全不是他想的那样,不管有无证据,只要与案子相关,一概先抓起来再说。是以当天在场的讲武堂的所有杂役,全被带走受审。锦衣卫的诏狱,久享大名,半路上那名可疑的杂役,终于按捺不住,夺路逃跑——他若不逃,一入诏狱,不论有罪无罪,不死也要脱层皮。他这一逃,正中沈光礼下怀,连夜将他的担保人和兵部的经手人全家及亲族全都扣了起来,顺藤摸瓜,宁枉勿纵,三日之内,果然让沈光礼查出了端倪,那名可疑的杂役,与张士诚旧部有关。

这个案子一掀开来,受牵连的何止数十人?担保人和经手人全族中十六岁以上男子均被处死,其余人口发卖为奴;兵部负责为讲武堂派杂役的两名吏目及五名差吏被发往凤阳服苦役。讲武堂其他的杂役均被看管起来,以查清是否有余党。

于是各种杂务都落到了一期新生头上。这群年轻人,劈柴烧火、洒扫庭院、洗碗撞钟乃至浇灌花木,都还做得下来,至于炒菜做饭——这可真叫做无可奈何了。

勉强接掌大勺的,是从演习场上侥幸逃得一条命的公孙义。大家都说公孙义福大命大,运气好得出奇,想来这大厨,也将不学自会。于是联手将他推上了灶台,现如今想下来也下不来了。

公孙义将切得大大小小的老南瓜一把丢进油锅,忙不迭地跳开,但溅起的油花还是烫得他捧着手连连嘘气,一边嘟囔着抱怨锦衣卫那种瓜蔓抄式的办案法,害得他们也要遭池鱼之殃。

正抱怨着,厨房门口突然有人叫道:“公孙义,蔡总教习叫你!”

公孙义吓了一跳,急忙脱去油腻腻的外袍,没忘了洗一洗手再冲往蔡总教习召见学生的小厅。小厅中先有十来人了,公孙义认得其中有孟剑臣和关西。料来不会是坏事吧,公孙义忐忑不安地站到了队尾。

蔡本清一清嗓子,宣布召集他们这些学生的原因。原来是燕王亲自点将,要将他们直接调往北平军中任职。这自然是一件好事,即便是三年之后,正儿八经毕业,也不见得能有这样的机会。

公孙义兴奋之余,不免还有些困惑。凌峰和郭瑛这两位最拔尖的怎么没选,倒选上了他这么一个门门课成绩平平、在演习时还差点送命的学生。与他有同样困惑的学生不在少数,不敢问其他教习,只敢悄悄地去问与他们混得最熟的孔教习。孔教习眯眯笑道:“凌峰和郭瑛早就被蓝玉大将军看中,要调往云南的,燕王爷怎么会夺人之好呢?至于公孙义你嘛,王爷说了,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想来会是一员福将,自古福将如名将,都是可遇而不可求啊!”

一群新生哄堂大笑,公孙义也摸着头嘿嘿笑,这个,虽然有点儿那个,不过好运气要砸到谁的头上来,那是挡也挡不住的事情。

另一人道:“怎么燕王爷选了孟剑臣,却没有选孟剑卿?”按理说当日演习,孟剑卿揭露刺客有功,应该比孟剑臣更有入选的资格啊。

孔教习耸耸肩道:“王爷大度,怎么会去夺人之好?”

人人都猜,看中孟剑卿的,多半也是哪位大将,所以燕王才不愿多事。但是孟剑卿自己心中有数,他虽然不曾见过,但是已经打听到,主办刺客案的那位沈千户,正是去年秋天到宁海卫调查严二先生一案的沈光礼。现在他已经听过很多关于沈光礼的传说,知道这位沈大人的神秘与可怕了。沈光礼是不是已经对他起了疑心,才阻止燕王挑选他?

在讲武堂中,他从来没有让人看过他真正的刀法——只除了演习场上那凌空一斩。他不知道沈光礼有无看到、有无疑心,但是他宁可先做这样的打算。锦衣卫的瓜蔓抄,有一天会不会也落到他的头上来?

他现在已站在一片随时会裂开的薄冰之上,别无出路,只能咬紧牙走下去,直到薄冰最终裂开,又或者他终于踏上坚实的土地。

两年后。

隆冬之夜的玄武湖畔,风寒如冰,讲武堂黑沉沉的庭院中,安静得如同寂无声息的湖面。

孟剑卿蓦地里自睡梦中翻身坐起,额上冷汗涔涔。他又梦见了严二先生自青草覆盖的地下冒出来,咧着嘴向他笑,那笑意仿佛在说:少年仔,你的秘密,终有一天,会让人知道的。

青纱帐外,同室的晏福平,例外地并没有鼻息如雷,一听见他翻身坐起,立刻也坐了起来:“孟兄,你也睡不着是吧?唉,想着咱们三年苦学,前程如何,明天马上就可见分晓了,也难怪叫人睡不着觉。”

孟剑卿微微一笑:“晏兄福泽深厚,自是不必担心出路问题。”晏福平的岳父,据说是军中手眼通天的人物。

晏福平闷闷地道:“话虽如此,焉知不会有变数?倒是孟兄你,才是真正不需担心的人。咱们讲武堂,前两年出来的头三名,哪一个不是让圣上另眼相看、委以重任?听说升得最快的郭瑛,现在已经是贵阳卫副都司,再过两三年,说不定便可博得一个千户世职了。”

孟剑卿是他们这一届的第三名。

晏福平随即又兴致勃勃地道:“孟兄,你觉得你会被派往何处?你是从浙江来的,想必不会派回浙江吧?听说你兄弟孟剑臣在燕王处很受重用,燕王说不定也会将你要过去。”

孟剑卿与晏福平就着他们所有人关心的这个话题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直到晨练的号角吹响。

早饭后有半个时辰的休息。一名杂役端着茶盘自孟剑卿身边经过时低声说道:“孟舍人,冷教习请你到他房中一叙。”

主管兵器库的冷教习,因为也是识刀爱刀之人,故此对与他谈得来的孟剑卿一向关爱有加,此时找他说话,想必是关于前程一事。孟剑卿悄然退出吵吵嚷嚷的饭堂,转向东监三舍兵器库。冷教习的房间,就在兵器库左侧。

冷教习不在,一名佝偻着身子的老年杂役正在收拾房间,听见孟剑卿在门口问冷教习安,那杂役转过身,咧着嘴笑道:“冷教习请孟舍人暂且等一等。”

那老年杂役转过身来时,孟剑卿的脸色不觉陡然一变,本能地后退一步,伸手摸向腰间——但是他摸了一个空。自从去年饭堂斗殴造成三死七伤之后,讲武堂已经禁止学生在演武场之外的任何地方携带兵器。

那老年杂役浑然不觉孟剑卿脸上那好似见了活鬼一般的怪异神气和刹那间腾腾而起的杀机,兀自点头哈腰地说道:“孟舍人请进来坐。”他抓着抹布慢慢离去。

孟剑卿凝视着那佝偻的背影,讲武堂中,从来没有这样一个杂役。他转过头看着面前这间熟悉的房子,在里面究竟还有些什么东西在等着自己?

一个他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声音已经自内间传了出来:“孟剑卿,你进来吧。”孟剑卿暗自咬咬牙,踏了进去,两道房门在他身后关闭。

东窗之下,背光坐着一名颇为文秀的中年男子,穿的是今日讲武堂中处处可见的职方司吏员服色——他们这些讲武堂的学生,首先要由兵部职方司接收、发给授状,才能分赴各地正式上任。

但是孟剑卿单膝跪了下去:“见过沈指挥使。”

他面前这个看似温和、甚至有些慵懒的中年人,正是三年前的沈千户,如今应天府中人人敬畏的锦衣卫指挥使沈光礼。

沈光礼微笑:“你的记性很好,三年前见过我一次,居然还能认出我。也难怪你会被我那个老奴吓一大跳,想必你从来就不会忘记任何一个人的面孔,尤其是严二先生这种人的面孔吧。”

那名老杂役与严二先生一般无二的面孔,蓦地里又跳到孟剑卿面前。他脸色不觉微微苍白,定一定神,答道:“沈大人明察秋毫。”

沈光礼深思地看他一眼,孟剑卿这话,看似恭维,仔细一想,却大有深意。他沉吟一会儿,转而说道:“当年我亲手检查过严二先生的尸体。他十几年前便已受了重伤,数处筋脉皆废,能够活到那个时候,已属不易;最后一击,更是耗尽精气。他所余的力量,也不过就是那一击罢了。更何况其中几个人的死法,并不太像严二先生一贯的雷霆手段,出手的人,用的虽然也是十三斩,却比严二先生谨慎精细得多。”

孟剑卿心中突突直跳,沈光礼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如有实质一般沉重,压得他呼吸艰难,徐徐的话语,一字一句直打入他心底深处去:“我一直在想,一定还有另一个人。不过这另一个人,又会是谁呢?严五和严七那时早已经化成灰烬了,自然不会是他们;严大先生么,我知道也不是他。或者这另一个人是严家兄弟的弟子?”

孟剑卿的后背上悄然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沈光礼又道:“你说呢?”

孟剑卿猛然抬起头道:“不知沈大人在三年之后重提旧案,有何用意?属下年轻无知,还请大人示下。”他一瞬不瞬地迎着沈光礼意味深长的注视。

窗外日影悄然移上了树梢,恍惚间似乎已过了好几个时辰,沈光礼微微笑了起来:“年轻人,你是在威胁我么?三年前的案子,是我经手办的,若是现在查出有误,岂不是连我也要受挂累?是这样吧?”

孟剑卿低下头答道:“属下不敢。”

沈光礼仿佛漫不经心地说道:“年轻人,没有任何事情,可以瞒得过锦衣卫,可以瞒得过圣上。如果有人保有秘密,那不过是因为,有人不想揭开这个秘密罢了。你是愿意做一个因为保有秘密而日夜提心吊胆的人,还是愿意做一个让别人提心吊胆的人?”

孟剑卿一怔,立刻明白了沈光礼的意思。他为了保守一个秘密,结果不得不制造了一个又一个足以致命的秘密,每一个都足以令他身败名裂、永无出头之日。他要做出选择,是带着这一个个沉重的秘密去兵部,还是去锦衣卫、归于沈光礼的麾下,将他这沉重的负担卸在沈光礼的手中,也将自己的命运交到沈光礼的手中。

沈光礼站起身来:“我要先告诉你,年轻人,我已经看了你三年;也许还要再看你三年甚至更长时间。如果你不能让我满意,你将一无所有。”

孟剑卿心中一寒。他开始明白,这三年来,为什么自己会频频梦见严二先生;因为他内心深处,其实对自己受到的监视是有所察觉的,所以才会担心秘密的泄露而生出如此怪梦。他决不想再重复这三年的诡怪梦境。

他迎上了沈光礼的目光:“既蒙沈大人抬爱,属下自当誓死效劳。”

沈光礼打量着他,良久,又是一笑:“年轻人,你很懂得审时度势、当机立断。锦衣卫中,的确需要你这样的人。好,你且去吧,我会安排你的职务的。”

孟剑卿临去之时,本想问一问,那名老杂役,仅仅是长得与严二先生相像,还是与严二先生有何关系,或者干脆就是严大先生本人——虽然他觉得早在诸雄争霸之初便已退隐的严大先生肯屈身为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他一触到沈光礼淡淡的然而居高临下的目光,便已明白,他已没有发问的资格,因为从此刻起,他已真正成为沈光礼的属下。

孟剑卿离去之后,冷教习自内室走出,冷冷说道:“沈大人,你的手也伸得太长了,居然到讲武堂来挖人了。”

沈光礼微微一笑:“我若不将孟剑卿接管过来,那可真是可惜材料了。换一个人,哪里沉得住这三年的气来等着我掀牌?”

孟剑卿被职方司——确切地说是沈光礼——分发至云南军中任一名小校。云南虽是瘴雾之地,但大明军队与蒙古梁王的战事尚未结束,正是讲武堂这一班血气方刚的青年将官渴望建功立业的地方,一期生中的佼佼者如郭瑛和凌峰,如今都在云贵,是以大家对孟剑卿的去向大都艳羡不已。

按讲武堂的旧例,学生毕业之前,允许他们到兵器库挑一件兵器作为纪念。

孟剑卿第三个进入兵器库。在他前面的两人,分别挑了一柄短剑和一柄长剑。在这暗沉沉凉森森的兵器库中,孟剑卿不知消磨过多少个夜晚。他的手慢慢滑过一排排形制各异的长刀短刀。明军中士兵所用的刀已经统一改成最简单实用的单环大刀。然而兵器库中,保留着自有战刀以来的各式刀样。

他只能挑一件,门外已有不耐烦的催促声。孟剑卿终于挑了一柄极为轻薄的短刀。刀身上刻着两个梅花篆字:百折。不知是说这刀经过了百次折叠锻打,还是寓意着百折不回?

才走出兵器库,便有人哄笑起来:“孟兄怎地挑一柄如此秀气的短刀?与蒙古人对阵,这样的刀,只怕连一招都挡不了!孟兄不会是怕冷教习心痛才不敢挑好刀吧?”

孟剑卿淡然一笑,不置可否。他的对手,并不是战场上的蒙古人。

另一名同窗笑道:“孟兄这柄刀,用来剃胡须倒挺不错——哈哈!”哄笑声更是一浪高过一浪。

孟剑卿踌躇了一下。他是应该继续一笑置之,还是该还以颜色?哪一种作法,更明智更正确?他转过目光看看那些同窗,一直以来,他们中很多人都认为,这个来自浙东贫寒之地一个小小百户的庶子,能够挤进藏龙卧虎的讲武堂,而且居然拿到第三,不过是因为谨慎小心、善于钻营、从不让上司或教习们失望不快而已。

他已经如履薄冰一般过了三年,如果他不能让他们明白他是什么样的人,在他今后的生涯中,将不能指望这些必将飞黄腾达的同窗们的尊重与帮助。孟剑卿拔出了短刀,轻轻摩挲着刀身——虽然过去三年他已经将这柄刀抚摸了无数次了。

他的神气中,有一种不同于往日的狂狷与自傲。同窗们的笑声渐渐停了下来,不无困惑地打量着他。

孟剑卿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右手一扬,短刀盘旋着横飞向庭中,在阳光下,画出一道光芒刺眼的弧线,刀锋掠过庭院那头一株手臂粗的丹桂树时,被桂树一挡,不再向前飞行,而是绕着树干转了一圈之后又飞了回来。

孟剑卿伸手抓住刀柄,插入鞘中,左脚踢起一粒碎石,击中了桂树。那株手臂粗的丹桂树,被这颗碎石一击,轰然一声,拦腰倒下,现出树干上一圈整齐的刀痕。

同窗们倒抽一口冷气,面面相觑。

孟剑卿微笑着说道:“任何一种刀,都有它的可敬之处。”

他将自己的命运交到沈光礼手中,让自己套上一条无形的绞链;但是从此以后,他可以在日光下练刀和用刀。

那个噩梦,将一去不复返。

虽然已是四月,一整天的雨下来,仍旧有几分寒意。天色已晚,安顺府镇宁州的驿站中,灯火通明,里外三进院落,挤满了人和马,那愁眉苦脸的老驿丞,忙得脚不点地,眉头皱得更紧;后到的过路官员,只能挤在前厅中将就一夜。

一名驿卒往火塘中加了几大块木炭,火势立时更旺,烧得架在火塘边铁栏杆上的十几双湿透的牛皮靴嗞嗞作响,水雾蒙蒙,臭气熏人。

一名左颊上带着道长长刀疤的军官,操着山东口音,骂骂咧咧地抱怨着这蛮荒瘴雾之地的鬼天气。旁边有一名自云南前线过来的中年副将说道这儿还算好的,这个季节,云南丛林中,一场雨下来,腐叶败草浮土足以在转眼间埋没一名壮汉;还有大如拳头的雷蚊,一出动便是一大群,哪怕叮上一头牛,也不消片刻工夫便能吸干那头牛的血。

那副将说得口沫飞溅,听得从未去过云南的那群北方军官目瞪口呆。

窝在灶下煮茶的一名瘦小驿卒突然间失声笑了一笑,这笑声虽不大,却刺耳得很。那副将自是知道他在笑什么,酒气上涌,面红耳赤,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瞪着那瘦小驿卒道:“笑什么笑!老子在前线出生入死,你小子躲在这地方吃安稳饭,倒还有脸笑!”

那驿卒不紧不慢地道:“我不过是想起前些日子从这儿过的几位大人的话,觉得好笑而已,怎么敢取笑军爷你呢!不过听那几位大人提起云南的天气和水土来,可是赞个不停呢,说是这样一块宝地,难怪那蒙古梁王拼死不肯让出来。”他声音清脆,却是个少年。

副将被他这番不冷不热的话一激,霍地拔出了腰刀,指向那驿卒喝道:“你这臭小子,敢取笑老子!”一边喝骂,一边大步奔了过去,冷不防一柄短刀斜刺里伸出,那副将收不住脚步,膝盖撞在刀上,整个人立时向前栽倒下去,却被那柄短刀轻轻一扶一带,又稳稳当当地站了起来。

斜倚在墙角的孟剑卿收起短刀,淡淡说道:“将军,你喝多了。”

副将打了一个酒嗝,愣怔着眼瞪着这个陌生的年轻小校——居然敢出手管教穿着副将服色的自己?他的腰刀指向了孟剑卿:“你这小子,是谁的属下?”

孟剑卿立直答道:“卑职隶属沐元帅后军粮草督办齐将军麾下,奉命回京公干。”

那副将哈地一笑:“是齐天赐么?他见了我老罗,还得尊一声‘老叔’,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倒敢来管教我老罗了!”他倚老卖老,又带着几分醉意,叱喝一声,腰刀已劈了下来,孟剑卿没料到他居然会在驿站中挥刀砍人,吃了一惊,本能地向侧旁一跳,腰刀砍了一个空,那罗副将气咻咻地又追了过来。

孟剑卿皱起了眉。他是否应该拔刀?对方究竟是借酒装疯,还是另有用意?一连避过三刀,前厅中挤满了人,他已是避无可避。

灶下烧火的那名驿卒突然挥起烧得通红的火钳敲向那罗参将的大腿。罗副将大叫一声向后退去,饶是他退得快,大腿上还是被烧焦了一块。他的几名亲兵一见主将吃亏,哪敢不奋力来救,纷纷拔刀围了过来。

眼下这情势,孟剑卿只能拔刀,向后一退,背靠墙壁,格开砍过来的乱刀。

那驿卒挥舞着通红的火钳,一时倒无人敢去惹他,他倒有闲心且笑且道:“哟,胆敢打砸驿站,当心洪武爷知道后剥了你们这群军爷的皮!”

那罗副将充耳不闻,高声喝道:“这臭小子以下犯上,我老罗是在整顿军纪,各位同仁都闪开一点!”

孟剑卿骤然惊悟,罗副将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必须速战速决,不能留给对方再召集人手的机会。

孟剑卿挥刀格开一柄单刀的同时,左脚勾起,踢向那挥刀士兵的胯下,那士兵惨叫一声栽倒在地,痛得蜷缩着身子抱成一团;孟剑卿落足之际已向左侧斜斜跨出一步,刀随身转,撞开两柄腰刀,旋身的同时,右足飞起,腾空踢中了一名士兵的左颈脖处,那士兵连叫都没能叫出来,便软倒在地;孟剑卿顺势伏低了身子,两柄腰刀自他头顶掠过,他右手短刀抽回,划过两只握刀的右腕,人已就地滚出数尺。

腰刀当啷落地,两名士兵捧着鲜血淋漓的手腕惨叫,罗副将怒嗥着挥刀扑了过来。孟剑卿向侧旁一闪,让过刀锋,注视着罗副将,轻轻转动着手中短刀。

但是门外有人喝道:“罗老吉还不住手!”罗副将听出了来人是谁,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不情不愿地停住了手。

厅中众人勉强挤到一边,让来人挤过来。挤进来的是孟剑卿曾在沐元帅帐下见过的参将毛贵。毛贵身边跟着两名亲兵,还有一名年轻的军官。

罗副将收刀回鞘,指着孟剑卿道:“毛参将,你可看清楚,这回可不是我罗老吉发酒疯,齐天赐属下的这名小校,打伤我手下这么多人,你看着办吧!”

毛参将尚未开口,他身边那名年轻军官冷冷说道:“罗副将,你搅扰驿站在先,纵容属下群殴在后,人家以一敌五,再不还手,岂不是任人宰割?讲武堂教出来的天子门生,若是这么脓包,岂不是将圣上的颜面全都丢光了!”

罗副将这才知道自己惹上的是什么人,呆了一呆,仍是满心不服气:“讲武堂又怎么着?打伤我手下这么多人——”

那年轻军官打断了他的话:“讲武堂只教杀敌制胜的招数。人家这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毛参将咳了一声,说道:“罗老吉,别吵了,带着你的人退出去吧。”

前厅中安静下来,孟剑卿收起刀,先向毛参将行礼,再转向那年轻军官,拱手说道:“在下孟剑卿,多谢郭学长仗义执言。”

那年轻军官拍拍他的肩,笑道:“原来你还认得我。我也认得你。两年前的那次演习,不就是你和关西冲在我前面拦住凌峰的吗?早听说你也分到云南来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见面。这一次也凑巧了。”

出身名门的郭瑛,文武双全,少有英名,自入讲武堂之际,便被寄予了厚望。其父郭桓两年前升任户部侍郎,尚书年老不理事,国家财政实际上全由郭桓操持,深受洪武帝倚重,却还是将爱子送往战事紧急的云南前线,虽说是历练,到底还是真刀真枪的历练,是以讲武堂的教习们更是常用郭瑛为标样来激励他的学弟们。据说郭瑛对人对事,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当年演习时分给他指挥的一百四十余人,他只需检阅一遍,便能记住每个人的名字和面孔。这项本事带到云南军中,也是大受士卒欢迎,令得在他军中的威望,远在脾气暴躁的凌峰之上。

孟剑卿没有想到会在这个蛮荒之地的驿站遇上讲武堂的传奇人物,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触。他转而问道:“郭学长如何会在此地?”

郭瑛道:“我随毛将军回京公干。你一个人?就到我的房里挤一挤吧。”见孟剑卿略有迟疑,郭瑛笑道,“来吧,我又不是没有和别人挤过。讲武堂三年,哪天夜里不是这样过?”再推辞就不好了,孟剑卿也是一笑,收拾行李与郭瑛一同离开前厅。

郭瑛问起他与罗副将冲突的缘由,不免有些惊讶:“你有公务在身,为何要多管闲事?”这不是讲武堂允许学生做的事情。

孟剑卿踌躇一会儿才答道:“我有一个总爱扮成小子去跟人打架的妹妹。”

郭瑛即刻明白,哈地笑了起来:“原来你已看出那烧火的驿卒是个姑娘!那是麻驿丞的孙女,名叫艾艾。别以为你不出手她就会吃亏,我上回住在镇宁驿时,手下两名亲兵招惹了她,好险没被她的吹火筒打折了腿。听说她父母双亡,只留下这个女儿,所以一直跟在麻驿丞身边,南来北往的大兵见得多了,养就这么个泼辣性子。你可小心了,别以为自己刚才帮过她的忙就敢招惹她。”

孟剑卿好笑地道:“我招惹她做什么?”郭瑛笑而不答,孟剑卿很快知道了其中原因。

郭瑛房中只有一张床。孟剑卿刚放下小小的行李卷,房门“啪”地一声被人踢开,仍旧穿着驿卒衣服的麻艾艾抱着一床草垫和一张草席进来,往地上一扔,说道:“姓郭的,你要的东西来了!”

她已洗净了脸上的烟灰,肤色虽然略黑,但是俏生生的眉眼仿佛雨水洗过的山花一般清新而又娇艳,带着扑面而来的淡淡暗香。孟剑卿不由得怔了一怔,难怪那些南来北往的大兵要去招惹艾艾,也难怪艾艾要扮成那么一个灰头土脸的男孩模样。

郭瑛笑着说道;“艾艾,你还没有谢过我这位学弟呢。”

艾艾斜了孟剑卿一眼:“哦?又不是我叫他多管闲事。他还得先谢过你才是呢。”说完一扭腰肢径自走掉了。

孟剑卿心中突然一怔,艾艾的语气,与郭瑛好像极是熟络。即使郭瑛是个比较热情随和的人,艾艾却怎么看都好像满身是刺……

那晚孟剑卿睡在草席上。郭瑛没有勉强他来睡床。他们之间,并非主宾,无需这般客套。郭瑛颇为健谈,问起自他走后讲武堂的各位教习与各项事体,两人直谈到半夜方才睡下。

奔波了一天,孟剑卿已颇为劳累。迷蒙之中,孟剑卿霍地惊醒,睁开眼的同时,藏在草枕下的短刀已握在手中,一跃而起。

郭瑛刚刚穿鞋下床,诧异地道:“你还没睡着?怎么这么紧张,如临大敌似的?”

孟剑卿自嘲般笑一笑,重新躺了下去。

郭瑛出恭回来,也安然躺下,房中又是一片静寂。

次日起来,雨仍旧下个不住。郭瑛皱着眉头说道:“这个鬼地方,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

远远地突然传来一阵闷闷的轰隆声,郭瑛和孟剑卿互相看看,都觉得大事不妙,这个声音,好像是——

果然,传来的消息说,前面一段山崖被雨水泡得松软滑坡,崖下的整个驿道全被埋了进去,人马都无法通行,估计没有一两天时间,是清不出那条驿道的。

毛参将大是恼怒,沐元帅还在等着他到贵阳办完军务后即刻回营复命——他要是在这儿拖上个一两天,误了日程,沐元帅不砍了他的头也会打他八十军棍、再撤职查办。

但是山崖陡峭,四面无路可通。

郭瑛和孟剑卿都要赶时间,孟剑卿打量着左前方尚未崩塌的石崖,道:“这片石崖想必比较坚牢,应该可以攀爬上去吧?”

郭瑛摇摇头:“别去冒这个险。此地石质,不同别处,大多比较松脆,何况就算我们能够爬过去,毛将军过不去,也还是不行。”

艾艾绕着手站在后面,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苦苦寻思。

郭瑛笑道:“艾艾,你笑成这个样子,想必是有好办法等着我们来求你吧?”

艾艾一扬头道:“我一个烧火的小丫头,能有什么好办法值得你来求呢!”

郭瑛走过去低声和她商量。艾艾一会儿绷着脸一问摇头三不知,一会儿又与他讨价还价纠缠不休,孟剑卿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嘴角不觉浮上一丝笑意,他已明白一身是刺的艾艾为何会与郭瑛如此熟络。

良久,郭瑛走回来,说道:“艾艾知道一条小道,可以绕过这个地方,这样天气,大约得走上两个时辰,就可以重新回到驿道上。她答应带路。你走不走?”

孟剑卿看看雨雾蒙蒙的山岭:“好,艾艾姑娘给郭学长你指的路肯定不会有错,我走!”

郭瑛怔了一下,摇头笑笑:“这儿不是讲武堂,别拿姑娘家的名节乱开玩笑。”

艾艾将驿站中仅有的三套油布雨衣全搜了出来,麻驿丞老大不情愿,却也无法可想。毛参将一套,艾艾自己一套,余下一套,孟剑卿知趣地请郭瑛披上,自己只在肩上裹了一张油布,与毛参将的几名亲兵一起,跟在后面爬上了驿站对面的山岭。

艾艾似一头小鹿般在山林中钻来钻去,不多时,走在后面的孟剑卿已经看不见她的身影。雨水不断地流到脸上,孟剑卿挥手抹去,同时跨过又一道沟坎。

密林之中,突然传来艾艾的一声惊叫,紧接着郭瑛大叫起来:“艾艾!艾艾!”

孟剑卿一惊,提气纵身,飞奔向前方,郭瑛趴在一道山崖边沿向下张望,脸色苍白。孟剑卿的目光落在山崖上方的小道上,小道的草丛中有艾艾失足滑过的痕迹。崖下则云雾弥漫,不知深浅。

毛参将懊恼地搔着头皮:“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郭瑛即刻答道:“我下去找她。”

好在山间多的是藤蔓,郭瑛与孟剑卿很快已砍下一堆长藤,连接起来,紧紧绑在两株大树上。郭瑛攀着长藤慢慢滑下了山崖,不过片刻,云雾已淹没他的身影。

毛参将的四名亲兵也赶了上来,围在毛参将身边,静候消息。阴雨绵绵,孟剑卿和那四名亲兵的身上,简直已经拧得出水来。山林中寂静无声。这样的天气,连鸟儿都不肯出来。

良久,山崖深处,隐约传来一声惊呼,立刻又被淹没。孟剑卿心中觉得不妙。郭瑛是不是也出事了?他是应该掉头回镇宁驿,还是应该沿着这条依稀可辨的小路赶往前方驿道,或者——

但是他蓦地一咬牙,甩掉裹在肩头的油布,走到了崖边。在崖下的是郭瑛,他决不能袖手旁观。

他攀着长藤慢慢地滑下山崖。自崖底透上来的,除了重重湿气,还是重重湿气。脚下突然一空。他踏中的是一个洞口。

孟剑卿小心翼翼地下滑,想看清楚这个洞口究竟有多大。洞中蓦地里撞出一根木棍,拦腰击向孟剑卿的腹部。他双手握着长藤,无从防范;洞中又阴黑不见人影,听到风声时,已是躲闪不及,整个人被撞得飞了出去。幸得他手中仍是紧抓着长藤,在半空中荡了一个大圈,又荡了回来。

洞中那根木棍正蓄势待发,瞄准了他荡回来的路线,再次拦腰击出。孟剑卿一缩身子,双脚提上勾住长藤,倒翻下来,左手仍旧攀着藤蔓,右手已拔出了短刀。短刀自下而上斜斜挥出,格开了木棍,孟剑卿随之又荡了开去。

郭瑛的失踪,是不是因为来自洞中的袭击?无论如何,他不能就此逃上山崖,一定要探个究竟。

几个来回,孟剑卿已看清,那洞口足够他钻进去。再次荡回洞口、面对一心要将他打下崖底的木棍时,孟剑卿突然甩掉了长藤,身随刀转,绕着木棍来势,旋转着钻入了阴黑的山洞。

洞中那人一感受到迫面而来的刀气,立刻弃了木棍退入了更深更黑处。

孟剑卿紧追不舍,他不能留给那人从容反击的时间。山洞出乎意料,并不狭窄,也不算长,转过两个弯,已见光线透入。

一个黑影飞快地闪出了前方的洞口。孟剑卿急冲向洞口,但是他冲出洞口之际,一张绳网当头罩下,孟剑卿猝不及防,滚倒在草地上。

绳网收紧,一柄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白雾之中,孟剑卿过了一会儿才看清,握刀的人,竟是艾艾!郭瑛站在一旁,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初时的震惊过后,孟剑卿很快定住了心神,说道:“郭学长,有什么事情,我们就不能好好谈一谈?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

郭瑛脸上带着淡淡的苦笑:“你若站在我的位置,也会觉得别无选择。”

他慢慢走过来,凝视孟剑卿许久,说道:“我很抱歉。你要怪,就去怪杨参将吧,为什么一定要将那个任务交给你。”

孟剑卿恍然明了,督办粮草的杨参将,交给他的,是一本事关倒卖军粮的要案的账册。给他的命令是,直接交到锦衣卫指挥使沈光礼的手中。郭瑛为什么会卷进来?郭瑛家中豪富,前途无量,根本用不着犯这样的贪赃之罪、甚至于冒这样的风险设局谋杀他呀!

孟剑卿心念飞转,眼见得郭瑛倒转刀柄向他头顶敲来,料想是打算打昏他之后再解开绳网将他扔下山崖去,好制造一个失足落崖的假象;孟剑卿人在网中,无法挥刀抵挡,颈中更架着艾艾随时会勒下来的刀锋。

郭瑛挥刀之际,不觉暗自叹息一声。他并不想这么做,可是他别无选择。叹息未落,郭瑛突然觉得小腹一寒,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的绞痛。艾艾尖叫起来。郭瑛不敢置信地低下头,看着插在自己小腹之上的那柄小刀,小刀入腹极深,只留下刀柄在外,旋转之势未止,兀自轻轻颤抖着。

艾艾的眼睛离开了自己架在孟剑卿颈中的刀,只这一刻,孟剑卿已滚了开去,困在网中的右手再度转动,袖中小刀贴地射出,自下而上,透入艾艾心口。艾艾身子一颤,仍是支撑着向郭瑛伸出手去,郭瑛抓住了她的手。

老藤结成的网结实得很,但是孟剑卿从讲武堂中带出来的那柄百折刀锋利无比,容得他片刻从容,已割断藤网脱困而出。他将藤网掷下了深谷,背靠着山崖,横刀而立,望着郭瑛两人,心中说不出是何滋味。他们两人,中了他的刀,腑脏皆碎,已无生还的机会。

孟剑卿不由得说道:“郭学长,很抱歉,我别无选择。”他不下杀手,死的便是他自己。

郭瑛脸上的笑容,又似惨痛,又似解脱,喃喃说道:“没什么好抱歉的。”

孟剑卿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郭瑛不答,只看向艾艾:“艾艾,倒是我害了你了。”艾艾眼圈一红,将他的手抓得更紧。她其实想说,自己从未后悔,从不认为郭瑛在害她,但是她已无力气开口。

她原是生长在这深山老驿中的野荆棘,娇艳的花朵带着满身的尖刺,每日里所见的,也都是如那蛮荒山野一般粗砺的兵士,又或者是趾高气扬的将官。但是郭瑛与他们所有人都不一样。他走进驿站时,就像那穿透重重瘴雾的阳光一般耀眼夺目,高高在上;然而他的两名属下被她打伤,他却很过意不去地向她道歉。艾艾本能地感到了郭瑛并不是在做戏,也没有必要向她这么一个小小驿丞的孙女做戏。也许就在那一刻,她便已毫无保留地交出了自己的心,从此将更多的刺留给了其他人,将俏丽的脸抹上一层烟灰——直到郭瑛返程时再次来到驿站。她也知道郭瑛那样的出身,那样的家庭,是决不会容许她走进去的;可是这些她都不管了。她只要帮郭瑛做一切事情,看着他永远那样高贵耀眼。

艾艾的眼神开始迷蒙,但是一直没有离开郭瑛的面孔。郭瑛感慨万千看着她,似乎还有很多话想说,终究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便突然拼起最后一点力气,握着艾艾的手跃下了深谷。

孟剑卿眼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深谷的迷雾之中。这不是他想看到的结局,可是他只能这样做。他猜得到郭瑛和艾艾之间有着什么样的故事。闭锁深山的少女,突然间遇上郭瑛这样一个极其出色的年轻人,对她又别具深心,如何不飞蛾扑火般地投入整个生命?他只希望郭瑛对那个满身是刺的少女,并不只是利用而已,否则他会觉得,即使他们都已死去,也有一根刺梗在自己的心头,难以平舒。

默然许久,孟剑卿才打点精神,沿着来路,回到刚才那个洞口。他只能向毛参将回报说,找不到郭瑛和艾艾的踪影。

那条长藤,静静地垂在洞口。孟剑卿握住长藤时,心中忽地一寒。他从来没有想到,郭瑛会设局杀他;昨天夜里,郭瑛是不是就想下手了,只不过因为他太过警觉才不曾动手呢?毛参将虽然没有在他下来时砍断长藤,但是又真的值得信任吗?如果毛参将在他攀住藤蔓向上爬时砍断这长藤……但如果不依靠这条长藤,他也许永远也上不去……

孟剑卿握着长藤,一时间无法决断。山崖上久等不见动静,伏在崖边向下大喊。

孟剑卿的目光触到了洞口下方一排斜斜生长的石缝中的矮松,松枝已被踩断几根细枝——他猜想这一定是艾艾滑下来时踩断的。冒这样的风险,为的不过是帮郭瑛来除掉他。郭瑛伏在山崖边大叫“艾艾”时,那苍白的脸色和焦急的神情,原来并不是假装。这样的风险,的确是九死一生。那一刻郭瑛心中有没有后悔?

孟剑卿心中感慨未已,一个念头忽地生出。他将长藤的下端牢牢缚在两株矮松上,这样即使毛参将砍断长藤的上端,这根有所附着的长藤,也能保证他不至于摔到谷底去。

毛参将并没有砍断长藤。

孟剑卿一踏上实地,禁不住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因为失去艾艾这个向导,毛参将与孟剑卿只能原路返回镇宁驿。毛参将固然是痛失爱将而沮丧不快,麻驿丞更是急痛攻心,昏倒在自己房中不省人事。昨天寻事生非的罗副将见孟剑卿平安回来,而郭瑛与艾艾却不见踪影,脸上青黄不定,大是不安,只是昨日里已经试探过孟剑卿,自知不是对手,隐忍不敢再多事。

孟剑卿在镇宁驿等了一天一夜,才等到驿道疏通。这一天一夜,他便是睡梦中,也是睁着一只眼、刀不离手。在他的前路,也许还有另一个郭瑛,或者另一个罗副将。

一个月后,孟剑卿将那本至关重要的账册交到了沈光礼手中。沈光礼批了他三个月的假,让他回宁海卫去探亲。孟剑卿回来销假时,正遇上郭桓案发。户部侍郎郭桓,会同各省官吏与地方巨室,勾通军中将佐,私卖官粮乃至军粮,追赃粮七百万石,洪武帝震怒,下诏彻查,供词牵连,死者数万;中产以上富室,破产者十之三四。

一将功成万骨枯。孟剑卿终于明白这句话并不只适用于战场。他也终于明白郭瑛临死前那又似惨痛又似解脱的苦笑,无论郭瑛曾经有过什么样的雄心壮志,面对这样一个父亲,他都别无选择,唯有尽一切力量来阻止事情的败露。否则,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孟剑卿不由得想到自己,想到宁海卫驿道上那场无人知晓的恶战以及自己这几年的噩梦——不,那场恶战,并不是无人知晓。因为他的父亲的缘故,也因为他的师承的缘故,他将永远不能摆脱沈光礼居高临下的控制。

孟剑卿握紧了刀柄。

沈光礼只淡淡地看着他,说道:“这件案子办下来,你在军中呆不下了。”

孟剑卿默然不语。虽然郭桓案首发之地在北平,但是知道孟剑卿所作所为的人,并不算少。

在北平首发盗卖军粮案的,是孟剑臣、公孙义那一批讲武堂分发过去的年轻军官;他们不受贿赂,揭破黑幕,掀倒了一大批贪渎无能的旧将,令得讲武堂精忠报国的名声大震,不论是洪武帝、太子、燕王还是一般士卒,对此都是乐见其成、大加赞赏。然而孟剑卿在云南掀出来的黑幕,将新旧两个系统的人马全都卷了进来;讲武堂树为楷模的郭瑛,更是死在他手中,外加身败名裂,以至于太子和蔡总教习知道这消息时,脸都绿了。他得罪的人太多。

沉吟一会儿,沈光礼又道:“你正式到锦衣卫任职吧。”孟剑卿拱手领命。沈光礼的目光已转向了窗纸上那只徒劳挣扎的飞蛾,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大明的敌人,在明处,更在暗处。”

孟剑卿心中微微一怔。沈光礼这句话,倒好似在告诉他,无论他是在军中还是在锦衣卫中,都不曾违背讲武堂的训词:精忠报国。

然而,一将功成万骨枯。

后记:关于讲武堂

讲武堂这个大明王朝的最高军事学堂,纯属虚构。虚构的基础,是洪武朝的国子监。

洪武朝时,一度未行科举;而考察官员又极为严苛,失职丢命者众多,未免有青黄不接之虞。故此洪武帝一度大量选用国子监的学生去担任各种官职、承办各种行政事务,如丈量土地、水利设施建设等等。

那么,在军事上呢?不妨假设,洪武帝很有可能开办一个类似的国立学堂,专门培养既忠诚(在新王朝新时代中成长起来)又有活力的年轻军官,以填补大清洗之后的诸多空缺。

讲武堂学员的选拔,就像国子监一样,自然是极为严格——因为他们是大明未来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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