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本站能运行下去,就支持下➤➤

救世主

+A -A

作者:李亮

契子

地上有血。

一小摊与泥土混成黑红色的血渍中,泡着一颗黄白色的牙齿。绿头蝇嗡嗡叫着盘旋其上,发出喧闹的声音,隐隐令人不安。

二百多个乡民瞪着眼睛,默默围成一个半圈。正午的阳光下,他们的眉毛上凝出一粒粒汗滴,而半张开的嘴却干燥爆皮,没有一点儿水分。他们肤色黝黑,眼白惨青,看着丁家门楼上吊着的两个人,被悲愤重重压住。

那两人也与他们一样,黑而瘦,臂上的肌肉又长又硬,手上青筋暴起,老茧横生,都是土里刨食的庄稼汉子。这时,两人被浸水的麻绳吊起至半空,神志不清,身体微微摆动,赤裸的上身鞭痕纵横,血水浸湿了裤腰,已不知挨了多少打。

“你们这群讨打的贱货,”丁大少用手乱指,“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话?你们种我家的地,吃我家的饭,注定就是我丁家的奴才!在我的面前没有你们说‘不’的份儿。”

他大马金刀地坐在门楼旁、槐树下的太师椅上,一左一右陪坐的是他的两个护院武师——冯师傅、贾师傅。

槐树枝叶茂密,冠盖如伞,遮下好大的一片阴凉。丁大少穿一身雪白的长袍,一边呸呸呸地吐着茶沫子,一边挑衅地望着人群。两个下人服侍左右,左边的一手打伞,一手打扇。右边的单手托一个托盘,盘里有冰块、茶壶、鼻烟、手帕。丁大少喝一口凉茶,右手托杯一转,右边的下人便伸手接过空茶杯,利落地再递上一块手帕。

丁大少拈起帕子,摁一摁嘴角道:“别以为我年轻,就想糊弄我!怎么了?老爷子不在了,你们的事儿就多起来了!年景不好?没饭吃?减租?他妈的,你们要吃饭我就不吃饭么?胆大包天敢来和我谈条件,好,那我就和你们好好谈一谈!”言罢,他信手把帕子一抛,“再打!”

洁白的帕子飘落在地上,风一吹,便滚出了树阴,被阳光一晃,自得耀眼。青衣的家丁答应一声,从水桶里拎出浸得韧硬的牛皮鞭,上下打量已失去意识的两人,寻找下鞭的所在,手中将皮鞭折了几折,拉得“啪啪”直响。人群顿时惊慌地发出一阵意义模糊的骚动。

“今天,我就把这两个带头闹事的打死在这儿——怎么样?”丁大少抬起眼来,目中凶光四射,森然喝道,“全都给我跪下!”

围观的佃户们咬着牙,纷纷侧过头去。皮鞭打在那两个出头请命的代表身上,同时也打在了他们心里。再打下去,两人就算不死,也都废了啊……终于,第一个人跪了下去。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丁大少的命令由近而远地得到执行,人们像镰刀砍过的庄稼,矮了一截。

丁大少不由放声大笑:“不谈了?不减租了?认命了?再告诉你们一遍,在丁家集,有我在一天,你们就一天别想翻身!没有钱,就拿粮来顶;没有粮,就拿东西来顶;没有值钱的东西,就卖儿卖女、倾家荡产吧!实在什么都没有,老子就当花钱打了水漂儿,打死你们过过手瘾!”

正在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马蹄声旋风般由远而近,打断了丁大少的训话。七匹如风快骑瞬间出现,见到槐树下的这场戏,一起勒住缰绳。

“看什么看,滚蛋!”对这些外乡人,丁大少从来都不屑客气。

马匹烦躁地喷着鼻息,原地兜转。骑手们沉默着勒紧缰绳。他们在太阳底下,面目被白亮的阳光晃得有些模糊了,可是单看穿着,也知道都是些有身份的人。

冯师傅站起来,拱手道:“几位朋友,家务事,不劳费心。”

骑手们仍然没人说话。丁大少的威吓和冯师傅递来的梯子,他们好像全然不放在眼里。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最当先的那一骑身上。

那人轻轻跳下地来。他又瘦又高,像一根竹子——一根弯曲的竹子。他的腿细而长,严重的八字脚一前一后,大叉着撇开,生着一条水蛇腰,整个上半身都向前探出,而他的脖子又在此基础上,再次伸出。他的肩膀向后拢去,两条长臂都是上臂贴紧身侧,而前臂却微微叉着。这个怪异的姿势使他看起来,有点像正在冲向对手的斗鸡。

“站住!”家奴们凶神恶煞地吼叫着。

那个人停了一下,不耐烦地转了转脖子,又继续向前。

操鞭的家丁正打得卖力,鞭子挂定风声,雨点似的落在那两个佃户代表的身上。跪着的佃户们有人哀求住手,有人低声啜泣。而那个像斗鸡的人,则大步穿过人群,来到丁大少的面前。

“抓住他!”冯师傅伸手拦去,手推在那人肩膀上,森然道,“朋友……”可是突然间,他身子一震,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老冯!”贾师傅吃一惊,刚想站起来,一抬头,却迎上了那人的视线。

“咔”的一声,贾师傅重重坐回竹椅,竹椅崩碎。他整个人顿时摔倒在地,身上被竹篾刺伤,也浑然不党。

那人抬起一条长腿,一脚蹬在太师椅的扶手上。他的手肘撑住膝盖,整个上半身伏下来,几乎是鼻子贴鼻子地瞪着丁大少。

他的头发乌哑哑的,没有一点光,也没有结髻,大部分垂在颈后绾成一束,而两个鬓角却打出两条小指粗细的麻花小辫,看上去怪异非常。

刀条脸,鹰钩鼻,几乎深不见底的眼窝,两点鬼火似的眸子,薄成一线、几无血色的嘴唇——丁大少被他整个堵在太师椅里,动弹不得,不禁毛骨悚然,结巴道:“你……你干什么?”

“没用。”“什……什么……”

“你这么打没用的,”那怪人阴惨惨地说,“你到底是在吓他们,还是在激发他们的怒气?这种只伤不死的打法,他们今天一时顺从了你,明天只会加倍地反抗!”“什……什……”

“要想立威,要想让人真的怕你,”那怪人露齿一笑,“要想让人再也不敢反抗你,除非一举把他们彻底打垮!”他伸手指点,“这两个人,打什么打,直接杀掉!”他的手指离开那两个代表,开始在人群中乱点,“这个、这个、这个,什么都不用问,直接杀掉!”

“杀了五个人之后,你再问这些人服是不服。他们一定答‘服’。别信,再杀五人。再问服不服。他们一定气疯了,叫‘不服’。太好了,再杀十人!服也杀不服也杀!这个时候他们一定都吓傻了,不用问他们服不服,直接让他们再推选出五个来挨刀。杀了二十五人之后,直接散了,各回各家。我保管你在世一日,再也没人敢在你面前说个‘不’字。”

丁大少完全傻了。那怪人则撤回腿来,慢慢向后退去。

“要想立威,必须得狠到底!”他摊开两手,有点陶醉似的得意,“反骨是种大毒草,发现了第一株,一定要连根拔起,烧成灰,扬在风里!”他“嘎嘎”笑着,回过身来,往远处摇摇摆摆地走去。走着走着,伸出一只右手,翻掌向天,伸个懒腰。丁大少和佃户们沉默对视,一时间无人说话。

缘尽了

义贞牌坊下,李响面色惨白,眼中一点喜怒也无,只是静静地望着高天。唐璜原本低着头,这时猛地抬起头来,几乎怀疑自己刚才听错了。

叶杏要与万人敌成亲?这丫头是疯了么?他望向叶杏,女孩脸色惨白,倒是颇为平静,两眼平平望向前方,可是明显什么也没在看。

她与万人敌一早召集七杀,来找李响,说是有要事宣布。万人敌发现舒展、甄猛不告而别,还怒气冲冲了一回——真没想到,他们要宣布的,居然是这么惊人的消息!

李响仰天躺着,四肢摊开,整个人几乎要陷入地下。他两眼大睁,瓦蓝的天色映在他的眼上,绝望空洞,竟让唐璜不忍再看。

怀恨瞪起牛眼道:“小叶子,你喝醉了?”叶杏微微一笑,摇摇头。 常自在皱眉道:“那李响…一”叶杏截口道:“我们将在七日后举行婚礼,只盼李响那时能够走出心魔,喝我这一杯喜酒。”

万人敌哈哈大笑道:“不错!若不是李响召集七杀,恐怕茫茫人海,朕也无法与杏儿相识相知,错失此生所爱。李响甚至可算是朕与杏儿的大媒。这一杯喜酒,别人可以不喝,你李响却是不能少的!”

“叮叮”碎响,却是大媒人李响虽然勉强控制着身体,但那禁不住的颤抖却传到了颈中的铁链上去了。吴妍走过来,伸足踢了踢他道:“说话。”

李响喜欢叶杏,便是瞎子也早就看出来了。虽然叶杏从来没点头,但李响终日在她旁边绕来绕去,好像不知不觉间已在叶杏的头上插了个牌子:此人我有。大家也就都不由自主地把二人当成了早早晚晚的一对。这下突然冒出个万人敌来横刀夺爱,真真没义气、不要脸,实在已经让大家都觉得被欺负到了自己头上一般。道:“你们什么时候办喜事?”他的声音“嘶嘶”作响,像是窗户纸被撕开了一条口子,被股股冷风灌入了一般。

万人敌拉着叶杏的手道:“朕当然要让杏儿风风光光地嫁过来,不受半点委屈。义贞虽然荒僻,但既然成为朕的福地,那行礼当日,便是陆地行舟,扪参历井,也要热闹个沸反盈天,天下皆知,才配得上朕和杏儿的身份。”人逢喜事,他这时春风满面,哪里还看得出昨日重伤得奄奄一息的模样,“如此一来,多少要花些时间准备,所以就定在了七日之后。”

眼望常自在等人,他又笑道:“朕原本打算要以你们七杀为基石,尽快重建魔教。但既有这样天大的喜事,放一放倒也不妨事。你们几人,这几天就帮朕置办彩礼吧……”常自在掀起眼皮,看了李响一眼道:“没干过。”他天性好斗,万人敌一举阻杀魔教,原本他是七杀中与之最为投契的一个,可是这时张口便拒绝,可真是干净利落。

万人敌怫然不悦道:“没干过,就去给朕学!”自从击败了桑天子,十几年的隐忍一朝吐气扬眉,他那一身的杀气霸气,早已是压不住藏不下,这时稍微一瞪眼,登时如浊浪排空。虽以常自在的没心没肺,也不由为这气势所慑,后退一步。

几人又气又怒,正要翻脸,却听李响慢慢道:“好,七天之后,即使我未能解开心结,不能亲自观礼,也一定让唐妈帮我准备个大大的红包,恭祝二位白头偕老。”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来,端的是字字血泪。

李响生性狂傲,从不肯向人示弱。叶杏和万人敌离奇宣布婚事,他在惊讶伤心之余,却更有一股怒气从心中蓬勃而起——叶杏啊叶杏,你是要成心气我?我喜欢你,你偏嫁给别人,你想看我疯么?想看我死么?那我就偏要笑给你看!你不看重我,我也不把你当回事!

“砰”的一声,却是吴妍实在无法忍受这人的口是心非,重重踢了他一脚之后,退到了一边。这一脚乃是吴妍在气头上踢出的,发声沉闷,实在是极重的一下。可李响只是面皮微微抽动一下,便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下去:“唐妈心思细腻,见多识广,最适合采买部署,统筹全局;吴妍少妇新婚,对媒聘规矩再熟悉不过,闲下来时,又能与叶杏谈心说话,排忧解难;常自在与怀恨除了力大之外,一无是处,有什么粗重活找他们便是,但是什么银钱细软,还是别过他们的手为好。除了在场几人,萧晨你可不能浪费。毕竟强龙难压地头蛇,有地面上的捕头给你招呼,很多事会容易得多。”

说到后来,他越说越快,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声如枭啼:“再怎么说,咱们和叶杏都是出生入死的交情,就当是嫁妹妹,也得嫁得圆满不是?”他一咬牙,“都说七杀只知破坏,不能成事,这回咱们就把这喜事操办得漂漂亮亮,倒看看还有谁敢胡说!”

叶杏脸色惨白,万人敌则大喜道:“是了是了,正该如此!”他轻轻抚摸叶杏的手掌,微微叹道,“其实从当初朕与李响破庙相遇,到咱们一道阻杀桑天子、清理五明子,七杀与朕,实已是生死与共、血肉相融的兄弟了。等到将来重整魔教,你们就更是朕不可或缺的肱骨手足。得友若此,得妻若此,朕再想詈天骂命,甚至都有些不忍了呢!”

这人的笑容一片赤诚,字字句句推心置腹。七杀都有些哭笑不得:难道他真就不知道李响与叶杏的情意,没感觉到众人对他的敌意?

李响单手掩住双眼,哽咽道:“是啊,你赶紧烧高香去吧。”

叶杏心烦意乱,知道也许和李响的误会此生也难解开,不由心生逃避,便道:“老万,喜事也说过了,媒人也请着了。婚姻大事不同儿戏,咱们是不是还得回去拉个单子,看看都要备点什么?”万人敌春风得意道:“不错!不错!”这便与叶杏携手告辞。

唐璜等人东张西望,根本不理他们,只有吴妍直定定看着叶杏,拱手道:“恭喜。”叶杏茫茫然回礼:“姐姐……谢谢姐姐……”

叶杏与万人敌渐行渐远。李响这才低低抽噎一声,伸手掩脸,掌心慢慢抹过额头、眉眼、鼻子、嘴。他用力咬住自己的虎口,好险才没有让心里那翻腾膨胀的嫉妒失望喷将出来。五内俱沸,酸苦之气混杂血腥,硬梆梆地塞满他的心,胀得他的心口剧痛。

他眼前发黑,全身无力,可是偏偏又好像有抑制不住的力气要使,当手终于从他的下巴滑落时,终于猛地一把拉住了颈中的铁链。“锵锵!”铁链顿时被绷得笔直,血从他的拳眼中滴滴答答淌下来。那铁链自李响颈后绷紧,他又用力向后仰去,一张惨白的脸逐渐就涨得通红。

怀恨吓了一跳,赶忙伸手来掰他的手指,叫道:“别把脖子扯断了!”李响咬紧牙关,一只手僵如枯木,哪里松得开!怀恨“咦”了一声,好奇心起。将李响单手抱在怀里,认认真真来对付他那五根手指。

李响正自沉浸,偏偏被怀恨坏了情绪,不由又羞又气,口中喘息道:“放手……你放手……”怀恨一根筋,兀自兴致勃勃。李响奋力挣扎,越挣越怒,“轰”的一声,压抑许久的火气终于炸开,空着的一手猛地挥拳击出,“啪”的一声,正中怀恨的耳门。

怀恨吃痛,手一松,终于放开了李响,整个人跪倒在地。李响血灌瞳仁,上面一拳之后,下面双腿蜷起一夹,正中怀恨脖颈,用力一剪,以怀恨的体格居然也承受不住,“呼”地凌空一个筋斗,飞了出去。

李响一骨碌坐起来,完全失了理智,骂道:“操你妈的!让你别管,让你别管的!你他妈的聋了!”他一向最喜欢怀恨的憨厚,可是这时翻脸,只见两眉倒竖,一双眼红得像要流出血来,骂人时唾沫星喷得老远。

怀恨被他吓着,捂着耳朵爬起,期期艾艾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吴妍看不过眼,嘲讽道:“孬种。”话音未落,“刷”的一声,李响已劈面一只臭鞋打来。吴妍身形晃动,瞬间闪开,下边一脚早起,“啪”地将李响蹬翻,骂道:“出息!”她虽是最后一个加入七杀,可是身为女子,其实对于“情”字,却看得最重。李响明明对叶杏有意,偏偏缩手缩脚,只顾着自暴自弃,爱赌气、好面子、幼稚自私得令人心寒,因此她动上手来,毫不客气。

李响在地上爬起,疯了似的又来打吴妍,可是铁链太短,他根本只能直行两步,遑论追打?反而是身边的唐璜、常自在冲来,两人各架着李响的一臂,一绊一压,李响登时再度躺倒。

唐璜急道:“你冷静点!”李响奋力乱挣,勉强抬头,看着前边的吴妍,口中呼呼低吼,直想咬她几口泄愤。可是唐璜、常自在都加了小心,上边摁着他的肩膀,下边顶着他的腰眼,让他一点力都使不出来。李响挣扎半晌, 不能脱身,眼圈都红了。

一群男人,全不知道温言细语,本来是想留下来安慰李响的,不料却劝了个拳脚相加,急赤白脸。

吴妍实在看不过眼,过来一推常自在:“放开!”常自在犹豫道:“可是……”吴妍皱眉道:“没事。”说着,朝李响勾勾手指,轻蔑道,“你来!”

李响气炸心肺,可是唐、常二人手如铁钳,他也实在挣脱不开,一口气到底是泄了,慢慢瘫下来。唐璜两人试探着把手放开,李响最后甩了一下胳膊。将二人的手甩开了。

唐璜叫道:“李响!李响!”李响掩面泣道:“让我死算了!”

吴妍看他一眼,道:“吹呗。”竟不屑再与他纠缠,转身离去。

常自在道:“要不然我们合伙把小叶子抢回来?到时一刀砍翻了万人敌,抢了叶杏就跑,她能有什么办法?”他想到要与万人敌动手,不由大是兴奋,两眼放光,颇有跃跃欲试的意思。唐璜摆摆手道:“别胡闹,谈婚论嫁那是你情我愿的事,哪有明抢豪夺的?”又沉声对李响道,“你要是心里不甘,就不要轻言放弃。”李响垂头坐着,动也不动。

唐璜嗓子发紧,涩声道:“你和叶杏心意相通,同甘共苦,何等难得,岂能为一些莫明其妙的缘由放弃,还是……还是不要半途而废吧?。”李响宛如魂魄出窍,痴痴呆呆,浑浑噩噩。

常自在、怀恨都是爽利汉子,跟李响腻歪这么久,已是极限。怀恨此前被他打了,这时越想越气,叫道:“你到底想怎么样啊,哭哭啼啼,像个娘们儿!”常自在也道:“从被拴在这儿,你天天愁眉苦脸,哪还有半点豪气。要老是这样,别说叶杏,我们也扔下你不管。”李响嘿嘿一笑,漠然道:“多劳费心。请便。”其不知好歹之状,直将常自在和怀恨噎得两眼翻白。

唐璜心中一片苦味,低声道:“你和叶杏,真的不可能了?”李响喃喃道:“你不懂……你不懂的……”唐璜顿时黯然无语,良久,方笑道:“是啊……是啊……不懂……不懂……”他也不再多说,叹一声,径自离了牌坊,蹒跚而去。常自在和怀恨本还指望唐璜能劝服李响,不料他就这么放手了,愣了一下,也气急败坏地追了下去。

李响一人躺着。没人打扰的时候,他的一颗心越发撕裂般的疼。青色的牌坊遮住半边蔚蓝的天,只要一想到叶杏的倩影,泪水就模糊了他的眼,翻来覆去,心中只是凄楚。海风微冷,却灭不了他心中的爱火。

他是真的真的喜欢叶杏。平天寨上表白时也许还是懵懂,被叶杏三言两语问了个没话说。可是后来再在一起,眼中所看,心中所想,念兹在兹,不知不觉那感情早就变得清晰无误。虽然再没有那样正式的示爱,可是在心底,他与女孩儿的距离却在无限地缩小——直小到,他已经无法想象叶杏还会选择另一个人,无法想象她依偎在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身边。

可是现在,她竟然选择了万人敌?一个才认识不到一个月的男人,一个比她大三四十岁的老头子,一个和七杀志不同道不合、自私自利的疯子——他有什么好?她瞎了眼么?自己一番痴情,几年的等待,在她看来,竟是这般不值一提?

他越想越是愤怒,越想越是委屈,不由心道:“我倒不信了,难道你是铁石心肠?那万人敌有什么好!便是他千好万好,我就不信这世上还有比我更爱你的人!”一念及此,便越发地钻进牛角尖,“我是这样地爱你,若是你弃我而去,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若是从未把我当成一回事,我还有什么必要觍颜于世!在这世上,若是你活着,我活着,可是装作彼此并不认识,整日里只是巴望着时间能冲淡一切,老年痴呆到能让我忘了你,那我活着又和死了有什么区别?好!这段情,这颗心,这个人,这条命,我给了你,可是你不把它们当回事,难道我还有什么舍不得、放不下的么?”

坐在牌坊下,虽然是光天化日,李响心里却越想越是黑暗,忆起以往的谈笑暧昧,不由更觉受骗一般地难过:“你要嫁人,要和我划清界限,你指望着我再也不要纠缠你——是不是?是不是!好,我成全你!我这就让你彻底放心!”

想到这儿,李响爬起身来,将颈中铁链又在石柱上绕得短了,这才背朝牌坊跪倒,双手插进腰带,心中冷笑:“今天我死了,你会有什么表情?你敢哭么?你会笑么?你能难过么?你可将记我记得久一些么?罢罢罢!若能久一点,哪怕只是一瞬,哈,我这条贱命,也算有了点价值。”他仰头望天,又想,“死在贞节牌坊下……还真是适合我!”李响心里再没有半点犹豫,将双眼一闭,绷紧身子向前扑去,便在脸离地面尺半之时,颈上铁链已经拉直,受他体重牵引,登时勒得他无法呼吸。

他的身体迅速感受到了危机,心跳越来越疾,肺叶激烈抽动带来阵阵刺痛,耳中“怦怦怦怦”,满是血管跳动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闷,越来越远。仿佛一张弥天大网笼罩出无边的黑暗,渐渐将他与身外的世界隔开。他用满腔的激愤推动自己,直往那永劫的地狱冲去!

可是,一点点不甘,却又像黑暗中的小鼠在他心里突然出现,发出微弱却清晰的声音:为什么我竟是这样的结局?

难道这就是害了英嫂的报应?可是英嫂自残,难道她自己、义贞村、这世上的道德先生,就没有责任吗!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竟然为世所不容?

难道我活着真的就只为了叶杏?老子一辈子不信邪不信命、行得正走得端、仰不愧天俯不亏地,难道全抵不过叶杏的一个眼神一个承诺!

就这么输了吗?就这么完了吗!

我……我不甘心啊……

这个声音,终于在层层压抑之下破土而出。一出来,就吸走了李响所有的勇气和力量。他的腰眼猛地一松,整个身子放软,绷着的劲顿时泄了。往旁边一歪,被铁链拉得转了半个圈子,才重重摔倒在地。

身体颤抖,一阵针扎般的痛从他的心肺间涌起。田间清新的空气冲进他的身体,就像龙卷风刮过,吹得他羞愧欣喜,吹得他愤怒绝望。他将身体蜷成了虾米,眼前的黑暗转成暗红,暗红中又透进惨白的日光。

李响握紧自己的双拳,哽咽咳嗽,咬牙泣道:“救命……”

他太累了,已经无法再支撑下去。谁来救救他,让他找到活下去的理由;谁来救救叶杏,让她不要自误终身;谁来救救七杀,让大家不要这样分崩离析……可是四下里只闻风吹高粱的沙沙声。

天地寂寞,又有谁能听见李响的乞求?

海深处

常自在与怀恨气愤难平,回到义贞镇上已是饭点,便去找了个酒铺,喝酒泄愤。七杀至此,已是不可收拾:李响频遭打击,半死不活;叶杏鬼迷心窍,不可理喻;常自在是个混人,怀恨是个直人;吴妍说话就呛火;剩下一个唐璜,有心做点什么,但大厦倾颓,一人之力,又能有什么用呢?

更何况,唐璜的心里,此刻也乱得不成样子。

他失魂落魄地离了牌坊,一路行走,不知不觉穿过高粱田,又穿过义贞镇,来到大海边,眼望天边潮起,脚下潮灭,天高云阔,风冷沙白,不觉慨叹白云苍狗,兴废无常,胸中一片索然。既然漫无目的,他便又沿海而走,穿滩过崖,紧紧逼着一道道冲上岸边的排浪,一路踟蹰而去。

忽觉鸥声啁啾,海水渐浊,前面喧哗热闹,原来已到义贞码头了。

唐璜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走出这么远,本来就心中烦躁,不欲见人,正想要回头,可是想到客栈里叶杏与万人敌你依我侬的样子,瞧了实在没有意思,于是略一犹豫,便还是走近去看看。 义贞码头毗邻黄河入海口,实在是本朝海运、河运的重阜。这时唐璜骋目四望,只见港口上千帆竞列,稍一分辨,从三五人的小木船到头至尾长达十丈的帆船;从颜色暗淡的渔船到漆皮油亮的商船,鳞次栉比,沿着数条绵延里许的栈道一直排到海里。

栈道上水手往来,搬运的苦力更是精赤着上身,来回搬运海鲜、货物。他们个个发髻蓬乱,身上皮肤被晒至棕黑,一只只大脚踩在栈道的木板上,咚咚咚打鼓似的响。

这蓬蓬勃勃的生机不觉感染了唐璜。他信步上了一条栈道,一边躲避着忙碌往来的人、货、车、担,一边默默观望。

七杀与这些人相比,论本事、论见识,都有云泥之别。可是为什么七杀的路越走越窄,而这些人却瞧来个个快乐满足?

归海的渔人捕到了怪鱼,正在招呼熟人鉴别;远航的水手一溜儿风地往岸上跑,还不忘回头,跟朋友大骂大笑,说些下流话;有的船上苦力还在蚂蚁搬家似的忙着;而有的已经在结账数钱;有的船静静的没有一个人,只在甲板上挂起渔网晾晒,好像它的主人不是人,而是一只大蜘蛛;而有的船上则有那么一个人——多数是半大的孩子,直接从舷边吊桶打水,刷洗甲板,一丝不苟,好像那船是属于他一个人似的。

唐璜不觉看得笑了起来。海上讨生活的人,好像天生都无比的坚毅乐观。他们的皮肤黝黑,牙齿被衬得极白,一说话一咧嘴,都像是在大笑。而他们站立之时,往往两脚分开,腿上有劲,腰上灵活,整个人都看起来精神干练——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眼神,仿佛时时都在眺望远方,脚下,根本没有可以绊住他们的人和事。

唐璜心下感叹,不自觉高兴了些,正想再多走走,突然被旁边的一个人拦住了,回头一看,却是个大胡子。

那大胡子约摸四十多岁,身材魁伟,穿一身宝蓝袍服,外罩团花大氅。他上下打量唐璜,一开口声如洪钟:“这位少爷,出海呀?”唐璜虽然生得白净斯文,实则已经三十岁了,乍听这么嫩的称呼,不由有点失笑:“不。”大胡子阅人无数,早见唐璜失魂落魄,正是一副“来撺掇我吧”的模样,如何能够放过他:“不想出海玩玩儿?我的船没两天就要出海了。带上你呗?”唐璜不料他这般执著,仍是微微一笑:“不必。”

大胡子挠了挠头,他的货船即将出海,偏偏还空了两个舱没人住。真就这么空着,未免浪费,于是坚持道:“海上好啊!人要是一辈子没真正到海上去呆那么两三个月、一年半载的,这辈子不就白活了么?”

唐璜笑道:“你这话未免太过危言耸听。”他给一分光,大胡子顿时有了十分劲,连忙笑道:“骗你的是孙子!这辈子没出过海吧?见识一次,你才知道陆上的日子有多么憋屈:每天一睁眼,就得东跑西颠。挣钱算计、养家糊口,有什么好的?受气受累,见了恨不得捅他两刀的混蛋也得笑脸对付,这是人过的日子吗?”

他信口开河,却正中唐璜下怀,笑道:“这话可有点意思。”大胡子笑得更开心了:“这算什么,就是傻子到了海上也能变得聪明三分,我们连厨房里洗碗的小崽子都能给你讲讲道理!那海上,四面不见地皮,天下间就这么一条小船——虽然我的船大。到那时候,任谁都会明白,人这一辈图的啥,钱?权?女人?都不是,那得是‘自在’!不用想过去的事,不用想以后的事,就这么在海上漂着,舒坦!”

唐璜大笑道:“老哥可真会说话。”大胡子哈哈大笑,他相貌虽然粗豪,口才却是真好:“早晨起来——当然可能已经不是早晨了,在海上,你有多少觉都可以随便睡。站到船舷上尿尿,海风‘刷’地把它给吹偏了。你就看着,它呼啦啦淋到七尺开外、三丈之下的海面上。什么叫威风,这就叫威风!打个激灵,你就是玉皇大帝啦!”这话虽说得粗俗,可是说话人眉飞色舞,却是动了真情,“没事就去钓鱼,钓着什么直接现杀现吃。海鱼鲜啊,这运到岸上的,即使还是活鱼,味道也变了。”

唐璜已不觉收敛了笑容,问道:“还有呢?”大胡子却猜错了他的心意:“还有可多啦。不说海上,单说咱们到的地方,交趾文莱、琉球天竺,哪个地方不是小妞一流,钱多人傻?拿俩官窑盘子,随便就把下半辈子的养老钱赚他妈回来了。”他忽见唐璜的兴奋之色大退,不由一愣,暗叫道:“哎呀,我却说错了话,这人明显是个在陆上受过罪的,对财色恐怕都已看破了。我要拉他,还得在海上无忧无虑上下工夫。”

想到这里,他连忙亡羊补牢道:“咱们海上有句话,有些事想不起来了,那就是‘忘到爪哇国去了’。在南洋就有这么个国家叫‘爪哇’的。到了那里,想忘记什么,都会忘得一干二净,以后就算离开了,也再不会想起。”

这一帖猛药好生对症,听得唐璜顿时心动!他一生负担太多,唐门的过往一直是他挥之不去的噩梦。而近日那不愿想起的名字,更一次次地几欲破冰而出——如果能有一个地方能让他把这一切都忘掉,那无论让他付出什么代价,都是值得的!

唐璜吸一口气,道:“你……你的船什么时候出发。”大胡子笑得眼都没了:“七天!七天之后是黄道吉日,咱们辰时祭海,午时出海,决不耽误!”

唐璜心头一震——也是七天。难道这便是老天爷的安排?叶杏嫁人,自己是决不可能坐下来喝她这杯喜酒的,若能在这个时候出海,岂不是凭空少了许多尴尬?一念及此,唐璜终于咬咬牙:“我搭你的船!”

大胡子哈哈大笑,用力拍打唐璜的肩膀:“坐我的船最安全最舒服!整个码头最大的金都号,特别好找!上了船,担保你玩得痛快。咱们一见投缘,你的船费我便打个对折,二十两银子好了!”

唐璜心慌意乱,根本无暇听他多说,正好身上还有万人敌给的零花钱,便掏出五两来,交了定钱。大胡子收了钱,笑哈哈地交代唐璜,一定要在七日后的午时前上船。

只用了五两银子,就将自己未来的一年甚至一辈子都打发了出去。唐璜抉择之后,整个人都变得轻飘飘的,几乎要飞上天去。可当他眼睁睁看着那大胡子转身离去,兴奋之余,心中却渐渐涌起一丝怅然。

他默默转身,一抬头,却见眼前一人,正双目定定地看着他,想要笑时,却先落下泪来——正是叶杏。

唐璜的心也是一痛,面上却是笑的:“小叶子……你……不好好待嫁,跑出来干什么?”叶杏拭干眼泪,强笑道:“我是来找你的。”又哽咽道,“你要出海了?”唐璜点了点头,待要说话,却觉无味,只能无言。

叶杏道:“七杀彻底完了。”唐璜微微一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唐璜虽然不死,可明知自己即将一去不回,却也忍不住感伤,便走过来,拉起叶杏的手,只觉触手冰凉,不由越发怜惜:“我送你回去吧。”

两人慢慢走出码头,沿着海岸线往回走,海风劲吹,叶杏又是委屈,又是伤心:“我要嫁给万人敌,你们是不是都以为我疯了?”唐璜敷衍道:“突然,只是太突然了而已。”叶杏苦笑道:“我知道的,你们都想撮合我和李响…一可是没用的。我和他不可能的。”唐璜被她勾起心事,不由心头一痛。

叶杏苦笑道:“是,万人敌比我老得多,我才认识他一个月,他的很多做法我也不能认可……可是我看着他的时候,却觉得心中安稳……他身上有一种东西,与李响很不同,与七杀很不同。”唐璜一愣,脚下不由一慢。

叶杏负手向前走了两步,续道:“他敢作主。他比我们几个人加在一起都敢作主。我们自负侠义,可做什么事都瞻前顾后,不想伤人,不想害己。 因为任何一件事的后果,可能都是我们承担不来的……所以到了最后,七杀成了一群连走路都怕踩死蚂蚁的废物。”她的话字字如针,刺得唐璜大汗淋漓,快步跟上。

叶杏继续道:“可是万人敌不同。他敢承担责任,所以他敢对任何事情做出自己的决定。只要跟着他,就什么事都不用想,因为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李响挣扎、厮打、出尽洋相,可是归根到底,却只是害人害己,一败涂地;而我们跟着万人敌,却能战胜五明子、杀了桑天子。他一句话就能让七杀现世,一抬手就能毁了魔教,这世上还有什么事他不能完成的呢?”叶杏回过头来,满含泪水的眼睛变得闪闪发亮,“我厌倦一成不变的生活,可又不想整日担惊受怕;我喜欢新鲜刺激的每一天,可是又畏惧那些不断出现的新选择。霍家那样的大户无法满足我,李响这样的浪子也无法让我的心宁静。老实说,这一路走来,我越来越绝望:我以为这一生都注定要这样矛盾下去!可是万人敌……他……在他这个暴躁刚厉的老人身上,我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

最后,叶杏总结道:“我不怕他老,不怕他恶。因为他老,所以他稳重;因为他恶,所以他强势。英嫂出事,李响已经完了,天大地大,我只怕万人敌也离开我……”她注视着唐璜,“你们总说我是七杀之中最清醒的,可是越清醒,不是越怕吗?前还是后、黑还是白、左还是右、是还是否?能不能不选啊!能不能有个人替我选啊!我不愿为将为帅,只让我当个小卒,当个后勤,当个厨子,当个先锋,不行吗?命令我吧,我不要反骨了;约束我吧,我放弃自由了,我真的只想冲锋陷阵,不想再在何去何从上费神了!”

这些话,叶杏一直想说,却一直没有机会、没有勇气说。直到此时,她终于将心声倾诉出来,已是泣不成声。唐璜这才明白,在这女孩儿看似仓促的选择中,原来曾经有过这么激烈的斗争。而他们与她同行了这么久,却从不曾真正了解她。他僵硬地站在一旁,想去拍拍她的肩,却又止住。

叶杏哽咽道:“我知道李响不好受,我知道大家都对我很失望,我也不想这样……我本来还在想,如果我宣布了这桩婚事,李响能够吃上一回醋,能够站起来反对、阻止,挣开铁链,重拾对抗万人敌的气势,那我也就不嫁了……可是李响没有,李响不行。你们大家也真的不行……李响有一点说的没错:咱们都一样,骨子里,太弱了。”唐璜如遭五雷轰顶,汗流浃背,动弹不得。

叶杏续道:“可是你们即使不是好依靠,至少是好兄弟。李响有什么闪失,我会永远没法原谅自己。我来找你,本是想要让你去安慰安慰他……我不能没有你们,你们才是我在这世上最后的希望。”

唐璜凝望着叶杏的侧影,眼睛一眨不眨。她说这些话,似乎已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勉强站在那里,显得又瘦又小。

他犹豫再三,终于叹了口气道:“我再去劝劝李响。”

他们这么说着话,不知不觉就已站住。周遭碣石耸立,惊涛拍岸,水声风声里,两个人渺小如蚁,浑然不知身外之事。

其实就在他们谈话之际,已有一队快马在海堤之上驰过,奔出数百步,忽又拨马圈回,站在堤岸上远远观望。

这时眼看着他们谈话结束,那些骑手猛地催马,顺堤而下,瞬间便到了唐璜、叶杏立身的这片礁岩下。七人七马扇面排开,将二人团团围住。其中一人,也看不清他如何动作,只觉眼前一花,就已跃上礁岩,懒洋洋践开大步,往两人身前逼来。

唐璜吃了一惊,注目去看,只见来人高瘦绝伦,弓身探头,蛇腰鸡颈,发辫垂肩,好笑之中颇有几分森森鬼气。他大步轻盈,直如鹤行霜田,来到二人身前,先由上而下打量叶杏,旋即脖子一拧,又从下而上打量唐璜,微笑道:“逃婚叶杏,弃家唐璜?”唐璜微微皱眉:“你是谁?”

那人翻单掌伸个懒腰,长臂如枪,手指几乎够着了天上的太阳:“虽是初次见面,但想来咱们也是老熟人了。你们是七杀骨干,我是追杀了你们一年多的金龙帮帮主——狄天惊!”

这名字骤然出现,唐璜、叶杏都是大吃一惊!此前他们多曾受到金龙帮的追杀,就是李响的崩溃,也与金龙帮龙吼堂在此闹事有关。龙吼堂弟子曾说过狄天惊将至,可是当时乱哄哄的,谁又会去管一个看不见影子的敌人……可是现在,他却真的来了!

狄天惊,传说中弑父杀兄、血手夺权的强人,以寂灭手、哭神吼、金鳞悖逆真气、万古留名心经,扫荡天下、独霸黄河的狂徒。他的外号很长,共有十六字:龙哭九渊,只手敌天,千里一怒,天惊地怖。

叶杏往后退一步:“你想怎样?”狄天惊叉腰道:“我想怎样?我想拆了你们的反骨!一年多了,各个分堂都拿你们没办法,七杀已成了外人嘲笑金龙帮的不二把柄。你们一日不除,金龙帮一日就是武林笑谈。”

他个子好高,这么站着,仍能居高临下,微笑道:“其他人在哪里?李响?甄猛?供出他们,我给你们个痛快。”

唐璜、叶杏虽知他的厉害,可是一则他们平生最恨这种轻忽他人的态度,二则本就心中憋气,满腹邪火,一惊之后,悲愤横生,顿起玉石俱焚之志。叶杏虚步蓄力,唐璜弯腰在脚下礁石上一抓,“咔咔”声响,铁指如钩,硬生生抓下一把石粒。

狄天惊微笑道:“好啊,西川腿法,唐门暗器,这两年好大的名声。我这就打折你的腿,掰断你的手,再来和你们说话。”“砰”的一声,叶杏一脚已踢中狄天惊的膝侧。狄天惊膝盖受力,向内一弯,整个人都歪了,但上半身却还是保持着威风凛凛的架势:“嗯,出腿迅捷,可毕竟是女子,力气太小。西川腿法虽然看起来飘逸漂亮,可惜说到实战,到底是差了。”

他状若耍宝,叶杏却忍不住心惊。刚才她那一脚,实在已用上了九成力,可一腿踢出,越是逼近狄天惊,便越是受到巨大的斥力外推,虽然最后狄天惊弯了腿,可是叶杏只觉自己好像根本没挨着他的衣裤。

唐璜喝道:“金鳞悖逆真气!”跟着双腕一转,十数粒石子激射而出,分袭狄天惊周身大穴。狄天惊不闪不避,“扑”的一声,石子一时皆中。

狄天惊向后踉跄半步,眉心一粒石子撞得他的头也猛地向后一仰,便那么脸向天说道:“唐家暗器,名不虚传。我听说,你不是已不再用唐门武艺么?怎么,又捡回来了?”唐璜咬牙道:“若是对上你这样的恶人,也不妨用用。”口上这样说,心里却还是发虚。

他自从反出唐门,一直想要限制自己动武,可是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逼得他不得不出手,平顶山、鱼尾湾,每一次出手的结果,往往是伤己伤人。对他来说,出手越来越容易,也越来越困难,实在已没有了以往一击必中、一击必杀的信心。

狄天惊笑道:“可惜,没有钢镖、铁蒺藜,第七重的金鳞悖逆真气便不是你这随手抓来的石子能打破的了,”他慢慢地站直身子,狞然笑道,“我闭关修炼的日子里,你们也威风得够本了,今天就一气儿都还给我吧!”

只见那些原本势如弩机发射的石子,这时都如陷入油中的蝇虫一般,进不得退不得,深深陷入狄天惊的衣衫,哧哧哧转动不已。

这匪夷所思的高手俯视唐璜,眉心上夹着一粒石子,倒像是二郎神的第三只眼一般,森然道:“反骨是一种病,深入膏肓,我知道的。我今天就给你们开膛破腹,治好了它!”说着他两臂一振,“突”的一声,那些被他吸住的石子四散弹出,其势迅疾,几乎不弱于唐璜发射的。叶杏旋身躲闪,唐璜双手圈引收缩,又收回四五粒石子——可是就这么一分神,狄天惊就已欺人他们二人身侧,右臂横扫,“啪”地打在了叶杏肩侧,同时左爪直探,已抓住唐璜的胸襟。

他的手又细又硬。铁通条一般,打到叶杏臂上时,叶杏本已纵在空中,蜷臂一挡,整个人便打着旋飞了出去。另一边的唐璜被他抓住,双手去反扣他的脉门,却毫无效果,给他一拖一甩,整个人绕着狄天惊转了大半圈,脚下跟不上,一串筋斗摔了出去。

狄天惊打人,都有算计在内。叶杏如同流星坠落,率先砸在三丈开外,唐璜紧跟着风吹败草一般贴地滚来。“扑通”一声,两人并肩摔倒。叶杏肩臂疼痛,几欲昏倒,唐璜手、肘、肩、膝尽被磨破,鲜血淋漓。

狄天惊哈哈一笑,大步走来,双足高起高落,一探一收之际,几无一丝烟火气。他来到二人中间,抬起左脚,便向叶杏踩去。叶杏躺在地上,半身酸痛,眼看躲闪不及,连忙以双脚一锁,拦住了狄天惊的左脚。眼见情势危急,唐璜也爬起身来,还待再战,可狄天惊的右掌又已落下,五指箕张,直往他顶心插去。

那只手又大又薄,手掌短而五指格外的长,往下一落,似乎每根手指都在将空气割裂。唐璜待要躲闪,可是指影重重,仿佛漫天大网。一瞬间,竟令人看不到一丝一毫罅隙。没奈何,他只得横双臂来架,“砰”的一声,直如泰山压顶,登时站立不住,膝盖一软,已是单膝跪倒。一瞬之间,唐璜、叶杏同时被制。狄天惊仰天而笑道:“我就是爱看反骨仔跪着!”

他屈膝、侧身、弯肘、歪头,整个人拧得跌宕起伏、邪气迫人,面上冷笑:“我千里遭迢赶来,就是要看看你们这‘反骨七杀’的骨头有多硬。你们‘活’得名动天下,我也要让你们的‘死’,传遍四方!”

就听“嚓嚓”碎响,与狄天惊一路同来的六个同伴一起现身在这一片礁岩之上。六个人都沉默不语,围在三人周遭,看着唐璜、叶杏竭尽全力抵御狄天惊,面上神色各异。”

狄天惊将手上、足上的力道稍减,让二人得暇喘息:“你们是七杀,我便特意找了六个人与我同来,专让他们见证你们的一根根反骨如何折断,以后再到江湖上去给我传扬。

“这六人便让我来一一介绍:我的宝贝徒弟骆九风,将来必将传我衣钵,你们的血,便是他的最好教材;书剑双绝费画舌,手头上正写的《铁胆录》。专记江湖风貌,你们的死,会是他最好的素材;周宗法所代表的六大世家,一直以来自负地位,不识抬举,屡次无视我帮的邀盟,你们的下场,便是给他最好的警告。”

叶杏、唐璜天生硬项,听他介绍,还真就一一看去——那骆九风约摸十五六岁,瘦楞楞穿一身青衫,眉宇间满是傲气;费画舌岁数稍大,也不过二十余岁,白衣白面,手摇折扇,见他们望来,便把折扇合拢,向他们点头示意;周宗法却已过五十,是一个颇见富态的黑须老头。

介绍完了左边三人,狄天惊又把眼往右看来,笑道:“左边的三位都是看客,而右边三位,却都与你七杀有着莫大的关系:关魔儿是兰州城七爪堂关黑虎的遗子;泰山派云申是铮剑盟所派,也是你们的老相识;剩下一个霍守业,”他大笑道,“叶姑娘,你该知道他是谁吧?”

叶杏身子剧震,腿上一松,几乎被狄天惊踩中。狄天惊连忙收腿,笑道:“你可别突然找死,”说完突然往后一退,“关魔儿,你的皮盾若能经住唐门暗器的考验,何愁杀父大仇不报?霍守业,叶杏悔婚逃嫁,辱你宗族,纠集同党,又多坏我金龙帮大事,于公于私,你这金龙帮西北分舵的舵主,是不是也该跟她做个了断?”他竟带着一副猫儿戏鼠的轻松得意。

那关魔儿大声答应了,越众而出。只见这少年约摸十七八岁,生得虎背熊腰,身上一身豹皮的坎肩围裙,手里是一块蒙了兽皮的藤牌和一把镰刀,看上去剽悍勇猛。他来到唐璜近前,以镰刀猛击盾牌,喝道:“火烧珍馐楼的虽然没有你,但你既在七杀之中,我杀你,也不冤枉!”

唐璜身临绝境,更被激发了血性。他方才力抗狄天惊的落掌,狄天惊突然撤力,他一时收势不住,“腾”地平地跳起,两只手其实是空无一物的,这时咬紧牙关,慢慢低头,把视线望向地上的石粒,只待关魔儿稍动,便要去抢先捡石,一决生死。

另一边的叶杏却慢慢站起,把眼来望霍守业。

拆骨会

将近两年不见,霍二公子变得格外清减,原本高大俊朗的身形,此刻两肩宽平,竟颇有单薄之相。回想当初,叶杏先是在喜筵之上悔婚,让霍守业既丢了面子又伤了心,数日之后又只手覆灭七爪堂,更令他这个金龙帮的骨干左右为难,既要自保,又要尽可能去庇护叶杏,看来这一番心力煎熬,实在将他消耗得不轻。

叶杏一手抚肩,满心愧疚,轻声道:“守业。”霍守业看一眼狄天惊,对叶杏恨道:“你怎么就不能老老实实地去游山玩水呢?”叶杏咬牙垂目,无言以对。狄天惊哈哈大笑道:“戏码是我点的,你们可得好好演绎,方不负咱们千里捧场的一番美意。”

忽听远处又有人笑道:“好威风!好煞气!狄天惊,你要不要和朕也斗上一斗!”那声音洪亮张扬,众人回头看时,只见一人倏然白海堤之后跃上,在高堤上稍一亮相,便往海边赶来。一路足不点地,宛如乘风蹈海一般,大袖宽袍,白发如银,声势猎猎,端的是霸气十足。

唐璜、叶杏不由都心头一宽,狄天惊让在一旁,却皱了皱眉头。

这人瞬间已到金龙帮的包围圈中。少年骆九风一路盯着他的身形,他离得越近,骆九风的两眼就越亮。待这人来到了他的头上,骆九风的眼睛也亮得几乎要跳出眼眶。

“叮!”骆九风拔剑而起,连人带剑直刺来人丹田。那人在半空中大笑一声,两指一夹,那如电般绚烂的一剑,便已被他钳住了七寸。

来人继续前扑,一个筋斗从骆九风的头顶翻过,振臂一挥,“呼”的一声,便将骆九风连人带剑从头上甩了出去。

他的力气好大,骆九风一向自负握剑牢稳,今日却因此遭辱,整个人飞在空中,直撞向泰山派云申。云申虽是铮剑盟的人,但身在曹营,哪敢大意。以泰山云手将他接住,却也被倒撞出数步。

人影一闪,那人已在叶杏身旁落下,二话不说,翻掌推出,叶杏慌忙叫道:“留情!”“砰”的一声,霍守业仓促接招,已然倒飞而起。

狄天惊大怒,一晃身,已逼至来人对面,大喝道:“咄!”左手一起,一掌向天推去。姿势仍像是伸懒腰,可气势却与此前迥然不同,直如托天巨灵。而那一条长臂,也蓦然显出神刀古剑一般的锋利杀气。

他那一喝,已用上了自己四大绝技中的哭神吼。来人被他的喝喊迎面一撞,登时气势大减,露出一线破绽。狄天惊仰天大笑,举起的长臂往下一落,其势如风,可却是无声无息。

——唯其无声无息,才更见可怕。这一臂落下,仿佛能把一切都击得粉碎,甚至包括它自己带起的烈风。叶杏在旁边看见,整个人都给吓傻了。

“砰”的一声,来人起掌相迎,狄天惊硬碰硬地拼了这一招。炽热的掌力四溢奔散,众人莫不骇然。狄天惊微微咬牙,头突兀一拧道:“呸,是你!”

来人自然正是万人敌。只见他微微向后一撤,便将叶杏掩住,傲然道:“天惊小儿,”“扑”地吐了口血,若无其事继续道,“倒还记得朕!”这二人都是几十年的老江湖了,谁还没见过谁?

狄天惊一记寂灭掌使出,也被震得一臂酸麻,这时叉手回腰,若有所思道:“独孤朗,我还以为你早被魔教清理门户,魔刀解体,烧了埋了呢。”万人敌大笑道:“你倒想得美!就凭他们也有这样的本事?却是被朕刚刚杀了桑天子、五明子,重夺教主之位,”说到得意之处,他把胸襟拉开,露出内里紧裹的绷带,开诚布公道,“可是现在朕也受伤不轻,你要不要趁这机会,一举杀了朕?”他一出手,连挫四大高手,竟是以重伤之身?

狄天惊向前跨出,只一步便与万人敌面对面站了。他高得不像话,虽然微驼,却仍可俯视叶杏、唐璜,而万人敌高大魁梧,刚好可以与他平视。

就听狄天惊不悦道:“我杀七杀,你个魔教教主插的什么手?”他的眼珠好像是不会动的,要看人时,只能转动脖子,也唯其如此。视线更显得格外执拗,直勾勾的,仿佛直要看到人的骨头里去。

两个顶尖高手如此相对一站,直如渊浮岳峙。万人敌凛然回望,道:“叶杏是朕的未婚妻子,你要杀她,你说朕会不会袖手旁观?”

此言一出,狄天惊一伙儿都愣了。他们追击七杀,最后得到的消息是七杀在义贞现身,毁了龙吼堂,却不知七杀之外,又多了万人敌这么个老妖怪,更不料万人敌还与叶杏有这样的关系。霍守业幸得万人敌方才掌下留情。虽然狼狈,却无伤无痛,这时从地上爬起身来,双目圆睁,瞪着叶杏又气又恨,咬牙道:“你?你!”

万人敌傲然道:“叶杏是朕毕生所爱,你想动她一根头发,便得先把朕杀了再说!”狄天惊看看叶杏、霍守业,再看看万人敌,哈哈大笑道:“叶姑娘真是众人抢、万人争啊!”他伸手一指唐璜,“唐门逆子,你和她可也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不待回答,他恶狠狠瞪向万人敌,冷笑道,“你老糊涂了吧!”

万人敌怫然不悦:“你这钻营小人,又懂得什么真心真情?反正今日朕已现身,你敢不敢和朕打?要打,你是要一对一,还是要倚多为胜,悉听尊便;不打,就给朕趁早走人。”狄天惊被他骂到脸上,倒不生气,冷笑道:“你还真以为我斗不过你?”万人敌摇头道:“朕重伤之下,一身功力不到四成,你要朕死,自然不难。可是朕身为魔教至尊,天魔解体大法施展开来,你要想活,怕也不是那么容易。”

天魔解体大法运功邪恶,行此术者轻则筋脉尽断、终身残废,重则走火入魔、当场暴亡。万人敌一上来就摆出这般玉石俱焚的筹码,登时便将狄天惊逼住了。

狄天惊恨道:“为了个女人,你连老命都不要了?”万人敌微笑道:“情深不寿,朕早有自知之明!”狄天惊把眼上下打量,冷笑道:“你的命,真是贱,”终于把嘴角一提,“好,你重登魔教教主之位,就当我给你送礼了。叶杏你带走,唐璜留给我。”

狄天惊还未说话,叶杏已然喝道:“不行!”万人敌微一沉吟道:“不错,七杀是朕重建魔教的基石,你谁都别想要。”听他得寸进尺,狄天惊摸摸自己鬓边的辫子,森然道:“七杀杀我帮众,挫我金龙锐气,江湖上有他们一日,金龙帮便抬不起头来——我决不可能留下他们。你保得了他们一天,却保不了他们一辈子。”万人敌道:“七杀归入魔教,以后朕就给他们改名。七杀不复存在,不还是你金龙帮的威风?”

关魔儿耳听话锋不对,慌忙叫道:“帮主,给我爹报仇……”却给万人敌冷眼一横,顿时如堕冰窟,说不出话来。

就听万人敌道:“七杀是我魔教中人,你动他们,就是金龙帮向魔教宣战。今日魔教虽然式微,但若存了玉石俱焚的决心,拉你金龙帮陪葬,倒还是易如反掌。可你今日若放他们一条生路,朕的魔教就欠了你几条命,以后总会还你。”

万人敌张狂霸道,三句话不离同归于尽。狄天惊乃是一世枭雄,又不能像他那样动不动就破罐破摔,只得恨声道:“真是一条疯狗!”可是万人敌身为魔教教主,许下“几条人命”的大诺,却又不由不让人心动。

狄天惊心头微动,再看看叶杏二人,冷笑道:“魔教真是没指望了,你居然相信七杀。他们今日要你庇护,这才投入你教中,明日反骨发作,你死都不知是怎么死的。反骨根本就是一堆爆竹,谁知道什么时候会炸响。我杀他们,没准是在救你这老糊涂的命!”

万人敌哈哈大笑道:“说到反骨,那自然你有经验。可是朕既然是一帮之主,要是没有一点容人之量、用人之能,也就不用混了。七杀目下还桀骜不驯,可是真要入了朕的魔教,朕便有信心让他们忠心耿耿。”

狄天惊听他话外之意,眼前一亮道:“如此说来,他们现在还未入教?”万人敌惊觉失口,忙道:“虽然还没加入,但也只是早晚的事而已。朕劝你趁早莫要纠缠,大家还能留个日后合作的面子。”

狄天惊慢慢后退,眼睛微微一阖即睁,冷笑道:“那可不行。他们一辈子不入魔教,难道我便眼睁睁一辈子都不动他们?万万没道理如此纵容。你要保他们,至少也得给个期限。”一来一往,各退一步。两个武林高手,这时却与普通商贾并无不同。

万人敌微一沉吟:“朕七日后大婚,大婚之时,七杀必入我魔教,如果那时还有不知死活的,”他看了唐璜一眼,方道,“你但杀无妨!”

狄天惊哈哈大笑:“好!我卖你个面子,七杀真人了魔教,听你号令,那所谓‘无法无天’的名号也就算废了,留他们活命,也无所谓。”

说完他单掌一翻,直托上天,号令道:“金龙帮的都听着!霍守业与叶杏有旧,就给你们个机会好好叙叙;关魔儿盯着这位唐门高手,用你的皮盾快刀,来对付他的独家暗器;费画舌去找舒展,读书人和读书人应该有的聊;周宗法好好照顾甄猛,你们老人家对老人家;云申对怀恨;九风你去称量称量常自在。七天之内,以义贞为限,不杀、不打、不骂、不战,他们喝水说话、去哪吃饭、怎么行动,全不受限制。但要谨防其逃走,一个敢走,杀他一个,两个敢走,杀他一双!谁敢放走目标,却别怪我寂灭手掌下无情!”他把眼来望万人敌道,“独孤教主,我这命令,可还合理?”

万人敌颔首道:“多谢成全,这七日之内,朕会尽量动员他们加入魔教,解你后顾之忧。另外,你既是坦荡君子,那朕也不做欺瞒小人。七杀之中,舒展、甄猛已经中途退出,填补他们的,一个叫做吴妍,是个女子,会使颠倒剑;一个叫做萧晨,是个捕快,一条铁链使得出神入化。你若想要人盯人地看守,朕可以亲自带你们去认人。”

他如此热心,叶杏、唐璜不由哭笑不得。狄天惊哈哈大笑道:“好,痛快!那就暂时先便宜了那两个懦夫。费画舌去找萧晨,周宗法去找吴妍。”

费画舌急道:“狄帮主,我需要知道七杀的始末。请你派给我老七杀的人。”狄天惊稍一沉吟。这费画舌本是个书呆子,此次来鲁,确实也只是为了见证七杀的覆亡:“好,那么你去找常自在,九风去对付萧晨。”他负手观望,踌躇满志道,“七日之后,不论生死,‘反骨七杀’之名,必将灭绝于世。这七日之约,便起个名字,叫做‘拆骨会’便了!”万人敌鼓掌笑道:“这名字倒是响亮。”

狄天惊大摇大摆地来到唐璜近前,俯下身来,在唐璜眼前嘿嘿一笑:“剩下一个李响,你带我去找吧?我倒要看看,这位七杀之首会不会甘愿被独孤朗庇护,让一个女人替他出头,乖乖加入魔教!”

唐璜猛地抬起头来。狄天惊却已声如怪猫地哈哈大笑着直起身来,对万人敌道:“兄弟这些天就在义贞叨扰了。老哥的喜事,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也尽管说话。”万人敌微笑道:“甚感荣幸!”

下午时分,义贞街上人来人往。临街的富贵赌坊布帘一挑,被剥得赤条条的怀恨和尚踉跄冲出。后边两个赌场打手提着他一身又烂又脏的僧袍,骂道:“秃驴,下次再来诈赌,便把你的皮剥了!”怀恨瞪眼道:“要不是你们不禁打,佛爷一拳一个报销了你们!”

两个保镖大怒,作势欲打,怀恨“托”地一跳,蹦出老远,身上黑肉乱颤。这么一个光屁股的大男人满街跑,登时扰得通街大乱,女人四散奔逃,男人远远围观。其中却有一个道人越众而出,解下自己的外袍,披到和尚肩上。那道人自然是云申了。

怀恨衣裳触体,愣了一下,回头一看,顿时大喜道:“老道!”想了想,发现实在是已经忘了这道人的名号,便索性跳过,“借钱!”

铮剑盟与金龙帮多年相斗,似友还敌。狄天惊此次出关,誓杀七杀,倒有一半是要做给铮剑盟看的,因此一早就邀请铮剑盟派出代表随行。铮剑盟盟主萧冷剑既不愿对对手唯命是从,又不能真的驳了狄天惊的面子,因此只得飞鸽传书,让身在山东境内的泰山派出一名代表。泰山派抓阄之后,刚好就选中了云申。而云申心中,却是喜忧参半。

大洪水之夜,他亲见七杀作为,心中实在已算得上对他们惺惺相惜。这回七杀面临灭顶之灾,他心中不由存了见机行事、暗中相帮的念头;可是狄天惊的功夫何其高明,而金龙帮和铮剑盟的关系若是因他而恶化,云申连累师门,却又何忍?

他实在早已是愁肠百结,好不容易狄天惊将众人分散,他终于得隙,本来还想与怀恨感伤一番,思谋对策,不料这和尚却是这般不着调的亮相和开场白,一时都蒙了,结巴道:“你……我……狄天惊……”

怀恨根本看都不看他,只冲着赌坊乱骂:“俺不过是拿馍馍当银子押了两把而已,谁还没有个手紧的时候?居然把老子剥成个光猪!此仇不报,怎算佛家弟子!”出千失手居然还能说得理直气壮,端的是个混蛋。云申哭笑不得,喝道:“你们七杀已经大难临头了!”

怀恨越想越委屈,眼圈都红了:“借我钱!老子要报仇。”看来他将赌桌看得远比拆骨会更重要。云申无奈,从怀中掏出一锭大银,满心指望用银子能引和尚听自己说话,不料还不及说话,便已被怀恨一把抢过。

眼看和尚裹着道袍,三蹿两蹦又消失在赌场的布帘之后,云申踌躇再三,终于叫道:“那……那是我一个月的盘缠啊!”也追了进去。

萧晨纵马奔驰,心中悲愤。朝廷颁给义贞村的贞节牌坊已经到了,钦差郝大人现在就在县上的驿馆休息。衙门让他赶紧回义贞,通知村人扫地净街,准备迎此殊荣——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萧晨用力咬紧牙关。御赐的牌坊、传世的荣耀,金婶她们盼了几年的东西,终于得到了。可是他却鼻子发酸,着实想哭。这实在是一个再清楚不过的宣判:他几年来可笑的挑战已是彻底输了,输给了金婶,输给了朝廷,更输给了命。

前方却有一个青衣少年拦在当街。“吁!”萧晨仓皇勒马,几乎从马背上摔下去。他心中焦躁,口中骂道:“找死啊你!”那人抬起头来,眼中竟隐隐有些凄厉的杀意:“你是萧晨?”萧晨愣了一下,旋即意识到,这人根本是找上门来的敌人。他愤愤啐了一口:“呸!还嫌不够乱么!”

他一向没什么仇人,有人拦路挑衅,本来应该能引起他的注意。可是他刚刚才击败五明子、阻杀桑天子,不知不觉已信心膨胀。更何况英嫂重伤疯癫,钦差驾临义贞,李响还赖在牌坊下边……一团乱麻惹得他焦头烂额、气急败坏,哪还有什么闲心管这不阴不阳的少年!

那少年见他默认,眼里的杀气不觉更浓:“你是七杀?”这问题却让萧晨微微犹豫,他是不是七杀实在是模棱两可,阻击桑天子时,固然位列其中,可是除此之外,他和李响、叶杏等人的关系,实在是很一般。

他不回答,那少年便又当他默认,冷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锵”的一声,少年已然拔剑,剑光几与血光同时漾起,萧晨所乘骏马,斗大的马头应剑“咕噜”坠地!

萧晨大吃一惊,不料这少年竟有这么快、这么狠的剑法,仓促间离鞍一纵,半空中已自腰间掣出铁链。黑影如蛇,猛抽少年头脸。

那少年的剑法却是一往无前。一剑削下马头,第二剑便已直取萧晨咽喉。萧晨铁链斜抽,少年只脚下加力,更快地一纵,便在半空中抢到了萧晨身前三尺。萧晨铁链的劲道全在链首,这时以根部打在少年腰上,只如搔痒一般。可少年的剑却已指在了萧晨的喉头。

“扑通”一声,两人落地,萧晨立足不稳,摔了个屁蹲。少年见他狼狈,终于微微一笑:“我叫骆九风,从今天开始,会寸步不离地跟着你。”

周宗法远远看到那个薄唇细腰的女子,便站定了脚步。

——吴妍。他见过的。五六年前的时候,这女子便以胆大妄为闻名江湖。如果那时说她是七杀,可是再正常不过的。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据说她已嫁人生子,怎么又跑到海边,趟这浑水呢?

此刻,吴妍正在一间鞋铺前的摊位上挑挑拣拣。她拿起放下的,都是不过三四寸的虎头鞋,显见是在给自己扔在家里的孩子置办的。这时,她提着一双红艳艳的小鞋子,左看右看,又蜷着食指中指,去试验大小,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正释放出母亲才有的神圣光芒。

周宗法微微叹息。可惜,这样一个幸福的妇人,偏要信什么“反骨”,终致自取其辱。他确信吴妍将会在这为期七天的拆骨会里,遭遇到痛彻肺腑的折磨煎熬。狄天惊原本可以直接将他们杀死,或者击败他们,并加以拘禁,直到七日之后——可是,他却还是故作大度地给了他们七天自由。

狄天惊要的不是七杀死,而是七根反骨的毁灭。死亡和失败,有的时候可以成为荣耀和解脱,可狄天惊这回根本不给七杀这样的机会!

他要看他们挣扎,看他们努力,让他们一次次失败,然后才露出发自内心的绝望和恐惧。他只给了他们三条路:反抗,坚持,反骨铮铮地死去:反抗,绝望,毫无尊严地死去;投降,跪下,从此苟且偷生。

在他“只手敌天”狄天惊的绝对武力之下,也许甚至连第一条路也是没有的——而这,其实也是他和他身后的六大世家,所要面临的选择。

金龙帮、狄天惊太过强大,六大世家虽然同气连枝,但实在已是强弩之末。这些年来,他们为了一个世家的名头,吃了多少亏,认了多少冤大头。财银往来,他们早已是入不敷出,人丁才俊更是青黄不接。

此次出来,周氏族长就亲自跟他说:“咱们归顺金龙帮已是无可避免的事。你这次与狄天惊会晤,该端的架子还端,可狄天惊的眼色也要看好。在尽可能保全世家门面的前提下,就代表咱们与金龙帮修好吧。”

所以,现在狄天惊发布的命令,他一定会遵守。这女子要是真的想要逃走或是退出“拆骨会”的话,他一定会全力阻止。

吴妍离了鞋摊,正在一个卖贝壳玩意儿的摊前张望。他来到她身边时,那女子正提起一条饰腰的珍珠串。珠串以红珊瑚做衬,粗大明亮,显然是男子所佩,吴妍提了它,比在自己腰上,低头端详,拿不定主意。

周宗法略一踌躇,终于开口,道:“我……”却听那吴妍以不容回绝的口气道:“借光!”手一伸,便把珠串比到了他的腰上。

那是买给家中汉子的吧?

好一点,她还可以回家相夫教子,稍有差池,便极有可能形神俱灭。

周宗法蓦然感到一阵眩晕,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道:“吴妍,在下周宗法,奉金龙帮狄天惊之令监视于你。七日内,请你不要离开义贞。”吴妍正在比划珠串的手微微一僵,旋即恢复常态。她笑了笑道:“随便。”

礁石的阴影下,有一小片黑,颜色格外的重。走近了看,才发现那是一个裹着黑色大氅、蒙头大睡的人。下午的阳光懒懒的,整个沙滩暑气未消,这人在海边吹风乘凉,睡觉听潮,倒是真会享受。

费画舌一边走,一边想着自己的文章——

“常自在,关外浪人,不,狼人。洒脱不羁,跳脱好斗。天生随遇而安,本能便会辨别凶吉。七杀之中,最快乐,最无心机,因此在狄天惊的‘拆骨会’中,成了最早被牺牲的榜样……”

这一战,毫无疑问会成为七杀跨不过去的坎儿。狄天惊太强,何况还带了帮手:有霍守业在,叶杏就算废了;叶杏一垮,李响就完了;李响一完,群龙无首,像怀恨、常自在这样的粗人,再多又有什么用呢?至于什么新加入的吴妍、萧晨,凑数而已,谁还指望他们真能体会到反骨的真义吗?

费画舌一路想,不由有些伤感,沙滩上脚印歪斜,一颗心渐渐冷下来。他身在武林,却更爱读经诵史。只因受七杀的风骨启发,这才有了要为武林之中特立独行的异人们立传的打算。一年多来,光是从收集的传言中整理出的资料,就已有半尺多厚。可是李响等人乖张自负,对他们越是熟悉,就越让人有种不祥的预感。此次狄天惊出关,要亲自剿灭七杀,他便在第一时间决定加入。

他要成为见证七杀覆亡的最后证人。这些勇敢又懦弱、聪敏又愚蠢、自傲又自卑、伟大又渺小的人们,是如何与这铁血江湖做最后抗争的,他会统统记录下来,以供后人凭吊借鉴。

才到常自在身前三丈,突然那大氅一掀,露出一双警醒的眼来——好一个野兽般的人物!

费画舌微微一笑,道:“你是常自在对吧?在下费画舌,落拓江湖的一介酸丁。奉金龙帮狄天惊帮主之命,来监视你。”常自在转了转眼睛:“监视我?”费画舌笑道:“狄帮主主持拆骨会,在下忝列嘉宾。七日之内,你们不得离开义贞半步。”

常自在一个骨碌坐起来,道:“就凭你?”费画舌点点头道:“常兄不要小看了小弟。费某虽然重文轻武,可是一对判官笔却也算得上是江湖一绝。何况盯紧七杀的又不止我一人,义贞镇上高手云集,七杀人人自危,无暇他顾,你想要逃走,恐怕是痴心妄想。”

常自在舔了舔微干的嘴唇道:“你们来了不少人?”费画舌只见他两眼发亮,好像发现了猎物的猛兽,不由莫名地有些心虚:“不错!”

只见常自在“腾”地站起,笑道:“那太好了,和五明子的那一架打得真叫窝囊,有你们来正好泄火。你用什么?判官笔?有什么绝招,使出来看看!”费画舌大吃一惊,不料常自在好斗到这般变态的地步,结巴道:“我……”

常自在单手在大氅里乱摸:“你什么你,婆婆妈妈,不像男人。”“刷”的一声,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把鹤嘴锄来,掂了掂,笑道,“来吧!”费画舌欲哭无泪,道:“我想和你多说说话,你要不走,咱们就不用打!”

常自在大摇其头,道:“说话没意思,你要不打,我转身就走!”

义贞村牌坊下,关魔儿脸色铁青,看着被锁在石柱上的李响,终于忍不住,扑上来猛踹他两脚。他的仇人原本就只有李响和叶杏二人。叶杏现在被万人敌护着,他满腔的愤恨要想发泄,自然放不过这火烧珍馐楼的元凶。可李响躺在地上,只懒洋洋地抽搐几下。

这般敷衍了事,简直比反抗争辩还要气人。关魔儿怒气重重,拔刀要剁,却被唐璜一粒石子敲在刀锋上,震得手猛地一歪。

就听唐璜喝道:“姓狄的,你说话不算话!”狄天惊扬眉道:“哦?”唐璜怒道:“你说只要我们不离义贞,就不打不战,可是李响现在神志不清,你的人要打他杀他,你也不管么?”狄天惊嘿嘿一笑,转过身道:“关魔儿刚才踢他两脚,那是打他了,实在不该。可是关魔儿的刀又没碰着李响,何来杀他一说?”唐璜一愣,关魔儿反应半天,才觉得狄天惊是在偏帮他,顿时大喜,挥刀又去斩人,唐璜又是一粒石子飞出。

狄天惊笑道:“现在是你们哥俩一见如故,切磋武艺,却与我的约定无关了。”关魔儿得了帮主许可,气焰高涨,喝道:“我不杀他,我杀你!”说着一手持盾护体,一手提刀,贴身逼来。

只见刀光吞吐,犀利诡谲。唐璜眼见金龙帮无信,不得已咬紧牙关,凝神应战,连发数粒石子,都打在关魔儿的皮盾之上,咚咚声如擂鼓,却毫无效果,只得施展身法,腾挪避让。

狄天惊袖手观赏,眼见二人缠斗,渐至数丈开外,这才又来到李响眼前,冷笑道:“你有反骨?”李响掀起眼皮看他一眼,并不说话。

狄天惊笑道:“反骨是个大笑话。你做成什么了?”这句话正正戳在李响痛处,李响眉毛一皱,眼中的痛色完全掩饰不住。

狄天惊笑道:“我还以为你是怎样一个头角峥嵘的人物,原来不过是一摊烂泥。”李响慢慢闭上眼:“抱歉。”狄天惊哈哈大笑,摇头晃脑道:“你就这么赖着吧——忍上七日,关魔儿自然可以让你解脱。到时我将此事传扬天下,让人知道,所谓七杀,所谓反骨,是一个多么大的笑话:七杀之首根本就是一只死狗。你们的死会很有意义,日后武林中人教育后辈时,颇可以你们为鉴。想必此后再也不会有少年人轻狂无知,不识时务了。”

李响虽然不说话,不睁眼,但腮上肌肉绷紧,却是死死地咬着牙关。

心底事

万人敌携叶杏、霍守业回到四海客栈,招呼伙计给霍守业开了间房,便对叶杏道:“霍二公子与你有旧,你们聊吧!”这就要自行回房。叶杏却道:“我先送你上去。”说罢对霍守业微点一点头,就随着万人敌而去。

一进万人敌房中,叶杏才将木门掩上,万人敌便身子一晃,口一张又吐出半口黑血。他此前受伤本就颇重,这回又与狄天惊对掌,当场吐血实在是雪上加霜,虽然一直强行撑起身架,但到底损害得更加重了。

叶杏过来将他扶住,道:“小心些。”让他坐下,又道,“怎么样?”万人敌微微一笑,将唇边血渍擦去:“朕的身子骨,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给一掌拍散的。”叶杏知他说得虽然轻松,但连连呕血,显见非比寻常,不由感动:“这次,多亏是你救了我们。”万人敌笑道:“为夫的出手解救自己的妻子,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

他还有心开玩笑,叶杏不由微微放心,旋即又是一阵羞愧。原来她此前去找唐璜,央托唐璜去宽慰李响,却是瞒着万人敌的,实在是有违妇道——何况后来居然还撞上了有负斯人的霍守业——这时不由更加局促,期期艾艾道:“老万……”

万人敌摆摆手,抚胸低咳道:“幸好朕及时赶到。狄天惊这厮武艺高绝,已不在朕之下。唐门暗器、西川飞腿虽好,但你们的功力毕竟不深,真动起手来还是差他一截。以后若非万不得已,千万不可与他正面冲突,”言罢轻轻拍拍叶杏的手,“尤其是你,杏儿。你若真的死伤在他手中,说不得,朕上天入地也要用他的人头血祭。到时候,魔教金龙大火并,要死的,可就不是十人二十人了。”叶杏黯然道:“是我莽撞了。”万人敌眉头稍展:“不过这狄天惊婆妈啰唆,又精于算计,以后真要见面,别和他动手,和他谈些条件,他准会同意。”

叶杏不禁一愣。此前虽见万人敌与之谈判,但也真不料狄天惊竟是这样的人,意外之余,又觉鄙视,不由“嗤”了一声。万人敌看她一眼,笑道:“不过这人倒也不是天生如此。当日的铁骷髅狄天惊,自命高洁,以狂言、狂形、狂力搅动江湖,是何等的威风?论及反骨,未必少于你们。可是像这样以一己之身对抗天下,到底是磨损得厉害。这不,妖人也被坏了道行,这两年到底是露出了本性,拉起个金龙帮,党同伐异、趋炎附势。坏事做起来,比很多卑鄙小人更加理所当然。”

他苦笑道:“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你们的反骨再硬,又怎能硬得过时间磋磨?狄天惊悟得早,如今朕虽然还能倚老卖老,勉强吓退了他,但他毫无疑问,已不是当日的丧家犬,而是足能和朕平起平坐的江湖大佬了。”

他的笑容渐渐萧索,伸手人到袖中,掏出一把钥匙:“如今情势危急,也顾不上斗气赌脸了。这是朕从萧晨那儿要来的钥匙,能开李响颈上锁链。你拿它去召集七杀,尤其要跟李响说明:反骨固然不能丢,但人有的时候,终究是要学会让步、与人合作的。何不入朕的魔教,听朕号令,集合天下,和朕一起与这呆板迂腐、冷漠势利的世界,斗上一斗!”

叶杏一愣,心中激荡,接过钥匙时,手都在颤抖,转身待要出门,突听万人敌叫道:“杏儿。”叶杏止步回头,只见万人敌白须抖动,声音哽咽:“你……你不会不回来了吧?”原来这老人终究是关心情怯。

叶杏想到楼下的霍守业,微笑道:“你放心吧,我既已对他悔婚,就不会再走回头路了。”万人敌微微一愣,勉强笑笑,挥手让叶杏去了。

客栈楼下,霍守业单手握着茶杯,仍保持着方才万、叶二人上楼前的姿势。他的心,此刻已被巨大的失落填满:万人敌让叶杏留下片刻,叶杏却断然回绝了——这女子就这么不想和自己在一起吗?

当日叶杏悔婚,不几日又大闹兰州,他虽然心烦意乱,可是得暇时虑及佳人,不由就认定叶杏将会与李响偕老。回忆李响其人,虽然落拓荒唐,但形貌中上,英雄年少,倒也不算如何辱没了叶杏。不料此次狄天惊带他过来,当头的一个消息就是,叶杏居然要嫁给万人敌那么个老头子。这可怎让他不在头疼之余,又添上十分的剧痛与不甘。

你千选万选,怎就选了这么一个老魔头?

他原本有满腔的话要对叶杏说:长久不见的思念与牵挂,再次重逢的欣喜与心酸,如何应对“拆骨会”的提议,以及关于她选择的抱怨……可是叶杏却连一个说话的机会都不给他!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叶杏当初悔婚,说什么“不甘平庸”,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难道,其实就只是因为她的心里没他而已?

霍守业越想越是愤懑,忽听脚步声响,却是叶杏手里拿着钥匙,若有所思地慢慢踱下楼梯,看见霍守业,微现尴尬地笑道:“守业。”她叫得仍是那般熟稔,可是旧日的情愫却终究是回不来了吧?

霍守业慢慢把茶杯放回几上,一肚子的话涌到唇边,最后说出口的,却仍是一句抱怨:“这世上有那么多名山大川、海岛桃源,为什么你们就不能远避红尘,非得在这江湖上闹事扬名?”叶杏微微一愣,张了张嘴,却终于只是说道:“你、你不懂的。”

霍守业听她的回答,不由更是失望:“那你现在要去哪里?”叶杏扬一扬钥匙:“老万让我去找李响他们,鼓动他们加入魔教。”她凝视钥匙,微微一笑,自言自语似的道,“我却觉得,其实不必着急。”

她的面前虽然只有霍守业,可是说起话来藏头露尾,一副仿佛跟那钥匙更为知心的神情,怎不令霍守业心如刀割。

他坐着不动,只把双眼望来,问道:“你会加入魔教么?”叶杏耸了耸肩,将钥匙插入腰带:“老万是魔教教主,我已没什么选择。”她又露出以前那种小女孩似的讥诮,好像什么都懂,什么都看透,实际上,却只是不敢面对而已。

霍守业心中又是怜惜,又是气愤,终于问道:“这两年,你是怎么挺过来的?”他问得这么认真,叶杏也不由微觉意外,支吾道:“那也没什么,从兰州一路走过来,打架吃饭呗。”这敷衍落人霍守业耳中,却只令他沧桑感慨,不由气愤道:“是李响害了你啊!”

叶杏脸色微沉,不及答话,霍守业却蓦然间豪气翻腾:这女子半辈子倔强好强,负心薄幸,对自己不起,可是大难临头时,能舍死忘生帮助她的,能真正为了她而不惜一切的,到底是只有自己、唯有自己而已!

想到此,他不由脱口而出:“小叶,你走吧!能逃多远逃多远。万人敌和狄天惊那里,我去给你拖住!”叶杏心中感动,提壶为霍守业倒茶:“守业,多谢你的一片热心。只是今日的一切,都是我自行种的因、结的果,你切不可迁怒旁人。无论如何,让我走完这一程吧。”她低眉顺目,笑容之中自带三分恍惚。霍守业心中一荡,正要说话,叶杏却已端起茶来,递到他的眼前:“我想出去走走,你要不要跟着我去?”

霍守业微觉失落,可是心中不由又升腾起些好奇——李响啊李响,你这臭要饭的,到底何德何能,竟让叶杏因你吃苦受累,还能无怨无悔!

唐璜与关魔儿恶斗不止。那少年岁数不大,可是盾守刀攻,真是严密犀利,端的是自成一家。那皮盾又轻又大,动转灵活,实为暗器的克星。唐璜心烦意乱之余,所发石子皆为其挡开。

狄天惊负手观望,眼见两人已斗了一百余招,方大笑道:“关魔儿,住手!”二人这才一起分开,关魔儿呼呼喘气,唐璜虽然好些,却也是额头见汗。

狄天惊踢了踢李响,道:“唐璜差点就死在你的面前,你也不多看他两眼?”李响嗤鼻一笑,根本不愿说话。

狄天惊见他仍不服软,也就不再多说,抬头看着唐璜,冷笑道:“唐门暗器。”似是对唐璜连关魔儿也不能解决颇为不屑。唐璜将双手所握的十来粒石子尽数撒落在地上,再看一眼关魔儿,眼神闪烁,其中畏惧、愤怒、忧虑都有。

关魔儿叫道:“帮主,再有二十招,我就能把这小子解决了!”狄天惊伸个懒腰,往石壁上一靠:“急什么,还有的是时间。”说完用下巴往远处指了指,“九风来了。”

关魔儿、唐璜一道注目去看。只见一条高粱地中间夹着的大道,周遭寂静无人。又过片刻,方有两人慢慢走来。前边一个是萧晨,后边一个是那青衣快剑的骆九风。

关魔儿叫道:“九风,你怎么来了?”骆九风在后边用手一指萧晨,两人仍是慢慢走来。

等好久之后行到牌坊之下,骆九风方道:“他要到义贞村——既然不是逃走,那么,我也就只好他到哪儿我到哪儿啦。”说完又转头招呼狄天惊,“师父。”狄天惊点了点头,上下打量萧晨,笑道:“这便是使铁链的高手?现今这高手可忒不值钱了。”

萧晨一步千斤,终于挨到牌坊下。他原本就心乱,再被骆九风一剑击败,不由更是沮丧。

七杀到访、英嫂发疯、桑天子伏诛这些事,原本就几乎令他过去三十年安身立命的基础都炸裂了,而突兀到来的御赐牌坊、拆骨会、魔教之约,则又沉得让人喘不上气来。他原本就是个容易半途而废的人,这时再看眼前这巍峨高耸的牌坊时,那一直就存在着、看不见一丝希望的无力感,再一次漫过了他的头顶。

萧晨低声道:“我要进村。”骆九风道:“我陪着你。”

萧晨喃喃道:“这是寡妇村——寡妇村!”回头看见骆九风不知所谓的神情,一口怨气骤然失控,不由叫嚷起来,“没有希望,永远晦气!你要跟我进来么?好啊!你要是敢踏入这寡妇村半步,坏了它的名节,让后天的御赐牌坊蒙羞,进而背上欺君之罪,你就来啊!”

他自被骆九风一剑击败,便一直沮丧温顺,这时突然发作,倒是把骆九风吓了一跳。他一惊之下不及反应,已然拔剑出鞘,喝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萧晨瞪着眼睛,虽然明知打不过他,却毫不退缩,一副拼命的架势,喝道:“要杀就杀,老子早就够本了,难道怕你不成?”

骆九风本来对萧晨手到擒来,先就生出轻视之意,不料他这时竟在自己的师父面前当面叫板,不由大觉丢脸。回头去望狄天惊,就见狄天惊仰天打了个无声哈哈,却不说话。

骆九风微觉放心,道:“那再问你一遍,你是不是要加入魔教?要是你安心做魔教的狗,你去哪儿,我就再也不管了!”萧晨怒气冲冲道:“我是朝廷官差,吃皇粮拿俸银,人个屁的魔教!只道人人都像你们这些亡命之徒么?好勇斗狠,害人害己……”

只听他的声音骤然低下去,却是骆九风既已听清他的回答,便不再让他废话,长剑一送,已顶在捕快的喉上,再踏前一步道:“想不到七杀里第一个死的,竟然是我看守的人!”

“咕咚”一声,萧晨仰身吞下一口唾沫,终于往后一退,面对长剑,胸膛起伏道:“我带你进村就是。”威风了一瞬之后,到底是又服软了。

狄天惊哈哈大笑道:“前面倒还像个反骨仔!”又转头对骆九风道,“你跟他进村,隐藏形迹,少跟寡妇打交道,不吉利。”

骆九风点头道:“是!”以他的身法,想要让一群寡妇看不见,自是不难。狄天惊又道:“反骨仔反复无常,常常莫名陷入绝境,然后又狗急跳墙。这位萧大高手,你也不能太小看了。”

骆九风仍是点头道:“是。”这才与萧晨入村。

这时天已近黄昏,狄天惊又来戏弄李响几句,渐觉无味——一个人若是任打任骂,那和一块石头、一根木头有何区别,着实让人泄气。他不由烦躁起来,来回走了两步,对一旁虎视眈眈的关魔儿道:“李响是跑不了的。我去找独孤教主叙叙旧。你看紧唐璜,差不多了也就回镇上吃饭吧。”关魔儿一听,顿时给他引起馋虫,道:“我……”迫不及待地回头去问唐璜,“喂,帮主要走了,你这个带路的就别傻耗着了,一起到镇上去吧。”

唐璜坐在与李响相对的石柱下,低头在地上画来画去,像是在写字,可是写了几笔,便擦了,听见关魔儿说话,抬起头来淡淡道:“我要留下,和李响说会儿话。”

关魔儿气不打一处来,叫道:“你又不早说!”他还是十七八岁的少年,正是撂下饭碗就饿的年纪,挺到这时,实在已经是前心贴后背了,不料这死样活气的唐门逆子却来拖他吃饭的后腿,绝对是成心的,想到这里,关魔儿顿时火大起来。

狄天惊笑道:“看来人家哥儿俩是有秘密要说。魔儿,你可给我盯紧了。”说完奋力伸个懒腰,好像全身的骨头节都松过一遍之后,这才迈步离去。

关魔儿眼见他走远,到底还是个孩子,顿时心里没底,快步追上去,低声问道:“帮主,您走了,我一个人看两个?”狄天惊笑道:“李响已经废了。唐璜也不过比他多口气,你还怕他们吃了你?都给我好好看着。”他压低声音,又道,“你要是急着吃饭,就离他们远点,让他们有什么话赶快说,说完了,唐璜自然就走了。”

关魔儿听得不耐:“帮主,既然他们一个个都是这副死样子,那还和七杀玩什么‘拆骨会’?直接杀了不就得了!您等我一会儿,我一百招内,就把那两个人的人头都给您拿来。”

狄天惊笑道:“你很想杀李响?”关魔儿咬牙道:“他杀了我爹!”

狄天惊哈哈大笑:“你就不怕我杀了你?”他伸手摸了摸关魔儿的头顶,慈祥道,“我大老远地跑来,不是为了你爹,不是为了你。要是连这点你都没弄明白,就趁早给我滚回兰州去。不然总在我面前喷这些蠢话,我真的一个忍不住,就把你打成烂汤儿了。”

关魔儿如同三伏天被一桶冷水当头浇下,整个人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狄天惊又轻轻拍拍关魔儿的后脑,道:“这是我和反骨仔的决斗。决斗的胜负不在于我是否能杀了他们,而在于我是否能让他们永远绝望。这场决斗是我等了一辈子的,你这孩子要是敢给我拆台,我一定眼也不眨地弄死你。”这才若无其事地走了。

关魔儿瞪着眼睛,一时间心脏都似要停跳了。他在关黑虎丧命之后,从师门赶回奔丧,此后就一直追随狄天惊左右,一身功夫,颇受到帮主的点拨,实在已是半子半徒的身份。可是刚才狄天惊笑嘻嘻的一句话,却令他有了在阎王殿前打转的错觉。

他是知道这位帮主的霹雳手段的,因此目送狄天惊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之中,那一身鸡皮疙瘩仍没落净,回过头来,怒气冲冲地瞪了牌坊下的两个废物一眼,又气又怕,狠狠一跺脚,索性走出二十余步,在远离牌坊的一棵大树下负气坐下,心中虔诚祈祷:“说!说!说死你们!”

唐璜和李响坐在牌坊下,又沉默良久。一日之内叶杏别嫁,狄天惊来袭,实在令人心力交瘁,待要说话,还真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而起。

良久,唐璜方压低声音道:“七天后,会有一条大船出海,你走不走?”李响一愣:“出海?”

唐璜眼望远处的关魔儿,略微点头:“我要走了,从此不履中土,远离这江湖恩怨。以后什么七杀、什么唐门,都与我没有关系了。”李响叹道:“那样也好。”

唐璜苦笑道:“难道真的等着他们拆骨扒皮么?”说到海外,他不由心中蠢动,又把白日里那大胡子船长的宣传,一股脑儿全倒给了李响,末了兜兜转转,又来到爪哇:“据说只要到了那里,任何想忘记的事都会永远忘掉,再也不留一丝痕迹。”李响头一歪,似是笑了一下。

唐璜再问道:“要不要和我一起走?叫上常自在、怀恨他们,趁着狄天惊托大,我们未必没有机会!”他所说的同伴里,毕竟是没有了叶杏的。

李响仰天躺着,半晌方道:“不,我不愿意忘记任何事。”唐璜迟疑一下,微微点头道:“嗯,也是对的。”两个人一时间又无以为继,陷入沉默。

暮色渐渐深沉,早晨时出村的寡妇,这会儿结伴归来,路过牌坊时,一个个低头掩面,气愤难平。

李响被锁在这里,初时还是惩罚,后来却成了他赖在牌坊下不走了。寡妇出入,避不开他四仰八叉的尊容,一个个羞愤不已,于是七八日下来,现在变成了寡妇们能不出村就不出村,要出村便都黑纱蒙面,一早一晚结伴同行的规矩——反倒像是李响在折磨她们了。

唐璜与李响不同,见寡妇经过,便将双臂横枕于膝上,再把头埋在臂间,直到足声渐远,这才重又抬头。只是眼虽不视,耳却犹闻,寡妇们的匆匆来去,再一次勾起他的记忆,那些一再压抑的事情,到底还是撑裂了包裹其外的硬壳。

唐璜慢慢道:“即然这样,那七日之后,便是我登船的日子,也就是万人敌大婚、拆骨会结束、狄天惊动手的时候。介时我会全力登船,若是我成功了,一举出海,以后便再不会回来;若是我失败了,死在狄天惊手里,这义贞海滨便是我的葬身之处——无论如何,都是一个收梢。我此生本无牵挂,但以后你若是还能活着,还能帮我去做一件事的话,我会更加心安。”李响抬起手来,以腕压额:“你说。”

唐璜犹豫良久,终于道:“几年前,我还在唐门,认识了一个人,”他想了想,对着夜风道,“那个人,挺好的。” 这才是唐璜一直无法面对自己的缘由。自从来到义贞村,他过去那一段不愿回想的记忆便不断被唤醒,越是压抑,就越是清晰。今日他濒临绝境,既已做出决定,倒是可以与人倾诉了。

他一向对自己唐门中的往事讳莫如深,这时突然说起,也讲得干巴巴的。只不过说者的言语无味,倒刚好与听者的浑浑噩噩相配:“可是有一天,他被唐门的人抓住了,原来他是敌人。唐门掌房的四叔让我动手杀了他。”这故事好俗,可是老桥段就是拥有经典的魅力,李响虽然恍惚,却也不由好奇,静静听着。

唐璜道:“我就杀了他。”他说得轻描淡写,停了停又道,“现在回想,我甚至已经记不清当时的情形。那只是四叔的一个命令,而我每年要执行很多。不过按照习惯,我杀他时,用的应该是碎喉。”

李响打了个冷战,道:“记不清了?”唐璜点头道:“嗯。”虽只一字,却显得格外的悲凉。李响张口结舌,良久才道:“那就忘了吧。”

唐璜瞪着眼,回想起过去种种,想要哭时,眼眶却是干干的:“我是过了很久,有一天做梦的时候想起了他,醒过来的时候才知道,那可能是我这辈子的第一个朋友。”他面上带着一丝苦笑,“这次出海,我一定要把这件事忘掉,可是……”他几番踌躇;还是说了下去,“可是……希望你能够帮我记着……若是七日之后你还活着,麻烦你代我去一趟江南霹雳堂雷家——他的尸体,我们专程送回雷家去示威了。你替我扫墓祭拜一回。对了,她是个女子,她的名字,”他低下头来,看着自己脚边凌乱的字迹,终于慢慢道,“叫做雷息。”

天色青魃,月上树梢。李响侧过头,多少天来,他才第一次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以外,唐璜——或者别的什么人——也许他们心里所受的折磨。并不比自己的少。

天下风

叶杏带着霍守业来到港口,找到唐璜口中的金都号——只见其弦高三丈,船长百步,巨帆蟒缆,果然是一艘顶级的商船。

他们二人在船下张望,船舷上正喝酒吹风的大胡子船长却已看到了,大叫道:“二位是要出海么?”原来那剩下的一个房间,他这一下午到底是没卖出去。

叶杏笑着招了招手,那船长看见了希望,立时兴致勃勃地从舷梯爬下道:“我这船可舒服了……”叶杏笑道:“是啊,你的船舒服,海上的风物也好看好玩——你这船上还有多少空舱房?”

这船长大笑,道:“有!有!二位是要一间房?”霍守业心中一荡,不料叶杏竟这般敢作敢当,一时心都慌了。

叶杏笑道:“我们是替朋友问的。你中午时不是拉了一个姓唐的客人么?他还有五位朋友,也想一起走,一共六个人,你盛得下么?”

船长大喜,飞快地在心里盘算。一旁的霍守业大惊问道:“你说谁要走?”叶杏眉毛一挑,笑道:“也许是李响,也许是常自在,我也不知道。”另一边船长已经算好,道:“我最多可以腾出四间客房。若有人不在乎双人同住的话,六人足可住下。”他已打定主意,抓紧时间,把两间杂物房腾出来。

叶杏道:“如此甚好。”李响、常自在这些糙男睡惯了荒野草坡,能给他张床,包管心满意足,便自袖里摸出一小锭金元宝道:“这是定钱。你把四间舱房都给我留到开船。”那船长笑得眼睛都没了,连声道:“那好,那好!”

这元宝本是万人敌给她买胭脂水粉的,如今订了一艘自己不会上的船,叶杏也浑不当回事,笑嘻嘻离了码头。霍守业放心不下地问道:“李响他们已经有了逃走的计划?”叶杏微微摇头:“我倒是希望这样。可是以李响现在的状态,说他们有什么计划,无异于痴人说梦。”

霍守业意外道:“那你还给他们订船?”叶杏苦笑道:“不然又能怎样?难道就什么也不做么?这几天能尽力为他们多准备几条退路,总是好的,不然机会稍纵即逝,到时现去雇船买马,哪来得及?”

霍守业皱眉道:“你仍然相信,七天后,李响他们会拒绝加入魔教,与狄天惊正面为敌?”叶杏走得正急,闻声脚下一滞,回过头来,正视霍守业道:“那是当然。”

见她这般坚定,霍守业不由不服:就他白日所见,唐璜不过是二流高手,李响一个天山弃徒又能有多么厉害?这两个最有名气的也不过尔尔,其余碌碌,又能有什么臂助?七杀如何能脱出狄天惊的魔爪!

他一时斗气道:“万一他们不上船呢?你这一番心血,一锭足金,不就白费了?”这回叶杏却没说话。霍守业见她沉默,不禁得意,可是仔细看时,却见女孩脸上泪光莹然,已是哭了。

霍守业忙道:“小叶,你别……”叶杏哽咽道:“若是他们不上船,那自然有两种可能:一是他们彻底击败狄天惊,重获自由,不必避走海外;另一种,却是他们全都死在义贞。无论是哪种结果,和它相比,我的这‘一番心血’、‘一锭足金’,又算得了什么?”

霍守业不由无言以对,眼看女孩梨花带雨,不由自责,赔笑道:“可是你这么订船,就不怕我汇报给狄天惊?”叶杏正哭着,听到这里“扑哧”一声又笑出来,拿手背大大咧咧抹了一把眼泪,定定道:“你不会。”

路边一个露天饭摊,三张破旧方桌,桌上各摆着一盏嘎石灯,灯影下的油渍日久摩擦,乌黑反亮。摊子上除了现杀现做的海鱼海虾之外,还有驴肉、青菜、白饼、烈酒。

吴妍要了一碗鲜鱼汤,把饼掰碎泡了,一口一口,慢慢地吃。

在她对面,周宗法一个人左手提壶,右手持杯,已把自己灌了个半醉。一边喝,老头还在慨叹:“人在年轻时,常常以为自己天上地下独一无二,无论什么别人完成不了的事,都可由自己信手解决。我十四岁时,已是周家‘琅邪剑法’最年轻的传人;十八岁时被许为六大世家年轻一代里的‘魁郎’;二十二岁,被立为周家的下任族长。我想改变周家子弟务虚不务实的做派,调停三叔爷和六伯两支的关系,可是到了三十岁,我四哥成了周家最年轻的族长;到如今五十一了,我干成了什么?三叔爷老得死了,可是他们两家的仇,现在却只是更深;周家子弟夸夸其谈的毛病,已到了人人都说自己是天下第一、可是一套‘琅邪剑法’却濒临失传的地步!”

他愤愤地喝下手里已倒好的一杯酒:“三叔爷和六伯家必须斗下去,他们不斗,我们正房这一支的利益就要受损!周家的弟子不用有多好的剑法,能娶好、嫁好,保证六大世家的势力平衡也就是了!”

吴妍抬起头来,唇角带笑。眼前这老者显然是有太多的话憋在肚子里了。现在碰上自己这么一个只听不说的人,顿时如江河决口一般,从下午一直说到此刻。

周宗法又给自己倒上酒:“反骨?年轻时谁没有反骨?可是有了反骨又怎么样?这世上的狄天惊只有一个,可是‘拆骨会’却无时无刻不在举行!明刀明枪的和你干倒好了,真让你无法战胜的却是水滴石穿的暗暗消磨!什么大局为重,什么来日方长,什么世道如此……才是我们一辈子也绕不开、避不过的宿命。”

眼见那酒杯明明已经满了,可是他却还是一股劲地倒下去。吴妍目睹他的失态,微微一笑,用筷子一敲他的手背,道:“糟蹋。”

周宗法这才回过神来,把酒壶放下:“你逃不掉的,没人能逃得掉。人在世一天,便须妥协一天,你越是清醒,便越是痛苦,越是反抗,便越受折磨。倒不如一早委身于这凡世泥淖,反而可以享受些世俗的快乐。”他的手抖得厉害,一杯酒倒有半杯洒了,“我的岁数,说是你的父辈也不为过。现在所说,全是为了你好:七日之内,你一定要加入魔教,千万不能因为什么正邪之分而焚身自误。没意义的。你死在这里,除了你的亲友,没人会为你难过;可你活着,以后在魔教懒点笨点,慢慢也就淡出了——这世上的人情就是这样,与其力争,不如软磨。”

吴妍笑道:“受教。”周宗法大喜,道:“这么说来,你是同意了?”

吴妍笑道:“不。”吐字居然更少了。她端起碗来,将最后一口汤喝了,瞧来根本没往心里去。周宗法顿时大急,拍桌叫道:“你这孩子……”

他还待再教育吴妍,突听脚步声急,有两个人自夜幕中飞奔到他们的桌前。当先一个黑氅白面的青年,叫道:“吴妍,这个老头就是盯你的人?”

就见灯影一晃,周宗法吃了一惊,慌忙站起,以手扶剑,喝道:“你是什么人?”却见那黑氅青年身后,气喘吁吁赶来的费画舌,扶腰倒气儿,喘息道:“他……他就是常……常自在!”灯光照耀,只见这原本白衣翩翩的神笔秀士,已经是花脸蓬发,白衣污脏。

周宗法越惊,拔剑出鞘道:“你想跑?”常自在单手食指、拇指叉成个八字,托颌不悦道:“怎么是个使剑的,这可没意思了。”他伸手从麾下摸出一对短戟,“只希望你能有什么独门剑法吧。”

周宗法不敢大意,掐诀亮势。一旁费画舌兀自挣扎道:“小心……这人没完没了……是个……是个赖皮……”

原来,费画舌方才在海滩上被常自在缠住练招。他三下五除二打落了鹤嘴锄后,又迎来了鸳鸯钺,卸下鸳鸯钺,又轮到蛇头棍……打了一场又一场,方才累成这样。而常自在依然意犹未尽,这才跑到镇上来找其他“盯住七杀”的人。周宗法一愣,常自在已然扑来。

狄天惊一人来到镇上,说是去找万人敌,可是若真与那魔教教主叙旧,自己过往时诸多幼稚可笑的事迹,都不免有了再被翻出来的可能。因此他只是随便找家酒楼吃饭喝酒。再出来时,天色说早不早,说晚不晚——再回去逗弄李响,实在是犯不上;可若早早投宿,却也无聊。

他一眼看见道旁有家灯火通明的赌坊,不由技痒,迈步进去。

海边赌场,尽是些水手渔人,大风大浪见得多了,赌起钱来也格外气魄雄浑。就见里外三间打通的大屋里,酒气熏天,烟雾缭绕,一波一波的吼声,几乎要将房顶都震上天去。

而在这一片喧闹中,却有一人的嗓门最大,呜嗷怪叫,引人侧目。虽然旁边已有一群人将之团团围住,但他那一颗带着香疤的光头仍然高高在上,显得格外刺眼。

狄天惊稍稍意外,来到人群后边观望,只见那和尚高大魁梧,穿着一身道袍,正与人斗骰子。在他旁边又有一人,高绾发髻,乃是个只穿白色衬袍的道士。两个出家人已经赌得脸红脖子粗,两眼直冒绿光。

那道士正是泰山派的云申,那么,难道这正在骰盅的就是怀恨了么?

“咚”的一声,怀恨把骰盅敲下,往起一掀,露出里边三个骰子,一眼扫过,叫道:“三、五、五,十一!”旁边云申一巴掌拍在他头上,骂道:“什么十一?十三!”

原来怀恨和人玩的是最简单的赌点数,偏偏他连个数都数不清,怪不得此前输得连裤子都没了。等到下午云申跟他并肩作战时,顿时形势扭转,赌到现在,居然已经赢了十多两了。

这时和怀恨对赌的那人却只摇出九点,输光了自己面前的最后几十个大钱,气急败坏地分开人群走了。在场赌徒有人想要接盅,可是谁都来不及动,人影一闪,狄天惊却已穿过人群,一掌按住骰盅,笑道:“我和你赌。”怀恨叫道:“好啊!”二话不说,抱起骰盅就摇。旁边的云申一抬头,吓得几乎瘫倒。

就见那狄天惊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单手按着骰盅贴着桌面一晃,先行掀开,只见盅下三粒骰子,红彤彤的全是六点。

怀恨一开盅,却只有十五点,先输了一把。他从自己桌前抓了把铜钱推过去,笑道:“瘦皮猴,好运气!”狄天惊也笑了:“你还是一个钱一个钱地数好了。你输的时候还在后头呢。”怀恨大笑道:“先胖不算胖,后胖压塌炕。咱们走着瞧!”

又赌了三把,都是狄天惊起手便是十八点,怀恨分别是十七、十四、十三,一把不如一把。

连开四把十八,赌场中人便是不懂,也都看出狄天惊来历非凡,一时交相传颂,闲着的赌徒便全来这边观战。云申几次想把怀恨拖走,可是怀恨输上了火,如何肯依?

第五把狄天惊一开,又是十八点,周围观众一片惊呼。

狄天惊伸手一指怀恨,笑道:“你先别开你的骰盅,直接认输,我只让你输一半。”

他已经是十八点,怀恨最好也不过和他打平。不输不赢的机会微乎其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而现在狄天惊提出这样的建议,登时一众观众都在劝他:“认输!认输!”

怀恨摇头道:“俺开!”骰盅一揭,又是凄惨的十三点。这回和尚却不敢大手大脚了,而是认真地数了铜板推过去。

自这把起,狄天惊每把都要问怀恨是否“提前认输”,怀恨输得大汗淋漓,却总是认认真真地掀起骰盅,不知不觉已连输了三十几把。

这下,连周围的观者都看不下去了,只觉得这场赌局虽然狄天惊手段高明,但一方稳赢,一方必输,赌注既小,赌法又笨,真是好没意思,于是纷纷嘲弄几句,陆续散去。再来两把,便连赌场负责监视狄天惊的人都放下心来,巡逻到了别的摊上,放任他们对赌。

而云申则又急又怕,明知道狄天惊是在以极其高明的内力操控骰子,以此来打击怀恨的信心,可是却实在不敢贸然帮忙。

这时,怀恨已输得心浮气躁,叫道:“俺就不信了,偏要赢你一把!”狄天惊哈哈大笑道:“我可以提前告诉你,今天晚上,你一把都别想赢我!”

又赌了十二把,怀恨一把比一把摇盅的时间长,可是却连十六点都没有上过。眼见他手头上的银钱减少,狄天惊打个哈欠道:“每把只赌二十个铜钱,未免太没意思。我这儿赢你的,你那儿剩下的,瞧来好像都差不多,咱们接下来只赌一把,如何?”怀恨拧眉道:“好啊!”说完难得地闭目合十,念了声“佛祖保佑”,这才去摇盅。

狄天惊目露杀机,把骰盅连摇三下,顿在桌上,轻轻一掀,三粒骰子又是十八点。他冷笑道:“不如这样,这回你若认输,我便算你输一半,如何?咱们还能再赌一把!”他千方百计,只是要让怀恨投降。

怀恨恶狠狠地瞪着对面的骰子。这一把他已倾其所有,真要输了,便只能出门滚蛋了,到时再也见不着眼前这瘦皮猴,那么今晚连输几十把的大仇,自然是报不成了。

云申再也忍不住,低声道:“怀恨,怀恨!”

怀恨把他一推,瞪视狄天惊,叫道:“输就输了,认输算什么好汉!”他猛地把两手一分,将身上紧绷绷的道袍撕成两片,盘在腰里,又伸出肌肉虬结的右臂,手掌重重压在骰盅上,微微一沉,猛地一翻,喝道:“俺开!”

云申一瞬间只觉眼前发黑。怀恨瞪眼来看眼前的骰子,揉了揉眼睛,一时反应不过来,再数一遍,方才大笑道:“俺赢了!”

——原来,他手上的一粒骰子,不知怎地,竟然居中裂成两半,他骰盅的点数,便变成了:六、六、六、一,比狄天惊的三粒骰子,生生多出了一点。

云申目瞪口呆,狄天惊则在脸色瞬息数变后,终于把手上的骰盅一扔,道:“有你的!”这才分开闻声赶来的人们,出了赌场。

外面冷风习习,这一番戏赌,天竟已过了子时。狄天惊仰天伸个懒腰,只觉心情愉快。这般乱七八糟的滥赌,他已经三四年不玩了,而那传劲七尺,震裂怀恨骰子的手法,更是有七八年未用了?

最后一局,是他临时起意,让怀恨赢了。反骨这种东西,一向藏得深,你得让他们一次次得意,让他们一次次重新站起来,这样他们的反骨才能真正暴露——这时候再把他们打倒,那了不起的反骨才能被折断。

怀恨和尚为人赤诚坦荡,一根反骨浑然天成,真要将之折断,必然悦耳动听。若是仓促享用了,恐怕是暴殄天物。反正还有七天,倒还不如暂时让他更得意些、更快乐些。

正待去寻地方投宿,突然间夜空中传来一人的负痛叫喊,凝神细听,正是关魔儿在大叫“狄帮主”。

狄天惊微一晃身,已上了房顶。只见朦胧月色之中,关魔儿半身歪斜,正没头苍蝇似的乱撞。他吃了一惊,纵身迎上,喝道:“关魔儿,叫什么叫!”深为不喜手下大惊小怪。

只见关魔儿半身染血,一见狄天惊现身,猛地往下一跪,叫道:“帮主!九风重伤,唐……唐璜跑了!”

天近申时,唐璜正与李响讲起叶杏的心意,说到这女孩儿心中的软弱彷徨时,李响不由心碎。他自以为心系叶杏,念兹在兹,颇能预料她的一举一动,可是到头来,却原来连她心中最无法面对的恐惧是什么,都不曾真正明白。

唐璜叹道:“你也不要再怪她不曾体谅你了。事已至此,她心意已决,咱们就盼着她求仁得仁,以后能平和喜乐吧!”李响默默点头道:“她一定会幸福的!”

便在这时,忽闻脚步慌张,却是有人从义贞村里跑了出来。

这么晚了,对于谨慎容止的寡妇们来说,早已是宵禁时分,居然还有人出门?

唐璜不由回头张望,只见一个小小的人儿,正匆匆忙忙地往村口跑来,一路跑,一路向后看,似乎是怕有人追赶。唐璜辨认一下,奇道:“怎么是她?”

远处的关魔儿也听见脚步声了,虽已饿得气急败坏,却也看了过来。

那人已奔到牌坊之下,直接来到李响面前,上气不接下气道:“你……你……能不能……”李响用力掀起眼皮来看她,原来竟是英嫂的小姑子。

小女孩此刻已跑得满脸通红,却也顾不了擦汗,喘一口气慌道:“你……你厉害……你能不能去救救我嫂子!”

李响茫然道:“你说什么?”小女孩把嘴一扁,说话已带了哭腔:“她……她们给嫂子治伤……可是…--可是她们又开了祠堂……不让嫂子活啦!”

李响愣道:“不让你嫂子活?”女孩委屈道:“她们、她们说我嫂子嘴上没把门的,念叨男人的名字……要让她上吊呢!”

原来英嫂被拉走救治后,因为疯癫,竟再也不能掩饰自己心里的情欲,因此变得口无遮拦,顿时辱了寡妇的名节。今日萧晨到村中传令迎接钦差,金婶为人刻板谨慎,顿时害怕过两日钦差来颁新牌坊时丢人现眼,这才决心让她私下殉节。

唐璜急忙问道:“那萧晨呢?”女孩道:“他没用的!”想那萧晨多年来被村中规矩打压,虽有满身武艺,但循规蹈矩,还真是不敢跟金婶说上一个“不”字。

李响心中酸楚:“我害她还害得不够么?”想到当日英嫂脸上那狰狞的伤口——令人触目惊心的红叉,这几日来本已渐渐麻木的心,又被悔恨狠狠攥住了,“我不能去。”

女孩急道:“你真是个废物!”她本来就一向看李响不顺眼,这时见他推托,不由更是火大,又是一脚踢在李响腿上,叫道,“快点走!”

李响摇头道:“你去找别人吧。我每次帮她,最后都是害苦了她。现在去救,也许她就真的死在我手上了,”说着说着笑了起来,“以后求人帮忙,千万要找准人啊。不然害人害己,你负得起责么?”一边说,一边只觉得口中又苦又涩,太阳穴怦怦直跳,心中烦躁欲呕。

他终于要见死不救了,一向自负侠义的他终于也要见死不救了——因为他真的不知道,如果那寡妇就这么死了,她泉下有知,会不会觉得快乐,她的乡邻会不会觉得光荣。而如果他现在去救人——那到底是救人还是害人?

突然间,坐在他旁边的唐璜“腾”地站起身来。一伸手快如闪电般拉住了女孩的手腕:“走!我去跟你救人!”

李响吃了一惊,那女孩也吓了一跳,奇道:“你?”

唐璜微一犹豫,便道:“我行的!”拉着女孩便跑。他唐门翘楚的轻功,哪能慢得了,只一晃身,便已扯着女孩消失在村里的房墙之后。

李响目瞪口呆,忽然眼前“刷”的一道黑影掠过,却是远处坐着的关魔儿此刻反应过来,忍饥挨饿,疾追了过去。

唐璜方才全凭一时冲动,拉着女孩飞奔人村,可离祠堂越近,心中不由越是惶惑退缩。女孩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是大叫道:“嫂子!嫂子!”

只见卜氏祠堂大门紧闭,门前的萧晨本来垂首而坐,这时听见女孩喊叫,抬起头来,看见了唐璜,两手一撑膝盖站了起来,没好气道:“唐璜,你别捣乱。”唐璜定足站住:“萧晨,英嫂是怎么回事?”

萧晨此前被金婶说服,放纵祠堂中的恶行,这时其实早已后悔。可开弓没有回头箭,真要让他翻脸制止,却又让他的脸往哪里搁?因此他口气颇不耐烦:“这是我们义贞村的事,你别管!”

唐璜看他神色,已知女孩说的不错,不由气愤:“你是官差,村里如此草菅人命,你就这么看着?”

萧晨暴躁难当地叫道:“后天朝廷御赐的牌坊就到了,那是贞节牌坊!英嫂现今神志不清,若是她那些不堪入耳的话传到钦差耳里,那便是欺君灭族之罪,整个义贞都得陪着她死!”这些原本是金婶劝他的话,这时自己再背一遍,却颇能坚定信心。

这人实在是魔怔了。唐璜强压怒气道:“你怕她坏了你们的名声,容不下她,把她藏起来不就得了?把她送到别处去也好……”萧晨恨道:“义贞村的未亡人个个都登记在册,你以为大人们不会查吗?好端端少了这么一个,牌坊还颁得下来?”

没想到他居然会说出如此冷酷无情的话,唐璜不由勃然大怒:“你是喜欢她的,就能这么看着她死?”萧晨脸色大变,咬牙道:“那却是我错了!”他猛地将双臂一张,喝道,“总之今天有我在此。你休想再靠近祠堂半步!”唐璜怒道:“拆骨会危机四伏,狄天惊虎视眈眈。这个时候,你还要内讧?”

萧晨终于爆发,叫道:“我不是七杀!我没有反骨!管他什么拆骨会,我只是想让义贞的姑嫂们好好地生活下去而已!”

他这一生,实在已为这村子牺牲太多,家人、青春、尊严……不知不觉,这村子倒变成了他的一切。可是他真的心甘情愿如此么?那些他根本不敢去面对的不满,已在他的心里越聚越多,这时便催得他只能将两臂风车般地甩开,把掌、腕、臂、肘、肩,全都化成无坚不摧的铜锤铁棍,泼风般以攻代守,全砸向唐璜。

这通臂摔碑手霸道刚猛,唐璜是暗器大家,挥、抖、抹、兜、捻的手法最快,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招法套路,但是尽可与之周旋。

萧晨大笑道:“你这唐门逆子,用起老祖宗的功夫来,倒是越来越心安了。可是没有暗器,我又怕你何来?”说罢再催三分力,双臂上下翻飞,直逼得唐璜步步后退。

那小姑子看唐璜落了下风,如何不急!她东张西望,眼见祠堂侧墙下堆着一捆高粱秸秆,连忙飞奔过去,抽出一根粗的,啦啦挥着跑来,拼尽全力去打萧晨。

唐璜叫道:“给我!”可是哪里还来得及?女孩的秸秆已经逼近萧晨身侧,捕快手快,劈手便将之夺下,唐璜也待去抢,却被萧晨一避,只来得及抓住一片叶子,“嚓”地扯了下来。

萧晨将那秸秆远远抛开,笑道:“这玩意儿落到你手里,不是成了暴雨梨花针了?”他脚下一绊,将女孩摔了个跟头,骂道,“你这吃里爬外的赔钱货!”

忽然间,萧晨只觉手臂剧痛,直疼得他几乎站立不住,低头一看,却是那片被唐璜扯下的高粱叶,已经深深刺入了他的上臂。没有想到,那又薄又软的叶片,竟在唐璜的内力灌注下,刺透了他的衣服,顺着他的肌肉纹理,对穿嵌住。

这伤处如此怪异,较之臂上的疼痛,却是心里的震撼来得更大一些。萧晨大叫一声,脚已软了,一屁股坐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唐璜喘一口气,暗器高手飞花摘叶也能伤人,只是以他现在的功力,发出这记叶刀却是弥足辛苦。当下,他绕过萧晨,刚向祠堂走近两步,却听身后有人冷笑道:“这才是真正的唐门暗器么?”

唐璜猛地站住,一条极淡极淡的影子慢慢从他脚下升起。只听骆九风的声音道:“先前你是故意示弱么?我们几乎被你瞒过去了!”

这快剑手起初随萧晨进村,便一直隐匿形迹,村中人固然没有发觉,就连唐璜也一时大意。这时他背后空门大开,而对方杀气凛冽,竟至他一时根本无法回头,只得道:“我不是逃走,我是要去救人。”

却听骆九风“哧”地一笑道:“我不让你救。”他虽然说话,但那如山般压来的杀气却丝毫未泄,“我师父的‘拆骨会’就是要毁掉你们。此前你无精打采,反骨了无痕迹,我们也打击不得,现在你既然敢于振奋,那说不得,我只好再将你打到趴下。”

唐璜咬牙道:“你有这样的本事么?”他猛然回身一抓,左手抓中关魔儿持刀的手,右手顶住关魔儿撞来的盾,两人一起飞起,“哐当”一声撞开了卜氏祠堂的大门,摔了进去。

原来那关魔儿追他进入义贞,道路不熟,多有绕远,赶到时刚好看见骆九风困住唐璜。唐璜是他看守的目标,此前略有走失,实是大过,真被狄天惊知道了,少不了一顿责骂。因此他情急之下,便抢在骆九风之前突袭唐璜——却给了唐璜以他作为掩护,趁势脱身的机会。

“扑通”一声,两人一道摔进祠堂,唐璜反应敏捷,猛地一蹬关魔儿,自己已经滚开数丈,直到祠堂深处的供桌旁才挺身站起。

只见祠堂中寡妇们惊慌尖叫,门口处关魔儿站起,门外骆九风昂然而入。而祠堂正中的大梁之下,白绫绷紧,穿着白孝的英嫂已悬颈其上,两腿还在剧烈蹬动。

唐璜的脑中“嗡”的一声,上步待要救人。门口处的骆九风已侧身提步,作势拔剑,道:“别动!”他笑着望向唐璜的眼睛,“你想救这个女人,那我就要你看着她死。”关魔儿也爬起身来,操刀叫道:“她死了,接下来就是你!”

唐璜只觉脑中轰轰作响,过去不堪回首的种种,一瞬间全部闪现于眼前。第一次在义贞村外的高粱田里见面时,英嫂那双绝望疲惫的眼睛又浮现在他脑中。那明知命运的结果,却只能逆来顺受的眼神,与当年的雷息,何其相像!

她们何罪?为什么人人都要她们死?萧晨、金婶、骆九风、关魔儿、四叔、唐送……每个人都只因为自己的那点利益,就要抹杀她们的性命。

而他却只能服从他们!

而他却还要服从他们?

唐璜咬紧牙关。在他的身边,祠堂供桌上摆着香烛贡品,其中有一碗白米饭,而米饭上,又插了一副竹筷。他轻轻把竹筷拔起,扣在右手掌中。竹筷又直又硬,一瞬间过去那种钢镖在手,天下纵横的自信,突然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唐璜慢慢张口,一字一顿道:“滚开。”

此刻,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好脾气、碎嘴巴的唐妈了,现在站在这儿的人,两眉微挑,目光中不再有任何的愤怒犹豫……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唐门第一!

骆九风和关魔儿同时感应到了这点。他们都是狄天惊精心调教的好手,都拥有野兽一般的本能。

一瞬间,两个顶尖的少年高手同时大喝一声,向前抢来——暗器发射的范围远过刀剑,只有抢攻,才有胜机!

而几乎就在他们动作的同时,唐璜的右手,也猛地挥出!

他的右手自下而上,挥动中仿佛散发出朦胧白光,宛如月色。

“哧哧”两声,骆九风的背心为竹筷刺人;关魔儿的皮盾边缘豁口洞穿,左颈锁骨处,竹筷斜斜插入,没肉四寸。

“扑通”一声,骆九风倒地不起;关魔儿的皮盾垂下,晃了晃,终于坠地。他的神色如见鬼魅,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日间和自己缠斗了上百招的暗器“低手”,竟能用两根竹筷,射出如此恐怖的效果。就在刚才的那一瞬,骆九风抢攻在先,关魔儿夹击在后。两个人冲到祠堂中间,唐璜的第一根竹筷已到,先打在关魔儿的皮盾上,将他撞得脚下一顿之后,再反射回来,齐根刺入骆九风的后心;剩下关魔儿举着皮盾还没反应过来,第二根竹筷又到,自下而上,穿过他举过肩头的皮盾,钉入他的肩头。

几乎就在同时,关魔儿的头顶上,裂帛之声响起,英嫂抖动的身子失去了牵制,顿时摔了下来。

第二根竹筷,竟是在射断了白绫之后,自房梁上反射回来的!

关魔儿完全被惊得肝胆俱裂,两眼圆瞪,向上一翻,竟自昏倒。

唐璜这时早已跃起,刚好在半空中接住正在跌落的寡妇,轻轻落地。只见英嫂一身的白孝,明显手工精良,头发梳得光鲜漂亮,脸上还上了淡妆,就连那十字的伤痕,都被层层脂粉遮住。看来是只要等她死了,就将被直接入殓的。

唐璜心中愤怒,扶在她后心的手掌内息一催,英嫂“咳”的一声,缓缓回过魂来。

金婶又气又怕,喝道:“你这狗贼,多次辱我卜家,这次更在我祠堂之中杀人,到底是何居心?”唐璜冷笑道:“你害怕杀人?你不就在杀人么……”突然,一只手摸上他的脸颊,原来是英嫂已清醒过来,呵呵痴笑道:“李响……李响……带我飞吧!”唐璜吃了一惊:“英嫂,你说什么?”

英嫂却兀自欢叫着:“飞……飞……”

金婶气道:“不要脸的贱妇,疯了也忘不了男人!”

“哐当”一声,却是萧晨忍伤而来,倚身祠堂门上,恨道:“她心里有的。是李响啊!”

原来莲嫂疯时念念不忘的男人,竟然是此刻狗一样被拴在村头的李响。大概是因为萧晨几年来畏手畏脚,没有半点担当,远没有李响烧碑夜游、风风火火地像个男人,值得这女子托付吧?

唐璜心中一痛,又瞬时一松,终于冷静下来,嘲弄道:“原来如此,所以你就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萧晨愤愤不平,却也无话可说,只是堵着门口。

唐璜将英嫂的手摁下去,数年来萦绕在他心中的魔障,在外人无从察觉之际,已然被悄悄破除。他抬起头来,肃容道:“我带英嫂走!江南胡氏专擅治疗脑疾疯病,南宫世家易容整容天下无双,我带她去治伤医病,好过被你们不明不白地‘自杀’了。”金婶道:“那不可能……”

唐璜骤然发怒,喝道:“好商好量,这是给你们三分面子。非要翻脸,我倒要看看有我在,你们能把她怎么样?”说着,他伸手在堂中木柱上一抓,“咔”的一声,白杨木的柱子已生生被抓下一片。

金婶见他手劲,吓了一跳,叫道:“萧晨……”还想让萧晨出手,可回头一看,只见萧晨的半边身子都已被血染红了。

唐璜冷笑道:“与其费力挡我,你们还是去想想搪塞钦差的借口吧!”说完拉着英嫂就走。金婶还待上来阻拦,唐璜将手里握着的那片木头,用大拇指边抠边弹,“扑哧”数声,木粒纷纷打在寡妇的肩上胫上。女人们哇哇大叫,蜂拥后退。

萧晨眼看着唐璜与英嫂逼近,略一犹豫,终于灰心,叹息一声,往旁边让去。

唐璜哈哈大笑,带着英嫂和那小姑子,一起出村而去。来到牌坊下,待要向李响解说英嫂对他的情义,可是一回头,却见英嫂虽就在李响面前,却依然痴笑远眺,不由犹豫迟疑,硬生生将话咽了下去。

想来,英嫂所爱的李响,并不是眼前这千疮百孔之人吧。

李响抬起头来。英嫂和她的小姑手牵手站着。在她们的前面,唐璜两腮微红,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虽不知详情,他却也猜知唐璜已挣脱了桎梏,一时心中又是嫉妒又是安慰:“这回,你不会出海了吧?”唐璜摇头道:“丕了。”他挺起胸来,放声道,“那时我没能救了雷息,现在,我不能再错过英嫂!”

李响一愣:“雷息?”心中联系自从来到义贞,唐璜就表现出来的种种诡异之处,突然间就明白了其中的关节,不由又好气又好笑,仰起头来道,“你倒幸运。”

唐璜奋力振臂:“我也劝你一句,与其逃避,不如补偿!”说得激昂有力,实在与以往大异其趣。李响摇摇头,喃喃道:“走吧,走吧……再依依不舍,狄天惊就来啦。”唐璜笑道:“好。”言行无比洒脱,径自带着那姑嫂二人消失在了沉沉夜幕里。

救世主

狄天惊歪着头。关魔儿说到唐璜暴走时,他的眉毛紧紧绞在一起,待到了骆九风重伤,他的眼猛地一眯,两道寒光如冰针一般射向周围的人物。

在他们二人身遭,人影绰绰。

关魔儿此前那般不管不顾地叫喊,义贞镇上的高手:万人敌、叶杏、周宗法、吴妍、费画舌、常自在、云申、怀恨,又有谁是听不着的?当此微妙之际,自然谁都不会不理不管,便在二人交谈中途,陆续赶至。

狄天惊慢慢开口:“九风的伤势怎样?”关魔儿吞了口口水,道:“他……他伤得极重,那根筷子钉得太深,怕已刺透了九风的肺叶。我醒来时,他还在调息,可是咯血咯得厉害。”

云申、霍守业等人面面相觑,都不料“反骨仔”居然真敢硬抗“拆骨会”;而叶杏、吴妍却不约而同地低下头来,生怕眼底的笑意激怒了狄天惊。

怀恨却还懵懂,拉着云申问道:“怎么了?唐妈揍人了?谁啊?”

关魔儿恨道:“帮主,唐璜一直在装窝囊,他其实好厉害的!留下他们终究是夜长梦多,和他们讲什么规矩?早早杀了才好!”

狄天惊摇头道:“不是他在装……是反骨真是冻不死的蛇,一脱僵就会反咬人一口……魔儿、九风,你们还是不懂啊。”

关魔儿气愤道:“帮主,那唐璜下手太黑……”

狄天惊叹道:“七杀是我们的敌人,你自己都想杀了唐璜,怎么还好意思抱怨人家手黑。难道你还指望着人家洗净了脖子等你的刀?”他低下头来,道,“你这孩子,该沉着时,偏要暴躁;该勇敢时,偏要懦弱。下辈子投胎转世,一定得改。”

关魔儿大吃一惊,仓皇抬头,狄天惊的一掌已无声无息地落下,正正按在他的脸上。众人都不料狄天惊说动手就动手,霍守业等人待要求情,已来不及。

只见关魔儿身子一颤,道:“帮主……”

狄天惊点头道:“唐璜是你看的,你放跑了他,还敢跑到我这来叫屈。我跟你说的话你从来不放在心上!”他回过头来,森然望向霍守业、周宗法,“我再说一遍:这次的事情,任何人出错,我会杀了他。”

关魔儿嘴唇翕动,直挺挺地跪倒了,两膝在地上微微一顿,上半身歪着向前扑去。

“噗”的一声,他的身子柔软,正面扑倒,却是右肩率先着地。一撞之下,整个肩膀都凹了下去,人便如一个坠地的面偶一般,肩腰腿手全都被压扁,变得与地贴伏。汩汩黑血从他的七窍流出,其势流畅,全然没有血液应有的黏稠。

一个英挺少年,瞬间死得如此怪异。寂灭掌的威力,与其说是让人感到敬畏,倒不如说是厌憎。叶杏等人不由自主地往后倒退一步,费画舌一个叶公好龙的读书人,平日想死想活的虽多,真见到这般恶心的尸体,“畦”的一声,竟转身吐了出来。

狄天惊抽出一方丝巾,轻轻擦手:“可惜了,关魔儿活得虽然没有骨气,练功夫倒真是块材料。”

他踢了踢关魔儿已被“寂灭手”一掌震得内里全碎的尸身道:“云申、怀恨,你们两个出家人来为他超度吧。”又回过头来,对众人道,“我要去义贞村接回九风。也许一时气不顺,就把李响、萧晨给杀了。谁要是想看热闹,可以跟来。”

叶杏大惊,一把拉住万人敌的手。万人敌眉头微皱道:“我会拦着他。”叶杏这才稍觉放心,抬头看时,只见狄天惊当先,一千高手已在数十步开外了,连忙与万人敌飞身跟上。

众人各怀心事,同时施展身法,无声奔驰,转眼间已逼近义贞牌坊。远远的便听有人斥骂道:“你爱丢人、你爱装死狗,谁稀罕管你。可是后天钦差便到。到时候,你还赖在这儿,就是拖累了我们义贞全村……”原来正是萧晨在训李响。

牌坊的阴影之下,李响仍是坐着,而萧晨挂着个膀子,气得大步踱走,往返不休。旁边一个半身浴血、却恶狠狠瞪出三分凄厉的人,正是已受重伤的骆九风。

狄天惊近身十丈,看清了骆九风那张苍白的脸,不由心中一宽,仰天大笑道:“九风,反骨仔的骨头,好啃么?”

那萧晨正在驱逐李响,突然听到这么一声,吓得一跳三尺。

骆九风重伤,唐璜逃走,狄天惊丢了面子,这是确凿无疑的事。金龙帮帮主霸道凶残,天下闻名,真要是迁怒伤人,他一个小捕快,可如何自保?他战战兢兢回头,一看万人敌和叶杏也来了,这才稍稍放心。

一直没听到骆九风的回答,狄天惊忍不住扑身来到牌坊下,问道:“九风,你怎么样?”

骆九风原本已经多番设想回答这个问题时的情景,可是真正听见师父的声音,却顿时抑制不住地扁了扁嘴。他飞扬孤傲,往往爱摆出一副沉默老成的模样,也便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让人一见其天真单纯道:“没事。”又犹豫一下,道,“唐璜跑了。”

狄天惊笑道:“关魔儿监管不力,我已经把他杀了。”

骆九风双目不瞬,却猛地将腰杆挺得笔直,道:“是他有负师父期望。”

狄天惊笑着摇了摇头,道:“一帮之大,无令不行。关魔儿其人,你说他是糊涂也好,混蛋也罢,总之他永远都是个把给你找麻烦,当成是撒娇的人。泼冷水、出洋相、捅娄子,都是他的专长。连我的话,他都要打了折扣来听,若是将来你来掌帮,还不怕他仗着和你相熟,把你实实在在地弄成个威风扫地?”

骆九风一惊,转过头来,看着师父。

狄天惊微微点头,道:“我早有为你除掉他的打算。”他轻轻拍拍骆九风的肩膀,道,“咱们做大事的,笨的、懒的、狂的、奸的,用得好了,都能成大事。只有那些不长眼的,留他们在,只会让人心涣散。”

骆九风胸膛起伏,咬紧牙关,一忍再忍之后,忽然一低头,道:“师父,唐璜逃走,我也在场。现在他出了义贞,违抗了您的命令,徒儿斗胆,想要连夜追下去,取他狗命。”

狄天惊不由一愣。注目看骆九风时,只见他身体微微颤抖,竟似在强行压抑感情。他伸手扣住骆九风头顶,轻轻一拧,将骆九风的头脸扳过来,仔细打量徒儿的神色,心中已猜着七八分,问道:“你……你觉得我不该杀关魔儿?”

骆九风喉头哽咽,叫道:“师父,你让我去杀唐璜!”

狄天惊不悦道:“你怪师父杀了关魔儿?”

却见骆九风猛地屈膝跪倒,“嗵”的一个响头,叫道:“师父,我去杀唐璜!”在狄天惊发话之前,却已站起,一转身,半歪着重伤的身子,头也不回地离村而去。

趁着狄天惊师徒说话的当口,万人敌快步赶到李响近前,低喝道:“李响,这可能是你最后的机会了。赶紧入朕的魔教,这样朕才能名正言顺地保你!”

李响默默无言,心中空洞沉重。唐璜已经自由了,唐璜已经复活了,唐璜已经被英嫂和她的小姑子救走了——可是他呢?

已经没有人能救他了……

这就是他的结局了么?

他只是呆呆出神,万人敌却再也忍耐不住,转身从叶杏处要过锁链的钥匙,两指拈住,向前一递,先点在李响额上:“你虽是人才,可是朕也未必无你不成。现在救你,只是为了你和杏儿的情义,你别再固执,让她难受!你的锁链钥匙在此,自己解开,朕立时升你为光明左使。”

李响的胸膛起伏。他蓬头垢面,心神涣散,整个人都臭烘烘的,再三摧折之下,早已不见半分神采飞扬的模样。此刻他伸出手来,指尖颤抖,慢慢向万人敌手里的钥匙探去。

叶杏、吴妍、周宗法、费画舌,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越来越近的两只手……可是突然间,李响的手猛地一挥,又推开了万人敌的手和钥匙。“叮”的一声,钥匙不知落到何方。李响重重一拳打在地上,嘶吼道:“我不信!”

五年了,我踟蹰千里、四处碰壁、屡战屡败、头破血流……可我……可我,还是不信!

李响抬起头来,两眉倒竖,可眼神却弱,咬牙切齿,但底气却虚:“你若是来教我做人的,就趁早滚蛋!”这句话,他已是第二次对万人敌说了,可是上一次,他说得轻狂洒脱,而这一次,却每一个字都像是会随时反悔。

叶杏不知不觉松了口气,看了一眼万人敌,却又觉得忐忑。

万人敌两眼一瞪,寒光闪烁道:“你这不知好歹的东西!”

李响单手撑地,慢慢站起,微弓着腰,用双手握紧铁链。他定了一定,然后突然间,整个人猛地往后一仰,倾尽全力地一挣!

“咔”的一声,铁链被绷得笔直,石柱上碎石飞溅,整座牌坊,都像是被李响拉得一晃。

他不要人施舍,不要人搭救,只想凭着自己的力量,挣脱束缚!

叶杏、万人敌、唐璜、舒展、平天王、董天命、师父、妖太子……人人鬼鬼,音容笑貌,如潮水奔涌,去而复来。

你们想看我的笑话,我偏要让你们失望!

李响将自己的满腔悲愤都灌注在双臂之间、脖颈之上。这已被折磨沉沦了十数日的青年,一双眼睛几乎被愤怒烧成黑色。他像一头刚刚被人捕获的猛兽,奋力挣扎,用自己的血和骨,一次次去撞击着铁链。

他的脖子皮开肉绽,他的双手指甲翻裂,他全身的筋骨都在“啪啪”作响。一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发疯——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似乎是要将整座牌坊都拉倒了。

可是人力终究有限,眼看铁链拉扯牌坊的力量越来越弱。终于,李响再次跪倒在地,咆哮号啕,任凭血染红了他的衣领,又点点滴入尘埃。

另一边骆九风已经走远,背影渐渐消失于夜色之中。狄天惊听李响吵闹,也便回过头来,目睹他的一番挣扎,面沉似水。

叶杏汗流浃背,万人敌脸色铁青,吴妍点头赞许,周宗法瞠目结舌。费画舌双手剧震,一瞬间想哭又想笑,旁边的常自在看了,问道:“你中风了么?”

却听狄天惊仰天狂笑道:“好,好一条上钩离水、豁鳃垂死的蠢鱼!”回头往骆九风离去的方向扫了一眼,冷笑道,“反骨仔、反骨仔!唐璜一个人,便害死了关魔儿,逼走了骆九风。李响,你是七杀之首,最危险的白眼狼。我怕了你了,真是怕了你了——当然得给你一个拆骨会的特殊优待:别人是想出镇,我才舍得杀;可从这一刻起,只要你挣脱这铁链,我就马上送你上西天。”

他这是真的要将李响困死在此了,费画舌等不由都汗毛倒竖。狄天惊放声大笑,径自去了。

叶杏、吴妍为李响查看伤势,所幸虽然伤口狰狞,却只是摩擦造成,都不深入。周宗法带得有上好的刀伤药,为他上好,也就没有大碍了。

可是李响眼神空洞,却似陷入了比此前英嫂堕碑之后。更大的危机之中。

——站起来!

吴妍生性倔强,她一定不会妥协;

——挣脱那条铁链!

常自在天性自由,不可能同意加入什么魔教;

——时间不多了!

怀恨迟钝天真,越逼他会越较劲;

——拆骨会的结果,他们一定会死!

李响瞪大眼睛,整个人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永恒黑暗之中。

——为什么要困住自己?为什么!

风云流转,日影飘移,由夜到昼,晨昏交替。李响灵魂出窍,恍恍惚惚,迟钝于外界事物。仿佛叶杏来过,又仿佛狄天惊来过,仿佛不认识的人都来过。

他们来了又去,李响在黑暗中远远看着他们,却听不见他们说话。

旌旗漫卷,却是官军和钦差到了。好像有人模模糊糊地在问:“这个男人是怎么回事?”便有人——似乎是萧晨回答道:“他做了错事,因此而受罚。”

有个声音在喊:我没有错,我不该受罚!英嫂是想要自由的,你们无权让她去守寡,正如你们无权让她去殉节!

可是这个声音在李响的心里翻翻滚滚,就是无法出口。

一起沸腾的,还有他仍然不愿放弃的信仰,无法说出口的辩驳……所有的一切,都像是汇聚到了一起,炼成了炽热岩浆。发着暗红色的光,冒着黏稠的汽泡……却找不到一个出路。

他的心,仿佛是一间铁屋。唯一的一扇门,已被英嫂那件事上了一把锁,小小的一块顽铁,将他的勇气、愤怒、力量全都锁住了。钥匙在哪儿?叶杏手里没有,唐璜手里没有,七杀手里没有,万人敌手里也没有。

——谁有?谁有!

反骨是藏在棉花里的毒针,手按下去两寸,还软绵绵的没有感觉,可若是按下去两寸一分,就有可能致命。

狄天惊仰天躺着,头顶上摆了酒壶酒杯,想要喝酒时,便看也不看地斟一杯,喝一杯。他抬眼望天,心中回想的,却只是一句“然诺窃自诩,捐躯谅不难”。以他今日的作为,再说这句话,实在已是矫情作态了,可骆九风突兀地离他而去,却又不由让他感怀少年人的热情。

九风毫无疑问是把关魔儿当成兄弟了。这孩子可以接受自己是因为关魔儿误事而杀了他,却不能理解自己其实是为了以后而杀了他。

狄天惊心中委屈:自己所创下的这一片偌大的基业,只想传给骆九风,可是从他离去时的神情来看,自己的这一番努力,竟还不如那粗鄙懦弱的关魔儿的一条命来得重要。

“啪啪”声响,却是牌坊被他的金鳞悖逆真气震动,风化的石屑簌簌而落。狄天惊漠然地注视着青天,左手已握起拳来。年轻人总是不知天高地厚,辜负长辈的一番好意。要走过许多弯路后,才能顺从老人的安排。

——反骨仔任意妄为,在江湖上被传得神乎其神。他们不死,只怕以后想要找个懂事稳重的孩子都难了。

狄天惊举起左手,屈伸五指,自语笑道:“反骨仔……我真应该二话不说,先把你们都杀光的。”

——可是他却真的没有办法下这个毒手。

反骨,有时候像是一种惨淡而清醒的痛苦。让人怕又让入迷,让人想要永远根治,却又贪恋于划破心上壳膜的一瞬间,那种通透敞亮的快感。

狄天惊双臂斜张,指、臂、肩上的肌肉逐一绷紧。

——李响啊李响,你是金龙帮的痛脚,又是年轻人的英雄;是武林中的异数,也是我狄天惊的心魔。我已经把你踩到地下,逼到死角,你到底是烂在泥里、死在暗处,还是会弹起来、炸起来?

——你,你倒是炸给我看看啊?我等了十五年了,你来啊!

嘈杂、凄厉的哭叫,男人粗鲁的笑声……

忽然,一阵清凉猛地从李响的头顶灌下。他打了个哆嗦,顿时清醒过来。水顺着他的头发,蜿蜒而下。

李响抹了把脸,两眼聚焦良久,这才看清眼前的人。居然是金婶。

金婶道:“李大侠,救救我们!”李响道:“你好。”

金婶道:“朝廷……朝廷不把我们当人看!”李响道:“对不起。”

金婶道:“义贞村……义贞村完了。”李响这才反应过来,隐约有些奇怪:“那……那你想让我干什么?”

金婶道:“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李响茫然望向义贞,在他的面前,义贞牌坊仍旧高高矗立。而在义贞牌坊之后,更靠近村里的地方,一座更大、也更华丽的牌坊也不知在什么时候立了起来。他眯起眼睛,那上边镌刻的字是“芳浩垂世”。

牌坊后边的村子里,正冒起股股黑烟,尖利的女子惨叫声此起彼伏。村口处人影晃动,几个寡妇正在与青衣黄坎的官军厮打。她们披头散发,手里抡着的包袱被抖开,衣服细软撤得一地。

与她们撕扯的官军面上都笑嘻嘻的,一边用长枪的杆柄和刀鞘抵挡着她们撒泼,一边伸手在她们的身上乱摸。

李响愣了一下:“嗯?”

金婶泣道:“钦差大人让我们充军。一夜之间,村里已经有十几人自缢吞金,宁死不从;今天早晨,官军见我们不肯配合,就开始动手抓人了。萧晨和他们理论,却被钦差的侍卫打成了重伤。”

李响一惊,仿佛一道霹雳在脑中亮起,不由又清醒了几分,问道:“钦差来了?”

金婶不料他竟傻成这样,急得几乎晕倒。

原来钦差带着御赐的牌坊,已于两天前到达。李响在浑浑噩噩中的依稀所见,都是事实。

初时义贞举村鼓舞,夹道欢迎,钦差也带来了朝廷赐下的米布一一颁下,又着令随行的工匠将御赐的牌坊立起。那牌坊原本就是已经雕好了的,运来后只须组合加固,一日之内,便煌煌建好。

这边厢钦差也在村里体察民情,接受义贞的招待。本来官慈民顺,不料昨日那“芳洁垂世”的牌坊立好之后,钦差突然又请出了另一道圣旨:诏令义贞村寡妇一百五十名,即日起赶赴山海关,与守关士卒通婚。

义贞村众人当场目瞪口呆。历来女子卑贱,寡妇尤其任人宰割。曹魏以来,向来有征集寡妇劳军支边的惯例。可是金婶她们却万万没有想到,真有一日,这命运会落到自己的身上。

李响瞪大眼睛,呼吸急促。

义贞村里官军四处拿人,用绳索把寡妇们拴成一串。哭声阵阵,鸡飞狗跳,此前纤尘不染的村子,这时惨遭涂炭,变成个人间地狱……

可是李响的心里,却蓦然涌上巨大的、抑制不住的欢喜!

——来了!果然来了!

——钥匙在哪儿?钥匙在哪儿!

金婶“扑通”一声跪倒,叫道:“求你了,你快点呀,李大侠!”

李响闭上了眼。——恳求不是钥匙。

金婶道:“对不住,我以前不应该打你、骂你。”——道歉不是钥匙。

金婶道:“你要是救了我们,我们一定重金相报。”——交换不是钥匙。

金婶哽咽哭道:“你是好人,你救救我们吧!”——好人?

李响睁开眼来,颤声道:“我……我是个好人?即使我把英嫂害成那样,你也说我是个好人?”

金婶道:“你是好人!以前是我们糊涂……”——钥匙?

李响忽然屏住了气。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来,道:“如果我去救你们村中的寡妇,很可能会打死打伤很多人,你还让我去救她们吗?”

金婶道:“要救!”——一把锁。

李响将手掌翻开:“即使我去,也不能保证,一定能救义贞,你还要我去救吗?”

金婶道:“要救!”——两把锁。

李响挣扎着爬起来:“若是救不了的时候,我还是个好人吗?”

金婶道:“是的!”——三把锁。

三个问题,每一个都将李响从怀疑自我的虚空中向地下拉回一分;三题问完,李响终于又有了站稳脚跟的基础。一瞬间,李响惊雷阵阵,心中翻滚了十几天的怀疑、绝望、愤怒,同时灰飞烟灭,尽数化为了无尽的火焰,烧得他整个人都像是要炸裂了。

突然,李响的身体整个松懈下来,低声道:“好。”

——牌坊,你们不是盼牌坊吗?

——错了,现在你们知道自己都错了!

——只有我是对的!

——早听我的多好!

他笑得弯下腰去,又笑得直起身来。他高高耸起两肩,两臂高举,然后双手握拳,猛地往下一沉,一声长啸冲天而起!

李响,这才是真的站起来了!

以气化气,以怒火犹疑来炼气炼意,重重压制的铁屋之上终于裂开一条缝隙,酝酿许久,足以摧毁一切的力量顿时喷薄而出!便在金婶的惊慌注视下,李响再次摆头撤步。他两手握住颈上铁链,奋力一拉,“轰”的一声巨响,牌坊的石柱居中而断。重逾千斤的大石被铁链拖动,猛地甩开。

什么也拦不住我!什么也困不住我!

在义贞牌坊的顶上石梁上,平平躺着的狄天惊一挺身坐起来。他那么瘦,二尺宽的石梁,宽得足以让下边的村民和官兵都看不到他。

可是其实他一直都在。高处刮来凉飕飕的海风,令狄天惊精神一振。他单手一撑,从梁上纵身跃下,衣袂猎猎,下方的李响身上散发出来的酷烈气息,一瞬间令他感应到了久违的紧张……和难以遏制的兴奋。

——他们之间,到底要有一战了!

——反骨无用,我今天就要证明!

许久没有的壮烈豪情,突然又回到狄天惊的身上。

“李响,我等你好久了!”

李响抬起头来,大睁的双眼,追着狄天惊落下的身形。他身上的力气几乎要爆开,世界在他的眼中已化为虚无,一切在他视线内的事物都如风中青烟一般,迅速地飘远变淡——唯有狄天惊,唯有这个号称“只手敌天”的人,这个“拆骨会”的首脑,他的身上还散发着金色的光芒,清晰突兀得令人想要一掌拍灭。

“让开!”“轰隆”一声。这声音虽然还是李响的,但却像是同时在四面八方一同响起,沉如滚雷,震得人五脏六腑都是一翻。

以声破声,狄天惊须发皆扬,喝道:“我要不呢?”他单掌一翻,向天空推上,落下时,寂灭掌无声无息地探来,像是一根针刺进了滚烫的松脂。李响双手一并,两根食指抵紧,奋力一戳,双指正中寂灭掌掌心!

——断肠指!掌风森冷,指如红炭。狄天惊左掌补来,垫在右掌之后,周身袍服一胀,金鳞悖逆真气已经发挥到第七重,大笑道:“你的反骨再硬,又能奈我何?”

他的话,李响却没听见。在他的心中,一些狰狞巨响东冲西突,磅礴咆哮,嗡嗡然渐渐连成一句——

打碎。打碎!打碎……

李响两眉倒竖,右足猛地用力一撑,身体里快要炸开的杀机被他汇聚到双指之上。无以伦比的力量瞬间被放大了几十倍。他的人突然就变成了离弦的巨箭,而两根手指成了带着血槽的三棱箭头。狄天惊已经把金鳞悖逆真气催到第十重,却仍然被他推动,猛地向后退去。 “砰!”狄天惊的后心撞上了牌坊石柱。就这么稍稍一阻,他的手臂便已撑不住李响的手指,叠在一起的两只手掌,左手的掌背一下子贴上了自己的胸膛。也就是电光石火的一瞬,一道炽热的指力,毫不留情地透入他交叠的双掌,猛地穿过他的胸膛。

李响慢慢向后退去,恶狠狠地瞪着他:“你,不是我的对手!”

——只要战胜了自己,这个世界就再没有人是我的对手!

狄天惊张口咳出一道血箭。败局既定,双手软软垂下,他张口笑道:“你胜了我又怎样?你真能救这一村寡妇吗?你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吗?”

——没有救世主啊!

——没有人能救我,也就没有人能救你!

他的脸色惨白,唇边下巴上的血却艳红。张口说话时,白牙上的红血越发狰狞——这样的情形李响见过,英嫂的脸,又清清楚楚地浮现在李响的眼前!李响放声大笑,咬破右手食指,从左额到右颊一拉;又咬破右手拇指,从右额到左颊一划,自己在自己的脸上打了个红叉,傲然笑道:“我就是救世主又怎样?魍魉横行,若是人人都不敢当,那这世界就真没救了!”此刻,他在崩溃后重新坚定,虽已将自己折磨得皮开肉绽,但却更为笃定,已不是什么言语再能动摇的了。狄天惊一愣,抚掌大笑。

忽然间,“轰隆”一声巨响,那义贞牌坊骤然倒塌。原来它年岁久远,先前被李响胡拉乱拽,本就动摇了根基,早酥了。此刻再承受了狄天惊的猛力一撞,李响的竭力一指,居然就这么突如其来地塌了。

李响吃一惊,往后一跳,险些被飞石砸到。烟石四溅,声势惊人,才要放下心来,却见“芳洁垂世”牌坊晃了一下,也跟着直挺挺地拍了下来。

却是那些立牌坊的工匠,根本早就知道了义贞村将废,因此才偷工减料,想要敷衍了事。不料被义贞牌坊一震,新牌坊顿时被动摇了基础,一下子跟着垮了。

两声巨响,地动山摇。对面村里的官兵听见这边的巨响,村里村外的都赶来查看。硝烟散尽,李响呆呆望着眼前的牌坊废墟:墟中一只血手,掌心向天,动也不动,却是狄天惊已被埋身于乱石之下。

有带队的将领策马赶来,遥遥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李响翻起眼睛,露齿一笑,反手将自己两条破破烂烂的袖子撕下,露出一双赤膊,一步一步,踏上废墟。他连续数日水米未沾,这时已不由自主地眼冒金星,两腿打晃,可是那样狂热霸道的气势,却毫无消弱。

那边,有将官挥鞭叫道:“列阵!列阵!”

枪如林,刀如虹,三百官兵迅疾立成阵势。

可是李响不怕,李响何惧?

李响以手捶胸,仰天长啸——救世主,已然降临人间!

(

赞助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