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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少年春衫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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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默然

割舍不断的武林恩怨,活力无限的江湖少年;拂去画卷上那蒙蒙的尘埃,轻灵的笔触,勾勒出对少年旧事的怀念

一 早春

南方初春的早晨,阳光已略略带点毒辣之意。海岸边高高的山崖上,一群身着蓝衫、腰佩青钢长剑的少年男女正面对着一个宽袍大袖的中年人站着。中年人手中拿着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大声地念着名字:"上官岩!" "有!""花似魂!""在!""刘劲锋!"中年人念到这里的时候,人群里忽地传来一个炸雷也似的声音:"我来了!"中年人翻翻白眼,"啪"的一声合上小册子,叱道:"刘劲锋,你要和师父比嗓子大是不是?告诉你多少回了,点名答’到’就行了,偏偏你每次都这么多花样!"人群发出了一阵"吃吃"的笑声,都把目光射向一个年纪在十七八岁、身子健壮、皮肤黝黑的人身上。刘劲锋眨了眨眼睛,瓮声瓮气地大声道:"我知道了!"声音再次震人耳膜。

中年人叹了口气,摇头苦笑道:"刘劲锋,我知道很多师妹都在看着你,但你的声音能不能稍微小一点?"人群里笑声更大了,刘劲锋却不笑,仍是瓮声瓮气地道:"师父,我怕你听不到才答这么大声的。"中年人用拳头在额上擂了擂,道:"师父的耳朵好得很,你下次可不可以稍稍小点声?"他赶在刘劲锋又要说话前用眼神威胁他不许再说,然后翻开册子接着往下念:"年少!"人群里顿时一阵静默。

中年人有些不耐烦,又重念了一遍:"年少!" "到——"人群里响起了一个压低了嗓子、颇有些含混迟疑的声音。中年人再次"啪"的一声合上了册子,冷笑道:"年少,你什么时候患上了伤风?"他又提高了嗓门大声道,"年少!"没有人回答。中年人点了点头,淡淡地道:"刚才是哪个小子替年少答到的?快快给我站出来!"人群里少年男女们面面相觑,气氛不禁有些紧张。那个答到的人知道这次的祸可闯得大了,这时不敢挺身而出。

中年人心里着恼,暗道:"我就不信诈不出你这臭小子来?"他虽心中着恼,脸上却不动声色,做出智珠在握的样子,淡淡地道:"臭小子,难道师父听不出你的声音吗?我现在给你个自首的机会,我数十声,你若再不站出来,哼哼,明儿个便自己卷铺盖滚出南海剑派吧!" "一、二、三……九——"当他数到第九声时,人数里蓦地举起了一只手。中年人虽然板着脸,心中却不禁暗笑:"到底还是孩子,禁不起恐吓。"他缓缓点头,看着那个被诈出来的倒霉蛋,冷笑道:"刘劲锋,又是你,看来你不但爱出风头,还挺讲义气啊。"刘劲锋心中暗暗叫苦:"那臭小子不来也说一声嘛,害得我穿帮被师父抓到,这次惨了。"他见师父脸色不善,赶紧赔笑道:"师父,弟子这次真是该死,明知道师父耳聪目明,居然还想鱼目混珠,可真是昏头了。"被刘劲锋唤做师父的那个中年人名叫冯天云,正是南海剑派当今掌门,江湖上人称流云剑客,一手碧波流云剑冠绝武林,在南北武林搏下了好大声名。冯天云一心将南海剑派发扬光大,便大开山门,拜在他门下的弟子共有六十余人。

今天早上这堂课,冯天云原拟督导弟子们练习碧波浮云轻功,谁料点名尚未点完,便出了这般鱼目混珠之事。

刘劲锋谀词如潮,冯天云却不为所动,板着脸道:"年少到哪儿去了?"刘劲锋赔笑道:"弟子不知。"冯天云哼一声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替人家答什么到?"刘劲锋苦着脸道:"弟子只知年少没来,才帮他答到的。"冯天云早知道刘劲锋是出了名的大错不犯,小错不断,心里其实也不特别生气,但无论如何,为人师表的尊严不能丢,是以仍将一张脸虎起,脑子里却在想该如何罚他。

他思忖一会儿,道:"刘劲锋,你倒挺讲义气。"刘劲锋偷眼看他表情,小心翼翼地道:"一点点啦。"冯天云突地变色,大喝道:"既然如此,那我就让你知道讲义气的代价!"刘劲锋苦着脸道:"听凭师父处罚。"冯天云点点头,道:"我就罚你走梅花桩一百圈。"刘劲锋吓了一大跳,大声道:"开玩笑吧,师父?"冯天云板着脸道:"我的样子像开玩笑吗?"刘劲锋苦着脸,想了想,忍不住问道:"师父,那年少会受什么处罚?"冯天云看了看他,淡淡地道:"年少不会受任何处罚。"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刘劲锋叫了起来:"为什么?"冯天云慢慢道:"我要大家永远记住,替人答到的后果。"他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又补充道,"替人受过的滋味是不是很难受?"

冯天云的确不是在开玩笑,所以,师兄弟们全都做完功课去吃饭的时候,刘劲锋几乎已泡在汗水里了。他又累又饿,梅花桩才走了五十多圈,而且已经从上面掉下来七次。但他却不能停下,因为冯天云叫人拿了张太师椅来,端坐在椅上,一双眼睛瞪得比鸡蛋还大,紧盯着他。他拿了一条软鞭,只要看见刘劲锋停下来,软鞭就像毒蛇的红信一样,向他奔去。

所以刘劲锋只能在梅花桩上东蹿西蹿,觉得自己就像一匹从一个驿站奔向另一个驿站的驿马一般,明知道自己时刻都会倒下却偏偏停不下来。这种滋味真他妈的不好受,刘劲锋想。他发誓下次绝对不再替任何人答到了,就算有人骂他不讲义气、不够朋友、真他妈的操蛋,他也不答了。

腿好像已经不在自己身上了,刘劲锋脸青面黑地摸着有些发肿的腿。若不是替年少受过,在梅花桩上跑得像匹驿马的,一定会是年少那小子吧?更该死的是,这小子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跑了,自己若有准备,代他答到的时候一定不会这么慌乱,也一定不会被师父抓到。

刘劲锋越想越气,他用双手在口边做了个圆,冲远处的大海吼道:"年少,你死定了。"海边的群山将他的喊声一声声回荡过来:"死定了——死定了——定了——了了了……"

年少并没有"死定了",只是连打了七八个大喷嚏。他揉了揉鼻子,喃喃道:"是哪个师妹在想我?"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站在崖州最热闹繁华的大街上,眯缝着眼睛,仰头看着有些刺眼的太阳,半天一动不动。

阳光照在他年轻的脸上,给他古铜色的肌肤镀上了一层光泽,略带笑意的眼睛充满了一种满不在乎的神情,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他的名字一般,年轻得逼人,青春得让人羡慕。

过往的路人纷纷好奇地看着年少,年少依旧出神地看着太阳。大部分人都只是用略带好奇的眼光瞧瞧一动不动的年少,然后又匆匆赶自己的路,更好奇一点的便会再回头看看。而有些十分好奇的人便停了下来,看了看年少,又看了看天上的太阳,然后也朝着年少正注视的方向看了起来。

虽然并不知道年少在看什么,但向着太阳出神的人越来越多,引起好奇的人也越来越多。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大街上竟聚集了十余人仰天出神。

每个人的眼睛都滴溜溜地乱转,可是天空除了耀眼的阳光之外,一片灰白,什么都没有。但人们却没有放弃,徒劳地试图发现别人在看些什么。

在这时候,年少突然一顿脚,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他打完喷嚏,十分舒服地揉了揉鼻子,忽然发觉身边已围了很多人。年少吃惊道:"各位干嘛?"年少话刚一出口,便听到好几个人异口同声道:"你问我们在干嘛?"年少诧异道:"各位仰首向天,莫非在找什么东西不成?"旁边众人齐道:"我还想问你在干嘛呢?你这么傻呆呆地站在街上到底在看什么?"年少突然明白过来,不禁一阵大笑,直笑得捂着肚子蹲在地上,边笑边道:"笑……死……我了,难道你们不知道?想打却打不出喷嚏来……是一件非常难受的事吗?""关打喷嚏什么事?"众人瞪大了眼睛问。"一直看阳光就可以帮助打喷嚏啰!"年少道。

"无聊。"众人一甩衣袖,愤愤不平地叫道,都觉得自己上了大当。年少终于止住了笑,看着义愤填膺的众人,指着自己鼻子叫道:"我无聊?你们什么都没搞清楚就站在这里看,是你们无聊还是我无聊?"众人翻翻白眼,用十分不屑的眼光看了看年少,似乎连解释都懒得解释,摇头散去了。年少又是吃惊又是好笑,忍不住大笑起来,全不顾往来行人侧目而视。

没有人分享的快乐终不能长久,年少开心了一阵儿,觉得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于是打算寻一家食店吃饭。

他转过一个街角,忽见前方有个衣衫褴褛的翳目老乞丐正懒洋洋地半躺在街边晒太阳,过往的行人本已极少,他也不出言向人求恳,面前竟是一枚铜钱也无。

年少摇头叹道:"这世上嘴笨的人真是没活路,唉,乞丐没口才都不行。"他正要上前施舍几枚铜钱给那老丐,这时,巷口忽然转出个青衫秀士,路过那老丐面前时,轻叹一口气,自怀中摸了几枚铜钱出来,弯下腰轻轻放在老丐面前的青石板上。

青衫秀士放下铜钱,正要起身时,忽见翳目老丐睁开了一只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青衫秀士不禁吓了一跳,忙直起身,恼道:"原来你不是瞎子。"年少也吓了一跳,没想到这老丐居然不是瞎子,但他闭着眼睛的样子实在太像瞎子,也难怪青衫秀士会误认。老丐瞪大了眼睛,看起来好似很生气一般,厉声道:"谁说我是瞎子?我告诉过你我是瞎子吗?"青衫秀士怔了怔,不禁失笑道:"不错,是在下看走眼了。"他甩了甩头,便想离去,突觉眼前青影晃动。青衫秀士吓了一跳,忙向后退了一步。这才看清那老丐不知从哪里抽了一支青竹棒挡在他面前。

青衫秀士不耐烦地道:"你这老头子怎么这样怪?我不是已经施舍过了吗?你以为我是有钱人呢?我有钱也不用大热天去给赵员外的少爷补课了。让开让开,我还赶时间呢!"谁知那老丐的青竹棒并没有抽回去,他瞪着眼睛道:"把铜钱拿回去!"青衫秀士吃了一惊,老丐哼声道:"没有人教过你不要乱扔东西的吗?"青衫秀士气咻咻地道:"我乱扔什么了?"老丐指了指地上的铜钱,大声道:"就是它啰。"青衫秀士哭笑不得,骂道:"喂,老头儿,你是不是有病啊?施舍你都不要,你会不会当乞丐啊?"没想到老丐声音比他还大,道:"我有没有叫你施舍给我?自作聪明!谁告诉你乞丐就一定要乞讨?你今天若不把钱收回去,我就不放你走!"青衫秀士差点气得昏了过去,喃喃道:"你是什么人啊?唉呀,运气怎么这么坏,遇到你这个疯老头儿。"他见那老丐怒目圆睁,手中竹棒高高举起,心中不禁有些害怕,暗道:"别和这疯老头儿一般计较,不然他发起疯来抽我几棒,告到官府都没用。"他想到这里,俯身拾起几枚铜钱,袍袖一拂便走了。

那老丐兀自气呼呼地盯着青衫秀士的背影。年少失笑道:"这也行?"他见那老丐气焰嚣张,心中替那青衫秀士不平道:"这种恶丐不好好修理修理,这世上还有天理吗?"年少转了转眼珠,笑嘻嘻地走近老丐,躬身行了个礼,道:"请了。"老丐看了他一眼,似是受惯了人家跪拜一般,大剌剌地毫不惊奇,瞪着年少道:"小孩儿,什么事?"年少抱拳道:"前辈看起来气度不凡,小子敢问前辈可是丐帮前辈长老?"老丐上下打量年少一眼,点头道:"小孩儿,你眼力还不错嘛。找我有事吗?"年少暗道:"看不出你倒打蛇随棍上,且陪你胡扯一会儿,待会儿才让你知道我的厉害。"年少看着那老丐的眯眯眼,恭敬道:"呀,原来前辈果然是丐帮高人,在下姓胡名言,生平最敬的是武林中的前辈高人,不知前辈可肯赏脸和在下一起吃顿饭,小子也好得聆高人教诲。"老丐用狐疑的眼光看了看年少,忽地厉声喝道:"臭小子,只听说过施舍银子给乞丐的,没听说过请叫化子吃饭的,你到底是何居心?"年少暗道:"这疯老头儿还不算太傻。"他满脸堆笑道:"前辈果然料事如神,也难怪前辈怀疑。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所以,在下实有一事相求……"他话未说完,忽地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脸上笑容转眼便换做了戚容,呜咽道,"在下其实是想请老前辈作主,给小子主持公道。"老丐点点头,对自己料事如神甚为满意,道:"那你想求我什么事呢?"年少脸现喜色,毕恭毕敬地道:"这事说来话长,不如请老前辈随我到崖州有名的’菜生香’酒楼边吃边谈如何?"老丐暗道:"也不怕你这臭小子玩什么花样,且去看看你捣什么鬼。"他想到这里,随即道:"小子,前面带路吧。"年少脸现惊喜,似是能请到老丐吃饭实是莫大的荣幸一般,于是当先引路,两人一前一后,很快便来到菜生香酒楼。

门前迎客那伙计见年少一身锦衣,身后却跟了个穿着破烂的老乞丐,心中奇怪已极,奈何打开门做生意,又怎能不笑脸相迎。年少冲他点点头,大剌剌地道:"依旧是二楼靠窗雅座吧。"伙计见年少身后那老丐一身破烂衣衫,不禁微微皱眉,自己浑身似乎都痒了起来。那老丐发觉伙计神色有异,也对他怒目而视,神情凶巴巴的。

伙计皱着眉,引两人入了座,道:"两位要什么家常菜吗?"他估摸二人无钱,神色间很有些怠慢。年少摇头道:"哎,招待贵客怎能随便点几样家常菜?总之鲍参翅肚不可或缺,鸡鸭鱼肉一样不少,给我妥妥帖帖地整治一桌上好酒席,千万别替我省钱。"伙计大喜,年少又笑道:"快去快去,对了,先弄两斤上好的陈年花雕来。"伙计答应,回头边走边想:这老丐是什么人物?竟有人办这么好的酒菜请他,不是昏头了么?老丐看着年少讲排场,哼了一声道:"年轻人,有什么事快说吧,我老人家今天心情不错,说不定会答应你的。"年少笑道:"不急不急,前辈,咱们先喝酒吃菜,待会儿再谈正事——这可是二十年陈的花雕,您老尝尝味儿怎么样。"他给老丐酒杯中斟满酒,频频敬酒。老丐闻到杯中酒香,辨出果然是二十年陈的上好花雕。他素来贪杯,这时也无暇多问,端起来便一饮而尽。

不一刻,菜陆续上来。菜生香的大厨手艺果然不凡,一道道菜用料珍奇,色香味俱全,两人吃得酣畅淋漓。那老丐咽下一块鲍鱼,"啪"的一声放下筷子道:"年轻人,有什么事快说,你可真沉得住气,不怕憋坏老夫吗?"年少笑道:"原是要给老前辈说说的。"他清了清喉咙,忽又苦着脸道,"唉哟,怎么忽然肚疼?前辈少待,在下出个恭回来再和前辈细说。"他脸上痛苦不堪,似乎甚是内急,老丐看得也觉便意横生,不由皱眉道:"臭小子屎尿倒多,快去快回,否则老夫不耐烦便先走了。"年少赔笑道:"我去去就回,很快的。"他折入酒楼后园,却并不向茅厕走去,只是微笑着向酒楼上挥了挥手,吐了吐舌头,喃喃道:"死老头儿,好吃吧?待会儿就让你知道吃霸王餐的厉害,嘿嘿,这一顿怕不要吃掉二三百两银子,菜生香的老板还不狠狠收拾你?"年少左右瞧瞧,见后院无人,走到墙边,双足运力一点,掠过墙头,得意洋洋地去了。

刘劲锋瘫坐在地上,仍在大骂年少。忽听崖下有人叹了口气,笑道:"老大不愧是老大,功力大进,走了一百圈梅花桩,骂起人来还是这般精神。"刘劲锋跳了起来,大叫道:"年少?"随着他的叫声,一个人背着两手,悠然经石阶走上崖来,那人古铜色的肌肤,漫不经心的眼神,可不正是年少?

刘劲锋大叫一声,向年少身上扑去,要摁住他痛打一顿,以报被师父罚练梅花桩之仇。年少眨了眨眼,却不避开,忽将袖在身后的右手抽出来,挡在刘劲锋面前。刘劲锋怔了怔,眼中突地放光,变拳为掌,一把抢过年少手中的佩剑,欢呼道:"琉金坊的限量珍藏版明玉剑!"不知不觉,他已放开了年少,爱不释手地抽出明玉剑把玩。刘劲锋素来爱剑,见了好剑就像丢了魂儿似的,什么都忘了。

年少笑吟吟地道:"你该请客了吧!"刘劲锋仍是懵懂,犯疑道:"我为什么要请客?"年少叹了口气,道:"猪头,你是不是装糊涂?明天是你生日啊!告诉你,赖是赖不过去的,这顿你是请定了。"刘劲锋怔了怔,转眼明白,喜得一把抓住年少,颤声道:"这把剑是送给我的?天啊,一百两银子一把呀。"他正高兴,年少却突地夹手夺过剑,从明玉剑的剑穗上摘下一块龙形玉佩,再将剑塞回刘劲锋手上。

刘劲锋不满地看着他,嚷嚷道:"不行,那块玉佩一块儿给我。"年少不理他,自顾自把玉佩系在腰间,刘劲锋眼珠转了转,嘻嘻笑道:"年少,这块玉佩打算送给谁?花师妹?不是!那就是容容?也不是,那一定是咱们上次在崖州看见的绸缎庄小姑娘——你上次看人家的眼神就不大对劲——唉哟!"刘劲锋还未说完,就挨了年少一记栗暴儿。年少白了他一眼:"老大,我就不能自己戴么?"

二 旧友

明玉剑确实名贵,但年少却并不太有钱。他父亲昔年本是名剑客年雨萧,只可惜江湖上刀剑无情,年少八岁那年,父亲不幸丧身苗疆,母子俩甚至连凶手是谁也不知道。年雨萧逝后,母子俩失了依靠,日子过得很是艰辛。直到年少十五岁那年,年雨萧昔日好友冯天云怜他们母子遭遇,将年少收做徒儿。

年少到了崖州后,不肯事事依靠冯天云,便自行到茶楼"陆羽楼"找了份差事。他天性聪明伶俐,肚里多的是古灵精怪的主意,没过多久,老板娘月姐便让他从一个跑堂的茶倌儿升做管事。他也不负月姐所托,将陆羽楼的生意做得有声有色,俨然成了崖州最热闹、生意最好的茶庄。

陆羽楼生意兴隆,每晚都很晚打烊,一方面确是因为陆羽楼环境不错,另一方面很多茶客是冲着老板娘月姐来的。月姐三十岁出头,很有些风韵,三年前孤身一人来到崖州,开了这家茶楼,月姐虽然自为老板,但人们都已习惯了叫她做老板娘,尽管所谓的"男老板"并不存在。

前一日刘劲锋和年少商量在玉楼春设席请几个相宜的师兄弟庆生,但今天却是年少要去陆羽楼打理生意的日子,年少须得先去陆羽楼向月姐请假才行。

到了陆羽楼,月姐已经在店堂招呼客人了。月姐看到了年少,示意他到后堂等。年少侧身让过忙个不停的小二,一路上不停地微笑,和那些老茶客们打招呼。

年少在后堂等了一会儿,月姐掀帘进来。年少道:"月姐,我有事跟你说。"月姐微笑道:"我也有事要跟你说。"她慢慢走近年少,一股极淡的幽香传来,年少吸了吸鼻子,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微笑道:"月姐,你用的什么香粉,我每次闻到了都想打喷嚏。"月姐横了他一眼,微笑道:"女孩子的东西,你问这么清楚干嘛?"她一边说,一边很自然地伸手替年少理了理逸出来的发丝。她的手白皙而修长,不小心碰着年少脸颊的时候,年少心中忽然有种很温暖的感觉,似乎又回到了三年前初见月姐的那个时候,那时候,她也是这么轻轻地替自己整理有些凌乱的鬓角,身边围绕着一丝淡淡的馨香。

年少记得很清楚,那时,他穿着一身打了补丁的青布袍子,甚至连听都没听说过锦绣坊。三年前,当他听剑派里的师兄弟们谈起锦绣坊一件普普通通的袍子便要五十两银子的时候,吃惊得差点把眼珠子都瞪了出来。不知觉间,三年时光竟然就这么悄悄过去了,年少不禁叹了口气。

月姐慢慢放下了手,看着年少脸上英俊的轮廓,眼神不禁有些恍惚,一时却忘了说话。年少有些奇怪地看了看月姐,月姐时常会看着他发怔,眸子里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年少怔了怔,道:"月姐?"年少的声音唤回了月姐飘飞的思绪。她慢慢地从怀里抽出一叠银票,淡淡对年少道:"你拿去用吧!"那是一千两银票,一百两一张,一共十张,看上去薄薄的一叠。年少伸出手,拈住其中一张,轻轻抽了出来。月姐目光闪动,似也并不惊讶,只是问道:"你仍是只要一张?"年少很随便地把那张银票胡乱一揉,塞进怀里,笑道:"反正我出师以后做镖师,一定会赚到很多钱,吃一顿饭都不止一千两银子,但现在,一百两和一千两对我来说根本没有任何分别。"月姐瞧他满不在乎的神情,眼中也不禁溢出了笑意,像年少这么奇怪的少年,这世上毕竟不太多:"你还太小,不懂得钱实在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你不要的钱,我会替你存起来,你随时可以找我拿。"年少心里隐隐刺痛起来,难道他真的不懂得钱有多重要么?

他出了会儿神,道:"月姐,你说有事就是给我银票么?"月姐摇摇头,道:"不光是这事,晚上我要去会一个朋友,茶楼的生意烦你替我多费心。"年少"啊"了一声,心中暗暗叫苦,心想只怕无论如何也没法给刘劲锋庆生了,这次非得给他骂死不可。月姐眨了眨眼,问道:"怎么?"年少忙道:"没什么,月姐,你尽管去忙,陆羽楼有我呢!"月姐微笑道:"月姐信得过你,对了,你刚才有事要对我说,是什么事情?"年少摆了摆手,微笑道:"现在没事了。"月姐狐疑地看了看他,道:"古灵精怪,那你好好看着铺子,我走了。"年少点了点头。

月姐正欲掀帘出去,年少却又叫住她:"月姐!"月姐回过头:"怎么?"年少笑吟吟地从腰间解下玉佩递给她道:"送给你。"月姐有些不解:"为什么送东西给我?"年少笑嘻嘻地道:"因为你戴上这块玉佩很好看。"月姐啐道:"哪有以这种理由送人东西的?"年少一本正经地道:"为什么不行?这块玉佩真的很适合你啊?月姐,你这么美,为什么还不找个人嫁了?"月姐接过玉佩,横了他一眼道:"小孩子懂什么?油嘴滑舌。"

刘劲锋和师兄弟们在玉楼春翘首以待年少,没想到最后等来的却是陆羽楼的伙计,得知年少忙着料理陆羽楼的生意,不能来了,大伙儿大为失望,却也无可奈何,只得自行开席痛饮,席间却嗔怪了年少无数,害得年少在陆羽楼大打喷嚏。

刘劲锋和一众师兄弟喝到很晚,大醉一场。回南海剑派时,刘劲锋疲倦得倒头便睡,他倒下前,看了看同屋年少的床,年少却仍未回来。

试剑崖上,南海剑派的弟子们整整齐齐地站在冯天云面前。刘劲锋神色焦急,不时向上崖的石阶探头探脑。原来年少昨晚一夜未归,到现在还没有来。

冯天云翻动手中名册,已开始点名了。刘劲锋暗暗叫苦,赌气想道:这臭小子又不来,这次坚决不替他答到了。可当冯天云念到年少名字的时候,刘劲锋在心里叹了口气,还是压低了嗓子,学着年少的口音快速答了一声。他这次心中有了准备,答得颇为相似,冯天云竟也没有发觉。刘劲锋松了口气,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庆幸今天终于蒙混过关了。

谁知,这时候崖下气喘吁吁地跑上个人来。刘劲锋定睛一看,正是年少,不由在心中呻吟了一声,差点没晕过去。冯天云也是一脸怒容,大喝道:"年少,你到哪儿去了?现在才来!"他不待年少回答,又转向众弟子,大喝道:"刘劲锋,今天是否你替年少答到?给我滚出来!"刘劲锋头皮发麻,他的脚兀自胀疼不已,但见师父盛怒之下,只得磨磨蹭蹭地走出队列,做出一副可怜相,只是趁冯天云不备之际狠狠瞪了年少一眼。年少冲他挤了挤眼,脸上做了个抱歉的神情。

冯天云见两人顽劣不堪,屡屡将自己的教训当做耳旁风,气得胡子也吹了起来,心中盘算如何惩罚二人才好。

刘劲锋暗道:这次明知故犯,不知师父要如何重罚,须得先发制人才好。他苦着脸,叫道:"师父,徒儿知道错了,可是你看我的脚现在还肿着呢!"他一边说一边除下鞋子,露出被汗渍了的袜子,一股臭气溢了出来,他身周的师兄弟们愁眉苦脸地别过了脸,若不是碍着冯天云,早就逃了开去。站得远一些的师姐师妹们也捂着鼻子,已忍不住偷笑了起来。

冯天云哭笑不得,大喝道:"死小子,还不把鞋穿上?"刘劲锋看了看四周,一脸诧异道:"很臭么?我怎么不觉得!"他嘴里虽说不臭,但见冯天云脸色不善,连忙将鞋穿上。

冯天云板着脸,肚里却暗暗好笑:在南海剑派内,像刘劲锋这般惫懒顽皮的却也不多。不过他对付这些顽皮的弟子一向自有一套。冯天云喝道:"臭小子不想走梅花桩了是不是?嘿,师父就依你一回,今天就罚你和年少扎半天马吧!"年少和刘劲锋面面相觑,两人知道扎马虽然一动不动,却不知比走梅花桩要辛苦多少倍,两人苦着脸一起叫道:"师父,我们还是走梅花桩吧。" 冯天云眼睛一瞪,还未张口,年少和刘劲锋早已灰溜溜地跑到一边蹲起马步来。

冯天云弹了弹剑,正欲向众弟子解说剑招中的疑难,忽听得上崖石阶处传来一声长笑,冯天云转眼一看,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儿正施施然走上试剑崖。冯天云怔了怔,脸上随即堆起笑容,向那老头儿迎了上去,大笑道:"几年不见钱兄,为何成了这般模样?几乎都不认得啦,小弟心中可想念钱兄得紧啊!"那被他称做钱兄的老丐也笑嘻嘻地拉住冯天云的手,眨了眨眼道:"是么?我还以为老弟贵人多忘事,已把我忘得干干净净了呢!"年少在那老头儿上崖的一刻起,心中已是叫苦不迭,原来那老头儿正是他在酒楼中戏弄的老丐,看师父神色,这老丐似乎是他的老朋友,若给他发觉自己,那可是大大不妙。幸好那老头儿顾着和师父寒暄,还未有所觉。年少扎着马步,脚步向刘劲锋身后横移,躲了起来,遮住半边脸庞,心中求神拜佛,只盼千万别给钱老头儿发觉。

冯天云脸上肌肉抖动一下,脸上的笑容不知怎地竟有些尴尬。他打了个哈哈道:"几年不见,钱兄说话竟是愈发有趣了。"老丐微笑道:"是么?我这次来找老弟,还有好多有趣的事要告诉老弟哩。"冯天云大笑道:"小弟求之不得,几年没和钱兄饮酒谈心,今日倒要好好听钱兄讲讲武林掌故。"他说罢,又转身对众弟子道:"这位钱老爷子,便是江湖上大大有名的驭风剑客钱金银,剑术高明至极,你们要向钱老爷子多多请教才行。"众弟子哄然答应,钱金银嘿笑了两声,道:"老弟,你还是莫要往老头儿脸上贴金才好。现下江湖中还有谁知道驭风剑客这个字号?"他说到这里,笑容已颇有苦涩之意。

冯天云怔了怔,随即大声道:"钱兄,咱们多年未见,我这就令人准备酒席,咱们去碧波亭喝酒详谈如何?"他不待钱金银回答,挥手令众弟子自行练习,然后携了钱金银便待离去。年少听得师父介绍钱金银居然是什么有名的驭风剑客,心中不由颇为好奇,不懂这人为何穿得犹如乞丐一般,那日他在崖州不肯受人施舍,想来应对这乞丐身份深恶痛绝才是。年少心中虽然疑惑,但见钱金银自始至终不曾回头来望他一眼,心中不由松了口气,暗道侥幸。

但就在这时,刘劲锋突地叫道:"师父,咱们扎马究竟要扎多久?"他大嗓门一响,年少额上的汗立刻就下来了,心中暗骂了刘劲锋无数遍猪头。只见冯天云和钱金银随着刘劲锋的喊声转过头来。冯天云心不在焉地道:"扎三个时辰吧。"钱金银看了看两人,眼睛却慢慢亮了起来:年少虽极力躲在刘劲锋身后,奈何试剑崖上宽广平坦,哪里又隐得住身形?

钱金银眨了眨眼睛,拉住正欲下崖的冯天云,笑道:"老弟,这两个小孩儿犯了什么错,老弟要罚他们?"冯天云不解钱金银为何关心这些小事,但还是向他解释了原委。钱金银点了点头,慢慢走到年、刘二人身旁。刘劲锋不知就里,眼巴巴地看着钱金银,希望他能为自己说几句好话。年少却知他若开口,这三个时辰的扎马就要变成地老天荒了。

钱金银笑吟吟地盯着年少,一时却不说话。年少心中叫苦,暗忖这老头儿不知要怎生在师父面前大告其状,加重惩罚。却听钱金银微笑着指了指年少道:"冯老弟,我昨日到崖州时便和这位小兄弟有一面之缘——"年少心想该死该死,老头儿马上要告状了,谁知钱金银接下来的话却出人意料:"老头儿代这两位小兄弟求个情,老弟就饶他们一次吧!"冯天云微感诧异,但这些俱是小孩儿顽皮胡闹的枝节小事,听钱金银适才语气,似乎有什么重大事情发生一般,他不欲多耽搁,挥了挥手道:"钱兄说如何便是如何。"刘劲锋大喜,忙向钱金银和冯天云道谢,年少却呆站在原地,迷惑不解。却见钱金银哈哈大笑,拉着冯天云径自去了。

刘劲锋推了推年少,道:"年少,咱们今天运气不错哦,这老头儿人还不错嘛。"年少不理他,只是仰头思索,嘴里喃喃道:"不对劲,大大的不对劲。"刘劲锋"咦"了一声,又重重地推了他一把,道:"什么不对劲?"年少挠了挠头,钱老头儿以德报怨的事情,他脑袋想大了也想不通。他将昨日发生之事向刘劲锋细说了一遍,刘劲锋也挠了挠头,疑惑道:"也许钱老头为人甚好也说不定。"年少摇头道:"说不通,你记不记得上次我让你在花师妹面前大大出丑那件事?"刘劲锋点点头,年少道:"之后你怎么做的?"刘劲锋嘿嘿笑道:"我放了一条拔了牙的五步蛇在你床上,吓得你屁滚尿流。"年少一拍大腿道:"这不就结了?我们是兄弟,可还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没道理钱老头儿不但不告我状,还替我说好话啊!"刘劲锋道:"你是说老头儿没安好心?"年少不说话,向他竖起了大拇指,一脸钦佩之色。刘劲锋啐了一口,道:"那你打算怎么做?"年少笑道:"偷听。"

碧波亭内,冯天云执壶为钱金银斟上一杯酒,钱金银端起酒杯一气饮干,重重地将酒杯放到石桌上。冯天云缓缓替他将酒续上,笑道:"钱兄心情似乎不太好?"钱金银大声道:"这个自然,这三年来,我扮做乞丐东躲西藏,有家归不得,生怕遭了那贼子暗算。嘿,我堂堂驭风剑客,过的日子竟连狗也不如!心情又怎么会好得起来?

冯天云沉默了一阵,低声道:"阎王还在找你算账么?"钱金银端起酒杯,一时却忘了喝,右手轻颤,杯里的酒液泼溅出来,他也浑然不知,显是心情激动。

钱金银缓过神来,咬牙道:"林锦死了!"冯天云心神大震,失声道:"他也死了?"钱金银缓缓点头:"林锦抛妻别子,避到天涯海角来,好不容易过了一年平安日子,没想到最后还是逃不脱阎王毒手。我今晨到他隐居之所去时,才听他的管家说他已于昨夜被人刺死!这阎王神出鬼没,那么多兄弟死在他手,咱们却连他是男是女也不知晓,可真他妈叫人憋气。"他说到这里,从怀中摸出一柄尺余长的小剑来,冯天云沉声道:"无常剑?"那柄小剑的剑锋上,刻着"时辰到"三个小字,有如阎王催命的符咒般令人恐惧。

钱金银眼里似欲喷出火来,道:"阎王如影随形,我现在想通了,躲也不是办法,若不设法铲除这贼子,他日林锦的下场便是我的下场。"冯天云正欲说话,亭外长草中忽地传来一阵轻响。冯天云脸上变色,向钱金银使了个眼色。钱金银会意,他一拍桌子,大声道:"阎王这厮滥杀无辜,冯老弟,你神剑冠绝武林,又是下一届武林盟主的候选人,铲除阎王这武林败类一事,老弟恐怕责无旁贷吧?"冯天云正色道:"钱兄说得不错,小弟但有一口气在,决不再让阎王这厮横行无忌。"钱金银大笑道:"有老弟出手,定当铲除阎王这恶贼!"他笑声未了,右手用力在石桌上一按,已如一只大鸟般飞出亭外,径向亭外草丛中扑去。

他掌风猛恶,草丛中蓦地钻出两条人影,正是年少和刘劲锋两人。冯天云怔了怔,急呼道:"钱兄,手下留情!"但钱金银料定草丛中潜伏之人必是阎王奸细,出手已尽全力,再加上对年、刘二人并非如冯天云一般熟悉,仓促间不能判断是敌是友,因此掌力仍如排山倒海般向刘劲锋压到。

刘劲锋欲待要避,但钱金银掌力变幻莫测,笼罩了他全身,一时真不知从何避起。年少暗道不好,抢上一步,挡在刘劲锋身前,双掌向钱金银掌风迎去。他还未挨着钱金银双掌时,便觉对方掌风扑面,令人窒息,心中不由大骇,但知自己这时若退开半步,刘劲锋势必要结结实实挨这一掌,是以这一步万万退不得!

在这电光石火之间,钱金银恍惚觉得身前这少年似曾相识,不觉怔了一怔,出手一缓,但终于还是与年少四掌相交,只听"砰"的一声大响,年少身子直跌出去,撞在刘劲锋身上,将刘劲锋也撞了个跟头,两人一起在草丛中滚了两滚。

冯天云抢了上来,从怀中掏出两颗药丸,急急喂入两人口中,又伸指搭上他两人脉搏,嘴里忽地"咦"了一声。

钱金银这时也看清地上两人便是适才被冯天云惩罚的徒儿,心下也不由懊悔自己出手太过鲁莽。他这一掌虽临时收了两成力,但也是非同小可,这两个小孩儿中了自己这一掌,只怕不死也得重伤。

就在这时,忽见刘劲锋突然张开大嘴,"噗"的一声将含在口中的药丸吐了出来,坐起身来,大叫道:"唉哟,苦死我了。"声音洪亮清楚,哪有一点垂死之相?

钱金银看得合不拢嘴,心中称奇。转头看年少时,冯天云正伸掌抵在他背心,将内力源源不绝输入他体内,不到片刻工夫,年少也悠悠醒转。年、刘两人甫一醒转,便瞧见冯天云满脸怒容地看着自己,心中叫一声"苦也",这次闯的祸更大,还不知要遭何等惩罚。两人忙苦着脸道:"徒儿错了,请师父处罚!"冯天云怒道:"你两人胆大包天,好端端地怎会想起来偷听我和钱前辈谈话,是受了何人指使,背叛师门?"年少和刘劲锋听他语气严厉已极,可说从未见他发过如此大的脾气,两人虽然顽皮,心中却对冯天云很是尊敬爱戴,这时见师父动了真怒,吓得心儿怦怦直跳,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垂泪道:"徒儿当师父是父亲一般,如何敢背叛师门,还请师父明察。"钱金银心中明白,微笑道:"冯老弟,这两个小孩儿并没有说谎,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来偷听。"年少这时只盼师父相信自己,早已将害怕钱金银告状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忙道:"年少少不更事,还请钱前辈原谅!"冯天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道:"钱兄,这怎么回事?"钱金银一笑,将那日年少捉弄自己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他说完,又拈须笑道:"这两个小孩儿定是担心我在你面前告状,才来偷听的。"冯天云脸色稍缓,随即又是一沉,道:"年少,你无故捉弄别人,甚是不该,从明天起,你去天涯海角面海思过一月!"钱金银忙道:"冯兄弟且慢。嘿嘿,老头儿并不怪年少,你不用罚他,至于为什么,我待会儿告诉你。"冯天云心下疑惑,哼了一声,令年少二人不可向师兄弟们泄漏今日听到的只言半语,才挥手令两人退下。年、刘二人如蒙大赦,一溜烟地跑了。冯天云道:"钱兄,为何不让我处罚年少?"钱金银叹道:"这三年来,我怕显露形迹,被阎王发现,不敢住好的客栈,也不敢上好的饭庄,嘿嘿,你知道我本是花钱如流水之人,这种日子过得久了,可真他妈憋气得很。年少那日诓我去吃霸王餐,却是正合我意,老子从荷包里掏钱出来的时候,那伙计脸上的神情可真他妈让人解气!"冯天云听完,忍不住要笑,却又笑不出来,钱金银昔年在江湖上出了名的锦衣玉食,今日却穿得破破烂烂,犹如乞丐一般,身上便有银子也不敢大手大脚花销,他这三年委实不是人过的日子。

钱金银默然一会儿,忽道:"冯老弟,年少的武功可好得很呢,竟能接得住我八成劲力。"冯天云缓缓道:"不错,这孩子聪明伶俐,他日大有成就。钱兄,要对付阎王,咱们须得知己知彼方成,明日就烦钱兄带年少和刘劲锋两人去看看林锦被害的现场,看能不能找到些线索。"钱金银道:"冯兄弟不打算出面么?"冯天云摇头道:"我还不想把阎王吓跑。"钱金银直视着他眼睛,似乎想要看出他的真心来。

冯天云淡淡地道:"钱兄不相信我么?"钱金银勉强笑了笑,向地上吐了一口浓痰,道:"我有什么信不过冯兄弟的?不过唇亡齿寒的道理你也该明白。"冯天云点头道:"多谢钱兄提醒,这一点小弟没一刻敢忘。"

三 玄机

钱金银带了年少和刘劲锋来到林锦生前居所。林锦生前的管家陈之山是个胖子,迎上三人,恭声向钱金银道:"老爷子,小的已照您吩咐将老爷遇害的那间房屋封锁起来,林府上下连小人在内没有人敢接近。"原来昨日钱金银乍闻林锦被害,心神大乱,不及查探林锦被害现场,便命陈之山将现场好生看管起来,不许闲人家丁接近。

陈之山带三人到了林锦卧房前,自行在外等候。刘劲锋正要进去,年少伸手拦住,道:"慢点慢点,小心别把屋内的脚印擦去了。"钱金银点点头,赞道:"年少说得不错,咱们小心一些,莫要让阎王留下的蛛丝马迹给弄乱了,现场的一切东西都可能是重要的线索。"三人在房里房外仔细探察了一顿饭工夫,钱金银精于机关,不一会儿便发现床头暗格,暗格内银票所剩无几。

刘劲锋道:"阎王想必大大捞了一笔啊。林大侠身上的银票珠宝也价值千两,阎王竟是不屑一顾,这暗格内也不知有多少钱财。"钱金银听他分析得有理,有心要考考两人的洞察力,他先问刘劲锋道:"刘劲锋,你可有发现?"刘劲锋拭了拭额上汗水,皱眉道:"老爷子,我发现了三种不同的脚印。"钱金银点点头,道:"那这三种不同的脚印说明了什么?"刘劲锋张口结舌,也问道:"是啊,说明了什么?"年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刘劲锋挠挠头,狼狈道:"我想想。"他苦思一会儿,道,"这三种脚印中有一种看来与林大侠相似,显是林大侠自己的足迹。还有两种,一种较大较深,另一种较小且浅,其中有一种应该是阎王的足迹。"钱金银道:"还有呢?"刘劲锋张口结舌道:"还有么?没有了。"钱金银也不禁笑了,转向年少道:"年少,说说你的想法。"年少微笑道:"较小且浅的足迹是阎王的。"刘劲锋咦了一声,道:"你怎么知道?"年少道:"你仔细看过没有,这三种足迹一个比一个更深,较小这个足印最淡,显是轻功最高,自是应该属于阎王。"钱金银目光闪动,微笑道:"不错,你说得极是。那剩下这个脚印是谁的呢?难道凶手有两人?"年少想了想,微笑道:"老爷子,我想先问问陈管家几个问题。"钱金银点点头,命陈之山进来。陈之山作了个揖,道:"几位大爷有何吩咐?"年少笑道:"也没什么,咱们随便聊聊。陈管家,林大侠被害的现场你保护得不错。"陈之山道:"小人跟了老爷十年,老爷待小人甚好,这是小人分内之事。"年少微笑道:"嗯,你很是忠心。"他说完,视线射向陈之山脚背,漫不经心地道:"陈管家,你脚上的靴子很好看啊,在哪儿买的?刚上脚吧!"陈之山笑道:"公子爷和小的说笑了,小的眼光最次,最不会买服饰,这鞋是小人妻子自制的,昨儿个刚上脚。"年少点了点头,微笑道:"原来是陈夫人所制,难怪陈管家如此爱惜,这鞋连泥土也没沾上一点儿。"陈之山不知他言下何指,一时默然不答。

年少转了话题,又道:"林大侠被害那日,是你首先发现的吧?"陈之山道:"是,小的那日睡前喝了很多茶水,夜间尿急起夜,路过老爷卧房时,见老爷屋中灯光兀自未灭,小的想起老爷房中茶水已剩不多,于是便斟了盏茶送去。谁知一进房中,老爷竟仰天倒在地上,小人探他鼻息,已是没了呼吸,于是赶快唤醒了其他家人。"年少点点头,又道:"在下适才听你言道,这房中除了你之外,再无其他人来过,那这房中剩下的脚印,便当是你的啰?"刘劲锋道:"等等,陈管家脚上穿的是靴子,这脚印却明明是布鞋印迹,怎么会是陈管家的?"他说到这里,忽地跳了起来,大声道:"我知道了,陈管家在撒谎,这脚印不是他的!"陈管家吓了一跳,急道:"这脚印正是前晚我来探望老爷时所留下的,那晚穿的是便鞋,因救护老爷沾上血迹,便扔了。"钱金银道:"这鞋印底纹虽不同,可是大小深浅,每一步的步幅都和陈管家差不多,看来的确是陈管家的。"陈管家松了口气,笑道:"老爷子说得是。"年少又笑道:"陈管家,在房中的脚印既是你的,那房外窗格下的脚印当然也是你的啰?"陈管家脸上变色,道:"公子爷,你?"年少不答,率先走出房去,钱金银和刘劲锋看了陈管家一眼,也跟了出去。陈管家额上又冒出汗来,跟在几人身后。年少指着窗格下几个既深且又交杂的脚印道:"这几个脚印底纹与房中一模一样,陈管家,我说这几个脚印是你的,可没冤枉你吧!"陈管家勉强笑了笑,道:"公子,我那日虽见老爷房中灯光亮着,却生怕扰了老爷安睡,是以在窗外犹豫了一会儿方才端茶进去。"年少"哦"了一声,淡淡地道:"但不知陈管家有没有必要深更半夜蹲在窗格下看林大侠是否入睡?"陈管家脸色更加难看,应道:"公子莫要冤枉小人,小的只在窗外站了片刻,公子如何便说我蹲在窗下?"钱金银也有些不解,刘劲锋更是挠头。

年少笑道:"老爷子,刘师哥,你们且仔细看看窗下脚印,和房中又有何不同?"钱金银和刘劲锋细看窗格下脚印,刘劲锋见几个杂乱的脚印叠在一起,不禁越看越迷惑,钱金银的眼神却慢慢亮了起来。

年少道:"这几个脚印底纹虽与房中一模一样,但却大半都是脚尖部分,偶有一两个脚印完整,脚掌部分却又极淡。嘿嘿,自是陈管家在窗下偷听房中动静,屏息凝气,踮起了脚尖过来,蹲在窗格之下也不敢踩实所致。

"而且这几个脚印交杂错乱,想是因为陈管家身子太重,在窗下蹲的时间久了,脚尖支撑全身重量太累,却又怕被人发觉,是以慢慢转动脚尖以舒缓疲累,才导致这几个脚印纷杂交叠。陈管家,不知道我说得是也不是?"陈之山面色如土,愣了半晌,才颤声道:"小人那天确是给老爷送茶,无意中发现阎王正进房刺杀老爷,小人见老爷武功如此高强,尚且对阎王怕得厉害,是以怕得蹲在窗格下,不敢开口呼救,生怕阎王发现了一刀将我杀了,直到老爷死后小人才敢进去。小人知道自己贪生怕死,求几位大爷饶了小人!"钱金银一把揪住陈之山,他身材虽然瘦小,却将陈之山一把提起,喝道:"你有无看清阎王是怎生模样?"陈之山满头大汗,颤声道:"小人怕得很了,恨不得立时逃开,竟是一眼也不敢往房中看。"钱金银颇为失望,一把将他摔到地上,冷笑道:"你拿那些珠宝银票的时候为什么不怕?"陈之山大惊失色,冷汗涔涔而下,失声道:"小人不敢!"钱金银冷冷道:"江湖上虽然传言阎王是近十年来最出色的杀手,但你知不知道他从未取过受害人家中丝毫钱财。林锦床头暗格内珠宝所剩无几,身上所余银票也不多,这房中既只有你进来过,不是你拿的却又是谁拿的。"陈之山还待抵赖,钱金银已一把抓过他,带着年、刘二人,在陈之山房中搜出了十余万两银票和大堆珠宝出来。

钱金银瞧着陈之山,冷哼一声,缓缓自腰间拔出青竹棒,陈之山面色如土,颤声道:"老爷子,小的虽然不堪,但林锦的钱财其实也是不义之财,小人在他身边十年,对他底细一清二楚。林锦若非巧取豪夺、杀人越货,又怎能聚集起百万家资?求老爷子饶过小的一条性命!"钱金银目光一寒,冷冷道:"你以为我会信你么?"陈之山在地上拼命磕头,额头也磕破了,鲜血直流,嘴里叫道:"小人决无半句虚言,求老爷子饶了我!"精光一闪,陈之山声音突然断绝,年少定睛看时,钱金银已自青竹棒中抽出一柄寒光四射的长剑,插入陈之山心窝。陈之山的尸身如一摊烂泥般委顿了下去。

年少和刘劲锋看了看躺在地上不动的陈之山,不觉恻然。陈之山虽然吞没了林锦身后钱财,但却罪不该死,两人均觉钱金银出手太过狠辣。

两人终究年轻,心有所想,脸上便显了出来,钱金银是老江湖,如何看不出来。他淡淡道:"年轻人,你们可是觉得我出手太过狠辣?"年少不答,脸上却已默认。钱金银冷笑道:"行侠仗义又怎可有妇人之仁?陈之山不顾主仆之情,竟吞没了林锦身后的家财,此人不除,又怎对得起林锦的孤儿寡母?回魂刀林锦是我义弟,江湖上出了名的侠义为怀,这贼子吞没他毕生所蓄不说,还出口污我义弟清白,这种人,我遇上一个便杀一个,遇上一百个也都一起杀了,决不手软!"他神色凛然,满脸正气,年少和刘劲锋怔了怔,虽觉他言之有理,但不知为何,仍是耿耿于怀。

钱金银道:"刘世兄、年世兄,便相烦两位去市集买两口棺木,来将林大侠和这贼子收殓了,待林大侠的幼子赶来,再好好安葬。"年少和刘劲锋应了,钱金银自去找冯天云告知结果。钱金银一离开,年少拍了拍刘劲锋道:"记得要买好一点的棺木哦。"刘劲锋瞪大了眼睛:"你呢?"年少微笑道:"我要去安抚那些家人,要是有人受了惊吓,惊动了官府就不好了。"刘劲锋道:"为什么不是我去安抚家人而你去买棺材?"年少一本正经地道:"因为我要比你跑得快一点点。"他一说完,立刻跑开了,像是生怕刘劲锋揪住他一样,边走还边道:"记得买好一点的哦,别让钱老头儿说我们不会办事。"刘劲锋瞪大了眼睛,叹了口气:为什么每次比较辛苦的活儿都是自己的?他出了一会儿神,忽地跳了起来,大喊道:"年少,钱呢,钱呢?没钱买狗屁棺材啊,还要好的。"年少的身影却已看不到了。

刘劲锋摇了摇头,脸上忽地露出了笑容,原来他想起房中暗格里还有些银票,虽然不太多,但买上好的棺木却已够了。刘劲锋走进房去,从暗格内抓起几张银票,正要出门,一眼却看见了陈之山的尸首。刘劲锋皱了皱眉,道:"这家伙对不起老林,没道理用老林的银子给他买棺材啊。"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俯身在陈之山怀里摸索,喃喃道:"小子,你有没有给自己留棺材钱啊?"死人当然不会回答,只有任他摸索,刘劲锋摸了片刻,手中忽地捏到了一个方形硬物。他抽出手来,定睛看了看,脸色却慢慢变了——那是一块纯净无瑕的龙形玉佩。

四 阎王

碧波亭内。

钱金银对冯天云大大称赞了年少一番,言下对年少的推断能力甚是推崇。冯天云听他称赞自己的得意门生,却无喜色,反而轻叹了一口气。钱金银怔了怔,道:"冯老弟为何叹气?"冯天云缓缓道:"年少是年雨萧之子,当年我自觉愧对雨萧,是以将这孩子接到崖州来收做徒儿。"钱金银面露惊色,默然一阵,笑道:"你放心,那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决不会泄漏出去。"他说到这里,忽地叹了口气,道:"但这次查探,仍如以前的凶案般毫无线索,咱们没法子把阎王揪出来。"冯天云淡淡道:"未必。"钱金银喜道:"老弟有何良策?"冯天云看了看他,道:"我虽有个想法,却不知道钱兄愿不愿意冒这个险?"钱金银咬了咬牙,道:"只要能除掉阎王,做什么我都愿意!否则阎王便如附骨之蛆,我下半辈子还有何快乐可言?"冯天云点头道:"咱们虽不知道阎王是谁,但不能引他出来么?钱兄,只要你恢复往日身份,以驭风剑的名义在崖州最热闹繁华的地方出现,尽力吸引武林中人的注意,假使阎王知道了,你说他会不会来?"

驭风剑钱金银再次出现在崖州街头时,他的大名没几天便街知巷闻。人人都知道住在悦来客栈的驭风剑钱大爷是整个崖州最有钱、最气派的人。钱金银其实也没做什么,他只是以五百两银子一天将城内最豪华的悦来客栈上房统统包了下来,理由却只有一个:钱大爷睡觉时喜欢清净,不喜欢听人吵闹。他一个人占了十间上房,但除了深夜回来睡觉之外,却几乎没有回来过。剩下的时间,不是在崖州最好的茶楼陆羽楼喝茶,便是在最大的赌场一掷千金,一注输上千两也面不改色,或者便是在万花楼中风流快活,就连万花楼中最傲气的花魁小如玉也拜倒在钱大爷大把大把的银票下,让他做了入幕之宾。总之,在崖州城内,没有哪一个花花大少的名头比驭风剑更加响亮,也没有名字比驭风剑钱大爷这几个字更令人羡慕的了。

夜渐深的时候,天边隐隐传来雷声,几个万花楼的姑娘把醉得东倒西歪的钱金银扶下马车。钱金银脚步踉跄了几下,眼看要摔倒,几个姑娘忙惊叫着用力扶住他。钱金银醉眼迷离,口中兀自喃喃道:"我没醉,我驭风剑纵横江湖之时,千杯尚且不醉,这点酒又算得了什么?"这点酒的确算不了什么,钱金银一进入自己房中、将那些莺莺燕燕们关在房外时,他眼中的酒意蓦地不见了,变得清醒无比。他轻叹了一口气:已经过了数日,阎王为什么还不出现?难道他已看穿了这个局?

按照冯天云的计划,此时悦来客栈已变成了龙潭虎穴,客栈中满布了两人邀来的高手,阎王若出现,绝对没有办法走出客栈一步!

门外传来嗒嗒的敲门声,钱金银的心蓦地一紧,一时间竟忘了出声回答。门外依然传来有节奏的敲门声,钱金银手心不知不觉沁出汗来,他装出醉意蒙眬的声音,道:"是……谁?"

陆羽楼上,月姐忙得脚不停手不住,一会儿招呼伙计给客人添茶,一会儿又到柜台前给客人结账。年少满脸歉意地跟着月姐:"月姐,真是对不起,师父说最近有重要的事情,这几天我不能来帮你忙了。"月姐一边噼里啪啦地拨打算盘,一边微笑道:"没关系,不用对不起,我扣你工钱好了。"年少吐吐舌头,笑嘻嘻地道:"我知道你不会的。"月姐横了他一眼,笑道:"什么事这么重要?"年少做出一脸满不在乎的神色,眼睛里却有抑制不住的兴奋之色:"月姐,你知道么?我们在悦来客栈蹲点守夜,要抓江湖上最出名的杀手。"月姐瞟了他一眼,嘴里"唔"了一声,年少瞪大了眼睛:"月姐,我不是在吹牛哦!嘿嘿,南海剑派门下弟子几十个,师父这次才选了十个弟子参与这个计划,其中就有我和刘师哥!"月姐轻笑道:"很不错嘛,不知道这个杀手是谁?竟要劳动我们年少侠亲自出马?"年少笑道:"月姐我不告诉你,免得吓到你!"他嘴里说我不告诉你,眼里的神色却似在盼着月姐问个究竟。月姐不理他,在柜台上合拢账簿,放好,再道:"是么?那你就别告诉我。"年少忍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道:"月姐,你平时胆子也很大啊,应该不会被吓到。"月姐忍住笑,板着脸道:"我看见蟑螂都会晕倒,胆子小得很。"年少搓了搓手,终于叫道:"我忍不住了,一定要告诉你!月姐,这个杀手叫阎王,我若抓到了这个阎王,明儿就会像师父一样有名了!月姐,你知不知道现在是在和未来的大英雄说话?"月姐笑吟吟地看了他一眼,拿起一叠账簿在年少头上敲了敲,道:"你白日梦做够没?"年少夸张地叫了声疼,笑咪咪地道:"我不是做白日梦,总有一天,我会像师父一样有名的!"月姐微笑道:"你若想做大英雄,就得先管好你的嘴,这么重要的事,你拿着到处去吹,冯师父若知道了,非得被你活活气死不可。"年少吐了吐舌头:"月姐,我只对你说啊,我还信不过你吗?不过你千万别告诉别人哦!" "我保证决不会告诉别人。"年少满意地离去了,月姐看着他的背影走下楼梯,一丝微笑慢慢从嘴角浮现出来。

钱金银紧张地看着房门,门外却传来小二的声音:"钱大爷,老板见大爷喝了很多酒,吩咐小的给送碗解酒汤来。"钱金银松了口气,忽觉额上竟冒出了冷汗,不禁暗骂自己胆子太小。客栈现在所住的三教九流,几乎全是他和冯天云邀来助拳的江湖朋友乔装而成,若有陌生人进入客栈,立时便会引起注意,就算阎王真的来了,那也没什么好怕的。他走上前去,拉开房门,果真见到这几日一直服侍他的店小二端了一碗解酒汤站在面前。钱金银指了指房中方桌,令他将解酒汤放在了桌上。小二躬身告退,钱金银见那碗汤热腾腾地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端起汤碗,将整碗汤喝得干干净净。此前他本已喝了不少酒,这一大碗汤下去,立时觉得便意袭来,忙到茅房小解。小解完后,他浑身舒畅地往房中走去,推开房门,顺手便将房门闩好。

夜已渐深,钱金银生出倦意,他打了个呵欠,向床边走去,边走边将外衣脱了下来,正在这时,钱金银突觉房中烛火一阵昏暗,他脸上变色,急急转过身来,房中不知何时竟已多了一个人,床后的帏幔还在轻轻晃动,这个人显是从帏幔后钻出来的,挡住了桌上烛光。

这个人身上穿着很普通的衣饰,脸上却戴着一个死气沉沉的面具,一双眼睛正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钱金银瞳孔蓦地收缩,一字字道:"阎王?"那人点了点头,淡淡道:"钱金银,你是我要杀的最后一人,今夜,便是你的忌日。"他的声音含混嘶哑,显是要故意隐藏本来的声音。

这三年来,钱金银日夜害怕这勾魂的杀手出现,但现在,当他真正面对阎王时,却突然不再害怕,相反心头还感到一阵轻松。无论如何,这件事终须做个了断,他决不能背负着这么沉重的阴影生活一辈子,更何况,阎王已进入这个精心布置的局中,他现在要做的只是大喊一声,阎王便会束手就擒。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人的武功能高到敌得过客栈内数十高手联手!阎王也决计不能在短短数招内要他的命!

钱金银悠然叹了口气,道:"我倒很想看看你是什么模样。"阎王淡淡地道:"你到阴曹地府去看吧。"他话说完,右手缓缓提起!

年少打了个呵欠,强打精神道:"老大,咱们这班岗还得值多久?"刘劲锋看了他一眼,眼光却有些奇特:"你困了么?你若困了,咱们不妨找间空房溜进去歇歇,反正阎王是一定不会来的。"年少诧异地看了看他,笑道:"老大,你什么时候变成半仙了?阎王必欲杀钱老爷子才甘心,你却说阎王不会来?"刘劲锋道:"没有人会在明知是一个圈套的情况下还来自投罗网。"年少更是奇怪,忽地跳了起来,道:"老大,是不是你大嘴巴到处去说咱们要诱捕阎王?"刘劲锋瞪了他一眼,却不像往日一样反唇相讥,他懒懒的像是提不起精神,又似有满腹心事一般。年少忽地捂住肚子,道:"唉哟,肚子疼,糟糕糟糕,今天晚饭的丸子汤有问题,我吃的时候就觉得顶不新鲜。"刘劲锋叹了口气,皱眉道:"觉得不新鲜,你还吃?"年少苦着脸道:"那是我最爱吃的啊,怎么可能不吃?"刘劲锋无奈地摇了摇头,年少道:"老大,拜托你一个人巡会儿,我去去茅厕先。"他话未说完,先放了个屁,刘劲锋捏着鼻子挥手让他快去,年少捂着肚子,呻吟着往茅厕走去,但他一转过墙角,身子却忽地直了起来,在黑暗中做了个鬼脸,微笑着喃喃道:"老大,我以你佩剑的名义发誓:发现阎王踪影的话我是冲在最前面的一个——但现在我却要去睡个好觉。"

钱金银看了看阎王作势欲击的右手,冷笑道:"我很明白你的心情,但我想要告诉你,你大概只有三招的机会,三招之内你若不能将我刺死,悦来客栈内所有的高手便会赶到!"阎王眨了眨眼睛,缓缓道:"这是一个局?"钱金银笑了,他实在很难忍住不笑:"这的确是个局,可惜你现在才发现实在是太晚了,你最好求老天爷保佑在三招内能要了我的命,否则,你无论如何也逃不出悦来客栈!"阎王摇头道:"天底下没有任何人能在三招内要了驭风剑的命?"钱金银点了点头,心里面忽然也为这久违的名号觉得骄傲。阎王说的绝对是个事实,天底下绝对没有人的武功能高到在三招内要了驭风剑客的命!

阎王仍是冷冷地道:"但你错了,你现在就可以开始喊救命,否则你就再也没有机会叫了,因为我的无常剑会在一招内刺入你的心脏。"钱金银看了看阎王自信的眼光,不知怎么,突地起了一丝恐惧,在阎王逼人的目光下,钱金银对自己有了怀疑!

但不待他多想,阎王的身子已如鬼魅般动了起来,钱金银长吸一口气,欲待气凝丹田,全力迎敌,但他忽地发觉胸中变得空空荡荡,这一口气无论如何提不上来。钱金银陡然想起了小二送过来的那碗解酒汤!他的瞳孔蓦地收缩,心中恐惧已极。这种心情就好似一个稳操胜券的棋手在最后一刻才发觉原来自己一直都错算了一步,一直都在对手的掌控之下。

那一点寒光如闪电般向钱金银胸口刺来,钱金银用尽全身力气大喊道:"救命——"他现在惟一能做的也只有喊救命而已。

但他只来得及短促地叫了一声,声音也低得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足以惊醒整个客栈的人,阎王的短剑便刺入他的胸膛。钱金银用尽全身力气,伸出右手抓住了阎王的面具,阎王下意识地向后仰头,面具已离开了他的脸。钱金银惊愕地看着阎王露出的脸,喉头嗬嗬作响,却已说不出话来!

年少正优哉游哉地打算回房睡上一会儿,路过钱金银的房间时,忽听房里传来一声压抑的救命之声,他心中不由一凛,大喝道:"是谁?"年少一边喝问,一边提一口气,掠到门边,正欲飞脚向大门踹去,大门却"砰"的一声倒了下来,一个头上胡乱蒙着一幅青布的黑影扑了出来。年少大喝一声,右手成拳,用力向那黑影面上打去。黑影不避不让,飞起右腿踢向年少。年少心中一凛,知道不能硬架,他脚下忽地向右轻移,左手刷的一声拔出腰间长剑,径向黑影右腿划去。这一招方位怪异已极,浑不似碧波流云剑。那黑影始料未及,右腿竟似自己往那口长剑上凑一般。

年少心中暗喜,谁知那黑影功力深厚,危急之中,身形忽地拔地而起,从年少头上一跃而过,只是右腿却终被年少搠了一剑。那人口中冷哼一声,身子便如一只大鸟般飞起,转眼便掠过了墙角。年少适才一声大喝,早已将客栈中在暗处设伏之人惊出,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正快速传来。年少正欲向那黑影追去,却见房中钱金银竟无声息,心中挂念,忙冲进房去,一眼便见钱金银倒在血泊之中。

年少抢前一步,将钱金银扶在怀里,只见一柄小剑端端正正地插在他胸膛上。年少见好端端一个人转眼间便没了性命,心中不由又惊又怒。

他忽地瞥见钱金银右手死死地抓着一样东西,想必是由阎王身上抓下之物,年少用力去掰钱金银右手,欲取下细看,但钱金银手指僵直,将那物抓得好紧,年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那物取了下来,原来竟是一个面具。想是钱金银临死前曾与阎王搏斗,拼命将阎王面具摘下。阎王待要取回,自己已赶了过来,情急之下,只得弃了面具逃去。年少正待细看,早有一群人闯了进来,当先一人正是刘劲锋。

刘劲锋脸色苍白,道:"年少,你不是肚子疼上茅厕么?茅厕在西边,你怎么却在钱前辈房中?钱前辈怎么了?"年少怔了怔,不觉有些狼狈,暗道:"这回偷懒给识破了。"他灵机一动,道:"钱前辈给阎王刺死了,适才我刚要去茅厕时,肚子忽然不疼了,所以干脆到钱前辈这边来巡巡,谁知便听见钱前辈叫救命,我正要冲进去,阎王便从房中冲了出来,我和他交手一招,拦他不住,心中又担心钱前辈安危,只好任他去了。刘师哥,你们可曾发现阎王的踪迹么?"群豪中一个身子粗壮的中年人看了看年少,沉声道:"大伙儿听见你的大喝便赶了过来,却没发现阎王的踪迹。"年少诧异道:"咦,阎王怎么能逃得这么快?悦来客栈早已给大伙儿围得铁桶一般,他又怎能在如此快的时间内逃出去?"刘劲锋哼了一声,正要说话,忽听房外冯天云大声道:"钱兄怎么样了?"他声随人到,话音甫落,人已出现在房中,想是听到了声息,仓促中急急赶到。冯天云在武林中声望颇高,隐隐然便有领袖群雄之意,这时早有人向他禀道:"钱大侠给阎王那贼子刺死了,却不知那厮怎生想了个法儿逃出悦来客栈去了。"冯天云顿足怒道:"想不到我只不过内急,钱兄就遭了不幸,这阎王的身手,果然好生毒辣!唉,这次让他逃脱,不知何时才能抓他归案了。"群豪面面相觑,心中都不由自主地涌起一股寒意,此人神出鬼没,一日不除,便不知什么时候无常剑就插在自己身上!

五 冤屈

闹了一宿,群豪都是颜面无光。居然让阎王从从容容地在一众豪杰眼皮底下杀人之后再全身而退,说起来真是奇耻大辱。冯天云令人将钱金银的尸身收殓了。夜已渐深,料来阎王不会再来,众人都垂头丧气散去,回房睡觉。

刘劲锋和年少一回到房内,刘劲锋将房门关上,沉着脸道:"年少,你有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年少诧异地看了看他,皱了皱眉道:"老大,你今天不大对啊,说什么?"刘劲锋一字一字地道:"年少,你还要骗我么?适才我没有在师父面前揭穿你,便是看在兄弟情分上!年少,你为什么要去做杀手?你不知道做这一行的都没有好下场吗?"年少吃惊地看着刘劲锋,半晌后,他却忽然松了口气:"老大,拜托你不要开这种玩笑好不好?"刘劲锋虎着脸道:"我可没和你开玩笑,年少,咱们朝夕相处三年,我真没想到你竟是大名鼎鼎的杀手阎王!"年少见他神情严肃,果然不似在开玩笑,他皱了皱眉,道:"老大,你疯了么?怎么这样说?"刘劲锋铁青着脸,显是心中也颇不好过,缓缓道:"你适才言道内急要上茅厕,茅厕在西,钱金银房间在东,但你却是第一时间出现在钱金银房间之人,你怎么解释?"年少苦着脸道:"唉,老大,我对你实说了吧,适才我肚疼是假,溜回房睡觉是真,我俩房间正好在东,中间要路过钱金银房间,我经过他房间时,听到他低声惨叫,是以冲了进去。"刘劲锋点了点头,脸色却不稍缓:"这一点还可说得过去。按你所说,钱金银被害时,竟连大声呼救也来不及,可见是被阎王一招致命,但钱金银武功已是如此厉害,阎王能一招制住他,那阎王的本事已不知如何高法,但你却说曾与阎王交手一招,嘿嘿,你却毫无损伤,这你又怎么解释?"年少心中暗暗叫苦,这一点他倒颇难解释。他挠挠头,狼狈道:"老大,这是我的一个小秘密,请恕我不能告诉你。"刘劲锋冷笑道:"你没告诉我的秘密只怕还多得很吧?"年少见他不信,心头为难至极,他想了想,道:"老大,你既不信我曾与阎王交手,那你不妨当我吹牛好了,只是这样,也不能说明我有什么问题啊?"刘劲锋缓缓道:"悦来客栈此时犹如龙潭虎穴,我听到你大声喝问之声,便立刻赶来,其间只不过数十步的距离,阎王若非神仙,便决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逃出客栈!"年少道:"我也不懂为何阎王竟突然遁地消失,真令人难以索解。"刘劲锋紧紧盯住年少的眼睛,一字字地道:"年少,你到如今还要骗我么?"年少哭笑不得,道:"刘师哥,我所说句句是实,骗了你什么了?"刘劲锋哼了一声,道:"阎王既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飞天遁地,答案便只有一个,那就是你是阎王!想必你刺杀钱金银时并没有穿夜行衣,只戴了一个面具,本拟刺死钱金银后,便将面具扔在地上,再贼喊捉贼,大伙儿赶来时,只道阎王已逃,你便可轻易蒙混过关!"年少初时心里颇为震惊,但这时反倒慢慢镇静下来,他反问道:"老大,若像你所说,是我在一招内杀了钱金银,但你可知道钱金银武功有多厉害么?我又怎能在一招内杀得了他?"刘劲锋缓缓道:"你可记得咱们那日偷听师父他们谈话么?"年少点了点头,刘劲锋道:"那日钱金银一掌几乎已尽全力,但你接了他一掌,却是毫发无损,年师弟,你的功力,可是厉害得很呐,做师兄的万难望其项背。"他说的句句是实,又改口称年少为年师弟,年少心中一痛,实是不知如何驳他,只好道:"刘师哥,我十五岁那年,得了奇遇,得一位前辈授了一本绝世剑谱,因而功力大进,但我曾答应这位前辈,决不向别人显露这门功夫,我并非有意隐瞒身手,实是不能负了那位前辈重托。"刘劲锋点点头,道:"你也承认自己功夫高强了,不错,钱金银武功高强,世上只怕很难有人在一招内便要了他的命,但这个人若是他熟悉之人,他失了提防之心,被人一招内偷袭得手,年师弟,你说这事可不可能?"年少张口结舌,不由气道:"老大,咱们朝夕相处,我的为人你还不知道么?我又怎会去做劳什子杀手?我的目的又何在?"刘劲锋叹了口气道:"你家境一般,但却锦衣玉食,出手阔绰,送我那把明玉剑便要百两银子。你不过是陆羽楼的管事,月姐又怎会给你多高的薪水?你若不是做杀手赚来的钱,又怎能过得如此潇洒?"年少不由苦笑,道:"老大,我要怎么说你才相信?你不要小看陆羽楼,每月赚的银子都有几千两,月姐怎么就不可能发高薪给我?"刘劲锋道:"不错,这些都是我的推测,并没有证据证明你便是阎王。但这块玉佩你总该认得吧?"他说完,慢慢从怀中摸出一块龙形玉佩。年少一怔,惊道:"这块玉怎么会在你这里?"刘劲锋冷冷地道:"你问得不对,你应该问,这块玉为什么会在陈之山的尸身上!"年少大吃一惊,他脑海中犹如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但随即被这个念头吓了一大跳。刘劲锋见他愣愣不语,痛心地道:"那日钱金银命咱们安置林锦和陈之山的尸身,却又没留钱给咱们。我想陈之山对不起老林,当然不能用老林的银子给他买棺木,我便在陈之山尸身上摸索,想要搜点银子出来替他买棺材,无意中却搜到了这块玉,当时我犹如五雷轰顶一般。这块玉,便是那日你从送我的明玉剑上摘下来的那块,我没说错吧!这块玉之所以会在陈之山身上,定是你当日刺杀林锦时,无意中掉下,混在了林锦的珠宝中,才被陈之山拾得,揣入怀中。而且林锦被刺当晚,你也整夜未归,谁敢保证你整夜都在陆羽楼?。"年少怔怔地看着那块玉,脸色渐渐变得苍白。刘劲锋只当他暴露身份,心中害怕,便低声道:"年少,咱们兄弟一场,决不能看着你走上歧路,师父常常教导我们做人要光明磊落,侠义为怀,你如今做错了事,若要做哥哥的替你隐瞒,那我怎么对得起那些死在你剑下的人?你这便跟做哥哥的去向师父坦白吧,做哥哥的一定鼎力替你求情!"烛火时明时暗,照在两个曾经亲如兄弟的人脸上,那些明灭的光线似乎就如两人心中起伏的思绪一般。年少默然半晌,低声道:"老大,你说得句句在理,但我的确不是阎王,我知道要你相信很难,我只希望你能给我几天时间,让我好好想一想,这件事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待!"刘劲锋瞪大眼睛看着年少,年少也瞪大眼睛看着他,刘劲锋大声道:"好,三天之后,你若不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我便会将一切事情告诉师父。"年少欣喜地看着刘劲锋,他毕竟还是把自己当做兄弟!但在这时,门却忽然推开了,冯天云沉着脸出现在门边。年少和刘劲锋对视一眼,心中不禁一片冰凉。

冯天云沉声道:"刘劲锋,你明知年少便是阎王,怎敢徇私不报?你忘了为师平日是怎么教导你的吗?"刘劲锋不由自主跪了下去,低声道:"徒儿知错了。"冯天云脸带寒霜,又喝道:"年少,我南海剑派素来行侠仗义,清白做人,没想到竟出了此等逆徒,唉,枉我素来器重你,你、你太让我失望了!"冯天云说到这里,声音里已满是痛惜。年少也跪了下去,垂泪道:"徒儿虽素来调皮捣蛋,但却决不敢违了师父教训,做这等伤天害理之事,还请师父明察。"冯天云气得浑身发抖,怒道:"我本担心你在与阎王过招中受伤,因此过来看看,没想到却听到了如此令我痛心之事。年少,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你已然做错了,还要百般抵赖么?若劲锋顾着兄弟之情不向我告发,三天之后,只怕你早已逃得无影无踪了!"年少见师父浑然不信自己所说,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才好。冯天云盛怒之下,欺近身来,点了他要穴,吩咐刘劲锋道:"将年少押回南海剑派关押,择日请武林群豪来定他之罪!"刘劲锋咬了咬牙,依言向年少走去,年少满脸茫然地看着他,不知为何自己转眼间便陷入这天大的冤屈中去……

烛光忽地一暗,月姐抬眼看了看烛台,原来烛芯已露得越来越长了。她拿起剪刀,轻轻将多余的烛芯剪去,烛火重又明亮起来。月姐放下剪刀,伸了个懒腰,微笑着看了看烛光下堆着的几本账簿。这种平平淡淡的生活也许才是她心中希望的吧!

已经打烊很久了,夜已渐深了,这时候,楼下却突地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月姐怔了怔,迅速打开床头的一个小柜,摸出一样物事揣入怀中,这才淡淡地问道:"谁呀?"门外有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叫道:"月姐,是我。"月姐怔了怔,听出是年少好友刘劲锋的声音。她端起烛台,下楼替刘劲锋开了门。

刘劲锋甫一进门,便道:"月姐,年少出事了!"月姐心中一惊,道:"什么?"刘劲锋欲待解释,却因奔得太急,嘴里呼哧呼哧地喘气,一时说不出完整的话来。月姐忙给他端了杯茶来,刘劲锋一气将茶水灌下肚,方才道:"师父已经知道了年少是阎王的事,过几天便要请武林同道来公处年少了!"月姐心里大震,沉声道:"你师父凭什么断定阎王便是年少的?"刘劲锋低下头,将自己在陈之山身上发现玉佩和分析年少今晚行为的事说了一遍。月姐看了看刘劲锋,缓缓道:"那你相不相信年少会是阎王?"刘劲锋苦恼地敲了敲头,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嗫嚅道:"我不确定,也不希望是他,唉,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月姐看了看这个在友情和正义之间痛苦摇摆的少年,不由轻叹了口气,柔声道:"你实在不必如此烦恼,我敢向你保证,年少绝对不会是阎王。"刘劲锋眼中蓦地发出了光,他欣喜地看着月姐:"月姐,你有证据证明年少的清白,对不对?咱们一定要救他!"月姐用力点点头,道:"你说得对,我们一定要救他!"刘劲锋道:"月姐,咱们怎么才能证明年少不是阎王呢?"月姐默然一会儿,道:"你先回去吧,放心,明天早晨你就可以看到年少安然无恙地出来了。"刘劲锋张大了嘴看着月姐,不懂月姐为何这么有把握。

六 往事

离试剑崖不远,有一间专用来惩戒不守门规弟子的木屋,年少捧着头,靠着木屋的板壁,坐在地上,想不通自己为什么突然成了江湖上最恐怖的杀手。难道一切都是巧合吗?真正的阎王难道就是……今夜阎王为何又能自戒备森严的悦来客栈逃脱?

这些问题充斥了他的心,他将今晚发生的一切在心中缓缓回想,有些事情却总也想不出一个头绪来,心中不由烦闷已极。年少忍不住大叫道:"我不是阎王,我不是阎王——"正在这时,木屋的窗外忽地传来一声轻叹,有一个人悠悠地道:"不错,你的确不是阎王。"年少大吃一惊,没想到如此深夜,木屋外居然还有人在,负责看守他的两个师兄又怎地不拦着此人,让他接近木屋?为何这人又言之凿凿地告诉他:他决不是阎王?年少心中,一时升起无数谜团,他大声道:"阁下是谁?怎么知道我不是阎王?"那人却不回答,一掌运力拍出,轻轻易易地便将木屋的大门击破,人也自破洞中钻了进来。

年少的呼吸不禁为之一窒,眼前这人浑身黑衣,脸上戴着一个死气沉沉的面具,年少静静地看着他,眼中神色却很是复杂。

黑衣人缓缓走近年少,慢慢道:"你不是阎王,因为我才是阎王。"见到了这江湖中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年少神色却似并不惊异,他缓缓道:"但我却宁愿你不是。"阎王慢慢道:"为什么?我若不是阎王,你便会是,你难道不害怕?"年少明白他话中之意,说道:"我害怕,但我仍不希望你是阎王,我只希望,我这个阎王伏法后,世上再也不要有阎王出现。"阎王静静地看着他,面具挡住了他的脸庞,但他的眼光却慢慢变得晶亮。他慢慢伸出手,缓缓揭开了脸上面具,露出一张俏丽容颜。

年少轻叹了一口气:"月姐,果真是你?"月姐木然道:"你很失望么?"年少点了点头道:"我只是想不通,善良的月姐为什么会有黑暗的另一面。"月姐道:"你为我感到耻辱吗?"年少默然不语,半晌才道:"无论如何,为了钱夺取别人的生命总是不对。"月姐缓缓摇头:"你说得不错,但我却从未后悔过成为阎王,阎王也从未因为钱杀过人!我每杀一个人,都是为你的父亲和我的族人讨回公道!"年少身子一震,失声道:"为我的父亲和你的族人?"月姐轻叹了一口气:"不错,十年前,你父亲醉心于研制蛇药,被钱金银骗到苗疆。岂知钱金银带了一帮所谓的大侠,其实是想利用你父亲进入我们苗家世代守护的千蛇洞内窃取上古奇珍和伤心小剑的剑谱。千蛇洞内的蛇儿珍奇无比,你父亲也无法制出破解的灵药,钱金银又设计让你父亲结识了我——苗疆蛇王的女儿,意图偷学我父亲的制药奇技。"说到这里,月姐的脸突地红了一红,她慢慢道:"我和你父亲朝夕相处,竟慢慢喜欢上你父亲,你父亲那时已经有了你娘和你了,但也不知不觉地喜欢上了我。"年少"啊"的一声,吃惊地看着月姐。

月姐缓缓道:"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们母子——后来,你父亲终于拿到了克制千蛇洞蛇儿的灵药,谁知却无意中听到钱金银一伙为了怕我们苗家阻止他们接触圣地,竟欲将苗寨连根铲除!"月姐忆起往事,眼中似欲喷出火来。年少道:"他们可得手了么?"月姐捏紧了拳头,悲愤地道:"你父亲为免剑谱和珠宝落入钱金银手中,提前将洞中珠宝和剑谱取了出来,交给我父亲另觅地方保存。再带了钱金银一伙儿进到千蛇洞里,千蛇洞里自然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钱金银一伙儿哪里肯依,严刑拷打你父亲,你父亲坚不吐露实情,被钱金银用毒蛇活活咬死。钱金银还是心有不甘,再带了其余人血洗苗寨,搜索剑谱。我仗着地形熟悉,逃过一劫,其余族人却给这群贼子杀得干干净净。"月姐的眼光蓦地收缩,似乎又陷入了那日的刀光血影之中,她恨恨地道:"我伏在长草中,将那伙人的面目记得清清楚楚,立誓将来要让他们以血还血。当时杀人杀得最多的,并非钱金银,而是一个始终蒙着脸的男子,这个男子心狠手辣,武功奇高,却始终不肯除下面具。七年后,我逼问当日参与其事的人,那些人只道那人是钱金银带来的朋友,自己却不认识那人!那日之后,我恨这些人入骨,发誓要为你父和族人报仇,自去取出了伤心小剑的剑谱,用了七年时间成为了江湖上令人丧胆的杀手——阎王,开始一个个的复仇。

"我曾答应你父亲,他如有不测,要好好照顾你们母子,岂知钱金银这厮隐瞒了你父之死的真相,却将我和你父的关系告诉了你母亲,这世上本没有一个女人能忍受丈夫的背叛,我无法得到你母亲的谅解,没有办法,只好将伤心小剑的剑谱传了给你,也算是实践了对你父的诺言。"年少"啊"了一声,道:"月姐,原来你就是那个传我剑法的神秘人?"月姐缓缓点头,年少默然一会儿,忽道:"钱金银已给你杀了,那岂不是再也问不出那蒙面人是谁了么?"月姐奇道:"我哪里杀他?是谁出的手?难道还有一个阎王?"年少身子一震,喃喃道:"还有一个阎王?"月姐顿了顿,道:"年少,此地不宜久留,你跟我逃出去吧。钱金银一伙欺世盗名,江湖上都当他们是大侠,当阎王是杀人不眨眼的恶人,你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年少沉吟不决,月姐道:"年少,我并不后悔成为阎王,上天若再给我一次选择,我依然会选择复仇之路。年少,你跟我走吧,无论是你还是我,都不必为我曾做过的事付出代价,钱金银那些人渣,本就该死!"年少心里猛地一震,他大声道:"月姐,你说得不错,我们本就不必为了那些恶人的罪恶付出代价,我不会待在这里等死,我跟你走!"月姐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但在这时,一阵轻捷的脚步声突地传入了她的耳中,她脸色微变,对年少道:"快走!"便欲上前去解开年少被制住的穴道。这时,木屋外突地响起了一阵大笑:"你们还走得了么?"年少脸上变色,低声道:"师父!"大笑声中,冯天云已缓缓步入木屋。月姐凝神戒备,道:"冯天云,你意欲如何?"冯天云淡淡地道:"阎王人人得而诛之,你说我会如何?"年少忍不住大声道:"师父,阎王杀人本是为了复仇,钱金银一伙罪大恶极,死有余辜,就请你放过月姐吧!"冯天云淡淡地道:"胡说八道,人人都道阎王是江湖上最狠毒的杀手,她才是死有余辜。"年少欲待再说,月姐已厉声道:"年少,你不必再说!哼,我这几年来受的冤枉可还少么?也不在乎多这一次。冯天云,你动手吧!"冯天云缓缓拔出长剑,年少心中焦急,只是身上穴道被制,无力阻拦二人。月姐一声轻叱,手中无常剑已快如闪电般刺了出去,冯天云挥剑格开,刷的一声反击她小腹。月姐身形飘忽,已然避开这一剑,又如狂风暴雨般攻上。两人剑来剑往,月姐身形越转越快,冯天云却稳稳地站在原地,端凝不动。两人又斗片刻,年少听得月姐气息渐沉,而冯天云的呼吸却绵长有力,看来竟是冯天云的功力更胜一筹。

年少心中一惊,暗道:"怎生想个法儿让月姐逃去才是。"他凝神观看战局,忽地发现冯天云脚下移动甚少,不知怎的,只是以大开大阖的剑势应付月姐变化莫测的招式,竟弃碧波流云剑那些小巧的招式不用。年少心念一转,不由叫道:"月姐,你攻师父的下盘试试——师父,对不住,我以后再向你赔罪。"冯天云哼了一声,也不理他,凝神对敌,月姐听了年少的话,心道:"久战不利,我不妨一试。"她小剑一变,身子忽似矮了尺余,小剑招招不离冯天云下盘,冯天云身形依然端凝不动,立时颇感吃力。

月姐精神一振,出招更是迅疾,一剑快似一剑,冯天云长剑横削竖挡,一连挡开几剑。月姐一声清啸,手中小剑忽地剑交左手,刷地刺向冯天云右腿。这一招变生不测,冯天云眼见若再不移动身子,定会给她小剑刺中,当下只得身形跃起,向左闪避。他虽避开了这一剑,身子落地之时,却不自禁地一阵踉跄,年少心中蓦地一震,似是想起了什么。

月姐反应却甚是迅速,眼见机不可失,已是如影随形地迫向冯天云,手中小剑向他胸膛疾刺。这一刺来得好快,眼见冯天云胸膛上便要多一个透明窟窿,忽听冯天云一声长笑,竟是不避不架,左手伸指疾点,端端正正地点在月姐笑腰穴上。月姐手中小剑也在此时刺中他胸膛,只听啪的一声,竟已折断了!冯天云伸指疾点,在月姐身上连补几指,点了她周身大穴,这才得意洋洋地道:"年少,咱们南海剑派的海藤甲还不错吧?"月姐恍然大悟,这才明白他为何敢不避不架,原来是仗了身穿坚甲。年少却恍若未见,呆呆出神,冯天云笑道:"年少,真正的阎王既然抓住了,师父错怪了你,这就放了你吧。"年少抬起头来,深深地看了冯天云一眼,道:"师父,你错了,这世上还有一个阎王未曾抓住。"冯天云眨了眨眼睛,似对年少的话并不惊异,只是"哦"了一声。年少缓缓道:"钱金银并非月姐所杀,乃是另一个阎王所杀。"冯天云笑道:"你说得不错,若真是月姐所杀,她手上已有好几条人命,原也不必赖这一条,只不知你是否已知道另一个阎王是谁?"年少看了看冯天云,慢慢道:"徒儿也只是在心中猜测,到底对还是不对,还要请师父印证。"冯天云微笑道:"年少,我常日便夸你聪明伶俐,只盼日后能将衣钵传了给你,你的分析,想必有些道理,且说出来我听听。"年少点点头,道:"刘师哥虽误认我是阎王,但有几点他说得极对。钱金银脸上临死时神情惊愕,死前又无剧烈搏斗的痕迹,想必便是熟人下的手,才能令钱金银在一招内毙命。"冯天云眨了眨眼睛,道:"这却不一定,要在一招中杀了钱金银,其实也可用些迷药的。"月姐身子一震,喝道:"冯天云,你好毒。"年少叹道:"多谢师父提醒,想必凶手是先让钱金银喝下毒药,再以阎王的装束出现,一招间格杀钱金银,但却给钱金银临死前取下了面具,看到了真面目。钱金银万没想到这人会杀自己,这才满脸惊惧而亡。"冯天云轻轻击掌,微笑道:"这次差不离了。"年少续道:"凶手失了面具,想要取回,但这时却听到了我的脚步声,时间已是来不及,只得胡乱扯了一片衣衫蒙住脸面,从房中跃了出来。正好被我撞见。凶手见眼前是我,心里便颇为放心,因为他深知我武功根底,嘿嘿,没想到他这一念之差,竟险些让他吃了大亏。"冯天云笑道:"说下去。"年少道:"凶手只道我理所当然便该用碧波流云剑,他对碧波流云剑可说烂熟于胸,只要见到我手指一动,便知道我接下来十几招会怎么使,哪知我见凶手武功太过高强,剑到半途,使出了从未在人前使用的伤心小剑。本来伤心小剑也奈何不了凶手,可是凶手先入为主,全是依着碧波流云剑的路子来对付我,猝不及防,竟给我一剑划伤右腿,只是凶手武功毕竟强我太多,仍是夺路而逃。"冯天云嘿然道:"你十五岁入我师门,我倒没想到你这小子竟身怀旁门绝学。"年少见他直承其事,心知他已起了杀意,今夜只怕和月姐都要丧在他手中。他沉住气,又道:"从我大喝到群豪赶来,时间极短,奇怪的是凶手竟然遁天入地了一般,这自是因为他是咱们自己人,杀了钱金银后,只要换身衣衫,便可掩盖得天衣无缝。"冯天云道:"这正是刘劲锋怀疑你的理由。"年少点头道:"但师父却比我更有嫌疑,师父是最后一个出现的人,这点时间,对一个凶手逃遁来说太短,但对一个要救好朋友的人来说,却又嫌太长了。你出现之时衣衫不整,显是时间匆忙,根本来不及好好换上一套衣服再出现。"冯天云用力击掌,赞道:"年少,你分析得有理有据,只是为师平白无故为何要杀钱金银?"年少苦笑道:"我想了一晚上也想不通这个问题,适才月姐向我讲起昔日往事,我才豁然开朗,想通了其中关节。"冯天云道:"你不妨说来听听。"年少道:"月姐曾言道,昔日在苗寨大开杀戒的人中,有一个人始终以黑布蒙面,不肯露出脸来。月姐此后逼问当日之人,也不知此人是谁。师父,这个蒙面人,便是你吧?"冯天云脸上肌肉抖动了一下,笑道:"你又是如何得知?"年少道:"你虽参与其事,但蒙面在先,你猜出阎王杀人的用意,是以三年来你虽听到当日同伙陆续死于阎王之手,心中却并不惊慌,真正让你感到忌惮的其实是钱金银,因为他是世上惟一知道你也曾参与屠杀苗寨之人。

年少顿了一顿,继续道:"钱金银为月姐追杀,惶惶不可终日,无奈之下,只得求你佑护。你将计就计,假意答应替钱金银除去阎王,可叹钱金银以为捏有你的把柄,便如捏到一张护身符一般,岂知这张护身符竟是催命符!这便是你杀钱金银的动机!"冯天云仰天长笑,道:"说得好说得好,钱金银这老匹夫若有你一半聪明,该当不会那么容易死了。他屡屡出语威胁,我冯天云又岂是受人胁迫之人?我本欲杀了钱金银便就此罢手,岂料刘劲锋自作聪明,竟把你当做阎王,我便将计就计。但想不到真正的阎王竟自投罗网,哈哈,阎王纵横数年,江湖上无人奈何得了,今日却栽在我的手上!"他收住笑声,叹道:"年少,当日你父也是我最好的兄弟,但他不肯交出伤心小剑,被钱金银用毒蛇逼供,痛苦难当,我瞧不过眼,只好给他一个痛快,这些年,我常常觉得对不起他。"月姐只觉一阵作呕,骂道:"冯天云,你还是不是人呐?这种话你都说得出来!"年少冷冷看着他,淡淡地道:"但今天你为’形势’所迫,又要再对不起你最好的兄弟一次么?"冯天云大笑道:"好聪明的孩儿,我真舍不得杀了你。"笑声中,冯天云缓缓提起长剑,年少心中焦急,月姐和自己此时全无反抗之力,以冯天云心机的深沉,若非有绝对把握要了自己和月姐的命,只怕也不会痛痛快快承认自己所做的事。

年少脑海中念头疾转,冯天云却已走到月姐面前,月姐双目圆睁,怒视着冯天云,凛然不惧。冯天云嘿然一笑,手中长剑已幻起一片光幕,将月姐的身子笼罩其中,年少大喝道:"且慢!"冯天云停住长剑,淡淡地道:"你还有何话说?"年少哼了一声,大声道:"我当然还有话说。"冯天云道:"我今日已势必不能饶了你二人性命。你们此时已如砧上鱼肉,天下决没有人能救得了你二人,你若妄想拖延时间,只不过是白费心机,你有什么话尽管说吧,看在师徒情分上,我也不争这一刻。"他神情间竟是有恃无恐。月姐大声道:"年少,咱们别和这贼子废话,死就死了,又有什么打紧,别丢了你爹爹的脸。"年少这时情急胡喊,当真只是为了拖得片刻时间。这时冯天云叫他把话说出来,他心中不由暗暗叫苦,不知该如何是好。冯天云见他不说话,淡淡地道:"你不说话,我却要动手了。"他一瞥之下,忽地看见月姐的无常断剑正插在面前的地上,他俯身拾起,微笑道:"月姐,好歹你也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杀手,我便用你自己的兵刃送你上路吧。"

七 报应

年少瞧着无常断剑,脑海中忽地灵光一闪,嘴里大声冷笑。冯天云怔了怔,道:"你笑什么?"他手中无常剑却不停,仍是缓缓向月姐咽喉刺去。年少见他答话,心中不由暗喜,冷笑道:"你若杀了我们,就再也得不到伤心小剑的剑谱和千蛇洞那批上古奇珍了!"无常剑已然快刺中月姐,这时却突然停了下来,年少眼睛一亮,他知道自己的话已经有了效果。冯天云笑道:"月姐,你愿意拿剑谱和那批珍宝来换你二人性命么?"月姐"噗"的一口唾沫向他脸上啐去,冯天云离她太近,竟不及闪避,被吐中了脸颊。冯天云伸手拭去唾沫,却是不动声色,笑道:"如此说来,月姐你是不愿意了?冯某决不勉强,以阎王的性格,你若自己不愿说,天下原是没有任何人能逼你说得出来。"他手中剑锋一振,无常剑的断刃已划破了月姐喉头娇嫩的肌肤,一丝鲜血流了下来。年少大声道:"月姐不说,难道我也不说么?"冯天云身子一震,他养气功夫虽极好,但眼见那批上古奇珍和绝世剑谱有望得到时,心神也不由一阵激荡,手中无常剑仍是顶着月姐喉头,背对着年少,缓缓道:"千蛇洞内的上古奇珍是苗人世代守护之物,月姐又怎会轻易地将藏宝之处告诉你?年少,你以为师父是这么好骗的么?"年少用力点点头,大声道:"不错,那批上古奇珍我的确不知道在哪里,只是不知师父认为我和月姐这两条命换伤心小剑的剑谱值也不值?"月姐厉声道:"年少,你怎可贪生怕死,将剑谱交给这狗贼?他拿到剑谱一样会杀了我们灭口!"冯天云见年少自承不知珍宝在哪儿,心想年少终究是个孩子,生死关头怕了也属寻常,不由信了几分。

年少见他沉吟不决,大声道:"师父,你发个誓不杀我们,我便将伤心小剑的剑谱交给你!"冯天云目光闪动,心中早已打定了主意,但却故意做出犹豫之状,半晌才道:"好!就是这般,剑谱呢?"年少摇了摇头:"你还没发誓呢。"冯天云举起右手,沉声道:"年少若将伤心小剑的剑谱交给我,我便饶了年少和月姐性命,若违此誓,我冯天云猪狗不如,甘愿死在阎王无常剑下!"他一边发誓,心中却道:"老子拿到剑谱便将阎王一剑杀了,世上再也没了这号人物,又如何会应誓而死?"他发毕誓,道:"剑谱呢?你藏在哪儿?"年少将头摇得像拨浪鼓,道:"不行不行,你这誓发得不对。"冯天云只当被他瞧穿机心,怒道:"这誓如此狠毒,还有何不对?"在这生死关头,年少竟露出一丝微笑,缓缓道:"你拿到剑谱后,就算不要我们性命,如果割了我们舌头,剜了我们眼睛,再刺聋我们耳朵,剁了我们双手,但却留了我们一条性命,也不算违了誓言啊,我可不愿这么天聋地哑地活下去——月姐,我想你也不愿意吧?"他说着,向月姐眨了眨眼,月姐心中一动,也道:"这个自然。"冯天云怒道:"那依你说又当如何?"年少道:"不如你跟我念一遍誓言吧。"他不待冯天云回答,已自念道:"年少若将伤心小剑的剑谱交给我,我便饶了年少和月姐性命,而且将他们平平安安送出南海剑派。我若伤了他们一根汗毛,我冯天云猪狗不如,甘愿死在阎王无常剑下!"冯天云见这誓言也无特异之处,不假思索,依言念了一遍。年少微笑道:"好,就是这般,伤心小剑的剑谱其实就在我怀中,你来拿吧!"冯天云心中好生后悔:"早知先搜搜这臭小子的身。"他伸手在年少怀中摸索,果然摸到一本薄册,冯天云急急翻开,那本书赫然便是伤心小剑的剑谱,冯天云心中狂喜,忍不住纵声长笑,笑声中,他却慢慢提起剑向年少走来。

年少淡淡地道:"师父,你这么快就忘了誓言了么?"冯天云嘿然一笑,道:"你二人知道得太多太多,我决不能再让你们活在这世上,你适才若不逼我发第二个毒誓,我倒可考虑把你们变成天聋地哑的。"他话音未落,无常断剑已疾如闪电般向年少刺来,眼见这一剑就要在年少胸膛上刺个透明窟窿,月姐心中长叹,闭了眼睛不忍再看。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年少身子却忽然飘起,险险避过冯天云这一剑。冯天云大吃一惊,暗道:"这小子穴道怎么解了?"他定睛一看,见年少身后的板壁赫然多了一个大洞,一个人影迅速从洞中钻了进来,竟是刘劲锋!

年少微笑道:"师父,你没想到吧?"月姐听见年少开口说话,睁开眼睛,见年少好端端地站着,身旁多了个刘劲锋,心中不由又惊又喜,一时却弄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冯天云又惊又怒,大喝道:"刘劲锋,你也要来送死么?"刘劲锋与年少对视一眼,大声道:"师父——我再最后叫你一次师父,你无信无义,狠毒凶恶,也不配再做我刘劲锋的师父!"冯天云冷笑道:"就凭你俩么?"他话音未落,断剑已刷地向刘劲锋刺来,年少大叫道:"小心!"刘劲锋见这一剑来得好快,忙向右一个侧滚避开,身形却已狼狈至极。冯天云一剑不中,大觉无常断剑不太称手,当下丢在地上,长剑交于右手,连绵不绝又向他刺去。年少大喝一声,上前夹攻。冯天云以一敌二,身手仍是从容不迫,游刃有余。

再斗片刻,刘劲锋身子接连给冯天云长剑刺中,亏得年少奋不顾身地全力抢攻,这才使冯天云长剑失了准头,没伤到致命要害。刘劲锋浑身衣衫已给鲜血染红,但他却决不稍退,兀自咬牙狠斗!

冯天云和二人缠斗一会儿,不由焦躁起来,担心夜长梦多,他冷哼一声,将全身内力贯注到剑身,一柄剑犹似狂风暴雨般向二人刺去。刘劲锋只觉眼前剑影晃动,再也看不清冯天云剑势来路,蓦地觉得小腹一痛,已给冯天云一脚踹中,飞了出去,在墙上撞了一下,又给弹回地面,再也爬不起来。

年少咬了咬牙,身形在冯天云剑影中飘来飘去,犹如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险象环生,好像随时都可能被下一个浪头打翻,但只要冯天云剑势稍缓,他身影便又冒了出来。冯天云哼了一声,知道他仗了伤心小剑的身法奇诡,兀自强自支撑。他心念一动,大声道:"我看你能避到什么时候?"长剑在他身前幻出千万道光影,缓缓向年少移去,年少只得一步步向后退去,他退得几步,再退一步,身后便是月姐和墙壁,那时便退无可退!

冯天云大喜,手中丝毫不缓,脚下向前大踏一步,那片剑光幻成的光幕缓缓但却不可阻挡地向年少移去!年少肩上吃了一剑,踉跄跌倒,压在月姐身上。冯天云哈哈一笑,长剑挟破空之声刺落,欲将二人串在剑上。正在此时,月姐忽地动了,向前一个鱼跃,拾起地上无常断剑,向前疾刺。冯天云做梦也没想到这个可怕的对手竟然动了起来,全然没有防备,无常剑带着一股锐不可当的杀气刺破了冯天云的剑幕,哧的一声插入了冯天云的咽喉。冯天云身子突然僵直,密密的剑幕也突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瞪大了眼睛,眼神中充满了惊疑、不信和恐惧。月姐慢慢松开断剑的剑柄,冯天云砰的一声仰天倒下,两眼兀自睁得老大。

月姐看了看年少,两人死里逃生,心儿都是怦怦直跳。原来刚才年少用身子挡住冯天云的视线,于千钧一发之际,反手解开月姐的穴道。

年少抢过去扶起了浑身是血的刘劲锋,好在刘劲锋受伤虽重,却没伤到要害。刘劲锋望着冯天云,喃喃道:"真的死了么?"年少点点头,心里也是一阵难受,两人素来尊敬冯天云,没想到今日却闹到这般田地,不禁眼眶一湿,俱是默然。

月姐叹道:"冯天云弄到今日的地步,都是他咎由自取,你们不必耿耿于怀。"刘劲锋红着眼道:"话虽如此,但他终究是我们的师父。"月姐有心找些话来冲淡两人悲伤,便道:"刘劲锋,你很了不起啊,怎么会无声无息地从板壁后钻了出来?月姐心里可佩服得紧。"刘劲锋听月姐夸赞自己,精神不由一振,他对自己适才所为也颇是满意,说道:"我们是兄弟啊。我为人虽鲁莽,但回去细想一番,仍觉年少不是凶手,是以返回来想再问问他。谁料见到师父也来到木屋,我怕被他发现,忙躲入屋后,将你们说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后来,师父要杀你们时,我知道自己武功差得太远,若跳出来只有白白送死而已,我突然想起年少送我的明玉剑,这柄剑削铁如泥,真不愧是琉金坊的珍品。我用明玉剑,无声无息地在板壁上割了个洞,再伸指解了年少的穴道。"刘劲锋说到这里,年少却突地长叹了一口气。刘劲锋瞪大了眼:"你叹什么气?"年少冷笑道:"你笨手笨脚,在背后半天解不开我的穴道,害得我搜肠刮肚想些话来给师父说,连口水都要说干了。"刘劲锋不顾疼痛,一下跳了起来,两只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伸指指着年少道:"你,你,你……"他"你"了半天却说不出话来,显是被年少气得够呛。年少做了个鬼脸,振振有词:"我说得不对么?"月姐这才 腥淮笪颍??牧伺牧蹙⒎婧湍晟俚哪源??⑿Φ溃?这就叫做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了。"年少看了看刘劲锋,故意板起了脸,道:"月姐说得不错,对了,老大,为了补偿你的过失,你该请我和月姐吃饭。"刘劲锋又跳了起来:"我请?为什么不是你请?明明是我救了你们啊!"年少微笑道:"你若不冤枉我,咱们根本就不需要你救,月姐,你说是不是?"月姐看了看目瞪口呆的刘劲锋,忍住笑道:"不错。"刘劲锋拍了拍脑袋,呻吟道:"天啊,这世界还有没有天理?为什么我每次帮了年少,最后倒霉的总是我呢?"月姐道:"劲锋你知道原因吗?"刘劲锋精神一振,道:"当然。"月姐长长吐了口气,莞尔道:"谁叫你们是兄弟呢?"(插图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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