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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血刀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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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伯瘟

一董家镇

任中行是快天黑时才进镇的。

一路上都在下雪。先是如椒盐、似细粉,慢慢就像天穹上有张巨大的细箩在筛面,白面样的细雪打着飘随风荡落。天暗下来,地上的雪都是灰皑皑一片。

站在镇口,透过雪幕,庆州城依稀可见。五天五夜快马加急下来,已是马眼红赤,口黏白沫。任中行叹口气,抚抚马鬃,翻身下马,牵起缰绳走进镇子里去。

这镇子的名字任中行一直记得,唤作董家镇,庆州城外旱码头,一个南来北往行人不息的所在,称不上繁华,因为过客多,倒也算热闹。可今天任中行进镇扫过第一眼,心里便有些发凉。

几乎是座死镇,静得怕人。整座镇子像是给雪半埋了一般,笔直一条街上积雪足有半膝高,平平展展看不到一个足印。沿街两旁家家关门闭户,窗缝里都是黑漆漆一片,不见一户人家点灯。风有些大了,夹着雪粒子横掠过街面,地上露出些破轮子烂辐条之类。一家不知什么商铺的漆木招牌给风吹得一下接一下磕上门框,“咯”、“咯”响个不停。

任中行摇摇头。老江湖了,自知该去何处找人。左右一瞅,正见前面有条巷子,巷子里有辆大车,几个人正忙着往大车上装东西。都是些箱笼包袱,颇有些要逃难的架势。任中行还未及开口,却是那几人见有个牵马带刀的进巷子来,顿时吓得手足乱抖,扔下东西,嘴里乱叫着连滚带爬从巷子那头逃了出去。有个年轻些的落在最后,脚下打滑,摔了个屁股蹲,还没站起来,任中行走上前轻轻按住他肩头道:“莫怕,我远道来的,不是贼人。”

那年轻人给按住肩头,站不起身,只能抬头打量眼前这人:是条颇精壮的汉子,只是眼眶深陷,显见疲惫不堪。棉袍斗笠,背上像是有口刀,都落满了雪。身后还牵着匹吐了白沫的马,确像个远途跋涉的江湖汉子,不见凶残歹相。年轻人这才长吁出口气,道:“这位大哥,你可吓死我了……”

任中行却是一直瞧着巷子另一头。巷口扒出几个脑袋,半缩不缩偷瞧这边情形。又听背后雪地隐隐有响动,回头一看,几个后生悄悄抄进背后巷口,朝自己过来,腰间都别着杀猪刀宰羊刀之类家伙。地上那年轻人赶忙大叫:“千万别动手!是外间来的远客!不是贼……咱这方的好汉!”

一喊出来,几个后生都停下脚步,那几个不敢露头的也露出身子。年轻人赶忙道歉:“这位大哥,真对不住,冒犯了。兵荒马乱的,大伙儿都是又惊又恨……”任中行将年轻人从地上拉起来,道:“麻烦你给我找间房,弄点吃的,热的最好。好好喂喂这马,一路上难为它了。”

年轻人奇道:“这位爷,可巧我便是本地客栈的跑堂伙计,你却是如何知道?”

任中行笑道:“你不叫范千吗?不认识我了?我是任中行。”

范千愣了半晌,狠狠抽自己个嘴巴子,一把抓住任中行的手,又笑又跳,欢喜得癫狂了一般,跳着脚大叫:“任大侠回来了!都来看啊!任大侠回来了!!”

原来此处便是客栈后门。范千将任中行引进客栈,客栈里本就聚了不少人,一听说两年前在庆州猎虎御寇的江湖豪客任中行回来,全都凑过寒暄。更多却是打听外间情形,战乱一起,消息断绝,他们早已不知外间成了什么样子。

任中行叹口气,道:“遍地兵荒,世道彻底乱了。诸王相争,各起兵马攻杀,一仗下来就死伤兵士十几万人。北面西面羌胡趁机南侵,要人寇中原,听说边关仗打得惨烈,却还是无法抵挡。盗贼蜂起,遍地烧杀淫掠。我是听说了庆州府的事才赶过来的。这边怎样了?”

有人道:“庆州出了个巨寇‘再世王’,左近八股悍匪一道奉他为尊,由他统领,合股近万人,四处攻打府县。听说这人凶残嗜杀……”刚说到此处,旁边一人狠狠掐他大腿,低声道:“不想活了?”

伺候在一旁的范千接道:“任大侠,那些事说不得。都是经过我们镇逃难去庆州城的人亲眼所见,委实是太过……唉,说了要烂舌头,看见了要烂眼珠啊……那些也是人,他们怎么就做得出……”

客栈里顿时一片沉默。过了许久,任中行才道:“那就与外间传言一样了。只是,你们为何不逃?”

有人道:“亏得咱董家镇民风好。当年‘再世王’手下八头领之一‘破甲锥’,落草前穷困潦倒,讨饭时险些饿死在咱董家镇大街上,是董家镇救了他。这番他便向‘再世王’替董家镇讨了免死牌,这一镇几百口人才算避过此劫。”

任中行点点头,却又想到方才那几个腰间揣家伙的后生,不知该从何说起,范千是个极伶俐的,赶忙道:“‘破甲锥’还仗义些,八头领里却还有个‘掠地虎’,前几天派了十几个人过来,说这块地归他管,要镇里出两千两过冬银子给他。大伙明知有‘破甲锥’的免死牌在,‘掠地虎’不能拿我们怎么样,却还是不能得罪他,只好凑出来给他。谁料他们拿走银子还嫌少,要我们再凑两千两!为凑银子,镇上家家都扫空了家底,家家都饿得死老鼠!说是明日午时来取,刚才门口装车,装的便是银子。任大侠远道来,又隔了两年,大伙一时没认出来,都当成是他们又来催银加价……”

有人问道:“任大侠此番回来,又是要救咱们庆州的百姓吗?”

任中行苦笑道:“看看吧,能救则救,实在救不得,能带些人走也是好的。”

范千心眼转得快,一旁冷笑道:“任大侠是来带‘暗香浮’的冷雨凝冷姐儿走吧?”

客栈中目光齐刷刷盯向任中行。任中行点头道:“没错。”

不少人脸上顿时露出鄙夷。任中行心底划过一丝锐痛,苦笑中又添几分苦楚。有些事,你们如何能明白?口中却只是岔开道:“今晚歇上一夜,明日起早赶路,不用午时就能进庆州城了。”

范千道:“庆州城已陷落两日。任大侠竟不知道?”

任中行顿觉心中轰然一声,坍陷了,沉落下去。

庆州城里的雪是伴着黄尘下的。黄尘似雾,彤云密集,满空的白茫茫黄秃秃,翻江倒海般搅在一起。天地之间,什么也看不清。

临出大门前,冷雨凝最后回头看了眼暗香浮的招牌。黑底金漆,描龙画凤,好堂皇的泥金大匾,像座树功德的墓碑,里面埋葬了她十五年的生命。

那时她大概十岁,几乎已忘了自己本名叫什么,只记得自己是给捆住手脚,装进木箱,几条大汉趁夜抬进这家窑子后门的。后来才知道,雇山贼劫夺良家闺女,偷运进来训做雏妓,本就是暗香浮几代老鸨发家聚财的不二法门。知道这些时,十年过去,她已是暗香浮的头牌,琴诗俱精,色艺双绝,艳名甚至远远传出庆州地界。

老鸨知道不用再瞒她。的确,那时她心如寒潭死水,直比冰还冷,比死还麻木。世间一切于她皆是无可无不可,只觉没有任何事情值得她去理会。她甚至怀疑风月场中十年打磨下来,自己魂魄早散了,活着的仅是一具肉身。自己的命都已不在,一具肉身,又怎会去关心别人死活?看着那些待宰羔羊一般的可怜女孩,她只淡淡对老鸨道:“妈妈真好眼力,都是好胚子。”

所以,她从未想过今天会有人来送她一程,更不用说……救她……

轿子就停在暗香浮大门外。看到这顶轿子,她冰塑般美丽的脸上闪过一丝异色。其实,她是想笑的。真奇怪,说不清自己多久没笑过了。她素负冷谪仙之名,三年前有江南盐商慕名而来,欲以缠头千两博美人展颜一笑而不可得。真可笑,风雅儒商,缠头千两,竟比不上眼前这顶小小软轿。

这是顶什么样的轿子啊。大概是他们听说皇帝穿的用的都是黄色,才为自己备下这顶黄软轿。可皇家用的是明黄,民间哪里有?他们搜罗了各种各样的黄,拼凑成轿衣。有女人衫子上的鹅黄,酒帘上的杏黄,店铺里的姜黄,倒还真有几片不知哪里弄来的明黄布料。粗针麻线,歪歪扭扭斜着缝在一起,硬套在轿上。有几处黄得发怪,仔细一看,原来是布料不够,硬贴上裱糊纸。这就是贼兵们抬来给“再世王”迎“皇妃”的花轿。

本是顶两人抬的小轿,轿杠两侧却硬挤下八个,非要全八抬大轿的礼数。轿子一早就抬过来,雨凝的小厮见了,不知死活掩嘴偷笑,给贼兵们看到,立时按在轿杠上剁了脑袋,悬上轿帘,说是“给过门妃子去祟冲喜”。

这小厮才十几岁,从乡下来给作伴当还没几天。也好,这孩子还未及学坏,算是清清白白做个鬼。人头悬在轿帘前,断口里尚自滴血,满面惊恐,五官扭曲。一旁贼兵看也不看,连人头带轿帘一把掀起,示意冷雨凝上轿。

冷雨凝手掩发饰,低头迈步上轿。血淋淋的人头从她苍白的脸旁划过,几滴血落上火红的吉服,她一点不在意。不怕,有姐姐陪你。

抬轿护轿的贼兵一齐聒噪,连吼带嚷大呼小叫:“起轿——还宫喽……”

二、杀马威

董家镇全镇百姓,战战兢兢给圈在镇子正中关帝庙前。几骑贼兵控住缰绳,放慢步子,围着人群缓缓兜圈。十几个贼兵刀出鞘、箭上弦,拥着一员头目立在庙前阶上,冷冷瞧着阶下几百口老少。

贼兵头目瞧着大车里装的银子,道:“我家大王有令,这些太少,再加五千两。后天备齐。”

此言一出,人群顿时躁动。那头目冷冷一笑,道:“你们董家镇别不知道死活。以为‘破甲锥’的免死牌有用,是吧?在咱们这里提也体提!若是过冬银子不交——”手一挥,一个马上贼人自鞍后取下只小麻口袋。扔进人群里,头目随之道。“也给你们董家镇备这么一口袋。”

人群里有胆大的拾起口袋。倒出来看,满满一地紫褐透赤的物事。似是小块碎肉,薄薄的,隐有轮廓,全都冻得梆硬,连着冰碴子,地上雪都染得红了。大伙一时搞不清这是什么东西,只拿在手里发愣。

贼兵头目冷笑道:“活人耳朵。”

“哇——”人群里几十个人一齐呕了出来,跪在地上呕吐不止。更多人胃里无食,只是干呕,直呕得头晕目眩,涕泪俱下。

一个后生壮起胆子,前出几步,对头目道:“好汉,董家镇委实拿不出银子了。战事一起,有钱人早就跑光了,剩下的都是我们这些……”那头目硬硬截断话头,眼放狠光道:“把第一句再给我说一遍。”

后生避开头目眼中狠光。再壮胆子,道:“董家镇委实拿不出银子了……”

话音未落,头目自阶上跃下,拔刀将后生砍翻在地,又上前一脚踏住后生的头。手起刀落,一只血淋淋的耳朵,带着一层牵连的颊肉,颤生生给他捧在手里。头自扬起手中耳朵,左右贼兵一片喝彩。他又狠狠逼视人群一眼,这才一刀插进后生心窝。

人群挤得更紧。刀口之下,惊惧,怨怒,却是决不敢言。

几乎所有人都忘了昨天傍晚还有个任中行来到镇子。那时他跟他们聊到了冷雨凝,众人立时一怒,那个无廉无耻的烂婊子!庆州脸上一块疤!姓任的兵荒马乱回庆州竟只为了这个窑姐儿!立时无人再跟他搭讪。任中行只好自寻客房去睡。听客栈跑堂儿伙计范千说,天不亮任中行就走了。

但范千没有忘。他同样缩在人群里,心里却比其他人清楚。说不上为何那般清楚,可就是清楚相信:任中行一定会回来。任大侠一定会来!

贼兵头目甩下一句“记得凑钱”,回头招呼众贼兵套车运银。却在此时。镇子大街那头出现一条人影。这人影稳稳当当,步履坚定,一步步向关帝庙走来。

棉袍斗笠,冻红的脸,青虚虚的胡茬子。足四尺长刀,纯钢刀柄反缠褐色牛皮韧条,握在只粗糙又粗豪的大手里。

范千强捂住脸,高兴得浑身打颤。猜对了!任大侠回来了!

任中行开口。并不高声,整条街上,关帝庙前,却都听得清清楚楚。

“貌似你落草有年头了,还知道放二十个人分两拨把住两个镇口。”

那头目眉头一皱:“如何?”任中行道:“我已全宰了。”

此言一出,关帝庙前所有人俱是一惊。绕人群兜圈的几骑贼兵不待头目发令,拨转马头便上。三骑怒马自成“品”字,蹄下卷起碎雪,马上贼兵圆抡战刀,照任中行冲将过去。任中行挺起长刀,紧走几步,正面迎上。

第一骑贼兵迎面冲到,战刀兜头斩下。任中行看准方位,避过刀锋,轻轻一跨,一足踏上贼兵踩进马镫里的脚面,横借力高高跃起,刀弹刃闪,斩在贼兵颈子上。一刀正断掉贼兵颈上大血脉,血雾爆出,飞扬洒抛。贼兵一头裁下马,任中行乘势踏人再借力,长刀带起冷芒,暴斩向前。第二骑贼兵头颅飞出丈余,落进雪地。

任中行稳稳落地,转过头见仅剩一骑贼兵拨马转身,不顾死活,挥刀纵马二度冲上。任中行双手紧握刀柄,弓背挫腰,凝神注视敌骑。待得对方将近身前咫尺,任中行口中暴喝,整个人几乎幻映成道刀影,和身扑上。马上贼兵闷哼半声,直给任巾行搠下马来。

不过转瞬工夫,三个人血溅雪地,横尸当场。任中行索性将刀一垂,倒拖刀刃,一步一步逼向关帝庙。

破空之声“嗖”、“嗖”响起,羽箭挟劲风袭过。任中行刀锋翻飞,刀刀相连不断,守成一面扇,羽箭一一挡下。任中行深吸口气,发力跃起,两个起落便站到关帝庙阶上,正插在那几个弓箭手之间。弓箭手尚不及反应,就见四周刀光飞张如伞。紧接着刀光便换成了血光,几个弓箭手一声不吭从阶上滚了下去。剩下十几个贼兵一拥而上,刀矛齐出,照任中行便捣。任中行兜卷长刀。刀锋割开空气,响声刺耳。

阶下人群看得呆了。两年前任中行在此地猎虎深山,独闯匪寨,名贯江湖,却终鲜人见。今日真是见到他那手快绝江湖的快刀了。阶上有如凌空炸碎一枚巨大冰球,刀光溅散,圈住丈许空间,几乎只见寒芒光焰炫闪,根本看不到人影,也听不清里面有金铁交击,隐隐竟是风啸涛乱之音。

刀光消散时,人们还未回过神。关帝庙阶上局面不大,贼兵尸首铺了一地。那头目还活着,却是双耳齐失,血流了满身满脸。他一腿已断,只能跪在地上,腹破肚裂,拖着身下一摊(疒鬼)疠的肠脏,径自惨声哀号。

任中行轻叹口气,一刀刺进他心窝里。关帝庙前一时寂然无声。

范千想大声为任大侠喊好,见人群这般死寂,无人出声,自己也只好将张了的嘴再闭上。半晌,人群中一个老者手指任中行,音随人颤:“你……你……你害死董家镇了!”

轿子颠起来,有种特殊的韵律。

这种韵律倒是冷雨凝以前从未留意的。每回坐轿子都是去赶场,出局,陪男人。心境干涸索寞,管他陪一个还是_二群,用技艺还是用身子,于自己都无分别。她记不起来回轿子上自己都想过什么,就跟记不起自己十五载芳春年华如何在那些场合给那些臭男人活活吮吃掉一样。每晚回去,她都会为自己奏上一曲。或抚琴,或吹箫。春雨楼头尺八箫,本该是闺中少女初开情窦,箫声念那尚虚无缥缈的情郎。而她,不为引情郎踏月而来,只为自己招魂。

唤回缕幽魂,让自己重新活得像个人。不只会徒然出卖自己,而是有心,有念,知痛,知寒。哪怕只能是月下片刻。那时她绝想不到,这箫声竟真有一天会引来顶轿子,来楼下,迎娶自己过门。

自己要……嫁人……?那些虎狼贼兵,便是迎亲队伍?那贴裱糊纸的怪轿,便是那些清白女儿家一生只能坐一次的……花轿……?

纤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抚弄起额上一缕秀发。

这缕发丝怪得很,怎样梳拢都上不去,只能低低垂下。曾有人夸她这缕发丝最见风情,自那桩事后,她遭人厌弃,声名俱毁,两年来无人上门,那些臭男人怕早忘了这缕有风情的发丝了吧?

两年前那桩事情……那缕发丝……

她心中蓦然一惊:难道……还有他……他会来……?

三、破甲锥

官道上空无一人,只有任中行纵马疾驰。

他要去“破甲锥”营盘,他一定要见到“破甲锥”。其实他并不知营盘所在,范千只能大略指出个方向。但只要能在这方向遇上“破甲锥”部下,一切好办。

他杀尽镇中贼兵,董家镇人却是骇极了他将给镇子引来屠灭之祸。一时间,任中行竟心虚了,胆怯了。漂泊江湖,刀锋生涯,屡历生死场,这种感觉从未有过。哪怕是两年前在此地孤身面对巨虎,独处匪穴竟夜,生死一线险到极处,亦未曾体味。出道多年,别人喊他“任大侠”,这让他习以捍卫弱者,遇强挫强。而眼下他成了弱者愤怒的对象,起因则是他要捍卫弱者!这些,让他该如何面对?

那时镇上百姓大有要将任中行擒下,解送“掠地虎”营前之势。可哪个敢动?任中行在几百束刀子样目光中,背过身去,一步一步踏着地上雪伴血痕,走出镇去,不再回头。

总算还有个范千,悄悄跟出镇子,拦住任中行,重重叩了三个响头。响头叩过,范千不让任中行搀,挺起身子,又是三个响头重重叩下。

“任大侠,求求你,去找‘破甲锥’。你好人做到底,要救董家镇几百条人命,只有这个法子。”

任中行不假思索应下,口中只道:“我正要去找他。”

这些念头都在电光火石间闪过,任中行猛觉鞍下一沉,立时撒手脱缰,身子倒贯飞出,凌空兜转,落地出刀一气呵成。再看坐骑,则是蹄下一错,向前半翻出去,重重栽倒在道上,只发出声长长惨嘶。

任中行身形挫动,刀光暴起。刀光映得道旁林子里雪意愈寒,刀锋卷过,更将伏在林中下绊马索的贼兵逼了出来。任中行正待下杀招,却是手上一顿,收住刀锋,停在原地。

统共四个贼兵,个子最高的尚不及任中行胸膛。四张脸又黑又脏,都把褴褛衣衫扎成短打捆在身上,手冻裂口子,还死死握刀不松。有一个分明还没有两柄刀高。都是孩子,最大不过十二三岁的孩子!可瞧这四个孩子脸上神色,分明都已是风霜久历,甚至是饱经杀阵的!还有跟神,都是杀场老兵般沉稳,野兽攫食般嗜血!四双眼睛,四柄刀,齐齐指向任中行。

任中行心底五味翻腾,一时无措。却见四个孩子齐发声喊,举刀一齐冲上。任中行吸口气,皱起眉头,手腕轻翻,一道刀锋卷出。四柄刀给搅飞上半空,乒乒乓乓落了一地。

四个孩子却不见慌张,再捡回刀,咬紧牙根,自成一列,再度攻上。

刀锋连闪,四个孩子只觉面前大力涌来,脚下站不稳,一个个倒撞回七八步,倒在地上。待爬起来再要摸刀,只觉手上分量陡然轻了。仔细一看,四柄刀各自齐柄而断,又见满地碎刃,混在雪中晶莹耀眼,每柄刀竟都是硬被任中行斩成了三四截。

孩子们眼都红了,眼里似是要有血淌出。四个孩子挣扎起身,抛下刀柄,嘴里乱骂,赤手空拳朝任中行扑来。

任中行眉头紧皱,还刀入鞘,一脚一个踹翻。这一脚劲道不小,直疼得几个孩子彻贯五脏,地上打滚,起不得身。任中行将孩子一一从地上揪起,结结实实抽了四顿耳光。

抽完最后一顿耳光,任中行将那孩子按在地上,问道:“你们……”,却再问不出口。问什么?你们爹娘在哪里?你们是如何从贼的?你们如何才能变回平常孩子一样,不会再这般动辄举刀杀人?他本是孤儿,漂泊江湖十余载,从未有过家室,更从不知该如何管教孩子。他心中发堵,继而愤怒,这般小的孩子,竟也给卷进乱世至惨至烈的生死杀夺里!却见按在地上那孩子,脸上不见一丝惧悔之色,只恨恨瞪他,一对眼珠,愈见赤红。

任中行又要一巴掌扇下,终还是忍住。毕竟……还是孩子……

却听背后传来一声:“不必问,你问也问不出,他们早记不得了。”

任中行一惊,反手拔刀,连退三步守住门户,将四个孩子挡在身后。

三匹马,三个人,悄然立在他身后。两员是护兵,前面是个粗野汉子,看上一眼,让人生畏。乱发齐肩,唇薄腮陷,一双狼眸闪闪生寒。落雪寒天,这人却几乎打着赤膊,露出上身盘根错节大片肌块。双臂套着齐肘长的黑皮镶亮银锥护腕,斜背柄无鞘大砍刀。还有背上红披风,直在苍寒世界里透出股血色惨红。

任中行紧握刀柄,声音微微怒颤:“你的人?”

粗野汉子摇头道:“不是,这种损尽阴德的事,老子死也不做。”

任中行冷冷看着他,不发一言。粗野汉子接着道:“这帮毛崽子是‘掠地虎’的亲兵儿郎,唤作‘孩儿军’。莫轻看了他们,个个手上有人命。都是‘掠地虎’掠来的孩子,带进贼窝时不过五六岁,几年下来,全给练成人魔。每回下山‘借粮’、‘扰城’,总把杀人的事留给他们练胆。敢有不从,死的便是他们。久而久之,毛崽子全给操练得杀人不眨眼。身手都好得很,上下马如飞,杀人如草芥,所以这才四个人就敢跟你放对。‘掠地虎’引为心腹随护,诱着酒色嫖赌占全,用以绊住他们,死忠不弃。偏生平时吃穿用度还都是他们的最差,‘掠地虎’从不发钱粮,自跟了‘再世王’,吃饭讨饷,都是撒出手下自己抢野食、打草谷,反正机会管够。也是这几个作死,平白竟劫到你。”

又是“掠地虎”……十岁上下的孩子……不自知间任中行牙齿已咬得“格格”作响,右手直像是要从刀柄里攥出水。粗野汉子道:“莫说你,就是老子,见了‘掠地虎’,”伸手摸摸背后刀杆,恨声道,“都他妈恨不得一刀劈了那畜生养的!”

任中行点点头,收刀道:“行,你还是两年前那个‘破甲锥’,没变。”

“破甲锥”大笑,翻身下马,道:“你也还是两年前那个任中行,一般的不知死活!”

两只大手,重重扣在一起。

“破甲锥”引任中行进了扎在庆州城外的营盘,一进大帐,未及落座,任中行便道:“董家镇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破甲锥”粗声道:“你没见路上老子便发遣那两个马弁去了?老子让他们去‘掠地虎’营里通个气,只要那畜生养的不立时撕破脸,面子就得卖。这不是我的面子,是‘再世王’给的。回头老子再拨一百人把住董家镇口,防他下黑手。救命恩,海样深。你放心,只要老子还有命在,他们要为难董家镇就得从老子尸身上踏过去!”

任中行颔首,果然是绿林中好汉子。此事说完,他倒一时无话了。

“破甲锥”狼眼圆睁,狠瞪任中行道:“老子知道你心里怎生想,贼窝收拾得比官军大营还干净,人比当兵吃饷的还规矩!老子没辙。土匪也还是人,也还要讲良心。几千号糙人,又跟了‘再世王’,不逼他们规矩些,老子岂不是生生给世上放出几千号魔星祸害?起兵到现在,老子这柄刀已立了十几次家法,砍的都是自家兄弟的脑袋!妈的,老子这辈子遇神杀神,见佛砍佛,就是敌不过自己良心。若不是这天杀的良心作祟,两年前你能得手?”

任中行大笑,指着“破甲锥”道:“若不是看在你那点良心的份上,两年前我就赏你个狗头落地,哪还能让你风光到今天?”

“破甲锥”一愣,跟着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任中行肃下脸色,问道:“怎会跟了‘再世王’?”

“破甲锥”收住笑,狼样眸子里一时深邃,却不知如何开口。任中行见状,又道:“你服他?他真跟外面传的一样,文韬武略俱是文圣武圣再世投胎,注定是天出圣主?”

“破甲锥”定定神,咽口唾沫,低声道:“我……怕他。”

任中行心中一凛,道:“怎么可能?世上还有你怕的东西?还有‘掠地虎’他们,他们也是怕?”

“破甲锥”点头道:“都是一样。你没见识过他的手段,你绝想不到世上还有那般人……”

任中行道:“外间遍传,这‘再世王’是个再世人魔。性虐好杀,庆州一地快给他屠完了。这般说,你手上怕也没少沾人血。”

“破甲锥”恼了,“呸”一声道:“你去打听打听,老子为这跟他顶多少回了?老子是破甲锥,不是屠户刃,攻城拔寨一马当先,何时滥杀过!要不为这,取了庆州老子干吗自请守驻城外,把城里油水留给‘掠地虎’那畜生养的?你去城里看看,还有活口没有?前几天那桩事……罢罢罢,索性对你说了吧……”

任中行听到“没有活口”,心中已不似在董家镇时那般震惊,只余了一股气韵丹田的绝望,口中只淡淡道:“你说。”

“破甲锥”道:“临破城那天,冒出来个老和尚,说是这左近山间一座什么劳什子寺院的住持,求我带他去见‘再世王’。老子见那老和尚七八十岁的样子,活到这把年纪着实不易,就成全他一回,带他去了。”

任中行道:“算你有良心。”

“破甲锥”脸色却是渐渐凝重,道:“那老和尚可比老子有良心多了,见‘再世王’不为别的,就劝他放过一城人性命,免屠庆州。‘再世王’也干脆,自口文火煨着的锅里捞出碗熟肉,他说话转文,老子倒还记得清楚,他对老和尚道:‘若啖此者,从汝。’老和尚接过肉,只说了一句‘老僧为万数生灵计,岂惜如来一戒?’真将那碗肉吃下肚去。”

任中行一字一顿道:“这是真侠客。”

“破甲锥”眼下肌肉抽动,道:“‘再世王’笑得前仰后合,一如癫狂,疯笑着弯腰捂肚子,口中道:‘你这秃驴,这般好骗,你吃的是人肉!’老和尚当场呕出来,花花绿绿连黄带红吐了一地,半死过去。”

任中行顿觉胃里发紧,喉中一阵泛酸。

“破甲锥”接着道:“‘再世王’对老和尚道:‘三千大千世界,任你信谁,就是朕,死也信不得’,传令将那老和尚枭首,却留着尸身,令人剁碎了熬锅肉羹,要跟我们八个头领分着吃了佐酒!”

任中行扬起右掌,血肉之肌凝为刀锋,一掌劈断帐篷里碗口粗的桩子,木屑横飞。几根长木刺扎进掌侧,殷红鲜血沿掌流下。“破甲锥”瞧着任中行眼中骇怒,摇头道:“想也别想。‘再世王’不是‘掠地虎’。”

任中行拔出掌侧木刺,道:“想法子,帮我进庆州城。”

“破甲锥”站起身,吼道:“你还真别不知死活,想自己送进‘再世王’肚子里不成!你再多活几辈子也杀不了他!你让‘任大侠’名声拖累傻了,这番只能死个毫无名色!”

任中行掌心紧握,吼回去道:“我不是为了‘再世王’!”

“破甲锥”不解:“那你究竟……”旋即领悟,“你还是为了……”

任中行点头道:“我要去找雨凝。”

“破甲锥”以手蹙额,叹道:“你何苦呢……庆州全城已屠,要是冷姐儿已死,你还以身犯险,岂不……”

任中行道:“不论生死,都要去。不去找她一趟,我一辈子不会心安。”剧痛,在心中,天翻地覆。他强挨着痛说出这句话,肝肠一时似冰。这点念想道出了,心中也就倒空了。

“破甲锥”自知多说无益,拍拍任中行肩膀道:“她欠你的,她带不走。”任中行摇头,道:“我欠她的,我还不起。”

“破甲锥”低声道:“不知算是老天成全你还是折磨你,冷姐儿还在。”任中行一喜:“当真?”

“破甲锥”道:“其实还不如死了。‘再世王’要封她做‘皇妃’,昨天花轿刚抬过门。”

任中行大惊,一时只觉灭顶,紧紧掐住“破甲锥”双肩:“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破甲锥”叹道:“‘再世王’为了她,下令暗香浮四围三百步之内。人免死,房免烧。其实,下面都在传,‘再世王’打庆州,本就是为了她。”

任中行默然无语。怎么会?两年前,眼前这“破甲锥”也是慕冷谪仙艳名,亲率寨中千余土匪下山,趁庆州城守营尽出围山猎虎之机,奔袭庆州城。不费吹灰之力便占了外城,连抄富户二十七家,给内城放出话,外城拿冷雨凝来换。内城全吓慌了。衙署走投无路,连知府大人都预备好白绫,不管是贼陷内城还是贼退后上峰问外城失陷之责。都只有一死“殉印”方可了结。城中那些有头有脸的角色,有埋金藏富的,有闭目待戮的,却就是没人想到冷雨凝。其一,“破甲锥”要将庆州人当不懂事的孩子哄?美人情重江山轻,话本里听来解闷的故事,“破甲锥”还要我们当真不成?冷谪仙给了他,庆州怕仍不能免祸。二来,冷谪仙玉骨冰肌,美貌倾城,是我们庆州城的花魁,更是脸面。我们决不能让土匪污了脸面!这女人是我们的,宁可杀了,决不交出去……记得雨凝对他说,那些人不是怕污了一个女人的尊严,而是怕这女人守不住尊严污了他们的脸面!更不惜为了这脸面搭上内城中上万父老的性命!这女人只能给他们糟蹋,送出去给别人糟蹋了,便是丢了“脸面”!说这些时,雨凝低吟“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兴衰寄明主,安危托妇人”,既而愤愤咬牙,甩出两个字:“屁话!”

她说,那时暗香浮门前有人挟刃逡巡,老鸨吓得让她躲进房里不要露头,生怕有人闯进来杀了她还说这是成全她不“失节”!笑话,妓女还怕“失节”?

“破甲锥”见他不语,心中不忍,便轻声道:“还有机会。‘再世王’号称下的是君子之聘。后天才圆房。我想法子让你进城,你见机行事。弄不好,这番老子还得仰仗你一次。”

任中行道:“你跟‘再世王’翻脸了?”

“破甲锥”怒道:“不翻脸老子也吃不下那碗人肉羹!”

任中行道:“你不是怕他吗?”

“破甲锥”大怒道:“怕得要死也敌不过丢了良心悔死!”

那晚,我是换了男装。悄悄溜出暗香浮的。

可巧是个雨夜。我混上城头,找到那只跟外城传递消息用的大筐,坐进筐里,缒城而出。

城下第一个发现我的土匪给惊呆了,我猜,终他一生,未曾更未必还能见到如我这般美丽的女人,如此出现在他眼前。我只说他能听明白的话。我说,我来陪你家大王睡觉。

我就是这样站在了“破甲锥”面前。

我记得清楚,在那个强悍的匪首面前,我不是待宰羔羊。我是来与他做交易,用我一夜的身子,换这一城百姓的性命。

这似乎是我十余年来第一次主宰自己的命运。

我不愿费心去想明白为何我非要豁出自己去做这件事。我是男人心目中的“才女”、“诗妓”,可我偏要让这事与春秋义理俱无缘。我只觉得,这事总要有人去做。

那个叫“破甲锥”的匪首也不同于从前那些男人。他长着一双狼样的眸子,看着我时,并不是在看猎物,而真的是在看一个女人,一个他中意的女人。不是占有,而是爱慕。他出言不羁,说仰慕我已久,更是好奇,定要见见这个让庆州地界里有头有脸的男人由南至北举州若狂的女人究竟是什么样子。他爽快答应我,只一夜,就退兵。

那一夜,本该如此过去。如果不是任中行……

一股焦臭闯进轿里,硬将冷雨凝思绪扯得粉碎。她不禁挥袖掩鼻,又伸手挑开轿帘一角,向外偷望。暗香浮四围三百步内免屠,她见不到屠城景象,暗香浮里其他人懒得跟她多说一句话,更无人告诉她昔日熙宁繁华今朝成了何等景况。况且,见识过“再世王”屠城手段又还能活下来的人,都只渴望赶紧忘掉眼中曾见的一切,瞎眼剜目在所不惜。可惜,那些景象双眼只要沾上了,注定如恶鬼缠人,萦绕梦境半生而不可去。有些东西,委实太过恐怖,不是凭定力就可以驱遣的。

轿帘掀开一角,这些东西无遮无拦撞进冷雨凝晶莹如水的双目中。

冷雨凝放下轿帘,理理嫁衣,正正发簪,长长呼出一口气。她决心已定,今生今世,决不会对别人说自己看到了什么。绝对不说。

四忆前尘

“老子驻兵城外,管着四下征粮,给庆州城里大军接济粮草。明日午时,运粮队押粮进城。老子不能再跟‘再世王’朝相了,不好让你扮老子亲随。城门上盘查的严。将你交代给带粮队的弟兄,怕他们兜不住,还要露馅。索性你钻粮车,他们绝想不到粮包底下还能藏人。进了城,全看你造化了。”“破甲锥”将任中行送到辕门,一意嘱咐。

任中行道:“我自理会得,却是你,须万分小心。‘再世王’天生巨恶,你跟他翻脸,这口浊气他决不会轻易咽下。莫看他眼下须倚重你,缓过手来他如何收拾你都难预料。你还是早做打算。”

“破甲锥”啐道:“这层道理谁看不明白?谁让他几路分兵,攻取外间府县?现在庆州城内外加起来不过老子和‘掠地虎’的三千人。真动了老子,谁保他?也就这阵子,他要再这么个杀法,老子还回山里去!真要不得不拼,老子也认,阳间挨刀,胜过阴德不保。死了还能赚个名声,到时,老子跟你任大侠可是一个名分!”

说完这番。略一迟疑,道:“你真要把那四个毛崽子留在我这里?”

任中行道:“你这里有法度,明赏罚,正是能管教他们的地方。就几天。不管我能不能救出雨凝,我都会回来带他们走。他们自幼心里是非善恶硬给全生颠倒,我倒要看看,有无办法能给他们再正回来。行侠,不该总借杀人来救人。世道乱,人命贱如草蒿,能救一人便算一人吧……即便我救不得雨凝,总还救下了他们……”

“破甲锥”只得应下,看着任中行上马,挥手作别。任中行要回去交待董家镇父老一声,省得他们还担惊受怕。明日午时,营中相见,“破甲锥”会给他拨出辆粮车,隐身入城。

到地方了。微颤,轻轻磕了一下,稳稳落轿。轿子四周喧天锣鼓并起,吹吹打打乱作一团。轿帘挑开,有贼兵凑上道:“皇上有旨,我等免进,皇妃单独上殿见驾。倒也不必急,今晚宴饮,后日才圆房,先跟咱家皇上见个面,后日一切好商量……”说着自己先涎着脸皮坏笑起来。

冷雨凝看也不看他一眼,矮身下轿。刚刚站定,四周震天般喝彩喊好一时如阴司里鬼哭狼嚎齐齐爆发。她这才看清,她给抬进庆州府衙,面前就是府衙大堂,原来所谓“再世王”行宫就是这座衙门。府衙里,大堂前,密密匝匝挤了上千贼兵看热闹,扯着嗓子冲新娘子调笑乱吼,沫液横飞。数不清的人头臂膀在人堆里晃来晃去,简直像是蛆虫蠕动。冷雨凝一阵恶心,紧走几步,迈进府衙大堂。

进来才发现,大堂里一只烛火也无。几个贼兵在后面将朱漆大门掩上,两扇门重重相合,最后一丝光亮也消失了。冷雨凝睁大眼睛,一步一步摸索着向前走。一股甜丝丝的腥味飘进鼻中,耳中更怪异,前方有人在说话,很含混,听不清,似是呢喃,越往前走,呢喃愈加清晰。

“……吾敬雨平兄如敬尊长……雨平兄万勿推辞,满饮此杯……文章罕有千古事……雨平兄学问做得越深,功名就看得越淡……至于利禄,乃是君子不齿言语之事……兄弃黄金屋而痴于书卷事,吾不及也……与君同勉!满饮此杯!”呢喃低语已成朗声诵读。冷雨凝停住脚步,望着案头那点灯火,还有案后那个轮廓。心虽绝冷极寒,却还在跳。

灯火中的剪影更见明晰,很单薄,迷离怪异。能看清那人手里了,不是酒杯,是铜爵。高冠古服的剪影,手奉铜爵,慨然一饮,口中道:“……酒逢知己千杯少……博园兄看朕是不是知己?……朕以心腹寄你,你何必自疑……来,杯莫停,杯莫停啊……”

不是冲我说话。大堂里绝对只有他一个人。冷雨凝心跳更快,指甲不由掐进雪嫩掌心,疼痛让她镇定。不对,灯火公案,案上却还有东西,排得满满当当,他拿起一个,将手中铜爵凑过去,唔,是往那东西里灌酒……那番话是对这东西说的不成……

蓦然间,铜爵停在半空,灯火随剪影闪动。他终于注意到冷雨凝了。

长袖鼓动,古服微张。一瞬之间,大堂里充斥灯火。冷雨凝无法去关心那人如何一挥衣袖挥出满室堂皇。她的眼睛给死死钉在了公案上。

那些满满排了一公案的竟是……人头!他与这些人头……欢洽……共饮……骇恐无助,噩梦做到最高潮!她本能地伸手去摸发髻。手尚未够到头饰,由心口延展四散的僵木便洗劫了她的知觉。

似是游离在警幻边际,若有若无的声音悠悠荡荡传来。

爱妃来得正好……快与朕同赴“聚头欢宴”……

雪野萧寂荒寒,又起了霰雾,四围皆是凄迷。天空洒下星星点点冷雨,几滴不知怎的绕开斗笠,落到任中行脸上。任中行松开握缰的手,轻轻拂去面颊上的雨点。前面是员“破甲锥”派给他引路的小头目,骑在马上光着头不避冷雨。任中行轻笑,这冷雨,跟两年前那晚何其相似。

那是个雨夜,“破甲锥”群匪的帐篷就歪七扭八搭在庆州府内城墙下的街上,草草搭就的匪寨里还颇见热闹。任中行轻轻踏着泥水,潜进这片帐篷里。不多费工夫,就找到了“破甲锥”那顶。

就在那顶不透风的牛皮帐篷里,他第一次见到冷雨凝。

他顾不得多看。那时全副心思放在冷雨凝身上的,是“破甲锥”,不是他。他出手偷袭“破甲锥”,背后下招攻其不备,两招之内制住这条粗野汉子,连封他身上十七处大穴,又将长刀架上颈子,让他动弹不得,方才敢端详起这艳名冠绝一方的“冷谪仙”。

不世出的冷艳美人,艳得清绝。

弹指之间,夙缘即定。任中行暗叹,就是她。开口第一句话却是,冷姑娘,未及想,你还真敢来自荐枕席。

她的回答在他心里捣下重重一拳。纤指轻抚额前一缕秀发,她缓缓道,大祸袭来,男子汉自负侠客却不肯出头,任由妓女去扛。这世道,真不怨妓女的身子比侠客的刀子值钱。

这便是初识。真是有趣,当初自己正在西山猎虎,闻听土匪围城相挟,换一个叫“冷谪仙”的诗妓,立时飞马奔回庆州城,探贼营擒匪首,本以为即便不算英雄业绩,亦是侠客义举。在她口中,却尚且不及妓女的身子。半晌无言,他只能轻轻道,姑娘请坐吧。今夜还长,不妨慢聊。手上长刀紧了一紧,押着“破甲锥”也坐下。冷雨之夜,匪寨狼穴正中,一张帐篷,三个人,对一盏油灯如豆,刀锋似雪,自成一夕。

又是几点冷雨滴到脸上,将任中行拉回当下。雾如隔海,前尘不再。那小头目引着他行在官道一侧,另一侧让给一彪人马,怒马如龙朝着自己来的方向驰去。人不多,像是一队贼兵巡骑。不经心看上几眼,能留下自己目光的只是队首一个矮胖子。这矮胖子也并无甚特别,缩在马上像团肉球,霰雾里看不清面目,只觉这人是在满面放红光,雾中略有几分显眼。

看着这彪人马消失在雾中,恍惚间任中行思绪又回到两年前。帐篷里足有半夜沉默不语。任中行和冷雨凝对视彼此,终无一语。倒是“破甲锥”先破僵局,粗野汉子粗气连喘,恨道,老子认栽,为啥不一刀给个痛快的?这般下去,简直是坐煎饼鏊子,煎熬得人不耐烦!

任中行摇头道,你在庆州一地,素来人称“义盗”,勘富济贫做了不少,很有点民望,这番打庆州还开官仓放粮。我杀不得你。

“破甲锥”道,那好,既然你抬举老子,现在就把老子放了。老子一口唾沫一根钉,明天一早就派人送冷姐儿回城。庆州城永不再犯。

任中行道,这一夜,我不放心你。

“破甲锥”骂道,老子他妈不是发了情的畜生!

冷雨凝忍不住道,真是个浑人,不解苦心。任大侠这是在全你的体面。就这么让你出去,外间全看在眼里,江湖上传开来,“破甲锥”为色所诱,遭人生擒,你还有脸容身吗?

像是为印证这话,也是隐隐听见帐中有异响,帐外站哨的喽啰大声探问起帐里情形。“破甲锥”不由分说一嗓子骂回去,喝他们滚得越远越好,敢搅老子洞房的通通剁了喂狗!站哨喽啰退走后,“破甲锥”道,任大侠,冷姐儿,难为你们替老子考虑这般周全。老子癞蛤蟆不该把天鹅肉当念想,冷姐儿,老子浑人,幸而咱俩生米还没成熟饭,这番你担待着。任大侠,孤身涉险,一城性命一身担当,老子服你。

任中行接道,一城性命一身担当,你服的该是她。说着目光第一次透过冷雨凝双瞳,落进她心里。

墨玉双瞳顿时灼灼,成了一股审视的力量,直直穿透任中行的心。

当天边泛出第一通轻纱似的晨光时,冷雨凝忽然问道,你,愿带我走吗?不是回庆州城,是跟你走,远走高飞。

哪怕两年之后,任中行有时仍希望那只是南柯一梦,哪怕是一梦百年,一朝醒来,也可以不必面对那一刹那的难受。

那时就算他再珍惜她,也不能携她踏上他的世间行程。

后来他一直不想把这事想得太清楚,但他一直明白,若是那样做了,只会人已两伤。与其一齐痛苦,不如独自逃避。所以他走得决然。

走后方能回望,回望方知当初那一点方寸的隐衷。两年下来,那份情已到火候,已成痼疾,有时拔出刀锋如雪映自己双眼,里面是千般痛苦与恨,逃避不掉。所以他终于改了主意。宁可痛苦,不再逃避。

所以他回来接她。

五惊杀阵

“……任大侠……任大侠?”小头目连声轻唤,任中行猛一激灵返过魂来。雾淡些了。又在飘雪花,只是雪意比雪花更加苍寒。

小头目手指前方,道:“过了这片林子就能看见董家镇,小的不好过去,请任大侠自便。小的得赶着回营,方才路上撞见那几尊瘟神本就晦气,看样子还是朝咱们营里去的。这都多大工夫了,营里怕又少不了给那几个衅事的王八畜生一番折腾。可得赶着回去看看,能帮我家大王消消气也好。妈的,谁让我家大王良心太善,闷亏都吃惯了。”说着正要拨转马头,任中行伸手拦道:“慢着,你说的是咱们路上遇到的那队人?谁是‘瘟神’?可是那领队的矮胖子?”

小头目咬牙道:“那矮胖子就是猪不吃、狗不啃的王八畜生‘掠地虎’!”

任中行像被冷风骤然激了一下,立时僵住,念头如电光火石闪过脑际。光华骤闪,长刀已在手。任中行猛勒缰转向,刀背磕击马臀,撇下那小头目,朝来时方向卷地疾奔回去,官道上直卷起长长一条如烟雪雾。

“破甲锥”有险!

任中行料得半点不错,“破甲锥”营寨已尽入“掠地虎”掌握。

“掠地虎”依旧肉球一团缩在马上,那张雾中泛红光的脸冷对“破甲锥”营中千多喽哕。都是招来“观刑”的,无人敢喧哗造次,都只静静瞧着自家大王给铁链紧锁,横躺于地。“破甲锥”四肢大张,四条链子各自捆住四肢,还有条缠着脖颈。五条铁链另一端都扣在马套具上,五匹马。喷着鼻息,蹄子不安地在地上刨出雪坑。

“破甲锥”眼眶瞪裂,破口大骂:“老子他妈日你祖宗!你敢下黑手阴我!老子做了鬼逢年过节不请自到,活活啃也啃死你个畜生养的!”

“掠地虎”手里把玩着“破甲锥”那柄大砍刀,冷笑道:“算你蠢,怨得谁?‘再世王’虎须又岂是你能逆拂?自己认了吧!”

这话其实有失公允。“破甲锥”御下甚严,手下喽啰皆是畏服。只是“再世王”治兵不用常法,极短时间里便在麾下各头领军中广布暗桩。“掠地虎”奉“再世王”密令。入营宣旨,趁“破甲锥”接“圣旨”之机下黑手将其擒下,又动用“破甲锥”军中暗桩,借其助力甫一入营就连杀跟“破甲锥”一脉的头目几十人,辕门枭首,震慑住“破甲锥”全军。接着再以五马分尸之刑连杀数人,死状之惨令人胆寒。眼下一千多喽哕俱被这顿惨杀吓倒,已是无一人敢妄动。

“掠地虎”笑意更冷,高吼道:“‘再世王’令,‘破甲锥’乃忤逆大罪,着就地捕杀,五马分尸行刑!”言毕扬起右手,五匹马上骑士敛容控缰,五条铁链随之绷紧。“破甲锥”死命挣扎,口中怒骂不停,挣得五条铁链“嘟啷”作响,却已无济于事。

“掠地虎”右手正待挥下,霎然间不知何处一道光芒暴闪,溅射“掠地虎”双目。“掠地虎”右手本能横挡,遮住光芒。那道光芒丝毫不见迟阻,转眼化成一条毒森森的冷电,疾射“掠地虎”!

是刀锋!“掠地虎”一时慌了,这么快的刀如何抵挡?使刀的人从哪里冒出来的?情急之下,手中大砍刀一横,封住门户,以刃抵刃,硬架来袭一刀。那一刀上劲力颇重,大砍刀勉强封住刀锋来势,却挡不住刀锋挟来的浑然之力。“掠地虎”人在马上无处贯劲相抗,吃了无根的亏,给这大力一推,整个人自马上倒飞出去,重重跌在十几步外,肉球一般骨碌碌连打几个滚方能停下,直滚了一身的雪。

一招逼退“掠地虎”,营中千多人全看得呆了。这道冷电在马背上略略一顿,旋即爆成一团密集喷耀的光雨芒刺,当头奔那候着行刑的五匹马罩过。一串惨呼迭起,马上五人尽数扫落马下。寒芒冷电再扬,铁石之声又起。这下都能看清楚了,五刀,一一斩在五条铁链上,却是刀刃微卷,铁链未断。

“掠地虎”从地上爬起,顾不得拍身上雪,狂吼道:“留下他!剁成肉泥!”随他来夺营的几十个马弁闻声而动,却根本不见那柄刀理会。又是五刀斩下,火花中激出锵然一响,两条铁链断开,“破甲锥”一手一脚解脱。正待再斩,却是来不及了,跟“掠地虎”的十几骑贼兵呼啦啦拥上。刀光流灿。直如焰火分叉,飞圈住四围丈许,一圈贼兵惨呼落马,余下的惊退回去。刀锋在任中行手里。便是阴阳之界的鬼门关口,硬硬将千余人阻在一丈之外。生死由此分隔,无人敢接其锋。

“破甲锥”满心焦躁,耸起肩夹住颈上铁链,脱出来的手一把捏住链头,臂上颈上青筋暴起,两相用力,“啵”的一声,铁链竟断成两截。“破甲锥”脱出脖颈,单手撑地,身形兀地腾起,直如给铁链系住的大鸟,稳稳落在匹马上。这匹马后还拴着铁链,正是缠在他腿上那条。臂上铁链随即绷紧,“破甲锥”顺手捞住旁边一条马缰,使劲将两匹马拉到一处。那条缰绳控着缠住“破甲锥”胳膊的那匹马,如此四肢复归“破甲锥”掌握。“破甲锥”骑一马,牵一马。冲任中行吼道:“别跟他们耗!杀出去!”

任中行一点头,脚下疾退,如幕刀光立时波散破灭。他翻身上马,与“破甲锥”连鞯并骑,拍马撞出人围,向辕门冲去。奔马疾冲,十几个喽啰躲闪不及,活给卷进蹄下。大群喽啰兵散如退潮,“掠地虎”给隔在人群之外,没法近前阻拦,矮胖如缸的身子气得暴跳。索性骂也不骂,狠狠将手里大砍刀照两旺马掷了过去。相隔委实太远,飞到半空劲力已竭。“破甲锥”看准来路,反手将大砍刀抄住,就势一甩飞红爆起,两员马弁斩落马下。任中行、“破甲锥”双刀并出,杀开飞红血路,冲出辕门。“破甲锥”营盘四周小丘环立,两人冲出辕门不远,一偏缰便消失在山丘后面:十几骑贼兵大呼小叫跟着追过丘后。

“掠地虎”面色已由血红变成紫褐,满丽刀疤简直像是爬满了活生生的蚯蚓,煞是可怖。众喽哕不敢触他霉头,也要追出去,却见“掠地虎”吐口气,道:“传令,不用追了。”怒火冲在顶门,可他心里清楚,有他在,不用去追,那两个一定得回来找他,届时才是恶战。

天上有月亮,清亮得水洗过一样,像剪纸,不像真的。

可是月光照在地上,死人脸上盖的白布一般惨白。

冷雨凝真不愿自己醒过来。她知道自己是惊恐过度昏过去的。恢复知觉头件事,冷雨凝一把攥住头发。发簪还在,衣衫完好,身上毫发无损。她撸起衣袖,涂凤仙花汁的长长指甲在如藕玉臂上掐出血印。依然疼,疼到钻心。这场噩梦远未结束。

她在床上醒来,终于能看清他了——“再世王”,他的背影,明晰无比。

还是那身高冠古服,俯仰之间极有分寸气度。冷雨凝惊悟,这竟是她这十五年来在那些臭男人身上极少见的雍容。若他出现在暗香浮,说不定她真的会心仪于他,他会成为她的恩客,不知会演出一幕什么?是花月姻缘,却终归彩云易散琉璃脆?抑或只是桃花几度吹红雨,不过重蹈传世旧梦?

可他是“再世王”。月光铺洒,衣衫泛映如雪,手腕同样苍白。他在写字,背影看去,笔意飘忽,说不出的俊逸,悬腕飞腾,隐隐看去漫纸撒出星辉。只是空气里甜丝丝的腥味比大堂里还浓,浓到化不开。

“爱妃……爱看朕写字是吗……”“再世王”开口了,并不回头。语气咝咝,像两块金属用力摩擦,擦出未可言说、似悲似喜的凄凉,又像是天上如水的月亮,几欲沉山。

心跳又在加快。冷雨凝手按胸口,静静道声“是”。

“好,”“再世王”掷笔,负手道,“这幅字专赐爱妃。”又欣赏片刻,古袖轻扬,“再世王”回身亲手将这幅字展在冷雨凝眼前。

好怪的一幅字……字是红的……甜腥馥郁……蘸着朱砂写成……

“再世王”腼腆道:“不是朱砂……是人血……还有脑浆……”

“天以万物养人!人无一物奉天!!杀一杀一杀一杀一杀一杀一杀!!!”

“杀”字七叠,如尸山踏尸山,一步一步撞击冷雨凝的心脏。心脉乱了,冷雨凝嘴唇紧抿,死咬住牙齿,一口将喷出的血硬硬咽回去。她强抬起头,移开眼睛,瞳孔里终于显出一个完整的形象。那个形象刚刚还是背影。雍容古华的背影,雍容古华的“再世王”。

她终于看到“再世王”的脸了。那口血随即喷了,出来,惨白地上,瞬时开出万点相思红豆。她看到的是一张怎样的脸啊……

今生今世,她决不会对别人说自己看到了什么。绝对不说。

最后一节铁链寸寸而断,“破甲锥”将碎铁链抛到地上,狠狠几脚跺下去,雪地里跺出个深坑。这些铁链都是给他活活挣断的。看着一地铁链还不解气。“破甲锥”抄起大砍刀,连嘶带吼遍地乱斩。任中行站在他背后,沉声道:“差不多够了。”

“破甲锥”扭头狠瞪任中行,狼眸狞厉,凶光激闪。嘶声道:“总有一天……总有一天!老子,老子定要吃他‘再世王’的人肉羹!还有‘掠地虎’的……”

任中行道:“真料不到,‘再世王’下手这般快厉狠绝。你稍一露抗命不合之迹,他转过天来就敢杀你,顺手收走你麾下全军。栽在这番布置之下并不丢人,你能捡条命回来就是天幸。留着命做本,改天连本带刺一起讨回来。”

“破甲锥”狼眸充血,凶吼道:“老子跟你一道进城!”

任中行点点头,忽想起一事,问道:“那四个孩子怎样了?”

“破甲锥”狼眸凶光一扫而空,双手颓然垂下,喃喃道:“老子没本事。几个毛崽子都没能保住……你来以前,给五马分尸的……就是他们……”脑袋不由低垂,缓缓转过身去。

任中行紧闭双眼,翻腕出刀。刀锋映耀,重重劈在雪地上。雪雾激爆,寒光四溅。任中行擎刀而立,缓缓道:“讨还血债,伸张正义,立此刀为誓,人神共鉴。”

“破甲锥”大砍刀一拄,道:“老子明白你,咱们想救个人是这般难,他们杀人却……”说到此处,他猛将刀杆往地上用力一顿,人借势飞起,落上马背,拍马便走。任中行一惊,刚问半句“怎么了”,“破甲锥”回头暴吼道:“董家镇!”

董家镇!!任中行脸色铁青,拍马跟上。

六刀锋烈

雾散了,天上半阴半暗,团团云块吞吞吐吐托着一轮冰丸子似的太阳若隐若现。四周白亮起来,几丝白生生的残雾在污浊的空气中随风鼓荡。镇子就僵死在冷雪残雾里。

关帝庙前空地,全镇几百口人还在那里。“破甲锥”强支站立,全身颤抖。

“破甲锥”仰天狂嘶,一把扯住任中行。将他扯近。“破甲锥”满眼血丝,狼眸失神,口中含混不清,醉酒一般絮絮道:“老子让你见识见识‘掠地虎’从‘再世王’那里学来的手段……”他将任中行扯到阶下,阶下积雪已给血水融成一道血溪。几十根尖头木棍插进雪地里,将几十个人活活钉死在地上,还有十几个竟是尖头木棍一端插进雪地,一端贯穿人体,树起来将人串在半空中。难以想象人给钉在半空。手足挣命乱舞、眼看鲜血顺木棍流尽是何等痛苦。“破甲锥”含混道:“这叫雪鳅……雪鳅……”

“破甲锥”踉踉跄跄拉任中行往阶上走,焦臭迎面扑过,让人窒息。只见阶上几根圆柱之间,摊着一地黑焦炭。焦炭里隐有轮廓,似是原本有成形之物。任中行知道这是何等味道。能烧出这种焦臭,只能是人肉。

“这叫打亮……拿人做炬……你看这打亮……烧得真透啊……”“破甲锥”醉汉样再扯任中行衣袖,“还有这里……这里……”

任中行松开紧握的拳头,扬手一记耳光甩到“破甲锥”脸上。

“破甲锥”脸颊肿到老高,半边脸染血,沿下巴滴下。再看任中行手掌,鲜血滴坠,落进雪地,点点梅花。他的拳头竟攥出血了。

“破甲锥”半晌呆立,赤红面色变得如枯木死灰,眼眸神采全失。一声镂肝刻胆的嘶号,“破甲锥”蹲坐于地,抱头痛哭。豺声嘶哑,像冬夜里的狼泣。任中行静静等在一旁,直若来见。

哭得够了,“破甲锥”从地上爬起来,伸手抹把眼泪鼻涕,咬牙道:“老子再欠你一回。”

任中行拍拍他肩,道:“该给镇子一个交代。”

“破甲锥”扑通跪倒,一串响头磕下,口中大声念道:“董家镇的老少恩人们!‘破甲锥’在此立誓!定要拿‘掠地虎’、‘再世王’的人肉羹祭奠大伙!大伙在阴间一日收不到这碗肉羹,老子一日没脸下去跟大伙相会!老子话放在这里,大伙听清了!安心等着!”又一串响头咚咚磕下。磕得额上冒血。任中行抄起胳膊将他架起,轻轻道:“够了。”

几声“呜呜”惨鸣随风远远飘来,飘进两人耳中。两人一警。各自纵出数丈,奔向声源之处。就在关帝庙后,还有个活人。

任中行双拳紧攥,这活人……分明是个正受活罪的活死人……

这人背靠面大木牌,身上密密麻麻不知给楔进多少根长铁钉,整个人就钉在大木牌上,连手指都不放过。铁钉穿遍全身,偏生无一处要害。身上牌上鲜血淋漓,胸膛还在伏动,将一口口气倒出。更可怖的是脸上,两眼连跟睑齐被剜掉,只剩两个血洞。齐上唇带鼻子也给刀割去,森森牙齿暴露在外,犹自无力的一张一合。

这人在说话!任中行将耳朵凑上去,却听不清半分。嘴唇已失,细看牙齿间血不停流出,显是舌头也不在了,但这人仍拼着最后力气发声。任中行轻叹口气,看着这张不成面目的脸,心念依稀一动,问道:“你是范千?”

这人口中半条断舌强推出几声“呀呀”,楔着铁钉的脖颈轻扭。任中行明白,他是。任中行问道:“‘掠地虎’手下干的?”

呀呀。范千脖颈再扭,给铁钉楔穿的手指微抬,任中行不明其意,“破甲锥”道:“这就是那畜生的招牌,‘虎头牌’。”

任中行这才注意,范千背后的大木牌上,绘的是一个狰狞虎头。原本吊睛白额,早给血染成赤红。

任中行深吸口气,道:“小兄弟,我没能救下董家镇几百条人命,但我会拼上性命替大伙报仇。”喉中忽一哽,道,“再信我一次。”

呀呀。任中行轻轻点头。刀锋乍湃,一刀刺进范千心窝。

快要沉山的冰丸子太阳透过时隐时现的流云窥视人间,目光所及,残雪斑驳,余雪尽为血所化。任中行、“破甲锥”三拜而去,不再回头。

我……是不是来错了?

冷雨凝独坐床前。凝视一地寒月如霜,心里丝毫不见清明。生与死,梦与醒,疯狂与理智,全在太阿交替之际。她完全说不清自己究竟在虚在实,甚至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还活着。若她还如常活在真实世界里,她如何能从“再世王”面前撑下来?那个人,那幅字,那张脸……

当时他像是很满意,满意那幅字,更满意冷雨凝面对那幅字时奋力承受的神情。“爱妃稍歇半日,明日同朕圆房,共掌天下……”言罢倒拂古袖,飘然而去。留下她独自收拢自己那颗血脉近毁、欲爆欲裂的心。

手伸向发髻,盈盈一握,发簪尽入掌心。掌心很凉,一条冷线从掌心直贯心底。寒凉乍激,冷雨凝的心给激得一挣,居然渐见明晰起来。

我没有来错,绝对没有。

那些春秋大义终究还是说对了,冷雨凝默念。心之所善,九死无悔。

对不起,任大侠。中行……对不起……

天黑下来了。穹庐四野,覆盆之暗。暗得天地间半点生气也无。

同在覆盆之下,“掠地虎”的大营则完全是另一个世界。营外看去,不灭灯火,彻夜喧嚣。却是任谁都明白,那是个修罗屠场,欢喜地狱。眼下更该已是刀山剑树,油锅火坑。刀锯鼎铛专待任中行、“破甲锥”自投罗网。满营欢歌狂纵中,天知道潜埋多少布置,暗伏多少杀机。

其实,黑暗里,两人早凝视地狱良久。

锋刃凝霜,血却是热的。热血滚烫翻沸,腾成一股激流,冲顶得满身肌肉都在绞扭,挤压,暴胀。暴烈的血终于激得任中行无以自持,他扬首甩下斗笠,披散开头发,刷拉扯掉上身棉袍。雪花覆上裸肌,顷刻成水,隐隐热气蒸腾。

“破甲锥”大砍刀倒转,手把锋刃,左右两颊浅浅两刀划下。两条红蛇蹿出,一路冲过胸腹,落进雪地方休。“破甲锥”拍拍刀刃,嘶厉道:“今天要喂它个饱。先开开胃。”

任中行自地上拾起棉袍,撕成布条,一条一条将刀柄与右手缠在一起。缠完后手指轻抚刀锋,几滴血沿锋刃流下,化开刃上凝霜。完毕,他仰望天外,喃喃道:“心之所善……”

“破甲锥”粗声接上:“九死无悔!”

任中行眉头一紧:“你……”“破甲锥”道:“两年前那晚你说给冷姐儿听的。老子一直记得。老子明白,就算死上九回有何好怕,只要死得值便是了!董家镇老少爷们还等着老子给他们送那碗人肉羹呢!”

雨凝……悲酸无由,直插进暗夜如死的死寂中来……我来庆州究竟是为了……罢了……就当那只是来去匆匆的人世情怀吧……刀锋横平,任中行昂首吼道:“九死无悔!”迈开大步,雪地里踏出一串寸许深的脚印,向“掠地虎”大营走去。“破甲锥”斜拖大砍刀并肩相随,刀锋在雪地上犁出道深沟,不时跟碎石相碰激出点点火花。

两头愤怒的野兽,就这般从辕门一步一步走进“掠地虎”大营。

喧嚣顿寂,营中响起撼天动地的杀声。

早晨。

一轮滴血的太阳在眼前晃,火红一团变了形,浑然是给刀锋劈开的胸膛。血腥的阳光进溅得任中行、“破甲锥”一身一脸。

阳光下几乎看不出他们本来样子。两人身上已经露不出半分肌肤。历经几轮血浴,全身都给覆盖一层凝结了的厚厚血糊。血糊之下,血肉翻卷,两人通身上下少说几十道伤口,有的地方甚至连肉带骨扭绞成一团。两人相互搀扶,拄刀做杖,硬挨着往庆州城挪去。一长一短两柄屠刀,由刃至背满是缺口。“掠地虎”大营在他们身后熊熊燃烧。接天浓烟形如黑浪,将整座大营吞下去。

活下来的贼兵们都从另一个方向溜出大营,远远逃散。他们不敢回头,不敢回忆昨夜那场惨杀。平日他们杀人肆意如砍瓜切菜,早练出了胆子,可哪里能想到,有一夜也会遭人这般砍杀?那两尊天降的杀神啊,简直是屠魂之刃,不死之躯……在他们面前,埋伏布置都是徒劳。本是为那两人布的罗网,却完全变成贼兵们的大尸坑。哪管面前阻路的是恶神还是邪佛,刀锋斩下,只是血光蓬散,温热的液体四处暴溅……遍地是赤斑斑的猩红,到处是尖长凄厉的惨叫……最好命的反是“掠地虎”本人。昨夜他压根不在营里。

“破甲锥”苦笑,扯动脸上伤口,满面痛若火焚,道:“咱们算计错了……那王八畜生该是在城里过夜的……他城里城外扎着两处营盘……还得在城里替‘再世王’张罗婚事……”

任中行左腰伤处极深,每迈一步就痛得抽心裂肺。他牙关紧咬,齿缝中进着话:“进城!你那运粮车还能用吗?…‘破甲锥”摇头道:“想也别想……既已到了这一步,还有个能使的法子……不问你够不够胆,就问你肯不肯?”

任中行扯紧“破甲锥”肩膀:“只管说!”

今夜誓杀“掠地虎”、“再世王”;今夜雨凝要圆房……

“破甲锥”嘴巴歪斜,进挤出三个字:“运尸车。”

当任中行、“破甲锥”将“掠地虎”营盘变作血火地狱时,冷雨凝独对孤灯一盏如豆,手捻发簪,一夜无眠。

这簪子极普通,戴在冷雨凝发问丝毫不显眼。白玉扁长身,下收尖,光素无纹,簪首弯作如意,盘绕葵花卷云,正合“冷谪仙”招牌里的冷艳素雅。这簪子她两年没戴过。自那天早晨从“破甲锥”营里回来,她便给全庆州的男人打入冷宫,整整两年。

那天早晨,第一次有男人当面骂她是烂婊子。

尽管一觉醒来,发觉“破甲锥”全伙回山,更多男人是在暗自高兴,无暇谴责她不知廉耻以身事贼失了清白,却总要先将论立下,以备来日细细诛伐。男子上阵,女子自然要来助阵。这算相夫,更是女人对女人的嫉妒。男子专管街谈,女子包揽巷议。

几天工夫,“冷谪仙”任由唾骂,声名扫地。从前暗香浮的金字招牌摇钱树,变作两年里只能寄食的房客。

无人提及,无人记得,是冷雨凝救了庆州城。

其实这两年自己过得颇见怡然。还真有几个不死心的臭男人半夜避开旁人来找过她,都给她半分情面不留径直轰出去。你们不是要妓女也讲清白廉耻吗?从前她将这当笑话,如今她暗自告诉自己,如果生为女子便是要为男人守节的。那就让我为任中行守节吧。

身子可以出卖,但尊严永远留给自己。任中行正是个懂得尊重并欣赏自己尊严的男人。而且,他说,那已不仅仅是尊严,是真正的……侠气……两年,守身如玉,唯这支簪子相伴。

两年前,晨光熹微,自己要任中行给个承诺。或许是太突兀了,他垂头,她苦等,孰料一等就是两年。两年里她时常念他,单调耗神,徒劳无果,可就是乐此不疲。她知道两年里他也不会轻松。那时,尽管他垂下头努力不让她看到自己的眼睛,她仅从他的眼角就读出了那种写不下说不出挥舞不去的痛苦。她能理解。却不愿接受。她恨恨吟出那首诗,补上句骂语,一时痛快。他猛抬头,从怀中掏出这根簪子送给自己……

“啪”,冷雨凝一记耳光扇到自己脸颊上。脸颊不疼,疼在心尖。这才发现。脸上早已泪痕不止。

自己竟然爱任中行爱得这般深?竟然还想再见任中行一面?不行。绝对不行!他简直是自闯幽冥,来了就是永不超生!决不能为了我搭上他!况且,我有我的事要做。不然当初“再世王”遣人来提亲,我也早就三尺白绫挂向楼头,何必答应得那么干脆?

紧握发簪。千万不要来……千万不要……

七心所善

冬日天短,昏昏沉沉间白日已尽。圆房的时辰到了。

前面来人告知:礼数昨日已成,今晚不摆婚宴。待“再世王”批阅完军务,即来与皇妃同宿。全军将士自可与王同乐,军法不禁。

冷雨凝浅笑。原来“再世王”不好热闹,今番自己偏要惊天动地一回。只可惜少了看客。倒也无妨,自己瞧着精彩便是了。

脚步声若有若无。来了。冷雨凝屏住呼吸,抬头。扬首有如一桶冰水激下,身上血液一时冰凉。“再世王”就立在自己面前!

听脚步声分明还远啊……他究竟是人是鬼……天啊……那张脸……冷雨凝右手死死掐住左胸,用力之狠简直要将自己心脏挖出来。剧痛中努力保持最后几分清醒,那张脸……离自己越来越近……

没有抵抗。那张脸压到冷雨凝身上。冷雨凝摊开四肢,安然又黯然。

这夜庆州城里处处狂欢,醉醺醺的贼兵满街乱窜,只有“再世王”驻骅的县衙,几条街之外都是静悄悄的。想是贼兵识相,不敢扰“再世王”春宵。任中行、“破甲锥”开始还疑有暗哨埋伏,步步小心。县衙正堂六扇门不闭,待两人一路进去了才相信,圆房之夜,“再世王”真的是不为春宵设防。整座“行宫”,大堂二堂空无一人,空得诡异。

“再世王”心思,总是天机莫度,神鬼不测。

两盏风灯挂在三堂匾下,依稀灯火下,映出张惨怖的脸。“掠地虎”大马金刀稳坐堂前,抚膝道:“到这里就行了。后面春宵一刻值千金,耽误一刻你们都赔不起。再劳我动回手,你们脑袋就留到这张案上吧。改日陪咱家‘再世王’喝酒也多两个伴!”说着手指公案,密密麻麻摆着满案人头,正是“再世王”口中“聚头欢宴”。

任中行刀锋横截,挺前两步,左腰疼得钻心。“破甲锥”景况还不如自己。两人已没余下几分再战之力。“掠地虎”该就是看准这点,才敢一人为“再世王”新婚守夜,静待两人自投罗网。

“破甲锥”一声暴吼,不管不顾,拔出双锥,合身扑上,兜胸一刺。任中行深吸口气,刀锋翩闪,兜顶一刀劈下。刀影锥影两相幻炫,朝“掠地虎”交罩下来。“掠地虎”不屑一笑,掠地前滚,手上多出两柄削薄细长的双刃短刀,直撞进两人怀里,刀若流虹暴灿。待“掠地虎”站起身时,任中行、“破甲锥”都已倒在地上。

“掠地虎”冷笑道:“腿脚都慢成这样,劲道也没了,何必强求呢?早安安稳稳挺尸不结了!任大侠的快刀竟也有屁用不顶的时候!‘破甲锥’深藏不漏,还真是使锥的?彼此彼此!‘掠地虎’也非个虚名堂,掠地地蹬刀,你们头回见识。还受用吧?”

“掠地虎”的地蹬刀专攻两人伤处软肋。任中行左右两腰齐被撕开,血流成两条黑河,瞬间抽空了他的气力。“破甲锥”双腿筋脉全被割断,躺在地上嘶声乱骂,双锥狂挥,却再也站不起身。

“掠地虎”一声冷哼,虎扑跃起,一双短刀反手照“破甲锥”脖颈斩下。“破甲锥”气力已竭,闭目待死。任中行强忍臂上肌肉软陷,硬将刀掷出,却是平平飞不几步就颓然落地,甚至不能阻“掠地虎”一阻。

任中行闭上双跟,满心悲愤。

半空中的“掠地虎”睁大眼睛,要将老冤家“破甲锥”死状不漏半点印在脑中,备今后时时回味。猛见躺在地上的“破甲锥”两眼暴睁,狼眸中射出一股可怕幽绿。这股幽绿一举洞穿他的心脏,半空中,“掠地虎”一时浑身寒颤。

“破甲锥”双臂撑地,上身弹起,整个身子向前反折,正从“掠地虎”裆下钻过。“掠地虎”双刀扑一个空。“破甲锥”反手一锥,背后狠狠捅进“掠地虎”左胯,不似人声的惨号随之暴起。借此锥之力,“破甲锥”又一锥斜斜上戳。这一锥硬生生将“掠地虎”戳出去,重重倒地。

“破甲锥”双臂硬榨出最后气力,合身压到“掠地虎”身上。钢牙暴张,一口咬在“掠地虎”喉间。血瀑暴崩,胸肺间大股大股血从口子里喷出来,“破甲锥”死命狠咬。大口将血咽下肚去。“掠地虎”骇恐万分,手足抽搐,两柄短刀没命捅进“破甲锥”两肋。“破甲锥”浑然不觉,只双手狠掐住“掠地虎”脖子,死命咬,咬,咬……

冷雨凝只当身子不是自己的。右手摸到发髻边,轻轻将那根簪子拔出。左手轻抚“再世王”的裸背。

……这簪子是中行送我的……

“冷姑娘。那头巨虎本是南边呈给皇帝的贡品,途经庆州时押运不慎,兽槛有损,巨虎趁隙咬死押运兵士,逃进山林。巨虎盘踞山林,人猎为食,连伤几十条人命。地方官眼见捂不住,连征四围十八乡百姓,又调城守营,围山猎虎。其实,他们并非‘猎’,只是‘捕’。那当官的还指望把活虎运进京里,给他换乌纱。如此,严令不伤虎命,只要活擒,两个月下来,足有上百人葬身虎口。我瞧不下去,就来到庆州。我只有抢先杀掉这头巨虎,才能断了那狗官的念想,让更多捕虎人免于一死。也为庆州百姓真正除去这祸害。

“虎是巨兽,正面相搏,人压根无法与之相抗。好汉赤手搏熊缚虎,或许只是上古洪荒的传说。所以我只能智取。这支簪子,乃从前江湖拼斗中所得。莫小看它,真正是天下利器。雕造自极南蛮瘴之地,用料是莽林中的邪兽之骨,天性带毒,比淬上去的毒厉害百倍不止。人被它挑破一点油皮,剧毒立时随血液流转全身,顷刻毒发,绝对无救。曾有人用它暗算我,幸被我识破,这支簪子就落入我手。我嫌它太过歹毒,从未用过。但眼下算是用得其所了。”

“我以身作饵,诱那头巨虎出现。将自己放到虎口咫尺边,乘它不备,将簪子刺进了虎目中……”

当时自己一句话将他堵回去:“任大侠是要小女子持此簪自刺殉节,以抗暴蒙污的烈女之名传世,替自己谋一座牌坊吗?”他的回答她一生不会忘,甚至不会在记忆中淡去半点。正是这,让自己做出了今生最大的抉择。

“我只想让你能有点其他的东西去抗暴、去救人,而不是只能用自己的身子。你不是弱女子,你是强者,强者应该有强者的方式,就像侠客一样……”

“记住,心之所善,九死无悔。”

谢谢你,中行。冷雨凝紧咬嘴唇,簪子重重刺进“再世王”肩头。

“掠地虎”鲜血流尽,断气了。两柄短刀深深插进“破甲锥”两肋,肋下淌着两弯扭扭的河。任中行挣扎起身,单膝跪倒,紧握“破甲锥”双肩道:“好兄弟……你替董家镇报了仇……”

鲜血流走了“破甲锥”的全部杀意。他双眼无神,喃喃道:“‘再世王’留给你……”声音越来越小,细若蚊哼。任中行耳朵附到他唇边,听到最后几个字:“不要看他的脸……救冷……”双唇闭合,就此寂然。

任中行点点头,拍了拍他肩,替他合上双眼。拄刀强站起身,扭腰旋步,挺前掠刀。光华凝现,掣映飞炫,刀锋上炸出千钧一发的光彩。

雨凝,等我。

一瞬间,冷雨凝惊破胆,寒透心。簪子刺在“再世王”裸背上,竟毫无反应!十几簪连刺,一簪都刺不穿?完全刺不穿!那个人……那张脸……他到底是人是鬼?“再世王”毫无知觉般,冷雨凝却不能像先时那般承受。她扭动,反抗,簪子刺进“再世王”肩膀、脖颈、耳根,甚至试图去刺那张脸……徒劳,全是徒劳,没有用处……

挺过最后一丝锐痛,一切复归无声与黑暗。“再世王”的身体离开她。那个雍容古化的“再世王”一时重现。如果不是簪子在手中发抖,如果不是肌肉的酸麻实实在在,冷雨凝几乎不敢相信黑暗中自己的眼神也曾锋利如暗杀之匕,这一切也未曾发生过。

不相信不等于后悔。她绝无悔意,只是惭愧……遗憾。对不起,中行。我想做侠客……可我做不到……我还是只能出卖我的身子……

“再世王”不惊片尘,慢条斯理道:“爱妃……何必呢……”言罢一掌挥出。

八悲白发

任中行第一眼看到“再世王”,不做任何想法,一刀点弹,炸出寒芒冷电,全力攻上。高冠,古袍,一样一样掠过眼前,任中行闭上双眼,不去看他的脸。手上一重,低头睁眼一瞧,锋利的刃间透腹而过,将“再世王”推出数步!紧接着任中行连人带刀翻跌出去,整个人撞到墙上,又反弹回来。

怎么会……任中行忍痛侧翻起身,目光正与“再世王”对视。他整个人像被人迎面击了一拳,一口气也呼不出。他看到的是一张怎样的脸啊……他打定主意,今生今世,决不会对别人说自己看到了什么。绝对不说。

冷雨凝躺在地上,全身是血。骨碎了,心也碎了。

中行……对不起……我不是强者……弱者真的是种罪……竟连累了你……中行,快走!快走!还来得及!

黑暗中,“再世王”如纸扎金刚般一动不动。一身古服却无风鼓荡。

他难道无懈可击吗?

任中行记不得自己是第几次翻跌回来。自己用饮烈酒的神情几次将血咽下,下一次中掌翻跌又会有更多血涌出喉咙,咽之不及。左右两腰伤口扯裂到小腹,下身浸血浸到湿黏。已经全力施为了,放到“再世王”面前简直是跳梁小丑。他根本没有再移步半寸。

雨凝就躺在“再世王”身后。不过咫尺,如隔天涯。雨凝,等我……我带你走……我不会再让你舍出身子守护别人……有我在,我守护你……我们一起,走遍有情世间……任中行意识全然模糊。只知跌跌撞撞再度挺刀攻上。“再世王”古袖轻扬,掌力陡转,变作一股强大吸力。任中行下盘全失,踉跄几步,自己将颈子送进“再世王”掌中。“再世王”一手握过,虎口钳紧,任中行顿时举上半空,喉头紧缩,一双眼睛翻出眼白,双足离地。无力地乱蹬。

“你是与朕争爱妃吧。何必呢……”“再世王”悠悠道。

任中行喉头格声连连。“再世王”声音依旧腼腆又苍凉:“朕是再世为王。无物可毁伤。你们这些凡人缘何就是不明白?鸿沟,不可逾越,朕只能用尸首去填平。可你们就是不明白……”手微颤,言语间竟有几分不能自持。

“当”一声脆响,任中行长刀刺入“再世王”顶门。任中行故意撞进“再世王”掌心,给他扼在半空,就为得此机会。然而看准空门全力刺下,刀锋仅刺进去几寸,就像撞上铁石,再也刺不动了。刀尖与额头相碰居然响出金石之音,硬硬嵌进“再世王”额前,动弹不得。

“再世王”语调痛苦:“你们为何要如此……认命有何不好……彼苍者何辜,乃遭此厄祸……确是无辜,俱是命数啊……”手上力道骤紧,任中行眼中冷雨凝的身影破碎……飘散……

“再世王”忽觉足下有异。低头看去,满身是血的冷雨凝挣扎爬过,由背后紧抱自己高履双足。“再世王”摇头苦笑:“爱妃……没用的何必呢……”冷雨凝惨笑道:“我不信你无懈可击……古书有言……即便赤金的巨人,也不会是足赤,那并非足赤的致命一点,往往就在脚后跟……”说着簪子用力刺进高履中赤着的左足踵。巨人的足踵……真会是致命一点?

“再世王”腔子里暴出一声狂号!身体瞬息暴涨!他疾抬左足,重重一脚踏穿冷雨凝背心!纸扎金刚急速膨胀,鼓荡的古袍成了实体……

任中行强睁双眼。两手合握,拼出最后力气,推动嵌进“再世王”顶门的刀锋再刺!刀锋贯颅而过!

古袍爆裂!“再世王”像棵为炸雷劈倒的巨树,轰然倒地……

任中行醒过来时,冷雨凝的身子已经冰凉。他轻轻将她抱起,拥入怀中。

冷艳已成凄艳。她是一朵萎谢了的花。

他的双瞳浸入一激清泪。伤痛中,生出一股迷醉。

夺神丧志的剧痛不在腰上,在心里。心里回旋着被撕裂的情感,还弥漫着厚厚的空茫。片刻之间。他心里长满了白发。

我的血还未流尽……你却已离我而去……择善固执,九死未悔。我不如你。你是真正的……侠客……可你留给我的这份痛,必将摧彻中肠……洗尽凡红着冷香……伴我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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