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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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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动摇空间

报仇报仇!

让妻离子亡的伤痛化作剧毒的蛊王,撕裂仇人的咽喉、啃噬仇人的血肉,待一切结束后,只余下更深远的惆怅。

??"我要杀了他!"腊头老巴声嘶力竭地大叫,用力捶打面前的板桌。榆木桌散乱的纹理被岁月抹成黑色,禁不起他这顿重捶,发出沉闷的声响。

家徒四壁,物是人非。老巴瞪着布满血丝的通红双眼,只觉得心里被掏空了似的。丹玛终是被那人带走了,他的心也跟着被剜去了一块,留下个无穷无尽的破洞,装填进伤心和仇恨。

??小巴阴沉着脸,默不做声地蹲坐在一旁的板凳上,手里拨弄着乌木镶银鞘的匕首。老巴瞧着他的脸,就好像瞧着小时候的自己。一样倔强,一样黝黑的脸庞,不同处只是老巴的额头上多了无数纵横的皱纹,那是山里的风吹日晒刻下的印记。小巴的眼睛里闪烁着冷酷的光,这让老巴感到一丝宽慰:"到底是我的种哩!"??屋里冷冷清清的,灶头下连火都没生。丹玛一走,这家的魂就不在了。阳光穿过林间的雾气射进屋子,远处山头上传来鸟雀求偶的鸣叫。老巴将心底的痛苦翻来覆去狠狠地摔打,就像要把它炼成一把百炼绕指的缅刀。他一仰头,又干了一碗,自酿的土酒在胸口火辣辣地翻腾,直冲上脑门。

??"那个天杀的勾引去了你娘哩!"腊头老巴放下碗,重重一巴掌拍在儿子背脊上,"你恨不恨他?""恨!"小巴从牙缝里挤出个字来。"你娘也贱哩!为什么要跟那个天杀的跑了!你恨不恨你娘?"小巴用力攒着手心里的刀子,刀把上的木环格格地响:"恨!"??老巴喉咙里发出几声不像笑、不像哭的声音。他紧紧抓着小巴的肩膀,一股脑地把斩不断理不清、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气凝聚到手上。

老爹的手劲还是那么大。小巴咬着牙,忍着老爹的力道。他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上个月和村里几个十六岁的孩儿一起行了踩火仪式,那时他可也是一声都没吭的。

??"敢不敢去杀了他!"老巴大吼。"敢!""杀了他!剥了他的皮!吃了他的肉!"老巴叫着,眼泪滚滚而下。他知道自己实在没这个本事。那家伙是谁?中原大侠哩!那是汉人里顶有力气的,舞刀弄剑没得比。就靠自己?不成。再加上儿子也还是不成。儿子活脱脱是自己当年的模样,从小没吃过饱饭的,十六岁了还长得瘦瘦小小,将来又是一个给太阳晒得黝黑、给山风吹得粗糙的山里人。"剥他的皮!吃他的肉!"小巴跟着大叫。"还有你娘!那个贱人!"老巴抓着儿子的肩膀摇了又摇,像是要把一腔辛酸都灌注到他身上。小巴咬牙切齿了一番,眼里满是怨毒:"杀了他们!"??"好!不愧是爹的儿子!"老巴打定了主意,"跟爹挑蛊去!"??四乡里都称他做腊头老巴,因为他是在腊月头上蛊神娘娘出阁的日子生的。老巴打小就满山林乱蹿,熟知山里各种草木虫鸟的习性。他的家里,墙上挂着熏毒蚊子用的等指宽艾草叶子,梁上吊着养彩虹菌用的稻草粑粑,地下靠着装蜘蛛的碧绿竹筒。方圆几百里地的夷人,再没有一个比他更懂得如何运用这大山的一切。碰上乡邻有中了瘴气的,老巴薅几片别人叫不出名堂的叶子煮汤,就能叫病人第二天精精神神地下地干活去。

??可老巴多希望自己没这些手段啊!他清楚地记得三个月前的那天,丹玛惊叫着到旱烧地来找他。他回到家,就看见有人倒在地上,脸上青青紫紫,还带着一丝儿金气。金蚕蛊!甚至是老巴也只在村里老人们的传说中听过这种蛊。据说这种蛊形状像蚕,通体金色灿烂,曲着身子像一个指环,平时靠旧锦缎喂养,就如用蚕食桑叶一般。

中毒的虽是个汉人,可老巴看着丹玛满脸同情的样子,心软了。他到门口扳了几瓣大蒜嚼碎了喂给那人,然后进山捉了两只刺猬,把刺猬皮烧成灰给那人服下——这是他从老人们那里听来的法子。没多久,那人呕出一大摊青青黄黄的汁水,水里还夹带着许多像蝌蚪一样满地扑扑乱跳的活物。这蛊就算是止住了。

??等那人清醒过来,告诉老巴,他是中原有名的大侠,追一个坏人到了这蛮荒之地,不小心被下了蛊毒。他奋力杀了下蛊的人,再也支撑不住,昏昏沉沉一路乱走就到了老巴家。他感激地拿出银两来要送给老巴,老巴摆摆手拒绝了。只要卖力干活,衣食自有这大山供给。那人说,要收的、要收的,给嫂子打几件首饰也好啊。老巴心想也是,丹玛以前是几个村公认的美人,跟了自己这些年,除了带来的嫁妆没置办过一件首饰,便收下了银两。

??那人留在老巴家将养了一个月。白天老巴带了儿子下地干活,隐隐约约能听到家里丹玛唱的山歌。后来那人走了,丹玛就不唱了。再后来,在一个春日的早晨,那人回来带走了丹玛。

??最厉害的蛊是什么?不是金蚕蛊。

老巴握着大砍刀,一脚深一脚浅地沿着密林里踩出的小径走。小巴跟在后面,一双眼睛灵动地四下搜寻。他们要制出传说里的蛊王——五圣蛊!

林子里的小径其实根本算不上路,树啊、藤啊的,拼命要阻挡在人身前,走不过的时候只能用手里的刀砍出一条路来。今天砍出的路,明天又会被疯长的植物盘踞,看不出一点痕迹。头顶的树冠永远被白蒙蒙的雾气缠绕着,脚下除了硌脚的石块,就是刺果和边缘像锯齿的杂草叶子,还会有蛰人的火蚂蚁。他们打着赤脚,脚板早已被山路磨得像铁板一样了。两人朝着密林的深处前进,因为老巴知道,最毒的东西永远在最深处。

??要制出五圣蛊,就要找到五种最毒的毒物。老巴停下脚,伸出手指抹了抹身边树皮上的一摊黏液,放到鼻边嗅了嗅。没错,毒箭蛙就在附近。这种红绿鲜艳的小蛙,在老巴粗糙阔大的手掌上足可趴上四只,但每只皮下的毒液可以涂在二十个箭头上,每支毒箭反复使用,杀死三十几头野猪。

??老巴伏下身来捏了捏地上的泥土,顺着泥土越来越湿的方向找到了附近一个不大的水洼。"在这里!"小巴眼尖,指着水洼上方一根横出的树枝轻声说。只见两只毒箭蛙从浅水里钻出来,一齐趴在那根树枝上,雪白的腹部一鼓一鼓的,其中一只肚子大上许多,正是快要产卵的时候。老巴知道产卵后,它的毒性就减了,半分迟疑不得,朝儿子打了个手势。小巴会意,顺手薅了几把叶子,从背篓里取出草绳扎在手上,悄悄地走到水洼边候着。老巴也同样用草叶裹了手,弓着腰接近那根树枝。一只蛙咕哝了几声,老巴觉得它有意无意地瞄了自己一眼,不禁咽了口唾沫。他定定神,朝小巴点点头,猛然出手向两只毒箭蛙抓去。

??蛙的眼睛对移动的物体特别敏感,要抓到它们,动作就得比它们的眼睛更快。早些年腊头老巴捉到的毒箭蛙是村里最多的,每年总能捉到一两只。旁的人连续三四年空手而归也是常有的事。大伙都笑他,说他的一双手不管山里什么东西都能逮到,就连最漂亮的丹玛也逃不过。

老巴的手还在半路,那对蛙轻蔑地"咯咯"叫了一声,左右跳开,就像从天而降的大颗雨点在树枝上砸成飞溅的两瓣。刹那间老巴脑海里翻涌的只是一句话:"大难临头各自飞。"他犹豫着想决定朝哪一只下手,却在缓慢凝固的时间里木然地看着它们远去。

??一只蛙滑溜地没入青荇软泥之中,另一只才"呱"地短促叫了一声,就被一旁伏着的小巴候个正着,一把捏住。老巴醒了醒,松了口气,跟着又喊:"别抓这么紧!小心伤了它!"小巴惶惶然像握着珍宝似的把那蛙小心翼翼放回背篓。制蛊的毒物要是受了损伤,那蛊的效力就减了。

??下一个目标是心一跳,那是种剧毒的蝎子。传说被它蛰了的人,心只跳得一跳,就断了气。老巴亲眼见过一起上山挑蛊的同伴被它轻轻一触,只来得及叫一声,便变了脸色,那魂就被蛊神爷收去了。

接连抓了几只蝎子,但都是地星、大火、半边雷等普通品种。一路朝悬崖危岭处越攀越高,老巴留意着脚边石缝里的细小动静,不敢看漏一处。

??夷人从小在山里长大,自然就比汉人手脚敏捷些,又常接触毒物,不时得屏气凝神,日久天长便力气大了、反应快了,呼吸吐纳间尽得一山灵秀。小巴灵活地上蹿下跳,尽在猴子都不敢翻越的山石上落脚,挑那背阴处的石头翻开来看。老巴瞧着儿子的动作,不禁暗暗点头。好小子,不比自己当年的身手差哩。神思不知怎么就回到了三个月前。

那人身子好了大半,拄着棍子可以下地行走,见了小巴,忽然赞道:"好一个练武的胚子!"小巴老实,受不得人赞,顿时脸红得跟新开的山杜鹃似的。那人又看他走了几步,说:"你爹救了我,我也没啥报答的。教你一点武功,盼你将来做出一番事业,也好扬名江湖。"从那天起,小巴便跟了那人练了一个月汉人的武功,把地里的活都撂下不少。每天打坐调息个不停,眼见得越发筋骨健壮了。有一天那人对小巴说:"行了。你这内力算是小成了。今后若是刻苦练习,更可化世间毒物为己用,便是江湖上一等一的毒掌功夫。"??想到恨处,老巴随手一刀砍在身边树上。小巴听见动静,惊异地回过头来。老巴朝地下啐了一口,大步朝前走。有什么稀罕的!学了这歹毒武功有什么用,倒要提防别把心肠学得和那人一样坏了!

??猛听得小巴打了个唿哨跳到一边,老巴定睛看去,岩脚下沙土扑簌簌一阵拨拉,钻出只蝎子来。那蝎子身形狭长,被花带节,比普通蝎子略大,沙褐色,正是心一跳。老巴一眼认定,立时收束心神,再不去想那些纷纷扰扰的往事,回复成那个眼神犀利、动作矫健的腊头老巴。

他脱下上衣密密匝匝缠在左胳膊上,用右手和牙齿打结捆紧,从拳头到肩膀不留丝毫空隙。那蝎子悠然在地上缓缓爬行,抬腿落脚一派沉稳的大家风范。老巴虎踞在地,慢慢伸出裹着布的左手在它眼前晃动。那蝎子四只黑亮的眼睛不慌不忙地看看老巴,自顾自走。老巴在它面前挥舞着拳头粗鲁地威胁,却又打着十二分精神提防它的举动。有几次布片已经碰到了它的身子,它只是停下来,冷冷盯着老巴,像是看穿了他的用意。逼得急了,它竖起尾巴,张开大螯碰碰老巴的拳头,尾上的弯钩却是藏而不发。老巴知道它是珍惜毒液,便越发的肆无忌惮。蝎子终于恼了,大螯两下里夹紧老巴拳头上的外衣,尾巴闪电般弯过来狠狠抵住布,把那三分长的毒钩全刺了进去。老巴一把提起拳头,把蝎子从地上带了起来,右手从背后抓过药篓子,左手发力,把蝎子颠进药篓子中。老巴舒了口气,缩回左手。正要盖上药篓子,那蝎子忽然直蹿出来,落在老巴左臂,眨眼间连扎了几下。老巴大骇之下,忘了还裹着布,只道是被它暗算了,左臂狂挥,把蝎子抖落在地。斜剌里小巴跳过来,双手拢着药篓子,只一扑便把那蝎子罩在地下。老巴心头狂跳,好一阵才舒缓下来。

??第二天又捉到了人面蜘蛛。蜈蚣可以用老巴开春时碰巧收的铁背青龙,这样就只差一种毒物了。

连着下了几天雨,老巴呆在家阴着脸,掐着指头计算时日。四只毒物被妥帖地养着,隔得远远的,但它们相互间还是偶尔发出呲呲的警告声。好容易放了晴,两人赶紧又上了山。老巴带上了铁背青龙,因为他想捉条蛇。

毫无疑问,蛇是制蛊时最常用的,因为带毒的蛇多种多样,适合不同的配方。最终养成的蛊根据身体形状、长短大致分为龙和麒麟两大类,除非你打定主意要养麒麟蛊,那才会不得不把蛇排除在外。

已经到手的四件都是至毒的品种,要找的蛇也得跟它们毒力相当才好。二十三种剧毒蛇中,老巴看中的是金线蛇。

??连着走了几天山路。每日午时老巴都燃一根枯蛇藤,看着一丝丝灰白色的烟气缓缓升上丛林的顶端,和无边无际的白雾融合在一起。他跪在沉黑的大地上,默默向蛊神祝祷。

??这一天,两人来到一处山坳,蛇藤的烟气终于不再上腾,而是蜿蜒地朝地下匍匐流动。老巴把附近都踩了一遍,选中一片干燥坚实的土地,掏出装了铁背青龙的竹筒放在中间,扳开几粒鸡屎果撒在竹筒边,然后和小巴在一旁躲了起来。

??铁背青龙在竹筒里悉悉索索地爬动,透过竹筒上的气孔朝外张望。老巴盘腿坐在地上等着。各种古怪的念头像白云掠过蓝天,不去细想,也都飘了过来。为什么自己会坐在这儿?在过去和现在的一片迷茫中,老巴忽然想起,原来自己是在挑蛊,是在报仇。等了一个多时辰,接着金线蛇就出现了。毫无预兆地,像一道华丽的金色阳光射破乳白的雾气。它笔直游向地上的竹筒,铁背青龙在竹筒里愤怒地撞击着筒壁。老巴吃惊地提着准备用来装蛇的竹篓。这条金线蛇居然这么大!儿子细瘦的小臂还比不上它闪光的身体粗。可时间容不得再想,金线蛇已经翻翻滚滚地缠住了粗壮的竹筒,信子直伸进透气孔里去。老巴掏出浅黄色的蛇药嚼碎了敷在地下,绕着金线蛇铺了一圈,蛇药辛辣的气味在嘴里跳个不停。小巴也在嘴里嚼了蛇药,虎视眈眈绕着圈子走,察看金线蛇的弱点。

??金线蛇闻到了蛇药的气味,疑惑地昂起锥形的脑袋。老巴在胸前张开双手,迟迟不敢上前。忽然间小巴一声怒吼,跳进圈子,双手上下牢牢握住蛇的七寸。所谓的七寸,是蛇心脏的所在,却并不恰好是离头七寸的地方,全靠平日里各种大小蛇看得多了,才能从它颈项间略微膨大的变化中认出这致命的一点。小巴握着它,只觉得握住了一条铁棍。

那条蛇嘶嘶地把血红的信子朝小巴脸上舔,身体像鼓了气一般在小巴手里胀大。小巴感觉到它用鳞片抵着自己的手心,裹在鳞片里的身体仿佛可以在其中滑动,用缓慢而巨大的力量向上挣脱出来。他伸直了手臂,把它远远地举离自己,可它还是慢慢从十指间挤出来,黄褐色的眼眸向自己不断接近。一滴汗水从小巴的下颌滴落。小巴觉得从脚底一直到尾椎骨的力气都被抽走了,这种感觉就像是上个月面对着地上一大片烧得发红的炭火一样。他急急转过头,朝自己的父亲腊头老巴,叫了一声:"爹——"??声音像甘蔗一样被脆生生从中折断。老巴张大了嘴,看着金线蛇用上半身绕了儿子的手腕一圈,优雅地把两只毒牙扎进小巴的手臂。老巴立刻下意识地拔出了腰间的缅刀。刀挥出。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应该马上砍去儿子的右手,可临到这一刻却无法下手。丹玛已经走了,自己的心已经伤了,这个家只剩下小巴了。老巴看着儿子和自己酷似的脸,这一刀好像要砍在自己身上一样。

??刀光闪过。老巴喘着气。血从金线蛇的断颈中喷出。他抢上去,一手从小巴指间抛去蛇身,另一手握住还钩在小巴臂上的蛇头,把毒牙从肉里拔出。自己的刀已经沾了蛇血,老巴从小巴腰畔抽出匕首,在儿子手臂上划了个十字,然后附口就吸。他不敢面对儿子瞪大的、充满绝望的眼睛,只是低着头不停一口口吸吐毒血。每次能吸出的毒血越来越少,黑色的毒气沿着手臂丝丝缕缕向上。小巴的眼睛渐渐变成灰色,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老巴颤抖着抬起头,整个森林充满了他撕心裂肺的大叫:"天哪……"

??老巴带着收获物和满腹辛酸回到家。端午节转眼就到了。往年全家必定聚在一起饮雄黄酒,今年就只剩下他一个。老巴默默饮尽杯中的药酒,将瓶里剩下的全泼到门外。

??花了一上午把屋里屋外全都打扫干净,这是世代传下的规矩,养蛊人家中必须保持一尘不染。其实就这么两间小屋,也没什么可多弄的。随后老巴又把屋后齐肩高的储水大陶缸舀空了,搬进正屋。这口缸还是丹玛进门那年置办的,转眼间流年飞逝,缸上已积满了斑斑青苔。老巴粗糙的大手摩挲着水缸,眼睛酸酸的,这时仇恨的火焰又不受控制地燃烧起来。

??正堂地上已挖好了一人深的大坑,把水缸埋进去后缸口正与地面齐平。老巴沐浴完毕,在祖先牌位前上了香烛,开始虔诚地祈祷:"伟大的蛊神爷啊,打开您装着万蛊的宝袋吧。天上地下的神灵啊,让您们的愤怒降临吧。阴间的妖魔啊,把食鬼的厉鬼驱来吧。保佑全家的祖先啊,惩罚那个罪有应得的人吧。"他匍匐在神龛前,泪水再次浸湿了面前的土地。空荡荡失去灵魂的屋子笼罩在他的上方,仿佛一个巨大的骨架。从窗缝和屋顶的缝隙间,阳光和乳白色的林间烟雾静静地倾泻到他身上。

??老巴站起身,把所有挑蛊的收获物送进大缸,盖上缸盖。过了一会儿,缸里的东西开始撞击起缸壁来。撞击越来越厉害,声音越来越密集,好像无数妖魔在里面狂暴地冲撞。老巴拖过那张榆木板桌,反过来压在缸盖上,再压上板凳,最后自己也坐了上去。

可地下的妖魔还是奋力向上顶着,像是要拼命从诸神的诅咒中挣脱出来。老巴的心怦怦直跳。家里已经没有别的笨重家什可以压上来了,他换了个姿势趴在桌上,四肢紧紧贴着冰凉的桌板。

??撞击的势头渐渐弱了。蓦然间一个凄厉的嚎叫声在老巴身下发出,响彻屋宇。声音消失的时候,老巴的耳膜嗡嗡直响,他甚至不敢肯定自己真的听到过这叫声。

??一切归复于寂静。老巴疲惫地翻身坐起,摘下墙上的刀,走到灶头边烧了锅水。提着刀走到屋外,家里惟一的猪漠然看看他,自顾自"吭哧吭哧"在草堆里乱拱。这头猪已经养了两年,本来是打算年底祭祖的时候再开刀的。老巴把麻绳挂在颈上,摆好板凳,那头猪感到了他的杀气,开始不安地逃蹿。老巴大步上前,一把抓住猪耳朵把它掀翻在地,用麻绳将四蹄紧紧缚在板凳上。等白晃晃的刀子从刀鞘里抽出,那头猪便尖声嘶叫起来。老巴狠狠地把刀扎下去,看着猪血随心跳一阵阵冒出来,觉得杀人也不过如此。

从腿上的刀口把猪吹涨,猪血满满地滴了两大盆,老巴抓一把盐撒进血盆,然后取过刚烧开的热水给猪褪毛。猪头供在祖先牌位前,肥肉熬了猪油。老巴取了几爿新鲜宰杀的猪肉,剩下的全都抹上盐挂在风口晾干。

出去挑了几天蛊,家里的两只母鸡已不知飞到哪去了,鸡蛋只剩下十几只。老巴瞧着摆在面前的所有家当,冷哼一声。心里的仇恨倒是多得很哩,这辈子都不愁会用完。他用猪油炒了鸡蛋,再拌上米饭,香喷喷的气味随风四溢。老巴盛了一碗,打开地上的缸盖,小心地把米饭和鸡蛋塞进去。缸盖盖上的一刹那,老巴听到里面响起"唏哩呼噜"、好像狗一样大口吞噬的声音。

??就这样养着蛊。每天用猪肉和米饭喂它,有时候用药材换来了鸡蛋,就再给它换换口味。

??一个月圆的晚上,老巴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满心只想着报仇。月光亮如水,他睡在床上,忽然听到屋里好像有声音。他一骨碌起了床,趴在地上倾听,只听见从地底传来幽咽的、压抑的哭声。漫山遍野的月光被这哭声渲染得分外悲苦。老巴心里充满了酸溜溜的滋味,他跪在缸盖前,"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缸里的声音渐渐小了。老巴用颤抖的手抚摸缸盖,大声说:"求求你!求求你!"他哽咽着叫了不知多少次,缸里又没了声息。

??养了整整一个夏天,蛊慢慢强壮起来,每天吃的东西也越来越多。老巴用大半的心思照顾它,地是早就荒了,有空就上山扒点药材换粮食。

??到了中秋那天,蛊养成了。月亮升起在山上,老巴把剩下的腊肉都切碎了,满满煮了一锅,喂进了蛊缸。他坐在地上,听着身边缸里狼吞虎咽的声音,慢慢说:"时候到了哩。我等了这么久,你也等了这么久,他也等了这么久,时候终于到了——我打探过了,那人还住在土司的堡里,离这只有一百里远。去吧,报仇的时候到了!"??缸里传出一声嚎叫。老巴移开缸盖,一个黑影像风一样从缸里蹿出来,跳到梁上,两只眼如熠熠的火光。腊头老巴抬着脑袋,微微有点晕眩。等他再睁开眼的时候,那个黑影已经不见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老巴就上了路。他知道蛊虽然只能昼伏夜出,但速度却迅捷追风。一连走了两天,等老巴赶到了土司的寨子,那里已经是一片混乱,人们交头接耳地低声传说恐怖的故事。

昨天夜里土司死了。一起死掉的还有在土司家做客的一男一女,和土司全家上下三十三口。全堡上下没有活口幸免,连养的鸡都被撕碎了。老巴挤到土司的圆堡口,就看见一具具下人的尸体从堡里被抬出来。尸体的全身青紫肿胀,舌头垂在嘴外,脸上犹自凝固着惊怖的表情。老巴听见身边人们的议论,据说土司那两个朋友的死状更惨,胸口和喉咙都被抓开,脸上被不知什么怪物把肉都咬去了。

??老巴的胸中充满了报仇的快意,甜蜜而又酸楚。他以为自己应该得到补偿了,可心里却总是闪出小巴的模样。等到丹玛被抬出来的时候,老巴昏了过去,只知道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一张几乎认不出的脸,露出白森森的骨头。

??周围的人只道他被吓着了,七手八脚地把他救醒。老巴恢复了意识,转身朝回家的路走去。

??第二日黄昏,老巴回到山坳里。夕阳的光辉掩在山后的时候,他远远望见了自家的两间小屋,在屋旁的小河边,仿佛有一个黑影。老巴悄悄从背后绕过去,依稀看见那个影子一动也不动地对着平静的水面——是他养的蛊。 老巴胆战心惊地瞧着那个人形的东西。它的皮肤混合着几个月毒气蒸熏的青紫,几个月藏污纳垢的灰黑,几个月不见阳光的惨白,还有新染上的血迹。这一切颜色在晦暗的昏光下溶在一起,覆盖在它身上。它的双手捂着头脸,右臂上一个十字形的刀疤触目惊心。听到老巴的轻微动静,它转过头来,火一样发亮的瞳子里流露出无声的悲哀和沉重的痛苦。老巴张大了嘴,心上被什么东西重重敲了一下,是那种想说而又说不出来的感觉,在胸口急速地生长,把思想和声音都堵住了。各种情感洪水般冲上喉咙,老巴嘶哑地发了几个音,脚下不住后退。它看见了老巴,手掌下覆盖着的筋肉翻转变形的脸动了动,随即发出没有意义的吼叫。声音在这月亮还没有升起的夜里拖得漫长辽远,像濒死的狼的嚎叫。

??老巴捂住耳朵疯狂地逃回家,缩在屋子骨架的角落里不停颤抖。可那声音还是隔着手掌传来。渐渐的,嚎叫声远去了。

??从那天起,腊头老巴再也没进过山。不光是他,附近村村寨寨的人,都不敢再进那座山去。大家像逃避瘟疫一样离那山远远的。

??可是每到月圆的晚上,那些最敏感的心灵还是能偶尔听到,从山里传来的痛苦绝望的嚎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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