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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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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林寒风

那痴缠的,终丢了性命;那豁达的,自摒弃了心中重负。

都说一笑泯恩仇,果真好儿郎,该放手时就放手。

一、 寒月刀

"飞流直下三千尺",当"小刀魔"翟狐手中的寒月刀劈出这-招的时候,童夜啼已经无法躲避。童夜啼是江南道上凶名远播的魔头,烧杀抢掠,手段歹毒。特别是在括苍山一带,幼童夜哭,只要大人一提"童夜啼"这三个字,啼声立止。童夜啼的名号也就是由此得来。

不幸的是,他今日遇到了"小刀魔"。严格地说,翟狐并不是那种嫉恶如仇的侠义之士,他本身也是亦正亦邪、甚至不分正邪的江湖刀客。他素来不以正义自居,行事颇偏激。只要得罪了他,侠义之士他敢杀,黑道枭雄他也不买账。

眼看寒月刀就要把童夜啼当头劈成两半,童夜啼突然叫道:"我有话说!"寒月刀顿时凝在半空。翟狐冷冷地道:"你作恶多端,适才又冒犯了翟某,今日任凭你巧舌如簧,也断然不能动摇翟某杀你之心。"童夜啼勉强一笑,神秘兮兮地道:"翟大侠听说过刀魔吗?"翟狐闻言不禁一怔,心里掠过欣喜的感觉。他当然听过"刀魔"归九歌的大名,并且如雷贯耳。

十年前,归九歌是江湖上的头号刀客,他不但凭着一柄长虹刀打遍大江南北,而且,那些败于他刀下的高手,无论是德高望重的前辈名宿,还是刚刚出道的武林新秀,都觉得自己不配用刀。他们认为,除了归九歌,旁人再以刀作为自己的兵器,简直就是对刀的一种侮辱。奇怪的是,这个锋芒毕露的不世高手在名声最鼎盛的时候,竟突然失踪了。

江湖上传说,归九歌销声匿迹之前,曾跟"剑佛"墨超激战一场。墨超像归九歌一样,在剑术上的造诣无人能够望其项背。二人在刀剑两道上都感到高处不胜寒,因此,他们那场决战是避免不了的。据说那是-场空前绝后的决斗,惊天地、泣鬼神。归九歌最终胜出,自然而然地成了武林第一人。墨超却身受重伤,捱了半年,郁郁而死。

归九歌还年轻,也正值志得意满之时,却偏偏携了他的师妹——江湖美女"梦非梦"霍蝉衣悄然归隐。江湖上再也没有他的消息,那场"刀魔剑佛"之战也成了绝唱。

翟狐-直在苦苦寻找"刀魔"归九歌,特别是当他闯出了"小刀魔"的名号后,挑战归九歌的欲望更为迫切。他恨自己名号前的一个"小"字,难道归九歌真的无懈可击吗,难道他翟狐就一定比不上归九歌?

当然,自从归九歌淡出江湖之后,许多武林人士都在不断地找他,大多都是冲着归九歌所携的随身三宝:长虹刀、长虹刀谱和-代美人霍蝉衣。宝刀美人,向来是江湖人之最爱,谁不想据为己有?十年了,霍蝉衣恐怕已经芳华不再,但长虹刀总不会生锈,刀谱总不会破败难辨吧?翟狐倒不是觊觎归九歌的三宝,他找归九歌,只不过是他想挑战归九歌。

翟狐惊疑地瞟了瞟童夜啼,道:"你知道归九歌的下落?"童夜啼举目望着头顶上的寒月刀,道:"不错,我知道刀魔隐居在什么地方。"翟狐脸上闪过-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声音变得有些颤抖,道"什么地方?"童夜啼意识到自己终于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紧张之色逐渐淡去。他伸出右手,将寒月刀轻轻地拨到一边,道:’如果童某告诉了你,你就一定会饶我不死吗?"翟狐怒道:"童夜啼,你敢跟我讨价还价?"童夜啼皮笑肉不笑地道:"童某哪有这个胆子?只不过我现在恰好有了讨价还价的本钱而已。如果翟大侠听不惯,童某闭口不言就是。"翟狐微一思索,道:"好,只要你把归九歌的落脚处告诉翟某,我就饶了你这条狗命。"童夜啼摇头道:"童某也不是头一天出来混,翟大侠叫我如何相信你的话?"翟狐心中恼恨,疾声道:"你敢不相信翟某的承诺?"童夜啼满脸堆着笑,缓缓道:"童某岂敢怀疑翟大侠的信誉,我知道翟大侠是那种言必行、行必果的江湖豪客。只是这年头人心隔肚皮,童某经常上当受骗。有道是一日遭蛇咬,十年怕草绳。我不过是为自己这条贱命考虑而已。"翟狐愤怒地瞪着他,沉默了片刻,把寒月刀慢慢插入刀鞘,叹了口气道:"好,童夜啼,算你狠,你说怎么办吧?"童夜啼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道:"童某生平没什么嗜好,就是喜欢听人发誓。如果翟大侠真心放我一马,那么,童某倒想听听翟大侠是如何发誓的?"翟狐恨得牙根痒痒的,道:"只要你说出归九歌的栖居之地,翟某就不动你半根汗毛,食言毁诺,叫我日后刀剑分身而死。"童夜啼狂笑了数声,道:"好,虽然翟大侠的誓言并不新鲜,但是足见翟大侠的诚意。童某也是在前天才见到归九歌的,他住在东海烟雨岛上。十年前童某曾有幸见过他一面,我敢肯定他就是刀魔归九歌。"翟狐道:"此话当真?归九歌真的居住在烟雨岛上?"童夜啼拍拍胸口道:"千真万确,如果童某有半句谎言,也叫我刀剑分身而死。"忽然,翟狐怪笑起来,道:"不管你的话是真是假,今日你都要死!"童夜啼怔了一怔,道:"翟大侠说笑话了罢?"翟狐再次抽出刀来,冷冷地道:"你错了,翟某从来就不在乎什么誓言!"说罢,他如电般射向童夜啼。

童夜啼大惊失色,哪里想到翟狐根本不把毒誓当作一回事。他知道危在眉睫,转身就跑。可是,童夜啼还未发足狂奔,就感到身后有强烈的刀气袭来。然后,他感到自己还在跑,并且双腿加大了步幅,越跑越快。他惊异地发觉自己好像从来也没有跑得这么快过,简直像在腾云驾雾。骤然间,他发现有点不对劲,他看见自己的右腿跟左腿的距离越来越远,他的右眼惊骇地看到他左半边身躯竟跑过了他的右半边身躯——他的身体竟然已经分为依旧能够飞奔的两半!

翟狐远远地看着童夜啼那两爿躯体倒下,眼中流露出一丝冷酷的笑意,自言自语道:"从来没有人敢逼我立誓,否则,翟某就让他分身而死!"

二、养蜂人

在江南暮春的霏霏细雨之中,翟狐擎着一柄纸伞来到了东海之滨。烟雨岛并不是-个隐秘的去处,相传五六百年前那里就有人居住,在东海是一个相对繁华的岛屿。

海浪轻拍着沙滩,吞吐出一层层乳白色的水沫。翟狐沿着海滨找到一个渡口,渡口旁停泊着一条乌篷船,老艄公拉起铁锚,正欲摇橹向海中划去。翟狐扬声喊道:"老人家,请等一等,你能不能渡我过去?"老艄公身披蓑衣,望了他一眼,歉然道:"客官,你迟了一步,这条船已经让这位客官包了。"翟狐定睛一看,这才发现那船篷里已载了一人,头戴宽沿草帽。他看不清那人的面目,只看见那人的脚边有两只很大的木箱,黄灿灿的,远远望去,像是金子所镀。翟狐放眼四周,并没有其它船只,心中很是懊恼:"怎么办?难道我在这里还要等一宿?"在江湖上,"小刀魔"翟狐是个谁也不买账的角色,对寻常百姓,他却从来不用强。

他凌空一跃,在半空中翻了三个跟头,整个身躯弹出三四丈,落脚时已经在船板上。

忽然,他听到船上那个戴草帽的客人轻声道:"老人家,你问他一下,他要去什么地方?"那声音非常细微,然而翟狐还是听清每一个字。不待老艄公发问,他已经朗声答道:"多谢这位朋友的好意,我去烟雨岛。"那戴草帽的客人微微一愣,随即道:"在下也去烟雨岛,横竖都是顺路,朋友就请上船吧。老人家请摇船靠岸。"翟狐笑道:"不劳老人家麻烦了,我这就上来。"他凌空一跃,在半空中翻了三个跟头,整个身躯弹出三四丈,落脚时已经在船上。

老艄公显然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惊世骇俗的轻功,惊异万状,一时忘了摇动他手中的橹。只听那个戴草帽的客人赞道:"朋友好俊的身法,如果在下没有看错,这种身法就是江湖传说中的’心似蛛丝游碧落’。莫非朋友就是近两三年来崛起江湖、声名最为鼎盛的那个刀客?"翟狐心头大惊,没想到这个看上去毫不起眼的青年人竟一眼看出了他的身法,于是道:"朋友所说的是哪一个刀客?"戴草帽的客人诡秘地笑了笑,道:"小刀魔!"翟狐震惊之极,不由对眼前这个青年细细打量起来。戴草帽的客人淡淡一笑,将草帽揭下来,让翟狐瞧了个够。翟狐闯荡江湖虽说不过短短数年,却也算是阅人无数,可面前这人相貌平平,除了一双眼睛深邃如蓝色的大海,没有任何特异之处。他低头看了看那两只黄金色的箱子,这才看清那是两只蜂箱。他试探性地道:"你就是归九歌?"戴草帽的客人-怔,道:"什么归九歌,我只是个养蜂人。"翟狐已知这养蜂人分明是位深藏不露的武功好手,不由心下怀疑,他沉思了片刻,终于抑制住杀人的冲动,道:"听口音,朋友好像不是本地人。"养蜂人道:"翟兄好耳力,在下确实不是本地人,我到烟雨岛只不过是去探望一位久违的故人而已。"翟狐若有所思,瞧着那两只蜂箱,道:"朋友真是个有趣之人,拜访故友还需要带上两箱蜜蜂吗?难道阁下那一位故人爱吃蜂蜜?"养蜂人摇了摇头,道:"春夏之交,听说烟雨岛上的百花开得正艳,我只是想带我的蜜蜂去见见世面。"翟狐难以揣测此人的深浅,抱拳道:"请教朋友高姓大名?"养蜂人依旧淡然一笑,道:"去留无意,任天外云卷云舒。你我此时一聚,他日即各赴东西,何须知道彼此姓名?翟兄不妨叫我养蜂人。"翟狐知他不愿透露姓名,只得作罢,慢慢地收了纸伞。却见养蜂人的目光死死盯在自己的额头上,心里有些不快,道:"朋友为何这般看我?"养蜂人忽地长叹一声,惋惜地道:"我错了,我已经铸成大错。"翟狐莫名其妙地道:"阁下你……"养蜂人道:"都怪我,我不该让你上船。"翟狐奇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养蜂人道:"翟兄双颊凹陷,印堂发暗,此去烟雨岛凶多吉少,都是在下所害。翟兄可否听我之言,放弃去烟雨岛的打算?"翟狐呆了一呆,忽而哈哈笑道:"想不到阁下还是一位善卜能算的相士。"养蜂人道:"在下对周易之术略知皮毛。每次占卜,都八九不离十。"翟狐正色道:"可叹翟某从来就不信这一套。"养蜂人脸上现出忧悒之色,道:"其实易数卜算自有一定的根据,翟兄你可不能不信呀。还是让在下替翟兄算-卦吧。"不待翟狐答应,他已经从怀中掏出八枚铜板,抛在甲板上。翟狐不在乎养蜂人搞什么鬼,淡然一笑。只见养蜂人的脸色越来越凝重,喃喃道:"水山蹇卦,不妙呀,翟兄。"翟狐不屑于他的装神弄鬼,不过人家是一片热忱,他总不能拒人于千里之外,佯作惊异地问道:"水山蹇卦是什么东西,兄台不妨说来听听。"养蜂人对卜算之道好像颇有心得,朗朗说道:"水山蹇卦也称之艰苦卦,为凶卦。主衰运,多艰难,多辛劳。若急于扩大波澜,终究陷于万劫不复之地。故无自重而妄动者,将招来一身一家之破灭。"翟狐哂笑道;"无稽之谈。"养蜂人急道:"非也,在下跟翟兄萍水相逢,岂敢欺蒙翟兄?水山蹇卦,上卦为坎,即是水,下卦为艮,即是山;卦辞有云:利西南,不利东北。烟雨岛恰在此地的东北方向,因此,翟兄不利于此行呀。"翟狐不以为然地一笑,道:"旁门左道,危言耸听。"养蜂人见他不信,痛心地道:"若翟兄执意孤行,危在眉睫矣。"翟狐虽然不相信相学易数,却觉得这个养蜂人非常有意思,问道:"阁下会拆字吗?如果会,翟某就说出一个字来让你拆,假如所说跟什么水山蹇卦一样,那么这套鬼把戏我就姑且信你一回。"养蜂人点头道:"翟兄要让在下拆什么字?"翟狐道:"我名叫翟狐,阁下就替我拆一下这个’狐’字吧。"养蜂人的右手抚摸了一会他自己的下颌,忧悒之色更浓,道:"翟兄,这个’狐’字也不吉呀。"翟狐道:"此话怎讲?"养蜂人道:"狐"字属水,而东北方向的烟雨岛’烟雨’二字每一个都属土,土克水,对翟兄有弊无利。俗话说狐假虎威,翟兄来自巴蜀,巴蜀一脉属金,也就是狐能够借威的虎,金生水,是以翟兄在巴蜀一带素来无往而不利。"翟狐心中隐隐不快,说道:"阁下这张嘴真称得上是铁口半仙呀。"养蜂人不理他的奚落之意,继续道:"翟兄可别把我的话当耳边风,这个’狐’字并不那么简单。’狐’去犬添子为’孤’,孤者孤立无助也。此去烟雨岛,一旦遇到什么意外,恐怕没有贵人能够帮得了你,此其一也;’狐’去犬添口为’呱’,喊者啼哭之音也。如果没有悲凄之事,又为何要啼哭?此其二也;’狐’去犬添车为’軱’,軱者骸骨也,常见皮肉附于骨头之外。今见骨而不见皮肉,必为血光之灾,此其三也;’狐’去犬添弓为’弧’,弧者有始无终也,普通人日常生活的轨迹是一个圆,循环往复周而复始,可见翟兄将有去无回,此其四也;’狐’去犬添角为’觚’,觚者祭祀时之酒具也,只有出现天人永隔之事,才有祭祀,此其五也。有此五者,翟兄若去烟雨岛,必然难以重返故乡。"翟狐想不到自己随口说出的一个"狐"字,养蜂人竟能大做文章,心里虽然有些怏怏的,却还是不得不钦佩养蜂人的口舌,道:"阁下定为才识不俗之士,翟某想请教阁下,遇上这等灾祸,可有什么样的消灾弭祸之法?"养蜂人的表情好像非常严肃,道:"欲解此劫,除非翟兄不上烟雨岛。"翟狐盯着他看了好久,忽然大笑道:"我去烟雨岛是雷打不动的事,翟某倒要看看自己会不会惨遭横祸。万一阁下之言真的应验,翟某也死而无怨。"养蜂人道:"翟兄如此固执,大难临头之时,则悔之晚矣。"

三、烟雨岛

烟雨岛并不遥远,当翟狐和养蜂人登上烟雨岛的时候,岛上正值炊烟袅袅。从岸边望去,烟雨中的景物就像是-幅充满诗意的画。

翟狐跟在养蜂人的后面,他发觉养蜂人对烟雨岛也并不熟悉,极可能也是首次来烟雨岛。他们一路打听着来到一座高楼前,招牌上霍然写着"将相茶馆"四个大字,原来这既是个客栈,又是个茶馆。翟狐心中暗道:"将相茶馆?什么人的口气这般大,难道这地方曾有人为将为相不成?"大堂里有十来个商贾模样的人正在用酒用饭,近窗的雅座上端坐着一位年届花甲的老者,他只是悠闲地抽着-管旱烟。翟狐瞟了瞟那老者清癯的面容,心中有些纳闷:"这老者是什么人,怎么看上去有一种高高在上的错觉。他既不饮酒,又不吃饭,这里的老板怎地肯让他独个儿占据雅座?"一位伙计快步迎了上来,堆着笑问:"两位是不是一道的,小的给你们开几间房?"翟狐抢着答话道:"我和这位兄台不是一道的,你给我单独开一间房。"养蜂人神色怪异地笑道:"翟兄真肯替在下分忧呢,阁下的衰运一旦降临,我正怕殃及池鱼。"翟狐冷冷地瞪了他-眼,只听养蜂人又对伙计道:"小兄弟,你先把这两只蜂箱放到我房间里去,然后再给我来几碟小菜、一斤黄酒。"那伙计迟疑地看了看蜂箱,带了几分惧意道:"这蜂会不会蛰人?"养蜂人笑道:"只要你不去侵犯它们,它们就不会蜇你。去吧!"说着,他找了个位置,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

翟狐也没跟着那伙计上楼,在养蜂人对面坐下,道:"阁下可是第一次来到此地?"养蜂人道:"是呀,人生地不熟,看来我要找到那位故交还得费些工夫。"翟狐道:"我看阁下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养蜂人,你那故人也-定是个不俗之士。"养蜂人忽地笑道:"想必翟兄也曾精研过相术,能够从我身上判断出我那故友是个不俗之人,这-点在下自叹弗如,自叹弗如啊。"翟狐干笑道:"阁下取笑了。"他们要的酒莱已经端了上来。养蜂人指着一盘酱爆香螺说道:"这种螺蛳只有在这样的海岛上才能品尝得到,鲜香嫩滑,用来下酒是再也合适不过了。翟兄请尝尝。"翟狐用竹刺挑出一颗,放进嘴里一嚼,虽然有点腥味,却果真爽口之极。养蜂人往翟狐的杯中斟上黄酒,笑道:"据说浙东女儿红为酒中上品,味佳而后劲足,翟兄不妨也品评一下。"翟狐并不担心养蜂人会下毒害他,举杯一饮而尽,咂了咂嘴,道:"这酒固然香甜可口,但是翟某还是喜欢像烧刀子那样的烈酒。说句粗俗的话,这女儿红是娘儿们喝的。"养蜂人笑道:"翟兄果然豪气。"翟狐指了指香螺道:"这盘小菜也不对翟某的胃口,如果放一点花椒,或许更好。"养蜂人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恍然道:"我倒是忘了,翟兄是巴蜀人。伙计,替我添几个麻辣的菜来。"雅座上的老者闻言往这边瞅了一眼,然后又叭嗒叭嗒顾自吸起烟来。

麻辣的莱肴端上之后,翟狐酒也多喝了几杯,直到有了七分醉意,他才回房歇息。

次日醒来,雨已停了,艳阳也露了出来。翟狐走出茶馆时,瞧见那个花甲老者依旧坐在雅座上,他那安若泰山的神态,好像自昨晚起就没有从这把椅子上起身过。翟狐当然不会怀疑他就是"刀魔"归九歌,据江湖传言,归九歌还很年轻,绝对不会超过四十岁。他暗里笑笑:"如果这个老头子是归九歌,那么我就是’剑佛’墨超了。"烟雨岛人口甚众,约有五六百人,归九歌豹隐于此,就决然不会用他的真实姓名,想在这五六百人中寻找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也并不容易。翟狐问了好几个人,都不知道归九歌是什么样的人物。这也难怪,这里几乎就是世外桃源,很多人可能从来就不曾离开过这座岛屿,江湖上的事他们又怎么可能知晓。翟狐忽然有点后悔,后悔不该那么急就杀了童夜啼。

从清晨到黄昏,他差不多找遍了整个烟雨岛,还不能确定归九歌是否真的就在这岛上。或许他已经见到了归九歌,只是对面不相识而已。或许因为天晴,归九歌出海打鱼去了。然而,还有一个问题是,归九歌可以瞒过所有的人,他的师妹"梦非梦"霍蝉衣又如何瞒过岛民的眼睛。传闻霍蝉衣有着梦幻般的面容、梦幻般的身段和梦幻般的纤纤玉腿,难道这岛上的居民全都是瞎子?

翟狐蓦地冒出一个念头:"会不会是童夜啼在骗我,为了保全他的狗命,他才编出这等弥天大谎?"在悻悻地回归茶馆途中,他才发现岛上果然开满了养蜂人所说的鲜花。娇贵的牡丹,端庄的海棠,醉人的丁香,纤弱的凤仙,似乎各个季节的花草都能在烟雨岛的春天里尽情怒放。先前翟狐为了寻访归九歌竟把这些美妙的景致都忽略了。花香扑鼻,花气袭人。

乱花迷人眼,花丛里有成百上千只蜜蜂在辛勤地采蜜。百花深处传出养蜂人的声音:"翟兄找到你想找的人了吗?"翟狐看见那养蜂人从花间钻了出来,暗道:"他怎么如此清闲?难道真的只是一个养蜂人?"他盯着一只蜜蜂落在一朵芍药上面,懊丧地道:"还未找到。你呢?你怎么不先去拜访你那故人?"养蜂人整理着蜂箱,道:"我不急,我那一位故人反正在这烟雨岛上,迟些见他也没关系。急的只是这群蜜蜂,前几天阴雨绵绵,想必是憋得久了,都像饿死鬼投胎似的,出了巢就不知归来。"他顿了顿,瞟了翟狐一眼,道,"翟兄还记得在下给你占的那一卦吗?既然你找不着那人,还是莫要再找的好。否则……"翟狐不以为然地道:"你知道我要找的是什么人吗?"养蜂人稍一犹豫,道:"我知道,但我还是劝你尽早回去。"翟狐凝视了他好一会,道:"我若回去,兄台的卦岂不是要失算了。你能不能告诉翟某,我所找之人是不是就在这座岛上?"落日将归,那群临空漫舞的蜜蜂颇有秩序地飞回蜂箱,每一只都非常自觉地找到了它们自己六角形的巢居。养蜂人望着落在海平面上的夕阳,很有深意地道:"其实,我们跟蜜蜂一样,在世上都有自己不同的位置,实在没有必要强求。人生一世,如果过于执着,往往会伤害自己。翟兄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自己处于什么样的位置。蜜蜂像鸟一样会飞,但它所居的只能是蜂窝,而不是鸟巢。因此,那人是不是真的就在这座岛上,又何必一定要知道呢?"翟狐被说得一愣一愣的,然而这些道理他即使全懂,又怎么可能放弃跟归九歌一战呢?归九歌是"刀魔",他为什么就只能是"小刀魔"?难道他真的就逊了一筹?翟狐是一名刀道高手,自"刀尊者"班礴折在他的手下后,他就有了一种高处不胜寒的寂寞。也许,他苦苦寻找归九歌只是为了寻求武学上的真谛,跟所谓的刀道第一高手面对面地用刀说话,胜固然可喜,但求一败,又何尝不是翟狐的夙愿?

四、飞蝗刀

海岛上的天气说变就变,刚才还是晴朗的,待养蜂人收拾了蜂箱,和翟狐进入将相茶馆的时候,楼外又开始淅淅沥沥起来。透过窗口望去,朦朦胧胧,烟雨一片。

那清癯老者依旧坐在临窗的位置。翟狐心里有些奇怪,看他那端坐的模样,好像这雅座是他专用的,更奇异的是他-直不曾点菜要酒,只是旁若无人地抽着旱烟。翟狐不禁怀疑起来:"莫非这老头子真的就是我遍寻不见的刀魔归九歌?或许归九歌遭遇到什么挫折,使他骤然间衰老了许多?"养蜂人像昨夜那样,叫伙计把两只蜂箱挑进房间,拉了翟狐陪他喝酒。养蜂人的身份扑朔迷离,为人却十分豁达豪爽。

在江湖上,翟狐并不是一个好相与的角色,有些行为相当偏激。有一次他把别人的眼珠子剜了下来,究其原因,只不过是那人不经意间白了他一眼而已。因此,他几乎没有朋友。尽管养蜂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说-些让他感到逆耳的话,但他却对养蜂人生不起恨意来。他饮了一杯酒,道:"兄台可曾看见那个雅座上的老者了吗?"养蜂人向那边一瞥,点点头,道:"翟兄是不是以为他就是你所要找的人?"翟狐一愣,不想他居然能够一眼看穿自己的心事,喃喃道:"瞧他那副对任何事物都满不在乎的样子,绝对不是一个普通人。"养蜂人笑了笑,道:"或许他不是普通人,但他绝不是翟兄想找之人。"大堂里饮酒的客人比昨天多了些,正在翟狐揣度老者身份的时候,有个麻衣汉子佝偻着腰身走进门槛。翟狐瞟了一眼,只见那汉子左手拎着一张渔网,右手提了三尾大黄鱼,来到柜台边,要求伙计给他换酒。

麻衣汉子用大黄鱼换了一坛酒,转身就急着出门。当他经过一张酒桌旁时,有个身着青衣的人有意无意间伸了伸左腿,将那汉子绊了一跤。麻衣汉子摔了个嘴啃泥,酒坛子也跌落在地,"啪"的一声破碎了。那是一坛上好的女儿红,酒香顿时溢满厅堂。翟狐定睛一看,那伸足绊人的青衣人背插-柄钢刀,好像也是江湖上的人物,待那青衣人侧了侧脸,他立刻认出那人就是曾经败在自己手下的"飞蝗刀"谷尔驰。

谷尔驰的武功不可谓不高,在江淮一带,被人称作是第一把刀,翟狐击败他的时候也颇费周折。他心中惊道:"谷尔驰怎么到了烟雨岛,难道他也风闻到刀魔的下落,欲来烟雨岛夺取长虹刀和长虹刀谱?"只听谷尔驰怒骂一声,道:"他奶奶的,你没有长眼睛呀,怎么踩在老子的脚上?"翟狐暗暗替麻衣汉子不平,他亲眼看到是谷尔驰故意去绊那汉子的。 那麻衣汉子有些窝囊,一脸歉然,连赔不是,眼睛却看着四溢的酒水,显出惋惜之色。

谷尔驰得理不饶人,冷笑道:"他奶奶的,你知道冒犯老子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吗?如果你识趣的话,就乖乖地给老子磕三个响头。"那麻衣汉子逆来顺受,正欲跪下,却听翟狐发出一声长笑:"姓谷的,你也欺人太甚了,上次饶你不死,这次看来得给你留下些记号,免得你这般没有记性。"谷尔驰不防突然间杀出一个程咬金来,待他看清是"小刀魔"翟狐,脸上不自觉地现出惶然之色。可仍嘴硬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小刀魔翟兄。什么时候翟兄也学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大厅中所有的目光均望向翟狐,只有养蜂人和那个清癯老者仍然不动声色地静坐一旁。翟狐听谷尔驰提到"小刀魔"三字,心里有一种被人羞辱的感觉,忽地狂笑道:"谷尔驰,就凭你这一句话,好像就冒犯了翟某。你适才是怎么说的?哦,他奶奶的,你知道冒犯老子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吗?如果你识趣的话,就乖乖地给老子磕三个响头,否则,嘿嘿嘿!"谷尔驰不想自己所说的话须臾间就从翟狐的口中说将出来,而且把他的口吻模仿得惟妙惟肖,不禁恼羞成怒,反手拔出飞蝗刀,不容分说就砍向翟狐。

(谷尔驰低头一看,发现那刀柄竟还紧握在一只断臂的手里,接着,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右臂已经齐肘而断。)

武林中的飞蝗刀一般都是用来做暗器的,长不逾尺。谷尔驰的刀法却自成一派,式样虽然跟飞蝗刀非常相似,刀身却足有三尺半长。

翟狐哪里把他放在眼中,冷冷一笑,迅速地抽刀反击。

谷尔驰出刀比翟狐早了半拍,可是他的刀还未袭到翟狐身上,翟狐的刀气已经袭来。震惊间,他只觉得手中一轻,但闻得"当啷"一声,飞蝗刀已然坠落于地。谷尔驰低头一看,发现那刀柄竟还紧握在一只断臂的手里,接着,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右臂已经齐肘而断。

厅中人齐声惊呼,再一看翟狐,他的寒月刀仍在鞘中,好像从来没有拔出过。

如果在正常情况下,翟狐想胜谷尔驰,恐怕需在三四十招开外。这次能够在电光石火间出奇制胜,最主要的原因并不在于他那疾若闪电的一刀,而在于谷尔驰自己。谷尔驰原本在刀术上的造诣就不及翟狐,刚才盛怒之中出击,气势固然甚为凌厉,破绽却也甚多。是以翟狐方能瞅准时机,一出招就卸下他的右手。翟狐再也不愿多看谷尔驰一眼,齿缝里冷森森地蹦出一个字:"滚!"谷尔驰恨恨地瞪了翟狐一眼,忍痛走出将相茶馆。

翟狐扶起那狼狈不堪的麻衣汉子,朝伙计道:"给他一坛酒,记在我的账上。"麻衣汉子显然还在惊惧之中,口里对翟狐千恩万谢,脸上却一片木然,捧起酒坛,就离开了茶馆。

翟狐回座之后,养蜂人替他满满地斟上一杯,饶有兴味地道:"想不到翟兄还有这样一副侠义心肠,倒叫在下有些意外。"翟狐也知道自己在江湖上的名誉,淡淡道:"偶一为之而已,教阁下见笑了。"确实,这样的事情,连翟狐自己也记不得什么时候曾经做过,想不到在这世外桃源般的烟雨岛上,竟然见义勇为了一回。

五、御书匾

几杯酒下肚之后,翟狐惊觉到临窗那个清癯老者一直盯着自己,不禁往那边望去。却见那老者朝他笑了笑,道:"小兄弟身手不凡,难得的是有一副侠肝义胆。老朽冒昧,欲请小兄弟过来一叙,不知是否唐突?"翟狐跟养蜂人对视一眼,暗道:"难道这老头子也是武林中人,可说话的口吻怎么文绉绉的?"他觉得有些却之不恭,于是走了过去。

老者待他坐定,细细打量了一番,笑着道:"小兄弟应该是江湖人,而且刀术已练到登峰造极的境界,不知老朽有没有看错?"翟狐微微一怔,可不知怎的,在这老者面前,他竟然狂傲不起来,谦道:"在下对武功一途,只是略懂皮毛而已。"连翟狐自己都不敢相信,他居然会变得如此谦逊。

那老者道:"小兄弟何必过谦,老朽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是少年时也曾尚武,武功的好与坏,老朽大概还不会看走眼。"翟狐道:"老爷子不会武功么?"那老者吸了口烟,摇头道:"老朽只是临渊羡鱼而已。不过,老朽犬子中倒是有一个喜欢舞枪弄棒,当然,跟小兄弟一比,自是小巫见大巫了。"到这时,翟狐终于肯定这老者不是归九歌,忽地想起一事,道:"瞧老爷子的模样,好像是这岛上久居之人。在下初到贵地,乍见这幢楼外挂着一块’将相茶馆’的横匾,不免有些惊讶。也许是在下杞人忧天,以为这岛上挂出这样的一块楼匾,会引来麻烦。"那老者"哦"了一声,道:"这倒怪了,什么人敢来挑衅寻事?"翟狐认认真真地道:"’将相’二字,未免太过张扬,万一让朝中权贵得知,岂不是引火上身?"那老者淡然一笑,道:"小兄弟可知道老朽是什么人吗?"翟狐愕然道:"恕在下眼拙,竟不知老爷子为何方高人?"那老者道:"老朽姓蒲,正是这幢楼的主人。"翟狐恍然大悟,难怪他可以不吃不喝一直占据着雅座,惊道:"失敬,失敬,在下竟没有看出老爷子是这幢大楼的东家。"那老者道;"你怕老朽挂出口气这么大的楼匾会招致惨祸,足见你宅心仁厚。"翟狐暗叫惭愧,什么宅心仁厚,翟狐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形容他。他心中更是纳闷,道:"那么,蒲老爷子如何敢高挂这块大匾?"那老者捋了一下须,道:"老朽自然不敢挂,只是当今圣上让老朽挂上去,老朽又岂敢不挂?"翟狐一惊。只听老者又道:"六年前,老朽告老还乡,觉得这烟雨岛景色怡人,是个理想的养老之地。于是就在此岛上兴建了这幢大楼。不想圣上没有忘记昔日老臣,闻知此事之后,特地差人送来这块御书匾。所幸老朽曾出任过吏部尚书,老朽的第四个儿子尚在军中为国戍守疆土,想来这’将相’二字还不至于太过托大,于是就挂了上去。"翟狐大吃一惊,想不到那块匾还真的是皇帝御笔亲书。

那老者道:"小兄弟刚才之所为,应是侠义之士,那断臂一刀真教老朽大开眼界,叹为观止。"翟狐不禁红了红脸,道:"侠义二字,翟某愧不敢当。"那老者笑了笑,道:"小兄弟远来烟雨岛,好像是在寻找一个人吧,不知你所访何人,说不定老朽能够替小兄弟分忧。"翟狐迟疑了一下,往养蜂人那边瞟了一眼,道:"实不相瞒,在下寻访之人叫归九歌,人称’刀魔’。江湖之人,蒲老爷子恐怕不会太熟悉。"那老者道:"小兄弟此言差矣,这个归九歌老朽倒是听说过。据说此人刀法出神入化,他的名头不但在武林中极为响亮,而且在朝廷上也颇为知名,有不少王公大臣都曾想笼络他。"他有些疑惑地看了看翟狐,说道,"怎么,小兄弟听说这个归九歌就在这烟雨岛上吗?"翟狐心里莫名其妙地感到有些失落和难过,甚至还有些嫉妒。他没想到归九歌的盛名并不仅仅止于江湖,竟还震动过朝廷,单单这一点,翟狐就跟他相去甚远了。翟狐道:"不错,翟某得到确凿的消息,此人就在岛上。"那老者道:"小兄弟找他做什么?"翟狐毅然道:"在下想找他比刀,无论胜负,我都想跟他决战一场。这是在下此生最大的心愿。"那老者仿佛在想着什么,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你们江湖人的这种心态,老朽能够理解。"翟狐道:"蒲老爷子知道这岛上有谁可能是归九歌吗?"那老者拈着长髯,沉默了一会,道:"如果归九歌真的在烟雨岛上,那么只有一人可疑。"翟狐声音变得有些急促,道:"什么人?"那老者道:"就是刚才小兄弟救下的那个汉子。"翟狐失声道:"是他?"那老者道:"此人是去年年初才搬到岛上居住的,平日很少跟别人接触,别人也不知他的姓名来历,除了隔三差五地到这儿换些酒,几乎没有跟人打过交道。这岛上五百多人,老朽几乎都很熟悉,惟有此人,老朽难以琢磨。"翟狐心中突然一亮,难怪谷尔驰要无缘无故地找那汉子挑衅,看来谷尔驰也怀疑他就是"刀魔"归九歌,由于不能完全确定,是以故意侮辱他,逼他露出武功来。 可是,翟狐实在不敢相信那窝窝囊囊的麻衣汉子就是曾经轰动江湖的"刀魔"归九歌。

春寒料峭,凉嗖嗖的海风夹着零星的细雨从窗外扑进来,拂动翟狐的衣袂。有了归九歌的下落,他激动得久久不能入寐。如果归九歌就是那蒲姓老者所说的麻衣汉子,那么他明天就可以面对"刀魔"了。很显然归九歌已经隐藏武功多年了,那长虹刀法是不是还像以前那样无坚不摧呢?

面临挑战,照理翟狐应该好好养足精神,可是他就是无法静下来。正在他思绪万千的时候,隔壁房中好像传来怪异而轻微的响声。翟狐暗道:"这么晚了,他难道也没有睡?他要拜访的故人难道也是归九歌?"这幢被皇帝赐为"将相茶馆"的高楼,虽然设计得富丽堂皇,但是房与房之间的板壁还是有许多狭小的缝隙。翟狐从一道缝隙望过去,心里不由一震。养蜂人的房中还亮着灯,而养蜂人却蜷坐在床上,手中舞着一柄长剑。翟狐暗忖,此人果然身怀武艺。这两天来,他不曾看到过养蜂人的长剑,猜想这是-柄软剑,只不过养蜂人-直将它盘在腰间。翟狐眨了眨眼睛,更为震惊地发现养蜂人将那两箱蜜蜂都放了出来。蜜蜂是嗜光的昆虫,在深夜临空乱飞倒是一种奇观。而令翟狐感到震骇的却是养蜂人用黑布蒙着双目,一剑剑刺向满室纷飞的蜜蜂。蜜蜂的身体极其微小,养蜂人却能每一剑都击落一只蜜蜂。

翟狐虽然想到过养蜂人是-个身怀绝技的高手,却没料到他的剑术竟已练到了这等出神入化的境界。一剑刺落-只蜜蜂,对翟狐来说不难办到,可养蜂人为什么要遮起双眼呢?翟狐突然意识到养蜂人到烟雨岛访友放蜂只是一个借口,他此行的目的十有八九也是冲着"刀魔"归九歌来的。

翟狐是一名刀客,对剑术素来不是特别在意,是以他认不出养蜂人使的是哪家哪派的剑法,可以肯定的是,-旦动起手来,他不一定是这个养蜂人的对手。

养蜂人似乎没有感觉到那屏住呼吸偷窥的翟狐的存在,又挥了数剑,发出一声轻叹,辍剑不舞。翟狐心道:"这般匪夷所思的剑法,难道他还不满意?"他运足目力,再定睛细看,觉得自己的背脊在这个冷冷清清的春夜里渗出了汗珠。原来那些被养蜂人刺落在地的蜜蜂又一只接一只地飞将起来,钻入各自的蜂窝,居然并没有被尽皆刺死。这时,翟狐才真切地感到养蜂人剑术的可怕,他并不是用剑尖直接刺中蜜蜂,而是用剑气震落那些蜜蜂的。可想而知,养蜂人对剑气的把握是如何的恰到好处。养蜂人之所以叹息,只不过是因为他自以为对剑气驾驭还差一分火候,以至于还是有十来只蜜蜂死在他的剑气下。

这养蜂人到底是谁?翟狐目睹如此令他惊世骇俗的剑法,真的是彻夜难眠了。他一直以为自己即使还不能算是天下数一数二的武功高手,也足以笑傲群雄了,但现在他的信心不禁有些动摇了。他的脑海中一连闪过无数念头:我究竟有没有击败养蜂人的可能?归九歌的武功比之养蜂人又如何?养蜂人此行的目的是不是想和"刀魔"一决高下?麻衣汉子是不是归九歌?如果是,归九歌又为什么要早早隐退?……

六、长虹刀

次日清晨,烟雨岛仍然笼罩在烟雨迷茫中,翟狐擎着一柄纸伞,心潮难平地来到沙滩旁的小木屋前,那里就是麻衣汉子的居处。

翟狐远远地瞧见那麻衣汉子从木屋中出来,手中抱着一只樟木箱子,冒着细雨往海边的一艘乌篷船上搬。他依然是那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如果不是那个蒲姓老者所说,翟狐绝难相信这人就是十年前打遍大江南北的"刀魔"归九歌。

麻衣汉子将那箱子放置在乌篷船中,折返小木屋。翟狐相信他已经看见自己,麻衣汉子却视若未见,也不再对翟狐昨夜拔刀相助说一些感激之语,顾自步入木屋。

翟狐心里有些讶然,缓缓走近木屋。那木屋结构相当简单,木板与木板之间的夹缝大小不一,有几道甚至可以伸进一只拳头;是以,翟狐纵然不刻意去注意屋中的动静,里面的事物还是很清晰地显现在他的眼帘中。

屋子中有一面破旧的铜镜,麻衣汉子正在镜前替一个人梳理头发。从背影中,翟狐可以感觉到那是一个婀娜多姿的女人,暗道:"莫非她就是十年前武林中头号美女’梦非梦’霍蝉衣?"翟狐虽然不曾亲眼见过霍蝉衣的昔日风采,但是,眼前这背影,他就觉得用任何词句来比喻都不够。他只是感到,此前他所见过的女人,与屋内这道倩影一比,只能算是木桩。

麻衣汉子并不理会外面的翟狐,他的心神好像全都放在那女人的满头青丝上面,全神贯注地梳着她的长发。面对此情此景,翟狐几乎难以相信这个替女人梳头的就是曾经名震江湖的归九歌。在他的想像中,纵然归九歌遁迹世外,他的手中也不应是一把木梳,而是一柄长虹刀。

忽听那个女人缓缓说道:"师兄,我们又要搬家了吗?"她的声音非常微弱,说出每一个字都显得相当艰难,仿佛随时都会断气似的。翟狐一愣:"这难道就是江湖第一美女霍蝉衣的声音?不是说她的声音比黄鹂鸟的叫声还要婉转动听吗?搬家?他们为什么要搬家?难道不止搬过一次了吗?"麻衣汉子梳理得十分认真,十分细致,有些无奈地道:"是的,师妹,我们又要搬家了。"那女人凄婉地道:"是不是他来了?"麻衣汉子道:"不错,他又来了。"翟狐本以为他们所说的"他"是指自己,可是一个"又"字,使他警觉到这对隐遁多年的夫妻所指的"他"可能就是养蜂人,这对夫妻可能就是养蜂人所说的"故人"。养蜂人难道是他们的仇家,以至于一次又-次地逼迫他们四处搬家?如果麻衣汉子真的就是归九歌,为什么要怕养蜂人?养蜂人的武功固然已经出神入化,但"刀魔"又岂是浪得虚名的?

那女人突然啜泣道:"我不想再这样折腾下去了,我已厌倦这种无休止的搬家。就让我死吧,这样的生活我实在不愿再过了。"麻衣汉子放下木梳,用双手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肩背,道:"师妹,你千万不要这么想,搬家有什么不好,可以换个新的环境,可以看到新的景色,可以呼吸到新的空气。"他看着那女人渐渐平静下来,抓起床上那条已经卷好的被子,道:"你再等一会,我们马上就去找新的住处。"说着,他夹了被子走了出来。

翟狐待他迈出木屋,抱拳道:"归兄,昨夜翟某有眼不识真人,竟不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刀魔归九歌。翟某惭愧,惭愧!"麻衣汉子只是用眼角瞟了瞟他,居然没有掩饰自己的身份,道:"昨晚之情,归某本当聊表寸心,只是归某急于搬家,怠慢翟兄了。翟兄这么早过来,莫非是想帮我搬家吗?"翟狐这才确信童夜啼没有骗他,老者的判断也没错,归九歌的确就是眼前之人,说道:"以归兄的武功和威名,又何须搬家?"归九歌淡淡地道:"什么武功,什么威名?如果翟兄不是来帮我搬家的,请不要阻挡我的路。"翟狐心知他是在躲避养蜂人,但是,他这些年来寻找归九歌的目的,就是为了跟他决斗。他盯着归九歌道:"归兄的长虹刀呢?"归九歌似是一怔,好像已经记不起令人胆寒的长虹刀曾经是他的武器,说道:"长虹刀?你是不是指归某那柄劈柴刀?它在柴房里,如果你有兴趣,不妨自己去找,恕归某不能奉陪了。"他指了指西边第一间木屋,顾自绕过翟狐,往停泊在沙滩旁的乌篷船走去。

翟狐望着那佝偻而萧索的背影,微一迟疑,推开那间柴房。柴房里的光线很暗,里面堆满了碎木和柴禾。翟狐目力甚佳,马上就发觉有一柄长达三尺的钢刀插在一根树桩上面。这是一柄锈迹斑斑的刀,也不知是什么金属所铸,通体黑沉沉的,没有任何光泽,很难想像这就是归九歌昔日用来跟"剑佛"墨超这等绝顶高手决战的长虹刀,更难以想像归九歌现在竟然以它来劈柴。翟狐将它拔了下来,只觉这柄所谓的长虹刀不但不锋利,而且非常钝,与他的寒月刀不可同日而语。

归九歌折了回来,正逢翟狐走出柴房,说道:"如果翟兄喜欢,我就把这柄破刀送给你,也算酬谢昨日令我免受凌辱之情。"翟狐当然不是为了得到这柄刀,他到烟雨岛是为了同归九歌一决胜负,这是他平生最大的心愿。他捏住刀尖,把刀柄递给归九歌,道:"翟某寻访归兄已有好多年,跟归兄切磋刀法是我一生的夙愿,万望归兄不吝赐教。"归九歌目光呆滞地盯着这柄刀,说道:"我不会什么刀法,天下之大,高手无处不在,你又为什么要拿我试刀?"翟狐真诚地道:"因为你是刀魔,而我,在江湖上被称为小刀魔之后,我就想领教一下刀魔的刀法到底有什么神异之处?"归九歌道:"刀魔已经死了,只要翟兄愿意,你尽可以把自己当做是刀魔,何必要来打搅我和师妹的清静?"翟狐明白归九歌是不愿意和自己比刀了,脸容立刻阴沉下来,道:"归兄真的不愿赐教一二?"归九歌不以为然地瞟了瞟他,再也不言语,起脚向木屋走去。

翟狐脸上露出冷酷的笑意,道:"这恐怕由不得你。"他掷下长虹刀,迅疾地抽出腰畔的寒月刀,一招"波摇石动水萦回"朝归九歌的脑后劈去。归九歌没有任何反应,连头也不回一下,依然走向木屋。翟狐心中恼恨,既然归九歌不肯动手,就算杀了他,他又何欢之有?他硬是将已距归九歌脑后不到一寸的寒月刀死死收住。

忽然,他的身后传来养蜂人的笑声:"收发随心,翟兄端的是好刀法!这招’波摇石动水萦回’,比昨晚砍断谷尔驰手臂的那一招’惟见长江天际流’要漂亮多了。"翟狐骤然转身,盯着养蜂人的笑脸,道:"翟某的武功虽然也称得上是独步武林,却又如何敢跟兄台蒙目刺蜂的惊世剑术相比?待我跟归九歌分出伯仲之后,定会向兄台讨教。"养蜂人依旧戴着那顶草帽,对翟狐说出自己的隐秘不太在意,俯身拾起那柄长虹刀,道:"翟兄可能怀疑这柄黑不溜秋的刀不是当年盛极一时的长虹刀。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这的确就是刀魔那柄令人闻风丧胆的长虹刀。千真万确,如假包换。一别十年,想不到它已积了这么厚的锈斑。"翟狐道:"兄台所指的故人就是归九歌?"养蜂人笑了笑,道;"很凑巧,你我所找的竟是同一个人。"他顿了顿,又道,"直到这时,我还是劝翟兄尽快离开此岛,否则那卦象就要应验了。"翟狐阴阴笑道:"你见过老鼠找到食物的时候,会突然舍弃而去吗?"养蜂人道:"你这个比喻用得很是有趣,不过,你没看见那食物正在老鼠夹子上吗?"翟狐鼻孔里哼了-声,道:"能跟刀魔一战,纵然战死,又何憾之有?"

七、梦非梦

空中飘着丝丝细雨,烟雨岛上的这片沙滩在烟雨中显得尤为凄迷。

翟狐凝视了养蜂人好一会,道:"不管你是归九歌的朋友也罢,仇敌也罢,翟某希望无论用什么手段逼归九歌出手,你都不要干预。"养蜂人无奈地道:"看来我只有作壁上观了。"翟狐露出诡异的一笑,忽地,他长身一跃,身形如鬼魅般地射进木屋。养蜂人稍稍一呆,却见翟狐须臾间就从房中射出,手中已搂了一个人。一眨眼,归九歌追逐出来,怒目瞪着翟狐,厉声道:"翟狐,放开我师妹!"翟狐脸上掠过一丝冷酷的笑意,道:"归九歌,假使翟某不放霍蝉衣,你又能将我怎么样?"他显然是在激归九歌出手。

养蜂人脸色有些凝重,道:"在下也有一个老鼠的故事,翟兄想不想听听?"翟狐讶异地瞪了养蜂人一眼,道:"刀魔既在翟某眼前,翟某再也没有耐心听你的废话。"养蜂人道:"我想,这则故事对翟兄有好处,否则翟兄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听在下的废话了。"翟狐瞟了瞟归九歌,见他茫然地看着养蜂人,不禁有些纳闷。只听养蜂人缓缓说道:"老鼠固然是人人喊打,不过,如果没有必要,又何妨放它一条生路。这道理非常简单,万一你把老鼠逼得走投无路,它一定会咬坏你身边一些贵重的东西,到那时,则悔之晚矣。"翟狐狂笑道:"翟某倒要看看归九歌这只大老鼠如何咬我?"说着,把掌握中的霍蝉衣从右手换到左手,霍蝉衣的脸容终于映现在他的眼帘中,他不禁大为惊骇。他从来没有见过"梦非梦"霍蝉衣的容貌,可是,她既然被誉为江湖第一美女,那么,即使不能倾国倾城,也足以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了。然而,乍现于他眼中的霍蝉衣却是满面坑坑洼洼,斑斑点点,像被乱雨打过的泥沼,比麻子还要令人恶心。翟狐一时懵了。

养蜂人并没有对霍蝉衣的凄惨容貌显出分毫惊讶之色,他的脸上露出浓厚的痛惜之色,道:"翟兄,我劝你还是放了霍姑娘。"翟狐左手依旧紧扣着这个奇丑无比的女人,道:"她真的就是’梦非梦’?"养蜂人凄然点头道:"千真万确。"翟狐心中又惊又喜,虽然他想不通这个丑陋不堪的女人为什么会被称为武林头号美人,但他知道,只要他控制住霍蝉衣,就不愁归九歌不跟他一决高低。

霍蝉衣突然叫道:"姓翟的,你可以杀了我,归大哥是不会同你比刀的,反正我也活腻了。"她说话时非常吃力,每说一个字,都好像快要断气似的。

翟狐为了能跟归九歌一战,无所不用其极,他根本没把霍蝉衣的话听进去,右手慢慢地抽出了他的寒月刀,指着归九歌道:"归九歌,为了跟你决战,翟某已经等待了好多年。莫怪翟某用卑鄙的手段来迫你出刀,其实这一切,在我的心里,又何尝不是你逼我的?"归九歌目光幽幽地望着他,道:"你真的不放?"他说的虽然只有五个字,但这时,他所说的每一个字已经变得像一根根钢针,掷地有声。翟狐针锋相对地道:"倘若你不愿与我比武,那就莫怪翟某刀下无情了。"说着,他将刀刃贴紧霍蝉衣的脖颈。

归九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那佝偻的腰身刹那间挺拔起来,双目射出奇异的精光,他朝养蜂人道:"墨兄,请把刀给我。"养蜂人微笑着将长虹刀掷给归九歌,归九歌舒臂接刀,向养蜂人道了声谢。直到这时,翟狐才知道那养蜂人姓墨。不过,他已无暇去寻思养蜂人到底是什么来历,推开霍蝉衣,右手握紧寒月刀,逼视着归九歌。无论如何,这是翟狐此生最重要的一战,他必须凝神应付,努力探索刀道的真谛。

翟狐紧紧地凝视着归九歌,忽见归九歌的眼珠朝霍蝉衣微微一转,心中一喜,长身飞扑,那柄弯如冷月的寒月刀自上至下,夹着尖锐的刀声,直往归九歌的头顶劈落。这一招叫作"飞流直下三千尺",在"心似蛛丝游碧落"身法的配合下,显得气势磅礴,曾在江南纵横一时的童夜啼就是死于这一刀之下。

归九歌眼见寒月刀疾速袭来,却没有闪避,甚至也没有挺刀招架,只是用脚尖在沙滩上轻轻一踢,一蓬细沙反击翟狐的面门。翟狐知道,这些细沙经归九歌这样的高手踢出,每一颗沙子都具有穿颅裂脑的杀伤力;而且沙子奔来的速度比他寒月刀的速度还要快三分,翟狐立刻就判断出在沙子袭到自己脸颊之前,他的刀未必能够砍中归九歌的头颅。刹那间,寒月刀化作一道刀幕,把那蓬细沙绞得粉碎。

养蜂人遥遥望见,不禁赞道:"’池光天影共青青’,翟兄端的是好刀法。"翟狐在对峙中听养蜂人又叫破了自己的这一式刀法,讶异非常。猛然间,他想起-个人来,养蜂人精于剑术,又姓墨,难道是……

然而,他无暇寻思养蜂人的身份,归九歌的长虹刀终于反击了。归九歌攻击的速度并不是特别快,但弥漫开来的刀气已紧紧笼罩住了翟狐。翟狐岂敢怠慢,刀光一闪,刀走轻灵——"一条寒玉走秋泉",欲以巧制拙。可是,翟狐的刀式一出,归九歌的招数瞬息转变。翟狐心下大骇,这才知道归九歌之所以能够被称为"刀魔",完全是因为在刀法上有别具匠心的造诣,决非浪得虚名。接连数十招,翟狐拆解得透不出气来,而归九歌还根本没有使出过完完整整的一招。他几乎没有任何招式,只待翟狐出刀,他手中的长虹刀才随之变化。此时,翟狐真正体味到了师父平日所云的一段话:"刀道的最高境界是不拘泥于一招一式,而是随对手的变化而变化,此即所谓的无招胜有招。"一直以来,翟狐无法理解这段话,他觉得太抽象了。而此刻,他却真切地感受到了。 可是,翟狐岂肯认输,急急使出杀手锏"云自无心水自闲"、"终归大海作波涛"。这两招刀势却更合乎自然,是他整套刀法的精华和精髓。

正在养蜂人惊叹这两招绝世刀法的同时,归九歌也是一惊,这两招就算是在变得心浮气躁的翟狐手中使出来,他还是觉得疲于应付。归九歌忽地长叹一声,长虹刀横扫而出。

这是平平淡淡的一刀,甚至称不上是什么招式。然而,当归九歌挥刀的时候,那长虹刀就变了,那锈迹斑驳的漆黑刀身,忽地亮了起来,似乎刀身已然通透。归九歌出刀的去势并不是太快,也不是太慢,可他每挥出一寸,刀上的亮色就增添一分,先是长虹刀笼上一层紫光,后又显现红光,一刹那之后,又出现了橙、黄、绿、蓝、青,刀身在归九歌神奇内力的激发下,放射出七道耀眼的光彩。

十余丈外的养蜂人曾经见过这样的刀光,并不如何感到吃惊,他知道那七彩长虹般的刀光并不仅仅是长虹刀放出来的,而是归九歌的独门真气。只有修炼成长虹刀谱上的内功,才能使长虹刀激发出如此灿烂的刀光。这是-种奇异的景观,细雨中居然出现了一道令人如醉如痴的彩虹,即使养蜂人曾经亲眼目睹过,还是觉得有些眩目。

翟狐身处其中,更是被那梦幻般的刀光重重笼罩住了,他从来不敢想像世上还有如此璀璨的刀法,那色彩美丽得刻骨铭心。他的眼中,只看见那光彩夺目的景象,却看不见长虹刀的招式,也看不见自己的寒月刀,一切都迷失了。

这就是"刀魔"的长虹刀,也是摄人心魄的一刀,又是灿烂的一刀。当刀光消逝之后,翟狐已经在一蓬血雨后横尸在地,整个身躯被拦腰砍为两截。"刀魔"虽然已经有十年不出刀了,但翟狐只能是"小刀魔",永远取代不了"刀魔"。冥冥之中,竟被养蜂人不幸言中,翟狐果然难返故乡;也应验了他杀童夜啼之前所立的毒誓:分身而死!

八、刀剑笑

烟雨岛的上空细雨霏霏,养蜂人依旧远远地站在-边,忽然他悲天悯人地道:"其实,来烟雨岛的途中,我替他占过-卦,告诫他上烟雨岛必有血光之灾,可惜忠言逆耳,以至于枉送了性命。"归九歌抛下长虹刀,默默地上前扶起霍蝉衣。那刀黑漆漆的,在雨地里毫不起眼,叫人很难相信它刚才曾激射出追魂夺魄的光芒。

霍蝉衣突地挣开归九歌的扶持,对着养蜂人淡淡地道:"墨吟风,如果你是杀我的,现在就请动手吧。"她说话的时候虽然还很费劲,但口气中充满了刚毅。

那个被称为墨吟风的养蜂人洒脱地一笑,道:"我为什么要杀你?"墨吟风的反问倒教归、霍二人微微一怔。归九歌道:"墨兄苦苦追寻了我们十年,难道不是想杀我们夫妇吗?"墨吟风道:"说实话,前天登上烟雨岛的时候,我还是迫不及待地想杀你们为父报仇,然而现在,复仇的念头不知怎的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决定放弃了。"这养蜂人不是别个,正是十年前败在"刀魔"归九歌刀下、人称"剑佛"的墨超之子墨吟风。墨超跟归九歌决战之后,由于内伤颇重,半年后不幸病故。可以说,墨超是死在归九歌手里的。为报父仇,为雪父耻,墨吟风找归九歌清算血账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想不到面对不共戴天的仇人,墨吟风居然选择了放弃。

归九歌道:"为什么?"墨吟风沉痛地叹息一声,道:"因为霍姑娘这张脸。严格说起来,当年之事,罪魁祸首应该是我。霍姑娘的武功是我所废,容颜是我所毁,给霍姑娘带来终身的痛苦,而这一切,全是我一手造成的。如果真的要报仇,或许,你们的理由更充分。"原来当年归九歌找墨超决斗是有缘由的,并不仅仅是想跟剑道第一高手一决雌雄。那时,霍蝉衣是江湖第一美女,无论是她的玉容还是身段,恐怕都只有在梦中才能想像得出,所以,江湖上称之为"梦非梦"。遗憾的是,霍蝉衣虽然有着天仙般的容貌,暗中却是江湖上的巨盗"女王蜂",常以美色相诱武林中人为她作案,事成之后又杀之灭口,手段之辣,骇人听闻。当然,这一切鲜有人知,起初连她师兄归九歌也不知道。

墨吟风当时是一名年少气盛的捕头,他从种种蛛丝马迹中查知霍蝉衣就是"女王蜂"。于是,他寻上门去。在他的剑雨之下,不但废了霍蝉衣的武功,也毁了她那张勾魂夺魄的脸。这对一个漂亮的女人来说,无疑生不如死。归九歌对霍蝉衣心仪已久,当他得知此事之后,并不嫌弃霍蝉衣满是伤痕的容貌,前去找墨吟风问罪,这才有了他跟墨超的那一战。

归九歌重创"剑佛"之后,没有再拿墨吟风开刀,因为那一战实际上是他输了。墨超起码有三次机会可以一剑刺杀他,但墨超都放弃了。直到归九歌的长虹刀化出迷幻般的光芒时,他已是避之不及,终于败在归九歌的刀下。这一切,除了墨氏父子,就只有归九歌自己心里清楚,如果墨超真的痛下杀手,那么他十有八九将当场毙命。

这一战之后,归九歌内心负疚,加之霍蝉衣情绪不稳,不便出头露面,因此对江湖之事心灰意冷,才决意告别江湖。

整整十年了,归九歌心里一直没有平静过,感慨地道:"无论如何,令尊终究死在我的手上,父仇不共戴天,墨兄杀我,也许是对我们夫妇的一种解脱,我决无半句怨言。你知道吗,自从重伤令尊之后,我-直忍受着来自良心的谴责,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感到自己活得越来越累。"墨吟风长笑一声,道:"归兄又何苦如此自责。其实,其间究竟谁对谁错,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家父在世之日,一直告诫我,不能为此事找你寻仇。可是,我太年轻了,家父的话如何听得进去,我恨不得食你之肉,寝你之皮。是以,家父亡故之后,我一直疯狂地打听你们的下落。"归九歌喃喃道:"谁对谁错,谁能说得清楚?"墨吟风道:"不错,霍姑娘当年行为固然是千夫所指,但我既废了她的功夫,又何苦要毁她的容颜呢?直到今日,我目睹霍姑娘的惨状,才知道自己的罪孽有多深。"归九歌沉吟片刻,道:"可是,当年跟令尊的那场大战,我明明知道令尊剑下留情,我却还是下了杀手,我有愧于令尊呀。"墨吟风道:"七年前,你们还在滇南隐居的时候,我曾不知天高地厚地寻上门来,其实那时归兄又何必移家躲避呢?看了你适才的刀法,我才知道七年前我绝对不是你的对手,你又为什么放弃断绝后患的机会?"归九歌黯然道:"我既失手伤了令尊,再杀你,于心何安?"墨吟风摇摇头,道:"还有五年前的鹿门山、四年前的长安、三年前的蓬莱、去年的大别山,我一次次寻来,你们一次次搬迁,其实以你的刀法,对我又何惧之有?"归九歌道:"三年前,我或许还有把握胜你,然而,去年在大别山上,我发现你的剑术已经突飞猛进,甚至胜过令尊当年,特别是你那蒙目刺蜂的剑法,正是克制我那七彩刀光的绝技。只要你阖起双眼,我那长虹刀法对你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墨吟风没料到归九歌竟然早就知道自己为了免受长虹刀法绚丽刀光的影响而在苦练盲目剑法,道:"我那盲剑还未练到家,而归兄经过十年的韬光养晦,刀法却更上一层楼,即使不激发出那七道迷眼的光彩,也已经进入了刀道的最高境界。无招胜有招,这种境界,我恐怕还得练三年。"归九歌沉默了很久,才道:"这么说来,墨兄真的不想杀我们了?"墨吟风淡淡一笑,道:"此时此刻,我只希望霍姑娘莫要怨恨我。我知道,在这十年之中,你们生活得也很凄苦,这种日子并不是任何人都有勇气去面对的。不管霍姑娘曾经犯下多么大的罪孽,这些年所受的苦楚已足够赎清了。何况,我相信,霍姑娘纵然还未能立地成佛,也应该说已经大彻大悟了。"说到这里,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又道,"所有一切恩恩怨怨,我们就把它遗忘在这细雨微风中吧。"归九歌感慨万千,他想不到墨吟风具有如此宽阔的胸襟,对父仇都能够付之一笑。他觉得,当日年少轻狂的墨吟风,已隐然有了昔日"剑佛"遗风。

霍蝉衣轻声道:"这么说,我们不用搬家了。"墨吟风不再言语,突地抽出盘在他腰间的软剑,道:"归兄,请拣起你的长虹刀。"草帽下的脸庞露出一片真诚的笑容。

归九歌微微一愣,立刻,他也笑将起来。他已经有整整十年没这么尽情地笑过了,这一瞬间,仿佛以前的一切苦难和不幸都化作了昨日云烟,他不再觉得生活有什么不如意,霍蝉衣容貌虽不再艳丽如昔,但毕竟倾心爱他,只要有爱,就足够了。

烟雨中,笑声中,刀剑撞击出灿烂的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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