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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歌一曲江湖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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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林寒风

一 酒色

风清水远山寒,酒正酣。遥望霞光湖色伴孤帆。君还在,心还热,事难全。久慕伯桃羊角义相传。

——调寄《乌夜啼》

金陵有座酒楼名曰“望乡”,特酿的“竹叶青”酒色纯碧,酒气芬芳,入口香甜温和,令人满口生津,后劲则是十分霸道。所以酒客往往是细细品味,一般也就是三五杯。此刻,望乡楼上一间称作“芙蓉阁”的雅座内,一位身着浅红色锦缎长衫的客人已经一口气喝了一十二杯,并且每一杯都是一饮而尽。但这一阵狂灌之下,他并未显丝毫醉态,只是脸色有点酡红发亮,左右双颊上那两块微微凸起的颧骨更加醒目罢了。他的眼睛细细的,从眼缝间射出来的光芒却明亮而锐利。他扫了一眼身处客位的蓝衣人,又替自己斟满一杯,一如既往地一口灌下。

蓝衣人静静地注视着桌上的酒盏,仿佛是在端详映在酒色之中自己的倒影。半个时辰过去了,他尚未有滴酒沾唇,似乎望乡楼的佳酿对他一点吸引力都没有。红衫人并未理会此人的顾影自怜,悠悠然地摸出一支洞箫。这洞箫长一尺六寸,黄灿灿的,似是精铜所铸。转眼间,他已与适才判若两人,再也捕捉不到饮酒时的粗豪气概。于是,一曲箫声在明朝永乐五年的这个秋日黄昏响了起来。

那箫声里蕴含着无以言表的雄壮之音,显露出沙场中金戈铁马的真容。随着音韵一节一节的加强,那雄壮的场面似更为清晰,宛若成千上万匹战马来回驰骋,刀枪剑戟的寒光里不时有血光迸现。蓝衣人知道,这首曲子叫作《铁马秋风》,是红衫人最喜爱的曲子。

在那铿锵激昂的箫声之中,蓝衣人忽然注意到湖畔有一道水绿色的身影,这袭秋衣似乎给萧条的秋景带来几分春色。随着箫声渐入高潮,那人微微扭过头来,遥遥地凝望着芙蓉阁的窗台。因为离得远,蓝衣人看不清他的面庞,但他感觉得到,那是一个寂寞的人。

箫声骤歇,红衫人又猛喝一杯酒,将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拍,铜箫一端毫无预兆地弹出一段九寸长的刀子。蓝衣人仍然出神地注视着湖畔的绿衣人,对他的举止恍若未见。红衫人信手抓起他的右腕,蓝衣人没有挣扎,依旧是一副无动于衷的神态。红衫人却将铜箫塞进他的手心,然后把自己的脖子抵向刀尖,咬牙切齿地道:“姬孟尝,你还是把我这条命收去算了!”

那姬孟尝终于正视了他一眼,淡然道:“我只要邹兄所欠的三千两银子,并不要邹兄的命。”红衫人忿然道:“他奶奶的,你给我听好了!姓姬的,我没有银子,还是以区区一条贱命相偿,也算是了却你我之间的朋友恩怨!”这时的他不但丢了刚才吹箫时的优雅气度,连饮酒时的那番豪情也丧失殆尽,活脱脱地成了一个动不动就骂娘的街头泼皮。姬孟尝没有介意,只是轻轻地推开他的手,把铜箫放在桌面上,表情极为严肃地道:“看来姬某必须再次对邹兄提醒一下,你不是我的朋友,我也根本不想有朋友!”

那个叫做邹铨的红衫人眼神一闪:“你,我,还不能算是朋友吗?”姬孟尝的语速相当缓慢,仿佛怕别人听不清楚:“邹兄与我只是交易上的往来,而‘朋友’二字太沉重,我承受不起!” 邹铨极为失望,气急败坏地道:“他奶奶的,如此说来这只是我邹铨一厢情愿喽?”姬孟尝稍一沉吟,道:“对邹兄来说,三千两银子不能算很大的数目吧?并且,这可是我第一次做这种买卖,而干掉像穆言这般棘手的‘血羊’,我耗费的本钱也不小。邹兄总不会忍心见我鸡飞蛋打吧?” 邹铨将信将疑地道:“你真的是第一次杀人吗?”

姬孟尝的目光又转向窗外,若有所思地凝视着绿衣人削瘦孤寂的背影,徐徐地道:“天渐渐冷了,这个世上还有许多人,他们的冬衣都没有着落。”

邹铨咀嚼着他此话的意思,道:“第一次出手就能做掉像‘手中明月’穆言这等角色,的确是优秀‘血狼’的手笔。好,好,姓姬的,这三千两银子,邹某就是砸锅卖铁也会帮你凑齐的。他奶奶的,你等着!”邹铨支起身来,操起身旁的一双拐杖,道:“三天之后,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们再在这里相见!”说罢,他拄起了双拐。

“慢!”姬孟尝忽地叫了一声。他的脸上掠过一丝苦痛,“我感觉得到,这次邹兄若想追回佣金,只怕很难。邹兄能不能带我一道去见‘血佛’?”邹铨忽然笑了,笑意中竟也略含着几分凄凉:“孟尝怎么忘了我们这一行的规矩?只有像我这样的‘血媒’才能从中穿针引线,岂有‘血狼’直接去见‘血佛’的道理?”

“血狼”是金陵一带对江湖上职业杀手的别称,“血羊”是指被刺杀者,“血佛”是指刺杀计划中的雇主,而“血媒”则是指往来于“血狼”和“血佛”之间的牵线人。姬孟尝就是一名“血狼”。早些年,邹铨也是“血狼”中的佼佼者,被黑白两道称作“红袍铜箫”。可惜邹铨时运不济,一次行动中不幸着了剧毒暗器,结果,双腿落下了残疾。他无奈退出了杀手生涯。然而人总是要活下去的,他又渐渐完成了由“血狼”向“血媒”的角色转换。

邹铨结识姬孟尝还是最近的事。邹铨善能识人,他看得出这个新入行的“血狼”绝不简单。他的刀法在江湖上可占一席之地,起码在京都已找不出几个能跟他对敌的人。于是,他把一位“血佛”的生意转托给了姬孟尝,而待宰的“血羊”却是三义镖局的大当家“手中明月”——穆言。

穆言是金陵乃至江南武林中的知名人士。他凭借一对子母钺和义弟“指上流星”车横、“掌下轮回”展远图开创三义镖局,二十年间,几乎并吞了江南所有的镖局。建文年间,他们曾助那时的燕王、当今的九五之尊朱棣保过几次军饷。朱棣当权后,三义镖局被册封为护国镖局,穆言、车横、展远图三位当家也均披上了六品闲职的官袍,更使三义镖局的名头如日中天。

半月前,穆言却在秦淮河遇刺,虽然他自身武功不凡,身边还有皮鉴、铁凤梧这样的高手相伴。可姬孟尝的刺杀太出奇不意,皮鉴等人只来得及看见一道蓝色身影从画舫的左侧水中掠起,从画舫右舷落下,穆言就已跌在舱面上,一命呜呼了。

三义镖局的二当家车横三年前也惨遭不测,如今,整个镖局惟剩展远图一人支撑局面了。虽然这一次次变故未给镖局的声名带来太多损害,可这番行刺成功,无疑为姬孟尝在“血狼”界奠定了一流好手的地位。

原本这也不会给邹铨造成什么麻烦,不料那“血佛”却忽然反悔,并未把此前寂寂无名的“血狼”放在心上,也不怕邹铨敢把事情始末张扬出去,不但不肯掏出事先谈定的三千两酬金,而且以邹铨的猜度,那位“血佛”甚至想杀了姬孟尝灭口。

姬孟尝望着窗外,思虑了好一会儿等理清头绪时,他才发觉先前那个绿色的身影已经消失。他缓缓转过头,双眼极有深意地盯着邹铨,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一字一字地道:“邹兄,我能劳驾你去一个地方吗?”

邹铨感觉到他说得非常认真,不由地盯住他的双眼,那两道从细缝里射出来的目光宛若能够望进姬孟尝的心扉。两人虽然没有再说下去,但彼此的眼神在这刹那间似乎已交流了千回百回。

二 秋色

多少恨,几度缠心头。怕遇子期常谢客,玉颜非复暗怀羞。弦上凝悲秋。

——调寄《望江南》

深秋,残阳,枯叶。这座原本荒芜的院落在秋日的黄昏里倍显苍凉。这本是建文年间户部侍郎姬贤的官邸,燕王朱棣率兵攻占南京的当夜,整座官邸就被一场大火焚毁半壁,而今只剩下破败的几个平屋,成为野狐寒鸟的栖息之所。

邹铨进门就将满院的荒凉尽收眼底,似有所悟。他道:“这是昔时姬侍郎的府第,莫非孟尝就是……”姬孟尝神情里凝聚着些许哀痛,点了点头:“姬侍郎是我的父亲,这里就是我的家。”邹铨与他相识时日尚短,一直以为他是一个四海为家的江湖浪子,何曾料到他竟然还有这个残破的家园,道:“原来孟尝是昔年铁胆侍郎的子嗣,失敬,失敬!”

姬孟尝默默地望着面前的几间矮屋,虎目里依稀有几点泪光,道:“朱棣发起靖难之役,攻陷南京,先父既不愿逃避,也不肯屈膝事奉新主,却选择了为建文帝尽忠。那时,我技艺未成,专程赶来,这里已成了一堆焦黑的瓦砾。”

邹铨听说过户部侍郎姬贤自焚尽忠之事,也知道他是一位清正廉明的官员,一辈子都在为民请命。想不到,燕王挑起战端,成全了姬侍郎的愚忠。他重新打量了姬孟尝数眼,心想他既是铁胆侍郎之后,碍于家训,又如何肯干起“血狼”的行当,这不是违背了其父为国为民的意志吗?

前方残破的屋舍里突地传出“琮”的一记琴声。邹铨陡地一震,恍若心房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是谁在抚琴?惊异之中,一连串音节立刻铺天盖地地袭了过来,顿时,眼前的秋色里荡漾起一幅幅凄凉的图画,先是前代画师们的寒山剩水,然后,疾风贯耳。他禁不住忆起了他的故土、他的童年和他那已过世的父母。他平生嗜好音律,却听不出这是什么曲子,可一丝一丝、无边无际的悲秋之意在胸臆间回荡不已。

身旁枯枝上所栖的一对乌鸦似乎也忍受不了如此悲苦哀婉的琴声,凄然怪叫着往旧院的一角飞去了。

琴声终于在一串令人心碎的颤音后停了下来。邹铨深谙其道,也不得不对这个抚琴之人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叹。这抚琴者的鼓琴技巧娴熟无俦,已到了炉火纯青乃至身心合一的境界。他猛地想起一个人:“四海琴君!”

一弦羞四海,十指酬君恩。洪武、建文年间的琴师审沛以一张独弦琴技震教坊,曾被建文帝授予“四海琴君”的美誉。那传闻中的审沛曾是祭酒下属的一名小吏,不仅琴艺盖世,而且还是风度翩翩的美男子,不知让多少金陵女子害了相思。即使是邹铨这样的男人,也曾经以能够一睹审沛风采为自己的心愿。

姬孟尝袖手而立,神情肃穆,好像要把刚才的琴声全然融入到自身的经脉里去一样,却被邹铨这一声“四海琴君”惊醒过来:“邹兄如何敢肯定此曲为四海琴君所奏?”邹铨道:“能将音律掌握得如此登峰造极的,舍四海琴君还会有谁?何况算起来,他应该是孟尝的舅父吧!”姬孟尝点头道:“不错,他就是我的亲舅!”

邹铨只觉那琴音余韵犹然在耳,忧伤之情依然在胸,道:“这是什么曲子,为何如此悲伤?”姬孟尝道:“这首曲子叫《悲秋》。”他微微一顿,若有所指地道:“悲伤的不是曲子,而是弹奏曲子的人。”

邹铨道:“《悲秋》?为什么他就不能弹奏一些快乐的琴曲?”姬孟尝徐徐道:“当年的四海琴君,如今也就只会弹奏四首曲子,恐怕任何一首都会让邹兄听了倍添哀愁。”

邹铨奇道:“除了《悲秋》,另外又是哪三首琴曲?”姬孟尝道:“《伤春》、《苦夏》、《残冬》!”

《伤春》,《苦夏》,《残冬》?即使没有聆听过这三首曲子,邹铨也能够从这三个题目的叫法上咀嚼出苦涩的意味。

说话间,左前方一块被蛛网尘埃包围的角落突然探出一颗小脑袋,乌溜溜的眼睛望见了姬、邹二人,登时欢呼一声:“阿爹!是阿爹回来了,是阿爹回来了!”一面高呼,一面朝这边奔跑过来。

邹铨看清那是一个八九岁的男孩,暗暗疑惑不已。平日里,姬孟尝像是独来独往的孑然之身,哪里料到,他非但有个破落的家,竟然还有这么大的儿子。姬孟尝似乎看懂了邹铨的心思,苦笑道:“我做‘血狼’,正是为了这些孩子。”

“这些孩子?”邹铨更为诧异,还未来得及仔细想这话的意思,废墟似的庭院里立刻又蹿出十多条身影,都是孩子,口里一边亲昵地唤着“阿爹”,一边朝他俩围过来。他估计姬孟尝还不到而立之年,就算有了孩子,也不至于有这么多呀!

姬孟尝蹲身抱起率先奔来的那男孩,道:“小川,这几天有没有惹爷爷生气?”小川飞快地亲了他一下,道:“爷爷不会生小川气的,小川最乖了。阿爹你知道,我都九岁了呀!”姬孟尝一手又牵住一个女孩,比小川还幼小。那女孩叫阿蓉,脸孔红扑扑的,身上裹着一件破布衣裳。她好像急于要说话,却又有点口吃:“阿爹,中……中午树……树人哥哥回来过,给……给爷爷抓了三……三帖药。树……树人哥哥说,晚……晚上有事情,要回来迟些。”姬孟尝转头朝邹铨道:“树人姓伍,是前朝伍大人的公子,今年一十六岁,在冯记当铺做事。”

邹铨喃喃道:“伍大人?被永乐大帝车裂于市的铁骨小吏伍轻袖?”姬孟尝默然点头。伍轻袖的官职比较低微,是建文时期编修史册的一名小吏。朱棣登上九五之尊后,曾威逼修史群臣依照他的意志编写汗青,惟伍轻袖不服,朱棣就下旨车裂他以杀一儆百。前朝姬贤有“铁胆侍郎”之称;伍轻袖虽死,却也在民间留下“铁骨小吏”之誉。邹铨听说伍氏一门被株连三族,没想到伍轻袖还有一个儿子伍树人尚在人世。

姬孟尝低头对阿蓉道:“你树人哥哥是个孝顺的孩子,阿蓉也是好孩子。树人哥哥抓来的药,爷爷吃了没有?”另外一名女孩抢着道:“吃了吃了!是丹妹帮爷爷煎的。爷爷说,他吃了药也是浪费,倒不如把这些药钱给我们换成一件衣裳。”

这时,所有的孩子都围拢在姬、邹二人身边。姬孟尝指着邹铨对孩子们道:“孩子们,叫邹伯伯!”小川看着邹铨鲜红的衣袍,道:“阿爹,小川可以叫他红袍伯伯吗?”姬孟尝还未吭声,阿蓉、丹妹和其他孩子已七嘴八舌地叫起“红袍伯伯”来。和这样的孩子们在一起很吵,也很温馨。邹铨注意到这十五六名孩子的肤色和相貌不尽相同,猜测即使说有姬孟尝的孩子,也绝不会是他一个人的。

姬孟尝放下小川,从怀里掏出一些竹木玩具和一小包“状元豆”,道:“小川,你们去玩吧!”孩子们欢叫一片,都跟着小川去了。姬孟尝转眼瞧着邹铨:“我这些儿女,都是靖难之役带来的。”邹铨顿时醒悟。燕王朱棣借口“靖难”,兵进南京,扳倒了侄儿建文帝朱允火文的帝位,成就了他的江山霸业。可是,这场兵难,给人间又添了多少孤儿!

姬孟尝自言自语地道:“每次在街上看到无家可归的孤儿,我都会忍不住把他们带到这里来。虽然已是半壁断垣残瓦,可终归比风餐露宿强一些吧。先父最崇尚大唐诗人杜甫‘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句子,姬某也算是为先父了却一段心愿吧。”邹铨道:“他奶奶的,想不到你姓姬的还有如此一副菩萨心肠。”姬孟尝道:“邹兄又何尝不是有一副侠肝义胆呢?”

邹铨干笑道:“邹某还是第一次听人这样说我,孟尝是不是在取笑我这个残废?”姬孟尝道:“不,我要邹兄随我来这里,只是想告诉邹兄,我为什么要走上‘血狼’这条道。因此,我希望邹兄能够尽快支付给我那三千两酬金,我想邹兄也不忍让我的这些孩子在这个冬天住这样的破房,穿这样的单衣吧?”邹铨远望那十多个玩耍的孩子,满不在乎地道:“这是你的孩子,跟我有什么相干?”

一旦提起那三千两酬金,二人就有些尴尬。于是,双双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邹铨打破寂寞,道:“久闻令舅乃一代乐坊奇人,邹某曾一度以未能亲见四海琴君尊容为最大抱憾。今次有此良机,孟尝可否容邹某一了平生心愿?”

姬孟尝犹豫了片刻,道:“战乱以后,舅舅再也不见外客了。”邹铨道:“想当年令舅玉树临风,多少女子都欲一睹其风采。令舅也是豪迈之士,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岂非和传闻相悖?”姬孟尝面含难色,道:“假如邹兄急欲如此,我这就引邹兄去探望他。”

木门半启,邹铨顷刻就适应了屋内幽暗的光线,分辨出靠墙的床上蜷坐着一人,身着一袭黑衣,腰杆挺得笔直,可是脸上五官却是惨不忍睹。那是一张被烈火灼烧过的面庞,邹铨好不容易才能辨清此人的鼻孔在什么位置,那深陷紧闭的双眼显然是瞎了。邹铨几乎惊叫出声!如果不是那人膝上的那张独弦琴,他怎么也不会承认此人就是刚才鼓奏《悲秋》的审沛。这真的就是传说中风华绝代的“四海琴君”吗?

那审沛双睛虽盲,两耳却极灵敏,颤抖着道:“孟尝,你……你有客人?”他这一刻竟是惊恐之极,即使在焦黑模糊的脸颊上,绝望的神情也显得清清楚楚。

姬孟尝道:“他姓邹,他一直非常崇拜……”

审沛没等他说完,就是一串撕心裂肺的咳嗽,喘着气道:“让他滚,我告诫过你,我不见外人!”他有些手足无措,好像要躲避邹铨的目光,挣扎着朝里转侧,慌忙间,那张独弦琴跌落床前。

那深深的惶恐和自惭之情一览无余,邹铨不由一阵心酸。他对丝竹之声自幼就有一种特殊的情结,“四海琴君”审沛更是他一生仰慕之人,他知道审沛的痛苦,谁愿意让人知道自己这样的形象呢?——尽管只是一副皮囊。邹铨默默地帮审沛拾起琴具,黯然退出房外,目送归鸦,慎重地道:“孟尝,三天后的黄昏,你我望乡楼再见!”他说得铿锵有声,每一个字都宛若铁石掷在脚下的青石板上。

三 胆色

临海待蛟龙,鸦雀难引凤。已是残秋淡淡风,生死谁与共? 吹落楼头箫,半世黄粱梦。肝胆但为知己恩,一诺千金重。

——调寄《卜算子》

明朝永乐五年九月十四的黄昏,秋雨如织。从寻梅楼那个叫作“听风”雅室的东窗俯瞰下去,街上穿梭着颜色不一的伞。

寻梅楼也是三义镖局的产业,和莫愁湖畔的望乡楼齐名。闲来无事时,展远图喜欢到听风雅室坐坐,而他亲临寻梅楼的时候,大楼内外都会有极其森严的戒备。展远图是三义镖局的三当家,有人叫他展三总镖头,也有人称他展三爷,可他心底里一直不满意这个称谓,他觉得最好能够把那个“三”字省略。于是,在他的努力下,三年前,二当家“指上流星”车横被人不明不白地刺杀于雨花台,而半月前,大当家“手中明月”穆言又在秦淮河遭到暗杀。此刻,展远图已成为三义镖局惟一的当家。他也极珍惜自己所有的一切,即使他的武功独步金陵,也从不放松身边的戒备。

“笃”、“笃”、“笃”!那是拐杖点在楼板上的声音。展远图知道,那个阴魂不散的“血媒”又来了。未待邹铨全然进入雅室,他已冷冷地道:“那个‘血狼’的首级带来了没有?”

邹铨静静地移到矮桌前,将双拐放在一旁,以笨拙的姿式在展远图对面坐了下来,然后不卑不亢地望着展远图的双眼。展远图双眼不自禁地一颤。他是个惯于睨视别人的人,不喜欢旁人摆出这一副旁若无人的神态,不高兴地道:“展某问你话呢?阁下可知道对展某不敬的人将是什么下场?”邹铨当然对他的作风相当清楚,他或许不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但往往他说的话才是道理;否则,他也就不至于不偿还那三千两酬金,甚至还让邹铨提那名“血狼”的人头来换。有一次,毛记包子铺的一个伙计冲着他的马车啐了一口痰,结果,就有人把那伙计的舌头活活拔了下来。可是,他邹铨又何尝是习惯屈从别人威胁之辈,他似乎还是没有回答对方问话的兴趣,反而针锋相对地道:“邹某是来向三爷追讨酬金的!”

展远图心头大恼,但他很快冷静下来,啜了一口茶,淡然道:“展某并非没有银子,如果阁下自己想要,不要说三千两,就是三万两我也不会心疼。可是,展某已说过,那些银子必须以那‘血狼’的性命来换,或者是你透露他的姓名身份。”

邹铨道:“不可能!如果邹某出卖手头的‘血狼’,我们‘血媒’的规矩何存?”

展远图狂傲地道:“什么破规矩!遇上展某,任何规矩都滚到一边去!”

邹铨诡秘地一笑,道:“三爷如果真的想坏了我们这个圈子的规矩,难道就不怕邹某也可以打破规矩,做另外一件事?”展远图竟是毫不改色,微笑道:“阁下是不是想把我买凶杀害自己义兄的事弄得金陵城人尽皆知?”邹铨一脸无奈地道:“若真的逼急了我,又有什么事是我邹铨做不出来的?”展远图鼻孔里冷哼一声:“阁下如果认为把这件事搞得满城风雨就会有收效的话,那么此刻就可以出去,告诉街上的人,展某就是‘血佛’,看看有哪个人能将展某怎么样?”

邹铨深知连永乐皇帝都要给三义镖局面子,满朝文武更是视三义镖局为拉拢的对象。穆言在世之日,身为大镖头,展远图也许尚有几分顾忌,现在,这金陵城内,真是再也无人能够压制住他的气焰。邹铨也并不着急,装出一副买卖不成仁义在的模样,道:“既然如此,明天邹某再来,希望那时三爷已备好了银子!”

展远图道:“那银子我随时备着,只要你带了那‘血狼’来,无论是死的活的,那银子都是阁下的!”

邹铨满腹愤怒,却依旧保持镇静,艰难地支起身子。

永乐五年九月十五是个晴朗的日子,邹铨是跟黄昏一起光临寻梅楼的。展远图也懒得搭理他了,只顾独自品味香茗。展远图从不喝酒,他认为酒会乱性,不但将使武功大打折扣,也会影响清醒的头脑。即使在与穆言、车横义结金兰时,他也坚持以茶代酒。

原以为邹铨会识趣告退,岂料他比展远图还要耐心,居然未经展远图同意,倒了一盏茶,送入嘴巴,又倒一盏,再是牛饮,笑道:“刚才酒喝得太多,这茶正好醒酒。”展远图瞟了他一眼,依旧不语。邹铨也不客气,不慌不忙地坐定,道:“三爷欠了我的债,只要不偿清,我就会随时来跟三爷喝茶的。只是这茶实在太苦!”然后,他更为从容淡定,从腰间摸出那支铜箫,呜呜地吹将起来。

身在江南,展远图也略通音律,不知是不是铜箫与竹箫有区别的缘故,他很快就被粗犷的箫声吸引。

催人奋进的音色似乎可以使人的心胸也开阔起来,展远图也忽然对自己杀害两位义兄之举生出一丝愧意。他意志力奇强,蓦地清醒,几乎要出手杀了邹铨。可箫声就在这时停歇。展远图嘬了一口茶,淡淡道:“阁下想杀我?”邹铨心底一颤。展远图继续道:“阁下刚才的箫声中有杀气。”他微微一顿,又道:“幸亏你没有动手,否则你此刻已是一具死尸。”

邹铨神态自若地瞧着他,道:“邹某确实动过杀三爷的念头。如果我动手,莫非真的没有一丝成功的机会?三爷应该了解,以前我干‘血狼’那一行的时候,也是非常有名的。”

展远图不屑地道:“没有人能够算计得了展某,你邹红袍也不能,除非你有金银花。”他突地神情一变,傲慢地道:“不,我也不相信那传闻中的金银花就能够算计得了展某。”

邹铨听到“金银花”三字,稍稍一呆,刚才的确有一个瞬间,他起过杀意,但现在他只有恼怒。展远图绝不会在意那三千两银子,当时洽谈的时候,邹铨也根本不会想到这个“血佛”会赖了酬金,因此,他几乎没有考虑要先收展远图的定金。他又把一盏茶喝了,道:“这一曲《铁马秋风》怎么样?如果三爷还不肯拿出诚意,那我就先告辞了。明日午后,邹某再上这里饮茶,请三爷恭候邹某,不见不散。”

展远图道:“邹红袍,事情其实非常简单,你只要告诉展某那‘血狼’的下落,我就可以杀了此人给穆大哥那些死党一个交代,你也可以拿走你想要的银子。”邹铨苦笑道:“看来三爷的诚意还不够!”说罢,他拄起拐杖,笃、笃、笃地下楼去了。

展远图有六子一女,最疼爱的是年方七岁的幼子梦熊。梦熊经常陪伴在其父身旁,他觉得只要在父亲左右,就是一种无上的荣耀。九月十六这天,梦熊一直跟展远图在寻梅楼的听风雅室。

阳光从天窗上洒下来,照在雅室的每个角落,使整个雅室在视觉上极其明亮。梦熊有许多玩具,小木车是他最喜爱的一件。那小木车设计极为巧妙,梦熊把一个木栓绞了几下,然后放在地上,那小木车就“嗖”地驰了出去。眼看小木车就要撞在门槛边,邹铨又来了,他的左杖杖尖恰好戳在那小木车上,“咔嚓”一声,那精巧的小玩具顿时四分五裂。

梦熊并没有像其他同龄孩子那样因玩具毁坏而哭叫,只是有些不高兴,抬头打量着这个残疾人,然后又用求助的目光回望展远图。展远图斜睨着邹铨腰间的那管铜箫,不动声色地道:“昨日阁下那一曲什么铁马乃雄壮之声,至今还余音绕梁,令展某豪情奔放。不知今日又带来了什么曲子?展某与犬子必将洗耳恭听。”

像前两次一样,邹铨很费力地在矮桌前坐下,道:“今天,我不想吹箫了。”展远图脸庞上掠过一丝耻笑之色。邹铨缓缓地道:“我没有心情吹。”展远图道:“如果有了三千两银子,想必阁下的心情会好一些。可惜,可惜展某没有心情给。”邹铨朝梦熊连瞧了好几眼,道:“三爷的镖局名称看来应该换一换了。”

展远图微微一怔,道:“邹红袍乃风雅之士,你觉得三义镖局改成什么名字为佳?”邹铨嘲笑道:“数番交往,邹某觉得三爷并非以义气为重之人,如今,穆大爷和车二爷都已被三爷清理干净了,假如把镖局改为不义镖局,倒是十分合适。”展远图终于动气了,道:“邹红袍,你不要以为展某不敢杀你!”

邹铨一手摸出那管铜箫,道:“这世上还有什么连‘掌下轮回’展三爷都不敢的事?金陵虽然说是天子脚下,但是,眼下还有谁能够压制住三爷的气焰,何况是我这个残废!”他忽地将红袍左袖一扯,铜箫上已“啪”地弹出一截尖刀,刀刃压在自己的左腕上,道:“三爷,为了朋友之义,今日邹某也不再奢望三爷能够归还谋取穆大爷这只‘血羊’的酬金,惟有以区区这一条手臂向三爷借贷三千两银子了。”

展远图狂笑一声,道:“休说三千两,就是三两我都不会给。你知道,三两银子可以买到很大的一条猪腿了,而人肉,偏偏又不是展某的嗜好。”

邹铨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他终于意识到,展远图再也不会跟他谈江湖规矩,干什么事也无需什么理由。他脸上的肌肉耸动着,左手一张,已把梦熊揽在掌握中,铜箫刀扣在他的脖子上,道:“手臂是邹某的,这孩子总是三爷的吧?”

展远图好像觉得被那刀子搁在颈上的不是他的骨肉,淡然道:“邹红袍,你这一手还真的要挟不了我。展某有六个儿子,少一个也不打紧。你想要银子,只能待下辈子了。”

邹铨绝对没有料到展远图是如此绝情之人,暗杀穆、车两位义兄已令人发指,居然对亲情也这般淡漠。他回首望向梦熊,那孩子竟是倔强之极,用轻蔑的眼神跟他来了个针锋相对。他确实有个弱点,就是太有感情,他原本就不该成为“血狼”或是“血媒”的,即使展远图面目可憎,他又怎么可能向一个孩子下杀手呢?他念及姬孟尝收养的那十数名孩子,姬孟尝以最大的努力使孤儿免于饥寒,难道他应该朝孩子开刀吗?

展远图依旧端坐着,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道:“怎么还不动手?是不是连展某的孩子你都不忍心?那么我助你一臂之力。”他一面说,一面真的出掌劈来。虎毒不食子,而展远图这一掌竟然不是劈往邹铨,而是直直地朝梦熊按去。梦熊是他最喜爱的骨血,可是,为了他的意愿,又有什么东西是不可毁灭的?

邹铨暗叹一声,稍一扭身,将梦熊移出展远图的掌力范围。那一掌结结实实地印在了邹铨的胸膛上。

四 霞色

淡霭长空,莫愁湖上斜阳瘦。风景依旧,非漫游时候。 苦短人生,离恨常八九。君知否?孤舟系柳,归意浓如酒。

——调寄《点绛唇》

莫愁湖上,夕阳洒下一片晚霞,水天交映,渔舟唱晚。从望乡楼芙蓉阁的西窗远眺,那一轮红日分外硕大,数只归鸟好像从里面飞出来一样。此时有了风,湖面微泛的涟漪将阳光搅得粉碎。

秋意太浓,湖畔那道绿色身影也伪装不了春意。姬孟尝记得三日前的这个时候,那身影也曾在湖畔伫立。他是谁?何故徘徊不去?他的身影怎么看上去如此憔悴?纵然是那袭水绿长衫,在秋日的风里也是寂寂的。

邹铨该到了吧?他应该是一诺千金的人!假如得了银子,首先得将破败的房舍修缮起来,否则那寒风乱窜的广厦,又岂能庇佑那些孤零的孩子?然后,他必须给每个孩子添一套新衣,不,应该添两套新衣,这样不但不会像去年那样挨冻,而且出门也可以体面一点。雪霁的日子,小川、阿蓉、丹妹和其他孩子还可以在阳光下打雪仗、堆雪人。舅父的哮喘是顽疾,想根治不大现实,但总该把咳嗽止住,免得让孩子们在晚上睡不好觉。还有舅父的手,时不时就会溃烂,那是当初火伤的后遗症,早该治疗了。这之后,大概还剩几百两银子吧,冬粮也不至于没有着落了。丹妹是今年夏天才来的,她说从来不知猪肉是什么味道。我应该去购置一些火腿,另外再买几只板鸭贮藏起来。当然还有邹铨,他是个口头粗俗的文雅人,面冷心热,至今无家无室,只要他愿意,可以让孩子们去邀请他们的“红袍伯伯”一起吃年夜饭。

姬孟尝捕捉到了楼道里的异响,心里格登了一下。笃,笃,此番的拐杖声怎么这么沉重、这么迟缓?芙蓉阁的门被重重地打开,姬孟尝首先入目的是邹铨的面庞。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惨白,耸起的颧骨几乎把细小的双眼都快挤走了,脸上凝聚的笑意使他整个脸盘看上去尤显诡异:“有劳孟尝久候了!可是,既然我说过跟孟尝不见不散,就算爬,我也不会爽约的。”他强迫自己以最平稳的姿态坐下来,然而,放置双杖的时候,双杖还是重重地掉在楼板上。他自嘲道:“反正日后也用不着了,就让人捡去当柴烧吧!”

姬孟尝心头完全凉了下来,黯然道:“是孟尝的错。”邹铨抓起酒盏,淡然道:“孟尝何错之有?你向我追债乃天经地义之事,反正,你我也不是朋友!”姬孟尝浑身一震,缓缓地给他斟满。邹铨的手微微发颤,道:“望乡楼,望乡楼,有趣呀有趣!竟然跟幽冥路上的望乡台仅一字之差。”他缓缓地呷了半口,这是姬孟尝头一次见到他不是一饮而尽,却未失一分豪气。邹铨咂了一下嘴巴,又道:“好酒,真是好酒!以前我喝得太急,想不到直至今天我才能真正品味出望乡楼的佳酿来。”

姬孟尝举杯敬他,一口干了。

邹铨的右手在哆嗦,左手也在不停颤栗,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姬孟尝没有接,只是望着他双眼,道:“那‘血佛’是谁?”邹铨好像生气了:“你为什么不要?是不是一千两太少?这可是我全部家当,纵然不够,添上我这条命,也应该差不多了!”姬孟尝回忆起三日前邹铨欲以命抵债的情景,不胜感慨。邹铨似乎拿不住那张薄薄的银票,飘落桌上,却能紧紧握住那杯酒,又喝了一口。

姬孟尝忽地衣袖一扬,邹铨胸口的衣襟立时粉碎,露出一个惨碧惊怖的手印:“轮回印!三义镖局,展远图!”邹铨知道瞒不过他,发出一声叹息,道:“希望孟尝永远不要去招惹他!”姬孟尝没有想到,拿穆言当“血羊”的“血佛”竟然就是穆言的义弟“掌下轮回”展远图,他一时也迷茫于世间的复杂人情,好久才吐出三个字:“好狠毒!”

邹铨喘着粗气道:“记住邹某最后的劝告,就算你有金银花,也千万别去招惹此人!”

“金银花?”姬孟尝又是一震。他听过“金银花”的传说,并不是指那种根茎可以入药的草木,而是一种暗器。据说金银花是天底下最神秘也最犀利的武器,能够杀死一些在江湖屹立不倒的绝代高手,譬如高泉,譬如玉道人,都是金银花传说中的牺牲品。十余年间,金银花出现江湖仅仅只有四次,但每一次出现,都成了江湖上不朽的传奇。

邹铨的手颤动得越来越厉害,勉力在腰间抽出铜箫,道:“孟尝,你我虽然称不上朋友,但不枉相识一场,尤其难忘的是四海琴君和唤我‘红袍伯伯’的那些孩子们。这管铜箫也说不上算作纪念,就权且作个留念吧。”姬孟尝毕恭毕敬地接过铜箫,按孔欲吹。邹铨急道:“先别忙着吹,这会把三义镖局的人招来。孟尝快离开这个地方,休要让人知晓你我在一块。”

姬孟尝没有丝毫停歇,箫声已响了起来。他的眼眶里似是闪着泪光,紧紧地凝视着邹铨,胸口暖流激荡,同样激荡的曲子在望乡楼悠悠传了开去。

此曲正是《铁马秋风》,姬孟尝自幼受“四海琴君”审沛的熏陶,擅长诸般乐器并不令人奇怪,只是邹铨这一段雄壮、激昂、奔放的曲子,在姬孟尝的音色中,竟是添了几分悲凄。

邹铨知道没有人能够阻止得了他,勉强一笑,却十分坦然,举目远眺西边,仿佛透过那血红的残霞可以望见遥远的故土。他一面喝着酒,一面曼声吟道:“往事曾经乱梦魂,望乡楼上望乡人。短歌一曲江湖白,醪酿三杯……”他没有吟咏完毕,翡翠色的竹叶青里面多了几缕鲜红,然后是腥红、暗红、惨红——犹如窗外的落霞。

五 夜色

金陵城外夜苍茫,风更狂,月如霜。十里草坟,处处透凄凉。应悔临行心太直,来不及,诉衷肠。红尘俗事本荒唐,前世狼,今世羊。百度轮回,难到太平庄。劫后犹存余恨在,解忧药,惟杜康。

——调寄《江城子》

霞光流散,暮色弥漫。

姬孟尝从一家名曰“归去来兮”的棺材铺出来的时候,肩上多了一口棺木,虽是薄薄的一层楠木,可“红袍铜箫”邹铨已跟他从此阴阳相隔。姬孟尝望了望天空,就大踏步地沿着水西门大街往城外走去。

从望乡楼到“归去来兮”,他就知道旁边有人议论纷纷;从“归去来兮”出来,更有人沿途跟着看稀奇。他意识到,身后不但有人指指点点,而且还有人一直紧随着他。他们身着同样的服饰,却带着各般武器。

姬孟尝根本没有回头,神情一片肃穆,好像他丝毫都没有感觉到那些人的杀气腾腾似的。

皎洁的月光在城郊的荒冢群里洒了一地。由于空气有些潮湿,夜色刚至,就有了淡淡的雾。

姬孟尝选了一块荒地,操起备好的锄头、铁锹,开始挖坑。铁锄铁锹几起几落,身前已多了一个大土坑。他默然放下铁锹,肃然环视四周,黯然放进棺木,凄然垒起坟头,然后怆然道:“邹兄,还缺一块碑石,你不会介意吧?”然后,他傲然抬起头,淡然道:“你们是来杀我的?”

北面的一个金衣人道:“不错,你受死吧!”姬孟尝忽然发出一串长笑,道:“好,好,即使你们不来找姬某,姬某也会去找你们三爷的。”那金衣人大叫一声:“大伙儿上啊,为大爷报仇!”这理由非常充分,无论如何,“手中明月”穆言总是姬孟尝亲手杀的。

夜风呼啸,刮得四处的枯草寒树簌簌作响,也鼓动着姬孟尝的衣襟。他徐徐地抽出佩刀。那是一柄又细又长的钢刀,锋口则是出奇得明亮,在迷离的月色下闪着青幽的寒光。他瞟了一眼坟头,又道:“邹兄,此刻姬某就拿他们的热血来祭奠你在天之灵吧!”说罢,他的刀挥了出去。

姬孟尝的刀法似乎极其简单,却又极其刚猛,几乎没有太多的变化,只这么一挥,东首拦击过来的三名镖师身处中央手舞一条软鞭的那人,便眼一花,软鞭脱手而去,那人胸口上重重地挨了这么一刀。于是,那人倒飞而出,“啪啦啦”一声,重重地撞在后面的一棵枯树上。枯树立时四裂,可那人落在地上,一时之间根本无法站立。

又闻得一声惨呼,右侧那名镖师的一条腿已然分家,血光迸溅。而姬孟尝的刀式已由刚才的“铁牛犁田”势,转变成了“云横峰断”势。左边那人不知着了什么魔,呆立当场,居然没有做出任何反击。

姬孟尝回过头来,冷冷一笑,又往西边飞驰过去。他的刀式没变,依然是“云横峰断”势,然而当他的脚步跨出第七步,那凝形不动的金衣人骤然间倒了下去,咽喉处喷洒着一蓬血雾。

只一照面,三义镖局的人就一死二伤,其余诸人均是一愣,剩余数人不敢再贸然杀近,都对姬孟尝简明迅疾的刀法产生了浓浓的惧意。

姬孟尝仍旧保持着“云横峰断”势,傲然四顾:“如果你们不想早些去见阎王,就回去告诉展远图,我姬孟尝不日造访。”

话音未落,夜色深处传来一阵狂笑:“原来阁下叫姬孟尝,寂寂无名之辈竟能害了穆大哥的性命,很不简单。不过,不劳你来拜访展某,此刻你我就可以作个了断。”那声音十分浑厚,好像是从野地上滚过来的,随着“了断”二字说出,一条颀长的身影在墓地中显露出来。

在月下,那虽是一个比较模糊的身影,但姬孟尝觉得,这样的人即使混在千万人中间,也能一眼看出他与众不同,十分显眼。

展远图背负着双手,一副不怒自威的神态,遥遥地瞟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冷笑道:“刀术不错!阁下名号虽然没有听说过,但应该也是江湖上数得着的好手。看来在秦淮河上,即使你没有实施暗杀手段,穆大哥也未必是阁下的对手。”

风声依旧,朦朦胧胧的月光却在淡淡的雾色中凝成冰芒。姬孟尝抬眼看了一眼月亮,然后,他的目光朝“掌下轮回”展远图迎了上去:“邹兄是你杀的?”展远图傲慢地道:“那又怎么样?”姬孟尝道:“我要杀你!”展远图好像觉得很好笑,道:“你,姬……孟尝,能杀得了展某?”姬孟尝斩钉截铁地道:“作为‘血佛’,我可以容忍你不给酬金,但你不该杀了邹兄。你连自己的义兄都要算计,这种无义之人,又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展远图淡淡地道:“无义之人?说得好!可惜,展某比绝大多数人活得都好!”

姬孟尝尚未搭腔,适才剿杀他的镖师里面有一人朝展远图走近了几步,颤着嗓子道:“三……三爷,此人说的可是……可是真的?”

展远图没有立刻回答,行至邹铨的新坟前,回头望向那镖师,眼神里光芒逼人。那镖师让他一望,反而不抖动了,道:“大爷是三爷雇人暗杀的?”展远图不带丝毫感情色彩地道:“不错,那个姓邹的是‘血媒’,这个姓姬的是‘血狼’。千真万确,穆大哥就是展某委托‘血媒’暗杀的。”

那名镖师手里长剑一挺,双脚却不由后退一步,道:“大爷可是你义兄啊!”展远图面孔一寒,道:“他是我义兄又如何?三义镖局的产业,由展某一个人占有又有什么不好?为了独吞产业,牺牲个把义兄值得如此大惊小怪吗?”

那镖师想来是穆言的心腹死士,剑尖笔直地指着展远图,吼道:“展远图,你如何做得出这等禽兽不如的事情来!”

展远图负手望月,似乎对杀害义兄之事没有丝毫愧意,语声更为从容:“铁凤梧,展某还可以向你透露一个在你看来是惊天的大秘密:不但是穆大哥,三年前,车二哥雨花台遇刺的事,也是由展某一手部署的。”

那铁凤梧似是曾对此有过怀疑,喃喃道:“果然,果然……”他话未说完,已操剑刺向展远图。那铁凤梧在三义镖局中,也是前五名以内的武技高手,这一剑虽极简练,没有花巧,但那一往无前的气势,与刚才姬孟尝的招式比起来,似乎也相差无几。

展远图连脖子都不肯转动一下,待铁凤梧的剑杀近,右手食指微微一抬,就轻轻地弹在了那剑尖上。

铁凤梧却如遭雷击,再也无法主宰手中之剑,手臂缓缓垂下。展远图没有回击,只是冷冷地盯着他,并且还有一丝笑意。铁凤梧怔了片刻,长叹一声,回剑抹在颈上。

展远图不动声色地看着铁凤梧血花迸溅,缓缓地收回右手,仍然负在背后,也根本没顾及余下那些镖师震惊的表情,悠悠地道:“房春河,以前你也是车二哥的死党,若心中不忿,不妨也效仿铁凤梧,以全忠义之名。”

起先在姬孟尝刀下吓得仆倒在地的那名镖师刚战战兢兢地站直身躯,闻言又是一阵战栗,未等展远图说完最后一句话,已“扑通”跪地枯草间,失魂落魄地道:“三……三爷,我……我房春河日后惟三爷马……马首是瞻。”

其余诸人也一齐跪下,个个都发誓要一生一世追随展远图。

风更紧,雾更浓。姬孟尝背着风,目光停在展远图面孔上,道:“展远图,你可曾唆使邹兄来杀我?”

展远图静如山岳,惟有须发在风中飘拂,道:“不错,为了告慰穆大哥泉下亡灵,展某确有此心,也算尽了兄弟之义。想不到邹红袍一定要恪守那什么破规矩。”他好像忘了通过邹铨要杀穆言的人恰是他自己。他顿了顿,又道:“前度雨花台车二哥遇刺,那‘血狼’被当场格杀也就罢了。想不到你居然还能全身而退。可惜,阁下迟早还是要死在展某手里的。”

姬孟尝暗暗长叹,他和邹铨相识的时日并不长,好像是去年春天才认识的。虽然邹铨想杀他未必能够得手,但总有一些机会的。却没料到邹铨跟他肝胆相照,不忍下手。姬孟尝双目逼视着展远图,缓缓地、却是字字铿锵地道:“你不配谈这个‘义’字!”

展远图脸上依然不见一丝怒色,道:“我不配谁配?成王败寇,当今圣上都是篡夺他侄子的帝位,还有什么是不可以的?不错,展某谋害了两位义兄,可阁下算哪根葱?我是不是仁义之人还轮不到你来定论!”他一面说,一面朝姬孟尝举步过来。

姬孟尝又张望了一眼无言冷月,心知一战难免。可他知道展远图的武技超群。“手中明月”穆言以一对子母钺驰名武林;车横的“指上流星”是形容他绝伦的暗器功夫;而这展远图在江湖上人称“掌下轮回”正是指他的成名绝技“轮回印”。邹铨胸口上那个凄惨的手印至今让姬孟尝记忆犹新,可姬孟尝不再畏惧,他充满了信心,不相信邹铨临死前所言,只有“金银花”才能取展远图性命,他更相信手中的刀,还有因邹铨之死而涌上来的一腔悲愤。

依旧是那个“云横峰断”的刀式,可展远图仿佛并没有看见那柄雪亮的刀,甚至也不像看见前面有人堵在那里,就这样健步如飞地闯了过去。

姬孟尝的心猛地一沉。他虽不曾有过太多的格斗经历,可他的刀法也是经过千锤百炼的。他技出奔雷门,那是一个知名度极小的武学门庭。姬孟尝在求学过程中发现,奔雷门的刀法虽然千变万幻,但固定的刀式也不过二十四式而已。于是,他又吸收其他门派刀式的长处,与奔雷门的掌门人共同探讨,形成了名曰“奔雷三十六式”的运刀术,招式极其简易,却几乎囊括了天下所有刀法能够施展的刀式,所不同的只是每一式之间的过渡。而姬孟尝独具匠心地把这个过渡的变化组合得尤其完美。因此,虽然只有三十六式,但每一式之后都有上千个变化。然而,此时此刻,他眼睁睁地看着展远图一往无前地撞过来,竟想不出有一个变化能够化解眼前困境。于是,他惟有逆风后退,手中的钢刀依旧维持着那个“云横峰断”的刀式。

展远图见状也是暗暗喝了一声彩,称赞对手的果敢。倘若姬孟尝贸然出招,展远图有九成的把握在三招之内将他毙命于指掌之下。不过,现在他也并不担心,他是顶风追袭,而姬孟尝更是背风而退,整个局势完全掌握在他的手里。

经此短短的初步接触,姬孟尝这时已知仅凭一时孤勇是奈何不了展远图的。展远图身材修长,却并不魁梧,这时,他却像一个高大的魔神,给姬孟尝一种永远不败乃至永远不死的错觉。难道真的惟有“金银花”才能给这个魔神唤来末日?姬孟尝疾退,再退,又退,还是退……一连退出了四十九步,而他身后就是一棵大樟树。

展远图心道,看你小子还能退到哪里去!假如姬孟尝绕过那株樟树,展远图绝对有能力将他送到下一个生死轮回。

旁观的众镖师都曾见识过展远图的过人武技,却也没料到他的功夫精湛至此。他的双手还在背后,不用出手,就能把一个像姬孟尝这样的高手逼迫得如此狼狈不堪,除了展远图,恐怕这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个人了。眼看姬孟尝的脊背就要撞上那棵樟树,镖师们均想,这名“血狼”之命休矣。

姬孟尝神情不变,似乎镇定如常,脚跟蹭到了树干,竟然横着身躯倒行上树。

这时,雾意更深,月色迷离。那姬孟尝简直是踩着云雾上树的。那群镖师也被这道奇异的景象惊呆了:“这怎么可能?此人怎么能够悬空升上树干呢?”

展远图立时省悟,姬孟尝虽是自己后退上树的,却是他所发出的“轮回真气”助了姬孟尝一臂之力。从展远图闯过来开始,那“轮回真气”就一直在压迫着姬孟尝,而此刻,展、姬之间的真气趋于饱和状态。姬孟尝为“轮回真气”所逼,实际上不想上树也难。

姬孟尝忽然作出了反击,刀式已转变成了“精卫填海”势,一刀斜斜地劈了下来。

刚才展远图那一怔,是姬孟尝跟他照面以来惟一的空隙,也是他最佳的出刀时机。这一刀居高临下,势若奔雷,似乎足以送树下那人去投胎转世。展远图赞叹一声:“好!”他的脸色临危不变,右手从身后抽出,出手好像并不迅速,却又是那么的从容潇洒,以至于姬孟尝都可以看清展远图掌心的纹路。那应该是一只保养得很细致的手掌,可这一刻,那手掌恍若吐出强盛的暗芒,惨惨的,碧碧的,把姬孟尝的刀和姬孟尝的人,还有姬孟尝所处的这株大树都笼罩在惨碧色的暗芒下。而那柄细长的钢刀首当其冲,跟那碧芒碰了个正着。

“轮回印!”姬孟尝在邹铨胸膛见过那个惨碧的手印,却是第一次亲眼看到展远图所施展的成名绝技。他知道刀身承受不了“轮回印”的重击,心念未已,钢刀果然在巨响中粉碎,碎刀片崩裂开来,夹杂着一蓬血雨。

展远图一惊!他当然算定那刀身会碎裂,可碎刀片飞射的威力比他估计中还强烈了三成,更没有想到那百十片碎屑会一道射向自己。直到他瞟见那蓬血雾,他才惊醒,是姬孟尝拼却重伤,以喷血来激发自己的潜能,不但控制了钢刀碎片的崩裂方向,还加剧了刀身的迸发速度。展远图心头气恼,却不禁再度赞叹:“好一个‘血狼’!”情势不容他多加思索,迅速后退,避过急速袭来的碎片。

碎片落尽,月光依然朦胧,老树依然婆娑,姬孟尝却已消失在了雾色深处。

六 亮色

山寺古钟敲梦,惊觉夜深露浓。莫笑娥眉痴,生死不知轻重。孤勇,孤勇,一片冰心谁知?

——调寄《如梦令》

月下黑树影张牙舞爪,山野里不时传来或远或近的虫鸟怪鸣。姬孟尝丝毫不敢怠慢,不停地逃奔,先是往西,几乎可以听见长江的澎湃水声,又果断地朝东北飞驰,两个时辰里,差不多逃出了七八十里路程,抵达了栖霞山。尽管他在电光石火间碎刀逃过展远图的魔爪,所受的内伤却是甚为严重。当他遥遥望见栖霞寺的时候,脚步就蹒跚起来,甚至每挪动一步,嘴里就要咯出一口鲜血来。

到了栖霞寺又能怎么样?展远图也会发动三义镖局的人手实施梳篦式的搜寻的。那时,姬孟尝又何处藏身?更要命的是,从金陵城西墓地,到长江之畔,再到栖霞山,他一直感觉到背后有人跟随。姬孟尝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那就是“掌下轮回”似是永远屹立的巨神,无论是暗杀还是诡计,都不可能损其分毫。

前方的栖霞寺传来鼓声。所谓晨钟暮鼓,寺院夜里也并非不撞钟的,而是先敲鼓,后撞钟。栖霞寺的晚钟是远近闻名的,那是一种似能超越轮回、穿透灵魂的梵音。当钟声在无尽的黑夜里蔓延开来时,姬孟尝涌上一股难以抗拒的困意,而敏锐的感觉又促使他往后扭头看了一眼。果然,后面有人!但自己此时内伤和急愤一齐袭来,在他昏厥前的意识里,感觉到影影绰绰的林子那端,有一道绿色的影子。

姬孟尝再次醒来,是因为听到了轻柔的呼唤声:“壮士醒醒,壮士醒醒!”他睁开眼,就觉得眼前很亮,那是他有记忆以来最柔美的灯色。虽然仅仅是一支普普通通的蜡烛,但是,那烛光似乎可以照亮他的心房,抚慰着他身心的伤口。这时,姬孟尝才意识到自己身处山洞,躺卧在一片乱草上。随后,他辨出身边有一个人,身着水绿色的衣衫,脸色憔悴,身形也是寂寂的。他突然醒悟,自己夜奔中背后紧随着的就是眼前这人,而救援自己的应该也是他。水绿色?姬孟尝脑间火花一闪,脱口道:“你就是那个终日伫立在莫愁湖畔的人?”

那绿衫人貌若冰霜,嗓音也是寂寞的:“原来壮士早注意到我了?不错,我就是那个断肠人。”断肠人?姬孟尝一怔。不错,有这么孤寂的身影的人,原该是“断了肠”的,就像他舅父审沛。——不,还有邹铨,还有姬孟尝自己,又何尝不是断肠人?绿衫人续道:“幸好展远图不曾留心,否则金陵就没有我立锥之地了。”姬孟尝惊奇,欲在草堆上支起身子,胸口却是一阵剧痛,弄得眼冒金星。绿衫人右手轻摇,道:“壮士不必起身相谢,我救你来这里本是举手之劳,况且我还有事嘱托壮士。”

姬孟尝道:“姑娘要姬某做什么?”

那绿衫人双肩一颤,冷冷的脸上有种不可名状的表情波动了一下,道:“壮士你称我什么?”姬孟尝暗呼冒失,道:“姑娘的装扮是瞒不了我的。”绿衫人思索片刻,道:“既然瞒不过壮士,想来也瞒不过展远图。唉——”一声凄切悲凉的叹息后,她将头巾摘下,满头青丝如瀑布般泻落下来。

姬孟尝并没有感受到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子,但那冰冷的神情给她添了一份特殊的气质,道:“展远图想害姑娘吗?”绿衫人好像十分疲惫,惟有双眸亮若秋水,道:“他害我已经害了三年了。”姬孟尝脑间又是灵光一闪,道:“姑娘姓车?”绿衫人怔了怔,颔首道:“小女子车瑾。”姬孟尝道:“金陵一带,车姓人比较少。姑娘和昔时三义镖局的车二爷如何称呼?”

绿衫人车瑾眼圈一红:“那是先父。三年前先父在雨花台遇刺,凶手被展远图格杀当场。可是,我的第一感觉告诉我,这是展远图一手策划的诡计。于是,丧期过后,我想与穆大伯商量此事,却不料从他的口风里探出,先父之变故不但是展远图的阴谋,而且也很有可能得到了穆言的默许。”姬孟尝暗惊,原来“指上流星”车横的死穆言也脱不了干系。如此说来,那“手中明月”死在我手里并不冤枉。车瑾的年岁看上去还不到二十,可因为家变而显得格外成熟。她继续道:“先父惟有我这一点血肉,母亲早故,为了报仇,更为了避免遭到展远图和穆言的毒手,当晚我就逃离了金陵。果然,后来展远图四处找寻我的下落,其意无疑欲斩草除根。”

姬孟尝不禁暗暗称赞眼前这女子的聪颖和坚强。人生如此残酷,也难怪她外表是如此冷漠。他道:“刚才车姑娘要姬某所做的事,就是刺杀展远图?”车瑾道:“不错,我恨不能将那贼子千刀万剐。日前,我在城中见到你驮着你朋友走出望乡楼,又从‘归去来兮’擎着棺木出来,就知道壮士已与三义镖局势同水火。”姬孟尝心底一叹,连这个姑娘都觉得他和“红袍铜箫”邹铨已成了莫逆,可他承认过吗?这时蜡烛的烛芯轻爆一声,车瑾瞟了一眼微摇的烛焰,又道:“于是,我悄悄跟随着你去了西郊,由于三义镖局的人太多,为了躲避他们的耳目,我抵达墓地已是迟了一步,连展远图和那群镖师都已回城了。”姬孟尝奇道:“既然车姑娘去迟了,又如何能够找到姬某?”车瑾沉吟着道:“先父不但擅长暗器,也专于跟踪之道。壮士受伤不轻,因此,尽管是雾天,我还是能够嗅着空气中的血腥味儿循迹跟来的。”姬孟尝道:“这是什么地方?”

车瑾道:“这还是在栖霞山。不过这山洞非常隐蔽,是先父在世之日在此出猎时发现的,谅他展远图也找不到这里。”

姬孟尝猜想车瑾把他驮到这洞里费了不少劲儿,心存感激,道:“救命之恩,没齿不忘,无论车姑娘要姬某做什么,姬某都无不从命。可是,我是一名‘血狼’,令尊既然折在‘血狼’手里,车姑娘应该对我这样的人深恶痛绝才是呀!”车瑾的眼里寒光闪了闪:“以前,我的确痛恨‘血狼’。不过,此时我只有这一条路,因为你是能够替我杀了展远图惟一的、也是最后的希望。”姬孟尝苦笑道:“不是姬某心灰意冷,以展远图的身手,恐怕没有人能够刺杀得了的。”

车瑾沉静地道:“壮士还记得玉道人吗?”姬孟尝登时一呆:“车姑娘说的是不是十多年前燕山的玉道人?”车瑾道:“江湖上大概也就只有这个玉道人是称得上绝代高手的;当然,还有张碧桐、高泉、轩辕旗,都是被江湖人称为杀不死的人。”

姬孟尝眼前大亮,那烛光也似乎散发出奇妙的光环,激动得他本已嘶哑的嗓子颤抖不止:“金、银、花!”这一瞬间,他的血脉也似乎变得激昂起来,浑身澎湃着一阵阵暖流。

燕山的玉道人以剑法高明著称。凡是与他比剑的剑客都把剑输在了燕山。名剑、古剑、宝剑,他一共收藏了一十四把,每一把都记载着他辉煌的一页。玉道人还未来得及收藏第十五把剑,就死了。致他于死命的,就是金银花。

十一年前,江湖上轻功最高明的人是张碧桐。张碧桐有个外号,叫做“踏雪无痕”。有人曾经特地留意过,证实张碧桐的的确确是在雪地上走过可以不留下痕迹的。可就是这个轻功天下第一的张碧桐,一天夜里却突然猝死于济南城外。致他于死地的,也是金银花。

淮北高泉也是非常著名的一代大侠,凭一杆铁枪叱咤一时。九年前的一个冬夜,无声无息地死于卧房。致高泉于死地的,还是金银花。

轩辕堡素有“铁堡”之称,方圆百里内,几乎没有任何风吹草动可以逃过轩辕堡的耳目的。堡主轩辕旗的武技据说已超凡入圣,是可以名列天下十大高手的人物。可是,即使是这样的铁堡,即使是这样的高手,也于四年前被人击杀于堡内的轩辕堂上。能够令轩辕旗一击毙命的,仍是金银花。

金银花,不是花,而是一种犀利的暗器,透射着说不出的恐怖与神秘。以玉道人、张碧桐、高泉和轩辕旗四人的武功修为,江湖中人几乎认为他们是杀不死的,但他们却全死在了金银花下。姬孟尝只听到过这四个关于“金银花”的传说,自轩辕堡出事后,已有数载再没听闻过有关金银花的事了。

车瑾的身体看来并不像她外表那么坚强。她轻轻点头:“不错,可以杀展远图的,就是金银花这种武器。”姬孟尝望着她瘦削、虚弱的身躯,道:“也许,这世上确实只有金银花方能成为展远图的克星。不过,纵然那传说是真的,我们又能上什么地方去购买这种无坚不摧的武器?何况,我也弄不到那么多金银。”说到“金银”,他心头又是一痛。他想有些银子,可以使孩子们快快乐乐地度过这个冬天可邹铨却已为这些银子饮恨泉下了。车瑾神情依旧冷峻,那刚烈坚毅的气质跟她的性别、年龄甚至体质颇不相称,她徐徐地道:“金银花,我有!”

姬孟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吃惊地道:“你,有金银花?”

车瑾手上已多出一支素白的毛笔。那是一支羊毫,竹质笔杆,笔长一尺二寸,乍一看,跟普通的毛笔没有任何区别。

姬孟尝疑惑地道:“这,就是金银花?”

车瑾肯定地道:“这就是金银花,至刚至猛、至奇至诡的金银花!”姬孟尝一阵惊喜,顿时忘了身子的痛楚,奋力起身,将那支被称作“金银花”的毛笔攥在手里。车瑾并未阻拦,只是哀婉地道:“可惜我有了金银花,却没有机会接近展远图了。本来,在城西倒是一次良机,可叹我去得迟了一点,错过了我能够接近那贼子的惟一时机。”她脸庞更显苍白,又道:“这金银花只能发射一次,只要展远图在十步之内,壮士只需在金银花末端轻轻一按,它就会自行发射。那时,就算他真的能够把别人送入生死轮回之劫,他也只有自己先去体验了。”

如果不是车瑾说得如此慎重,姬孟尝简直不敢相信这支毫不起眼的毛笔会是这个世上最神秘的武器金银花。这么短小的物件,真的能够杀了展远图?他又如何能够接近到展远图的十步之距呢?他举着金银花端详了好一会儿,生恐触动了上面机关,慎之又慎地递还给车瑾。

车瑾不接,道:“还是壮士保管吧,我已没有时间使用它了。”

姬孟尝心中诧异,难道这女子身怀利器,竟不敢找展远图替其父车横报仇吗?他想了想,道:“车姑娘怎么会有金银花?”车瑾的声音还是寂寥得如晨曦里的残星:“我是买来的。”姬孟尝奇怪地道:“买的?姬某实在未料到金银花是这么容易购买的。那一定很贵吧?”车瑾凄然道:“不贵,也不过就一千两黄金。”

千两?黄金!姬孟尝暗呼一声,其父姬贤在世之日,千两黄金也算是一笔相当可贵的财富。然而,对于金银花来说,一千两黄金他还是觉得便宜了些。他甚至觉得,金银花即使索价万两黄金,也并非不能接受,毕竟金银花能够杀掉杀不死的人!姬孟尝道:“车姑娘是从什么地方买到金银花的?”金银花是十数年来最大的江湖传奇,对世情淡薄如姬孟尝,也希望知道金银花的更多秘密,希望掀起金银花那层神秘的面纱。

车瑾稍一踌躇,道:“请恕小女子不便相告,壮士只须相信这是金银花就可以了。”姬孟尝道:“为什么?车姑娘为什么不能相告?”车瑾苍白的面颊更是凄苦:“不为什么,因为这是规矩!”

姬孟尝心湖荡漾:规矩?他记得邹铨一直挂在嘴边的就是这两个字——规矩!规矩,也就是承诺吧,江湖上是崇尚一诺千金的,可如今,他已与一直依照规矩办事的“红袍铜箫”人鬼陌路,而践踏规矩的展远图却仍然还活着。或许,这根本就不是一个公平的世道;或许,只有强者的意志才是所谓的规矩;或许,只有金银花才能给世间讨回一点公道。他的视线离开金银花,停在车瑾苍白的面孔上,道:“既然车姑娘跟展远图有着血海深仇,那么,车姑娘为什么不继续等待时机,亲自拿着这金银花去对付展远图?”

烛影轻摇,车瑾的面容好像突然暗淡下来,幽幽地道:“因为,我已经没有时间等待了。”姬孟尝不解:“没有时间等待?”车瑾平静地道:“在求购金银花的同时,金银花主还请我喝了一杯酒。”金银花主?请喝酒?姬孟尝更为迷惑。只听车瑾凄婉地道:“那杯酒被唤作金银花酒,是一杯没有解药的毒酒。金银花酒一旦落肚,就只有半个月的生命。想要金银花,就必须喝下那杯金银花酒,那也是规矩!”

“什么?”姬孟尝不由地对这个冷若冰霜的女子肃然起敬。为了一支金银花,居然喝下这样的一杯毒酒!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规矩?眼前这女子又怎么有勇气喝下去?一千两金子换一支金银花也许便宜,可是,再添上一条性命,是不是太昂贵了些?车瑾身为女子,为了父仇,她竟毅然选择了一条不归路,纵是姬孟尝这样的须眉,也不敢保证自己一定会喝什么金银花酒。姬孟尝暗里连连感叹,道:“今天是第几天了?”

车瑾灿然一笑:“最后一天。所以我刚才要唤醒壮士,否则恐怕来不及跟壮士交代了。”她是第一次在姬孟尝面前露出笑意,落在姬孟尝眼里却是如此的凄清忧伤。车瑾脸色更苍白,神态却更镇静,道:“无论如何,我都可以放心地走了。因为我知道,壮士一定可以替先父、还有你的朋友讨还血债的,所以,这一生,我再无有遗憾。”说着,她的两个嘴角已开始流出暗红色的血。

姬孟尝完全忘了伤痛,从床上跳起来,挽住车瑾的身躯,道:“车姑娘,你告诉我,什么药可以救治车姑娘?”车瑾的神色出奇得平和,明眸闪了一闪,道:“刚才我已说过,金银花酒是没有解药的。”姬孟尝不胜哀痛,他平素很少落泪,这时眼眶里也噙满泪花。车瑾,这本来是一个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的女子,并且,二人相识也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却因为展远图而使他们的命运息息相关。

车瑾抽搐了一下,道:“你朋友的那支曲子非常感人,他是谁?”姬孟尝道:“他叫邹铨,江湖上人称‘红袍铜箫’,那支曲子叫《铁马秋风》。”车瑾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和壮士说了这么久,却一直不知道壮士名讳,壮士可否相告?”姬孟尝生怕她来不及听,语速提快了不少:“我叫姬孟尝!”车瑾轻轻地道:“孟尝,孟尝……”渐渐没了声息。姬孟尝也觉得怀里搀着的年轻生命没有了分量,好像羽化了一样。

这时,天也亮了,晨光从洞口漏了进来。姬孟尝抱着车瑾的身子出洞。还不到一昼夜,他居然要接连埋葬两人。

洞外,朝霞满天,和遍山红叶交相辉映。姬孟尝望着霞光,又多了一些感慨。车瑾,这个奇异的女子,她就这么匆匆地走了,来不及带走一片云彩,却为刺杀展远图留下了一片亮色。

七 血色

此夜流云何处住?卷一庭凄苦。霜冷长河,灯孤影也独。 人世几回寒暑,偏不识、江湖归路。欧冶善铸,可怜情未赋。

——调寄《关河令》

残月如钩,姬孟尝潜回了城南旧宅。由于熬不住对孩子们无尽的思念,他终于在第七天的夜里重返故园。

快入冬了,月下的这座旧院显得更为萧瑟,连常在深夜怪啼的鸟儿都变得老实了。就是这么一座野狐出没的旧院,却是姬孟尝这一生中最大的牵挂。他原本不该成为“血狼”的,他的牵挂太多,小川、阿蓉、丹妹,一十六个孩子都因为有了他才能好好地活下去,当然还有满腹枯肠的舅父审沛。短短数日,他对这里的思念之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急切。他即将踏上一条不归路,再也抑制不住看望一眼的心情——哪怕在孩子们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悄悄地看上一眼。

夜风凛冽,姬孟尝的伤口在寒夜中似乎有些麻木。他的怀里还揣着那张邹铨留给他的银票,一千两并不算太多,如果俭朴一点,也可以让孩子们在饱暖之中渡过这个冬天了。伍树人也不小了,该懂事了,在冯记当铺做事赚得虽不多,但好在小川他们也渐渐长大了,熬上一二年,日子会好起来的。可惜,日后这些孩子们就要靠伍树人这条十六岁的脊梁去担当了。

思量着来到院前,姬孟尝的鼻翼翕动一下,面色大变,整个身躯立时变得僵冷。尽管他的鼻子不像车瑾那样可以用来追踪,而他还是能够分辨出什么是血腥味的。他的脑袋轰轰作响,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空白一片: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阿蓉呢,小川呢?他快步穿过残破的院门,心里感觉,修缮这院子已变成一种遥不可及也没有必要的梦想了。

六步,仅仅六步,姬孟尝脚下绊了一下。地上是一具蜷曲的尸体。天啦,那是阿福,才七岁呀,胸口有一道长长的刀口,血已凝固,可他身下却是很大的一块血污。

假如心还有外皮的话,这个瞬间,姬孟尝感觉到心被剥了一层皮。他竟无法叫唤,抱起阿福的尸身,朝破败的大厅奔去。

厅外有尸体,都是数天前还在叫他“阿爹”的孩子。厅内的尸身更多,死状也更凄惨,里面还有阿蓉、丹妹……阿蓉身上披着的那件粉红色的袍子被血迹染得触目惊心。从阿福开始,他已找到十三具童尸了。还有三人呢?他只记得伍树人不在其内,至于另两人是谁,一时之间已记不清了。对了,还有舅父!他还在那昏暗的小屋里吗?

姬孟尝心如刀割。当年姬贤给他取名“孟尝”,除了姬贤推崇战国四君子外,也希望他能像孟尝君那样慷慨豪迈。姬贤也喜欢杜子美的“安得广厦千万间”之句。姬孟尝庇护的虽不是“天下寒士”,却也想给无家可归的孩子们一个安定、温暖的环境。可是,他沉重的双翼不仅未能把孩子们呵护起来,到头来反是他害了孩子们的性命。可怜那丹妹,到死都不知道肉的味道呀!

那间矮屋的门敞开着,里面黑不隆冬的,似乎拒绝那惨淡的月光映照屋内。审沛是个瞎子,屋里原本就用不着点灯。姬孟尝静静伫立了好久,怕见屋内的景象,却又不能不点燃火折。

姬孟尝无须再惊讶,尸体,果然还是尸体:虎子双目圆睁地躺在墙边,小川赫然也在,僵硬地跪在床前,而审沛的死状惨不忍睹,血流得满床都是,而满是疮疤的双手则紧紧抱着那张独弦琴。谁能料到,“四海琴君”生是如此悲苦,死也如此悲惨?姬孟尝直挺挺地跪将下去,却无泪可流。

就在这时,床前的小川突然动了,脸上全是泪痕和惊怖,道了声:“阿爹!”

姬孟尝实实在在地被他吓了一大跳,继而惊喜交集:“小川,你,还活着?”小川哪里还抑制得住满腹的悲痛,投进他的怀里放声大哭。姬孟尝见他还能哭出来,稍稍安下心来,换了别的孩子,恐怕早已被这满院子的尸体吓疯了。他抱住小川,生怕会失去他,想找些话来劝慰,却又如何能够?

良久,姬孟尝用衣袖拭去小川脸上的泪水,道:“这是怎么回事?”小川平日明亮的眼睛有些呆滞,显然惊魂未定:“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天快暗下来的时候,来了一群穿着金色衣服的人,见了我们就杀。”姬孟尝心头大恸:是三义镖局!果然是他给孩子们招来的横祸!他道:“你是如何逃出来的?”小川道:“我刚见他们气势汹汹地闯进来,就躲到后面那个干涸的花池里,他们没有找到我。等我出来的时候,已经是这样了,爷爷他……”说着,忍不住又大声哭起来。

这时,屋外又传来伍树人的尖叫声。姬孟尝暗称侥幸,看来伍树人从冯记当铺归来得迟些,竟也阴差阳错地逃过了此番劫难。他赶忙出屋,把伍树人叫了进来。

伍树人根本就转不过神来,道:“阿爹,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姬孟尝拍着他的肩膀,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关切地道:“树人,你已长大了,有些事你别问。总之,是阿爹对不起你们。”伍树人面色苍白,他也不过十六岁,不被这样的凄惨景象吓坏反是不正常了,他怔怔地望着姬孟尝的脸庞。

姬孟尝转头看看小川,又朝伍树人道:“树人,日后你要好好照顾小川,要相依为命,好好地活下去。”伍树人急道:“阿爹不管我和小川了?”姬孟尝苦笑道:“阿爹要去一个地方,不能再跟你们在一起了。”小川抱住姬孟尝的大腿,抽噎着道:“阿爹不要走,阿爹不要走,小川不让阿爹走!”

姬孟尝轻抚着小川的脑袋,依然对着伍树人道:“人的一生中,总会有一些你不想做、却又不能不做的事情。”

伍树人似懂非懂,茫然地拉起小川的手。

姬孟尝忽地脸色一冷,道:“你和小川快找个地方藏起来,不要出声。”他隔空打熄火光,身子如电射出屋外。

室外果然有人,四个身着金色服饰的人,象征着护国镖局那种高贵。其中一名还是前番在西郊墓场被姬孟尝吓得不敢出招的镖师房春河。另外三名未曾参与那次狙杀,此刻乍见姬孟尝的身法,也是色变,也马上猜到那就是能够从展远图的“轮回印”下逃生的姬孟尝。显然,这四名镖师原本是留在这里监视动静的,真的看见姬孟尝胆敢深夜潜回姬家旧宅,也觉心寒。

姬孟尝见那展远图没有亲来,也是大失所望,傲然道:“三义镖局只来了你们四位,是不是给我来祭刀的?”他的声音喑哑,语速非常缓慢,但每一个字都震得对方耳鼓发麻。

那个房春河又哆嗦起来,非但不敢出声,还颤着身形躲在其他三人后面。一名身材魁梧、蓄着一部大胡子的镖师定了定神,好像还是不信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小子能从他们四人手里逃脱,冷冷道:“在下皮鉴,等候阁下多时了。”

姬孟尝微微一惊。这个皮鉴的名头虽不似“掌下轮回”那样响亮,以前却也是另一家镖局的总镖头,人称“铁面判官”,在金陵一带,是仅次于展远图、穆言、车横等人的武技高手。在他的镖局被三义镖局吞并之后,暗下里有人都把他视作三义镖局的四镖头。可姬孟尝也没有多看他一眼,一面掏出邹铨留给他的铜箫,一面轻描淡写地道:“原来是皮四爷。既然守候了这么久,那就放马过来,让姬某领教皮四爷的夺命双笔。”

皮鉴心知姬孟尝是很棘手的人物,却又深知不拿他的人头回去无法向展远图交差,正在考虑是不是要招呼同伙一起上时,一个矮瘦的汉子率先冲近,手里舞着一根狼牙棒。

这矮瘦汉子姬孟尝倒是认识,他叫侯峰,不止一次见到过他飞扬跋扈的一面。姬孟尝遂冷哼一声,铜箫上的尖刀“啪”地崩出,右手横持,左手垂立于胸。

那侯峰好像怕人家不知道他是何方神圣,还高呼着自己的名号:“在下侯峰来也!”那根约摸有六七十斤的狼牙棒呼地横扫过来。他的出招不可谓不快,可那姬孟尝不知怎么一变招,“开门揖盗”势已转化成“仙人指路”势,在时机上快了一线,刀尖已突入狼牙棒的封锁,恰到好处地戳入侯峰的眉心。狼牙棒势尽,虽是扫及姬孟尝的左肩,却未能造成任何杀伤,“当啷”一声坠在青石板上。皮鉴大惊失色,连那个房春河也感觉到再没有退路,只好和另一名镖师联袂杀上。

姬孟尝右臂一振,侯峰的尸首飞跌出去。与刚才活着的侯峰比,尸首只是额门多了一只怪异的眼睛。房春河等二人料到侯峰的尸身会撞过来,迅速地绕开。房春河使剑,另一镖师使刀,左右夹击姬孟尝。姬孟尝的刀式又是一变,成了“犀牛望月”势,那刀子同刚才刺杀侯峰的情形如出一辙,妙至毫巅地洞穿那名使刀镖师的额头。房春河心中本虚,剑势虽是全力以赴,却鬼使神差地刺在了那支铜箫的一个吹孔中。姬孟尝冷笑一声,左拳击出,锤在房春河的裆部。房春河发出杀猪般的一声惨叫,远远飞了出去,撞在对面的影壁上,又重重地摔在石板上,眼见不会动弹了。

皮鉴的神色一变再变,对搏杀这名年轻人的信心渐渐减弱。他听房春河等人提起过姬孟尝的杀人手段怪异,可怎么也没有想到,侯峰等三名镖师仅仅一个照面,就尸横当场。

姬孟尝注意到他握着判官笔的手在发抖,淡淡地道:“你们本该一起上的。现在,就算你是真的判官,也得给我舅父和那些孩子们陪葬!”

皮鉴趁他说话时理了一下头绪,忽地惊醒,姬孟尝的刀法并没有出奇之处,无论是“开门揖盗”、“仙人指路”,还是“犀牛望月”,都是再平常不过的招式,惟一令他看不穿的是姬孟尝如何从一式转变到另一式的。以前他行镖的时候,都以稳重为上,从不轻易出手,出手的时候往往是他已把对手的招式了然于胸之后。

可是,姬孟尝没有再给他时间来揣摩破解之法,骤然冲了过来。他反持着铜箫刀,以无与伦比的速度直撞皮鉴。这一招,是他数天前与展远图对敌后得到的启发。果然,皮鉴大骇,他本来已欲上前阻击,可他踏出的那一步尚未落地,已发现他手里的判官笔突然失去出击的角度。于是,他赶紧收脚后退。

这情形跟姬孟尝和展远图的那一战有着惊人的相似,所不同的仅仅是,现在换作姬孟尝以气势镇住了对手。可惜,这气势跟展远图相比还是大有弗如,前番姬孟尝退了足足四十九步都没有反击的空隙;而这次,皮鉴仅仅退了九步,就意识到对方所施予的压力陡地一弱,遂瞅中时机,双笔分上下齐戳。这一方面是由于姬孟尝的武技还无法跟展远图同日而语,另一方面,姬孟尝所受的内伤尚未痊愈。

皮鉴毕竟不是浪得虚名之徒,否则当年也不可能独力支撑镖局。他的判官笔一支也没有落空,分别从姬孟尝的左肩和右肋扎了进去,而且几乎把姬孟尝的身板贯穿。可这并不是皮鉴预料的结果,他本来认为,他的右笔可以直插心口,而左笔可以点中对手的“气海穴”。他还在考虑怎么会造成这种差错的时候,姬孟尝的铜箫刀不知何时又还原成“仙人指路”势,像侯峰和那位不知姓名的镖师一样,直透额门。皮鉴睁大了眼,倒似几分阴府判官的画像,松开双笔,坠地时还来得及赞赏一声:“好刀法!”

姬孟尝抽回铜箫,再没有看他们一眼,唤出伍树人和小川,把那张银票交给伍树人,道:“你们连夜离开此处,无论找个什么地方将就一夜,天明离开金陵,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千万不要回来!”

伍树人虽不知血案始末,但知道姬孟尝也是迫不得已,没有再说什么;而小川却啼哭着要跟姬孟尝在一起。

姬孟尝忍着悲痛把他们推出了院外,小川一步三回头,似乎还不敢相信他们的“阿爹”真的会舍弃他们。姬孟尝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喃喃地说了一句:“孩子呀,以后你们只能自己照顾自己了。”

然后,姬孟尝转入屋内,把审沛和孩子们的遗体都搬到大厅。

姬孟尝最后回望这座废院是在半个时辰后,那时,院子里到处都是火舌翻卷。他站在数百步外的高地,望着火海中的旧日侍郎府,暗暗祈祷:“阿舅,你们一路走好。不久后,我就会来看望你们的。”这一次,这座府第该烧得彻彻底底了。

梦还在江湖,醒不知归途。——梦,也不到彼岸;醒,也不到彼岸,岂非正是江湖人的悲哀?

八 本色

茫茫雪,千千结。楼台此去愁难绝。茶余话,休惊讶。周公恐惧,道人邋遢。假!假!假! 鼓凝咽,钟还歇。乱坟白骨谁评说?雄图霸,苍生怕。水遥山远,金戈铁马。罢!罢!罢!

——调寄《钗头凤》

明朝永乐五年十一月初一,雪霁。

一天一夜的大雪把金陵城妆扮得更为古朴素雅,洁白的颜色似乎能够掩盖去人世间的一切丑恶。

和煦的朝阳照在通往寻梅楼的那条大街上,清道夫挥着扫帚在阳光下清扫积雪,好像是为了迎接姬孟尝的光临。

姬孟尝今天换了套新衣,还是那种忧郁的蓝色,也使他的身影依然那么的孤寂。他右手持着铜箫,昂首阔步地朝寻梅楼走来。他的衣袖里藏着那支金银花。金银花可以格杀像玉道人这样的绝代高手,又能不能使展远图伏诛呢?

每逢初一十五,展远图都会在寻梅楼放粮救济穷人。如果从这一方面来说,曾为谋害两位义兄一度充当“血佛”的他,在贫苦百姓的心底里,真是一个活菩萨。因此,无论他做过什么,所博取的还是一个好名声。可是,展远图是不义之人,也是残暴之徒,难道就因为这一些功德,就能够逃避得了报应吗?

姬孟尝望见寻梅楼那块金字招牌的时候,也望见了楼上窗台中的展远图。很显然,展远图也遥遥看到了他,嘴角闪过一丝微笑。

楼外有二三十位身着金色衣饰的镖师。三义镖局被朱棣册封为护国镖局后,镖局里的每名镖师都赐了一套金色的锦袍,那是一种象征着高贵、庄重、威望的颜色。而楼前更多的是面有菜色、衣服褴褛的穷苦百姓,他们每个人都拿着粮袋,其中不时有人向着楼上的展远图顶礼膜拜。随着展远图的目光紧盯着前来的姬孟尝,百姓们也扭过头来,大概也感受到了这个不善之客身上的腾腾杀气,纷纷让出一条道,就像事先排练过一样;而各种鼓噪声似乎就是夹道欢迎的颂词。

寻梅楼的大门犹如一张血盆大口,从展远图的角度俯瞰下去,姬孟尝好像是一只羔羊,主动步入了虎狼之口。紧接着,展远图听见那些老百姓叫嚷起来,仔细分辨,他听出来了:都是些咒骂姬孟尝的话。可能有镖师透露了姬孟尝的“血狼”身份,所以,有人骂他阴险毒辣,有人咒他肢解而死,有人说他是冷血无情的畜生,也有人骂他是前朝臣子的余孽,还有一个人干脆叫出了四个字:“杀死血狼!”于是,所有的叫骂声都聚成了“杀死血狼”四字,声震房宇,楼檐上的雪片被这潮水般的愤慨之声震得飘坠下来。展远图的微笑变了,多了一些得意和阴鸷。

然而姬孟尝将所有的意念都摒弃在脑后,在楼外雷鸣般的“杀死血狼”声中,踏上了楼梯。

楼上很宽敞,楼道两侧悬着一幅幅大家字画,使整个楼貌在气势上看起来要比水西门街的望乡楼雄伟得多。展远图的声音从这间门楣上书有小篆“听风”二字的雅室里传来:“各位父老,请安静!”他的嗓门也不是太大,可外面那“杀死血狼”的呼叫声像暴风雨过后的江河波澜,顿时寂灭。然后,他又淡淡地道:“姬孟尝,想杀展某,就请进来!”

姬孟尝将铜箫插在腰间,推门而入。跟预料中一样,展远图没有趁他进门时猝然发难,并且还表现得非常客气:“请坐!”姬孟尝的心境也如一池死水,依言在矮桌这边坐下,默默地望着对方清癯的面庞。

展远图俯身从桌旁的火炉上提过茶壶,在事先备好的茶盏里注上滚水,居然恭恭敬敬地奉到姬孟尝面前,道:“这是上品的黄山‘雨前’,阁下如果不怕展某在茶中下毒,不妨细品。”

姬孟尝神色不改,口里也竟然道了声“谢谢”,立刻举杯浅浅地呷了一口,果感齿颊生津,满口沁芳,道:“果然是好茶!可惜,三爷却不是好人。”展远图傲慢地一笑:“展某的是非功过,阁下一个人说了不算。如果今天展某万一死在阁下手里,你敢说我会流芳百世呢,还是遗臭万年?”姬孟尝一愕,道:“如此说来,盖棺也未必有定论。” 展远图盯着他的眼睛道:“阁下收养过一群孤童,大概自认是侠义之士。可惜阁下一死,我敢断言,没有多少人会替你落泪。”

这是可以预想的事情,姬孟尝明明知道展远图是一个不义之徒,但说给楼下那些百姓听,谁又会相信呢?展远图居然可以理直气壮地成为众人拥戴的对象,而他却毋庸置疑地成了十恶不赦之辈。他苦涩地笑了笑:“不错,没有人会为我掉一滴泪,楼外那些百姓不将我锉骨扬灰已是万幸。”他边说边摸出铜箫。

展远图当然知道这是“红袍铜箫”邹铨的武器,但他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他不信姬孟尝敢以此对付他。

姬孟尝镇静地道:“既然三爷以名茶待我,姬某就奉上一曲。说不定在三爷入迷之时真能一击成功。”展远图冷冷道:“展某洗耳恭听,昔年令舅曾被封为‘四海琴君’,阁下在音律上的造诣,也会不同凡响。”姬孟尝眺望着远处雪景,气定神闲地吹将出来。

仍旧是那曲《铁马秋风》,时节仿佛又回到了秋天。展远图只听了几个音,就暗赞一声:“果然不俗!”

曲子里有秋风的飒飒声,将闻者领入一块肃杀的天地。景物似乎只有黑与白两种颜色构成,黄沙、黄土、落叶、衰草,在那音乐的领域内好像是没有、也不应当有别的颜色,只有黑与白,却更能体现出那种苍茫,那种辽阔,那种深邃。

楼内楼外,一片寂静,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这箫声。展远图几乎要喝起彩来,这时箫声已转。所有的声音一齐消逝,好像成了水墨画上淡淡的水痕;剩下的惟一声音就是秋风,还有残枪断戟,累累荒冢,累累白骨。仍然没有其它杂色,只有黑,还有白。

接着箫声又是一变,曲中幻境似乎来到了烟雨江南。依旧是晚秋,落叶满地,细雨飘零,有闺中人倚阁长望。那道身影是忧伤的,寂寞的,最后留下的只是冰冷凄清的一声叹息。

姬孟尝全身心地投入在这首曲子之中,在一个长音中收起铜箫。寻梅楼内外,万籁俱寂,惟见沉默冬日,惨淡白雪。

好半晌,展远图还感余音绕耳。他凝眉道:“好一曲《铁马秋风》!直到今天,展某才感觉到黑和白才是生命的本色。箫声慷慨激昂,美中不足的是后半段太苍凉了一些。”姬孟尝没想到他的武技独步天下,对音乐也颇有见地,道:“境由心生,我心苍凉,箫声自也苍凉。”展远图咀嚼着这句话,他抬目盯着姬孟尝,赞道:“好一个境由心生!以前,展某以为能够感动我的只有《笑傲江湖》和《击铗九问》两个曲子,现在,该添上这一曲《铁马秋风》了。”他的神色有点欢悦,却很快淡定下来,道:“可惜,阁下一死,这首曲子就变成绝响了。”

姬孟尝道:“古往今来,又有多少名曲能够流传呢?”展远图好像也有些惋惜,道:“不错,展某不能因为这首曲子而放弃杀你。”他接着冷笑一声,“阁下的胆色不能不令展某钦佩,明知是有来无回,竟然还敢来找我!”

姬孟尝无可奈何地道:“这由不得我自己。”展远图道:“难道就因为邹红袍?”姬孟尝心如止水,道:“除了邹兄,我还捎来了我舅父和孩子们的冤魂。”展远图慢悠悠地品了口茶,道:“这都是阁下惹出来的祸患,如果你早些授首,令舅跟那些天真烂漫的孩子又何至于这样?”姬孟尝心魂一颤,黯然道:“确实是姬某牵累了他们。可无论如何,我都不能不来找你。”

展远图是谨慎之人,可骄傲之性使他不相信姬孟尝能奈何得了他,怒极反笑:“就算阁下有传闻里的金银花,展某又有何惧?何况,从阁下进门起,展某起码可以把你杀死十七八次。”

姬孟尝不得不承认,如果他刚进听风雅室展远图就出手,他恐怕连取金银花的机会都没有。他瞟了一眼雪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幽幽吟道:“往事曾经乱梦魂,望乡楼上望乡人。短歌一曲江湖白,醪酿三杯日月喑。邹兄这首七言绝句,姬某将他续成这样,他在泉下不知是否满意?”

展远图不知他为何念起诗来,把“短歌一曲江湖白”七字默诵一遍,道:“妙句,妙句!展某可以把这首诗当作墓志铭刻在阁下的墓碑上。”姬孟尝道:“姬某恐怕是死无葬身之地了,邹兄的坟前最好有这样的一块墓碑,看来姬某的这种承诺是难以兑现了。”展远图看上去绝不像是可恶之人,道:“无妨,此事展某倒是愿意代劳。”姬孟尝摇头道:“不可能!”展远图奇道:“不可能?”

姬孟尝喝了最后一口茶。茶是名茶,只是已凉,但这却更使他的脑子清明起来。他道:“刚才姬某还忘记提到一个人了,她姓车。”

展远图脱口说道:“车瑾?”

姬孟尝道:“不错。她说她是车二爷的女儿,怀疑车二爷是被三爷所害,委托姬某来为她讨个公道。”展远图冷哼一声,道:“她为什么不亲自来?”姬孟尝眼前浮现出那憔悴的身影,凄然道:“车姑娘没法来了。”展远图愕道:“死了?”姬孟尝点了点头,道:“可是,车姑娘让姬某带来了一件东西,想必三爷心仰已久。”展远图甚是惊诧:“什么东西?”

姬孟尝手腕一翻,手里已多了一支毛笔。那是一支再也寻常不过的毛笔,长短一尺二寸。

展远图先是一怔,继而神色大变,惊叫道:“金银花!”一旦怀疑这就是传说中的超级武器金银花,他哪里还敢怠慢,身形已隔着矮桌,如电扑来。

姬孟尝从容地道:“不错,正是金银花,原来三爷认识。”说罢,他对准展远图,指头按在金银花的末端,就听得“嘭”的一声,金银花像爆竹一样爆裂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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