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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林寒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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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九宫

八月钱塘水问天

六和寺往东四十余里,钱塘江边,有一方空阔的天然石坪,人称“听潮石”。站在石上,可以俯瞰日夜奔腾的钱塘江水,是秋日观潮的好去处。

中秋前后,是观潮的最佳时节,听潮石上的游客络绎不绝。八月十六日夜,皓月当空,涛声澎湃,天下驰名的钱塘狂潮尽在眼底。可是,此刻听潮石上却没有了往日的拥挤与热闹,只剩下银色的潮头在如水的月光下一次又一次地撞击着静静的听潮石。

“百变郎君”乐有涯呆呆地站在听潮石上,盯着对面的阳禹和阴问春,口中默默地念着“如意双飞,阴阳魔蝶”,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剧斗中不能出来。他恍惚中又看到:

阳禹潇洒地挥舞着手中的折扇,虽被灵隐寺的煮茶禅师、普陀山观音院的住持妙音神尼、江南大侠麻宁、晚雨庐少主人方曜他们五人,围困于晚雨庐的不传之技“五行诛魔阵”之内,却仍是一副闲庭信步的神态,仿佛舍不下远来观潮的那份闲情逸致。阴问春虽不像他那般轻松,却也将手中一长一短的鸳鸯刀舞得风雨不透。只见阳禹脸上的笑容更灿,骤然将折扇合拢,加快了进攻的速度。顷刻间,煮茶禅师、妙音神尼、麻宁竟全都毙命,方曜也被伤了双腿,只剩下他一人。

“如意双飞,阴阳魔蝶”指的就是阳禹、阴问春夫妇。两人不仅杀人无数,而且还有一个最大的嗜好就是喜欢盗窃各门各派的武学秘籍参阅。他们向来一起行动,每次作案后都会留下一对分别由黄金和白银锻造的、象征身份的蝴蝶,大有藐视整个武林之意。因此早已成为江湖中公认的魔头,人人皆欲得而诛之。然而,两大魔头不仅武功高深莫测,且擅长易容改貌,因此江湖中人对他们的多次围剿都以失败告终,这次也不例外。

乐有涯明白自己再无生还的可能。此时,他心中只惦念着妻子:“阿菲,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能跟你长相厮守了。”

阳禹并没有急着取他的性命,而是摇着手中的折扇:那扇骨和扇面看上去跟普通折扇没有太大区别,也就一尺长短,只是扇面的画在月色中倍显妖异,不见花草虫鸟,唯见一对蝴蝶,一红一黑,红得令人惊悸,黑得则令人窒息,道:“五人中以阁下的剑势最为飘逸。阳某素来不杀无名之辈,敢问阁下是哪一位?”乐有涯叹道:“区区乐有涯。”他心头黯然,暗想平生何等逍遥快乐,看来今夜像他名字一样,快乐已到了尽头。

“乐有涯?”阴问春不由多打量了他两眼,道,“是不是曾经专拐良家妇女的那个百变郎君?”乐有涯苦笑道:“你们可以杀我,却休得以言语羞辱我!”阴问春冷笑道:“杀你,还不是举手之劳?不过……”乐有涯忽然恐惧起来,不知“阴阳魔蝶”将以何种手段折磨他。阴问春忽然大笑起来:“这样杀了你岂非无趣?何况,你我勉强也有共同志趣。”乐有涯大是困惑,迷惘地望着她。阴问春道:“阁下不是叫百变郎君吗?听说你的易容术叫什么‘瞒天大法’。恰好我对易容术也情有独钟,因此,我可以暂且饶你不死,一道来玩玩游戏。”乐有涯不禁问道:“什么游戏?”阴问春妩媚地道:“这游戏非常刺激。今夜我可以让你生离此地,以一年为期,如果一年内我们找到了你,那么就杀了你;如果找不到你,那么一年后你就自由了。这样是不是多了点乐趣?”乐有涯脸上重新笼罩上一片死灰。原来“阴阳魔蝶”放他一马,不过是给他多残喘一阵罢了。阎罗王夺人魂魄或许会有偏差,但绝没人会怀疑“阴阳魔蝶”的狂言。

阴问春似乎担忧地道:“以前我们跟辽东的‘九面神’也玩过,可惜太令我失望了,仅仅熬了一个月,他就被吓得一命呜呼了。乐郎君可别让我们再添遗憾啊。”说话间,她的面容陡地变了,适才还颇具丰韵的脸颊,竟仿佛一下子老了三十岁,更让人惊骇的是她喉头处竟突起一个喉结来。若非衣饰尚存,乐有涯几乎不敢相信此人就是阴问春。惊悸中,阴问春又恢复了本来的面目,娇笑道:“这套易容术叫作‘如意梦魂’,白道上有人叫我们‘如意双飞,阴阳魔蝶’,这‘如意’二字就是指此。不知比乐郎君的‘瞒天大法’如何?”

乐有涯从头到脚一片冰冷,他从未见过如此高超的易容术,竟能不借外物,随心所欲地变化自己的面孔,这比他的“瞒天大法”何止高明百倍。

阴问春挽着阳禹的胳膊,轻蔑地瞟了方曜一眼,又望了望乐有涯,道:“乐郎君千万不可让我们失望啊!”

乐有涯似若未闻,怔怔地站在那里。月光明亮如镜,而他的世界却是漆黑一片。

雪泥鸿爪疑芳踪

一场大雪后,家家户户的屋脊都爬满了白雪。

天还未亮,九宫庄的门仆甄伯就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他刚想叫身旁的老伴去开门,忽然意识到老伴前天因为唠叨了几句新丧的庄主夫人的不是,已被他一耳光打跑了,不由微微叹了口气,披衣出房。寒风拂来,他禁不住哆嗦了一下,嘴里不停地发着牢骚:“哪个催命鬼,这么早就来勾魂?”

甄伯刚刚卸了门杠,一个中年汉子就神色慌张地闯了进来。甄伯认得他是看守苏氏陵园的佃户苗宝根,便叱道:“宝根你奔丧啊?”苗宝根一脸苍白地道:“我……我也不知道是……是不是奔丧。”甄伯暗猜他一定是在墓地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事物,才会这样慌张,取笑道:“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被吓成这副德性?”苗宝根听他这么说,几乎要哭出声来:“我要见老爷!”甄伯见他这样,惊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苗宝根惶然道:“夫人她诈尸了!”甄伯浑身一震,身上披着的棉袄滑落下来。

庄主夫人姓水,叫水芳,是止水斋的二小姐,和九宫庄庄主苏雷成亲五年,不幸却在八天前亡故。甄伯本非九宫庄的人,而是跟随水芳陪嫁过来的老仆。他敬重苏雷,更不允许任何人对水芳乱嚼舌头。他老伴就是在前天,偷偷对他说庄主夫妇关系不睦,才被他打了一记耳光气跑的。

诈尸!这无疑于一块巨石掷进平静的湖面。苏雷这数天几乎未合眼,此时正浑浑噩噩地坐在书房,对着水芳生前的画像发呆。当苗宝根嗫嚅着说出“诈尸”二字时,他腾地从红木椅子上弹了起来,扼住苗宝根的颈脖,连声狂喝:“你胡说!你胡说!”甄伯从来不曾见过苏雷这般失态,急急拉住他的手腕:“老爷,这会掐死宝根的。”苏雷渐渐恢复神志,狐疑地盯着正伸手揉脖子的苗宝根道:“你没有骗我?”苗宝根脸上惊惧之色丝毫未减:“小人哪敢欺骗老爷,夫人真的从坟里跑了出来。”

风雪依然,陵园那处新坟已经被扒开,雪泥相间,一片狼藉。棺盖被掀在墓坑外,棺内苏夫人的尸身已不翼而飞。不过令人感到惊奇的是,苏夫人的尸身虽然不见了,但陪葬的金银玉器却一件不少地陈列在棺木里。

苏雷神情复杂地盯着棺木,脑里涌出诸多疑问:谁掘了墓室?俗话说偷雨不偷雪,为什么窃贼选择难以掩饰行踪的雪夜盗墓?既然盗墓,为什么这些金银玉器一件未失?难道真的是诈尸?他似乎有点激动,布满血丝的双眼射出灼人的光芒。

此时苏雷的堂兄、九宫庄总管苏云,正在一旁仔细地盘问苗宝根。他看上去极为精干,手中风雨不改地握着一个酒杯。他盯着苗宝根,不动声色地道:“你何时发觉庄主夫人坟墓被掘的?”苗宝根看上去极为恐惧,闪避着苏云咄咄逼人的目光,支吾道:“四更时候吧,小人先看到夫人从坟里飘出来,然后才听到四更鼓点。”苏云见他吞吞吐吐的模样,目光更加犀利:“四更天你怎么会跑到屋外,难道你早知道会有异常情况发生?”苗宝根连连摆摆手:“不,不,小人是听到挖掘声才起来巡查的。”苏云道:“挖掘声?如此说来是有人盗墓了。庄主夫人坟墓被盗,你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苗宝根自知失职,任由苏云责备,也不说话。苏云见他面红耳赤地一句话也不说,又道:“那挖掘声是什么样的,你说说看。”苗宝根惊魂未定:“起初……起初是轻轻的,每隔一阵子才传来数声。也怪小人不够警觉,迷迷糊糊的,分不清是不是在梦中。后来声音变得响亮了,起落声也紧了,小人就急忙起来查看。”苏云道:“你能听出来挖掘的工具是锄头还是铁锹吗?”苗宝根怔了怔:“锄头?不,好像……好像是铁耙的声音,还……还有铁铲。”

苏云似乎琢磨着什么,忽然将一旁的胞弟苏雨唤过来耳语了几句。苏雨惊疑地瞟了苗宝根一眼,就和庄中武师谌弘一道往陵墓外走去。苏云回过头,拍了拍苗宝根的肩膀:“苏某素来相信你秉性忠厚,希望你能说实话。你出屋后,有没有见到挖墓的贼子?”苗宝根惶恐地道:“没有。小人在陵园内转了一圈,不但没见到那盗墓贼的影子,而且连起先的挖掘声也消失了。”苏云放眼陵园积雪,道:“按理说,积雪这么厚,就算那贼子见被人发现逃跑了,也该在雪地上留下痕迹啊,为什么陵园里就只有你一个人的脚印?”苗宝根面色陡变:“苏总管是怀疑小人?”苏云冷冷一笑:“你何必如此紧张?找不到盗墓贼,难道也找不到你所听到的铁耙和铁铲吗?”苗宝根一脸无辜地道:“起初小人也很奇怪。可就在小人百思不解之时,庄主夫人的墓里忽然有了动静。”苏云讥讽道:“有什么动静?”苗宝根道:“小人……小人远远望见棺盖飞了起来,然后庄主夫人轻飘飘地浮了上来,在……在半空飞舞了好一会儿,最后朝西北角飞了出去。”他面上不时变换着表情,显是心有余悸。苏云神色渐变,透着浓浓的怒色,道:“你看见庄主夫人飞起来,就没有叫唤一声?”苗宝根身躯剧震,道:“那时小人早吓掉了魂,哪里还张得开嘴!”苏云紧握手里的酒杯,双目死死地盯住他:“你平日言语不多,今日不觉得说得多了些吗?”苗宝根愕然道:“苏总管问起,小人岂敢不答?”苏云怒道:“苗宝根!你可知道,话越多,错也就越多。事到如今,你还不从实招来?”

这声暴喝将苏雷及其他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了。苗宝根道:“小人说的都是事实啊。”苏云狂笑道:“那么,为什么陵园雪地上只有你一个人的足迹?难道盗墓贼也是飞走的?”苗宝根脖子涨得通红,道:“这小人哪里知道?”苏云冷笑道:“你以为你信口乱编的故事就能骗得了人?”苗宝根大呼冤枉。苏云冷哼一声,继续道:“还有铁耙和铁铲,苏某只是试探你一句,你竟然能够辨别出挖掘坟墓的工具。你刚刚不是说半梦半醒吗,耳朵又怎地这般灵光?”苗宝根急辩道:“小人也只是猜测呀!”

苏雷神形憔悴,只是静静地看着堂兄叱问苗宝根,一句话也不说。甄伯则有些不忍,忙上前相劝:“苏总管何必大动肝火?宝根是本分人。”苏云好像怒不可遏:“本分人?本分人做起恶事来才让人想不到呢!”甄伯道:“宝根做了什么恶事?”苏云果断地道:“苏某敢肯定,所谓诈尸,完全是他为了掩饰监守自盗编出来的谎言。”

厚道的苗宝根不禁有了火气:“苏总管,你可不能血口喷人!”在场众人也多为他愤愤不平,他们都了解苗宝根,没人相信这么老实的人会做这丧天良的事。苏云怒极反笑:“苏某血口喷人?你以为你是哪根葱,值得我来污蔑你?”甄伯生恐他动手伤人,拦于二人之间,道:“苏总管说话要有凭据。如果宝根监守自盗,那么二小姐的陪葬品为什么原封不动?宝根总不至于盗一具尸体吧。”苏云道:“谁知他搭错了哪根筋?”

苏雷暗觉苏云的推断不合情理,正欲劝阻,苏雨和谌弘各持一把铁铲、铁耙挤进人群。苏雨把铁铲递给苏云,道:“大哥,我跟谌大哥果然在宝根住处找到了这两件东西。”苏云接过铁铲,稍一察看,就声色俱厉地对苗宝根道:“贼子,你还有何话可说?”

苗宝根脸颊青一阵白一阵,急辩道:“这能证明什么?谁家没有铁铲、铁耙?有这东西的都是贼了?”话音未落,“啪”的一声,他脸上已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记耳光。苏云指着他,骂道:“狗贼子,你看看这泥沙!”苗宝根定睛一看,立时魂飞魄散。只见铁铲背面沾有一团团潮湿的泥沙,一粒粒细沙微呈粉红。整个陵园内,只有水芳墓边的泥土里掺有这种粉红色的沙粒,是苏雷特地从别处购置洒在墓前的。见事情败露,苗根宝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苏雷面前,左右开弓地掴起自己耳光:“老爷,小人不是人,小人不是人……”

见此情景,众人俱是一惊,万万没有料到这个平日里看着那么老实的人,竟真的监守自盗,不禁全都唏嘘不已。

苏雷好像也难以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隔了良久,眼见苗宝根的双颊已肿起老高,他才铁青着脸,道:“住手吧!”他的嗓音并不洪亮,苗宝根闻声则立刻停手,忐忑地望着他。苏雷的神色甚是忧郁:“宝根,这几年,我苏某人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你?”苗宝根磕头如捣蒜,连连道:“不,不!老爷待小人恩重如山。”苏雷道:“既然苏某人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要做出这等龌龊的事情?”苗宝根泪流满面,一副悔恨不及的模样:“不,老爷,是小人的心让野狗叼走了。下次……下次再也不敢了。”苏雷忧伤地道:“还有下一次吗?清早在书房里我就该掐死你!”苗宝根额上磕出血来,连呼“老爷饶命”。苏雷凄然凝望着墓坑内的空棺,道:“夫人的尸身呢?”苗宝根脸上再次汇集着浓重的惊骇:“小人真的不知道,老爷。小人打开棺盖时,就是现在这个样子。”苏雷道:“既欲盗墓,为什么不取了金银玉器?”苗宝根惧意更深:“那时小人魂都飞了,哪里还敢取什么珠宝,只顾拔腿狂奔。后来怕天亮后老爷追问,才心惊胆战地来取回铁耙、铁铲。然后,小人就急忙到庄内报讯去了。”苏雷目光冰冷地盯住他,道:“开棺后,你真没看到夫人的尸身?”苗宝根又抽了自己一阵耳光,道:“小人真的没有看见庄主夫人的尸身啊。都怪小人让猪油蒙了心窍,这时候了,怎么还敢欺骗老爷?老爷,你就饶了小人这条狗命吧。”苏云骂道:“狗贼子,定是你丧尽天良盗了庄主夫人的尸身,你到底将她藏到哪里去了?”苗宝根面上遍是血泪,道:“老爷、苏总管,小人真的不知道哇!”甄伯是水芳的陪嫁老仆,也不想女主人的遗体丢失得不明不白,道:“老爷,还是报官吧!”

苏雷沉默了一会儿,微叹一声,缓缓地伸出右手,朝苗宝根的头顶按了一下。只见苗宝根如遭雷殛,浑身震了一震,萎然俯地,从口鼻喷出血来。苏云惊道:“庄主,这中间尚有许多细节不明了,怎么就杀了这贼子?”苏雷抬眼哀伤地望着犹自飘着雪花的天空,一字一字地道:“他该死!”苏云不是不会杀人,但他心思缜密,觉得堂弟如此杀了苗宝根太过草率,叹道:“这贼子确实死上七八回都不为过,可是,他向来老实本分,怎么会生出盗墓的歹念?我总感到此事有些蹊跷。”苏雷似是有些不满,道:“此事我自有主张。”他转头对苏雨道:“雨弟,你去宝根家里安顿一下,花多少银子无所谓,就是别让他们乱说话。”然后,他又吩咐谌弘、覃祯、桓炎和叶千灯等九宫庄四大武师:“麻烦你们四位带些人手,分头去寻找夫人的下落。”

甄伯还是第一次见苏雷杀人,想不到如此轻描淡写地就结束了一条性命,看到他杀人前后这般不动声色,不禁不寒而栗,怔怔地立在风雪中。

两个月前九宫庄还只有三大武师,叶千灯刚来不久。他本是沧州人氏,长于暗器,曾一举打灭近千支烛火,因此得名,真名反而没人叫了。他来九宫庄,原本是为了挑战。

九宫庄、晚雨庐、止水斋、怀古堡齐名为武林四大世家,而九宫庄声名最著。相传九宫庄崛起已历二百多年,到苏雷已是第十一代。黑白两道总有不少狂徒觊觎庄内传说的无上秘籍《九宫大典》,却没有一次能够得逞,就连江湖中最喜欢“借阅”他人秘籍的“阴阳魔蝶”也未曾光顾。苏雷从不轻易出手,众人只知道他的武功学自《九宫大典》,却没有几个人真正见识过。只是偶尔从苏氏子弟的出手中,得知《九宫大典》里有九宫步、九宫印、九宫剑、九宫火狐狸爪等独家绝技,另外还有一种叫九宫真气的内功心法。有人曾推测,休说是“阴阳魔蝶”,就算是武林中公认的第一高手“剑王”沈沉,也未必是苏雷的对手。

叶千灯嗜武成性,为了见识《九宫大典》上的绝学,遂挑战上门。他虽胜了覃祯、桓炎、谌弘等三大武师,将苏雨的九宫步、苏云的九宫剑,破得一无是处,但苏雷仅用一招,就将他制服了。叶千灯输得心服口服,遂投至九宫庄门下,听任苏雷调遣。

叶千灯率了庄丁往西北方向找寻水芳的踪迹。第三天中午,他独自回来,到书房面见苏雷。苏雷见他进来,道:“叶老弟找到夫人了吗?”叶千灯道:“找到了。”苏雷似乎早已料到这个回答,赞赏地道:“夫人还活着吗?现在何处?”叶千灯好像有些为难,道:“她还活着,在城西百里外的慈云庵。”苏雷眉头紧锁,道:“慈云庵?她在慈云庵做什么?”叶千灯也困惑地道:“听庵里的住持说,三天后夫人就将剃度出家。”苏雷惊道:“落发为尼?你为什么不接她回来?”

叶千灯脸上难色更盛:“这恐怕还需庄主亲往。”苏雷奇道:“为什么?”叶千灯道:“因为她好像不认识属下了,责问我是什么人。”苏雷更是诧异:“虽然你来庄中日子尚短,但是夫人怎么可能不认识你呢?”叶千灯道:“属下也大惑不解。后来她又问了属下一句话。”苏雷道:“她又问什么?”叶千灯一字一顿地道:“我、是、谁?”

醒来不识南山雪

“我是谁?”回庄后,水芳嘴里翻来覆去就是这三个字,她不但不认识叶千灯,连丈夫苏雷都视若陌路。她身上穿戴的仍是出殡时的衣饰,神志则模糊不清,浑忘了自己是九宫庄的女主人。她神情憔悴,深深的迷惘之色掩盖了往日风采。更令苏雷哭笑不得的是,她只愿跟陪嫁丫头水碧拥衾而眠,死活不肯和他同房。

腊八那天,风雪已霁,阳光灿烂,人们都到瘦西湖、观音山或者天宁寺赏雪去了。苏雷本欲陪同水芳去游览,因为去年初冬他们曾在瘦西湖雪夜泛舟,希望旧地重游能帮助她忆起前事。可他被水芳拒绝了,水芳说,不想单独跟陌生人相处。苏雷不禁苦笑,不得已,就让水碧在花园的踏雪亭里备了些鲜果、点心,请水芳去晒晒太阳。

花园占地百亩,设计甚为古雅。坐在踏雪亭内向南眺,便能望见南山上的积雪。水芳曾说,在此观景最好,尤其是积雪开始融化的时候,远山残雪,是她看不够的一道景致。水碧准备的鲜果、点心,也都是水芳“生前”喜爱的。然而此刻,她既没有多注视几眼南山的雪景,也没有食用盘中的鲜果、点心,只是痴痴地盯着池塘里的一对鸳鸯。

苏雷面露痛惜之色,不知如何才能引导她记起往事。他抬眼朝水碧使了个眼色,道:“碧儿,趁着天气晴朗,你将夫人的被褥拿到太阳底下晒一晒。”水碧是一个善解人意的丫头,自然明白他是借口支走自己,笑吟吟地走开了。苏雷目送水碧轻盈娇柔的背影出了花园门,才轻叹一声,从果盘里拿起一个金黄色的柑橘,缓缓地剥了皮,又细致地掰出一瓣,递到水芳面前:“夫人,这是你平时最喜爱的浙东蜜橘,不想尝尝吗?”

水芳困惑地瞅着橘子,喃喃地道:“我喜欢橘子?”苏雷笑道:“非常喜欢!夏天里你更喜欢杨梅。”突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呼”地掠了出去,扑进亭前的竹林中。水芳极是茫然,只见那竹林晃动了一番,苏雷又像一只大鸟飞回亭内,手里竟然捧着数十颗红得发紫、只有夏日里才有的杨梅。水芳惊讶地道:“你不是说杨梅是夏熟水果吗?这是从哪里来的?”苏雷淡然一笑:“夫人你忘了吗?这些杨梅是你在半年前封藏在竹子里的呀。如果不是刚才提起,我也险些忘了,却不知隔了这么久,还能否食用?”水芳分明已将贮藏杨梅之事忘得干干净净,她惊疑不定地拈起一颗杨梅,矜持地放入口中。

苏雷满面堆笑地看着她,好像比自己品尝鲜果还要幸福。忽然他的眼睛迅速地看了一眼水芳刚刚拿杨梅的左手,皮肤细白光滑,虎口处有一颗不太明显的黑痣,中指上带着他送的定情之物——红玉戒指。

水芳吐出内核,惊喜地道:“奇怪,一点也没变味。” 苏雷幽然一叹。水芳是半年前在古书里读到活竹里面藏杨梅的奇方,非要试验一下不可。那时他还不屑一顾,如今看来这是个好办法,明年夏天可在竹筒内多贮藏一些。水芳没有贪食,静静地凝视着他,突然幽幽地道:“我能够相信你吗?”苏雷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皱眉道:“除了相信你丈夫,你还能相信谁?”水芳将信将疑地道:“我……真是你的……夫人?”苏雷苦笑道:“千真万确!不过,以前你是称我‘雷哥’的。”水芳听了,顿时双颊飞红:“你骗我!”苏雷眼望她那含羞之状,也是热血一荡,道:“我不会骗夫人的。无论如何,你都是九宫庄的庄主夫人。”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揽她的腰肢。

“不要!”水芳如受了惊的兔子般一跃而起,脸上露出恐慌的神色。苏雷大为尴尬,伸着手,不知如何是好。水芳惶恐地盯住他,斩钉截铁地道:“在我记起自己身份之前,请……老爷尊重我!”苏雷细细凝望着她,柔声道:“如果不恢复记忆,夫人难道就一直跟水碧同榻而眠?”水芳似乎也觉得自己的固执对他颇不公平,歉疚地道:“对不起,老爷,我总感到我不是这里的人。”苏雷沉默片刻,道:“那么夫人还记得自己是怎么醒来的吗?”水芳双颊顿时褪了血色,恍若见到了极其恐怖之事,丹唇颤动不已,却久久未能出声。

苏雷心疼地道:“我本不该问这件事的。”水芳轻轻摇头:“不,我想问老爷,我到底是怎么‘死’的?”苏雷一愣,又静静地注视着她,道:“这都怨我未加细察,差点活埋了夫人。或许,你只是一时晕厥过去。”水芳奇道:“晕厥?”苏雷环顾四周,白皙的脸庞莫名地泛起两圈红晕:“夫人和我五年前结成连理,一直未有承欢膝下的子嗣。那夜,也就是上月廿六夜里,我……欲行周公之礼,岂料夫人竟……突然停止了呼吸。”水芳听闻帐帏之事,也微感羞赧,沉吟不语。苏雷痛心疾首地道:“当时,我以为夫人仅仅是一时昏迷,赶紧请来郎中。他一按脉象,说夫人生机已断。我闻言就懵了。幸好夫人吉人自有天相,居然在下葬多日后又苏醒过来。否则,我将会抱憾终身。”他一面说,一面情不自禁地抚着她的手,生恐再次失去心中至爱。

水芳这次没有抽回手,静静地望着他,道:“我醒转时只见满世界一片漆黑,却不知已身处棺木。因为我丝毫没有感觉到呼吸不畅。”苏雷稍稍一怔,道:“这或许和夫人从小修习止水玄功有关。”水芳道:“止水玄功?”苏雷道:“夫人难道忘了吗?你在止水斋自幼习武,曾练过止水玄功,可以在断绝呼吸的情形下龟息多日。”水芳道:“可能吧,我想不起来了。当时我往四壁顶了数次,都没法出来,心里绝望到了极点。我不停地问自己,我在何处,我怎么会在这里?”

苏雷脸上又是怜惜又是悔恨,道:“这都是我一手造成的,日后,我一定要用千百倍的怜爱来补偿对夫人铸下的大错。”

水芳脸上的惊骇之色丝毫未减,道:“就在万分绝望之际,我突然听到有铁器刨地的声音。由于不知道身在墓穴,我根本没想到是有人盗墓,心中却升起对生的强烈渴望。”她的神思宛若又回到午夜墓地,恐惧和惊喜相互交织,道,“我终于呼吸到了新鲜空气,当棺盖开启的一刹那,我才知道自己身在棺中。那时雪下得很大,我打了几个寒战,就试着站立起来,却陡见一个人站在棺外,那人在雪光中看上去极是朴实。可他好像被我吓坏了,哆嗦着站了好一阵子,突然抛下手里的铁铲,转身跑了。”苏雷微觉惊诧,插口道:“那是看守陵园的宝根。怎么会是这样?据他所述,见到的只是一具空棺呀!”水芳道:“当我弄明白是他掘墓的时候,一点也不恼他,反而充满感激。若非是他,我岂能重见天日?”她玉颊上飞过一些欣喜,继而又笼上迷惘,“那墓地太过恐怖,一个个被积雪覆盖的坟头似有幽灵探出头来。我一刻也不想在那里多呆,于是,掠出陵园的墙头,离开了那鬼森森的地方。”

苏雷暗思,这一点跟苗宝根编造的大致相似,可那“空棺”又是怎么回事?水芳又茫然道:“当我离开那鬼地方之后,却忽然意识到:我是谁?我到哪里去?在陵园的时候我看过墓碑,碑上空无一字,因此我根本弄不清自己是什么人。”苏雷解释道:“依照本地习俗,妇人不能单独竖碑的,只有当她的男人过世后,同穴相葬,方能在碑上凿刻‘某某德配孺人某氏’的字样。”水芳道:“我一时思绪紊乱,遂一直朝西北方向茫然走去。天可怜见,到了慈云庵,那里的住持答应收留我,我也不欲苦思自己的过去,请求住持择个日子帮我剃度。”她幽幽叹了一声,接着道,“后来的事,老爷全知道了。当叶千灯找来的时候,我实在不清楚我跟他有什么关系。”

“叶千灯?”苏雷轻轻地咀嚼着这三个字,随即笑道,“叶老弟到庄中时日不长,也难怪夫人不识得。可是,夫人还认识桓炎吗?”水芳诧异地道:“桓炎是谁?我为什么要认识他?”苏雷尴尬地笑了笑:“不为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他仿佛有些激动,伸手指着远处的南山,续道,“还有那里的雪,以前夫人是极其喜爱的。”水芳抬头瞟了一眼远处的山峦,道:“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喜欢那里的雪,对这里的一切,我都极感陌生。只有碧儿,不,还有来时在大门处见到的那个老人,我在恍惚间也觉得有些熟识。”苏雷嗟叹道:“那是甄伯,是止水斋的老人,随夫人陪嫁过来的。而水碧是夫人出阁那年招来的丫环,与夫人相处较甄伯短了一些。”水芳讶然道:“出阁那年?难道以前不是她侍候我吗?”苏雷道:“不。听你大姐说,你以前有个关系非常融洽的丫环,不幸在六年前得病死了。”水芳沉思着道:“我跟碧儿是不是像姐妹一样?”苏雷又是一怔,笑道:“这还用说,你们比亲姐妹还亲密。你大姐,就是镇江的裘夫人,还嫉妒这丫头哩!”水芳喃喃自语,道:“原来我还有一个大姐!”苏雷忽然轻声道:“夫人,你能记起那把钥匙吗?”这才是他今天谈话的正题。

陡闻此言,水芳身躯一震:“钥匙?什么样的钥匙?”苏雷将她细微的变化捕捉在眼里,道:“一把铜钥匙,柄上刻着丹凤朝阳的图案。”水芳颦蹙道:“那把钥匙老爷是交给我收着的吗?是不是非常重要?”苏雷沉静地望着她,道:“非常重要。或许,过些日子夫人能记起来。”他目光扫过花园,又道,“这庄院很大,包括这花园的踏雪亭前,有多处机关阵图,夫人可能也忘了,因此夜里最好不要出来走动。”水芳道:“我以前常常深夜不睡吗?”

“不。”苏雷迟疑地摇着头,道,“既然你跟水碧似曾相识,就让她多陪陪你,说不定她能帮你早日恢复记忆。”他嘴上虽这么说,心头却甚是沉重,她的记忆真的能恢复吗?

夜已深,风更寒,天地间一片静寂。苏雷心事重重地坐在灯下,对着水芳的画像出神,似欲从画像里揣摩出什么玄机。

苏云一手持壶,一手握着一个酒杯,推门进来。苏雷没有抬眼瞧他,仍然盯住画像。苏云自顾自地在右旁的椅中坐下,替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他又斟满一杯,举杯欲喝,却又放了下来,缓缓地道:“庄主不觉得水芳有些奇怪吗?”苏雷知他心存疑团,却故作漫不经心地道:“云哥你说什么?”苏云一针见血地道:“她不像是庄主夫人!”

苏雷佯装惊讶:“我怎么就没有感觉出来?”苏云一愣,又好像明白了什么,道:“或许,庄主身在局中,反不如旁观者清。”苏雷的视线终于从画像上转开,望着苏云,轻呼道:“好一个旁观者清!云哥能否细言,夫人除了丧失记忆外,还有多少反常之处?”苏云将酒灌入口中,道:“妙就妙在丧失记忆。如果她不假装失忆,以庄主的精明,怎么可能察觉不到这假夫人的蛛丝马迹?”苏雷道:“假夫人?云哥如何确定她不是水芳?”苏云喟然道:“可惜就是没有证据。可是,庄主相信死人能够复活吗?并且是死了七八天的人?我敢断言,庄主也有同样的疑惑。”苏雷黯然道:“今天之前,我确信死人不会复活。然而,在踏雪亭跟她聊了一会儿,我反而迷惑了。她看上去和水芳没有什么不同,也是左撇子,连体香都跟死前一模一样。或许,是因为她练过止水玄功的缘故吧。”苏云突然扬声道:“庄主就不曾怀疑过她是别人改扮,譬如‘阴阳魔蝶’?”

苏雷脸上肌肉颤了一下,道:“如意双飞,阴阳魔蝶?”苏云点头道:“不错,我怀疑这是他们夫妇的诡计。”他瞟了一眼皱眉苦思的苏雷,分析道,“他们盗窃武林秘籍的勾当路人皆知。前一阵子,他们在钱塘血屠江南大侠一行,返回北方途中,顺道来打《九宫大典》的主意,也不是不可能。”苏雷想及世代相传的《九宫大典》,神情更为凝重:“云哥的意思是说,夫人是阴问春易容的?”苏云道:“是呀,我们不可不防。‘阴阳魔蝶’武功已至登峰造极之境,易容变貌之术更是炉火纯青。”苏雷沉吟良久,道:“既然他们的武功已经登峰造极,又何须打《九宫大典》的主意?”

《九宫大典》上的武功,苏氏子孙并非人人可练。除了苏雷外,苏云也只练习了九宫真气、九宫剑等寥寥几门功夫,但却能在江湖上称雄。因此,他是绝不赞同“阴阳魔蝶”的武功胜过《九宫大典》的说法的,道:“或许是他们偷盗秘籍已成怪癖。”

苏雷暗觉堂兄的分析有些道理,可纵然阴问春能够知道水芳是个左撇子,那口音又如何模仿得来,难道她早有预谋,苦习荆楚方言?

苏云又喝了数杯酒,抬头看着那幅画像,道:“可惜庄主一时愤恨,杀了宝根,否则,或许能从他嘴里得知一些情况。庄主也知道,他是老实人,以他的秉性,我实在料不到他会盗墓。”苏雷道:“云哥是说,宝根盗墓是有人唆使,或者胁迫,难道真是‘阴阳魔蝶’?”苏云无奈地道:“宝根既死,我们也就无从知晓了。我只是想提醒庄主,庄主夫人即使不是阴问春假扮,也需多留心。”苏雷道:“我还是觉得这种假设太耸人听闻。‘阴阳魔蝶’素来双栖双飞,如果夫人是阴问春,那么阳禹在什么地方?”苏云一愣,若有所悟地道:“或许,他就在庄内!”

庭院深深深似海

深夜,斑驳的雪色和黑森森的夜色使整个庄院看上去就像一只体生怪癣的卧虎。

苏云手里拿着酒杯,静静地坐在苏雨的房间。灯光下的苏云一脸严肃地看着弟弟苏雨,心中却是千回百转。长久以来,苏云一直恨命运的不公,恨自己不是长房长孙!有时,他竟莫名地憎恨庸碌不堪的父亲,为什么就不能比苏雷的死鬼老爹早投胎几年?因此从小到大,他对苏雷一直没有服气过,梦里不知多少回都摸到了那把铜钥匙。他不想受命运的支配,相反,他想支配自己的命运,通过自身的努力来改变命运。他希望苏雷死,并且蓄谋已久。现在,机会好像出现了。

“阴阳魔蝶?”苏雨听到这四字,神色一暗,失声道,“大哥认为他们就在庄中?”苏云凝视着手中的酒杯,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现在的水芳,就是阴问春易容假扮。”苏雨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胸无城府,听了这话,两腮蠕动了一下,震惊地望着兄长。苏云续道:“以‘阴阳魔蝶’的‘如意梦魂’,要易容成水芳,并非难事。”苏雨觉得这太耸人听闻了,水芳的容貌跟原先并无二致,阴问春若是冒充,岂能这般逼真?苏云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冷笑道:“不错,‘阴阳魔蝶’的易容术完美无缺,可惜百密终有一疏,雨弟莫要让她蒙蔽了。”苏雨呆呆地道:“百密一疏?”苏云喝尽杯中酒,淡淡地道:“像宝根这样性情仁厚的人去盗墓?雨弟就不觉得古怪?”苏雨一怔,道:“世人的心我们怎么能够猜得透?”苏云感到他这兄弟愚得可爱,叹道:“那么,雨弟是相信水芳死而复活了?”

苏雨想了好一会儿,才道:“宝根的话或许难以自圆其说,但我还是宁愿相信:宝根雪夜盗墓,水芳死而复生。”苏云不由苦笑,看来他这兄弟真的是毫无心计,把什么事都想得这么简单。他沉吟一会儿,道:“还有一个极大的疑点,那就是水芳复活后丧失了记忆。”

苏雨更为不解了,无论谁被钉在棺材里,都难保神志失常,何况水芳是一个女子。他一脸诧异地望着兄长,不知该说什么好。

苏云把玩着手中的酒杯,道:“我看啊!所谓失忆症,恰是‘阴阳魔蝶’谋划里最巧妙的一环。”苏雨忍不住道:“水芳若真是阴问春假扮的,已经那么相似了,又何必假装患了失忆症?”苏云道:“我的雨弟呀,你脑子真是不开窍!如果她不如此,问起以前的事,岂不是容易露出破绽?”苏雨紧锁眉头,默默起身,从案上拿起酒壶,替他将酒杯斟满,又若有所思地坐下,喃喃地道:“那水芳说话仍是荆楚口音,阴问春或许能够在容貌上以假乱真,可嗓音怎么也模仿得如此惟妙惟肖?”苏云哂道:“想必‘阴阳魔蝶’窥视《九宫大典》已久,早就潜伏在庄中了。他们既然如此处心积虑,模仿水芳的乡音还不是小菜一碟。”

苏雨暗暗觉得这解释有些勉强。他宁愿相信水芳死而复活的奇迹,也不愿接受兄长的危言耸听。不过当着兄长的面,他也不好说什么。

苏云将鼻子凑到杯边嗅了嗅,道:“雨弟或许不相信我,但这绝非无稽之谈。”苏雨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道:“‘如意双飞,阴阳魔蝶’,假设大哥的推断成立,水芳是阴问春,那么阳禹今在何处?”苏云断然道:“必在庄中。”苏雨面露忧色:“本庄有一千余人,大哥能将他找出来吗?”苏云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我们何必寻找?只要‘阴阳魔蝶’在,我们就可以实施我们的计划了。到那时,他们夫妇反为我们助长声势。”苏雨素来对兄长死心塌地,也明白他一向的雄心,但乍闻此言,心头还是汹涌了一下,道:“大哥意欲何为?”苏云字字铿锵地道:“杀了苏雷,嫁祸给‘阴阳魔蝶’。当然,最理想的结果是顺便将‘阴阳魔蝶’也铲除了,替苏雷报了‘仇’,那样我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成为九宫庄的主人了。嘿嘿,那时九宫庄就是我们二房的了。”苏雨心中一惊,忍不住问道:“大哥有把握杀了‘阴阳魔蝶’?”苏云连思考都没思考,道:“有阴问春在手,还怕引不来阳禹。只要诛杀了‘阴阳魔蝶’,九宫庄就可以跟少林、武当分庭抗争了!不,诛杀‘阴阳魔蝶’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九宫庄必将凌越于武林之巅。”苏雨见他越说越激动,心中反而平静下来:“大哥,你能不能不杀雷哥,而是暗里囚禁他?”苏云截口道:“雨弟这是妇人之仁!小不忍则乱大谋,不杀苏雷,谁能肯定他不会死灰复燃?”

苏雨从小就清楚兄长的雄心,可想到要成就他的夙愿就必须同室操戈,付出血的代价,还是不免心寒,眼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茫然到了极点。

谁也不知道,就在同一个夜晚,苏雷的寝房枕月楼内也藏着一段隐秘。

“老爷,她是我家二小姐吗?”房中一个青翠欲滴的声音悄声道。说话的正是被苏雷称之为跟水芳姐妹一样的丫环水碧。其实,水碧服侍水芳的日子并不长,五六年前,原先服侍水芳的丫环不幸病故,止水斋才招来水碧侍候她,并陪嫁到了九宫庄。她习惯称水芳为“二小姐”。

苏雷喘着粗气,在被窝内轻柔地抚摸着水碧缎子般的肌肤,陡闻此言,不觉停顿了一下,悄声道:“碧儿也认为她不是那贼女人?”

水碧赤裸的身躯像灵蛇一样紧缠着苏雷,快活地呻吟了数声,才喘过气来:“碧儿侍候她也有五六年了,那人虽然和她极其相像,可碧儿感觉得出,她不是止水斋的二小姐,就算装作丧失记忆也骗不了我。”苏雷道:“或许,正是因为这贼女人患了失忆症,你才感觉她跟以前不太一样。”水碧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嘴唇贴着他的嘴唇道:“碧儿还是相信自己的感觉。老爷总该相信,女人的直觉往往是非常敏锐的。”苏雷道:“女人的直觉?就算那贼女人真的死了,那她在九泉之下,知道自己最信赖的丫环在偷她的丈夫,又会是什么样的感觉?”水碧将粉颊贴住他的胸膛,撒娇地道:“老爷你坏!”

苏雷脸上泛起一丝阴冷的笑意,一个念头爬上他的脑间,如果有机会跟水芳同床共寝,他有把握分辨出这个夫人的真伪,毕竟,在男女之事上,换了个人,感觉是完全迥异的。

九宫庄、止水斋,同列武林四大世家,可苏雷并不乐意接受这桩婚姻。他跟水芳完婚,完全是遵从其父遗命。近几十年来,止水斋的名望江河日下,在四大世家中声势最弱。苏父和止水斋主曾有深交,昔年承诺助止水斋重振雄风,二十年前就已替苏雷和止水斋订了这门亲事。苏雷在无奈之下迎娶了水芳。婚后,他察觉水芳对自己冷若冰霜,心中更是不满。人前,他逢场作戏地掩饰着夫妻不睦;人后,他痛苦地承受着她的冷漠。也许水芳是一代佳丽,可他完全感觉得到,她的心从未放在他身上。因此,在外人看来的神仙佳偶,事实上则是一潭死水。水碧宛若一枚石子,令这潭死水泛起了层层涟漪。当年水碧陪嫁来此,就被苏雷的儒雅风采深深吸引了。起初,她还顾念和水芳的主仆之谊,暗责自己胡思乱想。可是,接下来的日子,她发觉水芳对苏雷甚为冷淡。渐渐地,她开始为苏雷不平,感到苏雷非常可怜,便决定把苏雷抢过来。有了企图,她就开始精心打扮自己,加之她本身就是一个相当标致的女人,不久便引起了苏雷的注意。就在水芳嫁到九宫庄一年后的一个雨夜,水碧那里也成就了一处洞房。

几度抵死缠绵,枕月楼浮荡着愉快的喘息声。水碧整个胴体暴露于被褥之外,浑忘了冬夜寒冷。苏雷右手搂着她,忽道:“碧儿不是替那贼女人服侍过洗澡吗?难道就找不出她身上有什么怪异之处?”水碧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恍然道:“是呀,二小姐身上确有怪异之处。”苏雷的心扑扑直跳,紧张地道:“有何怪异?”水碧道:“一个手印!”

“一个手印?”苏雷的手突然从她的肩头垂落。只听水碧微显惊悸地道:“虽然我明显感觉到她跟以往不一样,但前天她沐浴时,我察看过她身上的胎记,没发现有什么不同,而她背上却有一个血红色的手印,怎么擦洗都没法消除。”苏雷顿时呆若木鸡,喃喃自语:“真的是她?她真的未死?”水碧见他如此出神,心里微微有点害怕:难道那血手印竟是二小姐的标记?苏雷回过神来,嗓音回复温存:“碧儿,你在乎我吗?”水碧沉吟道:“碧儿今生最牵挂的就是老爷你了。”苏雷黯然道:“或许,我应该娶你为妻。”水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可她还是尽力克制着喜悦之情,道:“老爷又说笑了,一个丫头岂敢有这种盼头?只要老爷心里有碧儿,碧儿就是死上百回千回也心甘。”

苏雷沉默着,并未像水碧期待的那样将话头接下去。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个手印是他亲手印上去的。水芳并非像他所说的那样是在交媾时猝死的,而是死于他的九宫印。而他杀水芳的原因则是因为一把铜铸的、匙柄上刻有丹凤朝阳图案的钥匙。那把钥匙是九宫庄主人的象征,名丹凤朝阳,是用来开启存放《九宫大典》的紫檀宝盒的,一直由苏雷拿着,不料不久前却被人偷了。苏雷以为是水芳偷的,在逼她交出来时,不小心一掌将她打死了。

水碧幽幽地道:“老爷,二小姐背上那个手印是怎么来的?”苏雷的嘴唇蠕动了一下,答非所问道:“碧儿有没有见过一把铜钥匙?”水碧一顿,不知道他为什么把话题突然转移到钥匙上面,道:“什么钥匙,很重要吗?”苏雷的双瞳在黑夜里紧盯住她的眼睛,似乎想从她眼神里读出什么,好一会儿,才叹息道:“不错,非常重要!”

突然,苏雷从床中弹起,赤裸着身子到了南窗,从窗缝中向外望去。由于残雪尚未完全消融,纵无星月,楼外的景物仍旧看得比较清晰。

枕月楼前的桐树下有一道白色的影子,似比雪色还稍胜一分。苏雷知道那是值勤的叶千灯,他习惯身着白衣。如此寒夜,他在树下做什么?苏雷正欲收回视线,忽又扭过头,朝西边的花园望去。花园距枕月楼有百步之遥,只见踏雪亭中,果然有一道黑色人影倚栏伫立,凝望着枕月楼。那黑影是桓炎,五年了,他常常深夜到踏雪亭来长久伫立。

水碧不知苏雷为何一丝不挂地靠在窗边,正欲点灯,苏雷却出声制止:“别点灯,你乖乖地躺在床上,我出去看看。”他匆匆地穿上衣服,开门下楼去了。

叶千灯在院子里踱了一圈,正待离开,猛觉身后有异,转身就是一拳,正撞上苏雷的右掌。待他看清是苏雷,吃惊道:“这么晚,庄主还未歇息?”苏雷反问道:“叶老弟怎么在这里,有什么异常情况?”叶千灯眼神闪烁,道:“确实有些动静,刚才我好像看到有一道人影闪进这院子,就巡查过来。惭愧的是,属下没有找到那道人影。”

苏雷脑中闪过桓炎的影子,暗忖:难道是桓炎从这里经过?他这深夜伫立的习惯看来是改不了了。他淡淡地道:“可能是庄里人吧。叶老弟初来乍到,对庄内的阵形还不是非常熟悉,夜里巡视谨慎一点,别把自己困入阵中。”叶千灯谢过苏雷后转身离开。苏雷望着他的背影,目光骤然一亮,表情在顷刻间严峻起来:叶千灯,会不会就是阳禹?

次日早晨,苏雷悄悄招来苏雨,叮嘱了几句,就让他去沧州摸摸叶千灯的底子。

如果说“阴阳魔蝶”已经混进庄内,那么最可疑的就是叶千灯。他两个月前才投到苏雷门下,虽说当时被苏雷一招击败,但昨晚苏雷偷袭他时,他的反应却证明他的武功一定有所保留。一旦生死相搏,苏雷也没把握能全身而退。实际上,苏雷早就对他有所防范了,叶千灯因一生嗜武,就甘心拜服在九宫庄门下确实让人难以信服,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他是冲着《九宫大典》来的,而这正好符合“阴阳魔蝶”的最大癖好:参阅武学秘籍。还有,昨夜他鬼鬼祟祟地出现在枕月楼前,真的是因为有人潜入?此外,还有一个最大的疑点:水芳破墓出走,谌弘、覃祯、桓炎他们三个都搜寻不得,偏偏叶千灯在百里外的慈云庵找到了她!

往来天下曾为名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可是,世上还有一类人,所谋的并不仅仅是“利”,还有“名”。古月明应该就是这类人。

古月明是长安怀古堡的堡主。作为四大世家,近几十年来,怀古堡在武林中的声势并不响亮,而今却因为出了一个古月明,让这个世家看到了重新振兴的希望。怀古堡的武功甚是庞杂,却并非以刀饮誉江湖。古月明好像是一个异数,他将家传武学尽数抛开,一心专于刀。他曾说,那些家传武学早已陈旧落后,想重新崛起,只有自创新意。他所使的是一柄弧刀,自号“霜月”。七年前,他一举击败关西刀王喻百龄,名头不胫而走,因此有了“刀如月,月如霜”的六字美称。为了重振雄风,他三年前又闭关修炼,焉知不出则已,一出就向九宫庄叫板了。

正月初九清早,甄伯像往常一样打开庄门,突然面色骤变,大门上面竟然端端正正地插着两只蝴蝶,一只似是黄金铸造,发着金灿灿的光芒;另一只却是白银所铸。甄伯这些年虽一直在九宫庄,但也听了一些江湖传闻,乍见双蝶,失声惊呼:“阴阳魔蝶!”

难道“阴阳魔蝶”来到了扬州?甄伯踌躇片刻,便踮着脚将金银双蝶拔了下来,正待转身向苏雷禀报,却忽然发现:离庄门十余丈处,站着三四十人,人群里竖着一杆碧蓝色的旗帜,旗上绣着大大的一个“古”字。甄伯甚是困惑,不知这群人悄无声息地聚集在庄前做什么,莫非这对蝴蝶是这些人插在庄门上的?“阴阳魔蝶”就在其中?

他正思量间,人群中一位身着碧蓝色冬衣的汉子行上前来,恭恭敬敬地递上一个拜匣,严肃地道:“在下长安古月明,麻烦老人家把这拜匣呈交苏庄主。”甄伯当然知晓古月明的大名,不禁打量了一番,双手接过匣子。他是一个下人,本也不能多问什么,可还是忍不住道:“这对蝴蝶是不是古堡主的?”古月明摇头道:“古某出手还没那么大方。若没猜错,这是‘阴阳魔蝶’的标记。”

甄伯心里又是一颤,向古月明道了声“稍候”,就进庄去见苏雷了。

苏雷首先入目的不是拜匣,而是甄伯手里的双蝶:“这蝴蝶怎么回事?”甄伯战战兢兢地道:“刚才从庄门上拔下来的。”苏雷脸颊一紧,伸手取过,端详了一会儿,喃喃地道:“原来‘阴阳魔蝶’真的来了本庄!”他抬头一望,这才注意到甄伯手中还有个匣子,道,“想不到他们还这么客气地先送拜匣。”甄伯道:“这拜匣不是‘阴阳魔蝶’的,而是长安古堡主的。”苏雷又是一怔,道:“古堡主?古月明?”他打开匣子,神情复杂地阅完匣内的拜帖,撇下甄伯,快步流星地来到庄外。

古月明和苏雷虽然素未谋面,但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不等苏雷开口,就放声道:“那拜帖苏庄主想必已看过了,如果苏庄主方便,你我就在此处一决胜负。”拜帖其实只有寥寥数语,说破了也就是要挑战苏雷。苏雷见他如此迫不及待,淡然一笑,道:“古堡主远道而来,切磋之事还是先放一放,请古堡主进庄,让苏某遣人备些酒水,为堡主洗尘。”古月明脸上古井不波,道:“决战未果,纵是美酒佳肴,古某也食之无味。请苏庄主赐教!”

苏雷面露为难之色,他并不逞强好胜,可惜身为九宫庄的庄主,他不得不接受各种挑战。有时,他真想卸了这担子,再不管江湖的春夏秋冬,找一个知心女子去幽静之处了此一生。可是以古月明的身份,他是无法拒绝挑战的,他凝视着同样不苟言笑的古月明,道:“古堡主何须如此执着于胜负,这世上能人辈出,西域有辛老怪,东山有晁红袍,南海有黎天王,塞北有于大锤,何况还有剑王沈沉,这种胜负何时能了?”

古月明面上掠过一丝无可奈何的神色,道:“以古某现在的武功,还不可能挑战剑王。敝堡和贵庄忝列武林世家,古某也只有跟苏庄主切磋的资格。倘若侥幸赢得一招半式,也免于愧对列祖列宗。”四大世家以九宫庄名头最响,古月明欲要重振怀古堡,挑战九宫庄自是第一选择。苏雷淡然道:“万事浮云过太虚,古堡主是通达之人,何故执迷于胜负?”古月明高声道:“好一句‘万事浮云过太虚’,可惜古某无缘‘澹泊’二字,纵然是虚名,也想捞到手中紧紧抓住不放。”苏雷思索片刻,道:“古堡主能够说出这几句话,足见襟怀坦荡。这刀剑之争也可省了,我认输!”

江湖中人,要说出“我认输”三个字何其艰难,苏雷居然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连闻讯从庄内出来的苏云也不禁变色。古月明更是一震:“苏庄主此言差矣,古某身边这些朋友一路追随,均欲见识九宫庄独门绝技。苏庄主可以不给古某面子,却不能不给这些江湖朋友面子!”

苏雷回头瞟了堂兄一眼,心知已没有退路,就算他想认输,苏云也不会答应的。他无奈地道:“既然如此,苏某就只有应战了。不过,我有个请求。”古月明道:“请苏庄主明示。”苏雷道:“我想换一换时间、地点。就定在六日后正月十五的夜里,瘦西湖上!你看如何?”古月明没有太多考虑,道:“好!希望那是个月明之夜!”

正月十五果然是个好天气,因为是元宵,湖边高树和湖中画舫里俱都挂着五光十色的花灯,和皓月争辉。

短短六天,九宫庄和怀古堡两大世家约战扬州的消息已传得沸沸扬扬,聚集到扬州城的武林豪杰有三五百之众,一时间,酒楼客栈人满为患,瘦西湖内的舟楫更是供不应求。苏雷的连襟裘楚河也携同夫人水芬从镇江赶来了,既为看死而复生的水芳,也为观看两大世家的挑战。

裘楚河只能算半个江湖人,他称誉于世的是棋艺。此刻他正与九宫庄众人置身于湖上最大的一艘画舫内,把酒赏月。水芬没有来,她留在庄里陪水芳,希望她们的姐妹之情能够唤起水芳的记忆。

另一艘船上的古月明似是急不可待,脚踏一条独木舟,迎风而立,没见他划桨,那小舟就箭也似的朝湖心临时建起的擂台驶去,引得围观的群雄连连喝彩。

苏雷遥遥望见,苦笑一声,将苏云叫到一边,从衣袖里摸出那对蝴蝶,道:“云哥,‘阴阳魔蝶’恐怕真的已经潜入庄中了,此战万一我有什么闪失,庄中一切就全交给你了。”苏云并没有特别在意金银双蝶,将时刻不离的那杯酒一口喝下,豪情万丈地道:“庄主说什么话,我们九宫庄何曾怕过谁?”心中却想:你若真心相托,何不将那丹凤朝阳拿出来?苏雷想起苏雨未从沧州赶回,似感失落,附在苏云耳边道:“云哥对叶千灯须谨慎些,等雨弟回来,或许有个结果。”苏云接过那对蝴蝶,道:“庄主不必顾虑,一切等凯旋之后再议。”

裘楚河突然一拍苏雷的肩膀,道:“妹夫此战必然马到成功,老哥对你有信心。”苏雷心内甚是感激,凝望着他没有说话,却已胜过千言万语。苏雷环顾舫中诸人,谌弘、覃祯、叶千灯均在,唯独不见桓炎,暗道:如此月夜,桓炎定然又在踏雪亭长相守望。他忽地转身,悬空踏进湖中。

堤上观客齐声惊呼,难道苏雷欲泅水过去?惊讶间,却见苏雷飞驰湖上,竟是踏水而行。从画舫到湖心擂台,足有十七八丈,苏雷在湖面上仅仅几个起落,就已登上擂台,令远来观战的群豪大开眼界。适才古月明登台时欢声雷动,而苏雷在擂台上伫立了好一会儿,才有人醒过神来喝彩。

此时的苏云却一脸忧色,刚刚苏雷施展的正是《九宫大典》上的绝学九宫步,似是轻功,实乃以气为主。若无九宫真气相辅,九宫步也无法达到这种境界。苏云也修炼过这两门功夫,但他自忖自己虽能够勉强飞掠过去,但绝不会像苏雷那般潇洒。这更让他坚信了《九宫大典》上还有更高深的武功,如果能够一窥全豹,谁敢说他不会超越苏雷?他心潮澎湃地思量着,端起刚刚斟满的酒杯,一饮而尽。

古月明并未对苏雷出神入化的身法显露讶色,脸上仍是波澜不惊地道:“请苏庄主亮剑!”苏雷微笑道:“剑已在!”古月明见此,不再多说,朗声吟道:“初月如弓未上弦,分明挂在碧霄边!”话音刚落,一柄弯刀已如初月般,凌空而降。眼见刀光已如离弦之箭,骤然压下,苏雷却毫不闪避,反而右手前探,五指成爪,迎向刀光,那五指袭来的角度,刚好能够扣住霜月刀的刀背。古月明一见,口中曼声长吟:“独上江楼思渺然,月光如水水如天。”刀势陡变,刚刚还自上而下的席卷之势,瞬息间转为放射形,若一股汹涌奔腾的洪流,突然间四分五裂地炸开。

叶千灯暗赞古月明变化之快,裘楚河则更是瞠目,惊叹道:“‘刀如月,月如霜’,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

古月明一变,苏雷也是跟着就变,变爪成掌,仍是朝刀光拍去,好似他那双手是钢铸得一般。古月明心一沉:“苏雷确是名不虚传,我若使全这招‘月光如水’,他这一记九宫印恐怕也将震碎霜月刀。”他心念一动,刀法又转,高声道:“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顷刻间,刀光如网,将他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这是一路防御刀法,旨在防守中寻找合适的出击机会。

远远望去,水上、擂台上翻滚着一团银光。起初瘦西湖内外还有丝竹之声,此刻却只剩下清晰的舞刀声。谌弘目不转睛地盯住那团飞舞的刀光,忽然缓缓地道:“或许,庄主该亮九宫梭了。”四大武师中,谌弘是第一个来九宫庄的。他与覃祯都是扬州人氏,曾做过镖师,十多年前他所在的镖局出了些麻烦,请苏云出面才将事情办妥,谌弘便因此转投到了九宫庄。听他这么一说,叶千灯立刻一拍脑袋,道:“不错呀,九宫梭才是破除密集防守的最佳武器。谌老大效劳多年,毕竟更了解九宫庄的武功。”覃祯则道:“何必如此麻烦,庄主干脆亮剑不就行了,覃某就不信九宫剑敌不过霜月刀!”

苏雷正如谌弘所言,从腰间摸出一枚九宫梭。九宫梭属暗器一类,纯钢铸就,长约九寸,梭体有九处弯折,发出后能够迂回相收。只见,苏雷绕着那团银光疾行九步,九宫梭突然离手射出。

古月明好像早就料到他会施九宫梭袭击,刀势丝毫未乱,九宫梭撞上刀网,倒飞回去。苏雷也好像早料到这一变化,笑吟吟地伸手接回,又成竹在胸地射了出去。

一时间,九宫梭角度不改地飞来,然后被霜月刀撞飞回去。就这样一来一回,恍若银团里不时爆裂出一朵银色的火焰,在月光下极是好看。覃祯焦躁地看着九宫梭一次又一次地被刀网激回,顿足道:“庄主怎么还不出剑?”叶千灯紧盯战局,道:“覃兄不要着急,古堡主立时就难以抵敌了。”谌弘瞟一眼叶千灯,道:“九宫梭固然能够突破古月明的‘落月摇情’,但庄主获胜,恐怕言之尚早。”

古月明起先只道九宫梭是一件普通的暗器,就算它来回千百遍,他也有自信封它千百遍。谁知封挡五次之后,他才发觉不妙。他虽然每一次都能准确无误地将九宫梭激回,但却明显地感觉到九宫梭的来势一次强过一次。第六次他用了九分劲才将九宫梭阻截出去,第七次更是将他右臂震得一时失了知觉。倘若这样发展下去,他必会被震得重伤咯血。想到这里,当九宫梭第八次冲射过来时,古月明果决地撤下刀网,惊险地闪过长驱直入的九宫梭,长啸一声,道:“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人刀合一,朝苏雷直撞过去。

苏雷没想到他敢冒险撤去刀网,甚至转守为攻,一时间无法闪避,唯有接回九宫梭,一味疾退。然而,那霜月刀犹如此刻的圆月,人动月也动,无论苏雷怎么退,似乎都脱不出它的追随。苏雷双眼紧盯霜月刀刀刃,抬手便击,梭、刀铿然相触,“叮”,他急退一步;“叮”,他又退一步;“叮”,再次退出一步……

覃祯忧悒地道:“这样退下去总不是办法。可惜,现在庄主想出剑恐怕也迟了。”叶千灯和裘楚河也面露忧色。苏云却突感一阵窃喜,如果苏雷丧在古月明刀下,事情的发展岂非比假借“阴阳魔蝶”更为完美和简单?想到这里,他有些激动,握杯的左手和攥着金银双蝶的右手竟亢奋得微微颤抖起来。

倘若古月明能够持久追袭,苏雷只有引颈受戮的结局。然而二人一进一退,九宫梭与霜月刀交击八十一下后,首先挺不下去的竟是古月明,他必须换气。趁着古月明的刀势一缓,苏雷陡觉浑身一振。他长吐一口气,迅速抽出长剑。古月明哪肯给他喘息之机,一口气换过,随即发出一记杀招:“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一刀发出,围观者尽皆嗟叹:这是什么样的一刀呀,好像远在亘古就已发出,一直追随着苏雷的心魂,历经几生几世,到今天还直指着他。叶千灯揣摩着那一刀不可捕捉的速度和角度,只道苏雷难挽颓势。

突闻一记沉闷的巨响,霜月刀直冲夜空,远远仰望,宛若满月旁冒出一弯新月,在半空中停留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坠落下来,“扑通”一声,沉入湖底。

寒风掠耳,冷月无言。古月明负手伫立,举目眺望月色,那神情不似输了;而苏雷则手持长剑单膝跪地,俯瞰着水中冷月,也不似败了。这一刻没有人说话,更没有人欢呼,众人全都紧屏呼吸等待着战果。

古月明依然负着手,仰望明月,终于出声道:“苏庄主这一剑有什么名堂?”苏雷依然单膝跪地,俯视着湖中月影,吐声道:“九九归一!”

“九九归一?”古月明喃喃地重复着,接着又赞道,“好一招‘九九归一’,我败了!”此语甫出,众人皆哗,一时间人声鼎沸。古月明脸上居然带着浓浓的微笑:“我败了!本以为,我这辈子永远都不会说出这三个字的,想不到今夜说出,心里竟是如此畅快。”苏雷道:“苏某只是侥幸赢了半招而已。古堡主这般拿得起并放得下,却让苏某大是汗颜。”古月明道:“苏庄主的武功未必尽善尽美,然而,无论如何,我都要感谢这招‘九九归一’。”他微微一顿,又说出三个字,“我悟了!”

苏雷诧异地道:“悟了?古堡主悟出了什么?”古月明淡然一笑,并未作答,缓缓地转身解下独木舟,飘然驶离台子,只听他悠然道:“游戏红尘均是客,往来天下曾为名。”接着又豪迈长吟,“居士门高谒未期,且隈岩石最相宜。江湖三万六千顷,月在波心说向谁。”他没跟同来的江湖朋友道别,独自驾舟去了,而他那一抹笑意却永远留在苏雷的脑海。

经此一战,江湖上再没有人见过古月明。怀古堡也因为他的失踪,名望更是一年不如一年。数十年后,再无人记得怀古堡。至于那柄霜月刀,后来有人从瘦西湖打捞上来,卖了个好价钱。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雨随春意夜敲灯

叶千灯,曾名叶茂,沧州人氏,自幼嗜武,从拳师王清河启蒙始,前后拜访名师一十六名,擅长刀、枪、棍、拳、掌、暗器和流星锤等诸般武技。四年前拜于沧州大侠舒畅门下,舒畅过世后,叶千灯下落不明。

苏雨归来的那一日,细雨霏霏。他不及休息,就向苏雷呈上了多日以来的调查结果。苏雷从头到尾推敲了五遍,自言自语地道:“他不是阳禹,谁是阳禹?”苏雨突道:“庄主是否能够确定‘阴阳魔蝶’就在庄内?”

苏雷苦笑一声,从袖中掏出那对金银蝴蝶。苏雨自然识得这是“阴阳魔蝶”的标记,惊道:“这是从何而来?”苏雷将双蝶抛在案上,忧虑地道:“十多天前,甄伯从庄门上取下来的,想必是向我们示威的。”苏雨恨声道:“这对魔头也太嚣张了!”苏雷道:“这是他们一贯的作风。”苏雨脸色阴晴不定地看着苏雷:“他们真的已经来了。”苏雷道:“可以肯定,水芳死而复生就是他们一手导演的,水芳极有可能就是阴问春,而叶千灯则有可能就是阳禹。”苏雨暗叹,心里似有点不忍,道:“据查,叶千灯是豪爽之士,生来好武,只要有人武功比他高,就会心悦诚服地拜在那人门下,这与现在这个叶千灯的性格是一致的。”

苏雷道:“我也非常希望这个叶千灯就是沧州那个叶千灯,可是,有一处疑点,不知雨弟注意到没有。”苏雨道:“庄主指的是他消失的那一段时间吧?”苏雷点头道:“正是。从舒大侠病故,到他来到本庄,这一年时间他去了哪里?”苏雨迟疑着动了动嘴唇,却没出声。苏雷道:“也许他在这一年里,遇到了‘阴阳魔蝶’。”苏雨没有做声,因为这只是个假设。苏雷知道他的心思,但依然说了下去,“真正的叶千灯,十有八九已为‘阴阳魔蝶’所害。雨弟或许要问,叶千灯并没有什么武学秘籍,怎会引起他们的兴趣。可雨弟刚刚也说了叶千灯为人耿直豪迈,对武学一途孜孜以求,况且他又经过舒大侠长期熏陶,他若遇上‘阴阳魔蝶’,你说会发生什么事?我想,无论是沉醉于武学,还是性情上的嫉恶如仇,都会促使他为江湖剪除魔头。”

苏雨思考良久,道:“或许,叶千灯并没有遇见‘阴阳魔蝶’。”苏雷觉得这个堂弟太单纯了,笑道:“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可叶千灯来了不久,就发生水芳死而复生的事,你不觉得奇怪吗?”他接着徐徐地道,“无论如何,叶千灯都不能留了,不管他是不是阳禹。那传闻里的‘如意梦魂’纵然高深,咽了气之后,想必也一样原形毕露。”苏雨想起苏云的雄心,暗里不由发出一声叹息。

夜已深,书房内檀香萦绕,沁人心脾的香气伴着袅袅弥漫的轻烟充塞着房中的每个角落。苏雷沏了两杯茶,毕恭毕敬地将一杯奉与叶千灯。叶千灯虽然不至于受宠若惊,却也颇觉意外。苏雷道:“这是浙东名茶剡溪曲毫,是雪窦寺的僧人培植出来的,甚是清香。”

叶千灯面净齿白,看上去像一位满腹诗文的秀才,跟武学似乎扯不上关系。他注视着茶水上的氤氲之气,极是纳闷,不解庄主为何将他唤来,并且如此厚待。他是一个藏不住心思的人,立时相询:“庄主有什么吩咐尽管明示,实在不必对叶某这般客气。”

苏雷皮笑肉不笑地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这些日子辛苦了叶老弟,想单独慰劳几句,顺便和老弟聊聊。”叶千灯道:“哪里谈得上辛苦二字,我还觉得太清闲呢。”苏雷缓缓地呷了口茶:“数日前苏某跟古堡主湖上一战,叶老弟有什么心得,你我不妨相互探讨,或许对你我都有启发。”叶千灯感激地道:“知我者,庄主也。我来九宫庄,正是想在武学上更上一层楼,希望从庄主展示的绝代武技中得到新的领悟。庄主跟古堡主一战,令我感悟甚深。前番我曾在苏总管手下领教过九宫剑,可在庄主手里使出,则判若云泥。”苏雷道:“叶老弟谬赞了。”

叶千灯一本正经地道:“这是由衷之言。同样一套剑法,苏总管使来,我能够捕捉到其中变化,可庄主从出剑到收剑,则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特别是古堡主使出最后那招‘今人古月’的时候,庄主可知道我当时是什么感觉?”苏雷道:“什么感觉?”叶千灯诚恳地道:“我当时只觉得那是远古就有的刀法,时刻侵袭着我的心魂。我没有见过剑王的剑法,但想来也未必能破这一刀。岂料庄主一招简练的‘九九归一’,就让古堡主弃刀认输。”叶千灯分明是个武痴,谈到武功,好像什么都忘了。一时间,口若悬河,忘乎所以。

苏雷默默地盯着他,叶千灯对武学的谈兴越是高涨,他越是怀疑这是阳禹故意表现出来的,突然道:“叶老弟对舒老爷子的武功又有什么独到见解?”叶千灯一愕,道:“庄主是说沧州大侠吧?他是我心悦诚服的人物。数年前他已年届花甲,可一对日月环还是让我输得心服口服。于是我拜在他门下,时时讨教。”苏雷故作惊讶:“叶老弟真诚求武,虚怀若谷,令人感叹。不知舒老爷子的日月环有何特别?”叶千灯认真地道:“其实舒大侠的武功并无特异之处,仅仅是踏实而已,每一招都谈不上神来之笔,却是恰到好处,精密得没有破绽可寻。我最敬佩的也是这点儿,能将普普通通的招式练到那种境界,虽然算不上突破,却凝聚了他超人的智慧。”他微微叹了一声,“可惜舒大侠已溘然长逝,像他这样的武学高人恐怕再难出现。一年多来,我四处寻访,像剑王这样的高人可遇而不可求,所幸得遇庄主,让我眼前一亮。”

苏雷忽地冷笑道:“剑王固然难得一见,叶老弟难道没遇见过‘阴阳魔蝶’?”叶千灯骇然变色:“‘阴阳魔蝶’?叶某倒极想会会他们,即使学艺不精,但除魔卫道是叶某的心愿。”苏雷厉声道:“阳禹!此时此刻,你也该一露庐山真貌了吧?”

叶千灯甚是纳闷,愕然道:“庄主你说什么?”苏雷未答话,将那对金银蝴蝶重重地拍在了书案上。叶千灯当然知道那是“阴阳魔蝶”的标志,茫然道:“这是什么意思?”苏雷讥诮道:“难道你不是阳禹?”叶千灯更是一头雾水:“我是阳禹?”他这时才感觉到苏雷的语气不善,诧异之色更浓,“庄主认为我是阳禹?”苏雷认定他是在装模作样,道:“如果你真是叶千灯,那投入本庄又有何居心?”叶千灯道:“原来庄主不相信我诚心追随?”苏雷冷笑道:“什么诚心追随,怕是为了《九宫大典》吧?阳禹,你以为你掩饰得非常成功,可实际上,你这如意算盘里是漏洞百出。”

叶千灯困惑地道:“我有什么如意算盘?”苏雷哼了一声,道:“你这如意算盘的关键就是让阴问春来冒充我夫人。”叶千灯奇道:“庄主还怀疑自己夫人?这简直是天下奇闻!”苏雷道:“你们夫妇不是双栖双飞吗,阳禹既来,阴问春又岂能不来?”叶千灯哭笑不得:“庄主夫人真的成了阴问春吗?”苏雷道:“阁下又何必明知故问!”叶千灯道:“我,明知故问?”苏雷不屑地道:“阳禹,你们夫妇虽是黑道魔头,却也不失为痛快之辈,阁下如此装聋作哑,倒让苏某失望至极。”叶千灯道:“我叶千灯从未被人这般诬陷,庄主若不能说出一个道道来,叶某如何能服?”

苏雷轻蔑地瞄了他一眼,道:“那么苏某只好将阁下的伪装一层层剥落下来了。”他不紧不慢地啜了一口剡溪曲毫,道:“世人皆知,窃取武学秘籍素来是你们夫妇的怪癖。而本庄的《九宫大典》,想必你们已觊觎很久。因此从杭州观潮归来,你们就开始行动了。先是阁下伪装成早已死于你们手里的叶千灯到本庄挑战。这一点,酷似叶千灯的一贯作风,你有意败给苏某,借口留在本庄,以便伺机盗取《九宫大典》。”

叶千灯连连冷笑,道:“我叶千灯什么时候死了?又岂是这种偷鸡摸狗的小人?”苏雷道:“叶千灯当然是响当当的汉子,你却不是他。如果你是叶千灯,那么苏某要问,舒老爷子过世后,你去了何处?千万别告诉我你又去拜访武林奇人,这种理由太可笑了。”叶千灯一怔,立即反唇相讥:“我明白了,前段苏雨外出,敢情就是去摸叶某的底细了。可叹啊可叹,叶某真心事君,君却我见犹疑,令叶某齿寒不已。”苏雷道:“阳禹,今夜,你就是舌灿莲花,也无济于事了。”叶千灯怒极反笑,道:“好,好!苏庄主,你继续说,我到底打算如何来谋取贵庄的《九宫大典》?”苏雷道:“原本你们也等不到机会,但水芳一死,你认为有了可趁之机。”叶千灯嘲笑道:“于是,叶某就让我所谓的夫人阴问春演一场尊夫人复活的好戏,可以更加接近《九宫大典》?”苏雷神色不改地道:“不错。你煞费苦心地唆使宝根盗墓,以便阴问春出场。不受威逼,像宝根这样的老实人是绝不会做这种缺德事的。”叶千灯忿懑地道:“原来宝根也是我的一枚棋子!”苏雷道:“当然。这样还不够,毕竟阴问春不是水芳,迟早要露出破绽。因此,阴问春故作失忆,令我难以确认她的真伪。”

叶千灯此时反而冷静下来,从容地品了一口茶,那剡溪曲毫果然是茶中极品,但他已无心赞赏,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苏庄主的主观臆断难以让叶某信服。就算‘阴阳魔蝶’来了贵庄,苏庄主为什么独独怀疑我,而不怀疑覃祯他们?”苏雷道:“说实话,起初我谁都怀疑,最怀疑的人还不是阁下,而是桓炎。可是,经过分析,阁下是最有可能的一个。云哥他们是我最熟悉的人,有什么改变瞒不过我;谌弘来的时候我还没有成为庄主;覃祯是直性子,藏不住话;桓炎确实颇有心计,却是另有所图。只有你刚来不久,又曾失踪过很长时间,更与‘阴阳魔蝶’北归的时间吻合。况且,那个水芳离开陵园后,为什么就你能一下子找到她?”叶千灯道:“照苏庄主的意思,叶某竟不该去找了?”苏雷冷漠地道:“阁下还记得你鬼鬼祟祟地溜到枕月楼前的那个晚上吗?当时你说是见到了一道人影,可惜阁下编排的谎话着实可笑:以阁下的功夫,有谁能够逃脱?”

“鬼鬼祟祟?”叶千灯听了甚是伤心,道,“叶某一生磊落,居然得到苏庄主这样的评价。如此看来,你不会让叶某生离此地了?”苏雷点头道:“为了本庄安危,苏某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愿放过一人。何况,对于‘阴阳魔蝶’,本来就不用客气。今夜就将你打回原形。”叶千灯傲然一笑,道:“叶某平白受辱,又岂能束手就擒?苏庄主有多少把握能杀我?”苏雷同样狂傲地道:“苏某明白‘阴阳魔蝶’的厉害,上次挑战,你是有意保留。然而,‘阴阳魔蝶,如意双飞’,此刻仅你一人,我想会容易对付一些吧。更何况,阁下此刻还有挣扎之力吗?”

叶千灯笑声骤歇,惊怖地瞪着苏雷:“难道……是这茶水?”苏雷道:“茶水没有问题,是那香炉的问题。里面燃的檀香混和了一种叫‘大梦’的毒药,吸得多了,会影响血脉运行,最后堵塞血管。现在你是不是觉得浑身软绵绵的,难以凝聚真气?”叶千灯瞪着他,狠狠地骂了声:“卑鄙!”

苏雷好像不屑反驳,用卑鄙的手段对付同样卑鄙的“阴阳魔蝶”又有何妨?他端起那杯渐已冷却的剡溪曲毫,悠悠地喝了一口。

突然,叶千灯双手齐扬,击出数十件暗器:袖箭、飞蝗石、短镖、铁蒺藜,应有尽有。苏雷早料到他会濒死一搏,衣袖轻扬,将那些暗器尽数荡开。待暗器落尽,叶千灯的咽喉已添了一枚九宫梭。

苏雷优哉游哉地将那杯剡溪曲毫饮了,方举灯观察叶千灯的面容。“如意梦魂”根本无须借助外物进行易容,但人若死了,肯定会恢复原形。然而,等待良久,叶千灯的面容根本没有任何变化,叶千灯还是叶千灯。苏雷突然神色大变:他真是叶千灯?我杀错了人?他不是阳禹?难道“阴阳魔蝶”潜入只是一种错觉?如果“阴阳魔蝶”未至,那么金银双蝶作何解释?看来“阴阳魔蝶”肯定是以另外的身份潜入的。既然叶千灯不是阳禹,那水芳到底是不是阴问春?

重上烂柯思旧路

九宫庄依然平静,至少表面上是这样。没有人对叶千灯的突然“失踪”感到惊讶,连谌弘、覃祯也没有询问他的下落。裘楚河这样的外人更不会在意庄里少了谁,而裘夫人水芬眼里只有妹子水芳一人。数十日来,水芬已引导过许多次,却都无法令水芳忆起前事。

这日午后,云憩厅内热闹非凡。苏雷和裘楚河坐在厅上闲聊,苏云则在一侧静静地听着。厅内一角,水芬正跟水芳对弈。甄伯和水碧都在观棋,连桓炎也在场,虽然他站在苏雷身后,但目光却一直落在水芳身上。

此刻苏云脑里思绪万千。叶千灯不是阳禹,如果没有“阴阳魔蝶”,他如何才能更好地实施夺权大计呢?虽然元宵夜,苏雷曾暗示让他来承继庄主之位,可他并未感动。眼下,长房尚无子嗣,自然可以做这种顺水人情。苏雷看上去似乎超然物外,其实则不然。若他淡于权力,何不将《九宫大典》上的武功向苏氏子弟倾囊以授,那样岂不更能壮大九宫庄的实力?还有水碧,如果苏雷超然物外,又怎会跟那丫头闹出一段孽情?苏云暗暗冷笑,这庄院里,有什么事情能瞒过他的眼睛?一切似乎还是那么和谐,裘楚河心平气和地说一些江湖上的人和事,也说到了“阴阳魔蝶”。毕竟,“阴阳魔蝶”和江南武林的钱塘一战,是这些日子最为轰动的事。苏雷虽然随声附和着,心思却全在一旁下棋的水芳身上。

从慈云庵回来后,水芳就极少说话,纵是这些日子水芬相询,也是问五句才答一句。她此刻也是一句话也不说,反是水碧一直唧唧喳喳个不停。甄伯笑着指责水碧话太多,不是君子。水碧缠在水芳身边,笑着回敬:甄伯老糊涂了,观棋不语才君子,可我是小女子呀!起先数局,几乎是水碧跟水芬走棋,水芳倒似成了看客。

输了第四局后,水芳突地记起一事,道:“碧儿,你到花园把贮藏在竹子内的杨梅取来,我要跟大姐分享此人间美味。”水芬奇道:“二妹,这时节还有杨梅?”水芳点头道:“是我在去年初夏贮藏的。”水芬望着水碧的娇艳背影,道:“这丫头跟你的感情倒是比较深的。”

苏雷一直留心听着这边的谈论,听到说起水碧,更是留了心。只听水芳道:“我跟碧儿的感情……怎么说呢?呀,我记起来了,你真是我大姐!”此话一出,苏雷呼地站起,撇下裘楚河,快步走到水芳面前,急急地道:“夫人,你真的记起来了?”水芳的神情随即暗淡下去:“我,我只是恍惚间记得有一个跟我一样喜欢吃杨梅的姐姐。”苏雷又是焦急又是担忧,道:“夫人还能忆起什么?”水芳痛楚地摇了摇头,颦眉道:“我实在想不起来了。”水芬探过身来握住她的手,道:“想不起来就别多想。”她瞟了苏雷一眼,道:“妹夫,你也真性急,我这妹子的病是急得来的吗?”她又对水芳道:“我们还是下棋吧,说不定走着走着,又能突然记起些什么来。”

小时候,姐妹俩就经常在一起下棋。水芬也是想借着下棋能让妹妹想起一些事。不过裘楚河让人称道的并非武学,而是他的棋,成名后未尝一败。因此在他的指点下,水芬的棋艺大增。可水芳却还是原地踏步。水芳走的第一步就让人啼笑皆非,炮二进七捉马大概也只有她才能走得出来。水芬微微一笑,道:“二妹怎么还跟十年前一样?”跟十年前一样?苏雷怔了一怔,难道这个女人果真不是阴问春,而是自己夫人、曾经的止水斋二小姐?他目光射向棋盘,水芳的第二手更令人哭笑不得,她居然没有考虑如何使那枚炮脱困,反而肆无忌惮地跳吃一枚士。看到这里,旁观的甄伯,也忍不住笑出声来。水芳抬眼淡然一扫,道:“难道这步不能走?”甄伯连连道:“不,不,只是我从未见过这么豪壮的棋风。”

裘楚河见这边热闹,也过来观棋。待水芳又走两步,被水芬炮打双车后,他捻须笑道:“此番一十三步内,拙荆必胜。”水芳不服气地看了他一眼:“不见得。”便自暴自弃地驱车一将。孰料正落马口,这样一来,自是用不了一十三步,接下去水芬炮坐中路,车海底潜龙,水芳已是回天乏术。甄伯戏笑道:“二小姐真是厉害,连裘老爷也猜不着棋路。”

水芳好像洗去了前些日子的郁闷,精神好了不少,道:“这盘不算。若无姐夫指点,大姐岂能侥幸获胜?”苏雷不禁莞尔,劝道:“算了吧,夫人是走不过大姐的。”水芳不依,将三十二枚棋子悉数摆上,道:“再来,再来!”水芬无可奈何地一笑,凝视着她憔悴的脸庞,久久不语。

水芳依然我行我素,江山不改地炮打一马。水芬施施然地走了招“仙人指路”。水芳照样贪吃一士,这也得了对方老将不能挪位的便宜。下面数手,水芳又起用车、马,长驱直入,不幸的是一一羊落虎口。

莫非她与“阴阳魔蝶”无关?苏雷心里难言悲喜,当初一掌将她毙命,他曾有悔意。她一死,那把丹凤朝阳恐怕再无人知其下落;而她死而复生,开始他惊恐,后又疑是“阴阳魔蝶”的诡计。可后来发现叶千灯并非阳禹,她为阴问春所扮的可能也随之降低。此刻水芳好像拨开往日阴霾,较为开心,这是她五年来未曾有过的情绪。也许,水芬会助她将记忆恢复过来。然而,恢复记忆后的她,固然能够记起那把丹凤朝阳,但也同样会记起他的那记九宫印。苏雷忐忑不安地望着她。忽见桓炎也缓步靠近,他脑子里似有灵光一闪:难道是桓炎?

裘楚河苍劲的嗓音将苏雷的思绪唤回到棋局中来:“二妹可飞相,如此一十七步之内,你大姐的老将非被逼挪位不可!”

苏雷一看棋势,方知水芳又已是溃败之局,仅余双相一士一车一马和两个兵;而水芬攻击阵容齐整,且已兵临城下。如此之局,水芳若不迫对方老将动位,岂有胜机?水芳居然有心说笑起来:“姐夫是不是诱我入瓮啊?”裘楚河奇道:“怎么可能?你只须听姐夫数句,定然助你赢下此局。”于是,水芳依言飞相。水芬笑盈盈地提马,踩了红方仅剩之士。裘楚河立即道:“二妹不可贪吃此马,走中兵过河!”水芳本来正欲以帅杀马,可既然这棋坛圣手如此引导,就顺从地挺了兵。这招不见有何高明,但在苏雷眼里,还是能够明白不吃马的妙处。水芳不求赢得全局,但求逼对方之将动位,这一着马入中宫反替她赢得一丝喘息之机。水芬若想分出车路,势必得先跳回那马。

水芬深知裘楚河用意,遂回车逐兵。裘楚河复道:“兵五平六。”水芳一呆,惊疑道:“姐夫让我送了这过河兵?”甄伯也觉不可思议,兵卒过河,即成勇不可挡之势,焉能说弃就弃?苏雷则窥出门道,连声称赞:“好棋!此招独辟蹊径,虽是弃子,却使黑车自堵炮路,也为红车前进辟出通衢。夫人,你只管听你姐夫的,没错!”水芳依裘楚河的指点,几番顿挫,到十七步,红车辗碎一士,水芬除了移将毁车,竟无第二个解法。水芳见早就溃不成军的自己竟然赢了,不由高兴得连连拍手。

水芬明眸凝望,看着水芳高兴之状,凝了凝眉头。苏雷当然注意着她们的每一个举动。突然,水芬将目光移了过来,紧紧地凝视着苏雷,似乎要看进他的心扉里去,字字清脆地道:“妹夫,我二妹的失忆症,是因为她曾经昏厥过吗?”苏雷心里“咯噔”一下,知道终于切入主题了。他逃避着水芬的目光,道:“当时夫人何止昏厥,我真以为她离我去了。”水芬道:“以妹夫的眼光,难道也看不出二妹是否真死?”苏雷故意握住水芳的手,道:“当时夫人断了呼吸,没了脉动。后来,我也触摸过夫人,浑身冰冷似铁,我也……”他顿了顿,又装作欢喜的模样,“幸好夫人能够死而复生,令我喜出望外。或许,夫人的这种奇迹,与止水玄功有关吧!”水芬沉思片刻,道:“看来也只有止水玄功才能解释了。”

裘楚河逗趣道:“裘某可不希望夫人拿什么止水玄功来吓我,我这副老骨头可经不起这样的惊吓。”看着两人相敬如宾的样子,苏雷竟莫名地嫉妒起来,如果水芳多少懂得点儿情趣,他们又怎会是现在这样?这个问题从五年前就一直盘旋在他的脑海。他素来自诩洒脱,在心底里更崇尚自由,如果水芳能真心待他,他也愿意一生一世跟她做一对鸳鸯。他甚至可以抛弃九宫庄主的荣耀——不,对他而言,那是一副重担,一副需要牺牲毕生幸福的枷锁!他情愿抛弃这一切,与她寄情于山水之间!可惜,在他的记忆里,水芳从来不曾流露过温柔的一面。虽然,他非常清楚,他与水芳的这桩婚姻,仅仅是九宫庄与止水斋之间的一桩交易。水芳绝不是心甘情愿来到苏家的,他也知道她心里还有一个男子的影子,并且根深蒂固。可是这一切他都能够容忍,如果不是水芳盗走丹凤朝阳,他是不会恼羞成怒而骤下杀手的。

桓炎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水芳,竟是毫不掩饰对她的仰慕。

水芬仍然盯着苏雷,道:“作为二妹的娘家人,我冒昧问妹夫一句,二妹她为什么会突然昏厥呢?”苏雷呆了呆。水芬难道看到水芳背上的手印了?水芳自己是看不到的,只要她真的丧失记忆,就不可能想起那个九宫印。水碧应该不会说。那么水芬能知道什么?他硬着头皮道:“大姐,这事不能当着这么多人说。”水芬疾声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是不是你有什么对不住二妹之处?”苏雷闻言,故意运气涨红着脸,装作羞涩的模样,支吾地道:“那……那是内房里的事,夫人她……她一口气没接上来,就……”话未说完,裘楚河已笑出声来,道:“夫人,你别为难妹夫了。”苏雷感到水芬询问这些细节并不像裘楚河想象得那么简单,她肯定嗅到了什么!他甚至作好了最坏的打算,万一事情败露,他只能跟止水斋决裂。水芳也显得极是窘迫,借口身子不适,独自回房去了。

水碧恰好端了一盘杨梅刚要进去,看到水芳出来,正要跟她说话,却听见厅内水芬声色俱厉地道:“苏庄主,你不是曾有疑虑,二妹是否真的活过来了?现在,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她的的确确是我的妹子。如果苏庄主做了什么对不起我妹子的事,我决不会放过你。”她竟将话说僵了。水碧手里一颤,盘子掉到地上,杨梅撒了一地。

苦情总是鸳鸯误

原来真的是水芳复活!当苏云听到水芬得出的结论时,不禁心惊不已。虽然,他仍然可以按照原计划实施谋权,可没有了“阴阳魔蝶”,他要如何向族人解释苏雷的不测呢?毕竟,九宫庄庄主英年早逝不是一件小事。

与苏云不同,苏雷则是喜忧参半:喜的是,水芳不是阴问春易容假扮;忧的是,担心水芳突然恢复记忆,记起背上的九宫印,事情就难以收拾了。可是,那一对金银蝴蝶分明表示,他们夫妇已经来了。既然和水芳无关,那么“阴阳魔蝶”又是以什么样的身份隐藏在庄里呢?还有,如果水芳不恢复记忆,他又如何找到丹凤朝阳?苏雷一时间也不知道,他是该希望水芳早日痊愈,还是一辈子失忆?因此他必须通过其他途径赶快找到丹凤朝阳,以恐夜长梦多。

“真的是水芳死而复生!”原来对水芳复活一事充满疑窦的不止是苏氏兄弟,还有来自荆楚的才子桓炎。

桓炎文武双修,玉树临风,曾是许多荆楚少女的梦中人。七年前的一个秋日黄昏,他泛舟荆水,偶尔间看到了另一艘船上的水芳。那时的水芳风华正茂,清纯如水,连笑容都比秋水还柔,霞光中的笑靥更是撩人心魂。没想到惊鸿一瞥,竟在桓炎心头烙下了深深的印记。于是,桓炎找人择了个日子,便托媒人往止水斋求亲。那一日细雨霏霏,似乎也暗示了他们的前路将是风雨一片,媒人果然在止水斋吃了闭门羹。

桓炎几乎相思成疾,身体日渐消瘦,心却一直未死,日日徘徊在止水斋附近。每一次水芳出门,他都会暗暗相随。天可怜见,一次庙会,他终于让水芳感觉到了他的存在。二人相距十步,四目相对,竟是凝望许久,桓炎明显地感觉到了水芳眼睛里的柔情。

后来的事情略显古典,像《西厢记》里的情节。在止水斋的花园墙外,桓炎听闻墙里银铃般的笑声,辨出是水芳,情有所触,遂吟了几句:深秋庙会时,十步天涯客。今日闻秋千,不知心若何?

墙内水芳闻声色变,她与他心有灵犀,立时知道墙外何人。关王庙外,两人眼神在短短的时间内已交流了千回百回。可她早已与苏雷有了婚约,止水斋是不允许有人败坏门风的,除非叛出家门,可她不能这样做。于是,她隔墙和了几句:西北有高楼,孤鸿不敢过。思君寂寂心,空向奈何客。

桓炎清楚水芳话里的意思,可是,他没法摆脱水芳的影子,随着时间的推移,那清纯的身影更是魂牵梦萦。他明白两人无缘,但是能够跟水芳隔墙相处,对他来说已是极大的满足,他只希望这辈子永远能这样守候。

后来听闻水芳秋天就要嫁给苏雷。他便在迎春花始开的时候,来到了九宫庄,投效在了苏雷门下,为的是能够继续守候在水芳身旁。不管水芳成为谁的妻子,只要偶尔见到她的身影,听到她的声音,他都觉得那是他毕生最大的幸福。因此从水芳入住九宫庄以来,无论风霜雨雪,他几乎每一夜都长守踏雪亭,望着枕月楼。他自知这是一种病态,但他无法控制自己,也只有在那一刻,他才感觉到自己的心跟水芳在一起。

只是从水芳嫁给苏雷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水芳的笑脸,为此他的心常常会感到一阵阵隐痛。后来,他察觉苏雷跟水碧厮混在一起,心里更是愤慨不已。

那夜惊闻水芳猝死,他的感觉就如天塌地陷一般。后来,苗宝根盗墓引出一具空棺,他脑中空白一片,根本没有顾及苏雷如何杀苗宝根。当水芳死而复回的时候,他的精神好像才重新有了寄托。有时候,他在想,自己的一片痴心,是不是反而害了水芳?

“哎——”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叹息,桓炎悚然一惊,扭头一望,才发现踏雪亭前的竹径上苏雷正负手徘徊。桓炎心头猛地一震,遂走出踏雪亭,疾步行至苏雷身旁,惶恐地叫了一声:“庄主——”

苏雷转过头来,对桓炎的出现没有感到丝毫惊讶,淡然道:“这些年来,桓兄风雨不改地在亭中午夜守望,令苏某甚为感动。桓兄难道就不觉得辛苦吗?”桓炎一愣,道:“原来……原来庄主都知道了。”苏雷道:“你夜夜守望,苏某怎会不知?我虽不清楚你们之间的感情何时开始,可是你为何不带她远走高飞?”桓炎满面羞惭,摇头道:“不,庄主误会了。自进入九宫庄以来,我再也没有这种痴心妄想,对她也从来没有任何非礼之举。我到九宫庄,只是想多看她几眼,希望能够保护她……”他略略一顿,凄然一笑,“算了,明日我即离开贵庄,此刻就向庄主请辞,万望庄主能够给她真正的幸福。”苏雷不禁一怔,不敢相信桓炎守候了五个春秋,就如此轻易地放弃了,然而又仔细一想,不觉恍然大悟:“难得桓兄愿意放手!既然如此,以往种种就都让它过去吧。不过,你可以离开敝庄,那把铜钥匙却应该留下。”桓炎甚是诧异,颇显憔悴的面庞扭曲了一下,道:“铜钥匙?庄主说的是什么铜钥匙?”苏雷冷冷地道:“桓兄怎么装起糊涂来了?当然就是她交给你的那把柄上刻有丹凤朝阳图案的铜钥匙喽!”

桓炎一震,宛若被他浇了盆冷水,隐隐觉察到苏雷与水芳之间已经有了一道永远也无法融化的隔阂,他居然这么怀疑水芳。这些年来,他与水芳之间从来没有在私下里交谈过一句话,更不用说水芳以物相赠了。

苏雷目睹他的惊讶之状,认定他善于掩饰,脸上更是一片阴冷:“桓兄,只要你交还铜钥匙,不但你可以离开九宫庄,或许,苏某还会考虑让水芳陪伴着你……”“苏庄主!”桓炎忽地厉声道,“我不许你这般侮辱水芳!”苏雷丝毫未有生气之色,道:“苏某侮辱她?你知道吗?苏某早已不甘心戴这顶绿帽子了!天下有哪个男人能够容忍自己妻子的移情别恋?”苏雷接着狞笑道,“前一次宝根盗墓,其实我最先怀疑的就是阁下,只有你,才会置陪葬品不顾,而独独盗尸。后来,你大概是因为发觉水芳未死,胡乱猜度她的死因,又不肯一走了之,才回来打《九宫大典》的主意。可惜你机关算尽……”桓炎鄙夷地道:“你给我住口!”苏雷骄狂地看了他一眼,高声道:“苏某为什么要住口?你以为我还能容忍到什么时候?桓炎,你若不将铜钥匙交出来,今夜,你休想生离此地!”

桓炎似是记起了什么,恍然道:“自水芳复活以来,九宫庄怪事不断。现在我知道了,叶千灯的无故失踪,也是苏庄主所为。”苏雷道:“阁下既然猜到了,就该知道苏某不是在恫吓。在九宫庄内,苏某错杀一人又如何?苏某知道你武技不俗,尤其是轻功堪称一流。可是,如果你不交还铜钥匙,照样要横尸这错错九宫阵之内。”

桓炎蓦然四顾,方始发觉自己身在竹径深处,竟是辨不清来路,那座踏雪亭在夜色下极是凄迷,桓炎明知亭子离自己不过十丈,此刻看上去却似远在天边。他扭头轻蔑地盯着苏雷,吐出二字:“卑鄙!”

苏雷仍是不为所动,冷笑道:“记得叶千灯也曾经以这二字骂我,可惜都是徒逞口齿之利而已。”说罢,他右手成爪,朝桓炎面门探将过来。

桓炎顿感热浪扑面,心知这是《九宫大典》上的绝学九宫火狐狸爪,他唯求速退,只要退出这个园子,相信以他的轻功,纵然是九宫步也奈何不了他。五年来,他差不多夜夜在此,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何其熟悉。他就不信什么错错九宫阵能困住自己。然而,在苏雷九宫火狐狸爪的逼迫之下,他惊觉四面八方均是障碍,竟是无路可退。

苏雷得意地望着他,残忍地一笑:“姓桓的,你在这里呆久了,是不是以为这阵形没有什么了不起,现在又觉得如何?苏某也不是穷追不舍之人,如果你现在把铜钥匙归还,我还是能够给你一条生路的。”

桓炎不屑与他对话,从容面对杀着,心里却幽幽一叹:我这一生都是错,错不该喜欢水芳,错不该来到这九宫庄,最滑稽的是,连死,居然也死在什么错错九宫阵内。

次日凌晨,覃祯巡逻花园时,嗅着血腥味儿找到了桓炎的尸体。他甚为吃惊,自叶千灯无故失踪后,他已隐隐觉得不安,此时乍见桓炎又遭惨死,不免一阵伤感。然而,他的伤感一闪即逝,因为他发觉桓炎的致命伤是咽喉上的一道口子,而他胸口上却整整齐齐地插着一金一银两只蝴蝶。

从水芳还魂开始,苏雷和他的堂兄就一直怀疑是“阴阳魔蝶”的诡计。然而,他们一直压着这件事,即使是曾出现在庄门上的金银双蝶,苏雷也吩咐甄伯不要张扬开来。因此,除了有限的几人外,苏氏子弟仍然像往常一样生活。而现在,这消息终于包不住了,几乎每一个人都诚惶诚恐地谈论着“阴阳魔蝶”。

苏雷却是冷眼旁观,他认定“阴阳魔蝶”已扮成庄中的某两个人,潜入庄中。虽然桓炎一死,寻找丹凤朝阳的线索又断了,可是,也总算清除了他多年的心病,并且,还可以将桓炎的死嫁祸给“阴阳魔蝶”,从而引蛇出洞。

黄昏时分,苏雷始料未及的事又出现了,城南的霞色里竟然也升起了一对蝴蝶。当然,那不是真的蝴蝶,而是两只风筝,一红一黑,红得令人惊悸,黑得则令人窒息。时近二月,放飞风筝仍显早了一些;特别是这两只风筝的颜色,就尤为诡异了。

庄门朝南,甄伯也望见了这对红黑风筝,面色顿显苍白,心知这肯定又是“阴阳魔蝶”的伎俩。他呆呆地望了好一会儿,正欲进庄向苏雷禀报的时候,苏雷已亲自带着谌弘、覃祯二人急匆匆地出来了。他猛见甄伯一脸惊慌失措,遂道:“甄伯,一道去南郊看看。”

南郊空旷的田地上,有早归的几只燕子来回翱翔。春天来了,田间的秧苗已郁郁葱葱,配着迷人的霞光,也是一番好景致。那对破坏了整个宁静气氛的风筝,虽然犹在空中飘曳,却找不到放风筝的人。苏雷的目光循着那两根牵着风筝的线,终于找到了线的源头,竟是田地中央的两个稻草人。

阋墙自古风波恶

同样是云憩厅,今夜的气氛却跟数天前截然不同。苏雷、苏云和苏雨俱都正襟危坐在厅上,全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四大武师里仅剩的谌弘和覃祯,则站在苏雷的身后。在他们对面的椅子上,坐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那老者乃是苏氏兄弟的四叔苏铉,至今仍握着九宫庄刑堂的大权。只见他面容微显阴鸷,好像时刻要噬人似的。此时,六人的神情都很严肃。毕竟,“阴阳魔蝶”的降临是九宫庄百年未遇的大事。

六人沉默许久,才听苏铉打破沉静,道:“小雷,你是不是早就感觉到‘阴阳魔蝶’来了庄上?”整个九宫庄,有人称苏雷为老爷,也有人称苏雷为庄主,唯独苏铉对他直呼小名。

苏雷微一沉吟,道:“是的,四叔,云哥也有过这种猜疑。我却一直希望这只是错觉。”

苏铉目光立即移向苏云,眼睛盯住苏云手里紧握的酒杯,道:“小云是什么时候察觉的?”苏云答道:“水芳复活的那一日。”苏铉似是记不起水芳是谁了,好一会儿才道:“是不是止水斋来的那个女人?”苏云点头道:“不错。她的死而复活很奇怪,当时,我就怀疑她被‘阴阳魔蝶’调了包。”苏铉一脸赞许地看着苏云,道:“看来你的心思比小雷要缜密得多,你可有什么办法能识破她的诡计?”苏云无奈地道:“没有办法,因为她失忆了!”

苏雷知道自己并不得苏铉的欢心,以前,其父就同苏铉咬不上弦;如果他不是长房长孙,做了庄主,相信苏铉连睬都不会睬他。他与水芳虽然心有芥蒂,但听苏铉如此说她,心里却极不是滋味,道:“前些日子,镇江裘夫人已经证实,她不是阴问春,四叔就不必追究了。”

苏铉翻眼看了看他,依旧问苏云:“那镇江的裘夫人又是什么人?”苏云老实地道:“裘夫人就是裘楚河的夫人,叫水芬,是水芳的姐姐。”苏铉突然冷笑,道:“这裘夫人又是如何证实的?身担九宫庄的重任,又岂能听信片面之词?谁能担保‘阴阳魔蝶’不是跟他们串通一气的?”

苏雷听了,心中气恼不已,连身后的覃祯都不禁面露怒色。可苏雷立刻便冷静下来了,暗思:是呀,我怎么就不曾考虑过这一点?这种可能性虽然微乎其微,却也不是不可能!苏云似乎不欲让他难堪,突地岔开话题:“我们也不能仅仅怀疑谁,其实庄内任何人都有可能是‘阴阳魔蝶’。说句不敬的话,我对四叔也不放心,因为‘阴阳魔蝶’的易容术‘如意梦魂’实在令人防不胜防。”苏铉居然不恼,反而夸奖道:“我们苏家就需要像小云这样敢于怀疑一切的人才。不错,任何人都值得怀疑。你有什么手段能把‘阴阳魔蝶’查出来吗?”

覃祯来庄中已有七八年,素来敬重苏雷,眼见苏铉厚苏云而薄苏雷,心里不服,不禁冷哼一声。

苏云望着覃祯道:“‘阴阳魔蝶’历来神出鬼没,想找出他们并不容易。不过,我们可以从把握得到的细节查起。”覃祯平时就知,苏云虽然表面看似豪放,其实城府很深,这时见他这样说,便没好气地道:“‘阴阳魔蝶’既然神秘,又有什么把握可以查到?”苏云道:“譬如说,叶千灯失踪,桓炎猝死。”覃祯道:“你是说叶兄弟的失踪也跟‘阴阳魔蝶’有关?”苏云忽地把视线落在苏雷身上,道:“如果我没猜错,叶千灯是庄主让他失踪的。”覃祯闻言大是吃惊,迷惑地望向苏雷。

苏雷喟然道:“不错,叶老弟是我叫他走的。”在场都是明白人,当然知道这个“走”字的意思。覃祯震撼不已:“什么?叶兄弟已为庄主所杀?”苏雷早已备好理由,道:“他十有八九是‘阴阳魔蝶’的同伙,为了本庄的安危,苏某也只有送他上路了。”

苏云自是知道他会这么辩解,道:“那么桓炎呢?他总不会也是‘阴阳魔蝶’的同伙吧?”覃祯奇道:“桓兄不是被‘阴阳魔蝶’所害吗?苏总管怎么……”苏云打断他的话,道:“错!桓炎也是庄主打发他上路的。庄主,我没有说错吧?”苏雷一惊,默然颔首。苏云道:“据我所知,无论是叶千灯,还是桓炎,都未做过对本庄不利的事,庄主这么做是不是太草率了?”苏雷突然意识到事情有点不对,道:“云哥,面对‘阴阳魔蝶’这样的大敌,你我兄弟原本该同心协力,你怎么这么说?”

陡闻苏铉发出一串冷笑,不阴不阳地道:“到这时你还不明白吗?小云的意思是指,你小雷不配做九宫庄的庄主!”在这短短的时间内,覃祯被三人的交谈一次次震惊,但更震惊的是这一次,他赤心追随苏雷,自然不容许有人对他不敬,厉声道:“苏铉,你竟敢这样对庄主说话?”苏铉阴鸷地道:“我为什么不能?”他紧盯苏雷,道,“你觉得自己配吗?”

苏雷正欲相答,陡觉背后一阵发麻,已被封了天宗、肩井等十处大穴。他身后除了覃祯,就是谌弘。覃祯立刻跟谌弘怒目相向,怒道:“姓谌的,你敢造反?”遂亮出九节鞭朝谌弘身上抽去。却见苏云抢进那道鞭影,戟指戳在覃祯胸口膻中穴,覃祯闷哼一声,倒在地上。苏雷平静地道:“没用的,覃兄弟,你一人怎能对抗得了他们四个?”

苏雷并非没想到苏云的野心,但是,他未料到,苏云居然选择在外敌来临之时对自己发难。他望着苏铉,慢慢压下心中的怒气,淡淡地道:“看来四叔和云哥是蓄谋已久了。可是,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苏铉阴沉地一笑,道:“你猜呢?”苏雷瞅着苏铉铁青的脸,猛地一醒:“我明白了,原来……”他又痛惜地叹道,“你们真是用心良苦哇!”

苏云吐出一口气,悠悠然地品了一口杯中之酒,道:“何止用心良苦,为了你这把交椅,十余年来,我几乎不曾好好睡过一觉。”苏雷身躯不能动弹,腰杆却挺得笔直:“这又是何苦呢?云哥!”苏云狂笑道:“身为男人,就要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业。而你成为九宫庄主人以来,又做过什么值得称道的大事?你有什么比我强?如果不是你独怀《九宫大典》,你敢说,你的武功就一定能超过我?”苏雷叹息一声,道:“不错。云哥的魄力远在我之上,论心计我也望尘莫及。其实只要你说出来,我都能让贤的。”苏云道:“哦,你甘心屈居人下?”苏雷道:“云哥或许不相信,我对这庄主之位早已厌倦。”苏云连连冷笑:“这么说来,我弄出‘阴阳魔蝶’潜入庄中,是多此一举喽?”

话音刚落,厅门骤然敞开,甄伯竟然闯了进来。他目光直直地盯住苏云,就像见了什么魔鬼一般。厅内诸人均不知甄伯在外偷听,齐齐一惊。苏雨上前责问道:“甄伯,你来干什么?”甄伯似乎没听见他说话,仍瞪着苏云,连苏雨出手封了他的穴位也似浑然不觉。就在他的身子要倒下去的刹那,他却突然开口道:“苏总管,‘阴阳魔蝶’是怎么回事?”

苏云冷冷地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问此事?”

苏雷不知甄伯为何会突然出现,却替苏云回答道:“根本就没有什么‘阴阳魔蝶’!‘阴阳魔蝶’只是云哥的造势而已。”甄伯闻言顿时一愣,仿佛脱了力一样,颤着嗓门道:“那天庄门上的蝴蝶……”苏雷道:“是云哥借以混淆我们视线的。”苏云凝视着手中之杯:“不错。这对蝴蝶是我请人秘密打制的。”苏雷道:“昨天南郊的风筝显然也是云哥指使人做的。”苏云道:“可惜你知道得太迟了些。”苏雷自言自语地道:“是的,太迟了。”苏云道:“如果你不杀了叶千灯和桓炎,我还会有所顾忌的,可惜你自毁长城。”苏雷朝苏雨瞥了一眼,道:“如此说来,雨弟从沧州带回的叶千灯的资料也是假的。”

苏云心知苏雨为人木讷,遂替他答道:“资料倒是真的,只不过我让雨弟少说了一段。” 苏雷见苏雨垂着头,一句话也不说,暗想他应是心存内疚,道:“我想,应该是舒畅舒老爷子亡故后的那段日子吧?”苏云哈哈笑道:“谁说你心思不够敏捷,这不是也猜对了吗?那一年多,叶千灯确实匿迹江湖,在青城山跟余沧海讨教呢。”他略略一顿,又道,“还有桓炎,他对水芳有意自是不假,可这么多年来,你见他曾有越礼之举吗?他非但是情痴,也是不折不扣的君子。为了水芳,桓炎一定会站在你那边的。只要水芳不受到伤害,他或许宁愿付出自己的性命。可叹,这两大臂助都毁于你手。”

苏雷脸色变幻不定,暗道这一切怪不得别人,都怪自己失察。他突然记起一事,道:“那么,你们让宝根盗墓又是为了什么?”苏云脸上一阵迷茫,道:“此事与我们无关。不过,既然水芳下葬多日都能够复活,宝根鬼迷心窍去盗墓又何必大惊小怪?”苏雷沉思片刻,道:“不!这里面肯定有问题,宝根不可能是那种人。我走之后,为了九宫庄,希望云哥能够继续关注此事。”苏云冷笑道:“宝根他已死于你手,你叫我如何关注此事?”苏雷被他喝问得哑口无言。苏云又道,“雨弟他宅心仁厚,说让我留你一条性命,你自己觉得呢?”

苏雷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苏雨,又看了看地上的覃祯,道:“我求云哥,饶覃兄弟不死!”

苏云尚未回话,却听苏铉阴恻恻地一笑:“遇事心不狠,非成大事者所为。休说这姓覃的外人,就是同胞兄弟,又岂能一时心软?古来有雄心者莫不如此。”苏铉话音未了,覃祯倨傲地道:“庄主莫求他们,就让他们杀了我。否则,只要我有一口气,就不会放过这群狗贼!”

苏云默默地斟满一杯酒,朝着苏雷道:“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现在你所能做的,就是将丹凤朝阳和紫檀宝盒转交于我。”苏雷苦笑道:“那紫檀宝盒就在我怀中,你随时可取。”苏云朝谌弘使了个眼色,谌弘立刻探手朝苏雷怀中摸去,掏出来一只六寸长、四寸宽、三寸高的木盒,从木色看,分明已是数百年的物件。

眼看苏云如此在意权柄,苏雷心中也有怒意,他一直自认超然物外,即使察觉水芳心有桓炎时也不曾贸然发作。可是,这些日子里,他渐渐发现,自己不能忍受的事情竟然那么多。而最让他难以容忍的还不是水芳,也不是子虚乌有的“阴阳魔蝶”,而是苏云的反目无情。

苏云从他的脸上捕捉到了怒色,但不以为然,道:“还有那丹凤朝阳呢?”苏雷嘲弄地道:“云哥不是很有办法吗?那你就自己把那丹凤朝阳找出来吧。否则,纵然你能取我而代之,族人也难以服你。另外,你也没法打开这紫檀宝盒,恐怕到头来是空欢喜一场。”苏云脸上阴晴不定,道:“你以为没有丹凤朝阳我就没办法了?你死之后,我完全可以像你杀桓炎一样嫁祸给‘阴阳魔蝶’,也可以顺便编造是他们夫妇盗走了丹凤朝阳,你说族中子弟信是不信?至于这紫檀宝盒,没有钥匙,难道就不会撬开它?反正价值不是这只盒子,而是里面的《九宫大典》!”苏雷闻言骤然变色,疾道:“不可!”苏云讥诮地道:“有什么不可?”

苏雷环顾诸人,不由长叹一声,道:“如果硬着撬开宝盒,就会触动盒中机括,引爆盒中的火药,那《九宫大典》就毁了。”苏铉狞笑道:“你休要装腔作势,信口雌黄。”苏雷黯然道:“我将死之人,又何必骗你?万一《九宫大典》被毁,你我都将成为苏家的罪人!”

苏云善于察言观色,心疑他不似故作大言,遂道:“既然如此,雷弟何不将丹凤朝阳交出来?我可以承诺,不杀你和覃兄弟,而是秘密软禁……”苏铉突道:“小云,你怎么也生出这妇人之仁来了?”

苏雷肃穆地道:“事已至此,我并不期望云哥能放我一马,但求保全祖宗遗物罢了。不幸的是,丹凤朝阳早在数月前就已经遗失了。”苏云心知苏雷此刻再无欺骗他的必要,不由一怔:“遗失了?”苏雷道:“云哥还记得水芳的死吗?那不是什么意外,而是被我亲手打死的。”

在场诸人均是大惊,尤其是甄伯,不由睚眦欲裂:“你说什么?水芳是你杀的!”急怒之下,他竟然对女主人也直呼其名。

苏雷脸色一暗,道:“丹凤朝阳作为本庄世代相传的信物,如果不是被她藏起来,我也不至于下这狠手。”苏云不由一震,回想这数月来庄内发生的事,好像全是从水芳“暴毙”开始的。他瞅着苏雷的脸,深信他不会胡编,道:“这么说,丹凤朝阳在她手里。”苏雷苦笑道:“应该是吧。可是,她已丧失记忆,现在恐怕连她自己也忘记藏在何处了。”苏云恍然大悟道:“敢情你是怀疑水芳已将丹凤朝阳转移到了桓炎那里,才杀了桓炎?”苏雷黯然地点了点头。

苏铉阴沉地道:“没有丹凤朝阳又有什么关系!小云,你只要不让在场的人说出去,又有谁能知道它已经丢失了呢?现在最重要的是先坐上庄主之位,至于找到丹凤朝阳,开启紫檀宝盒,修习《九宫大典》是以后的事。”谌弘捧着盒子走近苏云,口里也道:“不错,谁又能知道呢?”他一面说,一面将紫檀宝盒递向苏云。

苏云正欲接盒,猛见苏雨正抬眼朝他望来,那眼神里居然有一种冷森森的光,不由心底一寒。而他双手尚未触及盒子,就已被谌弘封了胸前的十处穴位,顿时大惊失色。苏雨盯着他,忽然淡淡一笑,道:“大哥不要责怪谌兄,是我求他这么做的。”

此话甫出,不但苏云大惊,连苏铉和苏雷也震骇不已。九宫庄内,以苏雷的武功最高,苏云的城府最深,而苏雨则最为单纯木讷,平时连话都很少说。苏云甚至认为,他这个兄弟将跟他老子一样,永远是个碌碌无为的人,怎么也想不到他居然在关键时刻反戈一击。

谌弘此时已闪身到了苏铉身前,苏铉的武功甚为平庸,竟毫无反抗地就让谌弘点了穴道。

苏云立时面如死灰,怒道:“谌弘,你竟敢恩将仇报?” 谌弘来九宫庄已有十数年,以前他是一家镖局的镖师,因为苏云对他和那家镖局曾有救援,才报恩投效。苏云一直视他为心腹,任何秘密都不曾保留,万万没料到他会向自己下手。

谌弘笑道:“苏总管心细如发,平日里难道就不曾注意谌某和你兄弟颇为投缘吗?”苏云微微一思,才惊觉他俩平日相处的时间甚多,不过那时他以为那只是两个沉默寡言的人才有的志趣相投,根本就不曾放在心上。

苏铉此时早已失了刚才的那股凌人气势,道:“小雨,小云是你同胞兄长,你怎么能这么做?”苏雨漠然地道:“刚刚四叔还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往往连同胞兄弟也不能心软,怎么这么快就忘了?难道你也像庄主夫人一样得了失忆症?何况,莫有妇人之仁,也是大哥亲自教我的!”

苏云气得浑身发抖,怒视着苏雨。手里的酒杯也因气愤而拿捏不住,滑落地上,“啪”的一声,摔成齑粉。

鹊巢鸠占客钩沉

谁也没想到苏雨竟也对九宫庄庄主之位觊觎已久。此时此刻,他意气风发,长久以来的窝囊之状一扫而空。只见他斜睨着苏云,好像立即就欲手足相残。

只听苏雷高声道:“谌弘,你刚刚用的点穴的手法可是九宫指?”苏雨顿时一呆。刚才事发突然,无人注意谌弘的点穴手法,苏雷这么一说,众人无不吃惊。谌弘不属苏氏一脉,纵然是苏雨这样的世家子弟,也只能修习《九宫大典》上的寥寥数种功夫,谌弘怎么可能会九宫指?

谌弘正站在苏雨身旁,闻言一惊,迅即出指点了苏雨的胸前穴位,不多不少,又是十处。兀自呆立的苏雨没料到他会暴然袭击,颤抖地望着他,惊骇得说不出话来。谌弘望着他,发出一串长笑,那笑声极其洪亮,恍若千百年的压抑在这一刻终于爆发出来了一样。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苏云也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死灰一般的脸上更为阴郁,道:“谌弘,你也对《九宫大典》心存觊觎?”谌弘神情间有一种道不尽的沉痛之意,冷笑道:“心存觊觎?这世上再也没有谁比我更有资格占有这本《九宫大典》了!苏庄主刚才猜对了,我的点穴手法正是九宫指,只不过多年磨砺,比九宫指还多了一个变化而已。”苏云惊诧莫名:“难道你不是谌弘,而是我们一直怀疑已经潜入庄中的阳禹?”谌弘讥诮地道:“休将我跟‘阴阳魔蝶’扯上关系!不错,我不姓谌,本姓杜,可是这一切都是拜你们苏氏所赐!”

“你姓杜?”苏雷突然仰起头来,叫道,“你是杜观尘的后人?”

谌弘干笑道:“很高兴还有人能记起先祖的名讳!那么,苏庄主想必也该知道鹊巢鸠占的往事了。”

苏铉、苏云、苏雨以及覃祯、甄伯均是一头雾水,不明白谌弘所指的往事是什么。苏雷刚刚振作起来的精神好像一下子又萎靡下来,颓废地道:“你想怎么样?”谌弘揶揄地道:“你说我该怎么样?这《九宫大典》原本就是我杜氏之物,这座庄院也是我杜氏基业,我该不该把它们夺回来?”苏雷幽幽一叹,他知道,他多年维护的九宫庄终于在他手里走到了尽头,神情极其悲凉。苏铉疾声道:“胡说八道!什么时候我们九宫庄变成你们杜家的了?”

谌弘轻蔑地瞄了他一眼:“既然非要我重叙一遍不可,那杜某就再说一遍。反正,从此刻始,这庄院再也不姓苏了——”

北宋后期,扬州有个杜观尘,自号踏雪山人,非但谙于武学,对书法、丹青、奇门遁甲也有所涉。杜观尘素来不以江湖人自居,更多表现出来的是文人墨客的一面。因此,他的庄院称之为踏雪山庄,庄内各处亭台楼阁也添之雅号。本来,他性情豪放,但由于“清明亡魂”一案,使他痛失两位好友,从此心灰意冷,深居简出,几乎不复与外人交往。(按:“清明亡魂”之事见拙作《清明雨》)

杜观尘虽不欲理会俗世尘嚣,一些有心之人却对他一直关注,原因就是他拥有一本武学秘籍《九宫大典》。府衙里的捕头施三难是他的莫逆之交,一次要在得意楼宴请协助他破获疑案的少年侠士苏槐,遂邀请杜观尘同席。杜观尘不想拂挚友的美意,就欣然赴宴……

说到这里,苏铉插嘴道:“苏槐,那不是我们苏氏的祖上吗?姓杜的,你若敢污蔑我先祖,我苏铉就算化作鬼魂也要缠上你!”谌弘冷冷一笑:“我污蔑他?可是他做了什么?”

苏槐刚刚出道,心机却是阴沉。他早就听闻踏雪山庄的《九宫大典》中记载着无上武学,一心想据为己有,就产生了与杜观尘结交之心。苏槐也不愧为奇才,不但武功不俗,而且通古博今,文采飞扬。席间交谈,竟唤起了杜观尘尘封已久的豪情,不知不觉,两人已结成忘年交。苏槐便成了踏雪山庄的常客。杜观尘对他根本没有防范,有时甚至把《九宫大典》拿出来让苏槐看。

时间久了,苏槐所图的竟不仅仅是《九宫大典》了,居然还打起了踏雪山庄的主意。他知道,如果施三难不死,以他与杜观尘的交情,必会替杜观尘出头。因此,苏槐先无声无息地将施三难杀死在了家中。杜观尘闻讯悲痛欲绝,誓要查出凶手。哪料到竟糊里糊涂地中了一种叫“大梦”的毒药,当他发觉是苏槐的阴谋时,已是迟了。然后,苏槐买通州官,庄院与秘籍都落到了他手里。从那时起,踏雪山庄易名九宫庄,开启紫檀宝盒的丹凤朝阳和《九宫大典》也成了苏氏一族世代相传的信物。而九宫庄也在苏槐的一手经营下成了武林四大世家之一,二百多年来经久不衰。

严格说来,谌弘并非杜观尘的后裔。当时害死杜观尘后,为除后患,苏槐竟残忍地将他的妻儿也杀了,甚至连家中仆人也没放过。可是,杜观尘还有位亲弟弟,并未住在踏雪山庄,因此逃过一劫。杜观尘被害后,他的弟弟便一直找机会为兄长报仇,但因为九宫庄的势力越来越大一直没有成功,便嘱托后人一定要收回《九宫大典》和踏雪山庄。故而,这二三百年间,他的后人隐姓埋名,一直在寻找机会。而谌弘借着报恩的旗号,进入九宫庄十多年,终于等到了机会。天明之后,他的同族兄弟就会前来接管九宫庄。由于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因此这件秘事,唯有每一代的庄主知悉。苏雷没料到这片基业会在自己手里再度易手,心下唏嘘不已。不过,他本无意争雄,一向只想维持祖宗传下来的基业,谌弘的突然发难,反而令他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他突然忆起一事:“原来那一夜的人影是你!”谌弘嘲讽地一笑:“苏庄主说的可是正月初四那一夜吗?不错!那夜意欲潜入枕月楼的人就是我,我本想夺取紫檀宝盒,可惜惊动了叶千灯,未能得手。”苏雷痛惜地道:“我错怪了叶老弟。你既是杜氏后人,就难怪视枕月楼前的大逆九宫阵为无物,更难怪叶老弟搜寻你而不见了!”谌弘道:“苏庄主既是知情之人,那么,你说我有没有资格收回祖上的东西?”

适才甄伯闯进的时候,苏雨虽点了他的穴位,却未把云憩厅的门掩上。此刻,水芳和水碧竟也走了进来,或者说,是水芳押着水碧进来的。

苏雷面色苍白,暗暗惊道:难道水芳已经恢复记忆了?知道我和水碧之间的事了?谌弘淡淡地瞟了两个女人一眼,缓缓地从怀里摸出一把铜钥匙,柄上有丹凤朝阳的图案。苏铉、苏雨看了俱是一愣。水碧一看,竟“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苏云则满脸惊诧地看向倒在地上的水碧。

苏雷更是诧异,瞟了瞟水芳,又看了看水碧,最后盯住谌弘道:“丹凤朝阳怎么会在你手里?”谌弘嘲笑道:“这就要问你这位情人了。”苏雷脸色惨白,一直以为是水芳窃走这把钥匙的,哪里料到竟是水碧,他的眼神一片冰冷:“水碧,你也出卖我?为什么?”谌弘看着浑身战栗的水碧,道:“苏庄主也不能怪水碧,盗钥匙并非她本意,要怪只能怪你自己。既然你跟她两情相悦,就应该给她一个名分。而苏总管就大气得多,对她承诺,只要她盗出钥匙,以后她就是九宫庄的庄主夫人了。”

苏雷已是无话可说,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他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他唯一后悔的是,他不该贪恋庄主之位,早该寄情于山水之间,他原本就不是那种钩心斗角的人。谌弘仍旧讥笑道:“可惜这丫头虽然得手,却还未来得及转交给苏总管,就被谌某顺手牵羊了。”

苏云亦是无语,他一度雄心万丈,眼见就要成功,却横刺里杀出个亲兄弟窝里反。苏雨更是唉声叹气,他自以为聪明,在苏雷和苏云相争时,可以坐享其成,岂知更大的黄雀在他身后。

沉默之间,甄伯却缓缓地站了起来。苏氏兄弟虽然知道,甄伯原是止水斋的仆人,有一定的功夫,却没想到他竟能在此时站立起来。苏雨的点穴术虽不能同谌弘的相比,却也不简单,他刚才虽只点了甄伯三处穴位,却也足够使他在三个时辰内浑身酥软,而此时的甄伯目光炯炯,哪里有受制的模样!苏氏兄弟自是面露惊骇,谌弘也惊恐地道:“你身上穴位已解了?”甄伯凄凉地一笑:“凭苏雨的功力如何封得了我的穴位?”声音居然变了,一点也不显苍老,却另有一种苍凉。

苏雷心里的震惊丝毫不亚于谌弘,颤着嗓音道:“原来……你才是阳禹?”此话一出,苏铉、苏雨以及覃祯都惊呼出声:“阴阳魔蝶?”甄伯苦涩地道:“如果我是阳禹,那么水芳是不是阴问春呢?”

众人一齐把视线聚集到水芳身上。苏雷一度认为水芳是阴问春易容而来,几经变幻,难道,她真的是阴问春?

水芳双眸一亮,多日来的迷茫之色一扫而空,忽然狂笑一声:“这真是天大的玩笑,阴问春懂得荆楚方言吗?”苏雷困惑地道:“那么你是……?”那水芳嘲讽地道:“我大姐不是告诉过你,我是她妹子吗?”她略略一顿,又冷笑道:“可是,大姐没有告诉你,我是她的三妹,叫水菲,跟我二姐是孪生姐妹。我是替我二姐索命来的。”

苏雷失声惊叫:“什么?水芳还有一个妹妹?”水菲黯然道:“这恐怕连水碧也不知道。不错,止水斋原本还有一个不争气的三小姐。”苏雷诧道:“这事怎么不曾听岳父提起?”水菲苦笑道:“父亲极爱羽毛,怎么肯让外人知悉他还有一个伤风败俗的女儿?”苏雷更是惊异:“伤风败俗?”水菲道:“跟自己心仪的男人私奔,在世人眼里不就是伤风败俗吗?可惜二姐没有这种勇气,最终落了个悲惨的下场。” 原来止水斋主膝下有一儿三女,水芬、水芳和水菲。水芳和水菲乃是孪生,长得十分相像。十年前,水菲才二八年华,在一个偶然的机会认识了“百变郎君”乐有涯,两人一见钟情。水菲遂不顾父亲的反对,跟心爱的人远走高飞了。水父不愿家丑外扬,就封锁了一切水菲的旧事,禁止斋中人提起,就连水碧也不清楚水芳还有一个孪生妹妹。因此也就有了钱塘一战时,阴问春取笑乐有涯拐跑良家妇女,只是不知她的消息从何而得。

水菲的出现,令苏铉等人张口结舌,精神颓丧的苏云反而振作起来,眼里光芒一闪,恍然道:“我明白了。”苏雷望着他的堂兄,知道他所明白的是什么。果然,苏云缓缓道来:“整件事里,最为蹊跷的就是水芳复活,以至于连我都怀疑是‘阴阳魔蝶’捣的鬼。我便将错就错地利用‘阴阳魔蝶’迫不及待地对雷弟下了手。哈哈,原来并非令姐复活,而是你唆使宝根的。”水菲凄然道:“苏总管确实心思缜密,把这事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可是,有一点你弄错了,我并没有唆使苗宝根,而是引诱他去盗墓。”苏云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引诱?宝根那么老实的人,你又有什么法子引诱他去做对不起九宫庄的事情?”水菲道:“如果他清醒着,自是不愿干这种丧天良的事,但我给他下了一种叫‘闻香’的迷魂药,又在二姐的坟头以熏香相引,在迷失意识的情形下,你说他会不会去盗墓?然后,当他惊见这是一座空坟时,为免追责,便一定会向我这狼心狗肺的姐夫通报。”

苏雷的脸在短时间内红了又白,白了又红,道:“这么说,你全都清楚了。”水菲哀伤地一叹:“要想人不知,除非己不为!我姐姐年纪轻轻的,突然就死了,谁会相信?待我查看了二姐的遗躯,见到那个惨红的手印,便决定将这一切查个水落石出。于是,我就冒充二姐复活来试探你。为了让你相信二姐复活,才把苗宝根拉扯进来。只是那时候我也没有想到,当苗宝根盗墓败露之后,你会这么残忍地杀了他。”苏雷道:“这计划确实周全,防止我会察觉你的真伪,你甚至巧妙地假作患了失忆症。”水菲轻笑道:“哪知这一失忆症,竟让你怀疑到了‘阴阳魔蝶’头上!”苏雷自嘲道:“那是因为你的易容术太过精细,虽然你和水芳是孪生姐妹,但不可能连身上的黑痣、胎记都一样,而且背上的九宫印,听水碧的描述,简直可以以假乱真。”水菲连连冷笑:“别跟我提这小贱人!倘若不是这小贱人贪图虚荣,我二姐哪能遭此横祸?不过若非她跟你如胶似漆,我又怎么能够知道你们之间的奸情?本来,我一直以为二姐是因为撞破了你们之间的奸情才被你们杀人灭口的,到今天,我才知道事情竟如此复杂。”苏雷干笑一声,突把目光转向甄伯,道:“既然你不是水芳,那么他也就不会是甄伯了吧?”水菲上前搀住甄伯的胳膊,道:“他当然不是甄伯!若不是他,我身上那洗也洗不掉的手印又怎么能弄出来?”苏雷道:“原来擅长易容术的人是他,那么他是……”

甄伯抬手往面上一抹,须发尽落,露出一张英俊的脸庞,也是顾盼自雄,只是多了些忧悒。众人俱是一怔,齐声惊呼:“百变郎君?”

听潮莫到断肠时

钱塘一战,乐有涯被“阴阳魔蝶”圈定了一年的死期。那时的乐有涯有一种天下虽大却无处藏身的感觉,一心等死,但水菲却不愿向命运屈服。于是,她与乐有涯便决定来九宫庄避祸。一方面,可以寻得苏雷的保护,另一方面,也可以伺机窃取《九宫大典》。他们相信,只要修炼了《九宫大典》上的武功,就再也不用惧怕“阴阳魔蝶”了。

然而,当他们还未到达九宫庄时,就听到了水芳亡故的噩耗。水菲觉得其中肯定有什么隐情,便暗地里找到甄伯询问。甄伯对此也是心有疑虑,猜度水芳的死很不寻常。他们越想越不对,便在夜里挖开水芳的坟墓查看,从而发现了水芳背上的手印。水菲当时都气疯了,也顾不上什么“阴阳魔蝶”了,一心要将水芳的死查个水落石出。于是,他们先将甄伯接出去安顿好,而乐有涯则以“瞒天大法”易容成甄伯潜入九宫庄,接着又以亵渎水芳为名把甄伯的老伴也接了出去。然后就有了苗宝根盗墓、水芳死而复生的事情。

水菲经过几日的观察,渐渐发现了水碧和苏雷之间的私情,她以为二姐之死就是由于这段见不得光的孽情而起。可后来他们却无暇顾及了,因为乐有涯在庄门上发现了金银蝴蝶。他们没想到这么快“阴阳魔蝶”就寻到了九宫庄,乐有涯似乎觉得阳禹和阴问春已扼住了他的喉咙。

原以为以九宫庄的名望和实力能令“阴阳魔蝶”知难而退,可苏雷和古月明那一战,使乐有涯的心都碎了。他发现,蜚声江湖的九宫庄主武功并未高明到什么地步,纵然比自己高出那么一筹,却也难以与“阴阳魔蝶”匹敌。他甚至可以断言,假如“阴阳魔蝶”欲打《九宫大典》的主意,九宫庄就算有多少机关阵图,也未必奈何得了他们。因为九宫庄的机关阵图跟晚雨庐的“五行诛魔阵”相差甚远。

叶千灯的失踪,更是让乐有涯心惊胆战,他甚至认为是“阴阳魔蝶”一时失察,将叶千灯当作了他乐有涯。而叶千灯失踪后的无人问津,却令乐有涯和水菲诧异,还当“阴阳魔蝶”又有了什么新的阴谋。

裘楚河夫妇的到来一度让他们惊喜交集,惊的是生怕水芬失口叫出水菲的身份;喜的是总算多了个商议的人。水芬为了让这戏演下去,就有了那日云憩厅内的一席言语。

接着“阴阳魔蝶”又出现了,不但杀了桓炎,而且还放了风筝。乐有涯惧怕到了极点,哪里想得到这全是苏云的诡计?如果不是今夜在厅外偷听,他恐怕永远不会知道这里面有这么多的钩心斗角。覃祯对苏雷还是一片忠贞,叱道:“以庄主的武功,纵是‘阴阳魔蝶’亲至,也叫他们讨不了好处。”苏铉也不甘心被人小视了九宫庄的武学,冷冷地哼了一声。

苏雷反而摇了摇头,道:“不用说了,《九宫大典》上的武学看来果真落伍了,雨弟封不住乐郎君的穴道就是一个明证。”

就在这时,只见乐有涯身形一闪,已快如鬼魅般欺到了谌弘身前。谌弘来不及反应,忽觉手里一轻,左手的盒子,右手的钥匙,竟全到了乐有涯手中。以谌弘刚才的身手,应该和苏雷相差不了太多,居然没能逃开乐有涯袭来的双手,众人不禁都是一愣。谌弘眼看着杜氏旧物得而复失,心头大忿,怒道:“乐郎君,你也想插手?”乐有涯苦笑道:“放心,乐某只是想看看这本陈年发霉的武功秘籍,到底差到了什么地步。”

苏云奇道:“乐郎君,你真的以为雷弟的武功不及‘阴阳魔蝶’?”乐有涯向来对暗使阴谋的人深恶痛绝,没好气地道:“以他跟古月明的那一战,或者比江南大侠稍有过之,但在‘阴阳魔蝶’面前,绝对走不出三十招。”苏云幽幽地道:“看来我们都已成了井底之蛙,想不到被我们视为镇庄之宝的《九宫大典》竟到了如此不堪的地步!”乐有涯环视众人,极具深意地一笑。随即,他手执铜钥匙,打开了紫檀宝盒,从盒内取出一本古旧书籍,封面上写着四个遒劲的大字:九宫大典。

水菲悄悄走近,伸出手,接过此书,幽幽地道:“这本书,能令九宫庄在武林中屹立近三百年,可见还是有其内在价值的。”乐有涯接了过来,翻开扉页,故意靠近谌弘,道:“杜兄请看,首篇就是九宫指,觉得比你如何?”谌弘从祖上那里承继下来的只有九宫指等寥寥数种武功,对九宫指深有所得,尽管不高兴乐有涯的举止,还是接口道:“这九宫指虽然极为精深,但以杜某今日的目光度之,这里的记载过于墨守成规,其实可以再添变化。”乐有涯淡淡地道:“什么极为精深,如果真是什么精深博大的武功,乐某此刻还能站在这里吗?”他又翻过一页,道:“还有这九宫剑,苏庄主大约觉得这招‘九九归一’已是剑术中的极致了吧?”

苏雷愕然道:“以乐郎君之见,难道还有更完善的剑术?”乐有涯踱到他跟前,指着书中图示道:“虽然乐某未曾见过沈沉的剑术,但若他只能以这样的剑术驰名,也就不配称剑王了。这剑招,看似茫茫笼罩了一大片,可是,那夜古月明若是冒险抢进,未必不能破了此招。”苏雷顿时瞠目。

乐有涯又翻数页,居然一一道出其中的弊病来,惊得苏雷由衷地道:“乐郎君之言,无异于醍醐灌顶。看来这百十年来,我苏氏一脉竟是夜郎自大,还能忝列四大世家,实属侥幸。”乐有涯似乎翻看得不耐烦了,把书掷回谌弘,竟默然了许久。九宫庄看来是不可能阻止“阴阳魔蝶”了,而《九宫大典》上的武学也是弊病百出,并不比他高明。到这时,他才真正觉得死期的临近,他甚至隐隐听到了“阴阳魔蝶”的脚步声。

《九宫大典》是古物,然而,这世上并不是越古老的东西就越高深。相反,任何事物都要发展,武学也一样。就像《九宫大典》,三百年前,横空出世,或许真的能够叱咤一时,但如果得到它的人,一直把它当作一部完美无缺的武学宝典,不思另求变化,那它也就只能停留在三百年前的基础上了。唯有创新,才能够繁衍出更高深的武学。古月明不是也抛开了怀古堡的家传绝学,自创了霜月刀吗?这一瞬间,苏雷仿佛明白了许多,突然转头对水碧道:“碧儿,你出去替我泡一壶剡溪曲毫来!”面无血色地瘫坐在地上许久的水碧,闻言爬了起来,神情复杂地看了苏雷一眼,默默地出厅去了。水菲冷笑道:“姓苏的,今夜,我绝不会放过你们这对狗男女!”苏雷一脸平静地道:“好,水菲,我会给你一个说法的。”他转头朝苏云道:“云哥,无论你怎么对我,我都毫无怨言。不管什么时候,我们都是兄弟!”他顿了顿,又道,“看来祖宗基业就要毁在我手里了,这罪孽就让我一个人背吧。云哥,天明后,你就带着族人另觅他处吧,这里已经不再姓苏了。日后,我苏氏一门的兴衰荣辱,就全指望云哥了。”然后,他又望向苏雨道:“希望雨弟不要再有二心,协助云哥,重振苏氏一门。”

苏云面有惭色,垂下了头。从小到大,他一直对苏雷心存芥蒂,无时无刻不想取而代之。这时,仅仅几句话,竟第一次让他羞惭得无地自容。或许苏雷没有他那么优秀,却比他多了一种至关重要的气质,也是最让他感叹的,那就是:责任心!苏云日思夜想的是如何篡夺庄主之位,却忘了还有一份责任。苏雷又朝谌弘道:“二百余年来的恩恩怨怨,就在你我手里了结吧。杜兄,明日你就可以让你的族人住进来。”谌弘没想到苏雷有这样一副胸襟,不禁轻呼:“庄主!”苏雷粲然一笑,神情显得十分安详,道:“这十余年,我从来也不曾像此刻这么轻松。如果事情能够重新来过,我一定会选择离家出走,遨游于天地之间。”

这时,水碧泡了一壶茶过来,怯生生地放在案子上。

苏雷朝谌弘瞟了一眼,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露出里面的粉红色粉末,笑道:“这就是当年先祖用来对付踏雪山人的‘大梦’,是种慢性毒药。虽然修练九宫真气的人本不惧什么毒物,而这‘大梦’却是九宫真气的克星。”他说着,竟将“大梦”倒进了茶壶内。

谌弘一惊,想不到苏雷的手脚竟能够活动了,他原本以为以他的手法,苏雷起码在三个时辰内无法动弹,哪料才一个多时辰穴道就已经解开了。他无法想象,刚才苏雷若暴起发难,他将如何应付。

苏雷提起茶壶,斟了一杯,端在手中,从容地看了苏铉一眼,道:“四叔,你是所有族叔中最有主见的一个,以后,族中再有事,云哥也只有和你商量了。”苏铉老脸红了一下,却嗫嚅着没有说话。苏雷洒脱地一笑,举杯细品。水碧惊叫道:“老爷,不可——”除了水碧,在场的人,都呆了,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却没有一个人阻止。

那茶杯上水汽氤氲,苏雷的脸在朦胧中颇显肃穆,仿佛真的超脱了,用整个生命去品味这杯“大梦”!

远远的,东方出现了一条白线,在月夜甚是显眼。

又是观潮时节,风声中,那条连接钱塘江两岸的白线迅速推进,眨眼间就撞上了听潮石。那潮头刚才还温柔得像情窦初开的少女,猛然间就变成了手舞两柄板斧的黑旋风,啪啦啦地在听潮石前立起一重重水墙,然后又幕天席地地掀将下来。潮声如雷,震得听潮石上的游人脚底踉跄。

月明碧空,长风呼啸,涛声澎湃,乐有涯携妻子立在听潮石上,静静地领略着钱塘大潮的奇观。“活,我陪着你;死,我也陪着你!”回味着妻子水菲的话,乐有涯心内一片宁静。只要心中有爱,死有何惧?

他们没有去顾及“阴阳魔蝶”什么时候降临,牵着手,遥望浊浪翻滚,潮起潮落,就像苏雷品味那盏清茶一样,全心全意地投入到了眼前壮阔的景观之中。卷上石台的浪花溅湿了他们的衣襟,他们却浑然未觉,仿佛已跟石台,甚至跟浪潮融为一体了。

浪涛声中,晚雨庐的少主方曜端坐在轮椅上,缓缓地来到听潮石上。他依然穿着蓝色长袍,遮盖着断腿,遥遥望见并肩而立的乐氏夫妇,遂让仆人将轮椅推了过去,久久凝视着他们相濡以沫的背影。过了很久,方曜眼望着天崩地裂般的潮流,长长地叹息一声,徐徐地唤了一声:“乐兄。”见乐有涯没有反应,他又是一叹,“贤伉俪在这里等‘阴阳魔蝶’吗?如果是这样,你们是等不到他们的。”

乐有涯闻言浑身一震,回首凝望方曜,道:“方少主说什么?‘阴阳魔蝶’不来了吗?”方曜沉静地道:“阳禹和阴问春已经死了。”乐有涯又是一怔,心里也不知是喜是悲,道:“什么?他们已经死了?”方曜道:“不错,一个月前,他们在崂山遇到了沈大侠。”乐有涯失声道:“剑王沈沉?”方曜道:“他们已经死在沈大侠的剑下了。”

乐有涯和水菲久久无语,这一切恍如一场梦:他们怕死时,满世界逃避着“阴阳魔蝶”的魔爪,可当他们甘心受死时,“阴阳魔蝶”竟已死在沈沉的剑下了。

又是一阵巨浪迎面袭来,浪花散处,水菲的双眼噙满泪水,执着乐有涯的手,身躯不住地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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