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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夫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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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焰火

1深山客舍

“连理树!望夫崖!”

方野指着前方欢呼一声,拔起深深

陷在泥中的脚,顶着倾盆而下的豪雨,连滚带爬地向前奔去。

他和叶吟风两人已在大山中转了近十天,在连续三次转回同一棵大树之后,他们终于承认,自己彻彻底底地迷路了——回想到第二次转回树下时,两人看着四周环境,还心存疑虑。叶吟风拔出剑,刮去一层树皮,并在树身上刻下“永不再见”四字。如今已是三天之后,当他们再次看到“永不再见”时,心中的沮丧和绝望简直无法形容。

如果说有什么比被困在深山中找不到出路更加糟糕,那就是在这段被困的日子里老天还在不停地下雨。这几天,他俩见识了常人通常需要一辈子才能见识齐全的各式各样的雨:瓢泼的、点射的、斜织的、横飞的、电闪雷鸣的、润物无声的、似云似雾的、昏天黑地的……不一而足,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像一场没完没了的年末大戏。

“这山邪门,好像有什么东西想让我们永远也走不出去似的。”方野顺着“永不再见”的树干滑倒在地,全然不顾蹭了一身绿油油的青苔。

突然,他灵光一现,抓住救命稻草般瞪着叶吟风:“你那水精剑那么厉害,就不能在山里劈出一条路来?”

叶吟风大不以为然:“谁告诉你,剑是用来劈石头的?”

“你那天还不是拿它劈石头了的!”方野还清楚地记得在龙堂镖局的沐芳园中水精剑削石如泥的一幕。(详情请见本月月末版《龙堂离珠》)

“笨蛋!那石头上本就有条裂纹,我顺着纹路砍下去而已。拿准了方向,厨房的菜刀也能劈开!”

方野一阵愕然。原来水精剑并没有那么神,自己竟被涮了。不过自己怎么就没看出石头上的裂纹呢?说到底,厉害的不是剑,而是持剑之人。

既然劈山开路这法子也被堵死,还是一门心思寻条路出去吧。只是在山里找出一条能走的路竟比逮只兔子还难。好容易找到路后,才发现更倒霉的还在后面等着:小路刹那间竟在眼前被活生生地切断了。

——伴随着轰天巨响,泥泞的土地突然变成一条由土、石、草木和泥浆汇成的河,顺山势飞速向下滑落,丈余高的巨石和几人合抱的大树在空中翻腾坠落,互相挤压碰撞,爆裂成千万碎片。两人使尽全身解数,连滚带爬,才向后逃回踏实安全的地面,只是那条路就像被斩去头颅的蛇,已成了死路。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就在俩人走投无路时,居然遇到一位须发尽白、身披蓑衣、颇有些仙风道骨的老樵夫。老樵夫领他们到一处岩洞避雨过夜,第二天一早又给他们指点了一条出路:向东三十里走到尽头的悬崖边有棵连理巨树,树本两株,树干一丈之上却绕在一处,枝叶纠结,密不可分。树下有立石一块,形似妇人侧影,面向对面山崖而立,人称“望夫崖”。望夫崖右侧有大丛杜鹃,拨开杜鹃丛可见绕山小径,蜿蜒下山。

此刻方野裹着一身泥,踉踉跄跄跑到树下,果然有一块白玉似的山石娉婷而立,形似妇人身影。石的前面是断崖,对面也是断崖,两处断崖似乎伸手可触,却被天地之剑无情劈开。石的左侧是连理树,石的后方是方野二人走来的那条几不可辨的小路,石的右侧便是一等一下,石的右侧怎么也是裸着褐色岩石的断壁?杜鹃树丛呢?绕山小径呢?

叶吟风跟上来,伸脖子一看,竟然“嘿嘿”乐了两声:“定是指错了!那老头儿老得连自己的岁数都记不清的样子,偏你还拿他的话当圣旨!”说话间竟是一副与己无关、幸灾乐祸的模样。

话音方落,叶吟风只听见耳边扑通一声,方野已瘫在一片泥泞中。其实他几天前就开始不舒服,全凭着一口气才撑到现在。当唯一的希望在眼前变成泡影时,他再也撑不住了,身体就像吸饱水的泥块,猛然垮塌下去。他觉得自己就要溶化在雨中,变成一摊泥,永远埋葬在深山里。

巨大的雨点像一把粗糙的刷子在脸上来回地刷,方野已经睁不开眼睛,身上瑟瑟发抖,喉咙火烧火燎地发痛。他只知道自己望着天大张着嘴,也许在喊叫,可能还在哭,可是他自己却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等他终于安静下来,才发现已被拖到了树下。有树冠的遮蔽,雨点不那么劈头盖脸了,身上却又突然像着火般地发起烫来。

叶吟风低头看着他,翻个白眼问:“冷不丁地撒什么疯?”

方野再也没有一丝力气跟他斗气,呻吟了两声,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叶吟风勉为其难地蹲下来,凑过耳朵去听他说些什么。

“……家里还有老娘……”方野气若游丝。

叶吟风皱眉重复一遍:“家里还有七十岁的老母?”

“去……去你娘的!我娘才没有七十岁!”方野气得险些跳起来,呻吟一声又软了下去,“在杭州往东南,有个静海县……去告诉我娘……”他想起娘的辛苦,又想到自己的不成器,突然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告诉你娘啥?”

方野忍住哭,想了一阵。告诉娘啥呢?自己是个不肖子,从小只会在街上胡混,后来瞒着娘投了军,然后坐船跑到朝鲜打了一仗,再然后惹出那件事,搞得有家不敢回,不得不一个人浪迹天涯。他越想越闷,将头一扭,自顾自伤心去了。

叶吟风还在等他的话,见他这样,催促道:“你说清楚啊,总不成让我空口白牙去报丧吧?还有,那个杭州又在什么地方?”

“滚!”方野终于一鼓劲坐了起来,“老子就是死,也会自己爬回去报丧的!”他突然觉得自己一定还死不了,有旁边这个混小子在,死过去都能气活过来。

方野闭起眼睛,不再理睬将他气活过来的救命恩人,伸手到严严实实藏在衣服里的油布包里摸了一把。那里面还有一小把之前吃剩的山核桃,是真真正正“剩”下的。吃的时候两人都是尽量先拣大的、容易的下手,余下的无不是又黑又小又硬、几乎砸不开的。方野摸着那些死硬的核桃壳,心中哀叹,真的能爬回去吗?自己就算不病死,也得饿死了。

过了一阵,方野才意识到身边一片死寂,只留下充塞天地的雨声。叶吟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他有些不安地撑直身体,伸长脖子四下张望。虽然那家伙神通广大,可是在这鬼地方,出什么怪事都有可能。

就听背后高处传来叶吟风的叫声:“上来!快上来!上边有人家!”

方野痛苦地用两手支撑着身体,勉强站起一点,又瘫倒在地。他只觉得身体真的变成了一摊烂泥,没半根骨头,只觉得酸痛不堪。

叶吟风不知什么时候已转到他身后,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就往上拖,险些将他活活勒死,嘴里犹在碎碎念:“你不是会爬么?”

绕过连理树,顺山势往上不远处,在一处极宽阔的山崖下,出现了一座意料之外的山中庭院。头顶上的山崖如同半空中的一把巨伞,在它的遮蔽下庭院里几乎淋不到雨。碗口粗的树桩围成一道坚固的篱笆,篱笆外有一道浅浅的沟,沟内是从山石间渗下的水,清亮见底;篱笆下整齐地种了一种小草,草叶狭长如同兰花,中间的茎上顶着尖端极其细小的红色果实。里面地面平整,有以大块青石铺成的路,显得异常洁净。稍靠高处倚着一排竹子的地方是一座两层木楼,高大宽阔,楼顶上盖着厚厚的草叶,草叶上挑着细密的水珠,旁边还有一间小草舍,门前堆了些树枝,应是厨房。整座庭院无处不透着古拙和洁净。

叶吟风拖着方野冒冒失失闯进院中,早有人迎出屋外:“是客人吗?好久没有贵客上门了,快请进来!”话音响起,两人心头均是一阵轻颤。虽然外面仍是大雨如注,声音嘈杂,可是这一声轻柔的呼唤却过滤掉了所有杂音。就像在寂寥无声的深夜,水滴垂落水面,溅起浅浅涟漪。真没有想到,房舍主人竟是个十分年轻的女子。

感觉到方野还在筛糠似的抖个不停,叶吟风干脆地问:“灶上有火吗?”

“哦,有!”那女子赶紧回答,快步走过庭院,将厨间的门推开。

叶吟风将方野直接拖入厨间,像扔一只破口袋般将他扔到灶膛边,转头又问:“有没有能烤干衣服的地方。”

“啊,有的,马上就好!”那女子推开隔壁小门,走出廊下抱回一把干柴,“这边是冬天做熏肉的屋子,雨天时可以架火烤衣裳。”

不一时,火已生好,叶吟风拎了自己湿淋淋的包裹走进去。

那女子回到灶间,瘫在灶眼旁的方野总算没再抖得那么厉害,只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女子蹲下身来伸手在他额头一探,果然烫得惊人。她起身出去,不知从哪儿取来一张兽皮,铺在灶前的地上,将方野挪到兽皮上躺好,又往灶眼里塞了些新柴,这才起身舀水做饭。

直到一碗姜汤下肚,方野才慢慢恢复过来。眼神也终于可以聚拢一些。那女子凑在他跟前,一脸担心的样子:“好些了吗?”在灶火的映衬下。那面孔红润得如同三月桃花。

方野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小时生病了,他总不肯躺在床上休息。而是赖在灶间,一边烤着火一边等娘喂他喝加了许多糖的姜汤。想到这里,他的喉咙有些哽咽。这一年来他有家不能回,有麻烦事的时候犹可,只要一无所事事,他就想娘,这次一生病,更是想得连苦胆都要吐出来了。

女子见他不答,又道:“隔壁火旺些,你朋友在那边烤衣服,我扶你过去吧。”

“不用!”方野哑着嗓子终于能够出声了,“这里就很暖和,我可以帮你生火添柴。”

女子有些意外:“你个大男人也会生火添柴?”

方野冲口道:“我在家时常常帮娘做饭的!”他身上还软软的,提不起一丝力气,就那样偎在灶边,呆呆地看那女子麻利地煮饭烧菜。他的眼眶湿润了,视线一片模糊,温暖的感觉包围着他的身体。渐渐地,他又有些昏昏欲睡,可他自然不敢再睡,便强打精神跟那女子说话,

“想不到这深山里还有客舍,怎么就你一人在此打理?”

那女子含羞笑道:“妾身名唤凝烟。娘家姓宋,夫家姓刘。我丈夫婚后三个月便出门去了,留下小女子一人在此照顾客舍。”说着,神情中透出些许寂寞。

方野的心略有些发沉。怎么好女子都嫁得这样早?而她们的丈夫又尽是些暴殄天物的蠢货!

“你怎么不点灯?”叶吟风一身干衣,神清气爽地回到了厨间。外面天色已经黑透了,灶间里除了灶眼发出的那点红光,已是漆黑一片。

“已经黑了吗?对不起。”凝烟停下手中的活,到纱橱里摸索一阵,取出两截蜡烛搁在灶台上,“我是个瞎子,客人要用灯就自己点上吧。”

叶吟风愕然瞪着凝烟,方野也猛醒过来。看她利索的身手,半点也想不到竟是个盲女,想必她在厨间忙前忙后,不见丝毫迟缓,是因为已完全熟悉了黑暗。

方野心头一酸,不由怨恨起凝烟的丈夫来。把盲眼的妻子一个人扔在这深山里,就算有再多的理由,也不可原谅,于是冲口道:“等明日我们帮你担水劈柴!”

凝烟一边飞快地翻动锅铲,一边笑道:“那我先谢过了。饭菜马上就好,二位先去堂屋等着。”

叶吟风连连摇头:“黑乎乎淋着雨跑来跑去干吗,我们就在这里吃。”

晚餐就在厨间解决了。清清爽爽的两个菜,一盘蕨菜腊肉,一盘清炒竹笋。女主人笑着表示歉意:“仓促间只得这些,如果多住几日,或许可以尝到山中野味。”她一摆好碗筷,又去为二人张罗房间和床铺。

好多天来第一次吃到煮熟的食物,两人都似饿死鬼投胎,只知道没命地往嘴里扒拉饭菜。两双筷子几番交火,叶吟风不满道:“你不是病得快死了么?还吃这么多!不病死也得给撑死!”

直到饭菜一扫而光,叶吟风先回房了。方野却被那女子留下:“我煎了些祛风寒的草药,饭后吃一剂再睡。”灶火还在跳动,映得凝烟的面容明艳不可方物。方野的心怦然而动,只觉得大病一场也值了。

喝下草药,凝烟举着蜡烛送方野回房,一边服侍他睡下,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客官贵姓?”

“姓方。”

“从哪里来?”

“……我家在静海,我娘还在那儿……”或许是草药的缘故,方野的意。识有些模糊。

“静海?是在海边吗?”女子的声音有点模糊。

“嗯……”

“……那客官有没有听过我的丈夫?”

没有回答。过了片刻,那女子才意识到,方野已经睡熟了。

2定情结

连绵的阴雨在这天夜里停了。第二天清晨,叶吟风起身、到院中刚练了一会儿功,凝烟便打开房门走出来:“公子好早!我马上去准备早餐。”

“有劳了。”

凝烟走到厨房门口,忽然停下脚步:“公子和你那位朋友可是同乡?”

叶吟风有些意外。同乡?相处这么久,他竟从未问过方野是哪里人。那天似乎听他说了个什么静海,可脑中对这地名全无半分概念:“不是,我们只是偶然碰上的。”

凝烟对这回答似乎并不在意,只是连珠炮似的接着问:“公子可到过海边?可曾听说过我的夫婿?他叫——”

叶吟风一口截断:“我谁都不认识。”

凝烟掩饰不住满脸失望:“对不起,是我造次了。”

看她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叶吟风突然感到有些过意不去,溜眼看见厨房门口的水桶,记起昨晚方野的话,赶紧道:“我提水去!”

“不忙。早餐马上就好。”

“回来再吃。”也不顾凝烟推辞阻拦,叶吟风抓起水桶就往外跑,可到了院外又傻了眼,一重又一重,四面全是山,只得回到厨房里讪讪问该上哪打水。连天下雨,山间水浊,只在一条瀑布背后的山洞里有股清泉。

凝烟在灶下忙碌一场,又坐等了好半天,早餐的粥已凉了,叶吟风却迟迟不归。想是道路不熟,或者路滑难行,需要多费些时间。她记起方野的病情,估算他也该起了,便又煎好一剂药,送到客房去。

方野却仍高卧未起。他做了一整夜的梦,梦见的都是娘不知从哪里听到他的消息,日夜担心,寝食难安。他好像就在娘的身边,娘却看不见他。他心急如焚,想叫一声娘,告诉她自己一切平安,让她放心,可喉头却又痛又涩,发不出一丝声音。他急得扑上去,伸出双手一把死死抱住娘,一边拼命摇动娘的身子。

直到听到有人倒在床上的声音,方野才惊醒过来,看到凝烟一动不动地躺在自己枕边,自己的双手还死死按在她身上。只见她面带红潮,双目微合,一副任君取用的样子,方野像抓了块烧红的木炭一样猛地将手缩回来,吓得向后连退几步,直到后背抵住墙壁。这女子不过双十年华,一脸娇羞,根本看不出已嫁过人,可她决不该躺在自己旁边。

只听凝烟幽幽道:“客官要如何便如何,小女子只求客官告诉我信郎的消息!”说完,微合的眼角边渗出一滴清泪。方野吓得连称该死,连头都不敢抬,只一味发誓赌咒:“我若是那种淫贼,天打雷劈!”凝烟诧异地睁开空蒙的眼睛,慢慢坐起。

“我……我是梦到娘在身边……我梦见娘了……”方野的声音细如蚊蚋。这实在太丢人了。可是再丢人也得说清楚,不说更麻烦。

凝烟愣住了,呆了一呆,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下的可怕错误,掩面痛哭起来:“与公子无关,都是妾身淫贱!”“不是——”方野大叫起来。如果真的淫贱,她不会哭得如此伤心。他伸手扶起她:“你说的信郎可是你丈夫?”

两人终于穿得整整齐齐地坐在桌边。凝烟那双失明的眼睛中饱含着泪水,幽幽道:“公子切勿以为凝烟是无耻之人。”

“我知道!”方野叹了一口气。想必她为了打探丈夫的消息求助过不少客人。只是那些人因为无利可图便不肯施以援手,或干脆趁人之危提出非分要求,她万般无奈之下才不得不如此。一个孤苦无依的女人,又能苛责她些什么?他耐心道:“刚才都是我不好。反正我眼下也无事可做,你把你丈夫的事细细讲给我听,天涯海角,我一定帮你找他。”

凝烟惊讶地抬了抬眉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是第一次有人说要替她寻夫,而且不索取任何代价:“真的吗?”

方野轻轻回答:“真的。”声音中透出不容置疑的真诚。

凝烟怔了怔,轻轻拭干眼角:“我丈夫名叫刘信之。我俩是为避仇才一起逃来大山,也是为了引开仇家他才走的,可是直到如今他都没回来。”

方野的心情却益发沉重。想必那丈夫刘信之已被仇家追上,早就死在不知什么地方了,却留下可怜的妻子依然在痴痴地等他。

他的神情不由黯然:“那仇家呢?有没有寻你的麻烦?”

“一开始他们也来山里找过,我不停地在山中转移,一发现有生人就马上换个地方,所以没被他们找到。后来,渐渐地就再也没有听到他们的消息了,于是我在此开了间客舍,一心等信郎回来。”

“是么……可是既然你已经变换了不少地方,你的丈夫又如何知道你现在的位置?”方野嘴里问着,心里却想到了另外一种悲惨的结局:再怎么说,把新婚三个月的妻子一人扔在这荒山野岭,那个刘信之莫不是因嫌弃妻子残疾,一去不回了?

“他定会回来的!等他回来时,我自会去接他。”说起二人的约定,凝烟脸上现出一片沉醉。她突然转向方野:“公子昨日说家乡叫静海县,可是在海边?”方野不由失笑,可真说对了。

凝烟似乎不需要他的回答,自顾自地道:“海边有一种很大的海螺,能发出呜呜声,就算在逆风的时候,吹起来声音也可传达十里。我虽没听过海螺的声音,可是信郎说,到时我一听便知,决不会错。等他回来时,就吹响海螺,我听到声音,便知道是他回来了。”

方野愣住了。海螺他再熟悉不过,不过若要吹起来将声音传出十里,却不是常人能够做到的,那需要极深厚的内力。

凝烟还沉浸在对丈夫的思念中,一声叹息道:“我就怕他回来得太晚,再等下去我可就要老了。”

“哪里的话,昨日刚见你时,我还以为你青春未嫁呢!”

凝烟红了脸,满心欢喜:“公子真会说话。”

方野却一心想着另一件事,打断道:“恕我冒昧,你丈夫会武功吗?”凝烟知道瞒他不过,只得勉强点头:“我们本是同门师兄妹,因私情背叛师门,这才遭到追杀。他说他要到海边访高人为师,练成绝世武功,这样我们就不用再害怕了。”

果然是有武功在身,所以即使眼睛看不见,也能一人打理这么大一处客舍。即便如此,她应该仍然过得十分艰辛吧。方野突然强烈地想要在这里多住几天,尽可能地帮她多做点事——大雨之后,篱笆旁边的水沟需要疏通,屋顶的草也最好重新压一压,或许还应该替她多打些野味,风干了以备过冬之用。虽然明知这些不会从根本上改变什么,可是方野就是无法一走了之。

他心中感慨着,又想到另一个问题:“你丈夫既然遭人追杀,想必会隐瞒身份。我若是贸然问起,他必不敢承认。不知你这里可有什么表记,或是只有你们夫妻二人才知道的旧事,可以令他相信我?”

凝烟垂了头想了半晌,显然有些犯难:“我们自小跟着师父长大,我们的事师父也全都知道——”

“你们夫妻间就没有一些私下才说的事?”问题刚一出口,方野便觉得无比尴尬,好像自己是个刺探闺闱隐私的大淫虫。

凝烟的脸顿时红透了,却没有嗔怪他,又想了一想,忽然又羞又喜:“如此公子可带上一件东西,信郎见了,必定知道是我在找他。”她站起身,忽然又不放心道,“公子若是找不到信郎,可否将它还我?”

“这个自然!”方野郑重地点头。他知道凝烟将要托付给自己的,必是他们夫妻最珍贵的定情信物!

凝烟领着方野走到院中面对客舍的方向。客舍背靠悬崖,一角深深地探入一株古树的树洞中。

“建这客舍的时候,我把它藏在屋檐下的树洞里,是在——”凝烟略微抬起手,方野早已飞身跃上了屋脊。

屋顶的草很厚,更因为吸饱了水汽,显得格外潮湿沉重。方野在屋顶上艰难地移动,走到靠近古树的檐角,趴下身子,尽量探出头去。

树洞比他想象中还要深得多,一眼望去看不见任何东西。方野功聚双目,凝视片刻,终于在右边檐牙的阴影里看到一团灰蒙蒙的东西,伸手取时,那东西却似是长在树身上,竟纹丝不动。

“可是一只柳条编成的篮子?”

凝烟喜道:“正是,东西就在篮子里。”

方野注视着那篮子,再度发力,这才将之取出,竟然有种从树身上硬剥下来的感觉。待那篮子人手,突然荡起好大一阵灰尘,几乎像纷纷扬扬的细雪,只是细雪可不似如此呛鼻。

待他一跃而下在院中站稳,凝烟早扑过来,一把接过篮子,兴奋得连手都有些不稳。“是我替他编的一个结!”她解释着,脸上升起两团红霞,似乎整个天地都随之生动起来,山间精舍瞬间鲜明得宛若仙园瑶圃。

凝烟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是红色的结。那时我刚跟师姐学会用缨络打结。他把它挂在剑柄上做坠子。后来他说,这是我们的定情结。他走的时候将它摘下交给我,说等他回来时,再让我亲手给他挂在剑上。”

方野默默听着,面色有些发沉。他暗暗用指尖触摸掌心,那里有些濡湿,并且传来刺心的疼痛。编篮子的柳条似乎干枯,得有些过分,颜色已暗得发黑。一开始他并没意识到柳条的松脆程度,力度稍过,篮柄上弯曲的地方便断裂开来,形成尖利的硬刺,一直刺入他掌心。

凝烟双手捧了篮子,双膝跪地,将篮子郑重地放下,伸手揭开柳编的盖子。篮子里面小心地铺了层白布。方野皱皱眉,心道这女子怎么将定情之物用白布衬着?随即心中释然。她一个瞎子,又怎能辨识颜色。

可是她说过那结是红色的。这至少说明,在她打这个结的时候,是看得见的。只是那白布其实也不算白色,而是呈现出一种僵硬的浅黄。

现在,方野能够清楚地看到那只用红色缨络打的结了。

是一只同心结。难怪被称作定情结。

只是那红色也不再是红色,而是一种淡淡的粉色。想必用的是上好丝线,光润犹在。紧压着白布上的那部分,红色甚至渗进了布里,因为被压在下面,反倒比同心结的粉色更深一些。

“有了这个结,他必会信你的。”

方野有些迟疑,却仍是鬼使神差般将手伸了进去。

仿佛是焚香过后留下的残灰,虽然还维持着原来的形状,却经不得丝毫触碰。那丝制的缨络在方野指尖下竟如同烟灰般塌陷下去!

方野一阵慌乱,仿佛被毒物所螫,可惜收手时已经太迟。刚刚还饱满地躺在白布上的同心结已经化作一团粉白色的灰,只有泛黄的白布上还残留着浅浅的印迹。

这一刻,方野终于惊慌失措,心也不由得狂跳起来。事情完全超出了他所能理解和承受的范围!

凝烟坐在旁边,还沉浸在幸福的回忆中,那对空蒙蒙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方野。

平生第一次,方野无比后悔自己没听叶吟风的话——“少管闲事!”

原来闲事管多了,真的会遇上些管不过来的。可是现在一切都晚了。一想到叶吟风,方野差点叫出声来。跟凝烟纠缠这么久,午饭时间都过了,再等下去就要吃晚饭了,可他打水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

“姑、姑娘且在这儿等着,我去看看我的朋友怎么还、还没回来。”方野结结巴巴地说着,起身逃也似的冲了出去。他控制不住地发足狂奔,一跃而起跨过那道篱笆,一直冲向外面。

3血珠草

方野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跑。回忆着先前凝烟所指的打水方向,虽然心存疑虑,却也只能先向那个方向寻找。

一离开凝烟的客舍,便又回到令他恐惧的山中。昨夜那清新别致的院落仿佛是南柯一梦,眼前又只剩下一条几乎不可辨识的小路,已经快被泥浆淹没了。所幸的是雨已经停了。

方野忐忑不安地向前走着,右手指尖还保留着那烟灰的触感,软软的,有点涩,是一种属于久远过去的凝重。他的心跳得几乎要蹦出胸腔,腿脚却格外发沉,几乎如同陷进泥沼,无法自拔。

再过一道拐弯,他听到激烈的水声。一条雪练似的白瀑挂在眼前。因为刚下过雨,水量很大,激起层层水雾。这后面应该就是取水的地方。

这是挂在两山之间的一道瀑布,下面是一条深不见底的细缝。打水时必须紧紧贴住自己身后的崖壁,否则一个失足——

正想着,方野感觉脚下似乎踏上了什么滚动的东西,一个不稳险些摔倒。

一只木桶!

方野只觉额上顿时爬满了细密的水珠,不知是瀑布激起的水雾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他甚至顾不得擦拭,只是不可抑制地想,开玩笑!不会吧?那小子嚣张得一塌糊涂,神挡灭神佛挡灭佛,谁能拿他怎么样?他必定是不愿意沾上麻烦事,一赌气便独自跑掉了。

其实也不算出乎意料。反正两人凑在一起也只是权宜之计,根本不是一路人,随时都可能一拍两散。事情就是这样,方野一遍又一遍地说服自己。不必替古人担忧,绝对没事的!

可是方野的恶梦还没完。他蹲在紧贴崖壁的小路上大口喘气,喘着喘着,便看见在自己脚下,远远地挂在树枝上的正是叶吟风的水精剑。

那把剑孤零零地挂在山崖下的树上,剑鞘上裹了一层细密的水雾,似乎镀了一层银粉,熠熠闪光。方野完全僵住了。他知道叶吟风再有个性,也断不会潇洒到如此地步!

突然,他身后传来一声声悲凄的叫喊,由远及近:“我的定情结!求你还给我!求求你还给我!”

方野暗骂自己,早该料到这一步。凝烟必定想要伸手触摸一下珍藏的定情之物,可是篮子里除了已经发黄变脆的白布,便只有一簇残灰。

如果能还得出,方野必定想千方设百计也要还给她,然后逃之夭夭,再也不跟她扯上任何关系。可是现在,要拿什么还呢?

就见凝烟两手摸索着,脚步却丝毫不慢,一步步紧逼过来,她的声音已由幽怨转为凄厉:“你们是师父派来骗走定情结,好追杀他的吧?那本秘笈早还给你们了,为何到今天还不肯放过我们?”

一根粗大的树枝横在身前,凝烟无暇绕过,一挥手竟将树枝一劈两断,五指上鲜红的指甲在空中留下一道血红的印迹,声势骇人。

“还我定情结——还我——还我——”

她那声嘶力竭的哭喊不绝地回荡在山间。

有一点方野想得并没错。在这山里确实没人能暗算得了叶吟风。他其实是自己摔下去的。

清晨出来打水,走到瀑布跟前,叶吟风却站住了。

——就见路边,又出现了一株山居篱笆下长着的那种低矮小草。

从昨天傍晚起他就对这小草有着说不出的在意。这草不及一尺高,叶片不多,细而单薄,只是那些叶片不似其他野草,到末端大都无力弯曲着下垂,而是全部挺得笔直,刺向天空,像一簇精巧的剑。中央有茎,茎的顶端一点红珠为实,细如米粒,鲜艳异常。

山中奇花异卉遍布,为何客舍四周要种植这种不起眼的小草呢?这一株跟客舍的那些还略有不同。红珠顶上残花未落,雪白的花瓣细如绒毛,仿佛轻轻一吹便要飘飞。

他蹲下身,凑近观之,花朵微有异香,除此之外别无异状。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去触摸那顶端的花和果实,离目标仅寸许时却突然警醒,猛地收住。

山间草卉众多,其性未明,不可擅动。叶吟风悻悻起身,继续向瀑布边去取水。谁知这一起来后便站立不稳,脑中一阵眩晕。他心知不妙,却已经迟了,只觉四肢沉重,手中木桶滚落,人则失足跌落山问。

他紧咬嘴唇,拼命挣扎着留得一丝清明,下面不知有多深,如果失去控制就这样落下,后果难以预料。好在他自幼练功,身体柔韧,在跌落过程中不住地抓住悬在半空中的树枝和粗藤,虽然手脚无力,却仍然很好地减缓了下坠势头,并保证自己不在坠落的过程中受伤。

不知坠落多久,叶吟风终于接触到地面。他在一瞬间借助一连串翻滚化解掉巨大的冲力,可落地后仍然无法止住下坠,身下是一个陡峭的斜坡,他继续飞快地向下滚去。

视线一片模糊,急速的下坠和翻滚更令他无法看清周围的情形。但他似乎感觉到前方有一处极深的洞穴,洞里堆满了青白的沙石。那里应该是平整的,自己终于可以停下了。

可惜他估计错了。当他以极快的速度冲入石堆的时候,便迅速被这些沙石掩埋了。

他似乎陷入了流沙,被一股不明的力量拉扯着直坠深渊。说是流沙,颗粒却十分巨大,居然比拳头还要大上几倍,几可被称为石块。

只是那些石块远比想象中要轻得多,并没令他受伤,而他带来的巨大冲击倒使得石堆里响起一片碎裂断折之声。眼前一片黑暗,他的手仍在不肯放弃地试图抓住些什么,右手仿佛握住了一块大石头——准确地说,是石头上的两个大洞,手指伸进去,那石头竟是空心的。

叶吟风心中一凛,以小指迅速地探察了一下石头下端,一排整齐而细小的——牙齿!

他心中已完全明了,一扬手将那“石头”抛出老远。

说来讽刺,当日被龙堂镖局的华老太太一杖击落长江之后,他便萌生了学游泳的念头,只是没寻着机会,没想到今天却落进了一条骷髅之河。那些头颅个个都大张着嘴笑着扑向他。在无数骷髅亲热的簇拥下,他划动四肢奋力游动,向岸边游去。

终于,手指触到了坚实的岩块。原来那些骷髅只是密集地堆在一处山洞里,而此刻他终于已经摆脱了它们,狼狈地爬出山洞。

可是,就在他想往回走时,身体却不听使唤地失去了平衡,他又一次沿着山坡飞快地滚了下去。

这一回,他终于彻底失去了意识。

醒来的时候,叶吟风已经身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头上有顶,黑乎乎的,身下一片松软,伸手一抓,满手干草。他这还真是第一次体验睡草堆的感觉,虽然有些扎,但气息却有点清甜。

他爬起来伸展一下四肢,手马上触到低矮潮湿的顶棚,不过全身上下没有任何异状,看来虽然跌得很惨、很怪、很离奇,却没有受伤。叶吟风不由对师父当年的严厉教导心存感激。

顺着光亮走出门去,回头看时,果然方才身处的是一座三角形的草棚,低矮逼仄,仅能容一人存身。棚外的地上有几只竹篓,里面堆满异草, 一位须发尽白的老人坐在一边。

那老人面色红润,精神健旺,手持烟袋,看他出来,微微点了下头,面有嘉许之色:“醒得还蛮快嘛!”

叶吟风绷着一张脸。从山上滚下来又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这种恭维话不听也罢。

那老人将烟袋磕熄之后放在脚边,以下巴指指篓中一株不起眼的小草。叶吟风凑到跟前,伸手指着叫道:“这个——”

就是这个什么?他也不太明确。只觉得自己是惦记上这种草了。

“离远点,还想再晕一次?”老人用烟杆将叶吟风伸过来的手指打开,不紧不慢地道,“血珠草!花香可致人昏迷,血珠果实的汁液见血封喉。我也闹不清你是闻到了花香还是碰过果实,也帮上不忙,坐在这里枯等罢了。此刻你既是醒了,便没事了。”

叶吟风吓得一步跳出好远。原来这叫血珠草。顶上那一点红,真的酷似血珠。自己竟是因为闻了花香所以才会失足,幸亏没有鲁莽到伸手去碰那果实。想到这里,他的身上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此刻,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一直感觉那山居不妥。小小的客舍四周种下那么多血珠草,想想便不寒而栗。

叶吟风心里这样想,嘴里却问道:“这种毒草,老先生采它何用?”

老人抚抚白须,高深莫测地笑道,“一样的草,有人用它杀人,有人用它救人。这种草的草根晒于研碎后是治蛇毒的良药。不仅解毒,洒在身上更可驱虫避蛇,乃山间至宝。”

可以杀人可以救人,那岂不也跟剑一样!叶吟风忽然笑起来,这草还有点性格嘛,笑到中途脸色却陡然一僵,伸手往腰侧一摸,剑呢?

他低着头迅速查看了一下身体四周,什么也没有。顾不得老人的目光,他转身一步又跨回草棚内,可已不抱什么希望。经过那么长的一段坠落翻滚,剑还在身上的可能性几乎是零。

没有。果然没有!

看来他得去回访一下那堆骷髅了,上一回甚至没来得及好好看过它们,真是失敬。

“别找了,你的东西在这里!”老人在棚外喊。

“真的?”叶吟风喜出望外地一步蹿了出去。

就见那老人手上挂着一条粗粗的金链,黄澄澄的,底下系了块足有衙门腰牌那么大的玉。一大串金镶玉合起来,要多俗气有多俗气。

叶吟风呆住了:“这是——”

老人无心解释,伸手指着棚内:“你要取的东西就挂在里面,六七十年了。设有人动过。”

虽然完全不明白老人在说什么,叶吟风还是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去,在黑乎乎的草棚里扫视一遍。干柴木片筑成的墙上只挂了一样东西,一只足有西瓜那样大的海螺。这东西在海边算不得什么,不过在这山里,却是件稀罕物,不知道挂在这里有什么用处。

叶吟风已经彻底晕头转向了。他什么也没碰,空着手回到老人身边:“老先生,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不是来取东西的。”

他一向不善于同上了年纪的人打交道。他认为他们老眼昏花、张冠李戴。爱教训人;他们则觉得他幼稚任性,竖子不可教也。不过这位老先生可是救过他的人,起码的客气还是要有的。

老人异常固执,语气有些发火:“我没有认错人,那就是你的东西。在我这儿放了七十年!”

“您看我有七十岁?”叶吟风已经受不了了。

“你是说我老糊涂了么?”老人气得直跺脚,“那是你祖宗留在这儿的!你既为人子孙,就得替他取回去!”老人见叶吟风还站着不动,便捡起脚边的烟管在地上敲击两下,“还不快去取!”

这回算是遇上胡搅蛮缠的祖宗了。叶吟风无法,只得返身回去取下那只海螺,出来后装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哭笑不得地问:“老先生,我祖宗为什么要把这东西留在您这里?”他从记事起就只知自己是个杀手,身世来历一概不清,捡个便宜祖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唉,说来话长啊……总是他背信弃义!”老人摇摇头,一脸鄙视。

“啊?他做了什么对不起您的事?”

“那倒没有。”老人侃侃道来,“有一日也在这草棚边,我遇到三人,打头那个就是你祖宗,算来应该是你太爷爷吧,其余两个是他的随从。”

故事其实并不复杂。当时叶吟风的“太爷爷”专程回山里寻找失散多年的亲人。那时候,传说前面山崖上有个年轻的单身女子开了间客舍,引来无数狂蜂浪蝶。太爷爷几人一听,也跃跃欲试,决定晚上要上那处投宿,试试运气,临行前却将这只大海螺留在采药人的窝棚里,说好隔日来取。结果一放便是七十年!

其实在当地人看来,那间客舍有些不干净,一向是去的人多回的人少,惹得谣言纷传。

叶吟风心里一沉。那间客舍……昨天第一眼就感觉那地方有些蹊跷,现在这种不祥的感觉似乎更加清晰了一些,不过他仍旧没兴趣探究,只想着快些回去找剑,顺便把方野给捞出来。希望他还有命在。

老人摇头道:“你太爷爷他们想必也是有去无回了。唉,上了年纪也不熄火啊!”

叶吟风脸色突然变得一片煞白:“上了年纪?那他_…我太爷爷当时多大岁数了?”

“比我年纪还大,总有六十多吧,生得极是富态,像个大财主,脖子上挂着一条比藤条还粗的金链子,让人想忘都忘不掉。今日我一看见你手上缠了这条金镶玉的链子,便知道是当年的人来取这只海螺了。”

“我手上……”叶吟风说了一半,把问题吞回肚子里。他想起在黑洞中的那只骷髅。脖子大概被他拽断了,脑袋也给他扔了,不想这条金链竟缠在自己的手腕上。

“怎么?”老人见他欲言又止,忍不住追问。

“没有没有。”叶吟风的情绪有点低落,这个白塞给自己的太爷爷竟是个烂人,“我只是觉得我太爷爷忒不是东西了!”

“话是这么说,可是不该由你说!你这孩子怎么乱骂先人呢?”老人一边教训他,一边伸手将那根死粗、死沉、死俗气的金链塞进他手里。

叶吟风手里已抱了一只死沉的大海螺,怎肯再拿这个?恭敬道:“这个就送给您了,谢谢您七十年来不辞辛苦地保存我们家的宝贝。”

“不行!只是借我这里放一放,我又没出什么力,怎么能收这么贵重的东西?”老头似是受了羞辱般,脸都气红了。

“我一定要送!”

“不行!”老头扬起手中的烟袋,竟是要打人,“我们山里人穷,眼皮子却不浅!你给我拿走!拿走!”

4骷髅洞

方野站在崖边,眼睁睁地看着凝烟摸索着越走越近,不由心惊肉跳:面对这样的一个娇弱女子,他甚至无法拔剑相向。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大概普通人面对自己不能明白的事物,都会紧张。

他被堵在这种升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地方,因为怕被发现,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急得满头是汗。正不知如何是好,左腿突然一麻,小腿肚上被什么东西击中,正打在麻筋上,又准又狠,令他几乎站立不稳。

他是面向凝烟背对深谷站立,击中他的东西必是从背后所发。

回头看时,却见叶吟风远远、小小地站在崖下,一会儿猛招手让他下去,一会儿又朝上一通指指画画,好半天才弄明白他是在指挂在树上的水精剑。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让老子替他取剑!”方野心中暗骂。乍一见这小子没事,他的心中竟是一阵轻松,也不觉得眼前的形势有多么麻烦了。可还没来得及高兴,却见叶吟风另一只手里正握着什么向上瞄准。

方野登时头皮发麻:“什么意思?”

说时迟那时快,又一枚石头飞上来,方野一阵手忙脚乱,险险避开,正要骂人,却见叶吟风毫不气馁,一扬手又是一块,这一回正好击中刚才那条腿的腿弯。方野再也站不住,一个后仰倒栽下去,在空中惊魂未定地一瞥,叶吟风还指着那把剑乱蹦乱跳。

“混账!”方野恨不得飞身下去杀了他,可偏不知怎么的,在空中脚一勾,竟将水精剑稳稳地给勾了下来。

他落地的时候比起叶吟风早上可要顺利太多,因为有人助了一把,没受什么罪,轻轻松松就停住了。

方野一骨碌爬起来便朝叶吟风扑过去,死死扭住他的胳膊,正要好好招呼,突然看见叶吟风的左肩上挂了只又大又沉的海螺。

他一松手,一把抢下海螺,眼睛瞪得像对铜铃:“这是哪儿来的?”

叶吟风却在抬头看天。这地方离瀑布不远,水声遮盖了两人的声音。凝烟在上面摸索了好一阵,终于死了心,无功而返。

待凝烟走远,叶吟风才得意道:“还不谢我?救你一条小命!”

方野张大了嘴:“你救了我?”他气哼哼地把海螺举到叶吟风面前,“快说,这是从哪里弄来的?”

“我太爷爷留给我的。”

方野登时像炸了毛的猫:“你说什么!你哪里来的太爷爷?”哪怕说是偷的、抢的、天上掉的、水里捞的、坟里盗的,甚至树上长的,都比这一句更靠谱。

叶吟风字正腔圆地再次回答:“是我太爷爷留给我的!”他有一种天真而又傻乎乎的气质,说话的时候眼神一清见底,没有一丝闪烁,就像学会撒谎之前的孩子。如果只看脸,大概没有人能够不相信他。问题是他说出的话却是格外离谱,那张脸再有说服力也白搭。

“哦!”方野强压一肚子火,点点头,匀了两口气,再三告诫自己:犯不上跟他生气,原本就是个不着二五的混蛋!他只得顺着叶吟风的话问,“那你太爷爷呢?”

叶吟风朝背后的山洞偏了偏脑袋:“还在里边呢。”

方野回头。身后是一个黑乎乎的山洞,大张着口,探头看时,里面堆满了白花花、圆乎乎、大馒头似的东西。他心中一惊,收回视线,就在自己坐着的洞口低头一看,这地上哪儿是石头,一根根一块块,全是白森森的骨头。

这么说,刚才叶吟风用来扔自己的东西,也是这个?

且说方才叶吟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摆脱了老神仙的纠缠,脖子上套着金链子,胳膊上挎着大海螺,一步一步找到了骷髅洞。在骷髅中间又游了一回,没发现他的宝剑,于是继续往回找。正当他抬头看悬崖的时候,却见方野战战兢兢地站在上面,凝烟却状似疯魔,步步紧逼。自己的剑则悬在方野脚底悬崖伸出的树枝上。

于是他二话不说,捡起一块顺手的骨头就扔了出去,意图来个一石二鸟。最后虽然连扔了三骨,不过二鸟还真是给他弄下来了。

方野面对满坑骷髅,面无人色。叶吟风如愿地找回了他的宝贝水精剑,心满意足,向方野轻松解释道:“想必都是上面那位大姐的杰作,或许应该是大娘、祖奶奶、狼外婆。我猜她足有一百二十岁了!”

“为什么说她有一百二十岁?”方野四肢发软,竟比昨日大病的时候还要虚弱。其实他并不是不相信这种说法,实际上,看见定情结触手成灰的时候,他就隐隐明白了些什么。

——那是时间。

这世上能够使一切灰飞烟灭的,唯有时间。

可是明白归明白,他仍是接受不了。

叶吟风正色道:“告诉你吧,这山上的人都快成了精,没有一百岁以下的!”说着又想起那位采药老人,蛮横得就连他也只能甘拜下风。

又是这样!方野气得全身发抖,一把揪住那只硕大的海螺:“胡说八道!这东西你到底从哪儿弄来的?给我说明白一点!”

叶吟风终于被这副咄咄逼人的口气惹毛了,沉了脸不悦道:“我凭什么告诉你?你倒是说说看,为什么会被人追杀?你不是对人家动手动脚,做了什么缺德事吧?”

一想起先前跟凝烟发生的事,方野老脸发红,随即一想自己根本没做亏心事,便发狠道:“你再不给我说清楚,别怪我不客气!”

“好哇,谁怕谁!”叶吟风抓起水精剑便跳起来。

“你、你的剑还是老子给你取下来的!”

“你的命还是我救的!”

场面一时僵住。

方野走到洞口,伸长脖子看看洞内挤得满满的骸骨,半晌,颓然坐倒,无力地问:“你是说,他也在里面?”

“谁也在里面?”叶吟风莫明其妙。

方野简直要发炸:“你太爷爷!”

“哦,是的。就在里面。”

“哪一个是?”

叶吟风顿时面露难色,又伸手摸摸几乎将脖子压断的金链:“若还挂着这个时,尚可辨认,”说着扭头看了一眼洞内,又摇摇头,丧气道,“如今,泯然众人矣!”

“那他又是怎么将海螺交给你的?”

“唉!”提到那位采药老神仙,叶吟风先大叹了一口气,这才慢慢地将自己方才的奇遇一五一十地道了出来,又不解道,“你为何对我太爷爷如此感兴趣?”

方野手捧海螺,没好气道:“你那个太爷爷便是凝烟所等的丈夫!”

轮到叶吟风傻眼了:“你开玩笑!”

方野恶狠狠地瞪他:“我会有心情跟你开玩笑?你该高兴才对,又多了个年轻美貌的太奶奶!”

他想起凝烟苦苦守候的丈夫,想起她为求丈夫的消息竟不惜以身事人,想起那枚灰飞烟灭的定情结,最后目光落到那只沉甸甸的海螺上……忽然长叹一声:“刘信之,你终是有信还是无信呢?”

“你说谁?”。

方野气冲冲道:“就是你太爷爷的名字!”

“不会吧?”这事情离奇到连叶吟风都接受不了,“这老不羞放着正事不做,先跑去调戏自己的老婆,结果倒被老婆给杀了?”

两人所掌握的情况这时总算汇在了一处,总算整合出一个大致的脉络。这时天都黑了。

方野努力梳理着线索。

“她等候得太久,害怕容颜变老无法与丈夫相认,又苦于无赖纠缠,所以便不断地杀人,夺人元气,达到驻颜的目的。可是邪功终是有害的,到头来她容颜未变,眼睛却瞎了。所谓逃出师门,怕是因为修炼邪功,被逐出师门吧。”叶吟风此时也不再抬杠,在一旁不住地点头。

方野继续道:“人算不如天算,本是害怕丈夫回来后认不出自己,可是已经变老了的丈夫却再也辨不出年轻的妻子,反倒起了色心,最终送了性命。夫妻见面不相识,到死也没有相认。唉!”他再次趴到洞口,小心翼翼地向内张望,叹道,“竟然杀了这么多!”

叶吟风也啧啧道:“也没什么,就算一年杀十个,杀了一百年,得有多少人?”

这些骨殖并无恶臭,说明已经死了很久。看来,她已经很久没有杀过人了。

这些人大概都是为寻花问柳而来,死了也并不算什么值得伤怀的事。听到凝烟讲述的故事后,方野曾不止一次地想象刘信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值得一个女子年纪轻轻即放弃红尘,死心塌地地等候。可叹他的承诺全都没有兑现。

——他没有练成绝世武功,也没有将妻子放在心上,只顾自己在外逍遥快活,年复一年,任凭她在山间消磨了红颜。到老了,他才记起妻子,最后本是专为寻妻而来,却仍戒不掉恶习,终于落得抛尸深山的下场。真正令人痛心的是凝烟竟然看错了人。她若知道自己已铸成大错,将会情何以堪呢。

叶吟风伸脚将一只枯骨踢飞,指点道:“所以这些家伙个个都活该,通通都该死!”

方野突然想到先前凝烟投怀送抱,自己若有半点把持不住,恐怕也要葬身此地了。他摩挲着手中的海螺,叹道:“可是说到底,这只海螺他总算是带回来了。”

“我有点不明白,”叶吟风问道,“他为何将这东西放在采药人的窝棚里,不随身带着?若是凝烟发现海螺,不就能认出他了么?”

方野沉吟道:“这大概是因为,他也知道自己做的是肮脏事,不想玷污了给妻子的信物吧。”他一阵感伤,那刘信之若是心无旁鹜,一归来便吹响这海螺,这故事恐怕就是一个花好月圆的结局。

叶吟风夺过海螺,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终是无处下嘴,只好求助于方野:“你会吹么?”

“这还不容易!”方野接过,将螺嘴凑到嘴边,却又放下,“这个,是不可乱吹的。”

一客舍回不去,两人只得在骷髅洞旁窝了一夜,在这样的地方自然睡不着觉,俩人看着满天星星各想各的心事。

方野忽然长叹一声:“她丢了定情结,心里不知道多急呢!”

“你个色鬼,还在想着我太奶奶!”

方野简直难以置信地盯着叶吟风:“你倒是潇洒,还当真认他们做了太爷爷、太奶奶了?”

“这有什么?我是不是真的姓叶还是个问题呢。我们家还有个最绝的,出去一趟便认一个爹。人家吕布才三姓家奴,他的爹,百家姓都快占一小半儿了。姓张的爹最多,有五个!”一想起那个满世界认爹的家伙,叶吟风显得开心不已。

出去一趟是指出去杀一次人吧?方野默默地想。这样一些小孩子,到底是可笑、可怜还是可悲?

叶吟风突如其来地闷声问道:“你们中午吃的什么?”

“什么?”方野好一阵好反应过来,没好气道,“什么也没吃,原说等你回来一起吃的,后来我就被吓跑了。”

“我也是,一早起来什么都没吃,现在快要饿死了!你身上还有没有核桃?”

“没了!”昨晚自以为到了客舍便不用再为食物发愁,便将那些烂核桃全扔了。想到这事方野就丧气,不过更令他觉得不可想象的是旁边这人,他到了这种时候竟然还能想着吃的!

这件事从头到尾,叶吟风都是一种置身事外看热闹的架势,脚下这么多头骨对他来说也只如同树上掉下的烂果子。凝烟杀人至少还有个理由,可是叶吟风跟他们无冤无仇,却也连半点恻隐之心都没有。

想到这里,方野突然问道:“你杀过多少人?”

“嗯?”叶吟风似乎没有准备,想了一下才答道,“没数过。一二十个吧,当然没这位太奶奶这么能杀。”

“好像还没有我多嘛!”方野不以为然道。他的情况有所不同,那是在战场上杀人,对阵时一天之内便有可能杀掉数十人。可是他依然做不到像叶吟风那样视人命如草芥。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我只是很佩服你,躺在骷髅堆上还能想着吃的。”

叶吟风“切”的一声:“不管在什么地方,该饿总还是会饿的。旁边有死人便不吃饭了么?”

“我吃过,可还是会恶心!”方野狠狠道。他也曾经坐在死人堆里吃过饭,那时如果不吃,下一个死的便是自己。只是从那之后,再细微的血腥味他也能闻到,也会令他坐立不安:“那是非常时期的非常之举,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不会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

“你说什么过去了?”

方野翻身坐起。什么过去了?他突然意识到这正是两人的区别所在。他虽然决定从此要过一种仗剑江湖的生活,可是剑客生涯到底是什么样子,却仍然只存在于想象中。他自然不会明白一个杀手的生存状态。对他来说,只要下了战场或是收了剑,便可恢复普通人的身份,殊不知真正的杀手就像一柄离鞘之剑,对他们来说,一切都不会过去,永远没有享受安宁的那一天,只有死亡才能使他们真正停顿下来。

或许真正幼稚的那个,是自己吧。

方野头皮一阵发麻。想着崖上的凝烟和身边的叶吟风,两个给人的感觉都是纯洁而且无害的,可实际上却都是满手鲜血。他不知道自己更害怕哪一个。

天色一亮,叶吟风就推方野起身。

“我已经找到路了,采药人的草棚背后就有一条路可以下山。不过我们还得先从这旁边下去。”他指了指骷髅洞。

方野一阵迟疑。

“你怕了?这有什么,谁死后不是这个样子?谁吓谁呢?”听他那副满不在乎的口气,似乎要骷髅们见了他转身便逃才称心。

方野沉默了一会儿,却坚定地摇摇头:“我要回去一趟!”

“什么?”叶吟风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昏头了?”

“我们走了,凝烟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我们走我们的路,她杀她的人。有她在,也让那些花花肠子们长长记性,便宜不是白占的!”

方野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愤怒。

“你还要让她像那个样子等多少年?让她继续活得像一个山间的妖怪?”

叶吟风有点发呆:“反正已经都变成妖怪了,还能再变回来不成?反正她又没有杀错人!”

“什么叫没有杀错人?杀对杀错岂是你可以评判的?”方野怒气冲冲地指着洞内,“这里面很多人可能都只是一念之差!像她丈夫,本是为寻妻而来,却在自己妻子手中葬送了性命。她若是知道,也会认为自己没有杀错么?”

方野越说越火:“你或许已经不拿凝烟当人看,可她却只是一个可怜的女子。若没有她照顾我,我已病死了!不管活了一百岁还是两百岁,她仍只是一个痴心等待丈夫回家的妻子,和普通女人没有分别!她已经受了一百多年的煎熬,还要受下去么?”

“这个何劳你费心?就算外表只有二十岁,可实际的岁数是不会变的。她应该也拖不了多久了,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再说你壮得像头牛,病了还能吃那么多饭,怎可能病死?”

方野懒得与他纠缠,只劈手抢下那只海螺:“我和你们不一样!你们可以随处认爹认爷爷,视人命如同玩笑,我不行!就凭她昨晚照顾过我,这东西既然到了我手里,我便不能装作没看见!”他盯着叶吟风,冷冷摇头道,“我不知你是太糊涂还是太聪明,你师父教你武功,难道真的只为让你杀一人赚五两银子?”

说完,方野再也不理睬他,自顾自向山崖脚下走去,试探着扯动攀在崖边的粗藤,寻找可以上去的途径。

叶吟风呆呆瞪着他的背影,又气恼又委屈,脸上神情阴晴不定。他挨的骂多了,早就练得刀枪不入,可像这样挨骂却还是第一次。他并非完全不明白方野在生什么气。这种事到处都是,有什么稀奇?至于生那么大气么?那女人简单点说就是九个字——很倒霉,发疯了,乱杀人。没办法,世道就是这样,他只能接受,必须接受,因为他无力改变。

5望夫崖

尽管昨天发生了离奇的变故,清晨的客舍内仍是一片平静。四周薄雾轻笼,犹如仙境。

都说人在失去某种感观之后,其他的感觉会加倍的灵敏。方野现在就体会到了,因为他刚刚来到篱笆前,还未有机会迈进去,凝烟已经发现了。

她仍穿着昨日的青衫素裙,孑然立在院中,似乎就这样枯站了一夜。她在等待,虽然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

“你好大胆,竟然还敢回来!”

方野当场僵住了。他像献宝似的特地捧了那只海螺回来,到了跟前却不知该说些什么。难道告诉她,你丈夫回来过,可是你杀了他,他的骸骨就堆在瀑布下的骷髅洞中?

凝烟脸上现出一丝不可捉摸的笑意:“你还想要什么?昨日那副坐怀不乱的样子,全是装出来的么?”她的声音突然柔和下来,却有一种阴惨惨的味道,“无妨,只要还我定情结,奴家任你处置。”说着,一步一步走向方野,双手向前伸展着,一副投怀送抱的姿势。她的手极柔极美,十指尖上鲜艳欲滴的红色看得人意乱神迷。

方野未料到再度见面竟会是这种情景,一时手足无措,僵在原地。

凝烟慢慢走过,双臂已几乎可以揽住方野的脖子。

“你的东西在这里!”身后突然有人高呼。

凝烟和方野都没预料到还有人会来,两人都向声音的方向紧张地望去。

方野扭头看时,周身陡然升起一股恶寒,这股寒意并非来自眼前的凝烟,而是来自身后的叶吟风。

他并非没有见过叶吟风杀人,但那些时候叶吟风都只是仓促应对,对方技不如人,方才死于水精剑下,可他这还是首次见到叶吟风在动手前便透出杀意——森然不动,腰侧的剑似乎已经跟人化为一体。

只见叶吟风将手中的什么东西奋力一掷,东西虽小,却也带出一道细微的风声。凝烟闻声而动。那东西掷得虽猛,却是见高不见远,遥遥地仍在叶吟风头顶上。凝烟一跃而起,掠过方野,直扑上去。

此时她的心中只有丈夫留下的定情结,全然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待她伸出手去抓牢那东西时,掌心的感觉却告诉她,那只是一枚普通的石子。

受骗的感觉再度袭上心头。凝烟顿时怒不可遏,在半空调转身体,两手箕张,向叶吟风头顶狠狠抓下。

就在这一瞬,水精剑毫无征兆地在空中画过一道圆弧,半空中如同展开一道白练,精光闪过处乱红飘飞,似是漫天花雨洒落。只听凝烟一声惨叫跌落下来,右手抽搐着缩于胸前,衣裳顿时染得一片血红。

断落的五指拖着长长的血尾犹在空中翻腾,通红的指甲犹如染血的花瓣。

“混账!你做了什么——”方野几乎红了眼,伸手从背后抽出自己的剑,硬生生挤入两人中间,以身体护住凝烟,一剑劈向叶吟风。

叶吟风早有准备,一个矮身竟从方野胁下穿过。他丝毫不受干扰,目标明确,又是一剑画过,血光再现,凝烟滚倒在地,双手抱在胸前,惨呼不止,左手五指也尽被斩落。

“你——”方野目眦欲裂,几乎要扑上去拼命。叶吟风却轻轻一抖衣袖,将十根断指拂作一堆,脚尖轻轻一点向后退出很远,冷冷道:“忘了告诉你,指甲便是她的杀人利器,那上面涂的是血珠草的汁液,见血封喉!我若来迟一步,你也得去填那个骷髅洞了。”

方野登时明白过来,但见凝烟的惨状,仍是止不住的心痛。他蹲下身抱起凝烟,向叶吟风怒喝道:“我的事何用你管?你给我滚开!”

叶吟风只是冷笑:“你说她仍是个普通女人,可是要做回普通女人,就必须先拔去她身上的毒!”

“她怎么样不关你的事,我怎么样也不关你的事!不要逼我跟你动手!”方野头一次对救了自己的人生出这么大的怨恨。他知道叶吟风没有做错什么,可是这一刻,他真的恨透了他!

叶吟风此时倒平静下来,语气还是一样的冰冷:“我正好也不想管了。我看你怎么做!”

方野紧紧按住凝烟,撕下衣襟缠住她流血的双手。鲜血不一时就将布条染透。

“我是来给你送信的。你丈夫他回来了。”

凝烟突然间停止了挣扎,十指之痛仿佛瞬间消失,她睁大失明的眼睛:“你又骗我!”

方野摇摇头,脸上满是泪水:“我没有。你知道这是什么么?”他将海螺递到凝烟残缺的手中,“这就是海螺。你丈夫与你的约定之物。他回来之时,会吹响海螺,向你报平安。”

海螺沉重而冰冷,虽然经过几十年,里面还残留着海的气息。凝烟一开始还不相信般瞪大眼睛,却又急切地接过海螺,用双手紧紧捧住,因缺了手指无法抚摸,竟将海螺移到面前,用脸颊久久地摩擦着。坚硬多刺的外壳立刻把她的脸上划出一道道血印,她却浑然不觉。

“这真的是海螺么?可是它为什么不响呢?”

“它会响的。”方野接过海螺,凑到嘴边,气运丹田,呜咽之声顿时填满了整个山谷。一时群山应和,白云侧耳,飞鸟雌伏,野兽驻足,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那如泣如诉的声音。

凝烟静静地听着,如痴如醉。

直到螺声消失许久,她才轻声怆然道:“他终于回来了,可是我却无法做他的妻子,我已经失身于很多人了。”

方野想起骷髅谷中的累累白骨。他不知道凝烟是何时开始杀掉第一个人的,想必她也曾受尽欺凌,最后终于忍无可忍。

“那不是你的错。那些人也都该死的。”

凝烟轻轻摇头,眼中坠下泪珠:“我罪孽太深,杀了很多人……”

“杀过人的手指已经斩去,现在的你是干净的。”方野说着,喉中却是一哽。突然想到刚才叶吟风完全可以一剑杀了凝烟,他却选择了最危险的做法。那尖利的指甲只要稍有触及,死的便是他。这人不只将别人的性命看得轻贱,他最不在乎的恐怕还是自己的命。

现在,叶吟风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安静得简直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方野忽然很想回头看一眼,叶吟风在做些什么,又在想些什么,凝烟却突然抓住了他的衣襟,痛哭失声:“他回来了,可是我已看不见他!我无法面对瀑布下的尸骨,所以把双眼刺瞎了!”

方野心中剧震。原以为她的眼睛会瞎是因为邪功所致,想不到竟是因为她无法承受罪恶感,自己刺瞎的。

他心中一片苦涩,只得勉强安慰道:“他不会在意的。”

“我现在是不是老得不成样子了?”

方野蓦地一惊。刚才的红颜突然间已染上了斑斑霜雪。在她身上,时间一度凝滞不前,而此时百年光阴却在一瞬间从她的肉体上呼啸着辗过。如墨的发丝一丝丝、一缕缕变成白色,直至变成一片雪白;脸上肌肤渐渐干涩,失去了红润和弹力。只有她的双眼,仿佛被重新注入了生命般,不再一片空茫,竟又生动起来,明艳夺目,重现神采。

方野默默看着她的变化,却丝毫不感到害怕,反而由衷道:“不必担心,你很美!”

果然,不论活了一百年还是两百年,她仍只是一个痴心期盼丈夫的妻子。

凝烟挣扎着站起来:“我要去接他。我把客舍开到望夫崖上,就是为了早一步见到他!”

这里真的就是望夫崖?方野震惊地看着四周。难道十几天前老樵夫指的路并没有错?

“再吹一遍给我听好么?”凝烟双手将海螺捧到方野面前,轻声请求。

螺声再度响起时,凝烟已经向那条被深草填满的小路飞快地奔去。

方野猛地想起什么,扔下海螺,紧追而去。

可惜为时已晚。小路的尽头,陪伴着连理枝的只余一个断崖,下面是万丈深渊。凝烟的脚步没有半点迟疑,一路欢快地飞奔过去,直到坠入深谷。

一百年,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当年的望夫崖早已路断,被削成千仞绝壁。凝烟的记忆,为他们指路的老樵夫的记忆,却都还停留在很久以前。一。从断崖望下去,只有她的白发在风中飘荡。

方野呆呆地立在崖边。

到最后,他也没有告诉凝烟,她已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丈夫。她没有给他机会,他也说不出口。

或许,他只是编造了一个谎言。他想起骷髅洞中的刘信之,这对夫妻到死也未能相聚,一个山阳,一个山阴,他们之间隔了整整一座山。

这就是他想要的结果?由他亲手为这件事情做个了断,到底是为了她好,还是只为让自己安心?

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将手中的海螺抛下去。

“你该不会也想从这条路下去吧?”叶吟风不知何时跟了上来。

方野回过神来,长出一口气。刚才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似乎也随着凝烟一道消逝在山谷间。他觉得浑身的力气都已被抽尽,只能求饶般颓然道:“这个时候你能不能不要惹我生气?”

叶吟风小心地看着他,担心道:“你想干吗?”

方野几乎失笑,他的样子像是要跟着寻死吗?“或许我该照你说的一走了之。那样的话,至少到现在她还活得好好的。”

叶吟风难得地严肃起来,默默看着凝烟坠落的地方,良久才说了一句话。

“那不叫活着。”

至少在最后那一刻,她重新做回了人。

6尾声

“一早你不是说要走么,怎么又跟回来?”

“我来找点吃的,顺便看看你死了没有。”

回到客舍,两人又开始打嘴仗。

叶吟风从廊下取来凝烟留下的两只竹篓,一只递给方野,吩咐他牢牢掩住口鼻,手上裹上几层厚布,然后去将篱笆下的血珠草全数挖出来。

“仔细点,不可伤了根,我要拿去送人!瀑布旁边还有一棵正开着花的,不要忘了!”方野蒙他救了一命,嘴上虽不肯说个谢字,倒也心甘情愿被使唤一回。

他自己则一头扎进厨房,很快便搜刮出半篓食物。他果然没忘记自己的目的。

临行前,方野用剑砍断了客房四周的立柱,房舍顿时倒塌,房顶直直扑落下来,盖住地面。将来这里会重新生出绿树青草,那时便真的会掩盖一切。

没有关系,这山中永远不缺时间。

望夫崖已是此路不通,两人不得不再度打扰那些枯骨,从骷髅洞旁借道而过。愿它们也从此安息。

到达草棚时,两人又遇见了采药老人。这一回老人没有再推辞,十分高兴地收下了满篓的血珠草,又回赠了一些血珠草根研成的药末,给他们驱蛇防虫之用。

这一路虽然艰辛,可是现在已得到了不少食物,还收获了死粗死粗的一根金镶玉大链子,虽说难看点,却十分值钱,倒也不虚此行。

方野将老人拉到一边,小声问道:“老神仙,您今年高寿?”

老人咧开牙齿七零八落的嘴,笑呵呵道:“我也记不清了,不过我老伴说她早过了一百岁,我比她还大几岁,你算算该是多少?”

方野吓了一跳,“我的天!这山里还真的没有一百岁以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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