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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剑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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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林寒风

要杀一个人并不难。

但要放一个人,尤其是一个作恶多端的人,非大丈夫真英雄不能行!

落日时分,城关之下。

当第一片金灿灿的叶子落下来的时候,秋天就带着凄凉走进这座古老的城关。

一把剑。

一把青铜的剑。

一把锈迹斑驳的剑。

"一把英雄的剑!"一位老人站在城关下仰望剑时这样说。他饱经沧桑的脸上现出无限的崇敬。

青铜的剑悬在高高的城门上,迎着夕阳。

"孩子,好好记住这把剑吧。"老人对他身边的小男孩说。小男孩是他的孙子。

"这把已生了锈的剑,有什么特别吗?"小男孩望着爷爷的脸。

老人说:"这的的确确是一把普普通通的青铜剑,可是,如果你知道这把剑的主人是谁,你就会感到它是多么的不平凡。" "是谁?剑的主人是谁?" "我平生最崇敬的大侠──杨桐声。"

黄昏,左亭伫立于梧桐前,遥望那幢朱红的高楼。他知道,他无根的漂泊生涯即将结束。

高楼名曰"卧云",实是青楼。严格说来,卧云楼在这古城中并不是最好的,即使是卧云楼的花魁"小师师"焦裙也不能算是出类拔萃的。古城内比卧云楼高比卧云楼靓的青楼有的是;比"小师师"焦裙身价高的也有十几位。可是左亭自见焦裙的第一眼起,心底便有了一种强烈的震撼。短短三天,左亭已完全陷入了温柔乡里。他知道,他日后的度日方式将与此前截然不同。

在过去的十多年中,左亭从来没有去想过自己竟会改变活法,正像他从未想过成家一样,也不曾想过今日会刻骨铭心地爱上一个女人。假使他没到这古城没上卧云楼也没见"小师师",他也许就会永远依原来的生存方式而生存下去。不管怎样,他都认为这值得,为了自己钟爱的女人而改变一生,不应该有所遗憾。

"我要一千两银子。"左亭倚着梧桐喃喃自语。

焦裙的身价虽然不是这个古城最高的,但一千两银子却也不低。左亭在许多日子里,腰里怀里都会有千儿八百的大银票;然而,他这种人也必定会在许多日子里连一个子儿都没有。现在左亭恰恰连一文钱也拿不出。他来到这个古城的时候,手头还甚阔,甚至在进卧云楼的前夕,他还掌握着一百四五十两银子的支配权。仅仅三天,这些白花花的银子就已流入卧云楼的鸨母手中。鸨母遇上出手这么阔的左亭颇感意外,焦裙已二十有九,她最宝贵最辉煌的时期毕竟已随青春远逝了。

可是,左亭却无法从心里挥去焦裙的影子,他决定赎她出来,找一个平静的地方,像平常人一样平常地生活。在他内心的最深处,已然厌倦那无休止的昼伏夜行。幸好鸨母答应,用一千两纹银可以赎走焦裙。

一千两,上哪儿去找?左亭在黄昏的梧桐下沉思,却忽地闻得那幢高楼里飘出丝丝箫声。因为远了,箫声隐隐约约,若即若离。但听在左亭的耳中,音韵却似利针一般,刺得他脸孔肌肉微微扭曲。因为他知道,这支似泣还诉的竹箫,此时正操于焦裙的玉手中。

"毒手鹰,乃江北千里之杀人魔王,年三十,操苏北口音……诛之者赏银千两……"这是张贴于古城菜市口的一纸布告,甚为显眼,观其纸色字迹,恐怕已贴了十数日,所以没有几人还会对它发生兴趣。虽然千两银子对出入集市的人很有诱惑力,但是谁也不知道"毒手鹰"长得高矮胖瘦,更没有人肯拿性命去冒险。缉拿"毒手鹰"必须冒险——只要稍有头脑的人都看得出,假使诛杀"毒手鹰"比较容易轻松的话,那么"毒手鹰"的头颅就不会值千两赏银了。性命在许多人眼里,毕竟要比千两银子更宝贵。于是古城没有人肯去冒这个险。

左亭是无意间看到这张布告的。"毒手鹰"三个字跳入他的眼帘时,他先是一笑,却笑得很凝重。"毒手鹰"的赏金布告,左亭起码在十余个地方见过,千两赏银却是他见到过的最小的数目。他记得去年在镇江也见到过关于缉捕"毒手鹰"的布告,只是上面写的是:"毙杀者赏银八千,活擒者赏银一万。"更有甚者,在苏州有一位武林世家的子弟曾声称,只要有人击毙"毒手鹰",就可以从他手中得到一半家产。不幸的是,这名豪爽的世家公子在说过这句话的第三天,就让"毒手鹰"拧断了脖子。

千两银子,千两银子,左亭心里一叹,为了焦裙,他有什么险冒不得的?他是最了解"毒手鹰"的人,他清楚地知道"毒手鹰"年龄是三十三岁又七个月,而且的确是长江以北千里之内人人欲要啖其肉寝其皮的大魔头,原籍也的确是在苏北。只不过当左亭看到"操苏北口音"五个字时却暗暗冷笑,因为他知道"毒手鹰"起码精通十五六种方言。他甚至对"毒手鹰"最引以自傲的三件案子也了如指掌。

——七年前,"毒手鹰"单枪匹马劫了华东最有威望的名镖师丁剧的镖。本来"毒手鹰"也不想同丁剧兵戎相见,但因为不服丁剧及其手下目中无人的派头,才一口气扭断了三位镖师的脖子,点中八位趟子手的死穴,又弄瞎了丁剧的左眼,折断了丁剧的六根肋骨。可笑的是,丁剧连"毒手鹰"的面目也没有看清。

——五年前,"毒手鹰"忍不住独闯少林,他实在气不过少林的派头,共偷得四本经书,击杀了十四名僧人,重创七位罗汉堂的高手,惟一遗憾的是让达摩院的首座击中左肩。"毒手鹰"却庆幸没让他们揭开面具,而且闯出了少林寺。自古至今,能闯出少林的人恐怕不会超出三个。

——两年前,"毒手鹰"被"中原第一侠"追杀,从江南到藏边,从云贵到塞外,"毒手鹰"接连更换面具,当他戴上第十个面具,也是最后一个面具的时候,"中原第一侠"终于把他给追丢了。实际上那时候"毒手鹰"屡次与"中原第一侠"碰面,但"中原第一侠"始终没发现破绽。追杀与逃亡的日子有一百六十二天,"毒手鹰"每每忆起那些日子,犹自胆战心惊。可是,能够逃过"中原第一侠"追捕的,也就只有"毒手鹰"一人。

左亭想了片刻,伸手把那张布告揭了下来。

天色很快就黑下来,左亭暗道:"事到如今,’毒手鹰’也不得不死了。"他穿上一套夜行衣,似有一种厌烦的感觉。他曾经千百次在这样的夜色里飞檐走壁,但他明白,今后也许再不用这样过了。

左亭从怀中掏出那张布告,又仔细地看了一遍,才小心地把它折叠起来放回怀中。猛然间,他穿窗而出,像夜鸟一样没入夜色。

左亭本来也不太熟悉这座古城,但他有一种别人难以想像的本能,只要他在某一个城镇呆上三五日,他就能比在这个城镇居住了三五年的人还要了解这块土地和这块土地上的人。他知道城北十八里处有一大庄院,庄主是员外复姓夏侯,拥有万贯家财,人缘也很好。左亭冷笑一声:"夏侯员外呀,我也是不得已才打你的主意的。"仅仅半个时辰,左亭就来到那庄院前,正是二更初点。

左亭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取出一个面具戴在脸上。天光下,那面具显得冷漠无情,却像是原来就生长在他脸上一般。

毕竟是做亏心事,他不敢从正门走,绕到一处高墙,墙高丈六,毫无攀援之处。他吸入一口气,身躯"呼"的一声拔起,左脚在墙壁上一点,升得三四尺,右脚也疾速轻点,身子已在墙头。他没做太多停留,很快跃入院内。

半空中的月儿像鹅毛一样的模糊,焉有余光倾照这堵高墙,倒是墙根处不知名的虫子"唏唏"鸣个不停。

不大工夫,左亭自墙内跃出,背上负着个袋子,迅速离开了那庄院。他几乎没有惊动庄内的任何一人就窃得了三件玉器古玩,本来他可以出来得更早些,可是他突然想到,"毒手鹰"以往作案心狠手辣,没有不出人命的,如果这庄院内不溅些血,有谁会相信夜闯庄院的就是"毒手鹰"?因此,庄丁还未发现他,他反而主动去找,把正在酣睡的老院工从被窝里揪出来,故意让老院工大叫大喊,待七八个庄丁围上来时,才把老院工的脖子拧断,又毙二人伤四人,才冲了出来。

左亭对自己的这一举动感到非常满意。他知道,只有这样,夏侯员外才会怀疑到"毒手鹰"头上。

折回六七里处,有一个旧寺庙,断墙残垣,蛛网罗结,佛像斑驳,供桌上灰烬厚积三四寸,却独不见一僧半侣。左亭早就了解到这儿是个废弃了的地方,在杀"毒手鹰"的计划中,他预计要在这儿做些事。

他掠入正殿,点燃一根蜡烛。阴暗的烛光泻在殿堂四周,有罗汉金刚呲牙咧嘴,阴森可怖。左亭没感到恐惧,他已经习惯了。十多年来,几乎每一个黑夜,他都是一个人度过的;他在蛇虫伺伏的大森林呆过,也曾在干燥灼烫的沙漠里煎熬,他都没有觉得惊骇。他咳了一声,忽然抹落桌椅上的灰尘,打扫起殿堂来。左亭必须制造一个有人居留过的现场。

他取下包袱,在桌上打开,殿堂为之一亮。三件玉器玲珑剔透,光彩四射。对于金器、玉器,左亭很在行,他知道这三件玉器并不太珍贵,但也能值千余两银子。但他并不准备把玉器转手卖人,因为他需要的并不仅仅是一千两银子,他更希望让"毒手鹰"彻头彻尾地从人世间消失。他深深懂得,只要"毒手鹰"在这世上,即使他与焦裙开辟出一个温馨的家来,他也始终不能安宁。

他的目光落在破蒲团上,心里一动,把蒲团提起,将玉器一件一件地塞装于内,又稍作伪装,放置案下。

他想,现在就差一步了,关键的一步——他还必须杀一人。

原野茫茫,路上无人。

左亭像幽灵一样出没在深夜的旷野上,隐隐绰绰的远山,黑乎乎的古城城角,和惨淡昏暗的月光构成一幅恐怖凄凉的子夜原野图。仿佛除了虫鸣乌啼,左亭是惟一活动着的生灵。

左亭靠在一棵梧桐上,暗叹一声,这三四更天,何来行人?他计划的最后一步是杀一人,莫非要像在夏侯员外庄院里把老院工从被窝里拖出来一样,进古城去揪一个人出来然后一掌毙了?他有过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过往,可今夜,他发觉杀人并不是一件十分愉快的事,尤其是在扭断老院工脖子的那一刹那,他几乎不忍下手。老院工大概至死也没想到,他活了一大把年纪,居然落了个这样的下场。

左亭终于没有掠入城去,他慢慢地折向寺庙而行。过了今天,还有明日,他想。但是,当他一想到"小师师"焦裙还在被一些男人蹂躏的时候,心里便如针刺般疼痛。

距离寺庙还有百丈,左亭见寺前有黑影一晃。他暗暗一惊,随即又听见细微的脚步声。他心头狂跳。他要杀人!

左亭暗自保佑那脚步声出自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又必须是三十岁左右,只有这样,他才能使人相信他所杀的人就是"毒手鹰"。那黑影正朝左亭走来,这人为什么会出现在深夜?是不是也像他一样常年昼伏夜行?左亭没有去考虑这些问题,他判断出这人的年纪正是他要杀的那种类型。老人的脚步声绝没有那么稳健,少年人的脚步声也绝没有这么沉重。左亭的心差不多要跳出胸腔来,十余年来,他杀人不计千百,却没有一次像今夜这样紧张、激动、窝囊。

那人显然没有防备到与他错身而过的人就是送他赴黄泉的无常鬼。左亭虽然是激动出手,却依旧很稳很快,那人与他擦肩而过的同时,他迅疾地翻腕出指,击在那人背心的"大椎穴"上。"大椎穴"是死穴,那人连哼也没哼一声,就倒在地上。

左亭立即背起那人的尸首,奔进寺庙,在正殿点着灯烛,细看那人面孔。他有心让所杀的人成为"毒手鹰",却没料到这替死鬼生得极其理想,不仅年龄、身段相符,而且面容上冷漠的戾气,也正符合人们想像中的歹毒角色。左亭忽对尸体喃喃道:"兄弟,你虽然屈死在我左某的手里,可左某向你担保,日后我再也不伤及一条人命。"说着,他把自己脸上的面具揭了下来,戴在那尸身的脸上,他又费了些手脚,那面具便像真的脸孔一样了,不仔细看,难以窥出半点端倪。左亭又自言自语地道:"现在你就是’毒手鹰’了。"

接下去的事情就简单多了。左亭伴着尸体卧睡佛前,直到天色大亮,他方才起身出寺,径奔古城而去。一个多时辰后,他带了六个人归来,其中两个是官差,一个公子模样,还有一个长长瘦瘦的,背着一个灰白色的包袱,另外两个则是庄丁打扮。

左亭把这些人带到尸首前,说道:"这就是’毒手鹰’。"两官差行上几步,看了看,道:"夏侯策、夏侯培,你们两兄弟仔细看看,这人是不是昨夜大闹你家庄院的凶犯?"那夏侯兄弟显然是夏侯庄院的庄丁,只听他们齐声叫道:"不错,就是他,他就是昨夜大闹庄院的’毒手鹰’。"那公子模样的人沉吟了一下,缓缓道:"怎么见得这人就是’毒手鹰’呢?"夏侯兄弟一怔。

左亭道:"公子肯相信在下的话吗?"那公子毫无表情地看着他,却没说话。左亭继续道:"这人受我一击之前,曾告诉我他就是’毒手鹰’。"那公子显然不肯相信,淡淡道:"你有没有证据?"左亭道:"公子可以细心地看这张脸,就能够得到一点证据。"那公子道:"他的脸有什么特别?"左亭道:"我听说’毒手鹰’易容的功夫不同一般,现在他的脸色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死人的脸。"公子一惊,道:"你是说,这人易过容?"左亭道:"我看出他戴着一副面具。"他探下身,慢慢地揭下一张人皮面具来,他说:"这人易容术过于精妙,若不是白日,无论如何也看不出破绽。"那公子道:"好,想不到作恶多端的’毒手鹰’今日竟丧在壮士手中,请问壮士高姓大名。"左亭道:"不敢,在下姓左,名亭。"他忽地移动脚尖碰着那个蒲团,蒲团中发出清脆的声响。众人一阵诧异。左亭提起蒲团,熟练地从中取出三件玉器。夏侯兄弟叫出声来:"这是我们员外的。"那公子道:"真的?" "我们不敢说假话。"左亭知道,自己的计划已然成功,那些人已经相信他所杀的人就是"毒手鹰",他现在就等着领取一千两银子。

他没有失望,公子向那个长长瘦瘦的人一示意,那人就取下背上那个灰色的包袱,道:"左壮士,这里是一千两白银,请笑纳。"左亭当然会笑纳,他觉得自己的计划太成功太周密太漂亮了,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的满意,他几乎已经看见焦裙满面春色地投入他的怀抱。

其他几人先行离去。当两名官差在寺门外挖掘了一个坑后,左亭与他俩惊恐地发觉佛前那具尸首居然不在了。两名官差背上泛起了鸡皮疙瘩,但他俩心中的惊骇远远不及左亭之万一。

人是左亭杀的,他当时准确无误地击中了那人的"大椎穴",他也许只用了七八成力道,可是那"大椎穴"乃人身三十六大死穴之一,稍受重击就得闭过气去,就算他只用三成力道,那人也必死无疑。他在把尸身驮进庙宇时,已感觉到那人越来越凉,心脉也停止了搏动。然而,现在尸首竟不翼而飞了,左亭感到自己的手脚比冰还冷,那人难道没有死?如果死了,尸首又在哪里?

官差也进城而去,仅留下左亭一个人独倚在庙外的梧桐上,对着那丸夕阳。这个黄昏似乎突然变得凄凉起来。

左亭此时虚弱到了极点,他觉得他的生命正悄悄地离他而去,什么卧云楼,什么"小师师",什么家庭都在骤然间显得那么陌生和遥远。他感到自己坠入了一个可怕的陷阱,他甚至冒出了一个可怕的想法,感觉自己彻底完了。 微风起处,一人从梧桐林间闪了出来。左亭没有勇气举目去望,因为他知道那人是谁,他知道自己终于没能逃出那人的手心。假使那两个官差还在,一定会吓得晕过去,因为那人和那失踪的尸首一模一样。左亭却似已知道他没死,说道:"我终于还是输了,你出剑吧!"那人腰畔果然佩着一柄剑,剑无鞘,剑身青铜色,锈迹斑斑。那人道:"你不打算抵抗?"左亭道:"即使我的武功比你高明十倍,现在我也无法胜你。"那人道:"为什么?"左亭嗟叹一声,黯然道:"因为我已失去了信心。"那人沉思片刻,道:"你是怎么知道你昨夜所杀的人是我?"左亭道:"感觉。只是我也从未料到你的易容术比我还高明,甚至没有一点破绽。"那人说道:"为了追捕’毒手鹰’,我不得已拜访了十二位易容高手。你还记不记得两年前,你几乎已成为我的剑下之鬼,但你的易容术终于把我给瞒过去了。"他边说边往脸上一抹,果然又露出一张脸来。

他,当然就是"中原第一侠"杨桐声。

左亭当然就是"毒手鹰"。左亭是易容高手,居然没能发现杨桐声所贴的那层面具,可见杨桐声为了追捕"毒手鹰"费了多少心血。左亭想了想,道:"实际上,两年前你追杀了我一百六十余日,我也从未以真面目示你。因此,我想知道,你是什么时候怀疑我就是’毒手鹰’的?"杨桐声道:"你以为我只追了你一百六十余日,那就错了,这两年来,我一直没有放弃对你的追捕。今年年初,我才循着你的作案足迹来这儿。你其实不该在集市口把那张布告揭下来,当时我恰好在不远处,那时我就怀疑你是’毒手鹰’。因为最有资格缉拿’毒手鹰’的也就只有’毒手鹰’。"这些话别人听了也许不懂,但左亭认为杨桐声说得很有道理。他道:"那就是说,自从我揭了那张布告之后,你就一直暗随着我?"杨桐声道:"不错,可我不明白你想干什么,我也没有防备你在夏侯员外的庄院内窃宝成功之后,竟故意惊动庄人,因此我也来不及阻止你杀人。"左亭道:"那你为什么不当场杀了我?"杨桐声道:"因为那时我起了好奇心,我想看看你究竟想干什么,想知道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左亭道:"所以在寺院门外,你故意让我击中你的’大椎穴’?"杨桐声道:"不错,否则这深更半夜的,除了鬼,哪有什么行人供你杀?可惜,你没有击中我的’大椎穴’。"左亭道:"是的,我知道我没能击中,否则此刻你就不会立在我跟前了。但是,我不解的是怎么会没有击中呢?说实在的,我点穴的速度和准头都不差。"杨桐声颔首道:"你的点穴功夫确实很好,然而,你一定也听说过’移花大法’吧?"左亭惊声道:"’移花大法’?就是传说中能在瞬间把穴道挪移三四分的高深功法,莫非你也练成了?"杨桐声笑道:"是的。不过除此之外,我还用了另一种功法。"左亭道:"是’闭气功’?"杨桐声道:"正是’闭气功’。为了装死,我只有用它才能使心脉暂时停止搏动。"左亭道:"那时你已然没有知觉,你不担心我使第二招么?譬如说,扭断你的脖子。"杨桐声道:"如果一招已可致人于死地却再用第二招的话,你就不是’毒手鹰’了。"左亭道:"这岂非很冒险?"杨桐声道:"跟’毒手鹰’打交道,本来就是一件很冒险的事。"左亭丧气地道:"既然这样,刚才那些人在这儿的时候,你又为什么不起来告诉他们,真正的’毒手鹰’不是你,而是我?"杨桐声道:"如果这样,我就不是杨桐声了。"左亭不解,但也不想再问。他只明白一件事,他的计划失败了,他的希望已成为一场泡影。但他并不恨杨桐声,也没有勇气与杨桐声一拼。两年前,他对"中原第一侠"畏之如虎;现在,他更感到自己就是一只老鼠,一只健猫爪下的老鼠。

黄昏的风,又细又凉,鼓动两人的衣衫。杨桐声没有立即拔剑,他说:"其实我也不见得一定要杀你。"左亭没有一点反应,像未听见杨桐声的话。杨桐声继续道:"我发觉我已比较了解你,我在想,这一次,或许是你最后一次作案。不管别人怎么看,我还是相信你以后是不会再干了。你所做的事,以前也许确实是天怒人怨,许多人、包括我都想把你除之而后快;但是这次,我知道你是为了你所爱的女人,为了像常人一样有个家。我在想,以后你会是什么样子,是不是真的能改邪归正?"左亭心中诧异,他怎么会知道自己与焦裙的事?只听杨桐声又道:"所以我很想看看你的以后——话说回来,并不是所有穷凶极恶的人都有悔过的机会,你很幸运,我给了你这个机会。我也相信,不管你以后如何活下去,那’毒手鹰’已经死了。"左亭心中一热,喃喃道:"是的,’毒手鹰’已经死了。"杨桐声摘下青铜剑,远眺夕阳,果然没有把剑刺向左亭,却突然把剑掷入梧桐树干中。

左亭一呆。杨桐声道:"我已说过,我可以给你一个自新的机会;不过,任何机会都应当凭自己去争取,你说是不是?"左亭忽然觉得自己是那么渺小,就像当年侍奉在师父左右一样。他不得不承认,杨桐声的话是正确的。

杨桐声道:"因此,你现在就应该振作起来,你必须同我过招。假使你赢了,我便放你走;否则你将与’毒手鹰’一起消失。"左亭盯着插入梧桐的青铜剑,迟疑地道:"你不用剑?"杨桐声道:"你不也是手无寸铁吗?"左亭突然振奋起来,他并不感激杨桐声饶过他,但他无法不感激杨桐声替他保留了自尊。如果杨桐声白白地放他走,他也许会觉得这是一种耻辱;可现在他得用自己的能力去争取。无论成败,他都不会怨恨杨桐声,因为杨桐声是尊重他的,至少他这么想。他觉得浑身都是力量,他有把握击败杨桐声。如果杨桐声用剑,他或许不出三十招便会横尸当场;但掌法、拳法是杨桐声的弱点,却正是左亭的强项,他起码有八成取胜的把握。他必须赢,他还要把焦裙从卧云楼赎出来,还要和焦裙一起活下去。

——他不能败!

(在使到第四十九招的时候,左亭明明识得是北派的"黄杨擒龙",却还是意外地让他锁住了咽喉。)

可惜,他还是败了。

杨桐声的拳法远远没有左亭的奇诡精妙,甚至可以说他所使的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最平常的,几乎每一个学过武功的人都会。只是这些招式在杨桐声双手中配合得恰到妙处,在使到第四十九招的时候,左亭明明识得是北派的"黄杨擒龙",却还是意外地让他锁住了咽喉。

这一刻,左亭彻底泄了气,彻底灰了心。他能怨谁?

杨桐声收回双手,淡淡一笑,走至梧桐树边把剑拔了出来,又回到左亭跟前。左亭挺起颈子,他等着杨桐声挥剑杀他。他不能责怪杨桐声,杨桐声已经给过他机会,是他没有抓住机会,除了尽量使自己的脖颈挺直一点外,他还能做什么?可是,杨桐声只是缓缓地把剑系在腰畔。

左亭道:"你是不是要我自杀?"杨桐声摇摇头,笑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想到死?’毒手鹰’已经死了,我为什么不能给你一条生路?"左亭道:"你真的不杀我?"杨桐声道:"我想说,我应该走了。"左亭惊愕地凝视着他。

杨桐声徐徐说道:"其实,人生最痛苦的事也不一定是死亡。在你今后的日子里,你多想想你从前的所作所为,你很可能会感到更痛苦。"左亭听得懂他的意思,他知道日后的生活,即使再美满,在他内心深处,却也会饱受前尘往事的折磨,甚至一辈子也不得轻松。杨桐声道:"但是,无论如何,你都要勇敢地活下去。"左亭对自己充满信心,他道:"一定会,我一定会活下去的。"杨桐声从容地一笑,走向暮色深处。

老人抚摸着小男孩的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缓缓道:"要杀一个人并不难。但要放一个人,尤其是一个作恶多端的人,非大丈夫真英雄不能行!"小男孩道:"那’毒手鹰’以后有没有滥杀无辜?"老人道:"孩子,你错了,从那时起,世上便只有左亭,再也没有’毒手鹰’。"小男孩显然想不明白,因为他知道左亭就是"毒手鹰","毒手鹰"就是左亭。左亭既然还活着,"毒手鹰"又怎么会死?老人黯然道:"那左亭后来一直过着平淡的日子,再也没有伤人。" "那杨桐声杨大侠呢?"老人道:"他——死了!"小男孩失声道:"他死了?"老人道:"他死得很壮烈,他与他的兄长杨再兴为抗击金兵,殉难于小商河一役。"老人竟目含泪光。

小男孩忽然问道:"爷爷,你是怎么知道他们这些事的?"老人一捋胡须,一字一字地道:"因为我就是左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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