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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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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步非烟



韶华依旧在

《华音流韶》系列从02年在校园网连载以来,经历了从期刊连载到单行出版的漫长过程,算来已与大家一同走过了六个年头。如今。书已完稿七册,近一百五十万字,那些最初寻梦的读者们或者已从中学到大学毕业。从懵懂少年到初为父母……这座凝聚了我全部青春梦想的宫殿,也渐渐成型,走向定格。多年以后,我站在青春的末尾,回望当年的懵懂与青涩,心中无尽感慨。

其实,每一个人都会有青春的梦想。一个白表飘飘、打马仗剑的梦想;一处烟雨泛舟。楼阁纵歌的所在。只是在大多数时候,这个梦想稍纵即逝,午夜风过后便永不可追,而我却将她写在了纸上。

也许再过六年后,再过十六年后……那时,不知身在何处的我,回望自己曾在锦绣年华写下的这些文字。亦会如今天一样欣慰,一样骄傲。

曾经解释过“华音流韶”四个字的含义,那便是在美好乐章中流失的年华。如今想来,当初少年意气的我真是一语成谶,当这个故事接近结尾的时候,我最美好的岁月也随之逝去。

好在,还留下了这百万言的传奇,这十年的期待。

总算没有辜负她,没有辜负自己的青春韶华,也没有辜负我对大家的承诺。

系列总目

华音系列是我心中最初的梦想,却由于各种原因,没有依照正常的顺序和读者见面,给大家造成了很;疑惑,在此梳理一下系列总目。

第二卷一共有三册:《海之妖》、《曼荼罗》、《天剑伦》,武侠版刊载和单行本出版都在05、06两年。

而第一卷的三册:《紫诏天音》、《风月连城》、《彼岸天都》武侠版于07、08年选刊了部分,单行本也是在这两年陆续出版的。

好在,华音系列的每一卷都是完全独立的,无论从第一卷还是第二卷开始,都完全不会影响阅读。甚至,每一卷中的每一册,都保留了相当的独立性,就仿佛这座恢弘宫殿的不同大门,无论推开哪一扇,都可以进入这个世界,看到其中旖旎的风光。

但是,还是要说一下这些“门”本来的联系和次序。

第一卷:《紫诏天音》、《风月连城》、《彼岸天都》(此卷还有外传《蜀道闻铃》)

第二卷:《海之妖》、《曼荼罗》、《天剑伦》

第三卷:《雪嫁衣》、《梵花坠影》

关于雪嫁衣

由于《雪嫁衣》一书还未在网络上完整公布,现在网络上所有标明《雪嫁衣》的小说都不是我的作品(除了在我的官方网站www.bufeiyan.cn/bbs上正在连载的版本外)。有的是网友的同人小说,有的是一些书站擅自用我多年前写过的一些片段和其他作品拼凑而成。这些所谓的《雪嫁衣》,无论是情节还是人物关系都非常混乱,希望大家不要受到误导。

其次,关于“华音”系列的大结局《梵花坠影》。以前预告第三卷时,只写下了《雪嫁衣》的书名,很多读者误以为第三卷只有《雪嫁衣》一本书。其实第三卷的内容很多,当初只预告了《雪嫁衣》,是想让《雪嫁衣》分为上、下出版。但后来,考虑和前两卷的统一,还是决定分成独立的两册:《雪嫁衣》、《梵花坠影》。

有的读者会问,为什么前两卷都是三册,而第三卷只有两册?

因为全系列结束后,还会有一个我自己非常有爱的番外。

在此剧透一下,会是很温馨、轻松,却又带着宏大史诗感的时装番外。她的存在,只为了一个目的——补偿我们心爱的人物们,让他们在另一个时空中,得到正传中未曾得到的温暖与幸福。

武侠、校园、都市、灵异、推理……温暖而不失紧张。

为离别而伤感的筒子们,就来看看小卓和小杨们在时装剧里的表现吧:)

相爱六年

最后,我必须感谢所有的读者。

自华音面世以来,千千万万的读者与我共同书写了这篇传奇。

他们为这个系列理出了年谱,制作了电子杂志、广播剧,配上了插图和四格漫画。至于书评和同人,更是数不胜数,有的一篇同人小说就超过了十万字,接近一本书的篇幅……

很多时候,我自己也会恍惚起来。因为那个由我一手构筑的世界,一手缔造的人物似乎已脱离了我的掌控,而在漠不可知的地方,真实、自由地存在着。冥冥中,有一种东西在支撑着她,让她六年来不断壮大。

我知道,那种力量不是来源于我,而是你们,是你们的爱。

尤其是在《风月连城》到《彼岸天都》将近一年半的出版间隙里,是你们的一篇篇讨论,一部部同人,一期期电子杂志让这个世界依旧运转。是你们,支撑我在最困难的日子中坚持不放弃,是你们,和我一起完善了这座水晶宫殿。

这个世界将与你们的爱一起,书写永恒。

谢谢你们。

我们相爱了六年。

雪嫁衣引

剑神郭敖在华音阁秘洞被关押了整整三年后脱因而出,掳走秋璇;华音阁主卓王孙为挽救生命垂危的步小鸾千里追索神秘医者:武林盟主杨逸之在王朝使者的召唤下大战海中倭寇;枭雄吴越王化身海贼图谋反攻……所有人,都在幽冥岛主、南海观音晏清媚的谋算下会聚大海,成为一颗颗棋子,而下棋人邪魔般的奢望正在一步步成为现实!

第一章肯对红裙辞碧酒

卓王孙静静地立于船头。

风暴将阴影投向这片海域,原本晴明的一切渐渐开始沉沦。

他在沉思。这个局,无疑十分精妙,恰恰切中他唯一的弱点。如果不是那些红衣女子无比酷似小鸾,就算是有一百七十个,他也可以将她们全都拦住。但他似乎并不太担心。

没有人会对小鸾怀有敌意,他们的目标,只会是他。此局布得越精妙,他就越是放心。精妙的局,只有聪明而冷静的人才能布出。而如此聪明又冷静的人,一定会清楚杀死小鸾的后果。

他缓缓抬头。天地的郁怒,似乎都将在下一刻进发。大片浓黑的云雾集结在他的头顶,阴沉得连一丝光都透不下来。海水缓慢而有力地搏动着。浪涛并不大,却仿佛蕴蓄着连苍天都能粉碎的力量。

几天前还沉静美丽、宛如处子的大海,此时却变得那么的可怕。

卓王孙皱眉思索。这样风暴肆虐的大海,无论什么船都无法航行。就连小一点的岛屿,只怕都会被巨浪淹没。他这两日在海上来回搜索,任何风吹草动都无法从他眼底逃脱。白象人梦、七步生莲、迎娶公主……佛转生的故事一幕幕在他眼前上演,可所有的人物和布景都凭空消失,干净得不留下一点痕迹。

虽然忍术、轻功、障眼法,都可以做到令人顷刻消失不见。但卓王孙毕竟是卓王孙,再强的障眼法都不可能做到真正遮蔽眼幕,只要有丝毫的蛛丝马迹。必定能被他所觉察。

而当时,他的注意力只是稍有松懈,所有的一切就都全部消失在浓雾里,就像是突然沉到了海中一般。

——沉到海中?卓王孙的眉峰突然一跳,情不自禁地向水下望去。

海水深沉,浓得就像是墨汁,又像是一个巨大的深渊,仿佛无论什么东西,只要掉下去就会被吞噬,永远元法再出来。会不会海中真的有一个大洞,那些人全都钻进了洞中去了?这似乎太过匪夷所思!

但卓王孙的嘴角却慢慢浮出一丝冷笑。他忽然转身,向舱底行去。

画舫,在海上静静地沉浮着。就像是一只华丽的、待死的蝴蝶。

郭放凝视着那杯酒。盏是琥珀盏,浅红,盈盈一握,通透无痕;酒是海棠酒,深红,似胭脂凝血;人是画中人,天红,美人如花看不足;酒盏上有淡淡的痕迹,似乎还留有她唇间的芳泽。

他缓缓道:“这艘船让我想起了一个人。一百年前,他的机关术独步江湖。传言他造的机关人,竟能胜过江湖上一流的高手。他所设下的术人巷,就连打出少林寺的铁罗汉也过不了,这个人就是璇玑老人。”

“他制造了许多精巧的器玩,远远超出人们的想象。其中有一件叫两仪壶。据说壶内分为两半,互相隔离,各储不同的酒液,虽然都是由壶嘴倒出,但壶把上却有两个小孔,按住不同小孔,倒出的酒液便不同。璇玑老人就是用这只两仪壶,一半盛美酒,一半盛毒液,与魔教的斗姥神后连饮三杯,一举毒杀了那位无敌于天下的魔教护法。正是从那一刻起。所有人都不敢再小瞧机关术。”说完,他将那杯酒推开一些。

美酒动人,但谁又知道,这其中会不会暗藏杀机?

秋璇笑了:“但我这可不是两仪壶。”她的笑靥就像是娇艳的花朵,“而璇玑老人也已死了一百多年了。”

“但一百年后,世间却又出了一名机关奇才。谁也不知道他的出身,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学得的机关术。大家只知道,他比璇玑老人更厉害,造出的机关也更精巧。他特别钟爱璇玑老人留下的两仪壶,不惜耗费半年时间加以改良。改良后的壶可盛放五种不同的酒液,彼此决不会混合。尤其妙的是,此壶从外表上看去跟普通壶绝无差别,而且切换酒液的机关几乎无人能够觉察。他将此壶视为自己平生的得意之作,命名为五行壶,后来又嫌这个名字不够风雅,遂改为五梅斛。”

他将琥珀盏放回秋璇面前:“传言你少年时,将你父母搜集的宝贝全部盗了出来,跑到江湖上大闹了一番。不知这些宝贝中,是不是就有一件五梅斛呢?”秋璇顿时笑不出来了。她眼前的这只酒壶看上去很是素淡,白瓷底子,只浅浅绘了五朵梅花。

秋璇看着他。郭敖亦看着她。

秋璇如远山般的秀眉微微蹙起:“你认为,我给你倒的是毒酒?”郭敖不置可否。

“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也许你是想救出相思,或许你只是不想与我呆在一起。”

秋璇眸中的春水渐冷:“也许你却是不想喝我的这杯酒而已!”说着,她手一挥,琥珀盏滚倒在甲板上,酒液流了满地。

她拿起另一只盏,拍开酒坛的泥封,重新盛起一盏酒:“现在你总该放心了吧?”郭敖缓缓摇头:“五十年前,有位高手就是这样被毒死的。他自以为足够谨慎,却没想到,毒可以不下在酒中,而是在盏里。”

秋璇举着酒杯,静静地看着他,突然松手。琉璃盏从她的指间滑落,在甲板上跌为片片碎屑,醉人的芳香顿时四溢而起。

她神色不变,又拿起一只琥珀盏,递到郭敖面前,柔声道:“那你先行查验,若是认为这只盏没问题,就自己去坛里舀一杯酒如何?”

郭敖盯着那只琥珀盏。盏色浅红,乃是用一整只琥珀雕成。盏内什么都没有,他可以取银针试探,甚至能够拿海水洗刷个几十上百次。想必无论盏中下过什么样的剧毒,也都不可能再毒得到他。

但郭敖仍然摇了摇头:“盏中没有毒。”

“那你为什么摇头?”

“因为此刻,酒坛里却已经有毒了。”

秋璇看着他,冷笑道:“酒坛密封得好好的,本是预备来给我自己喝的,我为什么要在其中下毒,莫非我想毒死自己不成?况且酒坛是你运上船的,就算我要下毒,又哪有机会?”郭敖慢慢道:“方才你从坛里舀酒的时候,盏中既然有毒,那么酒从坛里舀起后,自然也就有毒了。”

秋璇眸中的妩媚一点点凝结,化为冰霜。突然,她推开桌站了起来,冷冷道:“我明白了,你推三阻四,只因根本不想喝我的酒罢了。我诚心诚意地请你喝酒,想不到你如此瞧我不起。”

说着,她一脚踢在酒坛上。深红的酒液哗的一声倾出,沿着甲板不绝流泻。他们坐着的地方靠近向下的楼梯,酒水顿时沿着楼梯哗哗向下。

郭敖沉默不言,皱着眉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秋璇原本一直生气地踢着亭中的花木,此刻却突然坐下来。她蜷缩在贵妃榻上,轻轻抱膝,看着郭敖,嘴角又开始挂上了一丝神秘的笑意。

她的怒火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笑得仿佛一只猫——只没有捉到老鼠、却嗅到了鱼腥的猫。

郭敖静静沉思着。本是要去沙漠的,却鬼使神差地到了大海。秋璇收拾衣服,带酒,携鼓,似乎是为了拖延时间,却出乎意料地搅乱了他的计划。这个女子所做的事,绝非表面那么简单。但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他却想不明白。

秋璇轻轻笑着,悠然道:“你若是卓王孙,此刻一定会开始担心。”

“担心什么?”

秋璇不答,拿出一根银钎,用心地修着自己的指甲。她反复审视着手指,直到觉得涂满蔻丹的指甲已经达到完美,这才满意地叹了口气:“水性向下,酒也自然如此。刚才我倒下的一坛酒液,此刻只怕已经流过木梯,到达船的底舱了。此船虽然为钢骨与海柳所造,坚固无比,但毕竟主体多为木板,既然是木板,就一定有缝隙,就算没有缝隙,也必定有些纹路与小孔。酒液浸到这些纹孔之中,便会慢慢向外渗透。现在时间已过去许久,想必已经有很多酒液渗到了海水中。甚至有一些,已经被贪吃的鱼儿吸入了体内……”

她抬头,媚眼如丝:“你若是卓王孙,就必定会知道这酒具有极强的惑乱之力,连普通人喝了都会狂暴、躁动,无法压制欲望,何况是鱼。”言罢,她悠闲地在贵妃榻上躺了下来。而船的最底处。突然传来一阵阵咝咝的轻响。

那声音极为怪异,仿佛是无数细碎的牙齿一道在啃着些什么。尤其可怕的是,它变得越来越响,渐渐从船舱的最底处向四周蔓延,似乎有一只恶魔正从海底深处缓缓升起。要将这只画舫整个吞掉。

海面上、阴沉的风暴骤然沉寂下来,海面上只剩下一片微光,分不清究竟是黎明还是黄昏。躁闷的气息几乎让人窒息,大海宁静得可怕,更衬得船底那咝咝的怪响妖异无比。

秋璇悠然道:“欲望是最好的原动力。这些鱼儿被酒液激发得无比躁动,只想将船板咬穿饮到更多酒液。它们现在已经狂化,力大无比。连钢铁都会咬下,想必过不了一刻,就会将船底噬穿,冲进船中。”

她眨着眼睛,目光中充满了狡黠:“到时,你一定会后悔为什么没有喝那些酒。因为,它们会将散发出酒味的人当成同类,而去疯狂地撕咬那些没带酒味的。哦,对了,若是没有人味的人,也会被咬的哦。”

她媚眼挑起,斜瞥着郭敖:“你究竟是没有酒味,还是没有人味呢?”

郭敖沉默:“我若是喝了那两杯酒呢?”她惋惜地摊开手:“那你现在已经是死尸了。”

郭敖还能说什么?他已经看出秋璇用的是五梅斛,斟的是毒酒,但他仍然算不到,自己终究还是上了秋璇的当。这个女子实在是个妖精!

秋璇却皱起了眉头:“怎么办?船就要沉了。你可要保护我哦。”她突然又笑了,“你只用保护好我就可以了,因为我自然有办法保护她。”

她。指的自然是一直沉睡的相思。

这种药酒是由秋璇所酿,她自然深知其药性。有办法对付也并不值得惊诧。只不过这意味着,秋璇此举。本意是将船凿穿。利用一群狂鱼让郭敖穷于应付,她才好趁乱带着相思逃走。

这个主意很好,因为郭敖的确没有把握在茫茫大海上控制住秋璇。也许,这才是秋璇为什么故意走错来到大海的真正原因。

这个女子实在太过可怕,可怕到足以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上。

秋璇悠然微笑,又开始修自己的指甲。她似乎在等待着狂鱼破舟的一刹那。只要船一沉,她白有办法摆脱郭敖的掌握。

郭敖沉吟着,忽然站了起来。他立于船头,船底咝咝的啃嚼声越来越烈,几乎就响在耳边。他伸出手,忽然一剑平平击出。

血影纷飞,这一招正是他曾向秋璇演练过的飞血剑法。

此刻手中虽然无剑。但剑意完足,一道血影从郭敖的掌底纵起,恍如赤虹般贯空而出,落入大海。

秋璇笑道:“没用的。就算你武功天下无双,也不可能将海中的所有鱼都斩尽。”这句话完全没错。只要药酒还在不断溢入海中。狂鱼就会源源不断地拥过来。杀一千,杀一万,都只不过是暂缓船沉的时间而已。所谓覆水难收,要想改变此刻的绝境,除非是将那些倾倒的酒液再收回来。这可能吗?决不可能!所以秋璇一点儿都不担心。

奇怪的是。飞血剑施展而出后,郭敖似乎也不再担心,缓缓坐在了秋璇的对面。“飞血剑法是邪剑,以自身心血为引,能将武功于顷刻间提升数倍。但如果操纵不好,全身血肉便会被腐蚀,死于非命。而钟石子教给我的飞血剑法更邪更异,依此施展出的剑式,血气浓烈至极,就算是大风大浪都吹迫不散。”他盯着赤虹落下的海面,“我听说海中有种大鱼名叫鲨,性情极为凶猛,以海中游鱼为食。其嗅觉极为敏锐,尤其是对血的气息,往往身处几里之外都能闻到。我这招飞血剑法所化的血气,对于鲨来讲,就好比此处刚刚发生过一场海战,遍地都是可供食用的尸体。”说到这儿,他抬头悠悠道,“不知这方圆五十里内,究竟有多少鲨呢?”秋璇的脸色变了变!

仿佛是响应郭敖的话,海面上猛然蹿起一条鲨鳍,惊鸿一现后,箭一般射向船底,顿时有鲜血不住冒上海面。

船底的啃嚼之声顿时一窒,取而代之的,是鱼尾拍水的刺啦声。阴沉的海面上,跟着又升起几只鲨鳍。

飞血剑法激起的血气尖锐浓重,对于鲨鱼来讲仿佛鸦片。五十里内的鲨鱼全被这浓烈的血腥味吸引了过来。船底吸食过药酒而疯狂聚成一团的鱼类对它们来讲,几乎就是一道摆在餐桌上的大餐。它们毫不犹豫地扎了进去,瞬间便将海面搅成一团污浊。

郭敖的脸色淡淡的,双眉微微蹙着,眸子中似有一丝悲悯,仿佛不忍心看到如此残酷的场景:“你知道吗,我对这一幕极为熟悉。”他盯着不远处翻滚的鱼群,与翻滚的鲜血,“记得小时候,钟石子用飞血剑训练我们一群孩子,他丢出一块骨头,一半人就像这些鲨鱼,拼命地拥过来围抢,而另一半人,则成了这些鱼。”他的声音中没有丝毫的伤感,似乎只是在单纯地回忆。

秋璇看着他,他的目光就像是一块烧完后的炭,再没有一点温度,他的心似乎已经死去,所以才没有什么能够再一次伤害它。

“有个成语叫‘饮鸩止渴’,我很久以后才知道。现在回想起来,那时为了争取一线生机彼此杀戮,不过就是饮鸩止渴而已。”

秋璇轻轻叹了口气:“你知道那是饮鸩止渴,那么此时又是怎样?”

再浓烈的血气也有消散的时候。鱼群渐渐被鲨群吞噬殆尽,那些吸饱药酒的鲨鱼,全都红着眼,浮出了海面。它们紧紧盯着这艘船。这艘船上散发着浓烈的酒香,让它们急欲得之!

鲨鱼的破坏力显然比鱼群大得多,一旦它们忍不住诱惑疯狂地向船体发动攻击,也许只要一瞬间,一切便会化为碎片。

郭敖道:“我们何不将船上的酒坛全丢给它们?”秋璇眨了眨眼睛:“那可不行,必须要留两坛。要不我喝什么?何况你若是丢下酒坛,它们或许会暂时被酒坛吸引,可是等酒坛内的药酒散尽后,它们依然不会放过我们……不如这样,”她眼中又闪出狡黠的光,只不过这次显然是对准了鲨鱼们,“我们将三只酒坛里的酒全部倒进鼓中,然后将它推下船,那些鲨鱼必定会被浓烈的气息吸引,不再追着我们的船咬了。”

郭敖点头应了。想不到这面大铜鼓竟也有了用处,不枉他费尽力气将它搬上船来。铜鼓虽重,但却中空,推下海未必会沉。只要沉不了,能牵制住鲨群片刻,他们便可以从容逃脱。

郭敖起身,从船底搬出三只酒坛。秋璇松开绑着铜鼓的绳索,似乎极为高兴,伸出手道:“给我!给我!”

郭敖将酒坛递给她。就见她在铜鼓的兽钮上按了几下,兽钮缓缓打开,露出个洞来。秋璇将酒坛一一打碎,将酒液缓缓倾进铜鼓。

酒坛打破的一刹那,芳香四溢。鲨鱼仿佛受到剧烈的刺激,狂乱地蹿游了起来,不时探头出海,朝着船体露出尖锐的牙齿。秋璇笑嘻嘻地摆手道:“别急别急,慢慢来。”等到三只酒坛全都倒完,秋璇将兽钮复位,旋了几旋后,拍手笑道:“好了!你推下去吧。”

郭敖顺着风浪之势,内力鼓动,扑通一声巨响。铜鼓人海。这么沉重的负担一去,画舫像是突然变得轻松自如,笔直地向前飙去。那铜鼓在海浪中载沉载浮,鲨鱼们被浓烈的酒气吸引,追逐着铜鼓而去……

秋璇叹息:“其实我很喜欢这只铜鼓的,今天为了救命,不得不丢弃它,我的心中实在有些悲伤……”她掩面做哭泣状,郭敖沉默不语。

就见铜鼓离船越来越远,一丈、两丈、三丈……

秋璇突然“呀”了一声,惊叫道:“糟糕!我刚才一不小心。将相思也装进鼓里了,怎么办?怎么办!”她一面焦急地叫嚷,一面却忍不住吃吃地笑了起来。她悠悠看着郭敖:“现在,你再也不能逼我杀她了。”

铜鼓在风浪中,眼看就要缩成一个永不再见的点。郭敖突然出手。一把握住秋璇的手腕。秋璇还不及反应,郭敖的身子已然拔地而起,如同一只灰鹤,双袖拍打着水面,凌空疾行,刹那间已凌波飞渡,落在了铜鼓上,衣袖一摆,将秋璇放开。

鲨鱼们感受到有人靠近,全都呲牙露出海面,无声地咆哮。

秋璇击掌赞道:“好武功。”她拾起裙裾,在铜鼓边坐下,托着腮看着远处——画舫不知道主人已经离去,依旧被机关催动着,向远处行去。铜鼓却一动不动地留在海面。渐渐的,画舫没有了踪影。

秋璇叹道:“下次你再做这样的事情,麻烦先告诉我一声?害得我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拿呢。”郭敖沉默不答,旋开兽钮。

那一刻,他的面容忽然抽紧——铜鼓之内,哪里有相思,只有浓烈的酒液!显然,在他进舱取酒之时,秋璇已将相思藏了起来——却不是藏进这只铜鼓,而是画舫上的某处。

他千算万算,无比小心,最终还是上了她的恶当。

举首,那只画舫早就不见了踪影。就算他有通天本领,也无法踏波再回到画舫上。而周围的鲨鱼,全都双目血红地盯着他,等着搏他而噬。

郭敖静静思索着,缓缓坐下来,就在秋璇的对面:“你为什么非要救她不可?你可知道我们现在的处境?”

淡水、食物、衣物都被留在了画舫上。他们已一无所有,四周是一片茫茫的大海。他们身处于方寸之地,水下是红了眼的鲨鱼,而大风暴随时都会来临。她为什么要将自己置于这么危险的境地呢?

秋璇微笑着注视着他:“你相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真爱?”郭敖缓缓点头。秋璇叹了口气:“有件事,我本不打算跟别人说。但事已至此,我们可能连今天都活不过,而你也不像口风不紧的人,我就同你讲了吧。你说得没错,六年零三个月前,我遇到那个改变我命运的人,的确是她。也的确是从那一刻起,我决定不再去追逐任何人或事。”

“因为我爱上的人,不是卓王孙,而是她。”

郭敖吃惊地看着她。

秋璇的目光中有无限哀婉:“你能想象,一个女人竟然爱上了另一个女人?从此,她无法再爱任何一个男人,但她又知道如此是多么地为世人所不容,所以只能躲在海棠花下,躲在美酒中。虚掷年华。”

她抬头,静静地看着郭敖:“你说,她又怎能去争,又要争些什么?”

郭敖沉默无语。这个答案实在太惊人,却又似乎带着某种合理性。

秋璇爱卓王孙吗?似乎应该是爱的,要不为什么会选择留在华音阁中。但她又为什么能容忍卓王孙与别的女人缠绵?这或许便是答案,因为她也爱上了卓王孙的女人。多么为世所不容,竟丝毫不能被提起。郭敖斟酌着,缓缓道:“真的?”他忍不住开始同情她。原来海棠花树下,尽是她对自己的放逐。“假的!”秋璇终于憋不住笑起来,这一笑就止不住了,花枝乱颤,“你可……真是幼稚,连……这种事……都相信。”

她的笑很张扬,却丝毫无损于她的妩媚。笑声在沉闷的海面上回响,四周的墨云沉了下来,暴雨似乎随时会来临。

郭敖看着她,又一次有了他早已有过很多次的感慨:

——他无法看透她,永远都无法看透她。

秋璇忽道:“其实还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郭敖:“……”

秋璇:“其实这个铜鼓是漏的。”

郭敖:“……”

秋璇:“水会越进越多,然后它就会沉下去。”

郭敖:“……”

秋璇:“哎,它真的在沉了。真的!”

郭敖:“……”

第二章东风吹雪满征衣

卓王孙并不知道,他的一举一动,正暴露在一个人的监控下。

一艘小船钉子般钉在波涛起伏的大海上。掌舵的是一位赤膊的力士,双臂布满了青筋,正倾尽全力让小船稳稳不动地停在海面上。他身旁,一位俊美的少年正恭谨地捧着一支黄铜做成的铜管,递到小舟正中央的虬髯客面前——铜管约长两尺,描绘着龙纹,两片精心打磨的镜片镶嵌在管道的两头。这个简单的装置,却足足价值三千两白银。

这是由红毛国巧匠制作而成的“千里眼”。有了它,便能隔着十里的距离,清清楚楚地看到碧波深处的画舫。现在,这只千里眼被虬髯客执在手中,他的目光穿透了遥远的距离,锁定在卓王孙的身上。

他决不敢靠得太近。虽然没有人的日光能够远达十里,就算卓王孙有无上的剑心,也不过能感应到一里之内而已。而虬髯客却加倍小心,将这距离扩大了十倍,只因他决不能让卓王孙发现他的存在。

小船被漆成深蓝色,藏在大海上,就像是一滴水滴进水桶中。他伏在小船上,尽量不做任何多余的动作。对手若是卓王孙,那么无论多么小心都不为过。他所做的,只有一件事:观察。卓王孙的一举一动,都通过千里眼,被他尽收眼底。看到卓王孙的震怒,虬髯客的嘴角浮出一丝微笑。这正是他想要的。

就见卓王孙走进画舫,良久没再走出。画舫凭借着机关之力,在海面上破浪而行。云影沉沉,浓黑得仿佛要沉没。

虬髯客轻轻将铜管交到美少年兰丸的手中:“我要你用你的心、你的血,记下这艘船的样子。”兰丸轻轻答应一声,接过千里眼,仔仔细细地观察那艘画舫。他自小就有神童之名,号称过目不忘。大海上的这艘画舫又是极难见到的珍品,他相信自己就算再过三十年,都不会忘记。

虬髯客自然非常明白这一点。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十二天将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了!”

“四海龙王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了!”

“天罗地网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了!”

“如此……困龙计划开始!”

他遥遥伸手,向远方的那只画舫用力抓握。那画舫仿佛缩成一个黑点,被他牢牢掌在手中。

杨逸之带着两千武林人士赶来。他的脸上有一丝倦意。

数日之内,遍行天下,他的落落白衣上已然满是风尘。

倭寇的确已成为明朝近海的一大灾难。他们四处劫掠,杀人放火,早就引起民愤。武林人士一向好打抱不平,是以虽然对朝廷颇有敌意,但听说是来杀倭寇为民除害,便都叫来子侄徒弟。浩浩荡荡地随着杨逸之赶到镇海城。

少林、武当、峨眉、崆峒、铁剑门……几乎出尽了本派精锐,与其他草莽英雄聚在一起,当真是形形色色,什么打扮的都有。和尚、道士、乞丐、尼姑不一而足,麻衣、缁衣、绸衣、破衣样样俱全。刀枪剑戟还算是普通兵刃,有人拿一只板凳,有人操一根烂木头,有人则抱着一摞书,还有人拖了几条麻袋。看得正规军们目瞪口呆,俱都不敢随便招惹。

黄衣使者站在杨逸之身后,喷啧叹道:“侯爷真是神通广大,你的这些属下看上去没有一个不是身怀绝艺。虽然只有两千众人,但足可以一当数十,两千人可就是五万精兵啊!”杨逸之淡淡道:“我不是侯爷。”黄衣使者:“那我叫你驸马爷?”杨逸之无语。

见杨逸之不置可否,黄衣使者又笑道:“我看你还是比较喜欢侯爷这个称谓吧。侯爷,你看令尊大人是何等的高兴。”

果然,杨继盛在这些武林人士到达后,一反常态,显得极为兴奋。他出身将门,本看不起这些草莽,就连亲生儿子流落江湖,也遭到他铁面冷拒。但此时,他却完全融入其中,仿佛已是个武林耆宿。那些江湖豪杰知道他是杨逸之的父亲,对他的命令不敢不从,倒也颇有些秩序。

杨继盛从十几岁就开始统兵,于兵马之道有很深研究。只不过半个时辰,他就摸清了这些江湖客的脾性,按照门派将他们分为六个营。

少林、武当、峨眉、崆峒、铁剑各一营,其余门派人数较少,合并为一营。以五派掌门及另一营中选出一位德高望重之人成为营长,统率各营。当然,不能寄望这些武林豪客遵守军法,但他们却听惯了掌门的命令,是以这种安排一出,两千豪客立即就变得规矩有法了起来。

原本武林豪客便身具武功,有些功力还相当深厚,单兵作战能力极强,但往往是单打独斗虽厉害,但群体配合作战的能力却极差。

杨继盛与几位掌门研究,最后找到一个方法。

少林有十八罗汉阵,武当有真武剑阵。这些阵法都是历代高手的心血所凝,讲究的正是群体作战。比如少林罗汉阵,由十八个功力相若的人组成,就算对手武功高于他们十倍,或是数量超过他们十倍,也未必胜得了。而且阵法将十八人的力量聚合,能大大减少阵中人的伤亡几率。

几位掌门都极识大体,当此关头毫不藏私。少林、武当两派将十八罗汉阵、真武剑阵的阵图拿出,供大家共同参详……之后,经各派掌门共同甄选,按照武功、经验、年龄、体质的差别,两千余人共组成上罗汉十一座、中罗汉二十五座、下罗汉五十三座,每座均配备十八人。上罗汉阵的组阵者都是武林高手,一座罗汉阵足以抵挡千人。中罗汉阵的武功稍差一些,但也能抵挡几百人。下罗汉阵武功最低,但阵法一结,挡百余人绰绰有余。另组成上真武十七座,中真武三十二座,下真武七十二座。每座真武剑阵七人,组成人员跟威力与罗汉阵仿佛。

两百一十座阵法结成,散乱无章的武林人立即变得井井有条。当下大家分头训练,每个阵法的成员固定,每人都专心修炼自己的方位,但又有灵活之处,只要凑够方位,立时就能重新组成新的阵法。

杨继盛叹口气,看着一下子热闹起来的兵营,忽然感到一丝满足。

在京城做兵部尚书这么多年,许久没有操劳军务了,此刻竟感到一点体力不支,但他的心底却极为喜悦——这些草莽之徒,将会在这片海域上,建下不朽的功业!只是,他已经老了,不知有没有命看到那一刻。

一条白色的方巾递到他面前,抬头一看,是杨逸之。

杨继盛的目光颤抖一下,无言地接过方巾。他不由望向不远处正在戮力训练的江湖人。黄衣使者的话如沉雷般在他的耳边炸响:“庆功宴上,这些武林人士,就都不用回去了。”

与此相伴的,是杨逸之无尽的沉痛:“爹爹,我将为你封侯。”

杨继盛的身子不由颤抖。一将功成万骨枯,这真的,是他希望的吗?

草莽豪杰们的练兵声如海潮般拍打着兵营,不管怎样,从明天开始,他们的热血便将洒满这片海域。染红的,又将是什么呢?

暴风雨即将来临,墨云从四面八方卷涌飞驰,紧紧压住下面的军营,像是预示着某种灾变即将发生。

江湖豪客们与士兵都停了训练,纷纷躲入匆忙搭建起来的营帐中等待暴风雨。在这等天地之威面前。人力显得那么的苍白渺小。

营帐都很简陋,仅仅只能遮蔽风雨。仿佛风雨只要稍大一些,就会将它们撕成碎片。某座营帐中,一群剑客正兴奋地谈论着真武剑阵的变化,连天上的风雨都吹不散他们的热情。

这群人是铁剑门弟子,武功并不很高,被分在中真武阵中。能够参与此次抗倭的大计,又学会了闻名已久的武林秘学真武剑阵,令他们都感到极度的兴奋。恨不得倭寇马上就来,好让他们试试刚学成的阵法。

门帘一挑,一条人影闪了进来。黄衣使者带着一丝诡秘的笑容,出现在大帐正中。铁剑门弟子不知他有什么来意,都住了嘴,微带敌意地打量他——他身着一袭黄袍,趾高气扬,显然地位尊崇;脸色微微泛黄,表情僵硬,透着皮笑肉不笑的怪异神色;一双手却极白,一看就从未操劳辛苦过。这些,都让这些江湖汉子感到格格不入。在他们心中,这个黄衣使者就如同朝廷的象征,令人不愿亲近。

天地昏黑,风紧得令人窒息。虽然正午刚过,天色却已被浓云压得一片漆黑。走出营帐,黄衣使者的身影几乎就要消失在茫茫的海雾中。铁剑门的弟子不敢怠慢,紧紧跟在他身后。

一直走出了军营好远,黄衣使者倏然停住。他的身旁,厚厚实实堆着些什么,被草垫严严盖住,看不清究竟。

黄衣使者的笑更加神秘:“想不想知道底下是什么?”他突然抬手。将草垫扯开。铁剑门弟子们目瞪口呆——那是一尊尊崭新的大炮。火药跟炮弹被整齐地码在一起,装填在运输大炮的车身上。有些识货的人认出,这正是当世最犀利的火器——红衣大炮。这种炮连城墙都可轰开,往往几十门就能改变一场战争的走向,可以说威力无边。只是每尊重达数百斤,虽然有炮车辅助,也并不容易运输。

铁剑门弟子中的见多识广之辈,突然见到十二门红农大炮,不由得微微变色。这些大炮堪称稀世之珍,一门就已珍贵无比,何况是十二门?

十二门就相当于千军万马!

黄衣使者的笑不再神秘,他的用意任何人都能看出:“若是拿这些大炮去轰倭寇,你们说会怎么样?”铁剑门弟子不由得怦然心动!那简直就是屠杀。在这个冷兵器为王的时代,大炮有着恶魔般的绝对力量。

黄衣使者一派悠然:“想不想抢在别人头里,建立剿寇第一功?”

当然想!但铁剑门弟子不愧是名门正派,犹豫道:“是不是该先通知杨盟主?”黄衣使者笑道:“不必。此刻暴风雨即将来临,倭寇必然料不到我们竟敢出兵。若是通知杨盟主,一是延误战机,暴风雨一起,就无法出海;二是安知杨盟主身边没有倭寇的探子?若是消息被倭寇知晓,有了防备。就达不到奇袭的效果了。”铁剑门弟子还是有些疑虑:“可是……”

“别怕,有我呢!”

这一句打消了大家的顾虑。有红衣大炮为助,倭寇不过是炮灰而已!这简直是送到手边的功劳,凭什么不要?不要何必来海边受这个闲苦!

当下,在黄衣使者的指挥下,一百来个铁剑门弟子将十二门炮车推起,悄悄来到海边。一到海边,他们更放了心。

在巨大的礁石中间停泊着一艘巨船。船的底架全是由粗大的树木混同精钢制成,仿佛一条巨大的鳌鱼。不但挡住了风雨,连敌人的攻击也能一并抵挡。从螯鱼的肚里伸出两排五十六根桨。桨上面是二十四个圆洞,每个孔洞都能用来放置炮筒。

这艘船,简直就是为红衣大炮量身定做的。铁剑门弟子们按捺住心里的欢喜,将十二门大炮运上船,一齐扳动船桨,在暴风雨来临前的闷塞海风里,向海上驶去。

黄衣使者自信满满:“我知道一处倭寇据点,我们这就轰它个稀烂!”

第三章天外黑风吹海立

虬髯客端坐在船头,踌躇满志地宣布:“困龙计划开始!”

他伸出的手,仿佛已握住了浓云紧压下的画舫。天下无敌的卓王孙,似乎已如困龙,在他的掌握中无法逃脱。

这个他毕生最大的敌人,他一切失败的源泉,已掌握天下的男子,即将在这片海域上成为他的囚徒。光是想一想,都会让他无比兴奋。

然后,他将以这里为起点,再度君临天下,取回原本属于他的一切!

他微微闭上眼,幻想着未来的辉煌。

猛然,遥远的海面上传来一阵轰隆的炸响。就像是一声春雷,炸碎了他所有的迷梦。虬髯客猛然抬头,阴云依旧低低垂着,天色虽然昏黑,却还没到崩溃爆发的时刻,海风中带着冷冷的肃杀。

他顾不得隐藏身影,长身而起,鹰隼般的目光透过铜管,扫向海面!

他突然一声厉啸——春雷炸响之处,正是他一处重要的基地!那里,有他囤积的粮草以及抢掠来的金银,此处基地若是被攻陷,等于拔去了他猛虎背上的一双羽翼!

海风卷动,他的身形已然舞起。他甩手,将千里眼扔到俊秀少年兰丸手中:“你知道该怎么做吧?”兰丸自信地点头。他虽然只有十七岁,但早就是伊贺谷忍者的头领,随倭寇来到中原也已有两年。他自然知道该怎么做。颠覆这座画舫,擒住画舫上的人。他相信,于他,这只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不过是抓一个人罢了。

虬髯客有心再嘱咐他几句,张了张口,终于没说出来。他不想给兰丸太多的压力。他的身形盘天而起,射向旁边的一艘小舟。内力催动,小舟箭一般飞出。春雷阵阵,仿佛阴云中搅动的雷霆不住轰响,每一声,都像是炸在他的心口!

兰丸模仿着虬髯客的样子,抓起千里眼。这一刻,他不再只是活在黑暗中的忍者头目,他也有了雄霸天下的气势。

但只一眼,这沛然的气势却倏地消失,兰丸脸色惨变!

——那艘原本缓缓行驶的画舫,突然在他的视线中消失了。

兰丸惊呼出声,急忙吩咐手下全力划动小舟,疯狂地搜索画舫的踪迹。他知道,若是无法找到这画舫,无法完成困龙计划,虬髯客决不会轻饶过自己。所以一定要把船找出来!一定!

他俊美的脸因焦急而苍白,向属下吐出一连串倭语,调集所有隐藏在黑暗中的部属,狂搜这片海域!

但那艘画舫,就像是完全消失了一般,再也找不到了。

此刻,紧压海面的阴云,终于开始旋转了起来。

虬髯客站在海风城下,目眦欲裂。

这座城,筑在海岛上,海岛隐藏于海波深处,若没有详细的海图,绝难发现。城建得相当隐秘,从外面看上去,不过是一些巨大的礁石。城中屯有几千名重兵,个个都是杀人如麻的亡命之徒。正是这样的一座城,才足以让他放心地将粮草和珍宝放在里面。

但现在,海风城已几乎化为平地。猛烈的炮火差不多将整座城夷平,作为城墙的巨礁被轰得七零八落,有些滚到了海中,有些滚进了城里,反而将他事先设好的机关全都碾碎。大部分士兵根本不是死在炮火下,而是被巨礁碾死。

究竟是谁,竟能看破这座城唯一的弱点,趁他不在时一举攻破?

他咬着牙,缓缓走在一片废墟里——粮草全部化为灰泥,这使他在以后的几个月内,不得不应付手下的吃饭问题。珍宝全都被搬走,这使他过去几个月里的努力,全部化为乌有。

虬髯客仰天,发出一声怒吼。

仿佛回应他一般,一声霹雳怒响,倾盆大雨,终于狂泻而下。

巨大的神鳌船停泊在镇海城外,杨继盛脸上写满了惊愕。

黄衣使者徐步下船,跟在他身后的,是一对齐整的铁剑门弟子。每两个人推着一辆推车,缓缓在大雨中走入营门。

手推车上,满满当当地堆满了大口袋。有些已经破了,从破口中露出的,赫然是灿灿的金光。难道这些口袋中装着的,竟然全是珍宝?一百多名铁剑门士兵,推着七十多辆堆满口袋的手推车。若是每只里都是珍宝,那该有多少!

营门内外的武林豪客虽然都经过大风大浪,但这么多珍宝,他们却连想都没想过,看着雨水狂鞭下的灿灿光芒,一时都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黄衣使者徐步走到杨逸之面前,突然笔直跪下,细声道:“大明总兵,献俘于天下兵马大元帅!”

第一滴雨水打在海面时,铜鼓已然有一半没入水中。

秋璇叹着气,坐在鼓沿上,修长的双腿垂在水面上方,随着海风轻轻摇晃,天红的裙裾已被海水沾湿。她看着天上的阴云,叹着气,却没有丝毫担心的样子,似乎就算是一路沉到海底,她也无所谓。

铜鼓之旁,鲨鱼们被闷塞的海风鼓动着,疯狂地围着铜鼓旋游,不时将头探出海面,冲着两人龇牙咧嘴。不难想象,只要他们一入水中,这些鲨鱼就会蜂拥而上,将他们撕成碎片。

郭敖一直不言、不动,似乎在等待,看秋璇还能出什么诡计。而此时,他终于站起身来:“闭上眼。”

秋璇美眸转了转,听话地闭上眼睛。

一阵风声,像是箫管般吹过海面。

过了半盏茶工夫,郭敖淡淡道:“睁开吧。”秋璇睁开眼,就见郭敖身上溅满鲜血。铜鼓四周的海面全被染红。海风鼓动,血腥气淡淡蒸起,就像是苗疆里的桃花瘴。几截赤红的尸骸浸在血水中,狰狞的长牙依旧。却没了丝毫生机。而郭敖手中提着的,赫然是鲨鱼皮!

秋璇怔了怔,叹息一声,抬起衣袖遮在额前:“我……我还是闭上眼吧。”说完,她竟然真的又闭上了眼睛。

铜鼓慢慢升起。当升到不能再升时,秋璇才重新睁开双眼。

只见郭敖已用鲨鱼皮将铜鼓上的洞全都堵住,另一张皮被他结成一个大兜,将鼓内的水舀了出去。此刻的铜鼓就像一间浮在海上的房子。

刺鼻的血腥气也因为海风的鼓动淡了下去。死去的鲨鱼被蜂拥而至的同类撕成碎片,吞吃净尽。大海的无情在这一刻显现无遗,方才还是海上的霸主,此时已变成别人的食物。

秋璇搬开兽钮,向铜鼓内看了一眼,叹息道:“没想到你这么细心,不但将水舀干净了,还擦过一遍。为什么你看上去一点都不像是坏人,却总是做坏事呢?”说着。她躬身钻了进去,靠着鼓壁舒舒服服坐了下来,就像是倚在她的海棠花树下。她抬头打量着这个一丈见方的小小空间,叹息道:“小虽小,倒还干净,要是我那只贵妃榻带来就好了……”

郭敖不答话,也没跟她进去,而是盘膝在鼓面上坐下,面色凝重。

大海在这一刻变成漆黑。猛烈的狂风陡然卷起,将紧压在头顶上的浓云猛地撕开。暴雨在这一瞬倾盆而下。狂轰在郭敖身上。

郭敖身上淡淡的精光一闪,左手倏然探出。海,像是在这一刻被掀翻了一般,巨浪轰然卷起,荡起三四丈高,千万钧的力量宛如上古洪荒巨人的手掌,猛然向着铜鼓拍下来!而剑光。也就在这一瞬闪起,游龙般蹿入浪中。于是那巨浪被生生撕开一道口子,恰好穿过铜鼓,拍到海面上,天崩地裂般,将铜鼓一下子掀到了几十丈的高处!

郭敖的双眸一瞬不瞬地盯紧眼前的巨浪。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这只铜鼓沉下去。无论如何!

兰丸的脸色阴沉得发青。

洪涛怒发,小艇宛如一片稻叶,在海面上起起落落。他明白,小艇随时都有可能被狂浪击成碎片,但他不敢退,也不敢逃!

他知道,自己必须找到那艘画舫,定要擒住画舫中的男人,否则,他将面对虬髯客的雷霆震怒。就算身为伊贺忍者的头目,就算追随虬髯客以来深得宠幸,他也决不敢触怒那人。

好在他有足够多的手段,可以在这片大海上施展。他的聪慧,他的修为,都是令世人震惊的存在,他,是个天才!

一百七十六名伊贺谷忍者在他的指派下施展出各种忍术,在大海上来回穿梭。兰丸俊美的脸在漆黑的风浪中若隐若现,神色深沉得可怕。

他从袖中掏出一面五色小旗,迅速摆动调遣。片刻间,海鸥、海豹,甚至鱼、虫、风、水都被征召调集,助他穷搜海上。

终于,一名上忍跪倒在他身前,遍身浴水:“主上,找到了!”

兰丸大喜。被冠以天才之名的他,怎会出错?怎会失败?他,就是忍者的荣耀,就是武士道的尊严!他,只要领受了命令,就一定能完成!

小艇在他的指挥下箭一般蹿出。空中,忍者踏着海鸥疾行;水里,忍者骑着飞鱼奔走;身后,忍者化为雾光,寸步不离。全倭国最天才的少年兰丸,正率领着伊贺最精锐的力量,横扫过海面。却倏然静止!

海面,暴风雨肆虐的正中,一艘画舫在缓缓前行。

这艘画舫不愧是人类智慧与心血的结晶,就连这么大的风暴都尤法摧毁它。此刻,它航行于狂怒的海面,竟然还无比的安稳。

独特的船身,机关催行的动力,甚至船头龙骨上雕刻的华音阁主专属纹饰……一切都清楚无误地告诉兰丸,这就是他要找的目标。

兰丸轻轻抬手,示意止步。他忆起虬髯客郑重的眼神。能够让虬髯客如此郑重的对手,一定非同小可,虽然身边有整座伊贺谷最精锐的力量相助,他仍不敢造次。他是天才的领导者,决不会轻易拿部下的性命冒险,何况,他俊美的面容可不能受到任何的损伤。

忍者们接到命令,从暴雨中消失。海鸥、飞鱼、海豹……纷纷散去,

兰丸深吸一口气,打开了早就准备好的绢扇。

儒将,都是摇着扇子战斗的。乡下的武士才单纯崇仰武士刀。

但他立即就不得不将绢扇收了起来——风太大了。这让他稍微有点不快,咳嗽一声。压低了嗓音:“十二天将!”

十二只漆黑的巨雕应声出现。它们都是从西藏深山中求来的异种,翅膀伸开几达一丈。每只雕都经过了精良的训练,实力之强,决不亚于上忍,且灵慧无比,几能与兰丸灵犀相通,是他最信赖的战力。

随着兰丸的手势,十二天将悄无声息地展开翅膀,穿透风雨,飞过画舫,却没有停留。淡淡的灰雾随着它们的身形出现,盘到一起,将画舫整个笼住。这种灰雾,只有伊贺谷最机密的《忍术秘典》中才有记载,只有兰丸等极少数人才懂得制作。无论武功多高的人,只要吸入一口,就会全身酥软,无法动弹。就算有了防备,屏住气息,毒雾也会透过皮肤进入身体,完全防不胜防。此刻,狂暴的风雨也无法吹散灰雾。它就宛如黑暗中恶魔灰色的眼眸,直直凝视着眼前的猎物,随时要将之吞噬。

兰丸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四海龙王!”

墨黑的大海突然鼓动起来,四条无比巨大的身躯猛然出现,赫然是四条大蛇,每一条都有瓮般粗细,昂头嘶啸一声,又转身钻入海中。

远处的画舫猛然颤抖一下,然后被巨蛇生生拖入海下。冰冷的海水刹那间灌入画舫,无论谁在里面都会立即浸入水中,十成的武功,只怕也只剩一半。

兰丸嘴角的笑意更浓:“天罗地网。”

消失的忍者倏然出现,踏着海鸥、飞鱼而来。他们急速地交叉前行,越过画舫。每人手中都执着一根绳子,瞬息之间已将画舫紧紧缚住。

这决不是普通的绳子,而是用精钢跟冰蚕丝混合织成,周身带有细细的齿纹。就连日本最负盛名的刀匠锻造的太刀,都不可能将它斩断。

兰丸做了最后一个手势——忍者们用力收紧绳索。绳索上的齿纹缓缓蠕动,尖锐的齿咬进了画舫的船体。每一个忍者所在的方位都做过精确的计算,他们手中的绳组成的天罗地网,恰好将整座画舫织住,只留下一个个巴掌大小的网孔。这样的网孔是决不可能钻出人来的。齿纹咬啮着,缓缓将船体肢解,一点点从网孔中散下来。

一百七十六名忍者全都全神贯注,天罗地网越收越小;十二天将不住抖动翅膀,将灰雾不绝洒下;四海龙王逡巡游弋,无声咆哮。

当画舫全都被磨碎之后,画舫中的人,便将再也无法逃脱。这,是个死局!一定会抓到猎物的死局!

兰丸嘴角的微笑绽放到最盛。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又将绢扇拿出来。

这种儒将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感觉,简直是太好了。

第四章朝来自浪打苍崖

镇海城外三里,东南海边,军营内张灯结彩,大摆宴席,所有的人都兴高采烈,庆祝他们取得的胜利。

酒桌就在军营正中露天摆着,暴雨噼里啪啦地敲在酒肉中。浸渍出一阵腥咸。但这些江湖豪客们全然不顾,摩拳擦掌,喝得不亦乐乎。

这是他们剿寇以来的第一胜,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黄衣使者更将所有缴获的珍宝全都倒在军营中央:酒桌围成一个巨大而歪斜的圆,圆圈中间是灿灿的宝光。江湖豪客们的兴致被点燃到了极点,一个个喝得面红耳赤,狂呼乱叫。

这是最最真实的草莽之气。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视金钱如粪土……这是燕赵慷慨悲歌,齐梁激昂雄阔之气,是真正的男儿气概。

今日斗酒彘肩,明日便血染沙场。多少壮志!多少年少!

杨继盛看着灯火煌煌,心中倏然有无限感慨。杨逸之就坐在他身边,把酒不饮,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杨继盛虽然没看他,但也注意到他的脸色有些苍白。若是照这样胜下去,倭寇不难剿灭,再荡尽了武林中人,整个大明朝恐怕没人再有如此功勋。就算封侯拜王,尚公主,做驸马,也没什么不可能的。杨家功名,至此最为鼎盛。

这不正是自己对儿子的期望吗?可是为什么,于今看着这些高歌痛饮的男儿,心中却恍然若有所失?他们,不都是流氓无赖,是国之罪民,是该当讨伐的吗?我杨门为玉堂金马之臣,本就该执国家重器,将他们全部绳之于法啊。为什么,心头却总是有一丝愧然?

黄衣使者偷眼看着杨逸之,看着他苍白低垂的脸,突然站起身来:“杨盟主让我问大家一句话……”杨逸之的眉峰忍不住一震。黄衣使者言笑晏晏,话语中却透出无尽豪气。群雄一齐住口,聆听他说些什么,“想不想再去杀倭寇一个痛快?”

杨逸之一怔。此时海上疾风狂卷,巨浪滔天,任何船都无法出行,怎么可能去杀什么倭寇?这黄衣使者莫非是疯了?

但群豪被酒气催逼,变得狂热无比,大笑大叫:“杀倭寇!杀倭寇!”

他们一个个抽出兵刃,端着酒,东倒西歪地向外走去,这要是真的碰上倭寇,一定会被杀个全军覆没!杨逸之急忙起身,想要阻拦。

黄衣使者:“驸马爷?”杨逸之皱起眉头,不去理他。

黄衣使者:“侯爷?”杨逸之沉默。

黄衣使者一手搭在他肩膀上,一手举着酒凑到他唇边,笑嘻嘻道:“咱们兄弟且共饮一杯,再去将倭寇杀他个片甲不留!”

乌云暴乱,巨大的闪电横过长空,穿越阴云,轰然暴击在礁石上。大海几乎像是翻转了一般,咆哮着要将一切碎成粉末。

虬髯客站在雷霆的正中,脸上的每一根胡须都像是被闪电击过一样,根根倒竖。他盛怒的眼神比闪电还要可怕,沉闷的雷声也无法掩盖他狂怒的咆哮:“这,是什么?”

四海龙王宛如山岳一般的身躯高高耸起,抓住四条粗长的绳索。十二天将的羽翼拼命扑打,抓住另外十二根绳索。十六根绳索悬起的,是那副天罗地网,正正吊在虬髯客面前。

虬髯客猛一拂袖,画舫的残骸如枯蝶般四散。尘埃飞扬,透出锁在天罗地网中的那个人——却不是卓王孙!

虬髯客紧握双拳,指节咯咯作响。他渴欲见到的,是惊愕、震怒而又无可奈何的卓王孙,那是困龙计划唯一应有的结果。但现在,他见到的却是一个海棠结成的花台,花台上正沉睡着一位水红色的女子。

为什么。困龙计划抓住的,是她?

他自然认识这女子,她也许是华音阁中地位仅次于卓王孙的人,但却决不是卓王孙!上弦月主相思,怎么可能是阁主卓王孙?

虬髯客咬牙切齿,双且几乎喷出火来!

兰丸惊讶地看着天罗地网,惊讶地看着虬髯客。他如此完美地完成了任务,连一点抵抗都没遇到,就俘虏了画舫,捉住了画舫中的人,可为什么虬髯客还这么生气?简直太委屈了!

虬髯客拼命强忍,方才能控制住自己,没一把拧断兰丸的脖子。

他厉声大呼:“你抓错人了!”兰丸一声尖叫:“不可能!”

怎么可能抓错?一百七十六名日本最精锐的忍者怎么可能会错!

他不服气地靠近天罗地网。突然发现,抓住的竟然是个女子。

也许是因为太兴奋、太心急,困龙计划一结束,他就立刻带着猎物来见虬髯客,甚至没仔细去看猎物究竟长的是什么样子。可不久前,当他们拿起千里眼监视画舫的时候,船上明明还只有卓王孙一个人,怎么会突然变出了一个女子?

画舫没有错,画舫中的人当然也没有错。难道不是这样的么?

兰丸窒住。他满脑子都是困惑,却不知该怎么解释。他一时接受不了,又走近一步,想要看清这是不是什么障眼法。虬髯客极力压抑自己的怒火:“兰丸。你究竟是没脑子还是猪脑子?”兰丸触电一般跳起:“我是全倭国最年轻、最天才的忍者!”虬髯客脸色漆黑,环顾四周。

海风城的废墟中站满了他的部下。那是从千里之外跟着他一路来到海上,就算在他最失意、最沮丧的时候都没有舍弃他的部下。那是他能够东山再起、杀回中原的基石。也正是靠这些人,他收编了海上的倭寇,建立起强大的武装,成为大明朝不可拔除的海上毒瘤。

这些人,将是他翻盘的底牌。而现在,他急需一场胜利。

他沉声,咬牙道:“兰丸,我还能相信你吗?”兰丸精神一振:“当然了!以武士之名!”这句话说完,他稍微有些沮丧。他本应是个儒将,现在却跟那些乡下人一样,以武士的名誉起誓。简直是太堕落了。

虬髯客缓道:“忍者有独到的忍术,能在狂风暴雨中行动。现在海上正起风暴,船不能行,敌人绝对想不到我们会此刻出兵。我命令你带领一万士兵。前去——劫营!”他手抬起,向下做了个“斩”的手势。

兰丸大喜。忍者最擅长做的就是偷袭。现在海上的大风暴,在别人看来是无法突破的屏障,但在忍者看来,却是绝佳的掩护。

他“啪”的一声站直身体:“得命!”俊美的脸庞上,挂满了胜利的微笑,“要不要连镇海城一起拿下?”虬髯客摇摇头:“不。等我回来。我要去见……”说到这里,他的脸上忽然充满了肃穆。所有的人,无论是忍者,还是部属,脸上也都充满了肃穆。崇敬的,圣洁的肃穆。

“南海观音。”

黄衣使者的尖叫声在海边回响:“不可能!我的神鳌船是天下最结实的,这点风浪算得了什么!再放一艘下去!”

几百人一齐合力,将一艘神鳌船从礁石堆里拖出来,推进海浪里。

这艘刚炮轰过海风城、重创倭寇气焰、带回无数财宝的大舰;这艘混合着精钢与最坚固的木材、用最巧妙的造船术造成、堪称是当世奇迹的战船,在第一道巨浪打来的时候,便发出一阵令人惊恐的吱呀声。

随着第二道、第三道巨浪打来,神鳌船终于经不起天地的肆虐之威,在一声狂响中断为两截。随之,又一道大浪打下,船体慢慢瓦解,被贪婪的大海吞没。这,已经是第四艘了……

冰冷的风,冰冷的雨。包括武功最好的长老在内,每个人的身体都冻得一片青紫,不停哆嗦。没有人还能感受到胜利的狂欢,大家都只想喝一杯热茶,然后好好捂在被窝里睡一觉,方才饮下的酒,已经全醒了。

杨逸之轻轻叹了口气:“回营。”群豪早就盼着这声命令,调头就走。

黄衣使者张口想要叫住他们,却被杨逸之的眸子一照,再也说不出话来,只得跟在众人身后。

兰丸率领的忍者军团与一万水兵,如鬼魅般通过大海与风暴的阻隔,来到镇海城外。忍者也许是这世上最洞悉大自然奥秘的人。无论多么恶劣的环境都会被他们利用,成为他们的遮蔽、他们的武器。

远远的,镇海城的城楼在狂风中露出了一角。

兰丸咬住了嘴唇:“很伤脑筋呢……好想就这样杀进去啊……”但他不敢违背虬髯客的军令,只好嘟着嘴,目光转向城外三里处的军营。那里张灯结彩,灯火辉煌。以忍者锐敏的嗅觉,还能闻到些许酒香。

兰丸喃喃道:“正在庆祝吗?”他忍不住咬牙,将千里眼交给一名上忍,“去,看看他们在做什么。”高手才不自己动手呢。虬髯客不就总是指使他做这个、做那个。兰丸悠然打开了绢扇。

上忍看了一眼,眼睛立即直了:“宝贝!好多的宝贝!”兰丸一把抢过千里眼,他的眼立即被成堆的珠宝晃花了,一把将千里眼扔开,拔出了腰间的太刀:“所有人听令!把敌人杀光,把宝贝全抢来!”

说着,他第一个冲了出去。身后的水手们全都是些劫掠惯了的悍匪,一听“宝贝”二字,两服放光,顿时不顾命地跟了上去。

大营中空荡荡的,没有人,只有财宝。忍者、水兵更是欢喜。不用打仗就有宝贝拿,这样的好事哪里找?每个人都将身上装得满满的,有聪明的找了口袋来,一口袋一口袋地装。不聪明的马上跟着学。再不聪明的立即就眼红了,觉得聪明人拿得太多,于是拔刀就抢。所有人顿时乱糟糟地吵成一团。兰丸摇着绢扇,哈哈大笑。

他,兰丸,全日本最年轻、最天才的忍者首领,终于打了个大胜仗。

唯一沮丧的是,一个敌人都没遇到。

黄衣使者跟在杨逸之身后,走一步。就用力挥鞭抽一下地面,骂一声:“我恨倭寇!”两千江湖豪客组成的大部队,终于被大海打败了,酒醒身凉,垂头丧气地往军营走。转过山角,大营就在眼前。

有些不对!身经百战的武林人士几乎在同一时间停住脚步。一阵嘈杂伴着海风吹来。那是忍者们兴高采烈地唱起家乡的和歌。几乎同一时间,所有的武林人士刀剑出鞘,自觉地按照平时的训练结成阵法。

杨逸之停步。杀戮之气透雨而过。群豪已看清,盘踞在大营中大肆掠夺的。正是倭寇,只是形容实在难看,令人一时很难相信他们是为祸海疆多年的剧寇——身上全都鼓鼓囊囊,塞得衣服都合不上,刀拖着,马也不骑,上面驮满东西。彼此或手舞足蹈,或骂骂咧咧。或大打出手。

群豪错愕。这些人为何会突然出现在己方的营地中?

管他娘的!一声号令,暴风雨轰然卷起。群豪随着风雨冲进大营。

倭寇们的鲜血顿时染满大地:当他们醒过神来时,不得不慌忙地寻找自己的刀;又是一片血溅起,他们恐慌地发现,因为揣了太多东西,已经无法舞刀;当他们极力将怀里金灿灿的宝贝丢掉时。伤口不绝涌出的血。已经比金光还要耀眼了。

兰丸立即就被吓呆了,良久才能发出一声惨叫:“退!”

忍者与水兵听到兰丸这声喊,斗志立即全消,没命地往外逃去。马匹是指望不上了,全都驮满了东西。他们只能撒开双腿,疯狂地狂奔。

一到海边,忍者立即展开忍术,向风浪冲去。武林群豪踏着他们布下的浮桥,一路追杀。鲜血穿过大海,一直冲到了流花港。

流花港是海风城的门户,原本掩藏在巨大的礁石深处。就连附近经验最丰富的海客,也未必知晓它的存在。如今,这神秘的港口已被战火点燃,卷涌的波涛拍击着岩石,发出生涩的回响。残损的尸骸、舰船的碎片,以及被倭寇抛弃的辎重在海浪中沉浮。

武林豪客们追亡逐北,搜剿着倭寇的残余力量。渐渐的,杀伐之声小了下去。虬髯客的根本重地海风城,破。

杨逸之看着被染成鲜红的海波,轻轻叹息。突然,他的目光顿住——一艘小艇正随着波涛向远处漂去,夹在数十艘被倭寇抛弃的舰船中,毫不起眼。唯有一抹淡淡的水红,从船身破损的罅隙中透出,宛如红莲盛开于猩红的海波之上。

杨逸之的心瞬间抽紧,再顾不得其他,驱船追了上去。

片刻之后,他踏上了这艘即将沉没的小艇。艇中空无他物,只有一座海棠织成的花台,一身水红的女子正沉睡其中,恬然安静,仿佛世间的一切征战杀伐,都与她无关。杨逸之心中巨震。他扶着花台,缓缓跪下。是否,这就是命运,注定了他们必将不停地相遇?

不远处,黄衣使者注视着这一切,细长的眸子中似有深深的妒意。但随即,他展颜而笑。

第五章人言洞府是鳌宫

卓王孙何在?

卓王孙在看鱼。一尾七彩的鱼儿从他身前缓缓游过,那鱼从未见过人,也不害怕,划过卓王孙身前,再一头钻入深海。身后,一群跟它一模一样的鱼儿紧紧尾随,从卓王孙身边摇摇晃晃地游了过去。

卓王孙忽然想要饮酒。

海中之鱼颜色鲜艳至极,跟江河里的迥然不同,而且形状奇特,令人大开眼界。卓王孙倒没料到,沉到海底后,居然会见到这样的美景。

一株巨大的海草从海泥里伸出,宽阔的叶子如同彩虹,遥遥地伸展开去。同样的海草还有无数根,密密麻麻地结着一片,令海底变成了奇异的森林。此间生活着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生物,都是陆上无缘一见的。尤其难得的是,它们都有着异常鲜艳的颜色与花纹,哪怕陆地上最娇艳的花朵,也无法比拟它们的色泽。

森林深处是一座山,山体黝黑,从三十丈深的海底一直穿透到海面,形成一块巨大的暗礁,似乎是万年前喷发的火山留下的遗迹。无数藻类攀附着礁山而生,蔓延展伸,雄奇而艳丽。

那艘画舫已沉入这片梅底世界,卓王孙的身形一动不动,仍斜依在榻上。他在观赏,亦在等待。

狂猛的风暴犹在海面上肆虐,不时卷起污浊的海水,而后轰然砸下。但若是潜到海下三十丈处,却是波平浪静,没有丝毫扰动。

相对于那些万丈深壑,这里的海底离水面并不远,平日仍有充足的阳光,故而珊瑚才能生长得如此丰茂。但不妙的是,此时海面的风暴让四周一片漆黑,就算是最明亮的烛火也只能照到身前二尺远处。而且三十余丈深处,海水的压力已十分巨大,寻常人的身体根本难以承受。

但对于卓王孙,这些麻烦都如不存。他真气鼓荡,一道淡淡的光芒旋绕于身周,化解了海水的压力。而剑心透出,方圆十丈内如目所见。就算是方圆百丈内,大一点的动作也绝对无法逃脱他的监视。

所以,他能够安闲地欣赏着来往的游鱼。因为他相信,那些演出佛本生故事的戏子能从他眼底逃脱,与他逃脱兰丸的视线是同一个原因:

——潜入海下。他的内力强悍绝伦。配合龟息术,可以在水下潜行一个时辰,兰丸岂能找到他的所在。

当然,这世上能有他这般内力的人并不多,但卓王孙相信,对方既然布下这个局,想必是有什么奇怪的方法,能使不会武功的人,也能够长时间在海下潜伏。

传说扶桑国有一群奇怪的术士,自称忍者,修习了一种神奇的法术,叫做忍术。这些修习忍术的忍者能够入火不燃,入水不濡。若传说是真,他们能在水底长时间潜伏,也不是不可能的。

但无论忍术有多么神奇,卓王孙都有把握,只要看到一眼,就能辨清它的底细。而卓王孙也相信,那么多人潜藏在海底。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而现在,他只等着它们乖乖露出来。

海底平静得就像乐国。风暴仍在肆虐,却没能打破这里的平静。这让卓王孙忽然想起了华音阁的烟雨。华音阁岂非就像是这里,遗世独立着,绚烂而宁静,不管江湖上有怎样的狂风巨浪,都一样的安然而度?这让卓王孙有一丝感慨。

没人知道,在如此险恶的江湖中创出一块乐国有多艰难。只因所有的人都认为,只要卓王孙在,多么艰难的事都不算艰难。但如今,华音阁终于也被卷入了江湖风雨中,他的威严,竟不能庇护他最关心的人。

到底是谁,胆敢逆鳞?

突然,海水中传来一阵波动。卓王孙心神一动,远远放出的剑心倏然明朗起来,周围二十丈内,全都洞彻。海底巨大的藻类森林中忽然出现了一个人:那人几乎全身赤裸,身上涂有一层乌黑的海泥,如衣服般遮蔽着身体,肩上披着一袭鹤氅,由黑色的羽毛织成,在水中展开,仿佛一对翅膀,让那人微一用力,便能够自如地穿梭在森林中。

卓王孙皱了皱眉。以他的眼力,居然没能看清那人是怎么出现的。难道忍术真的能做到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

卓王孙冷冷一笑,摆了摆手。一股水力被他的真气控制,悄无声息地向前涌动,直到靠近那人身侧时,才猛然爆发。这一招暗含了春水剑法的精义,就算是一流高手都未必抵挡得了,何况一个羽衣人?

那人连哼都没哼,身子软软垂倒,昏死在海底。

卓王孙并不上前,只在不远处静静等待。没人能察觉他的存在。若在陆上,说不定他还需要借助柳絮、飞花,总会留下形迹,但在海底,海水就是他的武器,暗潮涌动,简直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循。

既然有一个人,就肯定会有第二个。卓王孙的剑心,再一次笼住那人出现的周遭。这一次,他一定要看清!

海底的火山像是静默的史前巨人,蹲伏在水下,它的灵魂早已空虚,只留下强壮的躯体,让后人缅怀它曾焚天炙海的威严。

火山脚下的岩石突然极细微地颤动一下,一个人影从岩石底钻出。卓王孙眉峰一轩,显然,那块岩石就是这些人出人海下的通道。但观这些人的武功不过平平,怎么可能在水下潜藏这么久?要知道龟息之术可不是人人都能练成的,若是没有强大的真气作为基础,根本元法施展。

卓王孙袍袖微荡,将那人也一举击晕,双袖一拂,无数条水下暗流群龙般将他托起,飘然到了岩石之侧。

他知道,岩石内的人肯定正通过某种方式观察着外面。所以,他的行动很小心,缓行于巨大藻类的阴影中,以免打草惊蛇。

不远处,那艘被他抛弃的画舫缓缓向海面浮去,带起一阵浑浊的沙流,让海底更为昏暗,遮掩着他的踪迹。卓王孙两指轻轻点在海藻上,海藻顺着水势飘出,悄没声息地卷住一名昏迷的羽衣人,向岩石送去。在卓王孙内力的鼓动下,那羽衣人被海藻带动,似乎在不停地拍打着岩石,催促里面的人放他进去。

果然。岩石再一次微微地打开了一道缝隙。卓王孙闪身而人!

岩石里是一条狭窄的水道,黑漆漆的,看不清里面有什么。海水随卓王孙一道涌入,他内息运起,水流立即将水底的污泥荡起,水道变得更为混浊。就算里面的人真有方法监视水道,也什么都无法看到。

卓王孙的疑惑更重。既然里面也是海水,那他们是怎么呼吸的呢?难道真的有比龟息术更为厉害的闭气法门?

岩石,在他背后缓缓闭合。卓王孙已然看清,这是一道以机关操纵的石门,制作得极为精巧。石身上刻着密密麻麻的螺纹,闭合之后跟上下左右的岩壁完全吻合,滴水都无法渗入。

既然里面也是海水,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卓王孙疑窦丛生。

就在此时,他眼前的水道忽然闪起一道亮光。哗的一声,水道里的海水一起向光处涌去。卓王孙微微一惊,真气自动激发。身子恍如电般闪动,进入亮光。他所有的疑惑,于此霍然洞开——亮光是另一道门,门后没有水,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令他的心神不禁一畅。

他终于明白石门为什么要做得那么精密:这水道有两道门,每次开启的时候,先打开一道,人进入,关上,然后再打开另一道。这样,每次开闭门的时候,海水都只会灌入两道门之间的空隙,泻入一方池塘中。而池塘外则全是无水的空间。这实在是很精巧的设计,非大智慧不能为。

此刻。正有几个穿着鹤氅、身涂海泥的人蹲在池中舀水,看到卓王孙的时候,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卓王孙内息微运,白雾立即弥漫全身,仅仅数息,衣服已经半干。他打量了一下周围,不得不赞叹,这实在是一项伟大的工程——从外面看,这只是一方由藻类森林环绕的礁山,但实则山体已被完全掏空,成为一座小型的堡垒。显然,这座礁山是由海底火山喷发而成,本就多是空心,再经过能工巧匠的苦心经营,不但山体全空,还向下挖了十几丈。方才形成这个巨大的山洞。

此刻,卓王孙就立于山洞的边缘,无数级石头阶梯沿着石壁螺旋状向下延伸,通向漆黑的地底。仰首上看,洞顶是一层透明的琉璃状硬壳,隔绝了海水。依稀的光芒透下,照亮整座山洞。洞中没设任何火把灯烛,因为空气在这里,显得如此的珍贵。

卓王孙忽然明白了那么多人可以潜藏在水底的原因。

这座礁山实在太大,被挖空之后,中间储存的空气可供上百人呼吸几天之用。想必几天之后,海潮退去,山顶的琉璃硬壳就会被打开,吸入新鲜的空气。

令人惊奇的是,如此手笔堪称鬼斧神工,旷世难见,此间主人必定是惊世之人。他抓走小鸾,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洞府里湿气极重,不断有水滴自山顶落下,被洞里上升的气流搅碎。卓王孙抬头,细碎的水滴正落在他眼中,仿佛七色的彩虹,若不是太过阴冷,还真像传说中的水晶宫殿。

卓王孙缓缓举步。正在排水的羽人心底顿时升起一阵冰寒,他们想扔掉手中勺子,却连指尖都无法挪动,只能任由惊恐在躯体里肆虐,用苍白如死的目光,目送卓王孙慢慢走过,一步一步走向深邃漆黑的地心。

他们同时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这座奇妙的海底洞府,即将被毁灭。

黑色的石阶,仿佛没有尽头,通向深沉的黑暗。

卓王孙一步步向下行去。这里是那么的孤寂、宁静,没有光,也没有一点声音,仿佛到了宇宙的尽头。

忽然,他的眼前出现了佛。一朵莲花从洞底最深处涌出,伴随莲花的。是地、水、火、风。将将诞生的释迦太子站在莲花上。一手指天,一手指地。九条颜色各异的巨龙自四面八方围住他,吐出清澈的泉水为他沐浴。这不仅仅是一座静止的雕塑,而是两千余年前发生过的真实,不过被时光凝住了,所以才会如此动人,只看一眼便令人想要跪倒。

石雕巨大,释迦太子高三丈三尺,几乎占据了洞府的大半。九龙虽巨。在他的面前却宛如虫蚁。释迦的容颜隐藏在洞府的最深处,众生所受的一切悲苦,全都成就了他的悲悯。那指天画地的双手,不是为了宣示威严,而是因为慈悲。

卓王孙静静站在石像前,抬起头来。山顶旋下的水滴,就像是天雨之花,曼妙地垂落在太子的头上、身上。

卓王孙浅浅一躬。如果世上真的有佛,真能保佑小鸾平安,他亦不会跪拜。他施礼,只不过是在赞叹,人的虔诚怎会创造出如此伟大的作品?佛,究竟是存在于浩渺的天外,还是在工匠的指尖?

面对如此恢宏的雕像;他轻轻叹息,而后,缓缓回头。

地底是一座巨大的集市。星光隐微,照出集市上熙熙攘攘的人影。

——许多铺面沿山而建,再往上是一层层凿壁修建的民居。中年妇女在买着柴米油盐,年轻姑娘在选着胭脂花线,贵家公子在挑着粉靴绸衣,农夫农妇在看着牛羊猪圈。所有人都似乎习惯了微暗的光线,在城中自在徜徉,一如海底那些经年不见阳光的游鱼。

这一幕,和海面上演出的佛本生故事,何其相似。卓王孙若有所悟。

两行红灯,在人群中隔出一条狭窄的道路,直通释迦太子像,像下有一个幽暗的洞窟,狭小低矮,秽土成堆,污水四溢。仿佛城中所有的垃圾都聚集在这里:残食、死鱼、败藻、淤泥堆积如山,发出阵阵恶臭。

洞窟的正中是一只用精钢铸就的七层莲座,每一层都用一种颜色描绘出莲蕊的形状,七层莲座,七种色彩。

一位老人端坐在莲座中心。他的面容清矍,胡须很长,眉毛也很长,如同鹤发童颜的仙人。他的神情极为宁静,仿佛置身之处并非充斥着污秽,而是佛陀讲经的众香国。一股淡淡的旃檀香气从他身上透出,竟连四周的恶臭也遮掩不住,片片白羽织成羽衣,覆住他的身体。

莲座中心,无数的莲蕊从他的肌肤中扎进,刺穿了他的臂骨、腿骨,令他仿佛一具干瘪的标本,被精钢铸就的钉子固定在莲座上。没有鲜血流下,他仿佛已被钉了几十、几百年,手跟足中的血早就流干了,呈现出死一般的苍白,只余下面色依旧红润,脸上也没有半点痛苦。

他看着卓王孙,目中满是悲悯。就仿佛亿万年前的佛陀,看着威严灭世的魔神。他的眸子苍老而寂静,仿佛早已洞彻了人世的一切悲苦。

待到卓王孙走近,他霍然开口:“王来了。”喧哗的集市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回过头来凝视着卓王孙,他们的双眼刹那间充满了哀苦,直勾勾前望着,令洞府陷入诡异的死寂。

卓王孙淡淡道:“我不是你们的王。”羽衣老人:“那你是魔?”

卓王孙一笑:“魔亦何为?佛亦何为?”

老人道:“我知道你要去何方,我将为你指路,只求你记住今日所见所闻。”

卓王孙沉吟:“我为何要相信你?”

羽衣老人诡异地一笑:“因为死人从不说谎。”说着,他手上突然多了一柄匕首,薄如蝉翼,仿佛一片羽毛。

羽衣老人猛一用力,将那匕首生生插入胸口。他痛得脸上变色,但却毫不停手,直至将胸前的一块血肉生生剔下,露出下面嶙峋的白骨。

鲜血瞬间涌出,将整座莲台溢满。老人缓缓伸手,捧起那团血肉,恭恭敬敬地奉出,他枯瘦的手指,直直指向南方。

卓王孙也不禁变色。只是指路,竟要如此惨烈?

呼啦啦一阵响,集市中的所有人都跪了下来,向卓王孙拜倒。他们的脸色平静庄严,齐声道:“王请记得。”他们一起从怀中掏出匕首,生生插入胸口,而后用力剜去。鲜血四溅,他们将剔下的血肉高高举起,指向南方。

失去了血肉的遮蔽,数百的心跳声立即变得响亮无比,在幽静的地洞中回响,而后慢慢低缓,就像是秋风中嘶哑的寒蝉。

卓王孙轻轻仰头叹息。释迦太子的微笑在九龙沐浴下,悲悯而忧伤。

“看到了么?”

释迦太子巨大的塑像寂静无言。

“你的慈悲又在何处?”

卓王孙的青衫飘起,九道剑气飙散。释迦太子的眉心猛然出现一点裂痕,然后不断蔓延变大……

最终,巨大的佛像轰然坍塌,撞在山体上。

礁山顿时被撞出一个巨大的窟窿,海水卷涌而入,冲走污秽的一切。海面上的风暴也在这一刻肆虐到极处,狂欢着撕碎着它垂涎已久的避难所。仿佛火山再一次爆发一般,骇浪逆袭而上,足有二十丈有余。

一座恢宏的海底壁垒,就在一瞬之间分崩离析。

卓王孙悠然叹息,向南行去。巨浪在他身后发出尖锐的呼啸,将一切凄恻、惨淡掩埋在茫茫的沧海深处。

第六章晴空偶见浮海蜃

杨逸之静静地站在营帐中。他的面前,是一座海棠结成的花台,花已枯萎。微弱的烛光在风中轻轻跳跃,映着相思苍白的容颜。她的脸上仍挂着微笑,但那微笑却也如周围的花朵一样,憔悴凋零。

杨逸之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微笑中淡淡的忧伤。她正在做梦么?他的笑容有些苦涩,因为他明白,无论她梦到什么,其中都不会有他。

三连城之战后,忘情毒发,她已经忘记了和他经历过的一切。之后,大威天朝号上、曼荼罗阵中、乐胜伦宫畔,他在一旁默默守望,看着她陪伴在那青色的人影身边,只能怅然无言。他也从未想过会在这里与她重逢。更未想到,重逢的时刻她竟陷入了沉睡。那么安宁,那么寂寞。

几缕青丝被海水沾湿,凌乱地贴在她苍白的肌肤上,看上去,就像一道伤痕。杨逸之伸出手,轻轻为她抚去额上的乱发。

他不由想起三连城中,她强行将解药度人他唇中的景象。他清楚地记得,那一刻,曾有一滴眼泪——她的眼泪,在他的脸上慢慢干涸。那么冰凉,却也带来烧灼般的刺痛。

忘情之毒,没有带走他的生命,却带走了她所有与他共度的记忆,从此,形同陌路。想到这里,他的手指不禁有些颤抖。

门帘一掀,黄衣使者走了进来。

他站在杨逸之身后,就像一抹影子。他看看杨逸之,再看看相思,嘴角慢慢露出一丝笑容,轻轻道:“她快死了。”杨逸之的身子一震。

黄衣使者的目光就像一道钩子,牢牢钉在相思脸上:“传说有种武功,人若中了,就会不言不动,身体越来越僵硬,七七四十九天之后,便成了一具僵硬的人偶。在这七七四十九天中,她会将第一个看到的人当作自己的主人。她的意识还没有完全消失,世间的一切仍能在她逐渐麻木的大脑中留下印记,但她的身体,却再也不属于她,只属于她的主人。无论她的主人吩咐什么,她都会不由自主地答应。如果她的主人痛苦,她会流泪,而她的主人快乐,她便会开心。她……”他一字一字道,“就是主人的傀儡。”杨逸之的面色骤然苍白。

黄衣使者淡淡道:“身为武林盟主的你,请告诉我,这是什么武功?”

杨逸之的心禁不住抽搐。连黄衣使者这种身在禁宫的人都听说过的武功,身为武林盟主的他,自然不可能不知道。但这个事实实在太过残酷,他早就看出来,却一直不敢承认。

黄衣使者目光凛凛,似乎在催逼他。杨逸之轻轻叹息:“傀儡剑法。”

黄衣使者笑了。他在鉴赏杨逸之的痛苦,同时又觉得这痛苦仿佛刺入了自己的心里,让他的心也不禁抽紧。

他俯身,将相思的身体轻轻托起,一指抵在她脑后。

杨逸之的脸色骤然一变,右掌中淡淡的光芒一合!

黄衣使者微笑道:“不要怕,我只是听说,有种方法,能够让沉睡的人马上苏醒。”他站在相思身后,小心翼翼地从后面捧起她的脸,让她保持着仰望杨逸之的姿态。

杨逸之怔了怔,似乎明白了他要做什么:“住手!”

就在这一瞬间,黄衣使者轻轻用力。

相思的身体一震。仿佛春风破碎了层冰,她的双眸渐渐睁开,映出那明月一般的影子。杨逸之如受雷击。

——那眼神,是如此陌生。没有悲悯,没有温柔,没有恬静,没有婉媚。只如一面镜子,反射着明月的光辉,仔细凝视,却是无尽的空虚。这一刻,杨逸之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沉静如他,也不由仓皇站起,步步后退。

相思怔怔地仰望着他。渐渐的,苍白的脸上浮起一缕微笑——顺从、崇敬而又僵硬的微笑。然后,她敛衽,冲他盈盈下拜:“主……”

杨逸之面色剧变,忍不住夺门冲了出去。

黄衣使者轻轻抱住相思,阻止了她进一步的动作。被拦住的相思就像个脱线的木偶,顿时失去了生命力,斜斜倚在他怀里。黄衣使者轻轻搂着她,用手指按住她的唇:“想叫他主人吗?我们可以一起这样叫他。”

他轻轻将相思安置在花台上。相思温顺地服从,眸子中有一缕淡淡的黑。这缕黑仿佛已浸透了她的生命,正在蚕食着她的血肉,令她慢慢变成一个空壳。

海面终于平静。暴风雨似乎也因为畏惧卓王孙的威严,悄悄地停止了肆虐,宣泄完狂躁的海面,迎来了最美丽的时刻——空气几乎完全透明,一切仿佛都被笼罩在一块巨大的琉璃中。斑驳的云层还未完全退却,如细密的鱼鳞覆盖在天上。阳光透下来的时候,云层将它分割为一束束的光,镌刻在琉璃之中,一缕缕凝固。从此时的天空中,可以窥见永恒。

寂静,仿佛可以永远持续下去,千万年来没有半分改变。云淡淡流泻。风缓缓吹拂。消失了狂暴力量的海洋,一如慵懒的少女,躺在光与云编织的花架下,星眸半含。

海面上,有一条路。一条绿色的路。藻类似是被连根拔起,宽大的叶子漂浮在海面上,组成了一条层层叠叠的地毯。那碧色宽几一丈,笔直地向南方展去。

卓王孙淡淡一笑,举步踏上这条碧藻之路。海神相邀,他便是游仙的雅客,又何妨欣然探访?

宏伟的彩虹自天上垂下,光芒突然一盛。路的尽头,恍惚间出现了一座极大的海岛,繁花富丽,开满岛上,流泉净水,遍布岛间。

岛的正中心,是一座巨大的废弃古佛像,紫竹如玉,爬满它的四周。无数人赤身而立,围绕在它身旁。这些人身形佝偻、纤细,仿佛终年不见阳光。满身涂抹的海泥使他们看上去直如恶鬼。他们站在夕阳之下,漆黑的羽衣随风纷舞,诡异而苍凉。

古佛面容悲悯,双掌合十,只是他的脸与身体只剩下斜斜的半边。切口整齐,似是被一剑斩断。藤蔓罗生,将它的伤口遮蔽。

什么样的人能使出这惊天一剑?而古佛的另一半面容又会是怎样?是一样的慈柔悲悯,还是做雷霆之怒;是善,还是恶?

卓王孙的脚步未见丝毫停留,直直沿着藻路缓步前行。他的姿态从容闲散,仿佛寻仙五岳的名士,然而,随着他每一步踏出,那宏伟而寂静的海市似乎都被他惊散。身着鹤氅的人们齐齐仰望着他,面怀悲苦,已感到灭亡的来临,却没有一人逃避,而是目送南去的卓王孙,静静等待沉入深海的时刻。

郭敖坐在铜鼓上,胸口起伏。纵然他已觉悟到秘魔的力量,但连续几个日夜在海上与风暴相抗,以剑力斩开海浪,他的真气也已全部耗尽。

唯一让他安慰的是,终于保住了铜鼓的平安。当第一缕阳光照下的时候,铜鼓静静浮在海波上,夜露始干。

郭敖仅仅能维持坐姿,全身几乎虚脱。看着沉静搏动的海面,他感到了人力的渺小,如果风暴再久一些,自己就不知还能不能扛得住。

身后传来一声轻响,秋璇从铜鼓里探出头来:“咦?你还在啊?我以为你走了呢。”郭敖不答。他几乎已没有回答的力气了。

秋璇打开铜鼓:“你为什么不进来呢?”

郭敖沉吟一下,慢慢起身,从铜鼓的缺口中钻进去。

他怔了一下。自己难道走错了地方?四只白玉雕成的仙鹤立在铜鼓四角,每一只嘴中都衔着一朵灵芝。灵芝放出淡淡的光,掩映着中央横放的玉案。案上摆着一张瑶琴,一只酒盏。下面是一张猩红的波斯地毯,地毯中央,秋璇抱膝坐在玉案前,赤着脚,玲珑的足踝深陷在地毯中,脸上的笑就像晨光中盛开的海棠。这哪里还是那个四壁都是破洞、堵着恶臭鲨鱼皮、随时都会沉没的破铜鼓?这里简直就是神仙洞府!

柔柔的珠光映在郭敖脸上,令他兴起一阵倦意。

秋璇柔声道:“累了吧?其实你原本只用跟我一样坐着就好了。”

她不知扳动了什么,铜鼓忽然传出一阵吱呀吱呀的闷响。

郭敖赫然发现,它并不是一体铸就,而是由很多巨大的铜片嵌在一起,待铜片挪开,显出二尺余深的夹层来,里边被分成大大小小的铜盒,也不知都储存了什么。由于鼓面上本就有很多凹凸的兽纹装饰,从外面看来。这两尺余深的夹层便被掩饰得毫无痕迹。

机簧徐徐转动,他们头顶忽然显出一个天窗,阳光照了下来。

“你看,根本不用什么鲨鱼皮。”秋璇又动一下,天窗消失,整个铜鼓又密闭起来,静静向海下沉去。无数个小小的窗口现出,每个上面都嵌了一片镜子,将海中的情形映出。小窗连成一线,斜过鼓身,就像一串星光,“你看,它根本就不怕沉到海里。”

她又按了按,其中一只仙鹤突然动了,衔着一个锦垫放到郭敖面前。

秋璇微笑邀约:“请坐。”郭敖无语。

“这只铜鼓,可说无懈可击,根本不惧任何风暴。”

“……”

“其实我在铜鼓里储存了很多东西呢。”

“……”

“要不是如此,我怎会离开画舫?”

“……”

“你是不是后悔得想打人?”

“……”

不论藻路多长,都会有一个尽头。

尽头是一方巨大的礁石,礁石下果然也藏着一座洞府,似乎比刚才的那座还要巨大。卓王孙舞空而落时,洞府里的所有人都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望着他。那一刻,那些人身上漆黑的鹤氅暗淡无光。

一株巨大的菩提树攀附着崖壁而生,根系深深地扎入了礁山中,枝叶连绵,几乎将整座洞府都遮蔽住了,只在最中心露出一片天空。菩提树叶云朵一样笼罩着整座洞府。水滴不住自洞顶垂落,又被树叶接住,阴沉沉的,浓翠得仿佛要化掉。

寂静的佛陀盘膝坐在树下,破颜微笑。他的目光仍然无比悲悯,俗世悲苦虽令他哀戚,但他是欢喜的,因为他终于为众生找到了正觉真如。

佛像抬头,仰视着星光,却亦如仰视着从天上翩然落下的卓王孙。

无数身披黑色鹤氅之人盘膝坐在佛陀四周,似乎在等待佛陀妙悟之后,将佛法讲述给他们听。那一刻,他们将获得解脱。可其实,他们正身处炼狱。

洞府里,是一片隐秘的咬啮、爬行声。无数指头大小的蚂蚁,攀附在鹤氅人身上,从他们的眼耳鼻口中钻进,再从口鼻耳眼中钻出。可他们全都不言不动,面带微笑,看着自己的身体在蚁群的啮咬下分崩离析。

黑蚁如乌云、如黑线,在佛像下汇合,结成一个巨大的巢。古怪的是,它们的巢却是洁白的,正正挂在佛像的足下。

那白色巢穴在风中微微起伏,仔细看去,其实是一袭白色的羽衣。

羽衣下,苍苍的白发散开,在蚁巢上空坠下无数银线。原来这蚁巢竟是结在一个早被蛀空的人体上,只余下那老人一枚完好的头颅。

他鹤发童颜,看上去就像是一位羽衣飞举的仙人。在看到卓王孙的时候,老人枯叶般的嘴角挑起,聚起一个微笑。

卓王孙叹息:“佛坐于菩提树下时,曰:不成正觉,不起此座。后世因此遂称此为金刚禅坐。你又何须如此?”

蝼蚁满身,啮咬潜形。那是何等痛苦。纵然苦行求佛,亦不须如此。

羽衣老者缓缓道:“为赎罪。”

“何罪?”

羽衣老者仰首。天光透过菩提树垂下来,那是阴郁的绿。他仙人一样明净的面容上因此落满了阴影:“佛罪。”卓王孙淡淡道:“佛亦有罪?”

羽衣老者缓缓低头。他仿佛已和黑蚁一起生活了很久,整个身体都与蚁巢融为一团。蚁巢是透明的,他体内的器官仿佛可以透过蚁巢而见。血,在蚁巢中流动,从他的心出来,再回归他的心。无数黑蚁在他体内爬行,咬啮着他的五脏。他承受着世间最大的苦楚,但目光却静如沧海。

羽衣老者静静凝视着卓王孙:“你亦有罪。”卓王孙嘴角挑起一丝冷笑:“何罪?”老者缓缓道:“你所追寻的,就是你的罪。”

卓王孙微微沉吟。他所追寻的?是小鸾么?

那一刻,卓王孙的眸中掠过一丝怒意,但他随即淡淡一笑:“那该怎么办呢?”老者肃穆垂首:“王请记得。”

蚁巢猛然瓦解,洁白的巢跟洁白的羽衣同时震成碎片。老人的身子分崩离析,所有血脉在这一刻破裂,将白色的巢与衣染成猩红。刹那间,他只剩下一具白骨,却用双手捧起那颗血淋淋的心,直直指向南方。

围绕盘坐的大众亦齐齐跪拜,朗声念诵:“王请记得。”

他们猛然坐起!他们的身体早就在岁月的荒凉中被蚁群掏空,支离破碎。这一用力,全身血肉坍塌。只剩下一颗心,婉莹如美玉,被虔诚地捧在手中,指向的,依然是南方。

腥恶充塞洞底,那些巨大的黑蚁犹在茫然地爬动,将血液、碎肉运向佛像。佛陀仰头望着天上的星光。刚觉悟的欢喜在这一刻化为悲悯。

卓王孙双指扣在菩提树上。一阵轻微的颤动后,巨大的树身猛然折断。卓王孙飘舞而起。手中剑光在绿影中闪现,将菩提树斩成数段,最后两手一提:“佛已灭度,你又何必再繁荣?”

礁山的山体在菩提树被拔出的瞬间,现出几个巨大的空洞。海水瞬间灌入,猛烈的雷鸣声中,令整座洞府顷刻瓦解。终于,只剩佛陀仰面向海水深处沉去。青衣的魔王,站在他头顶的碧波上。对他微笑。

沧海月明。只剩下,微笑着的魔王,和佛陀。彼此谛视。

海面上,无数飞鱼不断跃起,组成一条飞翼之路,笔直通向南方。卓王孙徐步在鱼背上前行。南海。小鸾,是否会在那里?

第七章舞衫歌扇转头空

郭敖沉默地坐在锦垫上。觉悟剑心、重出华音阁之后,他虽然没有想过无敌天下,但除了有限几人,还真没有谁是他的对手。但没想到秋璇这个女子,却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就如他并没有看出这个铜鼓中还藏有这么多秘密,他也看不出,秋璇还会有多少鬼灵精怪没有施展出来。所以他只能沉默。

秋璇叹道:“你也不必恼怒,这本就不是一面铜鼓,而是一艘船。这艘船穷极物理,巧夺天工,不识货的也不止你一个。当年卓王孙造好画舫。向我炫耀,于是我便说,我若造一条船,肯定比他的好。他跟你一样不信,我就造了这铜鼓。”她顿了顿,瞟了郭敖一眼,笑吟吟地续道:“卓王孙不服,要跟我比谁的船快。结果,自然是他输了。”

郭敖虽然不想说话,但实在无法相信这只铜鼓会快过靠机关行驶的画舫。不禁摇头:“怎么可能!”秋璇冲他眨眨眼,神秘道:“你不相信吗?卓王孙也不信。那是因为你们都没料到,我的鼓上装了一样东西。”郭敖忍不住问:“什么东西?”

秋璇按了按机关,突然,铜鼓四周的小窗上映出一团阴影。

兽首。铜鼓的左右两端本铸有两只巨大的兽首作为装饰,其中一只可以打开,便是从鼓面通向鼓内的通道,刚才他便是从此进入。另一只却并未打开过,他以为不过是另一处入口罢了。然而,他又错了。机簧转动,另一只兽首缓缓凸出,伸在铜鼓外,兽口大张,像是要吞噬大海。

秋璇微笑道:“是火炮。因为卓王孙的不相信,所以比赛完之后,他原本造好的三条船,就只剩下两条,而且输得心服口服。我的铜鼓虽然只行了一尺多,但他的船却连一步都没走得。若不是他的武功好,只怕连他都一步走不了了。”郭敖哑口无言。

“我还跟他说,别看他的龟息功厉害,若是跟我的铜鼓比,也一样必输。卓王孙倒是识相,没有再比下去。”

郭敖继续无语。

铜鼓缓缓升上海面,突然一声轻响,顶端天窗处徐徐裂开一道罅隙,向两边分去,越分越开,仿佛一只打开的贝壳漂浮在海面上。阳光倾泻而下,将鼓内的每一处角落都照得透亮透亮。

秋璇惬意地躺在地毯上,笑道:“你为什么总是板着脸,不肯享受阳光呢?看,这里的阳光多好啊!”

突然,一声霹雳在天边炸响。浓黑的烟尘从海底冲起,莽龙般直冲天际。这变故起得太突然,平静的大海顿时被掀起阵阵惊涛,一起向两人涌来。那只铜鼓虽然巨大,受到巨浪波及,也不禁颠簸起来。

郭敖已然起身,目注浓烟冲起的方向,陷入沉思。

秋璇道:“想过去吗?”郭敖点点头。秋璇道:“我可以帮你。”

她按按机关,仙鹤再度动起,衔过一只桨:“你若想过去,就划吧。”

郭敖接过桨,沉吟片刻,慢慢坐下,开始划了起来。他知道,秋璇必然有办法,令这铜鼓在海面上自行行驶;但他也知道,如果秋璇不肯说,他无论怎么逼问、哀求都是没有用的。

只是这面铜鼓实在太大、太重,郭敖运尽力气,方才令铜鼓缓缓动了起来。秋璇也不看他,开始往身上涂防晒的花油。

杨逸之扶着礁石,久久无语。

海,是那么平静,清新的空气在夜色中沁人心脾,于暴虐后给人加倍的补偿。月色像是清柔的精灵,正浅浅吟唱。这样风清月朗的天气,本是最让他感到轻松的。但此刻,他却几乎全身脱力,连礁石都扶不住。

那一声,虽未出口,却已重创了他的心。

主人。这个词,他从未想象过,会从她的口中说出。

他抬头。静谧的大海仿佛泛起了海市蜃楼——漂浮的白色泡沫幻化成一片败破的房舍,狭窄的街道,污秽的土地,满目疮痍的战劫,永无止境的杀戮。是荒城。而一个纤细的身影正跪在地上,紧紧抱住一个瘦骨嶙峋的孩子。她一向恬静的脸上那一刻满是痛苦,不顾灾变、瘴疠、污秽,将那孩子的脸紧紧贴着自己的脸,因不能拯救他而深深自责。

那时,他正倚在城墙下,默默看着她。

一缕光将她与他贯穿,将这一幕永远镂刻在他心底。不管岁月如何更改,世界如何变迁,她永远都是他的莲花天女。爱上她,只须一瞬间。

可如今,她竟然敛衽合礼,对他说:主人。那一刻,她的眸子是如此空洞,一如他坍塌的世界。

他不能忍受她被恶魔挟持,从此生活在不由自主的空壳里。决不能!他要为她重新拾起剑,杀破七重连营。他要再一次为她遍身浴血。

杨逸之缓缓站直身体。要破解傀儡剑法,必须找到施展傀儡剑法的人,逼迫他重新施展一遍剑法,拔除受剑人身上的邪气。

但,是谁对她施展了这么恶毒的剑法?又要如何找到这人呢?

倭寇?似乎没有别的可能。

杨逸之咬牙,月光在他掌心破碎。这一刻,他感受到了刻骨的仇恨。

远远的海面上,忽然出现了一座宫殿。宫殿极其雄伟,殿堂高达十余丈,全是用最粗壮的楠木砌就,镂刻着极为精细的花纹。宫殿中张灯结彩,隐约可见里面正欢歌曼舞。三十丈长的猩红地毯铺在海上,恭迎着尊贵的客人。

卓王孙徐步入内,只见三位盛装美人正在殿中回旋起舞。垂地的纱帐后,传来阵阵欢快的乐曲。她们的肌肤微黑,美丽妖娆,好比天竺古画上的天女。璎珞、流苏、轻纱几乎遮不住她们玲珑的身体。当她们起舞时,媚态横生,妙相天成。

在宫殿的正中,却是一个深幽幽的山洞。卓王孙缓缓向山洞走去。

山洞中,是五百位同样美丽的女子,正三五成群,曼妙起舞。

当他靠近洞口的刹那,所有舞蹈同时停息。舞女们静静站立,飞扬的轻纱缓缓飘下,将她们的脸笼住,仿佛一层妖异的阴霾。接着,她们身上的衣裙缓缓褪落,露出的身体或纤,或秾,或丰盈,或娇弱。五百名少女,就是五百种不同的美,一起妙态毕现时,连神魔都不由赞叹。

但,丰肌玉骨、花容月貌,刹那间一同从她们的身体上脱落。她们的美貌连同她们的皮肤,瞬间蜕落,露出皮肤下的血肉。白色的筋络交布,狰狞的血管搏动。方才如凝脂堆雪的肌肤,此时渗出浅黄的液体,看上去秽恶无比。每一张娇媚明艳的脸,都成为带血的骷髅。

卓王孙冷眼旁观,明白这亦是佛本生故事中的一段。

佛在菩提树下即将悟道时,魔王感到恐惧,于是派出三位极美的天魔女,在佛前曼舞。但无论魔女如何引诱,佛依旧目不斜视。三位魔女心想,每位男子心中所喜的女子都会不同,或许是我们的容貌不得佛的欢心。于是她们显露神通,化身为五百美女。囊括了世间的种种美丽。

佛却淡淡道:你们空有美好的形体,内心却无比污秽,仿佛琉璃中盛满粪土,却不自知,这是何等悲哀。魔女们不肯相信,她们拥有天人的清净之身,又如何能说是污秽?于是佛轻轻一指,美丽的肌肤顿时隐去,显出丑恶的内在来。魔女们于是知道佛的大智慧,只得羞愧拜退。

看到这一切,卓王孙微微沉吟。

掠走小鸾的人,一路安排他看这些佛本生故事,又是为了什么?一路南行,又有怎样的阴谋在等着他?

——又何须知道。卓王孙淡淡一笑,缓缓步入洞中。

无尽的深壑,自洞口处向下蔓延,似乎永无尽头。佛像盘膝。坐在深壑的正中。佛的容颜,依旧是那么慈悲安详,而一只手上,却拿着一柄锋利的匕首,另一手提着一片滴血的肉。佛的腿血肉模糊,陷下一个巨大的缺口。似乎,这块肉,正是从他自己的身上割下的。

佛静静微笑。他面前,是一尊天平,天平一端,正瑟缩着一只孱弱的鸽子。佛陀伸出手,似乎想要将肉放到天平的另一端。

一只鹰,站在悬崖上,半张着翅翼,双目凶猛地盯着佛陀。似乎在贪婪地注视着他手中的鲜肉,又似乎是在审视着佛陀究竟有多少慈悲。

这座洞府与其他洞府不同。其他的洞府中都有许多鹤氅人,但这座洞中却只有一人,一个身穿白色羽衣的仙人。仙人站在鹰的羽翼下,垂首而立,仿佛在沉思。

卓王孙走近时,仙人缓缓抬头,淡淡道:“王,你可曾记得?”卓王孙轻轻皱眉。他不由想起,经过前几个洞府时,那些人在临死时对他说的话:“王请记得。”他不是他们的王,也不须记得他们临死时的悲苦。他只不过是尘世外人而已。如不是小鸾,他当永在天外,又何须记得?

卓王孙淡淡道:“你们找错人了。”羽衣仙人恭谨地跪拜下去:“传说佛陀曾见老鹰追逐一只鸽子。鸽子投于佛腋下,祈求庇护。鹰对佛说:您以救鸽为慈悲,却不知我无肉吃就会饿死。救一命而杀一命,还算慈悲吗?佛想了想,就对鹰说:我割肉喂你,鸽多重,我就割多少。于是佛取来一座天平,将鸽子放上,自己割肉放在另一边。哪知佛身上的肉都要割尽了,还无法令秤平衡。于是佛合身跳上。诸天诸神见了,都齐声赞叹,为佛的善行而感动。”卓王孙淡淡道:“果然是大善行。”

羽衣仙人凛凛看着他:“你呢?你能否舍身?”

卓王孙眉峰微挑。舍身?原来他们一路指引他来此,不惜用死亡来嘱托他记得的事,就是让他像佛一样舍身?何等荒谬。

卓王孙一笑:“我无慈悲。”羽衣仙人:“你有。”

地底突然透出一阵暗火,整个洞府顿时充满酷热。一阵火光轰然自深壑的最底端蹿上来,直达洞顶。

卓王孙微微一怔,他早已看出这些礁山都是由喷发过的海底火山改造而成,但没想到这座礁山竟然还是座活火山!

巨大的佛像在火光的映照下,宛如披上一层血衣,匕首割出的伤口连同那块血肉都变得鲜红至极,而佛陀慈悲的面容。也变得有些诡异。

一声凄厉的鹰啼贯穿洞府,那只蹲伏在悬崖上的厉鹰,像是突然活了过来一般,昂首长唳。一个少女的声音哭着响了起来:“哥哥,救我!”

卓王孙猛然抬头,天平上的鸽子赫然已经变成了小鸾!

她身上穿着洁白的羽农,用力挣扎,想摆脱秤盘的束缚,但那只秤盘上似乎有着巨大的引力,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一声悠长的叹息传来。卓王孙再度回头,只见那个持刀割肉的佛陀,赫然化成了自己的模样。

卓王孙一声怒啸!陡然之间,一切幻象消失。羽衣仙人踉跄后退。一口鲜血喷出。他捂着胸口,卓王孙方才这一啸隐含剑意,岂是他能够抵挡的?

卓王孙双袖盘旋,身子凌空怒舞,厉声道:“放肆!”他猛然伸手,一股强力倏然涌出。卷着羽衣仙人的身子,提到了自己面前,“想不想亲眼看看,佛流血的样子?”

他提起白羽人,放在佛像头顶。鲜血,从羽人的身上流出,漫过佛陀的面容,流进佛陀的双眼,再沿着佛像上割开的伤口,淋漓地向下流淌。沾了血的佛像立即变得妖异而邪恶起来。

羽衣仙人脸上第一次流露出惊恐,欲要挣扎,但剑气已穿透他的身体,令他一动都不能动。他只能无助地睁开空洞的双目,听任自己的鲜血汩汩流出,将佛陀沾染得一片污秽。

耳边,只听到卓王孙冰冷的声音:“想见到魔王么?”

“我成全你!”

烟尘飘散的地方并没有什么特异的,只有一艘船。

郭敖看到这艘船的时候,不禁讶然变色——这是一艘画舫,极为巨大,但又极为精致。它长七丈三尺,宽一丈八尺,高一丈三尺,仿如一头苍龙静静地蹲伏在水中。这,赫然就是他们之前乘坐的那艘画舫。

只是,船身湿淋淋的,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郭敖犹豫着,跳上了画舫。秋璇的目光闪了闪,似是想拦住他,却什么都没做。她静静地看着那艘画舫,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笑容。

郭敖的身影没入船舱中,足足一刻钟过后,他才缓缓地走出。他的脸色极为凝重。双眉中锁着困惑。

秋璇:“没有找到她是么?”郭敖点点头。他是在寻找相思,但这艘画舫上显然没有她的踪影。秋璇:“知道为什么吗?”郭敖不答。

秋璇:“记不记得我告诉过你,卓王孙造了两艘一模一样的船?一艘叫‘木兰’,一艘叫‘沙棠’。我们乘坐的那艘是‘沙棠’,你瞧瞧这艘的龙首上刻着什么字?”郭敖不用看,这艘船必然是“木兰”。

沙棠舟不见了。木兰船却出现在这里。这意味着什么?难道,卓王孙也来到了这片海域?

秋璇细细的眼眸瞥着他:“觉悟了春水剑心之后,你有没有想过跟卓王孙再打一架?”郭敖沉吟着。

良久,他忽然道:“上船。”说着,向秋璇伸出手。秋璇倒也没犹豫,大大方方地将手递给他,在他的搀扶下,缓步登上了木兰舟。

郭敖扳动龙首,木兰舟振动一下。缓缓向前行驶:“我本不愿这样做,但现在,我只能带你去一个地方了。到了那里,你就再也不能逃脱,只能跟我在一起。”秋璇道:“什么地方这么神奇?”

郭敖道:“仙岛。”

第八章此意自佳君不会

海边的天气变化无定。黎明时分,清朗的月色渐渐被厚厚的云层遮蔽,几声沉闷的雷声在天海深处炸响,天空再度下起雨来。

风雨宣泄着还未散尽的余威,虽比前一日的声势小了很多,却也是内陆少见的暴雨。雨越下越大,漫天串珠渐渐连成倾泻的水柱,将原本清明的海面搅得万里浑茫。

杨逸之回过身,茫然地往自己的营帐走去。他彻夜未眠,直到黎明,方才稍稍平息。现在,他只想好好睡一觉,明日带着武林群豪同倭寇展开血战,将倭寇的头目擒住,逼他解开相思身上的傀儡剑法。

他轻轻撩起帐帘。一缕摇曳的烛光跳入他的眼眸。营帐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只巨大的黄铜烛台,七只金凤盘旋而上,每一只嘴里都衔着一枚红烛,正静静燃烧,柔和的光芒遍布整个营帐。

杨逸之如今虽贵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营帐却极为简朴,没有丝毫多余的东西。营帐一角铺着一张麻制的被褥,上面悬着白色布帐。都是军中最常见的物事。可而今,一切都已不同。白色布帐被取走,换为四面绛红的织锦,从帐顶披垂而下,层层叠叠,宛如一场隐秘的梦。锦帐一角被撩起,隐约露出其中铺陈的绣褥,由最精致的贡缎制成,柔软丰厚,上面似乎还暗绣着宫中行乐的纹饰。

锦帐绣褥,是那么的细腻,一如少女的肌肤;又是那么的柔软,仿佛只要躺下去,就会深陷其中,沉睡不愿醒来。淡淡的暖香从帐中透出,发出隐秘的邀约。这一切,和营帐外倾盆暴雨、隐隐雷鸣形成鲜明对比,对于身心俱疲的杨逸之而言,正是莫大的诱惑。

杨逸之的眉头却皱了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浮现在心头。他猛地上前一步,将锦帐掀开。锦帐披垂,红烛摇曳。相思正跪在绣褥上。她身上披着一袭水红的睡袍,丝质单薄,剪裁得却极为精当,仿佛一道红色的光,流转在她曼妙的身姿上。她身前,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五个银质托盘,分别盛着团扇、水果、博山香炉、酒器和叠好的中衣。她就这样静静地跪在绣褥上,也不知已等了多久。

当锦帐撩起的一刻,她似乎惊喜于他的到来,刚要抬头,却又立即垂下,似乎没有得到主人的许可,决不敢直视他的目光。

“公子,您回来了。”她低下眼帘,轻声道。那一刻,诸天静谧。只剩下一只迦陵频伽鸟,在夜色中唱起一曲恬和之歌。杨逸之周身剧震:“你……怎么在这里?”相思仍旧低着头,嘴角却浮起甜美的微笑;“公子走后,那位大人要我穿上这身衣服,等着公子回来。”杨逸之一怔,随即涌起一阵怒意——这该死的黄衣使者,竟然让她跪了一夜?

他伸出手,想扶她起身。却突然触电般收回。那一刻,凝脂般的温暖从他指尖传来,也不知触到的是丝绸,还是她的肌肤。

杨逸之此刻才注意到,她的衣衫是如此单薄,几乎不能遮蔽她玲珑的身体。他连忙将脸转开:“你……先起来。”

相思疑惑地追逐着他的目光,神色有些惶恐:“公子,我做错了么?”“没有。”杨逸之不敢看她,“你好好休息吧。”说完起身要走。“不……”相思慌乱起来,“不可以的,我必须先伺候主人休息……”

她迷茫地看着身前的那些银质托盘,这些都是黄衣使者交代她,要她服侍主人就寝用的,但她一时却不知先拿哪个好。

一阵手忙脚乱后,相思捧起那套月白的中衣,怯怯地起身站在杨逸之身后,“您全身都湿透了。让我先替您更衣吧。”杨逸之没有回头,心中却一阵刺痛。这还是那个如莲般温婉而执著的女子么?还是那个筑城塞上、令可汗折箭的莲花天女么?到底是谁,将如此恶毒的剑法施展到她的身上,让她变成丧失意志的傀儡?

相思站在他身后,等了片刻,见他一动不动,却也不敢问,只怯生生地伸出手去,要替他解开腰间的衣带。杨逸之如蒙雷击。本能地挥手。

她本来跪了一夜,起身时双膝刺痛,几乎不能站立。只是出于对主人的恭顺,才勉强支撑。此刻被他一推,顿时立身不住,重重跌入锦帐。

垂地的锦帐发出一声裂响,断为两截,她跌在锦帐深处,一块固定营帐的石块正好撞在她腰际。她的脸色顿时苍白,全身禁不住颤抖,却咬着牙,不肯痛呼出声。

杨逸之知道失手,再也顾不得其他,抢上去扶起她:“你怎么样了?”

相思紧咬着唇,抬起脸仰望他,紧皱的秀眉勉强舒开,浮起一个笑容:“我没事……”那一刻,她的笑容绽放在痛苦中,如此温婉,也如此坚强。这笑容无比熟悉,岁月仿佛裂开了巨大的罅隙,回到那段被她遗忘的岁月。

杨逸之静静凝视着她,看着她仰着头,泪痕未消,却在自己怀中甜甜微笑。不知为何,他心中突然升起一丝慌乱。

好在,这笑容只绽放了短短一瞬。相思似乎突然想起什么,惶恐地挣开他,看着身下乱成一团的绣褥,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把您的床弄坏了,我会收拾好的……”她慌乱地将打翻的盘子重新摆开,在绣褥上摸索着,将那些散落的水果一颗颗拾起。口中却不断喃喃念着:“对不起……”没有尊严,没有自由。只是主人的傀儡,是他的傀儡。

杨逸之看着她,感到轻轻的抽搐从心底传来,却不知如何是好。

她将团扇、水果、酒器一一摆好后,又将那尊打翻的博山香炉扶起。炉中的沉香已经灭了,她慌乱地拿出火石,想要重新点燃。

炉中未燃尽的沉香映入杨逸之的眼帘。他的脸色陡然沉了下去。

——合欢。这不是迷香,只是诱发本已存在的情感,让它燃烧得更加炙热。它的价格可比黄金,在宫中却十分常见,通常被用于帝王临幸宠妃时。相思决不会知道这种香料的用途,这一定是黄衣使者搞的鬼。

方才,自己心中的一点涟漪,竟是因为这个么?

怒意,从杨逸之心底升腾而起,他一把将香炉夺过:“住手。”

相思惊慌放手,香炉倾倒,燃过的沉香屑四散,沾染上杨逸之的白衣。他的衣衫早已被雨水浸湿,瞬间湮开一团灰色的污渍。

相思错愕地看着他,似乎还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她惶恐地跪在杨逸之面前,不断跪拜:“对不起,对不起,我一定会收拾好的……”一面慌乱地撕下自己的裙裾,用力擦拭着杨逸之衣衫上的污渍。杨逸之想要推开她,一时却心乱如麻,是怒,是恼,是悲,是喜?根本无法理清。

她跪伏在他身前,水红的裙据撕开,露出修长的双腿,却恍然不觉,只凌乱地擦拭着他衣衫上的污痕。

杨逸之不忍再看,闭上双眼,轻轻道:“出去。”相思抬起头。声音有些颤抖:“公子,您说什么?”杨逸之眉头紧皱,略微提高了声音:“出去!”她怔了怔,停止了擦拭,泪水在空洞的眸子中凝结,缓缓坠落。她跪着向后退了几步,艰难地站起身。

杨逸之狠下心不去看她,直到帐中的声音渐渐安静。他长长一声叹息,颓然坐倒在凌乱的绣塌上,久久不语。

刚才那一幕,竟比一场大战还要令他身心疲惫。他宁愿面对的是手持龙泉太阿的绝顶高手,也不愿是她惶恐的目光。如何才能救她?

一声沉闷的雷声划破帐中的宁静。杨逸之霍然惊觉,帐外正是大雨倾盆——相思呢?她衣衫单薄,意志不清,能去哪里?

杨逸之再也顾不得其他,冲了出去。

他掀开帐帘,立刻看到了她。她正跪倒在门口的泥泞中,雨水从天幕中倾泻而下,将她单薄的衣衫完全淋透。她垂着头,双手抱在胸前,在冰冷的雨水中轻轻发抖。一滴滴水珠滑过她消瘦的下巴,坠入微微敞开的衣领中。杨逸之的心一阵刺痛,缓缓跪了下来,扶住她:“对不起。”相思抬起头,惊喜从眸子深处一闪而过,瞬息却又被惶恐充满:“不,是我的错……惹您生气。”

杨逸之抬起衣袖,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水迹,却不知是雨水还是泪痕。

他生过她的气么?哪怕是她忘记了和自己共度的岁月,哪怕是她选择了陪伴在那一抹青衣身边,他也从未生过她的气。

如今,他只想让她快乐,无论她在哪里,无论她是否记得自己。甚至,无论她爱的是谁。

相思偷偷抬起眸子,揣测他的神色,怯生生道:“如果以后我做错了事,就请您责罚我,但千万不要赶我走,好么?”杨逸之无言。

不让她离开自己么?多少次,他无比期盼着有一天,她会如所有情怀初动的少女一样。娇嗔地看着他,逼他许诺永远不会离开自己。而一切,竟在此刻实现。

只是,他的心中没有喜悦,只有深深的悲凉。因他明白,这一切,只不过是那邪恶剑法的作弄罢了。当傀儡剑法解除时,她会再度忘记这一切。就像两年前一样。不留丝毫痕迹。

而后天涯海角,他和她相遇,她只会淡淡地称他“杨盟主”,只会陪伴在那袭青衣身边,只会问一句:“我却不明白你的心意。”短短一语,每个字却都似镂刻在他心底,带来刻骨的痛。命运为何偏要一次次将尚未愈合的伤剥开,露出血肉淋漓的创口?

他苦笑,轻轻拥她入怀。那一刻,她的身体冷得宛如一块冰,静静依偎在他怀中,感受着他身体传来的温暖,渐渐止住了战栗。那一刻,她柔顺得宛如一只布偶。

四周暴雨如注,海风呜咽,沉闷的雷声从远方隐隐传来。

当杨逸之抬起头时,他的眼神清明如月,已不再有丝毫的游移:“相思,我一定会救你。”

天色破晓。杨逸之将相思抱回营帐,轻轻放在绣塌上。他的动作极轻,没有惊醒她的沉睡。风雨敲打着营帐,仿佛一声声无尽的更漏。

杨逸之默默看着相思。她濡湿的长发海藻般在绣塌上散开。苍白的脸上还带着一抹甜美的笑意。他轻轻叹息,小心翼翼地为她掖好被角。而后,转身离开。

就在他走出营帐的一刹那,黄衣使者打着伞,出现在帐门外。杨逸之没有看他。

黄衣使者拍着他的肩。这人有点自来熟,尤其是对杨逸之,好像从未将他当成过外人:“你不喜欢她?”杨逸之不答。黄衣使者一脸暧昧的笑意,还要说什么。突然,杨逸之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提到面前,一字字道:“若你再敢这样对她……”

黄衣使者看着他,目光中没有恐惧,反而有些欣赏。似乎看到杨逸之这样的谦谦君子发怒,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他艰难地伸出一根手指,点在杨逸之因用力而苍白的指节上:“驸马爷,息怒息怒,我是来找你商议剿灭倭寇大计的……”

倭寇两个字,让杨逸之的怒意渐渐冷静下来。是的,他还不能将此人如何。此人来历非凡,若伤了他,朝廷必不会善罢甘休,而父亲还在军中。更何况,剿灭倭寇的辎重、炮船都归他调遣,若没有他的协助,很难擒住倭寇首领,替相思解开傀儡剑气。

杨逸之默然片刻,一把将他推开。

黄衣使者踉跄几步,才站住身形,但当他抬起头时,脸上又堆满了那令人烦乱的笑容:“您真的不喜欢她?灯下看美人,那是何等惬意……驸马爷,我想公主并不会介意你先纳一房小妾的。”

杨逸之的脸骤然变红,再转为苍白。他的手用力握紧,一道光芒在掌心跃动。寒意,迅速从他指间向外蔓延。

还不等这寒意及身,黄衣使者已一面大步后退,一面连连摆手:“好了,好了,既然驸马爷不喜欢,那咱们今后就换换好了。”

杨逸之的脸色更加阴沉,似乎在极力控制着怒意。

黄衣使者则神色一肃,向杨逸之道:“驸马爷,别忘了今日日落之时,暮雪岛。”他也不待杨逸之回答,匆匆转身去了。

杨逸之眉头紧皱,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有一丝疑惑——他竟然有点怕这个黄衣使者。或许,他害怕的,并不是任何人,而仅仅是自己的心。

第九章旧声偏爱郁伦袍

沉闷的号角撕破海风的沉寂。也惊醒了在帐外和衣而卧的杨逸之。

一位武林豪客禀道:“皇使已带着神鳌舰队出发了,请盟主率领我们前往接应。”

几场大胜仗打下来,杨逸之率领的这支义军声威大振。皇上正式下旨,宣布了对他天下兵马大元帅的任命,镇海城也赶忙将兵权交出来。各地兵勇聚集过来,也有二万多人。因为杨逸之不善处理军务。这些人就由杨继盛跟黄衣使者统率。而那二千多武林豪客则仍由杨逸之掌领。

杨逸之勉强振奋精神,在夕阳的照耀下,感觉体内的生机正在渐渐复苏,率众人出发。

黄衣使者的安排极为谨密,早就备好了船只,并且派熟悉的水手掌舵,载着杨逸之等人径直向倭寇的潜伏之地行去。

连番大捷。抓了不少俘虏,严刑拷打下。问出不少倭寇的藏身秘地。这一次,他们前往征讨的,便是倭寇最大的藏身地——飞云城。

飞云城坐落于暮雪岛上。这是一座极大的岛,周围三里之内全是狼牙般的礁石。当夕阳西下时,大海潮起,潮水冲击着礁石,翻卷成无数白色的泡沫,就像是层层暮雪一样,岛屿因此得名。

当地的渔民。也叫它暮血岛。因为夕阳如血。映照在潮水上,仿佛鲜血一般。似乎命运早已注定,这座岛必将为鲜血染红。

无尽的礁石为暮雪岛提供了最好的保护,大型船只不可能靠近,就算是小船,若没有向导指引,也会被海底的暗礁触没。而熟知这座海岛地形的老渔民,不是加入了倭寇,就是被倭寇所害。倭寇几乎认为这座岛固若金汤,不可能被攻破。但可惜的是,这几次大捷的俘虏中,恰恰有几人就通晓暮雪岛的地理。黄衣使者问出此事后,与杨继盛商议,决定立即兵发暮雪岛。

冲天的号角像是层层暗潮,在海面上震响。千帆竞发,云集于暮雪岛周围。杨逸之赶到时,大战已一触即发。所有士兵都披甲执戈,发出激越的号叫,应和着连天号角,在海波上久久回荡。夕阳如血,海天苍茫,淡淡的血腥在空气中沉浮,让人热血沸腾。

在他们的最前面,是一抹金黄的影子。那是一袭黄金甲。甲分战盔、战甲、战裙、战靴四部分。战盔是一只用黄金打造的凤凰,凤头高挑,衔着一枚灵芝,压于额头,凤尾盘旋在脑后,刚好将长发压住。一枚黄金雕成的面具扣在凤头下,遮住了将领的容颜;战甲亦是由黄金打造,书满了太乙神名,由赤红的朱砂镂刻在金黄甲上,就像已饱饮了敌人的热血。双肩上,各凸起一条金龙,盘旋飞舞;战裙战靴,都是用最昂贵的犀牛皮制就,由黄金袈饰。

金甲将领立在万人之前,长及两尺的秀发,飞舞在一片金黄之间。她手中执着的,是一面巨大的旌旗,金色的旗面上。赫然绣着一朵盛开的莲花。海风将旌旗猎猎扬起,战鼓之声沉闷地压着涛声,几乎让人忍不住想要怒吼。那抹裹在金甲里的倩影,是那么熟悉。杨逸之全身剧震。

黄衣使者回过头来,对着杨逸之微笑,似乎在说,这样的一幕,你喜欢吗?杨逸之无言。这身黄金甲他再熟悉不过,赫然正是相思在蒙古时所穿的甲胄!那本是公主的战甲,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前尘往事,一起涌现心头,让他禁不住颤抖。

他纵身上前,抓住黄衣使者:“你怎么会有这件衣服?”

黄衣使者细长的眸盯着他,微笑道:“你喜欢吗?”

杨逸之无法回答。这件甲胄,是他不能磨灭的记忆。荒凉的城池,苍白的神祗、飞舞的桃花,还有唇齿间那一点永难忘怀的微凉。那是他一生中最真、亦最苦的记忆,怎能仅仅用喜欢和不喜欢来概括?

黄衣使者笑道:“听说这位相思姑娘曾率荒城之众,对抗俺答汗的十万精兵,而且屡获大胜。令俺答汗都不由心折。中原之中秀美娇艳的女子多得是,驸马爷却从不挂怀。我在想,是否只有这等勃勃英姿,才能令你倾心呢?”杨逸之心弦一震:“你、你怎会知道这么多?”

他忍不住盯住黄衣使者。一直以来,他以为黄衣使者不过是皇帝的宠臣,仗着圣旨胡作非为。但现在,他不由得重新审视这个人。此人身上,有着太多的秘密。

红衣大炮、神鳌舰船。这些,都是大明的精锐,绝非普通人能够调动。父亲杨继盛曾为兵部尚书,也无权动用,可这黄衣使者却一下借来十二艘神鳌船,和几十门红衣大炮;连年与倭寇作战,朝廷几乎无兵可用,他虽被封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却是有名无实,连镇海城里的守兵都调不动。可黄衣使者一声令下,却顷刻聚敛了两万精兵。

与倭寇这几次作战,与其说是两千武林高手起了作用,不如说是黄衣使者调来的这些炮舰兵恰好是倭寇的克星,几出奇兵,都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而且,他还知道这么多秘密,令自己几乎连心事都藏不住。

杨逸之忍不住问道:“你……你究竟是谁?”黄衣使者笑了。他笑时,细细的眉翘起,就像是落上了一片桃花。

“想知道吗?”

杨逸之缓缓点头。

黄衣使者看着他,那目光,忽然让他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还记不记得,你曾经求过我?”

杨逸之身子震了震,记忆仿佛打翻了清茶,有淡淡的碎屑泛起,却始终无法记起。

黄衣使者细细地笑着,看着他,忽然道:“你总会知道的,何必急在一时呢,驸马爷?”这句早叫了多遍的称谓,忽然让杨逸之满面通红。

“还是先关心一下她吧。”黄衣使者接着道。

他的心一紧忍不住望着远远那抹金红的影子。是的,这才是他最该关心的:她飞扬的长发如此凌乱;黄金遮蔽下的身形又是如此纤细。如果没有他的守护,这朵温婉的水红之莲,如何在这苍凉的世界上盛开?

黄衣使者悠悠笑道:“不知传说中的莲花天女,是否有令这座飞云城顷刻覆灭的能力呢?”他将手一挥。相思手中的长旌猛然一震。鼓声陡然冲天。

暮雪岛上射出密密麻麻的羽箭,十二艘神鳌船排列在暗礁群外,红农大炮齐发。岛上的防御工事立即被轰得七零八落。在硝烟的掩护下,向导指引着主力舰队。循着隐秘的水道,缓缓向暮雪岛靠近。

倭寇呢?似乎被红衣大炮的威力震慑,连面都不敢露了。

相思独立在船头,独立在漫天箭雨中。

这一刻,她似乎又恢复成那个率领着荒城百姓坚强作战的将领,恢复成那个单身匹马闯入俺答汗连营,要跟他三箭定万人生死的奇女子。

杨逸之身形飘动,闪到她身前。淡淡的月白光芒从他身上透出,替她挡下了漫天飞箭。他回头,却只看到面具下透出两只漆黑的眸子。

妖异的漆黑,似乎在侵吞着她的灵魂。而她的灵魂,亦渐渐陷入虚无。此刻的她虽然看上去英姿勃发,却只不过是一具空壳。泪水慢慢浸湿了杨逸之的眼角。他悄悄转头,强笑道:“让我们一起作战!”

那曾是他藏在心底的梦。终有一天,能够亲手辅佐她,建立一座永恒不灭的都城。人们在这座城中生活,一面劳作,一面欢歌。牛羊遍野,麦苗在田野里生长,永远望不到边际。兵器全被销熔,打造成各种农具。他和她并肩走在这样的城市中,看着大家的笑脸。

可是,会有这样的一天吗?

她什么时候,才可以脱下黄金战甲,不必再为苦难而哭泣?

杨逸之站在相思身旁,突然感到一阵幸福。那是属于他的幸福。

全日本最年轻、最天才的忍者首领兰丸阁下正站在飞云城头,期待着一场足以洗刷所有耻辱的大战。

他兴奋地看着大明舰队驶入暮雪岛的暗礁群中,一把抓住一名上忍:“你确保,头不会回来吗?”上忍点点头。兰丸大笑起来:“哈哈!那就好!再没人会跟我抢功了!我要向他证明,只有我才能帮他打回中原,夺得帝位!那时,我就是全天下最天才的忍者啦!”

他做了个胜利的姿势,久久凝住,然后,抓起一面紫旗。

那是虬髯客告诉他,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能轻用的旗子!

现在,在兰丸看来,已到了万不得已的境地!他的战功已不能等待!

紫旗挥舞!

杨逸之默默站在相思身前,为她遮蔽所有危难。

大明舰队在向导的指引下。缓缓穿行在暗礁中。十二艘神鳌舰的炮火猛烈地压在暮雪岛上空,将倭寇的箭雨打击得支离破碎。可以预见,在舰队抵达暮雪岛的刹那,单方的屠杀即将展开。

此时,飞云城头忽然露出了一点紫。这点紫是如此不显然,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大海却在瞬间破开。浪涛涌起,就像是从海底卷起了一阵狂风。一群漆黑的人,随着风势卷了上来。

他们全身都涂满了漆黑的海泥,身上披着鹤氅,双手张开。鹤氅宛如黑色的羽翼,托着他们在天风上飞翔。就像是一群漆黑的大鸟,倏然在海面上出现,然后,炮弹一般向大明舰队投下。

在接触到舰队的瞬间,他们的眼中突然流出两串血泪,身子猛然炸开,鲜红的血猛然从体内迸出。这一炸。竟比红衣大炮还要凌厉!

大明舰队虽然船坚舟固,但毕竟是木头所造,哪里经得起如此轰炸?海面上顿时爆起一连串血红的霹雳,顷刻间,几十艘舰船被炸穿,徐徐向海底沉去。舰队顿时大乱,后面的舰船被前面的沉船堵住,再也无法前进。海风闷塞,凄厉的鹰唳响起。

十二天将庞大的身躯倏然在空中出现,丈余宽的翅翼抖动,立即在暗礁群中布下一层灰色的浓雾。大明官兵就觉一阵困倦,连兵刃都提不起来。正在惊骇间,四条巨大的黑影倏然从海中探出。

一片凄厉的尖叫响起。四海龙王像是海底的恶魔般,才一出现,就吓破了官兵的胆子。未被击沉的船只被它紧紧缠着,船体慢慢碎裂,向海底沉去。船上的官兵惊恐地睁大眼睛,无助地任凭自己随之沉入海底。

当他们想起要反抗的时候,忍者随着烟雾出现,苦无的轻松一击,就要去了他们的性命。

灰雾慢慢淡去后,暗礁群中一片狼藉。大明舰队最前方的五十六只船,已全被摧毁,成为海中的废墟。无数死尸漂浮在沉船周围,成为最好的注解。余下的舰队一阵大乱,顾不得军令严峻,死命地向后退去。

暮雪岛三里外,暮血沉沉。成为死域。

兰丸纵声大笑,他真实地品尝到了胜利的滋味。他伸手:“取我的千里破敌箭来!”上忍送上弓箭,兰丸开雕弓,发羽箭,一箭如电,向前怒飞而去!刷!刷!刷!

在大明将士清醒过来之前,所有的向导皆被弓箭射杀!

兰丸心满意足,重新摇起了扇子。他感觉蓟自己胜券在握。谁说只能在虬髯客的率领下才能取得胜利?

这时,他看到血泊怒涛中,还剩下一叶扁舟。淡淡的光笼罩在这叶扁舟上,无论是箭雨,还是羽人自杀式的袭击,都在袍袖轻挥下分崩离析。不能沾染这艘小船分毫。一袭金黄的人影站在船头,旌旗在她身后怒舞。若不是身影太过纤细,直如战神一般。

她身前,是一抹月白色的影子,恍如夕阳浸沐下的一轮月光。

黄衣使者远远望着那叶扁舟,脸上的神色看不出是喜是悲。他轻轻从袖底掏出一面旗帜。缓缓展开。那是一面和相思手中一模一样的莲花战旗,不同的是,莲花上,用朱砂写着两个血红大字,看上去触目惊心。

——太乙。

然后,他轻轻将手放在战旗上。说出一句话:“为你的主人,攻城!”

相思全身一震,仿佛突然被注入了活力。她踏上半步,将手中的旌旗用力舞起。这不再是旌旗,而是足以杀死千军万马的利器!

扁舟猛然一沉,相思的身子倏然升空,旌旗怒舞,向飞云城头冲来!

杨逸之大吃一惊,不及细想,风月剑气随着流光一抛,化成万道淡淡精光,托住了相思的身体,跟着袍袖一舞,白衣如雪,纷纷扬扬地向飞云城头落去。

小船身在暗礁群中,离飞云城头足有三丈多远。无论多好的轻功,都不可能一纵而到,何况是一名女子。兰丸不禁大笑。

他一向瞧不起女子。女子能做的事,他都能做;而他能做的事,女子岂能做?何况这女子怎么看都神情呆滞、行动僵硬,加上金盔金甲,满身符咒,看上去说不出的古怪。他虽在海外,也听说过明朝天子好道术,不理朝纲。文臣武将投君王所好,搞这些装神弄鬼的东西也不稀奇。这不过是骗骗中原的无知小民罢了,他这样的天才岂能上当?

夕阳下,一抹月白仿佛一双张开的羽翼,徐徐拖起相思的身体,让她如金色巨蝶般,在空中一再飘举,直上城头。于是,巨大的莲花旌旗如同泰山压顶,向兰丸直直击下。同时压下的,是相思那双漆黑的眼眸。

兰丸从来不怕女子:“居合斩!”太刀倏然出鞘,闪如风雷,向旌旗怒飙而至!他有信心,自己这千锤百炼的一招,定能将这杆黄金旌旗斩断,顺便将相思的长发斩成两截。可惜。太刀的锋芒,在近相思三寸处骤然消失。兰丸惊讶地看着手中的太刀,忽然变成了两截。而旌旗舞成的黄金旋风,即将压在他头上。

兰丸一声清啸:“飞燕斩!”日本历史上最天才的剑客最天才的招式,在兰丸手下,展现着美丽与凌厉并存的光芒。就算只剩下半截。太刀旋起的锋芒亦如飞燕般,追逐着相思空中的身姿。一变为二,二变为四。倏忽之间,十六道精光电舞,齐斩相思。但,无论多么天才的招式,都消失在相思身前三寸处。兰丸惊骇地看着手中的太刀,只剩下一只刀把。

还不待他明白过来,“砰”的一声巨响,旌旗扑面压下。他几乎被当即敲得晕了过去。

这不是平常的女人,肯定是魔女!魔女啊!

兰丸一溜烟闪下城墙,再一溜烟,已经远远没入大海。

他的忍术当真是天下无双,逃跑时,大明的十二座神鳌船万炮齐发,都没有伤到他分毫。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赶紧找到虬髯客,让他保护我!这个金甲魔女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相思踏在飞云城头,手电旌旗立即被真气催动,化成一道黄金旋风。

倭寇跟忍者们正在惊愕间,不知首领怎会突然丢下他们,跑了个踪迹全无,而金色战旗卷出的旋风已经轰然砸下。

夕阳将海天染得一片绯红,她手持莲花战旗。伫立在破碎的城墙上。海风猎猎,扬起她的秀发,金色的战甲与旌旗交相辉映。

那一刻,仿佛命运破碎了时空,将荒城中、草原上。那万民传颂的莲花天女,重新带临世间。杨逸之看着她,心中无尽感慨。

他明白,这一幕重现,并不是命运的巧合,而是黄衣使者刻意安排。

可这又是为什么?

他不由想起黄衣使者的话:“中原之中秀美娇艳的女子多得是,驸马爷却从不挂怀。我在想,是否只有这勃勃英姿,才能令你如此倾心?”

想象有一天,她为天下苍生执干戚舞。那时,他是否有机会守在她身边,为她绽放一缕淡淡的月光?是否,那就是他全部的幸福——身为她傀儡的幸福?

是的,并不是她成为了他的傀儡,而是他早已是她的傀儡。或许,从塞北一见,他便中了她的傀儡剑法。永生永世,都是她的傀儡。

一枚火炮坠落在城下,激起数丈高的水浪,水花纷纷扬扬洒在城墙上。宛如一场疾雪。杨逸之的心惕然惊醒。他决不能让兰丸逃脱,因为他必须解开傀儡剑法!

月白色的光芒托起相思,落向海上,几个转折,便挺在一艘神鳌船头。杨逸之命令道:“跟着那名逃走的忍者,抓住他!”

水手与士兵哄然答应,神鳌船掉头,向南方追去。

杨逸之回首,黄农使者正微笑着向他挥手,似乎祝福他终于找到自己的幸福。是的,伴在她身边,做爱的傀儡,也许,正是杨逸之的幸福。

目送鳌船远去,黄衣使者脸上的笑容渐渐冷却。他扶着船舷,遥望着海天之际,直到鳌船消失在风浪深处,仍久久不肯离去。

兰丸疯狂地奔逃。东瀛忍术,只要有丝毫的凭借,就能在海上蹿行。兰丸的忍术无人可比,此刻淡淡地幻成一道烟,划过一道又一道巨浪。如果不是有神鳌船相助,决不可能有人追到他。

但神鳌船的航速实在太快,兰丸再快。都不可能快过一条船。但这少年忍者头领的潜力巨大,神鳌船几次追近,都被他用烟雾忍术摆脱。大明官兵恼羞成怒,却依旧无奈他何。

终于,兰丸逃到一处礁石上。他跪倒在地,捶着礁石放声大喊:“救救我!救救我!”大明官兵见他不再逃跑,反而向着地面大喊大叫,都感诧异。这一路追来,他们对兰丸也颇感忌惮,亦不太敢上前。

兰丸所在礁石极为巨大,刺破水面约有数丈,仿佛一只狰狞的野兽,正向天狂啸。礁体黑沉,似乎比周围其他的礁石颜色更深。难道,石中有埋伏?

一名副将想了想,道:“用炮击。”一顿乱炮下来,兰丸就算有再大的本事,也抵挡不住。虽然元帅让抓活的,但这少年忍术这么高,想必轰他不死吧?就算是死了,也没有办法。两军作战,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官兵们齐声答应。神鳌船停住,红衣大炮缓缓转动,对准了兰丸。

第十章绛宫明灭是蓬莱

又一座海底洞府崩塌。染满鲜血的佛陀已不再微笑,只剩下静默。

卓王孙脸上显出一丝怒容,他已厌倦了这无休止的佛本生故事,厌倦了羽衣人不知所云的求告,只想赶快结束这一切。

他的身子飘然而起,十二道剑气如飞龙夭矫,直贯而下。他知道,剑气触及崖壁的瞬间,必将这一切瓦解埋葬。而他将乘着海上的仙路,走向下一处洞府。他需要尽早找到南海观音,尽早找到小鸾。他不能让小鸾成为天平那端的鸽子。决不能!

剑气纵横中,卓王孙悠悠叹息,满目寥落。

突然,一阵刚猛的力道从脚下涌起!他身在半空,正是旧力将尽,新力未出之时。剑气刚刚宣泄,一瞬间,剑气就算能再度凝聚,也已弱了很多。那股力道,显然对他的武功极为熟知,进发的时机恰到好处,刹那间,已带着令山川崩倒的狂猛霸气横扫整个洞府。

轰然巨响中,佛像碎成千万片,带着茫茫紫气,向卓王孙怒袭而来!

卓王孙眉峰骤然一凝,这一击,威力更甚于他所想象!

如果是别人,必已殒命当场,但卓王孙毕竟是卓王孙,倏然向漫空碎屑踏下,身子借着这一踏之力,迅捷元伦地向空中怒射!

但此击的威力实在巨大,而且是在卓王孙最大意、最寥落、最没有防备的时候出手。这一击,实有必杀的威力!

第一次,卓王孙竟然尝到了血的味道!就算是他,也无法完全躲开!

卓王孙目中闪出一丝冷冽的光。他已知道,出手的是谁。

龙吟声中,剑气陡显。这是卓王孙最后凝聚出的剑威。

这一击,必将重创卓王孙。这一剑,也定能重创对手!两败俱伤的结局。无可避免。

突然,一阵沉闷的雷声在头上响起,海水猛烈倒灌,巨大的海底洞府在瞬间瓦解,轰然巨响如天地崩摧。茫茫紫气在触及卓王孙之前。竟被一块巨大的落石挡住!那块落石骇然正是从洞府顶端坍塌的岩礁!

右块巨大,竟足足有一丈见方,宛如一座小山,从数十米的高空疾坠而下,威力又岂是人力可以抗衡!

紫气崩散,洞府中石屑横飞,搅成浑茫一片,顿时伸手不见五指。

紫气一顿,一声怒喝传来,刚猛的影子冲天而起。虬髯客!

他震骇地看着海面。十二艘红衣大炮,正隆隆地向这边开火。兰丸一脸兴奋,对着他大叫大嚷。

虬髯客转身。卓王孙面上似笑非笑,冷冷地看着他。这苦心筹划、在卓王孙防备最弱时施加的暗杀,竟然被几枚炮弹莫明其妙地破解了。

如果炮弹早些打来,卓王孙必定会分神;如果炮弹晚一些打过来,他的偷袭已经得手。无论哪种情况,卓王孙都必死不可。但现在,他却连卓王孙的一根头发都没能伤到。虬髯客望向苍天。莫非这就是天意?

卓王孙的双眼充满讥嘲:“王爷。”虬髯客默然。这个称呼,已经很久没人对他用过了。他似乎想起自己手握天下兵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岁月。但此时,一切都已变成镜花水月。机关算尽,却一事无成。

他目光凌厉地看着卓王孙:“要杀我吗?”

卓王孙缓缓摇了摇头,目光投向远方。水纹澹荡,一朵朵莲花从海波深处浮起,在他面前组成一座桥,笔直地向南海延伸过去。前方,便是神仙洞府,不由凡人通过。

卓王孙举步向浮桥中走去,再不回头:“杀你的人,已经来了。”

虬髯客回首。旌旗蔽天。十二艘神鳌船缓缓航行,将礁石全部围起。神鳌船后,是上百艘战舰。兰丸逃走后,飞云城迅速被攻占。杨继盛率领三千士兵善后,杨逸之、黄衣使者督率其余战舰,一同追袭而至。

海风劲急,吹得虬髯客的衣袖猎猎作响。他已被团团围住!

杨逸之望着他,面上露出一丝惊容:“王爷?”

虬髯客虽然早有准备。可听到这两个字时,嘴角仍然忍不住微微抽搐。这是今日,他第二次从他人口中听到这个称呼。从他生平最大的两个敌人口中。

他淡淡笑了笑:“不错,我就是昔日的吴越王,今日的虬髯客。”

“昔日虬髯客一见神采惊人的唐太宗,便知自己无法与之争雄,遂避走扶桑国,另成事于海上。我今日不过效仿古人,不再踏足中原。杨盟主却不可放我一条生路?”

杨逸之淡淡道:“非我所愿,请王爷为黎民计。”

虬髯客大笑:“黎民?不事明主才是黎民最大的不幸!”他踏上一步。傲然笑道,“别看你甲兵数万,战舰百艘,我可令一切顷刻成灰!”

天地风云倏然变幻,似乎也被他的豪语震惊。

虬髯客厉声道:“旗来!”兰丸恭恭敬敬将紫旗奉上。虬髯客冷笑道:“此乃南海观音亲赐的兜率紫火旗,还从未施展过。一旦舞动起来,龙火上卷,一切皆为劫灰。今日就拿你大明官兵,来祭此旗。”

说着,他猛然将旗一举,在空中猎猎展开!

杨逸之猛然想起,飞云城头,兰丸用此旗召唤出无数海中伏兵,令几十艘坚固的战舰顷刻沉没。这面兜率紫火旗的威力当真非同小可!

他连忙挥手,示意大家戒备。

那些明朝官兵及武林群豪也都忆起方才情景,脸色大变,纷纷张起弓箭,只等洞穿海波中蹿出的妖人,绝对不让他们靠近战舰!

虬髯客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若是这种防备就能阻止得了兜率紫火旗,南海观音又怎会亲手将它赐给自己?他甚至能想象到,当海底龙火烧灼舰船时,大明官兵所发出的惨叫声,然后,他将踏着血泊。反败为胜。只要歼灭这些船只,他立即就能攻下镇海城。虽然伤亡惨重,但他必将在最短的时间内重建根本。

然而,海面静悄悄的,什么都没发生。虬髯客跟大明官兵全都紧张地等待着,等待一场灾劫的到来。

兰丸悄悄伸出手,勾了勾虬髯客的衣袖:“大人……我,我已经用过旗子了。”虬髯客的脸色立即惨变。兰丸畏缩地躲避着他眼中的怒火。分辩道:“我……我只是想替你打一场胜仗……”虬髯客目眦欲裂,恨不得抓过这废物,一把将他撕得粉碎。兰丸步步后退,一直退到礁石边缘:“他们、他们有妖法,怪不得我……”

虬髯客深吸一口气,爆出一阵豪笑:“真的是天亡我么?竟令我倚重如此弄臣!”兰丸脆弱的自尊受伤,叫了起来:“你当年不也被他们打败过么?”虬髯客冷冽冽的目光扫来,令兰丸不由一窒。

虬髯客随即抬头,目注杨逸之:“传闻盟主的风月之剑天下无双,就连华音阁主也未必能挡得住。我今日修习大风云掌,自谓已颇有所成,就请盟主为我试掌如何?”说着,他的袍袖猛然鼓起。

海风凌厉,陡然将他的双袖撑大。茫茫紫气中,虬髯客倏地一声大喝,身子冲天而起——掌风龙卷般从他袖中猛然鼓下,海面像是被炮弹击中一般,巨浪逆卷,拍起四丈余高!虬髯客双掌鼓动,真气催动连天巨浪,向大明战舰猛然砸下!

大明官兵大吃一惊,没想到此人的功力居然高到如此境界,竟隐已与天地相合,居然能驱动海涛之力!所有人都猝不及防,只能眼睁睁看着虬髯客如海神一般猛扑而下!他的身形,已隐没在风涛之中,以杨逸之的修为,竟都无法锁定他的所在。

杨逸之脸色一沉,将相思护在身后。只要他在,就没人可以伤害她!

山海动摇,水如龙吟。巨大的海啸渐渐止息。所有人都惊讶地发现,这一击,竟令紧逼的大明舰队,齐齐后退了整整三丈!所有士兵看着虬髯客的耳光,都充满了惊惧,竟无人再敢靠前。

紫影闪动,虬髯客依旧淡淡站在礁石上,却已有了君临天下的气概。

他的掌中,瑟缩着一个人——黄衣使者。

虬髯客方才一掌,不但击退大明舰队。而且成功避开杨逸之,将黄衣使者擒住一莫非他早就看出,黄衣使者才是大明军真正的指挥?

他轻轻抖袖,令黄衣使者落在地上:“公主。”

杨逸之骇然变色。这位黄衣使者,竟是大明公主?这怎么可能!

黄衣使者抬头。他的脸色蜡黄,目光远远望着杨逸之,突然露出一丝调皮。那一刻,杨逸之猛然醒悟,“她”,必定是永乐公主了。

但公主怎会屈尊隐身,来到军中。或明或暗地帮助他?

若没有公主,老父杨继盛必被当作牛马对待;若没有公主,他纵然聚合两千武林豪客,亦无法对抗倭寇,更不可能取得如此大捷。为什么?

虬髯客淡淡道:“你想知道为什么?”他笑了笑,手指拂过黄衣使者的脸。一层层的黄粉在他的掌风中滑落。一张娇媚而微带倔强的面孔,出现在众人面前。大明官兵忍不住一阵惊呼。杨逸之再无怀疑,此人的确就是永乐公主!

虬髯客悠然道:“盟主可曾记得两年前,天授村中,你曾以一曲《郁伦袍》干谒公主,为父祈命?”杨逸之自然记得。也正是那一日之后,他为救公主脱困,不惜血战。但却阴差阳错地邂逅了另一位女子,成就一生的伤痛。他怎会忘记?

虬髯客慨叹:“从那日后,公主就再也无法忘记那个一身落满桃花的白衣男子。所以,当她躲在井里,避开蒙古的骑兵后,就来找她的皇叔。询问那位男子的下落。”

永乐公主的身子轻轻发起抖来,往日的记忆宛如梦魇般紧紧缚住她,令她无法逃脱。杨逸之心中一阵触动。《郁伦袍》的铮铮之声似乎又在耳边响起。那时,他沐浴清泉,心无渣滓,以漫天桃花为琴,弹奏一曲。不争、不杀、无忿、无垢。此后他流落塞外,历尽磨难,却没有想到一曲《郁伦袍》从此便响在另一个女子的心间,从未停息。

一见良人,误尽此生。杨逸之岂能置之不理?

他踏上一步,道:“放了她!”虬髯客缓缓摇头:“传闻盟主的风月之剑天下无双,乃是仙人遗落的仙诀。但。却有—个致命弱点。便是数个时辰之内。只能施展一剑。”他淡淡召唤,“孟天成。”茫茫紫雾中,倏然出现一轮血色的弯月。那不是月,而是刀,冷艳如妖月一样的刀。孟天成像是一抹妖魂,隐在红月之后,在场之人中不乏高手,却没有人能看清他是怎么出现的。

虬髯客缓缓道:“逼盟主大人施展出他的风月之剑。”孟天成踏上一步,手上赤红的光芒突然激烈地旋转起来!这个红月后的少年,亦是当世人杰,没有人能在他的舍命一击下,还能隐藏实力。而一旦施展出风月之剑,杨逸之也就再也无法对抗虬髯客。

虬髯客的嘴角含着一丝冷笑。只要控住杨逸之,就可以利用公主要挟大明退兵。公主仿佛也预见到这一幕,摇着头,闭上了双眼。

杨逸之与孟天成隔海相对。风涛竣急,在两人中间炸开。

孟天成赤红的眸子中没有半分感情。他随时都愿意舍弃性命,只因虬髯客的恩情,重如泰山。少年时,他被仇人暗算,惨遭灭门。正是吴越王救了他的性命,十年礼遇,堪比国士。也正是吴越王,让他娶到了最爱的女子为妻。犹记得,数年前的一个中秋之夜,他从王府后花园经过。那一刻,月色如水,绿衣少女站在桂树下,抬头仰望,仿佛从月宫中偶然坠落的仙子。后来他才知道,她叫杨静,兵部尚书杨继盛唯一的女儿。而那时,他不过是一名王府校尉,若没有吴越王极力促成,他永远只能仰望那位身处月中的仙子。

士为知己者死。知遇之恩,只能拿生命偿还。

杨逸之看着他,眸中忽然露出一丝痛苦:“我不能对你出剑。因为,我知道你是谁。”孟天成的身子猛然一震。眸子霍地抬起,凛凛地盯着杨逸之,就像一面染血的镜子,将杨逸之眸中的痛照得无比明显。是的,他知道自己是谁。他俩中间,隔着一个永远守候在窗棂下的女子。蜀中的天色总是那么阴沉,身处其中的她,想必从来都没有真正快乐过。

孟天成惨然一笑。他想起来之前,吴越王对他说过的话;“这一战后,你便自由了。”自由,意味着不再过颠沛流离的生活,终于可以回到浣花溪畔,见到朝思暮想的人儿。

他的面容渐渐冰冷,指间弯刀泛起肃杀的光芒。如今,他只想将眼前的一切都斩断,他不在乎此后会怎样,也不在乎她会恨他一生。

杨逸之看着他决绝的眸子,眼中浮起无尽哀伤:“你难道不知道么?静儿……她……她已经……”他无法再说下去,因为他看到,孟天成的眸子忽然变得漆黑。赤月之刀,锵然坠落在地上。礁石被斩裂。

“你……你说什么?”他怔怔地看着杨逸之。几乎像是在哀求。

杨逸之痛苦地闭上眼。他能感受到孟天成心中的痛。撕肝裂肺,刻骨铭心。正如他初听到这个消息时一样。直到如今,他仍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何况重新提起?但,他更不想看着这个深爱着静儿的少年,继续在罪孽中沉沦。

于是。他轻轻重复了一次。每一字,都如双刃之剑,划伤彼此:“静儿……已经去世了。”泪水,从他的眼角坠落。如果不是妹妹已经去世,他又怎会执著地想要回到老父身边?除了他,谁还能尽一点孝道?

孟天成颤抖良久,猛然发出一声怒啸,目中流下一串血珠。漆黑的血珠。他盯着杨逸之,一字一字道:“我一直想杀两个人,但为了不让静儿伤心。至今没有动手。这两个人,就是一”

他顿了顿,嘴角也浸出鲜血:“杨逸之。卓王孙。”

“若不是因为你们,她又怎会一生悲苦?”

雷霆一般的刀芒,猛然闪现。盂天成手中并没有刀,但冷冷刀芒却从他的掌心中溢出,凝成一柄漆黑的刀。刀的锋芒扎破了他的掌心,鲜血顺着刀身流淌。刀形如眸子,鲜血就像是眸中流出的泪。

孟天成血泪纷洒,刀芒倏然飙涨丈余,向战舰怒斩而下!

每一个观战的武林豪客,都大惊失色。因为他们都认识这是什么武功——飞血剑法,武林中最臭名昭著的邪剑。噬骨蚀血,能够令施放者的修为陡增三倍。

鲜血,不住自孟天成的眼角、唇间、掌心溢出,流淌在刀芒上。刀芒吸噬着他的精气,越来越灿烂,越来越凌厉。

虬髯客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这样的孟天成,足够逼出杨逸之的每一分实力。只要风月之剑一出。他随时可以掌控全局。然后,他将举天下之力,治好孟天成的伤。这一战,他有必胜的把握。

孟天成的悲伤与痛苦凝结在刀芒中,一刀刀劈开海涛,斩碎舰船。

杨逸之步步后退,却并不还手。该如何抵挡,又怎忍抵挡?

静儿若是泉下有知,必然不愿看到他们两人血拼。

刀光如血,擦着杨逸之身侧划过,将战船斩开一道巨大的裂隙,木屑飞溅。“住手!”随着一声轻喝,金色战甲闪身而出,挡在杨逸之身前。

她跨上一步,直面赤红的刀锋。虽然还有一丈距离,但凌厉的杀气已如钢针侵入,刺痛她的肌肤,她却全然不顾。她是傀儡,必定要舍身保护主人的安全。

杨逸之惊骇之下,一把将她拉开。只这片刻,刀锋的杀气已将她的黄金面具划为两半。面具坠落,露出那如莲温婉、却也如莲执著的容颜。

孟天成的身子一僵,疯狂涨大的刀芒也随之一窒。他记得她。

——莲花天女,曾在荒城中,率领着满城衣不蔽体的流民,一次次击退蒙古铁骑的进攻。于今,她正静静站在海波上,直面着他的刀锋。

盂天成心中一阵颤抖:“不……我不能杀你……”

他不能向她出手。荒城中,他们不过寥寥数面之缘,他便为了她,毅然去向吴越王求情。为什么?就因为,她跟静儿,是那么相像么?

孟天成极力地握紧双手,刀芒刺破了他的肌肤,更多的血沁出。他心中却一片茫然。静儿不在了,天荒地老,他该怎么办?

他颓然跪倒。

公主觉察到机会,趁着虬髯客惊讶的瞬间,厉声对相思道:“斩将!”

相思仿佛突然惊醒,身子陡然拔起。一丈多长的战旗挥舞,长长的白尾扫过海波,向虬髯客陡然劈下!虬髯客一怔,但只瞬间就从惊讶中醒来,双袖一摆,大风云掌自下而上,凌空拍出。

狂猛的掌风卷起滔天的海浪,在风涛怒啸声中向空中暴击。相思的身体瞬间被裹在白茫茫的海浪中。掌风激发出雷霆之威,向她冲卷而来。也许只要一刹那,就能将她击碎!

就在这一刻,一道空灵的月色突然闪现。相思的身边像是盛开了一轮新月,将她的身子轻轻约住,然后灿然下击。

那抹月色,并不峻急,就像是情人淡淡的眸子。但虬髯客全力击出的大风云掌,却在月色映照下,冰消瓦解,化成粉末。

浪涛怒卷而下,向虬髯客轰击而来!虬髯客大惊。他死都无法相信,自己全力击出的一掌,竟然无法抗衡风月之剑!这怎么可能!

他怒,啸,全力又是一掌!

月光淡淡的,并不强,只是淡淡照耀在海天之间。潮汐与浪涛,却在它的映照下变得温和而落寞,然后倒卷而回,渐渐平息。

这一刻,虬髯客忽然有些失神。这,难道就是宿命吗?

兰丸突然冲上来,一把抱住他。天才的忍术展开,向茫茫海涛狂奔。

虬髯客怒叫道:“放开我!你这低贱、没有廉耻的东西!我就算死,也要死在战场上!”兰丸大叫道:“大人,我们走吧,去找南海观音!观音一定会替我们想办法的!”

涛声迅速将两人的谈话吞没,一株巨木自海面冒出,将两人的去路遮住。那树木极大,枝叶展开,远达数十里。无数三足火鸟在它的枝头跳跃着,不时有载着仙人的战车驰过。那是兰丸为阻挡追兵布下的幻象。

杨逸之执起相思的手:“我一定会追上他,为你解开傀儡剑气。”但到哪里才能找到吴越王,如何才能逼他解开傀儡剑气,杨逸之却没有半点把握。“我带你去。我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孟天成望着南海方向,满脸都是落寞。飞血剑法的邪毒几乎燃尽了他的全部生命,现在的他,仿佛一盏烧尽了油的灯。

杨逸之无言。他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位深情的男子。

“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盂天成回过头来,认真地看着他,“找到王爷时,能不能请他用傀儡剑法刺我一剑?

“我想知道,变成傀儡之后,我还会不会记得静儿。”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中并没有悲伤。

一叶小舟由孟天成驾着,载着相思、杨逸之,向南海驶去。杨逸之回望时,天海茫茫,公主正站在礁石上,目送他越行越远。

见他回头,公主勉强一笑。小舟,渐渐在海天一线间消失。

第十一章多情海月空留照

孟天成驾着小舟向前疾驰。他一言不发,双目平静地看向前方。或许,从听到杨静死讯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属于这个世界。

相思紧挨着杨逸之坐在船舷上,柔静得像是一瓣落花。她的傀儡剑气更深了,眉心已开始泛出淡淡的绿色。她紧紧握住杨逸之的衣袖,仿佛害怕他会抛下自己。海风静静拂过,将腥咸而新鲜的气息吹到两人中间。相思仿佛经受不住这样的寒冷,拖起杨逸之的衣袖,紧紧抱在胸前。

杨逸之心中泛起一阵酸楚,缓缓将外衣脱下,披在她身上。

相思像是突然受到惊吓一般,站了起来:“公子不用管我,多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她将杨逸之的衣衫取下,小心翼翼地压平了上面的皱纹,再为他轻轻披好。她的嘴唇被海风吹得有点发白,却不敢再挨着杨逸之坐下,而是挪到了船舷的另一角。

虬髯客与兰丸就在前面不远处的小船上。兰丸正拼命地施展忍术,召唤海底潜行的四海龙王,将小船推行得飞快无比。但无论船行得有多快,两条船的距离却始终没有被拉开。

杨逸之站起身来,在相思身边悄悄坐下,跟她一起静静望着前方。

虬髯客一动不动,反向坐着,目光冷冷地看着他们。无论沦落到什么地步,他始终有着一种霸王之气,令他的对手决不敢小视他。

杨逸之轻轻呼吸,盘算着该如何逼他解开相思身上的傀儡剑气。

吴越王的武功如何,他自然非常清楚。吸纳了武当三老的修为之后,若单论内力的雄浑浩大,恐怕连卓王孙都有所不及。唯一欠缺的是,他始终没有领悟剑心,无法到达武学巅峰。但,就算他的武功不及自己跟卓王孙,只怕也相差不远。只要有一个帮手,自己就未必是对手。

兰丸?不必多虑。孟天成?他的确是一个极大的变数。静儿之死对他是极大的打击,而他对吴越王又有报恩之心,难保不会倒戈。

何况,自己的风月剑气一次只能施展一招,施完之后便有数个时辰不能重新凝结。此时,虽然他还能施展别的剑法,但威力已天地悬殊。

这一弱点,天下人皆知。杨逸之也曾尝试克服,却根本无济于事。其实他已隐约知道原因,因为这一剑,是用他全部的身、心、神、意发出,出招后,心神重新凝聚,需要极久。

这时,相思轻轻靠了过来:“公子,你在担心吗?”傀儡剑气并不能消解她的兰心蕙质。杨逸之勉强笑了笑,没有作答。“如果公子担心,就请不要再追。只要伴在公子身边,我就已经很满足了。”相思的长发被海风吹起。一丝丝拂在他的脸上。一如她的话轻轻触动着他的心。

这难道不是他所求的么?小鸟依人般的相思,陪伴着他,一心一意只为他着想。那朵水红的莲花,如今只笼罩在明月的清辉之中,不正是他的愿望么?不。杨逸之轻轻对自己说。

他执起相思的手,将它按到自己胸前。他心中有微茫的希望,相思能够感受到这里的温度,能够感受到里面包含的热切。相思的面容却静静的,不见任何波澜。

海上的风波陡然而起。巨大的浪将两艘小船高高抛起,骤然拉大了两者的距离。杨逸之一惊,极目望去,原来他们已经靠近了一座海岛。

海岛极低,仅只高出海浪数尺。如果大海涨潮,随时可能将它完全淹没。岛很大,以杨逸之的眼力,竟也无法望得到边际。

岛上郁郁葱葱,长满了怪异的树木。正中央,一座极高的山突兀地矗立着。山峰陡削,上面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山前有一尊同样巨大的古佛像,却斜斜地缺了半边,像是被巨大的,了刃削过。古佛跟高山都长满青苔,显见已饱经岁月沧桑。百余株花树在林中开放,环绕着古佛,像是为佛寂而坐的供奉。

风浪,显然是被近岛的暗礁激起的。这些暗礁藏在海波里,极难被发现,只有少数高大的礁石凸出海面,却如犬牙交错,看上去极为狰狞。四海龙王已无法在暗礁中游走,虬髯客乘坐的小船速度骤然降下。孟天成内力不停,两船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兰丸顿时着起急来,握着船桨一阵猛划,“啪”的一声,船桨断为两截,兰丸气得用倭语一阵咒骂。

虬髯客抓起他,大袖飘动,踏着露出海面的礁石,向岛上飞纵而去。

杨逸之眉头微微皱起,牵着相思的手,踏波而起,紧跟在他们身后。

他修习的武功特异,周身没有半分内力,却能上体天心,与物两合。于光、风、霁、月处,陡然生出大神通来。

此时阳光满空,海风浩荡,最是他得心应手之时。两人凌空飘举,竟比虬髯客还快,正截在他们前头,落在岛上。虬髯客陡然住足,冷冷盯着杨逸之。杨逸之将相思放开,示意她躲到自己身后。相思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很听话地躲开了。

虬髯客冷笑道:“盟主一路追我到此,是想赶尽杀绝么?难道没听说过穷寇莫追?”杨逸之淡淡道:“王爷自有天命,岂是我能干预的?我来,不是追王爷。而是求王爷。”

“求我何事?”

“求王爷慈悲为怀,解开这位姑娘身上所中的剑毒。”说着,他将相思轻轻推出来。

虬髯客怔了怔,仔细地看了相思几眼:“傀儡剑气?”他不愧为行走,江湖多年的老手,相思脸上的异状自然无法躲过他的眼睛:“你认为是我出的手?”杨逸之点头。“不错,你是在我的军营中发现她的。而且整个海上,也只有我有这个修为和立场,会施展出傀儡剑气。”他冷冷一笑,“不过,你应该知道她是谁吧?”杨逸之的脸色变了变。

“她乃是华音阁主卓王孙的女人,这一点江湖中人人皆知,杨盟主将她带在身边,可有些大大的不妥。”他大笑,“人言杨盟主是个大仁大义的侠中之侠,在我看来,却不过是个趁人之危的小人罢了。”他又看了相思一眼:“传闻杨盟主与卓王孙相交莫逆,何不向他直言,求他割爱,如此鬼鬼祟祟。未免有失磊落,更何况对这位姑娘的名节……”

杨逸之喝断他:“住口!”一道光芒,猛然自他的手上飙发,一瞬之间,已达虬髯客面前。水珠散乱间,光芒如月神凌空。

虬髯客暴喝中双手全力上击!紫气像是浪涛,在他身前涌卷,隐然爆成三朵巨大的紫花,护住他的全身。但那抹淡淡的月白光影,却在紫云凝结前的一瞬间,从极细的罅隙里探入,直直没人虬髯客的胸口。

虬髯客一声厉呼,踉跄后退,一股鲜血飙射而出!

兰丸吃了一惊,慌忙抢上想为他包扎,却被虬髯客静静推拒。

他脸上泛起一丝诡秘的笑容:“好个风月之剑!好个杨逸之!我全神防范,却还是挡不住你这一剑。果然不愧是武林盟主!”

他笑容一冷:“但出完这一剑之后,你还能做些什么?”

“方才我故意出言不逊,就是要激怒你!杨盟主,你已然上当了。”他冷笑着,慢慢跨上一步,“现在,你已只好任人宰割。”

杨逸之的脸色有些苍白,双袖慢慢垂下,似是不知该如何应对。相思上前一步,挡在他的面前:“你不能伤害公子。”

虬髯客冷冷一笑:“当年你在塞外,以一己之力入俺答汗营帐,三箭令大汗心折。今日我给你同样的待遇,只要你能接我一剑,我便放了你们如何?”相思淡淡道:“好!”水红色的衣袖缓摆。

她的面容静静的,傀儡剑气的浓意更重,凝结在她眉心,似是一朵小小的莲花。恍惚中,杨逸之似乎看到,命运跨过两年岁月,在另一个时空重演。刹那间,他心中有无限感慨:“你……你不须这样。”

相思回头对他一笑:“我只想公子平安。”言罢转身,向虬髯客冲去。

虬髯客出手。他有把握,相思绝挡不住他一招。他要一招重创相思,然后以她来控制杨逸之。

茫茫紫气一闪,将相思完全笼在他的掌威之下。中了傀儡剑气后,相思本身的真气几乎已全部僵硬,武功大打折扣,此招她必不能挡。但猛然,虬髯客浑身的紫气却一下消失。

相思冲来,狠狠一拳砸在他胸前的伤口上,痛得他面部扭曲,但他却不敢动弹分毫。只因为,不知何时,一抹淡淡的月影已贴上他的后脑,显然,只要他有丝毫动作,那月影就会透脑而入。

他脸上全是惊恐,厉声道:“这怎么可能?”杨逸之缓步走来,牵起相思的手:“你若是仔细一点,就该发现,先前的那一剑,并不是真正的风月剑气。”虬髯客霍然明白。他一直想引诱杨逸之施展出风月剑气,可没想到,杨逸之反而利用了这种心理,模拟出一种极似的剑法,引他上钩。然后再趁他最得意的时候,一击得手。虬髯客一念及此,几乎将钢牙咬碎。

杨逸之淡淡道:“你的性命已在我剑气之下,现在,我要你解开相思姑娘身上的傀儡剑气。你一定要很小心,因为在你做任何手脚之前,我都有能力提前杀了你。”虬髯客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我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可是你不相信我。向她施展傀儡剑气的,不是我。你若不信,那我就刺她一剑试试。”

破解傀儡剑气的方法,就是由使剑之人以同样的手法,再刺一剑。但若是另外的人刺出,两股剑气互相激荡,受剑之人就会立即毙命。

虬髯客左手伸出,指尖一道碧芒闪现,赫然正是傀儡剑气。他盯着杨逸之,一字一字道:“我问你,你可信我?”杨逸之不由一窒!他敢不敢冒这个险?

虬髯客伸手,向相思刺了下去。杨逸之猛然大喝:“住手!”

虬髯客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杨逸之的反应,没有出乎他的意料:“既然盟主相信我非凶手,而盟主又不是在追杀我,那就请解开剑气。”

杨逸之默然,虬髯客脑后的剑气缓缓消失。

虬髯客哈哈一笑:“无论何时,只要盟主想要我刺出这一剑,我随时奉命。”说着,携兰丸向岛上走去。

相思转过身来,静静看着杨逸之:“公子,为何不让他刺呢?”杨逸之的脸上露出一丝痛苦。他岂能让这一剑刺下?万一凶手真的不是虬髯客呢,那他岂不会抱恨终生?相思仍然静静看着他:“如果他是凶手,就能治好我,公子便会欢喜;如果他不是,一剑刺下我将死去,公子便可解脱。反正公子一直厌弃我。”杨逸之的心一阵抽搐:“你说什么?”

“使者大人告诉我,要讨公子欢心,就必须陪伴公子左右。但每次我陪伴公子,公子都会赶我走。难道不是因为公子讨厌我么?”

杨逸之身子震了震。是因为讨厌,还是不敢靠近?

他轻轻握着相思的手,将她拉得更近一些。他看着她柔静的脸,看着她仰视自己的目光,心里感受着轻微的刺痛。她就是他最深的_二道创伤,伤到连自己都不忍谛视。“我只是……”他轻轻说着,“我只是不想让你说喜欢我的时候,却不知道我是谁。’他闭上双目,沦陷到只属于两个人的静谧中。

一滴泪水,缓缓滑落。

突然,一声熟悉的冷哼重重传来。杨逸之禁不住吃惊地张开双眼。

一袭青衣,飘舞在明朗的天空上,无数鸥鸟从他的背影中飞出。于是,青天似乎都化作他的影子。连正要离开的虬髯客,也不由自主停住脚步——卓王孙!

杨逸之惊讶地看着他,卓王孙的目光冷冷掠过,锁在他的手上。他的手,正紧紧握着相思。

杨逸之更惊,想立即放开手。但相思却更紧地握住了他。

卓王孙伸出手,对相思道:“过来。”相思缓缓摇头。卓王孙伸出的手猛然窒住!

海上的风变得腥咸起来,沉闷而焦躁。天光云影,尽皆在卓王孙脸上投下阴霾。让他浑身肃杀。他重重道:“过来!”

杨逸之忍不住甩开相思的手。他很想告诉卓王孙,这只是一场误会,他们拉着手,只是因为傀儡剑气的缘故。

相思怔怔地仰头看着他,目光无比哀婉:“您又赶我走么?”她静静放开手,低下头。沉默地向卓王孙走去。她的背影,是那么柔弱。她不会抗争,只会做主人想要的一切,无论有多么的不情愿。

终于,杨逸之忍不住伸手拉住她。那一刻,相思脸上露出一丝甜蜜;那一刻,卓王孙的脸沉到极点;那一刻,杨逸之的心突然无比宁静。

卓王孙嘴角的弧度一点点上扬,牵起一缕冰冷的笑。

远在十几丈外的兰丸,都禁不住浑身发抖,想要逃走。但他知道。只要自己敢动丝毫,魔王的怒火立即就会喷发,将他轰成粉末。于是他只能苦苦强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崩溃。

虬髯客虽然强自镇定,但全身真气就跟沸腾一般,完全不受控制。他大吃一惊,全力镇压,三朵紫花砰然在头顶盛开。

大海,仿佛涌起一阵疾风惊涛,凶猛地拍向杨逸之。一抹月白,绽放在杨逸之的眉心间,那抹月白,似乎是天地间唯一的静寂。

卓王孙一步步走近。每一步,都似乎足以令世界崩坏。

腥咸的海风迅速膨胀、腐败,紧紧缠绕住每一个人。整座海岛即将沦为修罗战场,一切都将在雷霆一怒中灰飞烟灭……

突然,一声慵懒的叹息传来:“总爱打来打去。大侠们,你们都到了这海外仙山,还是不肯和平相处吗?”

第十二章相见惟应识旧声

卓王孙倏然回头。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敢如此对他说话,但这个人决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她只会呆在华音阁的海棠树下,与夕阳同饮。

秋璇微笑着出现在沙滩上。她赤脚站着。任浪花亲吻她的脚踝,双手轻轻拎起裙角。裙子的下摆已被打湿,可她脸上的笑容却像是刚从海波里跃出的太阳,鲜艳动人。

只有目光犀利如卓王孙,才能在这一瞬之间看出,秋璇的肤色已被晒黑了一些,脸上堆有一层淡淡的红晕,衣衫上的夭红似乎也褪去了些许,只是脸上的笑容仍然是那么的慵懒、妩媚。

见卓王孙回过头来,秋璇向他摇摇手。脸上带着些恶作剧得逞的得意,似乎在说,想不到我在这里吧?卓王孙的确想不到。这一瞬,他忘了逆鳞之怒,讶然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秋璇皱眉道:“我被绑架了啊。”她唉声叹气。“你还记得你造的那两艘船吗?我被绑到其中的一艘上,驶入了大海。先遇到鲨鱼,又遇上暴风雨。后来船也不见了,还好后来又捡到另一艘,这才到了这里。”看她说得神采飞扬,倒不像是被绑架,反而是去野游。

她反问卓王孙:“你又为什么到这里呢?”卓王孙淡淡道:“有个自称南海观音的女人带走了小鸾,我是来找她的。”秋璇笑了:“南海观音?她不是应该住在珞珈山上的吗?”她突然回头,“喂,你不是说这里是海上仙岛,根本没有外人吗?此刻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这一句话已不是对卓王孙说的。那她在问谁?

众人这才看清,秋璇身后不远处还站着一个人。这人手里拿着火石、火绒,背上背着一口锅,另一只手中还拿着一把砍刀,活脱脱一个伙夫。

但无论杨逸之还是卓王孙,看到此人脸上都微微变色——郭敖。

郭敖并没将手中的物事放下,只是淡淡打了个招呼:“卓兄、杨兄。”

他真的在岛上找了一棵大树,开始搭灶、摆锅,就像是要生火野炊。

卓王孙的耳光渐渐冰冷:“你,一直跟他在一起?”秋璇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没办法啊。谁叫他绑架了我呢?”她顿了顿,续道,“不过他的厨艺还不错,你真应该尝尝他做的生鱼片,简直绝了。”

她说一句,卓王孙的脸色就沉一分。杨逸之的眉头则皱了起来。

郭敖将秋璇绑到一座无人的仙岛上,卓王孙要寻找南海观音,而他却在追逐虬髯客。但他们,最终都到了同一座海岛。

如果这是巧合,未免也太巧了。又到底是谁,安排了这些“巧合”?

杨逸之已无暇多想,他关心的只有一件事:相思所中的傀儡剑气。于是他高声道:“王爷,请你告诉我,究竟是谁对相思施出了傀儡剑气?”虬髯客冷冷一哼。秋璇美眸流转,见到杨逸之身边的相思,不由一惊——相思眉心的碧气已清晰可见。她立即高声道:“下此毒手的人,就是他!”纤手所指,正是郭敖。

郭敖方才舀起一瓢水,添到锅里,看着细微的蟹沫泛起,淡淡道:“不错。是我在她左手小指处刺了一个十字,剑气只入三成,因此发作得极慢。但到今日,也已有七天了。”

杨逸之抓起相思的左手,果然见小指上有一个很浅的十字伤痕,早已痊愈,但其中却透出一丝妖异的碧色。

他再无怀疑,对郭敖一拱手:“请郭兄救她。”

郭敖缓缓站了起来。卓王孙跟杨逸之随意走了几步,却将他的一切去路都拦住了。茫茫大海,他再无地方可逃。郭敖遥望着海天一线处。他整个人似是正在剧变,从一个舀水烧火的伙夫,化作杀人如麻的魔头。

他淡淡地笑了,然后,转身望着秋璇:“你不是曾说过,你爱的是她么?反正我已完成他人的嘱咐,只要你能证明,我不妨救她。”

他并没说“否则”怎样,但在场都是聪明绝顶之人,又何必多讲?

否则,你们可以杀了我,但相思必定会化为傀儡而死。

傀儡剑法并不是极高明的武功,会的人并不少。但一旦施展,就只有种下剑气的人才能解开。纵然卓王孙、杨逸之武功通玄,亦无法可想。

秋璇叹了口气:“大庭广众之下,这怎么好意思呢?”卓王孙冷冷道:“你究竟对他说过什么?”秋璇看了他一眼,在众目睽睽之下重复道:“我对他说,我爱的其实不是你,而是她。我这么多年呆在华音阁,不过是为了守着她,多看她一眼。而你,只是我的奴隶。替我看管华音阁。你如今虽贵为阁主,但我若想让你下台,仅用一夜而已。”卓王孙怒道:“胡说!”秋璇淡淡笑了:“是啊,我不过是在胡说。那我在华音阁究竟算是什么呢?”

她抬头,逆着卓王孙的目光,静静看着他。在夕阳的光芒中,她的眸子是那么通透,宛如无瑕的琉璃。卓王孙不由一窒。他无法回答。

秋璇低头一笑,缓缓向相思走去,不再看卓王孙一眼。

她每走一步,脸上的笑容就会更增一分,让人恍惚以为,她永远都无比快乐,她永远都是华音阁的公主,所求无不得,她所爱的,一定会爱她;她所恨的,一定会自惭形秽。可,是这样么?

秋璇在相思面前止步,轻轻俯下身,手指托起她的下巴。

相思静静跪在沙滩上,抬头望着她,并不躲闪。以一个傀儡的姿态。

秋璇缓缓低下头,在相思唇上轻轻一吻。

岛上忽然变得难言的沉默。所有人都被秋璇的举动惊呆了。

虬髯客、杨逸之、卓王孙、孟天成、郭敖、兰丸,本来各怀心事,或恼怒不平。或惴惴不安。但这一刻,他们全都震惊在秋璇的一吻中。

两位美艳绝伦的女子,于海风中、夕阳下,在众人错愕的目光里,轻轻一吻。这一吻,是多么的惊世骇俗!

相思仍然静静地望着上方,仿佛毫无知觉。

秋璇缓缓起身,唇际依旧荡漾着妩媚的微笑。

难言的静寂像是毒蛇一样缠着每一个人的心。

良久,一声哀号响起:“伟大的忍术之神啊!感谢你让我看到这么唯美的一幕!”兰丸高叫了起来,“我一定要活着回去,将这美好的一幕讲给每一个人听!”兰丸的号叫骤然而止,冰冷的杀气在沙滩上蔓延。

“你……”卓王孙的面色就如风暴中的大海,声音也因压抑而暴怒,“你疯了?”秋璇抬头,盈盈一笑:“我只是在证明,我爱的人是她。”她转头对郭敖道:“这样够不够?若是不够,我可以证明更多。”

郭敖缓缓道:“够了。”连他都没有想到,秋璇竟敢如此。

他走到相思身边,剑芒淡淡闪了闪——碧绿的剑芒,刺上同样的位置。相思的身子陡然震动,眉心的碧气缓缓消失。她像是突然从噩梦中醒来,身子一阵强烈的颤抖,双目紧紧闭上。

郭敖一翻手,已拧住她的脖子。相思恰在这一刻睁开双目,耳光落在杨逸之身上,有些茫然。

杨逸之的呼吸几乎停住。那耳光仍然柔婉,却如此陌生。她不再是个傀儡,所以,她看着他时,已不再当他是主人,只不过是陌生人而已。

随即,相思的目光转向了卓王孙。她眼中闪出一丝惊喜:“先生,救我……”卓王孙看着她,脸色极为阴沉。

瞬息之间,她的声音已被郭敖扼住。

杨逸之感觉一阵彻骨的冰寒,从身体深处升起,渐渐蔓延过全身。海风吹拂,他就像是一具空壳,被吹得支离破碎。不出所料的结局。她再一次忘了他。就在将将,她还是那么眷恋他,为他每一个细微的感情波动或喜或怨,而今。一切都不在了。有的,只是那抹青色,只是先生。

他的剑气在瞬间涣散。化为点点流萤,心中一片茫然,甚至失去了与郭敖一战、救走她的信心。

郭敖仍然淡淡看着秋璇:“我只答应为她疗伤,并未答应放过她,是么?”秋璇一声叹息:“是的。”郭敖点头:“很好。”

他转头,望着卓王孙:“卓兄,你若想救她,就请答应我一个条件。”卓王孙冷冷地注视着他,眉峰中有一丝厌烦:“讲!”

郭敖定定道:“我要她。”他指向的,是秋璇。卓王孙目光斜视,看他一眼,又看秋璇一眼:“你要她做什么?”

郭敖淡淡笑了:“你说做什么,就是什么。”卓王孙的目光陡然一凛。

狂风猛然涌起,刮过整座海岛,天地间传来一阵凄厉的长鸣。风暴,似乎又要降临这片海域。郭敖一动不动,所有人的呼吸都骤然止住。

卓王孙霍然转身,讥诮地看着秋璇:“你听到了?”秋璇点了点头。

“过去。”他冷冷道。众人都是一怔。似乎还未明白他话中的含义。卓王孙的目光冷冷锁在秋璇身上,挥手指向相思,一字字道:“既然你爱的是她,就将换她回来。”他的声音没有一点温度,也不留丝毫余地。

炫目的夕阳下,秋璇的眸子似乎暗淡了片刻。

她静静看着他,良久,突然展颜微笑:“好。”而后提起裙角,赤脚踩在沙滩上,轻快地跑到郭敖身边。郭敖看着她:“我要你答应我,不再离开我。”秋璇没有迟疑,笑着点头:“好。”

郭敖随手将相思放开。相思却不肯走,回头惊讶地看着秋璇,似乎想说什么。就见秋璇微笑着向她摆手,嘴唇无声地说出两个字:“快走。”

相思不禁犹豫,一步一回头地向卓王孙走去。

杨逸之的目光落在秋璇身上。她的笑容依旧慵懒随性,仿佛对一切都满不在乎。但他却看到,一缕淡淡的哀伤从她骄傲的眸子中稍纵即逝。

杨逸之和她不过一面之缘,却知道她是师父姬云裳唯一的女儿。同样的骄傲,同样的美丽,却同样地为爱所伤。

他忍不住轻叹道:“卓兄,你怎能……”卓王孙一声冷笑,打断了杨逸之:“她若也想我救她,就必须亲自来求我。”他的目光冷冷投向相思,“像她一样求我!”相思怔怔站在当地,似乎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杨逸之的心轻轻抽紧。

秋璇看了卓王孙一眼,微笑道:“真是个小气鬼。你下次若是让我救你,不用求我,告诉我一声就可以了。”她转身,不再理会卓王孙。对郭敖道:“我们走。不要忘了带上锅子、铲子、火石、火绒、刀子、扇子,要养活我可不那么容易。”

卓王孙忽然道:“站住。”郭敖应声住步。卓王孙淡淡道:“我只说过允许你交换,但没说过放过你。”他袍袖缓舞,宛如苍龙之行,一字一字道,“我,要,你,死!”

四字说避,杀气,已满布整座海岛,锁住了一切生机!

郭敖抬头,悠然长叹:“你我之间,真要一战么?”

日色,陡然凝重。太阳在这一刻完全沉入海面,苍蓝色的大海上浮动着幽静的光芒。海风格外沉重,吹来的时候,似乎要卷走一切。

光芒,像是被吸引一般,附着在两人身上。卓王孙身上飘浮的,是淡淡的青光,光如苍龙。每溢出一条,他的气势便增一分,沉凝而冷肃的剑气。便更强一分。尤为可怕的是,一股极寒的杀气隐隐亘于每个旁观者的心灵深处,产生出死亡般的恐惧。

而郭敖身周却是一团黑芒,看起来凌乱,却与卓王孙的青光针锋相对,不让分毫。他的身形淡淡的,黑光却越来越强,将他的面容、形体完全遮住。一场惊世之战,一触即发!

杨逸之轻轻叹息。他的风月之剑出过一次,已无力阻止两人的决斗。再无人能阻!

卓王孙的面容越来越冷,冰冷的杀气在他身周迅速凝聚。杨逸之忍不住踏上一步,护在相思身前。月白的光芒闪动,将两人笼住。秋璇站在不远处,脸上笑盈盈的,似乎并不在乎这一战的结果。虬髯客与兰丸趁着这机会,早已不见了踪影。

卓王孙的衣袖缓缓抬起,袖底已是一片青光。

郭敖淡淡的声音自浓黑中传出:“卓兄,我始终悟不出你的春水剑心,只能另辟蹊径。好在咱俩的剑心都非正统,正好趁此决出。谁强谁弱。”卓王孙冷冷道:“这个答案,你永远都不会知道。”

因为他坚信,一出手,郭敖必死。

剑心已炽烈如日!但就在此时,一声啼哭传来。

卓王孙猛然一凛,急忙抬头。海岛正中的高山,在这一刻瓦解。高山最上层的三丈被劈空截去,形成一个巨大的高台。高台上,放了一座岩石雕成的巨大天平。一位孱弱的少女,身着雪白的羽衣,被缚在天平的盘子上。卓王孙厉声道:“小鸾!”小鸾似乎被封住了穴道,无法回答。只有一声声隐约的哭泣从山顶传下。

卓王孙的身影如怒龙腾起,瞬息没入森林,青云般向山顶掠去。

秋璇悠悠叹了口气,凝视着卓王孙远去的背影:“你说过要让我快乐——这就是我的快乐么?”郭敖沉默,久久无法回答。

寂静中,她展颜微笑:“走吧。”两人向左前行去,迅速湮没在海雾中。偌大的海滩上,只剩下杨逸之跟相思。

相思的身形笼在暮色中,看上去是那么单薄。失去了卓王孙的庇护,她显得有些彷徨不知所措。杨逸之无声地叹了口气。不管怎样,他终于解了她身上的傀儡剑气。接下来,就是如何回到中原了。

夜色已深,风暴将至。他们只有一条小船,万万无法横渡大海。

杨逸之轻轻道:“相思姑娘……”话一出口,满口涩然,“我们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天亮后再想法回中原,你看如何?”

有卓王孙在,小鸾必定没有危险,不需要他的帮忙。他能做的,只是保证相思平安。相思轻轻点头。刚从傀儡剑气中解出,她还有些茫然。许多人事在脑海里晃来晃去,似乎近在眼前,却又无论如何看不清楚。

杨逸之在前面带路,两人向右前行去。孟天成默默跟着他们。他似乎也中了傀儡剑气,变成不会思考的傀儡。只是,下手的,却是他自己。

第十三章误入仙人碧玉壶

海岛的最南角。一座秀丽的山峰拔地而起,云雾缭绕,花树盛放。

这里正是传说中南海观音的修行之地——珞珈山。

山顶有一座白色宫殿,并不十分巍峨,却处处透着纤巧灵秀,就如一朵白云,无声停栖在山顶上。殿广十丈,却没有宫墙,雕花屋檐下,伫立着四十九根晶莹剔透的廊柱,白色的纱幔披垂而下,悬挂在柱间。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此时正是四月末,满山桃花开到极盛,落花漫天飞舞,在白色的纱幔上绣上朵朵娇红。山风拂过,一片桃花打着旋飞落。穿过悬垂的纱幔、玲珑的廊柱、茫茫的水雾,飘落到大殿中心的一方浅池中,如镜的水面荡开轻轻涟漪。

晏清媚斜坐在池边,翠色的裙裾被池水沾湿,她却浑如不觉,一手支颐,注视着水面——池并不大,水却极清,水面上,舰船、礁石、岛屿一字摆开,仔细看去,竟模拟了这片海域。

几块礁石从北向南一字排开,只有十分之一露出水面,更为巨大的礁体隐在水波下,仿佛一座座坚固的壁垒。只是,这些壁垒的顶端此刻已被掀开,露出空洞的内核,象征着它们已被攻破。

这,正是卓王孙一路经过的水下壁垒。

海域的另一面,散布着几座小岛,岛上山石、围墙、云梯一一俱全,模拟出营寨的模样。海岛周围是一艘艘散布的舰船残骸,预示着这里曾发生过激烈的海战。

这,正是杨逸之与倭寇交战过的几处岛屿。飞云城、流花港、海风城、暮雪岛,宛如一枚枚棋子,整齐地散落在棋局上。

她身前的水面浮出一座巨大的海岛,最南面,一座灵秀的山峰拔地而起,白色宫殿停栖山顶,正与眼前一般。这里,正是众人最后齐聚的海外仙岛。

岛屿、舰船、营寨,一切都栩栩如生,仿佛不是出于人力仿造,而是用仙法幻术,缩微而成。

晏清媚的目光透过茫茫水汽,落到仙岛北面的沙滩上。一只精致的画舫停在海边。仔细看去,正是模拟沙棠、木兰制成。她细长的眸子中凝起淡淡的笑意,轻轻抬手,一枝碧绿的柳条横在她纤指之间,一寸寸扭过水面,最终点在画舫上:“终于聚齐了呢。”

她回头,向水雾深处道:“谢谢你。”

大殿的另一角,似乎还有一人。

帷幕从殿顶垂下,将大殿一分为二。一位白衣少女端坐在帷幕后,纱幔与水雾遮住了她的容颜,只看到一双长长的水袖垂在地上,就如从天幕中裁下的一抹月光。极轻的沙沙声从她袖底传来,似乎在织着什么。

晏清媚微笑道:“若没有你帮我,这个计划不会如此顺利。”

云烟深处,少女沉默片刻,轻轻开口:“我什么都不会……是这个计划太过巧妙,他们才会上当。”晏清媚眼中的笑意如春水化开:“与其说是计谋,不如说是天意。”她凝视着水面,目光渐渐变得锐利:“郭敖再度出世时,我已感到,无论仇恨还是江湖,他都已不再挂怀,唯独对秋璇不能忘情。于是我暗示他,普天之下,只有我有办法,能让她改换心意,永远留在他身边。我本以为,他会带着她来这里找我。没想到他竟完全不愿借助我的力量,只想将她困在沙漠中长相厮守。这,与我最初的设想完全相反。好在,秋璇为了能顺利脱身,将他骗到海上。这,难道不是天意么?”

帷幕后,少女握着织梭的手顿了顿,沉默片刻道:“如果他真的去了沙漠,那计划岂不是不能施行?”晏清媚淡淡笑了:“那倒未必。他终究会来这里,只不过晚上几天罢了,因为他有不得不来的理由。”

她手中的柳条一挥,另一艘精致的画舫从礁石后缓缓浮出,无论形体还是纹饰,都与停泊在沙滩上的一模一样:“四月十七,郭敖与秋璇乘着这艘名叫‘沙棠’的画舫,驶入大海,成为计划的第一条线索。本来,一切应当完全在郭敖的掌控中,但秋璇不愧是姬云裳的女儿,奇招频出,成为最大的变数。连我都没有想到,她为了救相思,竟舍弃了画舫,与郭敖乘铜鼓漂泊,而将昏迷的相思独自留在‘沙棠’内。”

她微微弹指,一瓣陨落的桃花轻轻落到“沙棠”上。“沙棠”顿时失去方向,在水上缓缓漂浮。柳枝斜斜划过水面,停在沙滩上的那艘画舫仿佛受到无形的牵引,向水面退去,就在离‘沙棠’三尺处停住:“三日前。卓王孙乘着另一艘画舫‘木兰’,一路尾随,亦进人这片水域,成为计划的第二条线索。”

晏清媚妩媚一笑:“可他没有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虬髯客早已跟在‘木兰’后,意图对他施展困龙计划。为了将卓王孙进一步引入圈套,我在海面搭起戏台,出演佛本生故事。不出所料,他迅速看出水下壁垒的秘密。让画舫暂时沉入海下。”

她手上的柳条微微一顿,‘木兰’缓缓沉入水中。水域中便只剩下‘沙棠’,载着一瓣粉红的桃花,在水中漂浮。

“就在此刻,杨逸之奉命围剿倭寇,永乐公主炮轰海风城。虬髯客情急之下,火速前往救援,而将困龙计划交给兰丸执行。当时海雾迷茫。兰丸片刻之间便失去‘木兰’的踪迹。他岂能想到,卓王孙已将船潜入海下?兰丸害怕虬髯客责罚,出动忍者疯狂搜索海域,于是……”

她微笑,手中的柳条划破水面,指向独自漂浮在水上的“沙棠”:“这艘相思所在的‘沙棠’,便被兰丸误以为是卓王孙的‘木兰’。当他用困龙计划擒住相思的时候,还以为擒住的是卓王孙。”

她手腕微沉,沙棠与木兰的模型,一在水上,一在水下,轻轻擦身而过:“至此,便有了一次巧合:郭敖与秋璇;卓王孙与小鸾,本来是两条毫不相关的线索,便在这样的误会中交汇。”

惟幕轻拂,白衣少女默然片刻,轻轻道:“果然是很妙的巧合。”

“虬髯客得知捉错了人,勃然大怒,将本已残破的画舫毁掉。”

她轻轻挥手,“沙棠”顿时化为碎屑,只剩一瓣桃花托在指间。她将桃花轻轻放置到“海风城”旁边的一艘战舰上:“兰丸并没有意识到相思的重要性,只将她当作普通俘虏,囚禁在舰内。而那场海战中,杨逸之大破海风城,缴获战舰无数,其中有一艘,正是相思所在。于是,杨逸之将相思救出。这便是第二次巧合。从此。杨逸之便将相思带在身边,成为这个计划的第三条线索。”

她凝视着水面,纤指微动,青青柳条拂过一座座礁石壁垒:“卓王孙攻破一座座壁垒,一路向南。每一次,都是一幕佛本生故事,每一次,都有一位仙人舍身指路。不出所料,卓王孙渐渐失去耐心,欲将壁垒摧毁。他却没想到,最后一座壁垒中,已设下可以杀死他的埋伏。”

她手上柳条一沉,那座最大的壁垒顿时破碎:“于是,虬髯客,便在他最不经意之时,出手刺杀。”

帷幕后,少女轻轻拂过机杼的手指微微一颤,一根极细的丝线断裂。

晏清媚似乎并没有察觉她的变化,只叹息道:“虬髯客万万没有想到,大明军队为了追赶兰丸,炮轰壁垒。猝然间,堡垒崩坏,落下的巨石将虬髯客的必杀之局打破。这便是第三次巧合——杨逸之这条线索的力量,再度影响了卓王孙命运的走向。”

她轻轻抬手,沉入水下的‘木兰’徐徐浮出:“壁垒爆炸时,木兰浮出水面,恰好被漂泊在附近的郭敖与秋璇所得。郭敖终于想起我的暗示,要将秋璇带到无人仙山,于是,他们乘坐这艘‘木兰’,来到此处。”

柳条破水,指引着“木兰”,轻轻停靠在“仙岛”沙滩上。

“这是第四次巧合,秋璇与郭敖,再度与卓王孙的线索交织。卓王孙因仙人指引,一路南行;虬髯客走投无路,只得上岛求南海观音帮助;而杨逸之误以为相思身上的傀儡剑法是虬髯客所种,亦追踪而来。最终,郭敖为了寻找仙岛;杨逸之追踪虬髯客;卓王孙寻找小鸾,齐聚此地。”

她抬起手上柳条,轻轻一拂,整个水面的雾气顿时散去,透出清明整饬的格局来:“如果说,这是一盘精致的棋局,那么,有棋手绝妙的安排,亦有棋子们自己的变数;更多的,却是天意。”

“天意让他们,成就我的计划。”

云水深处,少女沉默良久,轻轻道:“恭喜你。”晏清媚展颜微笑:“这仅仅是第一步而已。”手一顿,碧绿的柳条折为四截,一一插上岛屿,“吴越王与兰丸、相思与杨逸之、秋璇与郭敖,还有……卓王孙。”

柳条插上的分别是一座黑色森林,一座废弃的古城、一座山峰、一片开满鲜花的山谷。它们分别坐落在海岛的东南西北角,隐藏在浓浓的雾色下,透出诡异的气息:“就在这座岛上,一盘更精致的棋即将开局。”

她注视着岛屿模型,嘴角挑起一缕隐秘的微笑,突然一拂袖,四段柳条一起沁出鲜红的汁液。

红得仿佛是血。一滴滴凝结在翠绿欲滴的柳条上,显得格外妖异。

许是山中的水汽太过寒冷,机杼后,白衣少女似乎轻轻战栗了一下。

晏清媚抬头看她一眼,微笑道:“你若觉得为难,之后的事,就不必再参与了。”白衣少女沉默不语。

晏清媚轻轻叹息,笑容依旧是那么妩媚:“其实,从他们踏上这座岛的那一刻,我的棋局已经完成。”她纤长的手指从岛屿上空划过,仿佛推出决胜的棋子,“而我要做舶,只是目送棋子们走到应去的位置。”

少女沉默良久,轻轻摇了摇头:“不。从我知道真相的一刻开始。我只想做一件事……”她苍白的手指突然握紧,一缕极细的丝线在她指间崩断,一滴鲜血溅落在如雪的丝缕上,“我,要亲手杀死他!”

虬髯客走了几步,忽然停住。兰丸疑惑地看着他。

虬髯客双目精光闪耀。注视着四周,忽然说:“不对!我们每次来觐见南海观音,走的都是这条路。从海滩过来七十二步,便会出现一条岔道,由左边岔道再走三十六步,便可看到一棵两抱粗细的古树,顺着古树一直往南,便可到达珞珈山。但现在……”他的目光有些沉凝,“一路走来,没有岔道,没有古树。我勉强走到这里,眼前却已没有路了。”

四周是茫茫的森林,由生了上百年的古树组成,枝条在空中纠结,连成密不透风的一片,几乎连天光都照不下来。此时已近夜晚。林中已伸手不见五指。

兰丸道:“也许是我们上岛的位置错了?”虬髯客缓缓摇头:“不,我想岛上应该出了什么变故,小心些!”兰丸笑了:“观音是不会为难我们的,我们不如走回去,等着她派使者来迎接。”虬髯客沉吟良久:“看来也只能如此了。”他们转头向回走去。走了几十步,虬髯客忽然停住:“这不是我们来的地方。”兰丸疑惑地看着他。

虬髯客的脸色更沉。他忽然拔身而起,掠上树梢。沉浓的暮色浸满整座岛,放眼望去,四周尽是漆黑的绿阴。虬髯客心中感到一阵不妙。他俩从海滩进入树林,不过走了一百多步,以他的眼力,应该能看到大海才是。但现在,他仿佛已深陷树林,四周千里万里之外,全都是树。

虬髯客跃下来,对兰丸道:“我们今夜就在这里,一切等明天再说。”天一亮,视野便会开阔,那时便更容易找到出路。

让他忧心的是,岛上应该出现了可怕的变数。南海观音怎么样了?

第十四章林深雾暗晓光迟

忍者野外生存的本领天下无双。不过片刻工夫,兰丸已在树上搭好一座小小的木屋,正准备生火,虬髯客忽然悄声道:“噤声!”

兰丸急忙从树上跳下,躲到他身边。一串人声飘来。大概那些人没料到森林里会有其他人,说话并无顾忌。

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公主命咱们跟随盟主的船来到这座岛,可找来找去都不见盟主在哪里,这可如何是好?”另一个中年女子道:“着什么急?我们这么多人,散开找,不出一天,定能找到盟主。”

苍老的声音道:“我瞧这林子有些怪异,大伙还是小心点好。”

中年女子道:“怪异又怎样?大不了一把火烧得精光!”

虬髯客对武林中人比较熟稔,听了几句,面带微笑,悄悄道:“这女子乃是峨眉派守真师太,跟她说话的,是武当派清宁道长。他们倒真有些本事,居然远远跟着我们,找到了这里。”

兰丸紧张道:“很厉害吗?”

虬髯客潜运内息,感应到守真、清宁周围还有一百多人,笑道:“不。怕,全是我的手下败将。”

他不再躲避,哈哈大笑着走出:“守真师太,当年嵩山一别。想不到在海外再度相遇。”守真师太正跟清宁道长说话,陡然见他现身,不由吃了一惊,倒退两步,厉声道:“吴越王?你将我们盟主怎样了?”

虬髯客道:“吾今日不过江湖一客,师太称我为虬髯客便可。至于贵盟主,功力通玄,我能拿他怎么样?”

兰丸一时嘴痒:“我见过你们的盟主。”虬髯客目光一横,兰丸刚吐到嘴边的话又不得不吞了回去。但他怀揣秘密,简直不吐不快,就算虬髯客的威严也压不下,于是悄悄道:“有两个人,在这岛上千了非常奇怪的事!”说着脸上露出一丝极为暧昧的笑。

种种形态看在守真师太一行人眼中,不禁疑心大起。这海外荒岛上的两个人,自然是指虬髯客与杨盟主了。非常奇怪的事?现在虬髯客好端端在这里,盟主却遍寻不见,只怕于盟主不利。

她跟清宁道长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相同的疑惑与担心。

锵的一声,守真师太长剑出鞘。指着虬髯客,厉声道:“今日你若不交出盟主,我等誓不与你罢休!”剑尖几乎指到虬髯客的鼻尖。尽管虬髯客修养极好。此时也不由动怒。他纵横江湖,除了极少的几人外,谁敢对他如此讲话?

当下,他杀机已起,口中淡道:“蛾眉门人,都没学过江湖规矩么?”

虬髯客的袍袖似是动了动,守真师太手中长剑顿时“啪”的一声折成两段!守真师太大吃一惊,急忙后退,虬髯客的长袖已然搭上她断掉的长剑。一股沉凝的真气传来。守真师太就觉身子像被铸在长袖上一般,无论怎么用力,都无法挣脱。

蓦地,旁边几柄长剑伸来。原来是守真师太的几名弟子上前援手。守真师太是峨眉第二代门人,她的弟子便是第三代了,虬髯客岂会放在眼里?他长袖微摆,要先将他们的长剑震断,再取守真师太的性命。

哪知长袖才出,七柄长剑忽然结成七星。七人劲气连在一起,竟极为坚韧,虬髯客长袖一荡,将长剑冲得七零八落,但一柄都没折断。

虬髯客大为诧异,守真师太用力一挣,竟趁着他吃惊的空当,将断剑夺回。

但虬髯客的武功何等高绝,长袖一甩,重新将断剑卷住,一声清啸,袖底五指弹出。只听铮铮铮一阵清响,七柄长剑同时被弹断,七人被他狂猛无俦的劲力摧倒在地。

“无量寿佛。”只听一声清宣。眼前剑光陡然闪动。虬髯客一声长啸,左袖飞舞,向剑光上迎去。七道剑光在空中神龙般天矫变化,竟然连成一体,精光闪动,哧哧一阵乱响,虬髯客的左袖竟被刺穿。剑光更不停留,已然冷森森地逼到虬髯客眉间。

虬髯客右手一抬,离了守真师太的断剑,双手齐举,威力陡涨,将长剑荡开。守真师太趁机脱身。神色狼狈至极,从弟子手中接过一柄剑,一摆手,六名弟子一齐上前,结成七星之状。

虬髯客已然看见,先前出剑的正是清宁道长与他的师弟们。他心念一动,恍然大悟:“武当派可真是舍得,居然连真武剑阵都公诸于众了!”

守真师太对他恨之入骨,厉声道:“我们一百四十七人,全都练就了真武剑阵,今日便要除了你这魔头!”说着,长剑摆动,引领着峨眉派六名“守”字辈弟子,组成剑阵,向虬髯客攻去。

只见七剑连辉,在阴黑夜中宛如一片白雪,向虬髯客涌了过来。

同时,清宁道长同仇敌忾,也与六名师弟结成剑阵,向虬髯客迫来。他们乃是正宗武当弟子,自幼修习剑阵,对阵法的掌握又比守真师太高了不止一筹。十四柄剑结为一个整体,刹那间,虬髯客的身上要害全都感到刺骨的剑光!虬髯客双袖翻舞,紫芒骤闪。一股雄浑真力伴随着茫茫紫雾向前涌起。这一招,他已施展出九成功力。周围古树一阵剧烈摇晃,真气冲击,迫得十四柄长剑互相撞击,铮铮之声不绝于耳。

但,虬髯客却发觉,自己已经无处可逃!

一百四十七人,二十一座真武剑阵,已在他周围布开,锁住他的每一条退路。这些人显然早经训练,一波攻出之后,不管中还是不中,都决不停留,马上退下,另一波人立即补上。二十一座真武剑阵,七座一波,一波攻,一波守,一波策应,井井有条。

虬髯客才挡了几渡,便大感吃力。就算他功力通玄,也必将在这一百四十七柄剑组成的巨大阵法中被消磨致死。他当机立断:退!

紫雾飞出,咔嚓几声闷响,周围的几株古树断成几截轰然倒下。武当、蛾眉的弟子在练习剑阵时,全没料到这种情况,急忙躲避。虬髯客趁着忙乱之际,携着兰丸隐入绿阴丛中。

守真、清宁等年长弟子都极有江湖经验,古树一倒,他们虽慌不乱,大声命令弟子赶紧回复阵形。一面派人警戒,一面安排人手四处搜罗虬髯客的下落。最重要的是千万不要落单,以免给他可乘之机。

虬髯客隐在树上。将他们的一举一动全都收入眼底。这里浓阴蔽天,加之夜色沉沉,更难被发觉。

兰丸悄悄问道:“我们现在怎么办?”虬髯客低声道:“这帮家伙极为可恶。若不是他们,我苦心经营的飞云城、天雨城、海风城怎会陷落?不杀他们难消我心头之恨!只是真武剑阵非比寻常,被他们缠上,连我都难以脱身。只有趁他们落单先杀几个,组不成剑阵他们就不是我对手。”说着。他闭目沉思真武剑阵的诸多变化,良久笑道:“真武剑阵,果然了得!”

清宁道长果然是个人才,一百四十七人中,有四十二人是二代弟子,组成六座剑阵,剩下一百零五个三代弟子,组成十五座剑阵。他将这些弟子分成五支队伍,分别去四周搜索。而自己率领一座二代剑阵。居中策应。武当派有一种凌云哨,声音极响,用于传递信息。

这样的安排,的确极为缜密,但可惜,他的对手是虬髯客。

虬髯客的武功高出他们太多,他隐身跟踪。这些人根本无法发觉。兰丸的武功虽然低一些,但最擅隐藏形迹。所以,当两人远远跟随时,这些峨眉弟子根本没有察觉。领头的,正是守真师太。

林中藤蔓横生,遮蔽了微弱的月光,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守真师太不敢大意,命一名弟子隔一会便吹动凌云哨,再命一名弟子专门追索其他队伍的哨声,免得离得太远。其余人全神贯注结成剑阵,以防虬髯客骤然出现,造成慌乱。

虬髯客远远跟着,并不现身。他只耐心地等待着出手的最佳时机。

果然,还不到一刻。就有些三代弟子开始擦汗。守真师太大声训斥。保持着队形。但又过了两刻钟之后,她也开始擦汗了。

夜色深沉,浓得看不到尽头。虬髯客闪到一株大树上。这株大树距离守真师太有几十丈远近,但他算准,当他们到达树下时,士气必将落至极点。而那时,就是他出手的最佳时机。果然,守真师太率着弟子向这边走来。就算虬髯客正携着兰丸隐在他们头顶,一行人也懵懂不觉。

等他们一到树下,虬髯客突然一声暴喝,真力运转,大树轰然倒塌,顿时将几个走在下面的峨眉弟子压倒。一股狂猛掌力暴卷而至,离得近的几人首当其冲,连剑招都没递出,就被击杀。

守真师太一声悲呼,猛地扑上,激怒之下,竟忘了结剑阵。

紫芒在她面前炸开,她忽然觉得树林中的风声是那么刺耳。然后,她软软地跪下。断剑刺进了自己的胸膛中。

虬髯客的身影自树影中狂笑飞起,没人森林。顷刻间,守真师太与十三名弟子,全部殒命于虬髯客掌下。剩下的峨眉弟子惊慌失措,拼命吹起凌云哨。附近的几支队伍听到哨声有异,急忙赶来驰援。一时间,树林中尽是衣袂破风之声。

清宁道长叫道:“先不要慌,大家结成剑阵!”

众人齐声应了,锵锵一阵响,各各结成真武剑阵。但就在这瞬息工夫,惨叫声不断传来,又已被虬髯客杀了几人。清宁道长脸色阴沉,率着二代剑阵穿梭往来,终于,将所有人都聚到了一起。

清点人数,总共死了二十六人,分属两个二代剑阵与六个三代剑阵。清宁道长按住心头怒火,将剩余的人重新组成一个二代剑阵与两个三代剑阵,由于缺少配合,威力已大为逊色。

眼见森林中一片漆黑,虬髯客随时都可能现身。他们仿佛陷入了巨大的死亡罗网中,无法逃脱。清宁道长不敢再命大家追捕虬髯客,只能吩咐师弟清音率着一个二代剑阵连同两个三代剑阵巡逻,其余人草草吃些干粮,就地歇息,等天亮再说。

这一夜。没人能够入睡,只是在半梦半醒间小憩一会。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清宁道长呼唤守善师太的剑阵醒来,替换清音。

但守善师太已经永远都不会醒来了。

谁也不知道,虬髯客是什么时候潜入人群,杀死了她。而他的目的十分明显。在每个二代剑阵中都杀死一人。令剑阵不再完整。纵然补上一人。威力也将大大减弱。那时。虬髯客就不必再怕他们。

清宁道长站在守善师太的尸体边,心头泛起一阵冷凉。

夜,还漫长得看不到尽头,但,他们已经失去了二十七条生命。

没有人知道,真正的杀戮,才刚刚开始。

兰丸在剥树皮。忍者的野外生存能力是最强的。虬髯客在执行刺杀的时候,兰丸就在造房子。他随时随地都希望自己能过得舒适一些。森林太冷,又不能生火,所以,他只能造一所房子,铺一张床,好好睡一觉。等明天一早,虬髯客会叫醒他,那时,所有的中原正派都会死光了。

他一点都不为虬髯客担心。杀戮,不过是简单地机械重复而已。而他要做的,只是让这所树上的小屋更温暖、更艺术一些。

但突然之间,他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第十五章草木无情空寄泣

这一次,轮班的是清雨率领的剑阵。

清宁道长很信任这位师弟,他的年纪虽不大,但剑术几已不下于清宁。所以清宁道长很放心地进入了梦乡。他此刻一定要养精蓄锐,想出一个好计策,在黎明到来时将虬髯客抓住。

但他一合眼,眼前尽是百年古树的影子,狰狞的藤蔓相互纠缠,像一条条巨大的血管,妖异而缓慢地蠕动着。仿佛他们置身的不是一座森林,而是一只巨兽的腹脏。

清宁道长皱了皱眉。他行走江湖三十二年,什么怪事没见过。怎么此刻的心情会如此浮躁?他深吸一口气,运起武当心法,将胡思乱想全都压下,吐纳三周天,慢慢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中林内的古树全都活了过来,枝条尽皆化为赤红。悄悄的,树木们将枝条伸到熟睡的人群中,扎入他们的肌肤,贪婪地吸吮着鲜血。他拼命地呼救,却没人听到。

突然,一声凄厉的叫喊从北方传来。清宁道长霍然惊醒,急忙率领剑阵向喊叫的方向奔去。

远远的,就见名叫灵山的小道自浓密的阴暗中奔出,面部扭曲,仿佛受到极大的惊吓,直直指着前面,不住口地大声叫嚷:“鬼!鬼!”清宁道长怒斥道:“道法正气,天地乾坤,什么鬼敢靠近?”灵山尖声道:“真的是鬼!清雨师叔被鬼取走了脑袋!真的是鬼!”清宁道长的心陡然一沉,顺着灵山的手指望去,赫然见到清雨正站在自己的前面。

——却已没有了头颅。大团的鲜血泼洒在他的蓝布道袍上,尚未干涸,透出浓浓的腥咸。幽微的火光中,一只蝴蝶像是被血腥吸引来一般,围着尸体转了几圈之后,缓缓振翅飞走。

清雨的头颅不知去了哪里。清宁摆摆手,六名师弟遍寻不着。

清宁喝道:“这必定是虬髯客下的毒手!大家就地休息,等天亮后跟他决战,为清雨师弟报仇!”众人答应一声,心里却都感到一阵沉重。凶手来无影去无踪。清雨道长武功这么高,依然被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取走了头颅。这仗,可怎么打呢?

兰丸斜坐在树枝上,继续揉着树皮。他的脚下就是峨眉派的遇袭之处。清宁道长怕收尸时被虬髯客突袭,并没掩埋峨眉弟子的残躯。那些尸体有的横在草丛中,有的被压在树下,奇怪的是,头颅却全都不见了。

兰丸一阵诧异。中原的规矩这么奇怪吗?死了人不掩埋,反而将头割下带走?我们大倭国可不是这样。死去的人是多么可怜啊!

兰丸剥起树皮,小心将它们弄得柔软,再拧干水分,层层叠放起来。将树皮铺在木屋里,闻着香味入睡,该是多么惬意啊!

他好容易收集好一大抱树皮,悄悄向木屋所在的大树挪去。

地上那些横七竖八的无头尸体。让他感到一阵恶心。不行,赶紧造好房子,赶紧睡觉,再看多了,会心理变态的。

他来到小木屋前,轻轻推开那道布满苔藓的木门。浓郁的血腥顿时扑面而来,令人作呕。兰丸的脸色陡然惨变!

几十颗头颅,整整齐齐地码在木屋中间。眼珠已经发白,却仍不肯闭上,仿佛两团凝固的水银。一起直勾勾瞪着他。

兰丸吓呆了,抱在手中的树皮哗哗散开,从树梢落到地上。凭借着忍者的本能,他感到正有巨大的危险在缓缓靠近他。

但,周围一片黑暗,什么都没有。只有极为轻微的簌簌声,在虚空中振响,仔细听时,却又分不清从何而来,仿佛只是耳鸣。

兰丸恐惧得几乎要大叫起来,但他知道一旦出声,敌人立即就会知道他确切的位置,所以,他用力捂住口,压抑自己的恐惧。

沉静的黑暗像是山一样,慢慢向下压来,伴随的是那越来越近的簌簌声,就仿佛有无数只蚂蚁,正在钻入他的鼓膜。兰丸的心理防线一点点崩溃,他终于忍不住,惨叫一声,向外奔出。

无声无息中,他就觉自己的长发被截去了一段。散发披垂下来,将他的眼睛挡住。但此时的兰丸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是全力向前狂奔。

他一定要赶紧找到虬髯客,让他保护自己。他能感觉到。睡梦中的中原人士已被他的尖叫声惊醒,向这边拥了过来。但他只能狂奔。

猛然,他的身子陡然一轻,被一人提了起来。兰丸大喜,急忙睁眼,提起他的人,正是虬髯客。他刚想说什么,却见虬髯客的面色凝重至极。冲着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兰丸很乖觉地在虬髯客身边坐下,然后,他看到了极为妖异的一幕。

离此处最近的七名中原人被兰丸的叫声惊动,追了过来。他们的脚步惊起了在森林枯叶中栖息的枯蝶与鸣虫,发出一阵唧唧吱吱的怪啼。听上去格外荒凉。虽然这七人的领队已被杀,是仓促间凑成的剑阵,但他们全是武当、峨眉的二代弟子,战斗力依然颇为不俗。

但突然之间,他们的头颅猛然飞起,而七具身子仍然在向前狂奔。

鲜血,如同节日的焰火般从脖腔里狂涌而出。而那七颗头颅,却并不坠落,反而诡异地悬停在空中,一动不动。七人面上的表情栩栩如生,有的震惊,有的恐惧,有的焦虑,有的惶然不知所措。就像是荒郊野寺里的雕像,凝止在死去的一瞬。

远方传来几声夜鸟的哀啼,真正的杀戮,终于拉开了序幕。

兰丸惊讶地张大嘴巴,半天合不拢。真武剑阵的威力,他早就见识过,就算是虬髯客,都无法短时间内攻破,但此时,七名武当峨眉的二代弟子却妖异地猝死在一瞬间。漆黑的森林,仿佛化身为恐怖的炼狱。

兰丸几乎连呼吸都不敢用力。缓缓的,那些头颅仿佛被无形的线操控,向空中飞起,越飞越高,最后竟向兰丸搭好的木屋落去。兰丸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如果他不是有完美倾向,造好木屋不及装饰就睡进去。此时只怕身上已堆满了头颅。一想到这里,兰丸就不禁全身颤抖。

虬髯客的目光深邃,紧紧盯着那些头颅。显然,他也没看出凶手到底是谁,又是如何行凶的。在这个黑森林中,仿佛潜藏着一个神秘可怕的敌人,他的出手诡秘莫测,武功高深至极。连吴越王都没有自信能够挡下他的一击。这个人,究竟是谁?

夜,长得就像是一生。虬髯客没有摸清楚神秘人的底细,不敢随便出手,而中原人的尸体,仍在不住增加。

没有凶手,没有征兆,突然之间,头颅便拔空而起,热血溅空。死亡人数,已经高达五十二人。上岛来的正派武士,折损超过了三分之一。

恐惧,沉沉地压在每个人心头。夜,却仍然很长、很长。

兰丸郁闷极了。温暖的小木屋已成头颅的坟场,不能睡觉,他的皮肤可怎么办?他仰天叹息一声,又急忙捂住嘴。他可不敢惊动那个隐藏在森林中的神秘高手。虽然他并不情愿,但虬髯客还是离开了。虬髯客并不是一个坐以待毙的人,他要主动出击,寻找凶手。兰丸只好用隐身术躲在树顶上,一动也不敢动。

露气越来越重,粘在皮肤上,慢慢滑落,仿佛是一群不知名的黏虫在身上不停爬行。好难受。兰丸摇摇头,这一路可真是苦差啊!他不由怀念起自己的团扇美酒,不由开始有些后悔。突然,他从树上跳了起来!

因为,他看到了一件可怕至极的事情。

清宁道长吩咐缩小露营的圈子,命令仅剩的四个二代剑阵分成两班,轮流守夜。不管黑暗中有什么东西靠近,都只用真武剑气远远御敌。果然,如此布置后安全了很多。大家难得地安睡了一个多时辰。

清宁道长却不肯休息。森林妖异的幻影仍然藏在他脑中,让他有些心神不宁。他禁不住向四周看了一眼,那些古树静静地伏在阴影中,并没有化成梦中的粗大筋节。他不禁哑然失笑。难道是自己草木皆兵了?

突然,沉重的脚步声自森林深处响起。清宁道长一惊,急忙示意守夜的十三人警惕起来。一股恶臭扑鼻而来,清宁道长急忙示意众人屏住呼吸,以免中毒。脚步声极其缓慢,从四面八方将他们团团围住,一声声逼近,仿佛踏在他们的心上。终于,一切声响都静止下来。森林中的夜色也更加浓重。宛如一摊化不开的死水。

清宁道长运起内功,方能看到一丈之外。他的脸色霍然变了。

这一瞬间,他的脑海中只剩下灵山狂呼的那个字——鬼!

靠近的人,身上穿着武当、峨眉的衣服,上面染满了暗红的血迹。他们的行动僵硬笨拙,像是被拙劣手法操纵的木偶,正在一股神秘的意识驱动下,向生者一步步逼来。尤为可怕的是。他们都没有头颅,赫然竟是死在森林里的那些无头尸体!

清宁道长一声清啸,惊醒了所有睡着的人。大家慌乱地爬起,那些无头尸体已经迫得很近了,他们扭曲的身体仿佛因嗅到活人的气息而疯狂,狂乱地向前扑着。弟子们忍不住惊呼出声,挣扎着向后退去,谁也不敢靠近——白色的黏液不住从无头僵尸身上的破洞中涌出,仿佛他们的身体正在迅速溃烂,成为恶魔的巢穴。

巨大的惊恐侵吞着弟子们的心,他们慌乱地拥挤着,但那些无头尸体却越逼越近。几位弟子在恐惧之下,被地上的枯枝绊倒。他们惨叫着,却无力爬起,只得拼命地呼叫同门相救。但又有谁敢靠近?

慢慢的,几具僵尸逼近,踩住他们的手脚。弟子们禁不住惨叫起来,求生的本能战胜了恐惧,他们凌乱地施展拳法,向那些僵尸击去。拳脚触处,腐肉四散,沾了满身。

他们的呼叫声骤然哑了。一颗颗头颅凌空飞起,血溅五步。

他们,也变成了一具具无头的僵尸。

清宁道长大惊,一声清叱,剑芒骤现。长剑宛如青龙般。破空向僵尸飞去。他也不敢靠近这些可怕的僵尸。只能飞剑伤敌。“噗”的一声闷响。长剑扎在僵尸身上。剑中蕴涵的真气强大,僵尸连接后退几步,栽倒在地。但,还没等弟子们欢呼,僵尸就缓慢、笨拙地爬了起来。长剑,就插在身上,他却恍如无觉。

清宁道长心中升起一阵恶寒。他刚才连使真武伏魔印、北斗七星印、南斗生死印、太上无绝印,都没丝毫用处。什么邪魔,竟不畏道法正气?

突然。他心生一计,叫道:“大家到树上去!”

众弟子纷纷施展轻功,纵上古树。毕竟经过多时的训练,虽在忙乱中,他们仍能以剑阵为单位,同一剑阵纵上同一株古树,丝毫不乱。

那些僵尸失去目标,缓缓围在树下。他们似乎想要攀上树木,但僵硬的手脚已无法带动他们沉重的身体。

清宁道长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抬头,密密麻麻的树木遮天蔽日。

夜,究竟还有多久?

兰丸看着僵尸扑向武当、峨眉弟子,吓得腿都软了。

他笃信世间确有鬼神,此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冥界之门打开了,伊耶那歧率领着他的子民开始抢夺太阳下的土地了……赶紧跑吧!

他施展开忍术,快速奔向虬髯客离开的方向。

远远的,只见虬髯客大袖垂地,仿佛在聆听着什么。他身周四丈外,赫然站着四只无头僵尸,静止不动,似乎也在聆听。

兰丸急忙住步。虬髯客听见他走近,叫道:“不要过来!”

兰丸当然不会过去。作为一个忍者,他最能分辨危险与安全。此时,虬髯客的身边无疑危险至极,而最安全的地方,当然是树梢了。他赶忙找了个最结实的树杈,坐了下来。虬髯客的大袖突然舞起,卷起两团猛烈的真气。紫雾弥漫,如出海的蛟龙。这一式。绝非寻常人所能抵挡。

四只僵尸一动不动,虬髯客的衣袖却像是遇到了最锋利的剑气,突然被截断。紫雾轰然爆散。虬髯客目光一肃,双袖着地卷舞,将地上腐败的枝叶带起,暴雨般向四周袭去。这些枯枝败叶经他袖中所含的三花聚顶神功锤炼,无异于刀剑,被它们砸中,就算一流高手也难应付,何况这些僵尸?兰丸忍不住要拍手欢呼。

但。枝叶卷起的秘流才一出手,便倏然散成几十截。强猛的三花聚顶劲气被割断之后,气团间彼此无法聚合,纷纷在空中爆开。一时间枯枝败叶的粉末漫空飞扬。似乎正有一个无形高手站在虬髯客面前。所施展的亦是诡秘莫测的无形剑气。锋利无比,断金碎玉。虬髯客大袖垂地,已经缺了一截。

那些僵尸,忽然缓缓举步,向他迫来。虬髯客身子拔起,却突然一沉。他一掌向左边拍去,却又猛地撤回,向后扫去。

他身周空空如也,但他却全力击打着,脸上的神色越来越凝重。

僵尸的身子。也似乎在随着他的掌风抖动,越来越急。

虬髯客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他摊开手掌。掌中是十几枚石子,潜运内力,石子爆散而出。没有一枚石子是击向僵尸的,但那些僵尸却突然停止了动作,呆立于原地,像是木偶被剪断了提线。兰丸惊讶地张大了嘴。虬髯客袍袖张开,仿佛在等着什么东西落下。

他仔细看着掌中的东西,脸上的笑容清晰起来:“我终于明白了。”

第十六章风叶落残惊梦蝶

无头僵尸不断地摇撼着古树,就算是千年古树也无法承受他们的蛮力,正在慢慢地瓦解。清宁道长忧心忡忡地看着,一点办法都没有。

突然,所有的僵尸都静了下来。清宁道长忽然有种错觉,他们脖子上的血腔,就是他们的眼睛,他们正用这只巨大的眼睛,直直盯着他。

刷——刷——仿佛是什么东西,正在黑暗中缓缓地振动着翅膀,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恐惧。

突然,一团浓黑的阴影从血腔中飞出,沿着树干盘旋着向树上飞去。

清宁道长心知不妙,急忙一声清啸,领着众人向上飞纵。

古树,在这一刻,崩裂,轰然向下砸去一

清宁道长跟几个师弟的武功极高,古树倒下时并不慌乱,斜纵上了另一棵树。但同他在一棵树上的三代弟子就没那么好运气了。只听一声惨号戛然而止,又有几颗头颅飞起,几具无头尸体跌下。

鲜血,带着浓重的腥气,喷溅在树干上,像是一幅凌乱的泼墨画。

人群立即慌乱起来,哭喊着向更高处爬去。

清宁道长突然道:“慢着!”出手,剑光破空而起。正在猛力摇晃树干的僵尸一起停下来,像破碎的人偶般跌在地上。清宁道长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守如师太惊喜交加,急问道:“清宁师兄,你发现什么了?”清宁道长回转剑光,只见长剑上串着一只蝴蝶。那只蝶足有手掌大小,通体漆黑。看上去并无异状。只是,几条晶莹的细丝从它的翼上垂下,另一头赫然连在僵尸身上。清宁道长道:“我们在林中遭遇的神秘杀手,就是它!”“它?”守如师太一怔,“蝴蝶?这怎么可能?”

清宁道长不答,伸手折下一根树枝,向空中一画。树枝横过蝶丝,竟被无声息地切成几截。就算最锋利的刀剑,也不过如此!

守如师太脸上变色。清宁道长黯然道:“清雨师弟就是因为没想到这一点,所以遭到这些蝶丝的暗算。”

黑夜的森林极为昏暗,这些蝶丝又细而透明,根本无法察觉。但,只要沾到丝毫,就会被划伤;绕过脖颈轻轻一拉,头颅就将被割断。难怪那些头颅会悬停在空中,却是被这些黑蝶带起的。不必说,那些僵尸也正是因为被蝶丝操纵,才会如有生命一般。想通了这一点,守如师太不由长出了一口气。无论蝴蝶有多么可怕,总比神鬼要好对付得多。但这些蝴蝶为什么会杀人呢?

清宁道长飞出一剑,将树下的一只僵尸斩开——黏稠腥臭的液体从僵尸的体内流出,借着微淡到极点的星光,隐约可以看到,这些液体中夹杂着无数枚手指大的白点。

清宁道长的面色凝重,缓缓道:“那是卵。这些蝴蝶袭击人,是为了将卵产在人体内,以被害者的血肉为食,繁殖出秘魔般的力量。”

清宁道长顿了顿,久久凝视着浓黑的夜色,仿佛若有所悟。

忽然,他回过头,对着守如师太跪下来。守如师太大吃一惊,急忙搀扶:“清宁师兄,你何故如此?”清宁道长不起,肃然道:“今日有一机会,能令正道昌明,但需要师妹牺牲一下,不知师妹可愿意?”

“咱们佛道本是一家,同为天下正道效力,有什么不能牺牲?”

清宁道长磕头:“多谢师妹。清风明月不照人。”说着,他猝然出手,一剑刺入守如师太胸口!与此同时,武当门下齐齐出手,将峨眉弟子一举格杀。显然,那句“清风明月不照人”,正是武当派出手杀人的暗语。

守如师太满脸惊讶地看着他,不明白这个满脸慈悲的师兄怎么会突然下此毒手。清宁道长俯身,长叹道:“日后天下太平,邪道殄灭,都是师太的功劳。”说着,他又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守如师太的目光越过他的身体,只见几名武当弟子紧紧抓着几具无头的僵尸。她忽然明白了清宁道长想做什么,不由感到一阵刻骨的恐惧,再已无力挣扎。

虬髯客带着兰丸在林中穿梭,却再没有发觉武当、峨眉的踪迹。他又击杀了一些黑蝶,却始终走不出这片密林。

他仰望着头顶阴沉沉的巨木。树叶厚厚的,像是漆黑的天。他甚至已经不记得蓝色的天空是什么样的了。天,仿佛从一开始就是黑色的,只有两三丈高,沉沉地压在头顶上。

突然,就听一个人叫道:“王爷,别来无恙啊?”他猛抬头,只见清宁道长站在树下望着他,面带微笑。

虬髯客冷冷一笑。这一次,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这群混蛋。

清宁道长微笑道:“我练成了新的剑阵,王爷想不想见识一下?”说着,六个人缓慢从他背后走出。

林中太过黑暗,根本看不清楚来人的面容,仅从服饰上可以看出,这六人有三个是武当门下,另三个则是峨眉中人。

虬髯客冷笑。真武剑阵并不是天下无敌,尤其是在这群废物手下施展出来。他有自信,能在十招内将剑阵击垮,在二十招内,取走清宁的项上人头!

清宁道长缓缓举步,向前跨出。身后六人同时跟上,真武剑阵成形。

虬髯客身子一晃,闪电般迫近,七七四十九掌飞出!一旦让剑阵从容布好,再破就难了。一定要抢在之前,攻他们个措手不及!

剑阵的弱点,清宁道长当然非常清楚,但他并没有阻止虬髯客。

砰砰砰一阵闷响,虬髯客的七七四十九掌全都拍在了六人身上,而这些人,竟连躲都不躲。

虬髯客心底生疑,脚步不由一缓。腐败的血液,从六人的体内涌出。

在清宁道长的狂笑声中,六人的行动倏然快了起来!

一只只黑色蝴蝶从他们体内的破洞中飞出,带出一条条晶亮的蝶丝。蝶丝的另一端,竟控在清宁道长手中。清宁道长竟用蝶丝操纵着六具尸体,连同自己,布下了一座妖异无比的真武剑阵。

这些尸体全然不畏拳脚,更为可怕的是那些飞舞的黑蝶。它们一而在空中飞舞,一面吐出极为锋利的蝶丝,在空中织出一张巨网。只要沾到半点,肢体立刻就会破碎。在浓浓夜色的掩映下,这张死亡之网几乎与森林的黑暗融为一体,难以分辨。若在平时,虬髯客当可用无上的内力将蝶丝一一震断,但,有了真武剑阵的庇护,他根本无法腾出手来,

真武剑阵一共击出了一百零八剑!黑蝶飞舞,将死亡之网越织越密,三花聚顶神功凝成的紫雾被一团团割裂、爆散。随着一声声肉体破碎的闷响,更多的黑蝶从傀儡身体中涌出,振翅飞舞。

几招过后,虬髯客额头上渗出一层冷汗。真武剑阵,已经迫近他身前两尺。若再近一尺,他随时都会有性命之危。

这座妖异的僵尸剑阵,就像一张黑色巨网,巨大的死亡蜘蛛就躲在不远处的阴霾中,缓缓操纵着蛛丝。一面欣赏着猎物的垂死挣扎,一面将网越收越紧。让人无处可逃。

突然,一团黑影从天上冲下。那是一只破碎的木屋,里面盛满了早就腐烂的头颅。

木屋砸在剑阵上,清宁道长一惊,剑阵微微一滞,虬髯客趁机冲天而起,脱离了剑阵的束缚。冷汗,已浸满了他的脊背。

清宁道长停下剑阵运行,远远看着他。长长短短的蝶丝从他袖底垂下,透出森寒的光芒:“我会狩猎你,直到杀死你。”他的嘴角浮出一丝妖异的笑容,看得虬髯客亦有些毛骨悚然。

他不敢多留,带着兰丸飞逃而走。这还是第一次,他在一个二流高手手底吃了败仗。但他并不感到恼怒,只有刻骨的恐惧。

清宁道长冷冷地注视着虬髯客离去的方向。

黑蝶慢慢枯萎。从空中落下。蝶丝也迅速从晶亮变为灰败。被他驱动的几具僵尸已经完全腐烂,尸体内的污液跟未孵化的蝶卵淌了一地。一阵风过,失去寄主血肉滋养的蝶卵迅速枯朽。

清宁身后,只剩下寥寥十几个武当弟子,全都畏缩地看着他。

这些黑蝶固然凌厉至极,但寿命实在太短,活不过一个时辰。而蝶卵若是暴露在空气中,也会迅速腐败。他需要更多的黑蝶。他需要更多的力量。他需要更多的寄主。

他回头,对最嫡亲的弟子们柔声道:“你们,愿不愿意为正道昌明牺牲一下?”黑蝶,从他手中飞舞而起,笼住了这些弟子。

兰丸被彻底吓坏了,再也不敢离开虬髯客半步。虬髯客的信心也在慢慢瓦解。

这座秘魔森林,迟早有一天要将他吞噬,无论他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黑蝶、清宁,不过是森林的帮凶。他们迟早有一天也会被吞噬。成为黑蝶孵化前的寄主,而后,腐败。

这一次,真的已经穷途末路了吗?虬髯客竟无法回答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虬髯客与兰丸终于踏上了森林的边缘。

突然,他们身后的树丛一阵骚动。两人回头,就看到清宁道长那张极为妖异的脸——多时不见,他的两条眉毛变得极长,从额前垂下,眼眶深陷进去,笼罩在一片黑影下。灰白的眼珠高高凸起,上面交布着无数裂纹,将眼珠划分成细小的圆孔,看上去竟宛如生出了千百只复跟。

他佝偻着身子,在丛林中缓缓行走,俨然一只直立行走的巨大蝴蝶!满地枯叶发出惊恐的碎响,这只人形蝴蝶踉跄着,在黑暗中一点点逼近。

他的声音无比嘶哑:“你知道吗?这种力量……这种力量实在太强大了,只要拥有它,就可以天下无敌……什么卓王孙、杨逸之,全都不在话下!我会一统武林,所有人都会歌颂我、纪念我……”

他踉踉跄跄地前行,千只复眼一起射出妖异的光。但突然,扑通一声,他跪倒在地,头颅摔了出去。

一只黑蝶从他体内飞出,晶莹的蝶丝缠住了他的头。扑的一声闷响,他的头颅破空飞起,静静悬停在空中。而层层蝶丝将他的身子裹住,形成一枚巨大的茧。

所有的弟子都死了,这种黑蝶繁殖得实在太快,需要的尸体实在太多。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

珍贵的蝶卵不能暴露在空气中太久。于是,为了俘获这种强大的力量,为了将无敌的魔物带出森林,清宁只能将蝶卵种在自己体内。他本以为,靠着自身的内力,能够暂时压制蝶卵的孵化,一旦走出森林,就能找到其他人作为寄主,将蝶卵移植过去。然而,就在他找到其他活人的一刻,黑蝶已破体而出。他终于与这种力量同化!

虬髯客与兰丸看在眼里着他惨死的样子,禁不住毛骨悚然。

但这种力量……但这种力量……

虬髯客忍不住看着渐渐飞近的黑蝶。拥有了这种力量,他能不能胜过杨逸之?能不能胜过卓王孙?能不能取回他失去的一切?

连清宁都可以借此打败他,若是这种力量掌握在他的手中呢?虬髯客忍不住怦然心动,他的目光,投向了兰丸。

兰丸脸色大变,疯狂地向外跑去。但虬髯客一出手,就抓住了他。

夜色,黏稠得宛如包裹在蝶卵上的汁液,在森林的腹腔里滚动着。

黎明,到底何时才能孵化而出?

第十七章吴王池馆启蒙重城

秋璇停住了脚步。她没有想到,海岛上竟然会有一座城。

恢宏的官室坐落在城池中心,周围辐射出八条道路,将整座城划分为八片。每一片都修建着层层叠叠的房宇,聚集着集市、酒肆、客栈、庙宇。高高的城墙将城池圈住,墙外是宽阔的护城河。就算是中原第一流的名都巨县,也不过如此。可是,此刻却已全部荒废了。

暮霭沉沉,锁住整座城市,城内空得听不到一点人声。宫室上明亮的金漆已经暗淡,暮色返照在上面,就仿佛一位年华不再的老妇,哀伤地对镜叹息。原本高大的围墙已经颓败,巨大的裂痕纵横交布,尘埃与蛛网挂满门窗。空气中,一股腐败的气息四处弥散。这座城市的规模仍记载着它曾经的繁华,但时光的无情却令它老态龙钟。

秋璇叹息道:“真是个不错的地方。”

他们面前是一条宽逾三丈的护城河,一座吊桥横亘在河上。两根粗如人臂的铁锁从城墙上延伸出来,仿佛城池狰狞的长牙。锁链上锈迹斑斑,木板更几乎全部腐烂,一踏上去就发出令人恐惧的裂响。铁锁摇晃,灰垩的蛛网从木板的缝隙中簌簌脱落,坠入深不见底的暗渊中。没有水流,只有莫名的黑色阴霾浮起,在寒风中卷起诡异的漩涡。却始终看不清究竟有多深。暮色笼罩下,几声凄厉的哀鸣划破长空,仿佛在提示着每一个入侵者——这不是普通的吊桥。而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甬道。

河的彼岸,便是传说中的幽冥之都。当最后一缕夕阳消失时,那荒落的城池即将点起万盏鬼火,笙歌艳舞,化为无数孤魂怨灵的乐土。一入此境,再世为人。

秋璇仿若不觉,轻轻走了过去,穿过城楼,一直走上气息奄奄的大街。她微笑道:“想不到你为我准备了一座这么好的城池。”郭敖默默跟在她身后:“我说过,要带你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

“这句话我却不敢苟同。那里不是有人吗?”

郭敖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只见道旁残存的门楼旁,一人坐在门槛上,背向着他们,似乎正在弯腰捡拾着什么。他似乎费了很大的劲也没捡起来,佝偻的身子痛苦地颤动着。

两人向那人走去。郭敖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老伯,请问……”那人的身体突然崩塌。一阵吱吱的惨叫尖锐地传人两人的耳中。郭敖一怔,双掌同时推出。那人的身体被他的掌风击飞,重重砸在院墙上,身上的袍子立即如枯叶般破碎。一群老鼠尖叫着从袍底钻出,却并没有逃走,而是用后脚支撑着站起,拱起两只前脚,看着两人。

它们的眼睛血红。红得就像是两只血洞。

郭敖的眉头皱了皱。那人只剩下一具白骨,骨头上密密麻麻布满了爪痕齿痕,应该是被这些老鼠吃尽的。

郭敖与秋璇对望一眼,都不知该说什么。难道这座城中,已然没有一个活人了?

两人慢慢向城中心走去,郭敖的剑心散开。搜索着城中每一处生机。

这座城似乎真的空了,但并不是没有居民,而是很多,都是老鼠。它们充斥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荒败的房舍全被蛀穿,青石大道被啃噬得残缺不全,无数的鼠道四通八达。

他们走了片刻,忽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之声,越来越多的老鼠从城中的每一个角落拥出,将他们团团包围。但这些老鼠又感受到郭敖身上可怕的杀气,不敢太靠近,全都前腿抬起,像人一样站立着,用血红的眼珠直直盯着他们。

他们每走一步,鼠群就跟着移动一步。到后来,老鼠越聚越多,整个大街上密密麻麻的全都是。两人每走一步,就听到潮水般的哗啦一声。

它们血红的眼睛直勾勾地望向前方。有些呆滞,更有些诡异。

暮色。锁住了这座城市,仿佛铺开了满地残血。

两人几乎绕城走了一圈,却没有发现一个人。这是座废城,也是座死城。夜晚来临时,月是那么圆,那么大,清泠泠地悬在空中,好像从来就没有过白昼。老鼠们全都人立着,看向月亮,仰头凄嘶。

整个城中立刻充满了那种尖锐的、让人狂乱的声响。

秋璇和郭敖来到一处略为空旷的广场。五色的大理石被裁成各种形状,在地上铺成七朵巨大的牡丹。每一块石材都经过了精心打磨,平整如镜,返照出凄清的月色。上百只白玉盆、水晶盆、琉璃盆随意地摆放在镜面上,盆中没有奇花异草,只剩下一摊灰垩的尘土。

这里,应该曾经是宫室的苑囿,虽被废弃了多年,却依旧能看出昔日的繁华。苑囿的东南角似乎曾种满牡丹,汉白玉的栏杆上还雕刻着历代歌咏牡丹的名篇。也许是由于大理石过于坚硬,这里并没有留下老鼠的痕迹,显得出奇的整洁,也出奇的清冷。

城中几乎没有树木,唯有这片苑囿的中心矗立着一株桂树的遗骸。桂树巨大,在如镜的地面上投下峥嵘的倒影,仿佛还在追忆着当年枝叶扶疏、上参月空的繁华。树干全部干枯了,一片叶子都没有。虬龙般的树根已被蠢空、腐烂。

郭敖砍下几根树枝,倚着桂树搭起一个矮棚。又在树根上削出一块略为平整的地方,用木屑与枯叶铺出一张床。远远的有风吹来,清冷而荒凉。秋璇抱膝坐在床上,听着无数老鼠的哀嚎,心烦意乱。

她皱起眉头:“你就不能想个办法,这么吵闹我怎么睡得着?”

郭敖道:“好。”从地上坐起,走了出去。

过不了多时,北方的老鼠安静了下来。再过一小会,南方、东方、西方的老鼠也都安静了。空气中弥漫了房舍崩塌激起的灰土。郭敖慢慢走了回来。

城中的房舍已倒塌了三分之一,八条街道,全被震起的乱石堵住了。城,顿时陷入了死寂。这让月亮显得更大更圆。一旦望着它,就忍不住想象,月面上那层层阴影中到底住着些什么。想来想去,再难入睡。

秋璇幽幽叹了口气。郭敖坐在离她八尺远的地方,默不作声。

秋璇问道:“你在想什么?”

“食物,水。”

秋璇再问:“那你想到答案了么?水在哪里?食物又在哪里?”

郭敖沉默。这座城中没有水,也没有食物。有的只是老鼠,无穷无尽的老鼠。郭敖定定道:“放心,我一定会找到的。”

但一日一夜过去了,他什么都没找到。

每一口井,都被秽土填满,就算有水也没法饮用。所有的房舍,郭敖都仔细搜过,没有任何食物。

从破败程度来看,这座城至少已荒废了三十年,城中就算留下了食物,也早就被无孔不入的老鼠吃光了。

郭敖仍在搜索着,仿佛不知疲惫。不气馁,也不停止。

只是,这座城,却是空的,完完全全是空的。

第二日,正午。烈阳,炙烤着这座城,没有人能够想到,四月的天气怎会炎热得这么可怕。而一旦入夜,却又冰冷入骨。真是鬼天气。

郭敖替秋璇做了一把伞,撑在她的床上。秋璇似乎永远都是懒洋洋的,懒得动,懒得说话。没有水,没有食物,她都毫不担心,最担心的,反而是皮肤被晒黑。

郭敖突然站了起来。一阵嘈杂传来。远远的,在明亮的阳光下,只见一群人从北城门走了进来,一面走,一面发出感叹,似乎都惊讶于这座城市的宏大。郭敖无声无息地闪身而出。

没有打斗,一刻钟之后,他走了回来,手上提了个袋子,鼓鼓囊囊。

他将袋子扔在地上,哗啦一声响,一大堆金银珠宝散了出来。

秋璇俯身拾起一枚绿宝,极大极美,晶莹通透。如此品质,怎么都值几千两银子。寻常人家得到了,一辈子都花不完。

秋璇叹了口气:“我宁愿见到的是一只煮好的鸡蛋。”

“但那些人不是母鸡,下不出蛋来。”

“他们是什么人?”

“倭寇。好像是在海上跟他们的首领走散了,迷路漂到这里来的。”

“下次你若再带我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至少要多准备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鸡蛋。”

倭寇们显然也又饥又渴,冲到空城里,一阵疯狂地搜索。他们自然什么都找不到。秋璇微笑地看着他们,看着他们的绝望越来越重,最后终于颓然坐倒在街道上,再也没有力气干任何事。他们畏惧郭敖方才展现出的绝世武功,不敢靠近。只用复杂的眼光偷偷瞄着两人,摸不清他们究竟是干什么的。

秋璇叹气:“真可怜。你说他们能活过七天么?”

“不能。”

“那我们能活过七天么?”

郭敖沉默。

“是不是只要你找到水,就能,找不到,就不能?”

郭敖缓缓点头。

“那你找到没有?”

郭敖摇头。

“那我看,你只有挖井了。”

秋璇本只是随意一说,但郭敖却真的干了起来。

他挑了一口城中最大的井。跳了进去,整整挖了三个时辰。到后来秋璇从上面已看不到他的影子,郭敖才从井里出来。而这口井已成为一个幽深的大洞,至少有十丈多深。

郭敖沉默。没有一滴水。从地下十丈挖出的土。仍然完全是干的。这座城的地下水,像是已被完全吸干了。

秋璇靠在床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扇子,看着倭寇一堆一堆地瘫倒在大街上,东倒西歪。郭敖又挖了一口井。收获的仍然是一堆干土。

秋璇忽然问:“你有没有觉得奇怪,这些老鼠吃什么呢?”

这座城里。足足有数万只老鼠,若是没有食物,它们又怎么存活呢?

郭敖:“不奇怪。”他随意挥出一掌,将街上的一堆土轰开。

几只正在俯身吃着什么的老鼠抬起前爪,直勾勾地看着他们。

它们吃的,赫然是一具老鼠的尸体。

那死鼠已经有些腐烂,肢体内脏被咬得满地都是,在地上散开暗红的血团。那些直立的老鼠呆看一会,见没什么事发生,又低下头围吃起来。咯吱咯吱的咀嚼声,让人毛骨悚然。

秋璇将脸侧开,皱眉道:“够了。”郭敖袍袖拂动,尘烟轰起,地上出现一个大坑。老鼠还有秽土全都被这一击卷走,露出干净的地面来。

秋璇叹息一声,将扇子举起,挡在额头上。

郭敖挖了六口井,几乎囊括了城中的所有方位,却没有找到一滴水。而他们来到这座空城,已经两天了。

秋璇叹道:“这样是不行的。古人说万物皆我师。动物往往对水更为敏感,你不妨找找看,这些老鼠是去何处饮水的。”郭敖停下挖掘。这话非常有道理。老鼠的数量这么多,想必在城里已经生活了很久。如果没有水,它们决不可能存活。何况老鼠多生于地下,对水脉最是敏感。跟随它们,只怕真能找到水源也说不定。

整整一个白天,郭敖消失了。近黄昏的时候,他才重新出现。

秋璇见他的衣角有湿泥,笑道:“找到水源了?”

“找到了。地下很深处有一个水坑,足够几百人喝上一年的。”

“那你为什么不取些回来?”

郭敖脸上泛起一阵烦恶:“里面全是老鼠,整整一水池的老鼠。”

秋璇皱起眉头,又拿扇子掩上了额头:“你怎么不去换身衣服?”

一想到他衣角上的泥土是从哪里沾上的,秋璇就一阵恶心。在这座城里呆了两天,她对那些长着红眼、不时人立的老鼠充满了厌恶。

第十八章银汉无声转玉盘

太阳落下、圆月初生时,城中难得地凉爽了起来。死寂,渐渐地笼罩住这座城池,不久,夜的寒气即将肆虐,将城池封印,而后,老鼠们尖利的嚎叫将令这里成为一座恶魔之城。

尤其是当秋璇知道它们为什么嚎叫之后。

夜色中,当圆月的冷光照着它们时,它们将狂性大发,互相追逐咬啮。输者迅速被周围老鼠一拥而上,连骨头都嚼得干干净净。垂死者凄厉的叫嚷让倭寇们心烦意乱。他们用倭语咒骂着,挥着太刀胡乱砍着空气,似乎在攻击隐藏在夜色中的恶魔。

秋璇看着月亮:“你为什么这么辛苦地找水?”她问的是郭敖。

“我曾经和卓王孙去过荒原,在戈壁中转了整整一个月,他不吃不喝也没事。你觉悟剑心后,武功就算不如他,也差不了太多,支撑二十来天应该没有问题。”郭敖缓缓道:“剑心即天心,心成之后,我心即宇宙,不灭不坏。常人三五天不饮水便会脱水而死,而我却可以从空气中聚敛水汽,反渗皮肤。就算三十天不吃不喝,也不过损耗一半功力而已。”他抬头,注视着秋璇,“但你。却不行。”秋璇怔了怔。这几日来,他全力找水,不惜深挖十丈,跟鼠群搅在一起,难道只是为了自己?

郭敖似乎不愿跟她对视。转过目光,淡淡一笑:“许诺过要让你快乐,还想带着你去天涯海角,至少该先给你一杯干净的水吧?”

秋璇静静看着他。过去的郭敖,现在的郭敖,她都非常熟悉。但此刻的郭敖,却是陌生的。陌生到需要仔细分辨,才能够看清。

“过来。”她向他招了招手。郭敖微微迟疑,还是走了过去。秋璇轻轻握住他的手:“谢谢你。”那一刻,她春水般的眸子漾开丝丝涟漪。郭敖的心轻轻一颤。

被囚禁的三年来,他炼去心魔,成就大道,本以为天下万物,都不足以触动他的心,但这一刻,他听到了夜风在月光下发出轻轻的吟哦。

他的心有些空落。时光仿佛突然回到三年前,自己又成为那个初人华音阁的少年,怔怔地站在海棠花树下,一任她的风华,耀花了双眼。

就听秋璇微笑道:“你待我真好。”

待她好吗?绑架她。逼她做她不愿做的事,故意在众人面前激得卓王孙与她决裂,又胁迫她来到这座满是狂鼠的死城。这算是对她好吗?郭敖一时无富。

秋璇仿佛看出他的心事,柔声笑道:“你人才出众,武功又高,还处心积虑把我困在绝境中,对我又这么好,我应该觉得有趣才对……”“只可惜……”她的笑容缓缓凝结,静静注视他,一字字道,“你不是我所爱的人。”郭敖缓缓咀嚼着她的话,有些苦涩,但随即淡淡一笑:“我不在乎。”秋璇抬起头,伸望星空。长发被夜风撩起,遮住了她目中闪动的光影。只余下一声轻轻叹息:“可我在乎呢。”郭敖依旧默然。

秋璇看着沉默的郭敖,突然笑了起来:“你不用这么难过,我还有一个好消息没有告诉你。”她的情绪变化太快,郭敖一时无法完全适应。“我说过,你不用照顾我的。”她的眸子神秘地眨了眨,手中忽然出现一只小小的玉瓶:“瞧见没,少林寺的天王护心丹。”

那只玉瓶光滑圆润,显然是用上等的羊脂美玉雕成的。上面镌着几个红色的篆字,赫然是“天王护心丹”。

郭敖认得,这只瓶子是上代少林方丈的遗物。里面盛放着二十四枚天王护心丹,每一枚都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功效。无论受了多重的伤,只要服上一粒,便可延七日之命。

秋璇笑道:“护心丹若是当饭吃,一粒至少十天不饥。你再看这是什么?”她的脖子上戴着一块翠绿的玉石。郭敖一直认为只不过是装饰,但此时仔细一看,禁不住失声叫道:“冰玉髓?”秋璇点头:“算你识货。”

天王护心丹虽是珍物,世间犹可寻觅,但冰玉髓却算得上稀世奇珍。它在直径超过七寸的玉石中心孕就,其形如水,刚成形时若能得到,服饮后便可陡增二十年功力。但成形七日后就会凝成实质,不能服用。然而由于其得天地玄妙而生,佩戴起来不但寻常毒物不能侵,还由于是水质,便可以从空气中聚敛水分。

冰玉髓中有一小槽,慢慢凝出一槽冰露。秋璇微笑着伸出手指,将一滴晶莹的露珠接在指尖上。而后,轻轻沾上樱唇。

郭敖沉默不语。有二十四颗天王护心丹和这枚冰玉髓,秋璇就算被困三个月,都不会有饥渴之虞。哪里用自己挖什么井。寻什么水。

他静静地看着这女子,却始终看不透。她就像是镜中的海棠,似真似幻,永远无法捉摸:“那你为什么要跟我走?”他终于明白,从一开始,就不是他绑架了她。一路从浙江人东海,过南海,登荒岛,她之所以留在他身边,不过是她愿意而已。

秋璇的笑靥黯了黯:“你不喜欢我陪你么?”郭敖淡淡道:“喜欢。”

“喜欢就不要问了。”她幽幽叹了口气,“免得我伤心。”

清泠的月色中,两人都沉默不语。

忽然,一阵奇异的咀嚼声传来,夹在鼠群的惨叫中,显得格外刺耳。

散坐在街道上的倭寇听到这咀嚼的声音。猛地立起耳朵。

他们已经三日三夜没吃任何东西,饥饿几乎磨尽了他们所有的力气。每个人的胃中都仿佛有一只轮子在不停搅动,让他们整个人都开始焚烧起来。在如此饥饿的耳朵听来,那咀嚼声不啻一阙天音绝唱。

他们倏然站起,互相呼喝着,向咀嚼声走去。

——破败的房舍被推倒,烟尘弥漫中。一个倭寇被提起。倭寇拧着他的胳膊,大声喝骂,似乎在谴责他怎能私藏食物,背着他们偷吃。

忽然,所有人静了下来,因为他们看清了那名倭寇吃的是什么——赫然是一只老鼠。一只半截鼠头被咬碎,却仍在他口中拼命挣扎的老鼠。

惊愕与恐惧令擒住他的人松开了手。那名倭寇用力一挣,两只手顿时获得自由,立刻抓住老鼠的后腿,用力往嘴里一送。吱呀的惨叫声顿时停止,老鼠的半截身子钻进他的咽喉。诡异的咀嚼声顿时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每人都呆呆地看着他,看着这疯狂的一幕。

才一小会儿,一只老鼠就被他吃光。那人脸上露出一阵痴迷的笑,连连点头,大声用倭语欢呼:“ぢいしい!(好吃呢!)”

“ぢいしい!”他转向同伴,不停重复,“ぢいしい!”

沉闷的城中,一时间只剩下这句疯狂的魔咒,久久回荡。倭寇们看着他脸上的笑容,看着他嘴角的血迹。浓浓的血腥强烈地搅动着他们的味觉。寒冷的夜风中,那抹猩红是如此的温暖。

零星的应答响起:“ぢいしい?”

他的回答更像是惨号:“ぢいしい!”

更多的人应和:“ぢいしい……ぢいしい……ぢいしい!”

他们在那名倭寇的带领下,冲向黑茫茫的鼠群。响亮的咀嚼声,几乎将整座空城淹没。

郭敖带着怒气出现时,也不禁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一群倭寇跪在鼠群中,每人手中都捧着一只肥大的老鼠,拼命地往口中塞。看到郭敖,他们的脸上露出迷醉的笑容,将半死的老鼠从嘴中拖出,送到他面前:“ぢいしい!”

郭敖拼命强压下杀戮的欲望,方才没有将他们全都斩碎。

夜色,被惨烈的咀嚼声搅得粉碎,直到黎明的到来。

郭敖沉默着。这座死城,是他的牢狱,也是他的天堂。无论环境如何残酷,都比人多的地方好。这里,令他想到了沙漠。

夜晚,若不是圆月如此的大,便可以看到星光。沙漠中的星光。是最美的。躺在沙堆里,在死亡的怀抱里看着遍布天幕的小小星辰,就像是躺在它们之间,连死亡都变得美丽起来。那时所做的梦,就像是永恒。

他想带她去沙漠,就是想让她看一眼那里的星光。她看到了,会不会永远记住他?

翌日正午。一串鼓声在沉闷的城市中响起。倭寇们踏着鼓点,跳着怪异的舞蹈,从街道的尽头缓缓走来。两个击鼓的男子上身赤裸,露出精干的肌肉来,一下下捶着大鼓。他们连同大鼓一起,被十几个人抬着,大鼓的后面,所有的倭寇肃穆而整齐地跳着神乐,步步靠近。

鼓声,像是嘶哑的号角,弥漫成惶恐与野蛮。舞蹈,在街道中蔓延,化成狂欢的极乐。队伍一点一点挪动,终于停止在郭敖与秋璇面前。所有人突然发出一声号叫。

秋璇伸出手指,放在唇上:“他们应该是在跳祭神的舞蹈。”

良久,乐声停止,一个首领模样的人越众而出,跪在郭敖面前,大声说着什么。秋璇笑道:“他们将你当成神。要你保佑他们,还要为你献上最真诚的祭祀。”

首领重重磕了几个头,肃然退下。后面赤着上身的倭寇,献上一个大篮子。篮子打开,所有的倭寇都跪下来,大声地念着祈文。

郭敖脸色变了。那赫然是一篮肥大的死老鼠!

首领叽哩咕噜一阵。秋璇道:“他问你,对他们的祭祀满意么?”郭敖冷笑:“非常满意。”

“他们请求你的赐福。”

几人恭肃地捧出一只巨大的袋子,撑开袋口,眼巴巴地望着郭敖。似乎在期待他的赐福。郭敖淡淡道:“好。”

阳光陡然亮了。首领一阵痉挛,脖子已被扼住。郭敖面无表情,将他提到面前,指节缓缓用力。那首领张大嘴,吃力地想要出声,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吐出一个字节。他的脸越来越紫,双手在胸口乱抓,似乎想将心都剜出来。

突然,“咔”的一声响,他的脖子被生生扼断,鲜血溅起一丈有余。

郭敖将尸体掼入袋子中,淡淡道:“这就是赐福,满意了么?”

那些倭寇脸上变色,全都跪了下去。他们捡起装有首领尸首的袋子,肃穆跪倒。那袋子上用浓墨写着两个大字:“福袋”!沉闷的鼓声再度响起,妖异而诡秘的神乐在荒废的街道中蔓延,一直走入宫殿。晚上。鼠群的尖叫声小了很多,响亮的咀嚼声,却一刻都没有停歇。

这些倭寇好像获得了无上的美味,疯狂地捕食着老鼠。他们的身材很快就变得臃肿,每个人的肚子都畸形地胀大,几乎拖到地上。他们仍然跳着破碎的神乐,疯狂大叫着,满城搜索着美味,没有一刻停止。

这座城,很快就变成了真正的死城。鼠群,被五百三十六名倭寇吃得精光。再也没有细碎的尖嚎响起,夜晚,是一片死寂。月亮依然是那么大,那么圆,照得城中和白昼一样明亮。

倭寇们的肚子都跟麻袋一样,瘪了下去。饥饿之火再度主宰了他们的身体,但这一次,却更加地难熬。一旦品尝过鼠肉的美味后,胃的每一点空虚都让他们愈加难受。

必须要吃点什么东西……他们喃喃地对自己说。可,城池中除了秽土,什么都没有。

突然,一名倭寇惨叫着跳了起来:“福袋!”他惊喜地跳起舞蹈,好像神姬们要唤醒天照大神,不住用倭语大声地叫嚷着:“福袋!福袋!”

倭寇们先是迷惘,之后开始慢慢地应和他。

“福袋……福袋……福袋!”他们一个个加入舞蹈,疯狂扭动着。脸上露出狂喜。巨大的肚子瘪着拖到地上,发出鼓声一般的砰砰闷响。

所有人拥进宫殿,将巨大的袋子抬了出来。

袋子打开,已经半腐的首领露了出来。大家一起扑了上去……

首领的尸体迅速被肢解,一块块被捧在手里。他们争着,抢着,厮打着,狂乱而急迫地尖叫着,层层堆上来,疯狂地挤压着下面的人,企图抢到属于自己的一块。腐肉、内脏、甚至骨骸,迅速被吞吃干净。

但那些已被撑大的胃,却没有得到半点满足。他们舔着嘴角。品尝着舌尖上残存的血腥,吸吮着空气中的味道,意犹未尽。刚被激起的食欲疯狂搅动,将他们的躁动和贪婪点燃。他们需要更多的血,更多的肉。

他们的眼睛慢慢开始变红。红得就像两只血洞。直勾勾望着前方。有些呆滞,更有些诡异。迷蒙间,他们仿佛看到很多的血,很多的肉,在身边浮动着,新鲜、美味,足以填饱饥渴的肚子。

他们惨叫着,向彼此扑了上去。

顿时,整座城中都充满了那种尖锐的、让人狂乱的号叫。

第十九章陌上山花无数开

杨逸之静默地跟在相思身后。

海岛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清冷的海风吹拂,抬头看去,天蓝得就像是没有尽头。海上的天若是晴时就晴得很彻底,一丝云都没有,让人忍不住疑惑,若是抬头,会不会在天空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相思似乎也不知该走向何方,只是茫然前行。

从海滩上看去,这片岛被大片森林覆盖,看不出有多大。但走不了一会儿,森林却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花海。广阔的平原上有柔和的矮坡,鲜花遍布其上。它们的颜色极为鲜艳,一片连着一片,就像是天孙织就的星河。花色虽多,但彼此并不混杂,红色就是红色,方圆十丈,开到荼蘼,紧挨着的又是一片黄花,灿然绽放。而其余的地方。都被鸢紫的花朵占据,花海绵延数十里。仿佛一片巨大的紫色织锦。

相思缓缓走入花海。两个人,谁都不说话。

微风轻轻吹起,漾起一阵浓冽的香气,缓缓沁入人的肌肤。令人心旷神怡。就连两个满腹心事的人,也禁不住停下脚步,呼吸着这香醇的气息。身体自然打开,索取着更多香气。这香气似乎有安息的作用,可以令人忘掉烦忧。

伴随着嗡嗡的振翅声,蜜蜂在花丛中穿梭,采着花心深处的花蜜。这些蜜蜂体型极小,身子淡紫。钻到花苞深处,浑身沾满花粉才出来。一飞动起来,花粉落得漫天都是。就像是淡淡的星尘,洒满整片花海。

相思张开手,花粉从空中飘落,落在她手上。淡淡的,有红色、黄色。最多的是紫色。

相思缓缓地在花丛中坐下,就像是花海中的一只蝴蝶。遥远的塞外,也有另一片花海,一样无边无际,一样春意盎然。只不过,那里的花只有一种颜色——青色。曾几何时,那个青色的身影也曾踏过千山万水,来塞外寻她。一如今天他寻找小鸾。

为了她,他曾独面千军万马,只淡淡对她说:我命令你,跟我回去。

那一刻,他在白马上对她伸出手,让她忘掉一切忧愁与担负。但她没有,她选择了回到荒城,去做她的莲花天女。于是,花海深处,他转身离去。再不管花开花落。自那以后,她再也没见过他的笑容。他对她,永远都只是青色的云,永难亲近。直到今天也是一样。

怨恨他么?不。怪只能怪自己,当初为什么不跟他走,放弃那些受苦的人。放弃荒城呢?毕竟,在战争中她又能做些什么?大概只能守住自己的爱情吧。有时候,她也会疑惑,自己选择了留下,到底是对是错。但记忆却仿佛空缺了一大块,再也无法复原。

她只记得,她守护的城池最终化为了尘土。她最想救的五百人,全都变成了骷髅。而她的爱情,从那一天开始,褪成淡淡的青色。

值得吗?相思静静想着,笑容逐渐黯然。在这片绚烂的花海中。一切都在绽放,只有她的笑容无法盛开。

杨逸之远远望着她。却无法靠近。

无论是莲花天女,还是上弦月主,都离他那么遥远。傀儡剑气解开后,他与她便形同陌路。而他却无法漠视她的痛苦。

他记得三连城上,他曾经许下的诺言——如果注定了要失去,我宁愿不曾拥有。如果这份记忆让你无法承受,那么,便请你微笑着忘记。我亦终生不再提起。两年前,当她选择了留在那一抹青色身边,他心痛如死,却尊重了她的选择。只因他看到,当她陪伴在那人身边时,笑容是那么单纯。

而当她在自己身边时,悲伤与忧愁是那么多。于是,他宁愿放手。

宁愿岁岁月月,永远承受相思的煎熬;宁愿看着心爱的人近在咫尺,却不能言,不能动;宁愿仍由她留在别的男子身边,却只能默默守护。

两年的岁月,却漫长得仿如一生。一生漫长的凌迟。

但他并未后悔。如果她和他的爱只能是一道刻骨的伤痛,他宁愿一个人背负。只要她幸福。可是,他的放手真的为她换来了幸福吗?为什么?她还是如此忧伤?

杨逸之远远看着她。连片花海在暮风下起伏,宛如卷起的波涛。她坐在一处缓坡上,轻轻拖住双肩,茫然望向远方。那一刻,她的身影是那么单薄,仿佛一只受伤的蝴蝶,停栖在茫茫沧海之上。无法起飞。

杨逸之的心轻轻抽搐。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失败。这么多年,他究竟为她做了什么?让她一次次遭遇危险,然后再一次次救她吗?让她一次次为爱所伤,然后再为她祈求幸福吗?

是谁,安排了这样的命运——定要让他在她哭泣的时候才能出现?是谁,设计了这个无解的谜题——他用尽所有力量去守护她,却给了她那么多不可承受之重。是不是就是他自己?

杨逸之紧紧地握住了双手。他忍不住想走向相思。

突然,一个声音高叫道:“杨盟主,别来无恙。”那声音中气十足。语调却颇有些古怪,仿佛不谙汉语。杨逸之回首——就见一人站在花海中,对着他双手合十,满面笑容。那人身上一袭黄袍,皓眉长须,赫然是在乐胜伦官前遇到的扎什伦布寺大德加查。在他身后站着一群喇嘛,好些相思都还记得,也都是在雪域之巅上对抗帝迦时见过的故人。

他们一齐合十双掌,向两人行礼。杨逸之不敢怠慢,急忙低下头来,躬身回礼。相思问道:“大师们何故来此?”

“闻说南海观音现身此处,于是特率弟子前来瞻仰,取些佛法。”

相思问道:“大师可曾见到南海观音?”

“我们来此已有三日,走来走去都是茫茫花海,没有出路。但佛经上云,无穷花海涌现,便是佛兆。想来南海观音已知道我们到达,是以化出花海幻相。只要我们虔诚等待,不久她就会出现。两位又去何处?”

相思默然片刻,说不出话来。杨逸之轻轻叹了口气:“我们漂泊到这座海岛。与伙伴们失散,找寻不到。”加查大师笑道:“那我们可共同等候观音。观音现身之后,两位不妨问一问她伙伴们的下落。”

两人没有别的去处,也就只好同意。

佛门尚简,便在花海中随意打坐,诵念佛经。群群蜜蜂也被吸引,围着他们嗡嗡吟唱。倒真有古佛说法,万类谛听的意味。

夜,渐渐沉下去。花粉仍在空中载沉载浮,被天上的星光照耀,透出淡淡的荧光来。坐在花海中仰望,那些花粉在微光中仍能分辨出各自的颜色来,有红的,黄的,更多的是紫的。清冷的夜风中,七彩花粉缓缓流动,返照着通透的月色,在空中汇聚起一条光之缎带。这景象宁静而凄美,令人不由得想起了分割牛郎织女的银河。杨逸之忍不住向相思望去——相思的眉头微微蹙着,似是在思量着什么。他与她何尝不是隔着一条银河,彼此只能相望。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突然“啪”的一声响,一名小喇嘛举手,将一只蜜蜂拍死。

加查大师温声道:“顿珠,你过来。”那名小喇嘛恭声答应,缓步走到加查大师身前,虔诚跪倒。

“万物都是一命,岂能随便杀戮?佛祖尚且割肉喂鹰,我们没有那般功德,亦不能随便杀生。此次大家进入花海,本就侵占了蜜蜂的家园,它们仇恨我们,蛰伤我们,也是应该,岂可随意戕害?”

顿珠愧然道:“是。多谢师尊教诲,弟子深感惭愧。”

“去吧,诵念十遍《往生咒》,为其祈祷。”

顿珠退后坐倒,虔诚地念经。

花海中蜜蜂极多,体型又小,落在身上,人微微一动,蜜蜂受惊,便会伤人。有些弟子忍不住伸掌拍打,此时听师尊如此说,都深感惭愧。大声跟着念起经来。

相思亦对加查大师心生敬意,不再驱赶身上的落蜂。杨逸之暗运风月剑气,将蜜蜂从她身上驱开。

一直到月快落了,加查大师才率弟子们歇息。相思心力交困,和衣在一处矮坡上睡着了。杨逸之不能成眠,就借着星光,跟加查大师谈论佛法。讲到佛祖舍身的故事,杨逸之感慨万千。

见别人舍身容易,但真到自己头上又岂能说舍便舍?于旁人而言,肉身难舍。但于他而言,却是身可以舍,但一片心意却无论如何无法割舍,又当如何?加查大师见他对佛法有兴趣,也是欢喜,为他详加解释。

突然,矮坡上的相思发出一声惊呼。杨逸之一惊,急忙抬头。只见相思已经坐起,一个黑影正不住向她扑击。杨逸之身化月光,倏然掠出。那个黑影,赫然竟是加查大师的弟子顿珠。淡淡星光下。只见他满脸狂乱的笑容,双臂张到极大。诡异地不住颤抖,口角大张。恶狠狠向相思咬来。

相思的武功本也不低,但顿珠的动作快得不可思议,且面目极度扭曲,看上去宛如恶鬼,几令相思失去了抵抗的勇气。

顷刻间,顿珠一口恶狠狠咬住相思的肩膀,哧的一声撕下一大片衣衫来,凝脂般的肌肤立即暴露在夜风中,惊起一层寒栗。相思惶然变色,急忙遮住肩头。顿珠倏地跳起,恶狠狠地向她的咽喉咬下。

杨逸之恰在此时赶到,光芒一闪,顿珠凌空飞了出去。他急忙扶住相思,问道:“受伤没有?”相思惊魂未定,只紧紧抱着肩膀,不住摇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杨逸之心中一痛,想要抚慰她几句,却不知该说什么。

加查大师率领其他弟子赶来,顿珠正从地上爬起。

杨逸之这一招出手凌厉,将他的右臂完全折断,露出嶙峋断骨。他却茫然坐在地上,浑浑噩噩,仿佛不知疼痛。

加查大师一掌扇在他脸上:“畜生!你做了些什么!”顿珠仿佛突然惊醒一般,哭道:“师父,救我……”加查大师厉声道:“救你?我们佛门的清净之誉全都被你败坏了!”他站起身来,满面惭愧地对杨逸之跟相思道:“相思姑娘,我教徒不严,致你受惊。我一定重重罚他。”相思轻轻点头。杨逸之扶她坐下。

加查大师命九弟子、十三弟子将顿珠押下,严加看管。

顿珠深怀愧意,不再进半点饮食,远远地盘膝坐在花海中,念诵经文。加查大师命人给他送水时,才发现他用戒刀刺进腿中,将舟已钉在了地上。他要用自己的血,洗清自己的罪孽。

他无时无刻不在念着经文,尽管神志已渐渐模糊。渐渐的,相思原谅了他。也许,修行的生活真的太苦,才会令人犯下古怪的错误。

顿珠双手合十,虔诚念经,如同坐化的古佛。茫茫花海中总是飘扬着一股馥郁的香气,令人沉醉。尤其是在夜晚,天上星光最明亮的时候。

杨逸之抬头看着横过中天的星河,久久无语。相思的情绪并没有完全平复,他本该陪着她的——但他有什么资格陪着她?只能孤独一人。卧看牵牛织女。

猛然,一声尖叫撕裂宁静,传人他的耳中。相思!

杨逸之瞬间就赶到她的身边,眼前却是一幕诡异至极的景象。

顿珠完全疯了!他双臂拼命地向后张开,剧烈抽搐,怪异的姿势令他的身子佝偻下来,仿佛一只垂死的蜜蜂。他的嘴极力张开,露出白森森的牙齿,追逐着相思,动作虽然诡异,却极轻快。

相思从矮坡上奔下,踉跄着躲避他的追击,却不小心跌倒在地。顿珠口中发出咝咝异鸣,猛然俯冲下来,一口狠狠咬住了相思的脚踝。相思痛极,翻倒在地,顿珠的身子一阵诡异的扭动,从地上弹起,露出狰狞的牙齿,猛地向相思的喉咙咬去。突然,他的身子凌空跌开数丈。却是杨逸之赶到,风月剑气爆发,将他击倒。

杨逸之扶起相思,柔声道:“不要怕,我在这里。”相思惊惶地抓着他的手,一时说不出话来。

顿珠双手已完全折断,但体内像是有一股怪异的力量支撑着他,令他不住地从地上弹起,想要扑咬相思。相思全身颤抖,紧紧握住杨逸之的衣袖,躲在他身后。杨逸之皱眉,手微抬,一道剑芒击在顿珠双膝上。

顿珠大声惨叫着,面孔突然松弛,脸上露出恐惧至极的神色:“师父。救我!救救我!”加查大师终于赶来,痛心疾首地看着顿珠,转身向相思、杨逸之躬身行礼:“佛门不幸,出此败类。老衲实在庇护不得。但求姑娘能留他一丝转世的机会。”顿珠脸色慢慢平静下来:“弟子自知罪孽深重,愿请师父为我转世。”

梵唱禅音在花海中浮动,每个人的面上都浮现着哀戚。那是为顿珠所做的法事。等法事做完,明日正午,便会对他实行戮身之刑,接引他的魂魄重入轮回。

夜,渐渐深了。顿珠全身被锁,手脚伤处草草敷了些药,躺在花海中。杨逸之再也不敢离开相思,坐在矮坡不远处守护着她。

喇嘛们做了一天法事,也都累了,就地歇息。

顿珠轻轻叫了起来:“师父……师父……”叫了几声,只听加查大师低声道:“你还有脸叫我师父?”顿珠泣道:“弟子知道罪孽深重,但自幼由师父抚育长大,襁褓中便感受师恩,此时想到即将再人轮回,无法报答师恩,心里难过至极。”加查大师默然。他的这些弟子,哪个不是由他抚育长大?若不是犯了极大的过错,他又怎舍得如此惩罚?

他从地上站起,走到顿珠面前,叹道:“你做下这等恶事,师父也包庇不了你。”他温言道,“你好好去吧。如若有缘,来世再投我门。”

顿珠拼命支撑着身子。他的手足俱断,碎骨扎进泥里。让他勉强坐起。此情此景,看得加查大师一阵酸楚。“师父,你就真想杀了弟子吗?现在没人看到,你不如放了弟子,就对其他人说是弟子自己逃走的。师父……我这么年轻,我不想死!”说着,顿珠失声哭了起来。

加查大师叹息:“师父怎能放你?佛门森严,我不能为你破戒。”

顿珠急声道:“师父,戒律重要还是人命重要?此处乃是观音的宝山,如若我有罪,必然出不了此岛,如若我无罪,师父何必杀我?师父!求你给我一次机会!”加查大师也犹豫了起来。顿珠见机道:“师父若是怕我继续作恶,不妨将我武功废去。我保证此后决不做错事,师父!”

说着,他挣扎着向师父爬去。鲜血淋漓。

加查见爱徒如此凄惨,也不由动容,滴泪道:“好吧。你若能记住师父的教诲,也不枉咱们师徒一场。”说着,轻轻将他扶正,将他双手解开,正低头解他脚上绳索,突然,只听一阵诡异的咝咝声。加查急忙抬头。就见顿珠的双眼已经变成紫色。

他断碎的双臂死命向后展开,嘴唇几乎已完全裂开,白森森的牙齿凸出,不像是人,倒像是垂死的妖魔。加查大师大吃一惊,可顿珠的牙齿已然咬住他的咽喉,刀一般刺入他的血肉,加查大师的身体遽然痉挛。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丝悔意。他实在不该心软,因为这已不再是他的徒弟,而是恶魔。

他猛地运起全身功力,使劲攥住了顿珠的身体。佛门内功骤爆发。咝咝的声音陡转尖利,顿珠的身体竟被他硬生生地折为两截。但顿珠的牙齿却一直恶狠狠地咬着他的咽喉,决不放口。身体断裂的痛楚让他将全身力量聚集到牙齿上。突听一声闷响,加查大师的咽喉竟被他咬出一个大窟窿。黏稠的鲜血从窟窿中涌出。顿珠的半截身体发出一声嘶鸣,拼命想跳起,吸吮那股鲜血。但他的生命也在此时到达尽头,伏在加查大师的尸体上,渐渐僵硬。

被惊醒的喇嘛们,连同杨逸之、相思一起,看到了这惨烈的一幕。

两具尸体都被埋起,结成一个小小的坟茔。没有人能将他们分开。

方才的惨状仍萦绕在每个人心头,无法挥散。顿珠双手逆舞身后,牙齿凸出的狰狞姿态,成为每个人的梦魇。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顿珠会突然变得这么疯狂。他本是寺中最温文的喇嘛,平时连生气都很少见到。也许,每个人的心中都住着恶魔。在这片花海中,这些沉睡的恶魔将被一一唤醒。

第二十章抱蕊游蜂自作团

喇嘛们念着佛经,超度加查大师与顿珠的亡灵。

加查大师不在了,他们该怎么办?是继续等待南海观音,还是回归雪域?他们谁都拿不定主意,只能忐忑地念着经文。

中午吃饭时,他们拿出携带的干粮,分给相思与杨逸之。一百多人默默地坐在加查大师的坟前,不知该说些什么。

相思将干粮碾碎,托在手心。那些细小的蜜蜂纷纷落在她掌上,伸出吸管一样的嘴,尝试着将干粮的碎末吸起。可吸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忽然双翅振动,飞了起来,恶狠狠地冲下。

相思一声痛哼,蜂刺螫在她掌心,一股奇异的麻痒迅速传遍全身,恍惚中。整只手就像被浸在了沸水中,被烫得皮开肉绽,仔细看去,却只有微微红点,并没有太多异状。杨逸之急忙拿出伤药为她医治。才一触她的肌肤,就觉她周身火烫,就像一块烙铁,不禁大惊——这小小蜜蜂怎会有如此剧毒?

那只蜜蜂螫了相思后,全身毒液流尽,生机立即断绝。它小小的身子仿佛成了一具空壳,被风吹起,漂浮在花海中。蜜蜂,是何等渺小,又是何等惨烈,虽然微不足道,但若被触犯,一定会用整个生命来复仇。

杨逸之轻轻叹息,将毒液从相思的掌心挤出,包扎好伤口。他感到相思的身体不住地颤抖,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他却无能为力。

沉闷的午餐完结后,喇嘛们在净手,准备开始午后的诵经。

“弥落,如果我不能回去,能不能告诉我的徒弟,让他不要再那么怯懦?我最担心的就是他太过于眷恋母亲,始终长不大。”

“迦妙,你放心好了。我定会将你的心意传达给他!”

“弥落,那我就放心了!”

突然,一名正在谈话的喇嘛发出一阵凄厉的嘶叫,突然暴起,双手向背后摆出奇异的姿势,两排尖牙凸出,向另一名喇嘛恶狠狠地咬去。那名喇嘛刚才还跟他话着家常,完全想不到他竟突然变成恶魔,惊慌地叫道:“迦妙……”

被一口恶狠狠地咬在脖子。剧烈的疼痛伴随着烧灼感迅速从伤口蔓延开来,弥落能感觉到自己的血像是被一股巨力吮吸,向外狂飙。

他大吃一惊,运尽全部力气挣扎,但咬着他的迦妙力气大得异乎寻常,两只手向后奇异地摆动,身子却紧紧贴着他,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别的喇嘛虽然都在不远处,却没有一人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凄惨的叫声在花海深处回荡,围绕着茫然失神的人们。

杨逸之双指探出,隔空敲在迦妙颈骨上。迦妙忍不住张嘴,弥落用力一挣,才从他口里挣出,只是弥落的喉咙已被咬得血肉模糊,呼吸的时候都有咝咝的气息从伤口处漏出。

其余喇嘛这才回过神来,锵锵一阵乱响,几十柄戒刀出鞘,将迦妙团团围住。迦妙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慢慢坐起。他看着弥落鲜血淋漓的喉咙,眼角流出一串泪:“弥落,对不起……”

他试图为弥落包扎伤口,但剐一靠近。双手便禁不住一阵奇异地抖动,脸上的表情也陡然狞恶起来,双眼凸出,透出淡紫的妖芒。弥落毛骨悚然。他自三岁起就跟迦妙一起流落街头,后来同时皈依佛门。可说是换命的交情。但现在,迦妙怎会变得如此疯狂,非要杀死自己不可?

迦妙不顾身边刀芒闪烁,努力想靠近弥落。他几乎已无法说出完整的话来,一张口就是咝咝声。弥落大叫道:“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突然,人群中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一名持刀戒备的喇嘛,被身边另一名喇嘛狠狠抱住,一口咬在咽喉上。那名喇嘛凄厉地惊叫着,极力挣扎,可抱住他的喇嘛显然对他的武功极熟,身子扭动,咬得越来越紧。咽喉脆骨被嚼碎的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

旁边的喇嘛脸上变色,想要用刀砍他,但想到此人乃是寺中一起长大的兄弟,这一刀怎能砍下去?刚犹豫了片刻,同伴的喉咙已被完全咬开,鲜血喷了抱住他的喇嘛一身。

瞬息之间,咬人的喇嘛慢慢站起,面上沾血的诡异笑容,让所有人都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他淡紫的眼眸令人仿佛看到了恶魔。

突然之间。他的眼睛一阵急遽地眨动,紫色仿佛被突然抹去,消失无踪。他身子一震,仿佛惊醒,目光呆滞地往下逡巡。待他看到地上的尸体,顿时惨叫起来:“哥哥,是谁害了你?我要为你报仇!我要为你报仇!”他无助地望着周围的人,目光中尽是哀伤。

所有喇嘛对望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惊惧——自己身边的这个人,还值得信任吗?

悄悄的,所有人都挪者脚步,离对方远了些。谁都不知道身边的人,会不会像刚才那两人一样,突然变得疯狂,扑上来死死咬住自己的咽喉。

花海中一片死寂。没有人可以相信,没有人能够依靠。身边站着的,也许就是一名人形恶魔。突然,又是一声剧烈的咝咝声响起,一名喇嘛甩开手中戒刀,疯狂地向身边的人扑去。那人有了前车之鉴,一声惨叫,拔腿就跑。嚓嚓两声响,旁边伸来两柄刀,将追赶的疯狂喇嘛双腿砍断。

那名喇嘛在地上打着滚,不停惨叫:“救我!救我!”

没有人救他。几个持刀喇嘛慢慢上前,手中戒刀精光闪烁。他们脸上的杀意,是那么明显——这些脸上透出淡淡紫色的人,已不再是同伴。结局必定只有一个: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突然,相思冲了上去:“不!你们不能这样做!请给他们一次机会!”

手提戒刀的喇嘛脸上露出一丝讥刺:“机会?给他们杀人机会么?”

“这或许是病,总归有治的办法。将他们绑起来好不好?绑起来,他们就不能伤人。我们慢慢再找治疗的办法。”喇嘛沉吟着,互相看了看,双掌合十:“女施主真是菩萨心肠。就依你所言。”几名喇嘛手持戒刀,将几名疯狂的喇嘛绑起。他们并没反抗,垂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相思对杨逸之道:“你有没有什么发现?”杨逸之摇了摇头。

每人手上都紧紧握着刀,不管是谁,只要稍微靠近一点,便会立即引发一声厉喝。这片花海中,似乎藏着恶魔。借着花粉潜入人的脑中,控制了他们的灵魂。这是个鲜花遍地的修罗场。恶魔在杀戮与鲜血中悄然潜行。

两个时辰之内,又有四名喇嘛被砍翻在地,绑了起来。他们疯狂之前没有半点异样。这些人被绑成一团,好在他们彼此之间并不会撕咬。

杨逸之沉吟着,慢慢向前走去。他知道,相思必定会救他们。她总是这样,任何人,不管所犯的罪恶有多大,她都愿意原谅他们,拯救他们。如果他想保护她,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找出这些人疯狂的原因。

幸好,他有风月剑气。风月剑气本是以光为力,与自然万物相合,于最虚无处生出大神通。它对万物的感应最是敏锐。杨逸之见这些人病症太过奇异,便想借风月剑气,来感应他们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才一靠近这些被缚之人,他的心中便突然一震。一股难言的狂躁,从那些人身上,透过风月剑气,传到他的内心。以杨逸之的修为,心神早就清明如月,仍不由一惊。风月剑气无形无息地探出,像春风一样笼住那些人,那些人的身体瞬间就像透明一般,显现在杨逸之心中。

杨逸之倏然而惊——狂躁来源于那些人的大脑,仿佛有一股奇异的力量聚结在脑髓深处,不停地急速扭动。杨逸之尝试着用风月剑气触动这团躁动,那人突然一声嘶叫,双手猛然后仰,低头向杨逸之撞来。这一瞬,他仿佛力大无穷,绳子被挣得一阵裂响,牵连到其他人也被拖倒。

他们脑中的狂躁来自哪里呢?杨逸之心中疑惑,缓缓收回风月剑气。他回到相思身边,默然坐下,剑气再度探出,环绕在两人周围。

幸好,相思与他脑中都没有这种力量的存在。

相思忧愁地问道:“有办法吗?”杨逸之摇了摇头。这团力量已经深入颅脑,如果要强行移除,这些人必死无疑。

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心底升起,但他却什么都没说。他不想让她担心。

清晨,杨逸之在阳光中醒来,就见相思远远跪倒在地,似乎正在抽泣。杨逸之的心一紧,急忙走过去。炫目的阳光下,血腥满地。昨晚被缚的那些人,全都身首异处。杨逸之震惊地抬头。

喇嘛们全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和相思。杨逸之能够想象得到。相思此刻是多么的失望。他们辜负了一个信任他们的人。他们或许想不到,如果有一天他们身陷灾难,为所有人抛弃,这个女子仍会为他们祈命,用尽所有去保护他们。这是何等值得珍惜的善意。可惜当沦陷之人不是他们时,他们只会肆意践踏这仅存的善良。

杨逸之心中忽然灵光一闪。拾起血泊中的一把戒刀,向一枚滚落在地的头颅劈去。相思发出一声惊呼,想要阻止他。可杨逸之出刀如风,瞬间已将头颅劈开,用刀尖在血泊里仔细搜索。

相思震惊地看着他。这个清明如月的男子,为何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是什么改变了他,是这片花海么?杨逸之的眉头紧皱,缓缓将戒刀挑起:“我明白了。”

刀尖上,是一团黑色的血污——蜜蜂。蜜蜂的双翅努力后张,六只尖脚死命抱着脑髓,嘴针深深扎进其中。令人恐惧的是,这些蜜蜂竟然都是活的,脑髓被斩开,它们发出一阵嘶鸣,拼命想要飞出。那种声音,就跟发狂之人的咝咝啸叫一模一样。

相思恍然大悟。罪魁祸首居然是这些蜜蜂。它们体型极小,落在人身上后。便沿着耳道爬入脑颅,释放毒液,致人发疯。这也就是杨逸之的风月剑气所感受到的狂乱之力。想不到加查大师命弟子不可随意杀生,却造就这么多弟子陷入魔劫,连自己都未能身免,实在极为讽刺。

相思正在感慨,杨逸之的身子陡然一震,缓缓回头。茫茫花海中,只见所有喇嘛全都手持戒刀,将他们团团围住。淡淡的紫光自他们眸中闪出。越来越浓,越来越亮。

风月剑气,发出一声啸响。仿佛于年古剑,感受到浓烈的妖氛,激起漫天龙吟。杨逸之的心,缓缓沉下去。周围一百三十六名喇嘛,每人脑中都有一团狂乱。显然,他们已全被恶魔蜂俘获,随时都会陷入狂暴。

相思随着他的目光看去,脸色顿时苍白。她轻轻摇头:“救救他们……”杨逸之低头,看到了她眉间的哀婉。蜂毒一旦人脑,便绝无可救。杨逸之不能,任何人都不能。此刻,唯有死亡,才是唯一的救赎。

他用力握住了她的手。相思一惊,忍不住抗拒起来,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却被他紧紧拉住,无法挣开。

第一次,他的声音是那么决绝:“跟我走。”相思怔了怔:“你……你说什么?”

杨逸之一字字道:“以前我总觉得顺着你,你就会幸福。但从现在起……你只要跟我走。”相思讶然抬头,眼前这个男子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她想要挣开,但他双眸中的痛苦几乎让她失去了抗拒的力量。那痛苦是如此浩大,如此深广,令她只看一眼,就忍不住感到茫然。似乎,那痛苦也发自她的内心深处,只是被某种东西遮掩了,无法触及。

“跟你走?”她忍不住问道,“你……是我什么人?”

什么人?两年的守望,日夜的相思,竟换来这一问?

杨逸之的笑容有些苦涩。一时无语。

相思茫然地看着他,摇了摇头,用尽最后的力量,转身离去——她害怕若再犹豫片刻,就再没有离开的勇气。

杨逸之没有松手,却也没有挽留。他身旁,花海摇曳,似乎在为即将到来的离别悲伤。就在她的手指滑出他掌心的刹那,相思禁不住惊呼出声。那一瞬,她被他拉人怀中,旋舞而起。

风月剑气化作万千星尘,随着他们的身影洒下。

珈珞山上,漫天水云微微一震,仿佛石子投入水面,荡起阵阵涟漪。

桃花惊落。晏清媚骤然抬头,失声道:“不好!”一直在她掌控中的棋局,竟有了不该有的变数!

相思挣扎着,她不能容忍这么多生命在她面前消失;她亦不能容忍,回忆的痛苦即将破开她的身体。仿佛,有什么正轻轻碰触她的心。她要用尽全部力气才能看清它,却又不想看清。只因她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段失去的回忆,藏着让她破碎的伤痛。不能记起,也不忍记起。

泪从腮边滴下,被剑气激飞,融入花海深处。花海中的一切。都在碎裂,化成点点晶莹的星尘。逐渐模糊。唯一清晰的,是杨逸之的微笑。

“从现在起……你的幸福,由我给予。”

那一刻,清明如月的眸子骤转冰冷,月白的剑气倏然飙出!

万物焚落,相思一声嘤咛,在他的怀中失去了意识。她的心,却忽然感到一丝前所未有的宁静。

晏清媚看着眼前沙盘。久久不能站起。

海岛东面,那座开满鲜花的山谷已被焚毁。

她无法不震惊。因为她所了解的杨逸之,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他总是清明如月、隐忍宽容,他的悲悯不亚于相思,执著于每一分苦难。

洞庭湖上,他一叶扁舟,挑战几如恶魔般的遮罗耶那,“若要有人殉道,便自我开始。”;塞外荒城中,他甘愿吞下蛇毒,化为忘情的神祗,守护着相思,也守护着满城百姓。他的双手,从不曾沾过鲜血,更不曾杀过人。而今,却一出手便毁去一百三十六人的性命,以及花海中所有的毒蜂。万千生灵。她绝未想过,他竟会这样决断。

这是她所未算到的,最大的变数。她精心布下的阵法,因而现出崩坏的裂痕。这裂痕还会蔓延,直至整个计划。

桃花乱落中,她缓缓抬头,嘴角露出一丝笑:“该是将军的时候了?”

第二十一章故将白练作仙衣

卓王孙如苍龙般向玉山之巅攀行。

玉山高绝,直插天外。只有一道细细阶梯如丝般盘绕山体。阶梯两边立着无数身穿黑色鹤氅、身涂黑泥之人,他们满面哀愁地望着卓王孙,不住跪拜,口中诵念着一些模糊的词句。

卓王孙担心小鸾,顾不得与这些人纠缠。剑气飙散,丝丝凿入山体,向上激飞。真气激荡处,玉石纷纷落下,宛如因日照而融化的冰雪。

小鸾的哭泣,隐隐传来,就像是敲在他心头。哪怕世界崩坏,他也不能让小鸾受到丝毫伤害!

千丈山顶,瞬息而至。山顶已被削平,只挨着悬崖留下一块四丈多高的石头,雕成一只鹰形。苍鹰面相狰狞,仰天怒啸,却被禁锢在玉石中。双翅展开。长达二十丈,形成一个巨大的天平。

双翼的尾端缠着丝绳,下面结着两只玉盘。小鸾就坐在其中一只上,双手抓着丝绳,静静地看着他。玉盘之下,就是万丈深渊。天平因为有了小鸾的重量,慢慢倾斜,向深渊滑落。卓王孙的心一紧,向天平纵去。

“别过来。”小鸾缓缓站了起来,天平因为她的动作更快地倾斜。

卓王孙脸色一变:“小鸾,别动!”小鸾缓缓摇头,脸上没有恐惧,却绽放着春花般的笑容,轻轻提起裙裾:“哥哥,你看,我长大了。”

卓王孙这才发现,此时的小鸾已不是之前的模样。她永远如女童般的身体已变得纤秀高挑,虽然仍然单薄,却呈现出少女特有的风姿。由于长期不见阳光,她的肤色苍白得几乎透明,就像精心雕刻的瓷偶。一袭自衣约在她身上,跟她的肤色几乎相同。山风吹过时,她淡淡的眉眼就像是远山的黛痕,在轻愁薄恨中徐徐展开。

她。赫然已长成了十六岁的少女。那,亦是她真实的年龄。

卓王孙心弦巨震。他止住前行,涩然的微笑浮现在眼底:“是的,你长大了。”

每一个孩子都盼着长大,但长大后会怎样?长大后便不想长大。因为,将不再无忧无虑,不再能随便撒娇,不再有永远支取不完的溺爱和娇宠。便会面对残酷而苍凉的世界。便会面对,死。

她永远不可能活过十六岁。纵使他神通无敌亦不能。

她在天平上迎风而立,笑容苍白甜美,就如一朵纵情绽放的优县。

卓王孙的心一痛,缓缓伸出手去:“小鸾,别动,我来救你。”

“不!”小鸾的表情里有一丝坚决,这让卓王孙觉得有些陌生。这些年来,小鸾都是个温婉听话的小妹妹,从来不会对他说“不”。

但他随即释然。他知道。小鸾以后说“不”的次数会越来越多,因为她已经长大。十年来,他抗天逆命,强行挽留她在世间,不惜用奇药殊方,遏制她的成长。但在心底深处,他何尝不曾希望,有一天她不再蜷缩在自己的翼护里,而是快乐地奔跑在阳光下?何尝不想,有一天,她不再是自己怀中听话的瓷娃娃,而能如所有少女一样,为了自己的心事和秘密,叛逆兄长说的每一个字。

他只是不知道,她还能说几次。死神,随时都会来,夺走她的生命。她的美丽、笑颜、声音……一切的一切,随时都会离他而去,永远不再回来。多么残酷,却又无法避免。

小鸾静静看着他:“哥哥,我长大了,能不能求你为我做一件事?”

无论她要什么,卓王孙都会给她:“能。无论是什么,只要你想要,我一定会帮你做到。”小鸾脸上升起一丝嫣红,这使她看上去更像个人,而不是瓷娃娃:“我要嫁给你,哥哥。”

卓王孙讶然抬头,他从未想过,小鸾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么?她知道什么是“嫁”么?或许在她心中。这不过是跟他做过的万千游戏之一。此刻。天平却在缓缓沉没,玉山即将把她吞没。

小鸾的目光坚定,眼神中有卓王孙陌生的东西:“哥哥,我已经知道,自己只有几天的生命。但,我要嫁给你,做你的新娘。”卓王孙心一痛:“小鸾……”小鸾脸上浮起淡淡的微笑,“哥哥,这是我一直的心愿。无论多么珍贵的药,都只能让我的身体停留在十三岁,但我的心,早已经十六岁了,不是么?”卓王孙无言以对。是的,他应该早一点想到,小鸾并不是一个孩子了。十年的朝夕相对,十年的耳鬓厮磨。他或许只当她是妹妹,但她呢?

小鸾甜甜微笑:“很多次,我都躲在帘后,看到你和秋璇姐姐、相思姐姐在一起。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嫉妒她们。嫉妒她们可以长大,可以做你的新娘,但是我不能。我觉得自己好没用,一生都靠你照顾,连累你,却连做你的新娘都不能……于是,当南海观音说,可以解开我身上的封印时,我是那么地高兴。”

她依旧微笑着,但通透如琉璃的眸中已经有了泪光:“我知道,从那一天起,我的生命就已经可以用分秒来计算。但我不在乎。”

她抬头,望着漫天飞落的桃花:“哥哥,每一朵花蕾都期待着开放,哪怕只有一夜盛开,也胜过在枝头等待千年……”

卓王孙低声打断她:“小鸾,别说了。”他轻轻叹息,“我答应你。”

小鸾的笑容绽放。从身后捧出一袭白色的嫁衣。白得就像是一杯雪。

这是雪织成的嫁衣,只能穿在一个雪做成的人身上:“哥哥,这是我为自己织的嫁衣,还没完成,你喜欢么?”天平,已倾为极大的斜度,小鸾所在的玉盘,随时都可能从天平上滑落,坠入深谷。

“别动!”卓王孙不敢耽搁,纵身跃上另一只玉盘。

这具天平实在太过高大,高四丈,长二十余丈,纵然以他的修为,也只能一步一步慢慢靠近小鸾。幸好,当他纵身玉盘之后,天平逐渐稳住,不再倾斜。但如何走到小鸾身边,却是个难题。

如果就这样过去,他的体重叠加到小鸾的玉盘上,天平立即就会倾塌。极有可能在他触到小鸾前,玉盘就会跌落深渊。

突然,一声苍老的笑声传来:“魔舍身,魔亦舍身了啊!”

黑色的人流,寂静地自玉山小径蔓延而上,他们就像是黏附在洁白上的污垢,顷刻沾满了整个山顶。

无数的黑羽人用敬畏、惊惧、欢喜、狂热的目光看着卓王孙。

一袭白色羽衣站在他们正中,那是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他几乎站立不住,因为他的身体上插满尖刺。血,不停从他身上流出,玉山被血浸沐,现出一片猩红。他极力伸出手,指着卓王孙:“看啊。魔舍身了!”

卓王孙一凛。这些人在此刻现身,必然没什么好意。他自然不惧他们,他唯一担心的,是小鸾。他嘴角挑起一丝冷笑:“滚开!”为了小鸾,只要这些人敢再近一步,他必会将这些人化为尘芥。

没想到,白色羽衣的老者跟黑色鹤氅之人全都跪了下来:“伟大的魔王啊,您听说过佛舍身的故事么?”

卓王孙当然听过。在那黑暗的海底洞府里,他见过那座雕像。佛陀舍身的故事,他自然也清楚地知道。

“传说佛陀曾见老鹰追逐一只鸽子。鸽子投于佛腋下,祈求庇护。鹰对佛说:您以救鸽为慈悲,却不知鸽子得救后,我无肉吃就会饿死。佛想了想,觉得有理,就对鹰说:我割自己的肉给你吃,鸽子多重,我就割多少肉。于是佛令人取来一座天平,将鸽子放上,自己割肉放在另一边。哪知佛身上的肉都要割尽了,还依然无法令秤平衡。佛于是纵身跳上天平。诸神见了,都齐声赞叹,为佛的善行而感动。”

羽衣老者匍匐在地上,侃侃而谈:“此乃佛陀最脍炙人口的善行。佛陀凭此善行得证正果,飞升极乐。可从没有人关心过那只鹰如何。”

他的声音陡转苍凉:“作为残忍、贪婪、自私的象征,鹰又会沦落到什么下场呢?逼佛割肉残体的罪过,它怎么背负?”

“真相是,它吞噬了佛肉,获得了一时满足,却永远都背负上罪孽,无法洗清。只要佛舍身的善行一日被传颂,它就一日不得解脱。它盼望着佛能像救鸽子一样救它,佛却去了西天,再也没有回来……”

“佛的血肉,像烈火一样在它体内燃烧。渐渐的,它不再能生活在太阳下,只能借海水浇灌,熄灭血液中的火焰。只要脱离海水,身体就会炸裂。它只好用海泥涂满全身,蜷缩在海底壁垒,用苦行来祈求佛的宽恕。为此,它雕出无比巨大的佛像,显示虔诚。”

“这只鹰,就是我们的祖先。我们,就是吞食了佛肉的罪恶之族。”

“这一世,我族用尽一切力量,做出无尽牺牲,才让佛重新诞生。只有他为我们说一次法,我们轮回中的罪孽才能够解脱……”

他的声音陡然一高,却带着哭泣般的颤抖:“但,佛却提前灭度,他,抛弃了我们!在这个佛已灭度的末法之世,在这片呼告无应的荒凉之土,能拯救我们的方法只剩下一个,那就是,让魔舍身。”

他的双眸中倏然腾起了一阵火焰:“若是魔,也能为鸽舍身,佛的慈悲又算得了什么呢?吞食佛的血肉,又算得上什么罪孽呢?”

“为天下人所畏惧的王,塞外的可汗因你而驻马,海上的妖魔因你而封印,神祗的阵法因你而破灭,蓝发的魔君因你而流放……你。就是魔,你是万魔之王。今日,我们亲见你舍身。我族,因你而永得拯救!”

一时间,所有羽衣鹤氅者都跪伏下来,齐声诵念着卓王孙的名字。

嘈杂的求告声让卓王孙感到一阵烦乱,他冷冷道:“你们想让我如何舍身?”

“请王将自己的血肉一寸寸割下,放到这座天平之上!”

卓王孙斥道:“荒谬!”羽衣老人缓缓站了起来:“伟大的魔王啊,若你还对尘世有所留恋,不肯为我们舍弃生命,就让我们用自身的血,来助你舍身。”说着,他突然跳了起来。

他的身体,在半空中骤然扭曲,一道惨厉的红光自他的血肉中进发,宛如凭空响了个霹雳,将他的身体轰成碎末,向卓王孙猛击过来。

卓王孙一凛,这一击之力竟然如此霸猛,连红衣大炮都远远不及!

但卓王孙此时修为几达化境,心随念转,左掌卷了出去。

雷霆,被他收在掌中,霸猛的力道迅速被消解,接着轰然炸开。但威力却已小了很多,不足以威胁到卓王孙。血肉,在他手中碎散,就像是绽开了凄艳的烟火。

黑色鹤蹩之人一个个虔诚跪倒,向卓王孙敬拜。梵唱声,响彻整座玉山:“请魔舍身。”他们念诵着,凌空跃起,纷纷化成雷霆。向卓王孙轰去。他们的鲜血中似乎蕴涵了一股极为疯狂的力量,配合着他们修炼的奇异功法,能将全身修为压成一点,猛烈爆开。这极像中原的飞血剑法,将全部生命聚于一击,但威力却是飞血剑法的几倍。

卓王孙连拒十几人,心中暗暗惊骇。就算以他的通天修为,真气都不由得有一丝的紊乱。这些人,是何等疯狂!

但山顶上,却黑压压的足有几百人。更多人正密密麻麻地从山径上上来,用自己的身体,助魔舍身。他们血肉化成雷霆,迟早,会将他的血、他的肉爆成一片片,堆砌在天平上。

卓王孙忽然想到那个佛舍身的故事。佛,为救鸽子,自我凌迟,用刀割下一块块肉,最后用自己的身体,换得了鸽子的生命。

小鸾此刻就在天平的那一头,仿佛传说中那只孱弱的白鸽。而他现在的处境跟佛何等相像。只不过,凌迟他身体的,不是刀刃,而是这些人化成的雷霆。但他能躲避么?剧烈的爆炸,只要挡不住一枚,天平立即就被轰碎;但只要他离开玉盘,小鸾就会落下深渊。万劫不复。他能躲么?

卓王孙眉峰挑起,春水剑法破天而出。乱血纷飞。生命,在他手下如同尘芥,他随意挥洒,将他人的生命化为掌中烟花。

是为魔。是为魔舍身。

滔天剑气从玉山顶轰然升起,苍龙般直贯天空。万点殷红的血雨凝结,铺天盖地陨落。每一滴雨中,都凝含着卓王孙的无上剑意。春水剑法化身千万。这一剑,如天龙行雨,将戮尽峰顶、峰中、峰下的所有人。

卓王孙嘴角浮现出冰冷的微笑。何不如他们所愿,化身为魔。

此时,西方亦陡然升起一道月白的剑光。

那道剑光中,竟然也含有凛凛神威,肃杀、惨烈、凌厉、威严……两道剑光都威力无匹,有着斩尽万物的酷烈。

两道剑光撞在九天之上。漫空雨云骤然凝结,两股沛然不可御的劲气在半空中轰然炸开。天地,仿佛都剧烈地摇晃起来。

顿时,天地昏暗,大海上风涛高举,迫人而来。那些黑色鹤氅之人脸色骤变,被这无敌的魔威吓得不知所措。

卓王孙眉峰一蹙,冷冷一笑,正待再出一剑,将西天的那道剑光劈得粉碎,顺便将这些人全都化为尘芥,突听“咔嚓”一声轻响。他心头一凛,骤然回头。一道裂纹出现在天平正中。卓王孙神色大变,身子急忙纵起。他再也顾不得杀人,也顾不得考虑天平的平衡,流星般向另一只玉盘坠去。

玉盘上,小鸾向他伸出手:“哥哥,救我!”但就在他触及到小鸾前,那只玉盘无声地从天平上滑落,向深渊坠下。惊惧,第一次充满了卓王孙的心。他失声厉呼:“小鸾!”

小鸾雪白的身影,倏然便消失在满山雨雾中。卓王孙两手空空。

他或许能够拥有整个世界,他或许能斩尽世人,但却永远都不能再拥有她。

“小鸾!”卓王孙狂啸。这一刻,他感觉到心碎的刺痛。这一刻,他并没有感到仇恨。因为,还来不及。他只觉得这一切是那么不真实,他不会失去小鸾,永远都不会。但他又清楚,他其实早就失去了她。在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失去了她。

他武功天下第一,风采天下第一,文韬武略天下第一,威严智谋天下第一,却庇护不了一个珍惜的人。这个世界,要来何用。

“小鸾!”这声嘶啸,像是一把刀,将卓王孙的心剖开,血淋淋地放在自己面前。如不能庇护她,这个世界,要来何用!

第二十二章欲访浮云起灭因

花海在崩坏。盛开的七色鲜花全部化为粉尘,悬浮在两人身侧,汇成一道七彩星河。骨与血亦爆碎,在花的颜色中掺入了触目惊心的天红。

这一切,是那么美丽,就像是千亿星尘化成的梦。

但在这梦境中的杨逸之,却是那么陌生。

相思惶惑地看着他,这岂是那个白衣飘飘、温文尔雅的武林盟主?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心里轻轻一颤,一阵忧伤莫名的忧伤传来,相思感到了恐惧。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潜伏在她心底,随时可能钻出来,化成一个庞然魔物,将她吞噬。

她在惧怕什么?相思心潮起伏,缩在杨逸之怀里,竟然忘了挣扎。

海风从远处吹来,腥成又凉爽,将花海星尘全都吹走。一座高出云表的玉山出现在他们面前。两人心中一阵恍惚。这座玉山矗立在海岛的正中,他们一上海岛就见到了。但自从他们进入岛上后,却再也没看过。

杨逸之沉吟着,向玉山走去。

一阵雷鸣般的啸叫自天外传来,整座森林仿佛都被惊醒。好几棵古树从中折断,将吴越王从睡梦中惊醒。

东方天上,露出了一片鱼肚白。夜,终于到了尽头。

吴越王一跃跳起。兰丸哭丧着脸跟在他身后:“大人,你能不能放过我?我不想死啊,我不想身上长满蝴蝶……”

“闭嘴!我不是没将卵放在你身上吗?”

“大人,可我总觉得还是有这个危险。你能不能将那些卵丢掉?一个活色生香的天才,比杀人的蝴蝶更有价值啊!”

“闭嘴!”

兰丸不敢再打搅他,吴越王的脸色却赫然变了。

他藏在树洞中的卵,他准备用来孵化杀人蝶、杀回中原的卵,竟在黎明到来的刹那,全部枯萎。难道它们只能生存在黑夜里?

吴越王的脸色渐渐沉了下去,兰丸知趣地顺着树枝跳到古树梢头。折断的古树让这座森林有了个缺口,他轻易就可以爬到树冠顶端。

突然,兰丸发出一声尖锐恐惧的叫声。吴越王大袖招展,向树梢上掠去。他的脸色陡然沉下——整片森林,全都被白茫茫的蝶丝笼罩,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待孵化的卵。

那些蝶丝坚韧、密厚,就连阳光都照不透。吴越王霍然明白,不是夜太长,而是没有阳光能照下来。

这些杀人蝶,显然已将森林当成掠食的场所,它们在这里居住了不知多少年,一层一层将蝶丝吐上去,将森林完全笼住,化为永夜。万幸的是,就在刚才,一种不可知的力量从天而降,将层层蝶丝打开了一个缺口,让他们看到了阳光。森林之外,阳光普照。玉山浸沐在日光中,宛如沉静的少女,沐浴已罢,在梳洗着晨妆。就在眼前。

吴越王招呼兰丸,两人踏着层层蝶丝,向玉山走去。

血腥在空气中弥散,这座荒落的城市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战火。

秋璇扇着扇子,叹着气。

长及一丈的巨石被从地下挖出,堆砌成六丈多高的石塔,塔上安放着一张同样由巨石制成的大床,秋璇正侧卧在这张床上。

十一根石柱支撑着一座石头宫殿,将她与满是血腥的城市隔绝。

她悠悠扇着扇子,感受到天际传来的凉风。唯一不爽的是,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石头筑成的。石头的塔,石头的宫殿,石头的床。

如此巨大的石头,每一块都有千斤之重,就算是郭敖,亦不可轻易搬动。城中的倭寇们全都自相残杀而死,更不可能帮得上忙。究竟是什么力量,建成了这么庞大的宫殿呢?

一阵吱吱声从石柱旁传出,只见一团碧绿的影子偎依在秋璇身旁。

——碧海玄天蛊。这是七禅蛊的首领,数月前,由晏清媚亲自交给郭敖,曾被种在了上官红身上,最终又被郭敖收入囊中。

当日倭寇们的尖叫沉寂后不久,秋璇就开始抱怨:城里血腥气太重,让她禁不住恶心;四周太冷清,又碰上郭敖这么个闷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屋舍太简陋,根本无法遮挡烈日,会毁了她的皮肤……

郭敖不得已,只得把七禅蛊交出来,供她驱使。

此刻,碧海玄天蛊对着秋璇,发出一阵愤怒的啸叫。秋璇拿着扇子,拍在它头上:“你敢造反?”碧海玄天蛊似乎对那扇子极为忌惮,吱吱两声后便很乖地伏在秋璇腿上,不敢再抱怨。

“快些命令你的手下,加快建造速度!不觉得羞愧吗,亏你们还是大名鼎鼎的七禅蛊,连建个宫殿都这么慢!阿碧,是不是你的手下不听话了?你的威信不行哦。”

被称为“阿碧”的碧海玄天蛊倒真有羞耻之心,被秋璇训斥一顿,急忙吱吱吱吱一阵乱叫。站在它身边的灵犀蛊专门负责传达旨意,发出一阵叮铃叮铃的啸叫。城内顿时忙碌了起来

赤血蛊轰隆轰隆地钻入地下,大片泥土立即被它强猛的内力扬起,露出大块岩石。剑蛊飙发出惊人的剑气,将石头削成整齐的方块。飞花浩气蛊惊人的杀气催发,将石块打磨得光滑如镜。此生未了蛊天生对艺术有着无与伦比的品味,立即在石头上雕刻出精美绝伦的花纹。

这四位。分别被秋璇称为阿赤、阿剑、阿飞、阿未。而秋璇女王的宫殿,在七禅蛊辛勤的劳动下逐步扩展,渐渐掩盖了城池的荒废。

秋璇心满意足地下令:“阿灵,传郭敖觐见。”灵犀蛊急忙呤呤乱响,郭敖缓步走上了台阶。秋璇悠然道:“爱卿啊,你巡视本城,有何发现呀?”郭敖皱了皱眉:“你能不能正经说话?”秋璇嘻嘻一笑:“别板着张脸,阿未,去,给他换张脸,这张脸实在太臭。”

自从碧海玄天蛊被秋璇控制住后,七禅蛊无不听话。此生未了蛊立即跳到郭敖面前,变幻出几张不同的面孔来,让郭敖挑选。郭敖随手将它揣进怀里,完全不理它的抗议,缓缓道:“发生了一件怪事,城外冒出一座山。”

“什么山?”

郭敖移开身子。漫天阳光中,他背后的玉山看上去灵秀绝伦。秋璇“咦”地惊叫一声。他们刚上岛的时候,就见过这座山,正位于海岛中央,高出云表,应该说无论在海岛的哪里,一抬头都能见到它。但偏偏自从他们进入这座城,就再没有见过它。而现在,它竟然又突然出现在他们的面前。这预示着什么?秋璇脸上露出一丝深意,抬步向玉山走去。

卓王孙从山顶跃下。他的袍袖张开,宛如一只巨大的青鹤,鼓起一阵云气,托着他缓缓飘落。玉盘跌落,将地面砸开一条巨大的裂隙。隆隆巨响隐隐从地底传来,仿佛有什么东西破碎了。

卓王孙神色变了——隐隐的光芒从裂隙中透出,沿着光源看去。一座宏伟的宫殿从裂隙中透出冰山一角。

卓王孙在来的路上已见过三座这样的宫殿,每一座都是由地底火山喷发后的遗迹改造而成,宏大、壮丽。不过哪怕将前三座宫殿叠加。也不及眼前这座的十分之一。

缺口,就像是天幕揭开一线,而露出的,是整个世界。

岛上的玉山不过是很小的一部分,更大的山体埋藏在地底世界,几乎与露出地面的部分同高。从地底看去,就仿佛一支擎天的玉柱。地底的岩石全是漆黑的,将玉山衬托得格外秀美高洁。黄色的硫云在玉柱旁升腾,显然,地下还埋藏着一座随时都可能喷发的活火山。

一座宏伟至极的佛像,就矗立在山根之前。佛陀面如明月,低头微笑,口齿微张,似乎在念诵经文。在他对面,庄严的天女们簇拥着一位美妇,虔诚合十。这是佛陀悟道飞升之前,亲往仞利天为母讲经的故事。

传说中,佛陀降诞后的第七天,佛母摩耶夫人便逝世了。因为她是佛的母亲,死后得以居住在仞利天宫,享受天人的福报。

仞利天,有琉璃之宫殿,有锦绣之罗帐,有金银之器皿。但佛母并不快乐,因为她无比地思念儿子。这里念太过深沉,以至于由情人孽,滋生出大痛苦、大悲伤。令她永远不得解脱。

佛游历红尘,超度众生时,也感到了母亲的痛苦。于是,他在飞升极乐之前,特意来到忉利天宫。为生母说法,以求令她解脱。

洁白的山根前,佛像巍峨。佛陀的慈悲,佛母的欢喜,天女们的曼妙,都栩栩如生,似乎并不是地底的险恶世界,而是仞利天的极乐之境。

巨大的阶梯绕着玉山盘旋而下,一直没人深坑,四壁的岩石上凿了许多低矮、逼仄的洞,无数身着黑色鹤氅、涂满海泥的人,静静站在洞中,望着卓王孙。仿佛望着自己一生的魔障。

卓王孙的目光掠过这一切,盯在佛像前的老人身上。

老人身披白色羽衣,面容慈祥,并没有像之前的人那样自残身体。

卓王孙凝视着他:“小鸾何在?”老人缓缓抬头:“已被观音救走。”

“南海观音何在?”

老人正要回答,卓王孙已一把将他提来,抬起他枯瘦的手臂,摆向南方,冷冷道:“你是否还要指向南方?”痛苦,瞬息扭曲了老人的面容,但他的目光依旧沉静:“不。南海观音就在这玉山之顶,你随时都可以去找她。亦随时都可以带走小鸾。”老人轻轻叹息:“只是,她只剩下了三日寿命。”

卓王孙的双目寒光一闪。小鸾是他的逆鳞,决不容触动半分。但偏偏这些人一心求死,让他都有些束手无策。

卓王孙推开老人,冷冷道:“说,要怎样才能救她?要我舍身?”老人摇头:“只有南海观音才能救她。”说着,他缓缓起身。向旁边巨大而幽深的火坑走去。幽暗的火舌迅速将他攫住,他的身体就像是一截枯木,顷刻之间就已熊熊燃烧起来。

他突然转过头来。静静望着卓王孙:“去找南海观音。”

卓王孙感到一阵烦闷,只觉郁积的怒气根本无处发泄。既然一切都是南海观音捣的鬼,那就抓住她,逼她解开小鸾身上的魔咒!

剑气,如狂龙般在他的身周旋绕。他抬头,望向玉山顶峰一如果南海观音不现身,他就将这座海岛一并摧毁!

突然,他的目光跟佛陀相对。足以毁天灭地的剑气不禁一滞。佛陀谛视着他,目光如秋夜星辰,唇间那莲花一般的经文,似乎都是讲给他听的。那一刻,卓王孙忽然发现,这座为母讲经的佛像,容貌与之前的略有不同。少了几分庄严,却多了一份让诸神都禁不住叹息的俊美。

他曾见过的!

卓王孙盯着佛陀,仔细打量雕像的容颜。忽然间,他明白了很多事。

玉山上空无一人,随处可见残破。似乎有天雷从云中击下,将山体击得满目疮痍。显然,当他们被困在废城的时候,山上发生了很多事。

秋璇沉吟着,循着山径走上山顶。巨大的天平静静立着,仿佛在称量天空。一只玉盘已经脱落。坠入杳不可测的深渊。秋璇往悬崖下望了望——下面深不见底,只有白色的云雾急速流动着,卷起团团漩涡。显然,那只玉盘已跌得粉碎。郭敖站在她身后,一言不发。他的目光也望着那只天平,神色有些莫测高深。

突然,山下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声音欢叫道:“我们又见面啦!”

兰丸不顾虬髯客阴沉的面容,笑着扬起手跟秋璇打招呼。他的笑容瞬间加倍,因为杨逸之与相思在山的另一面出现。若不是虬髯客重重冷哼一声,兰丸一定会冲上前去,找个最好的位置准备看戏。

秋璇也笑了:“很好,大家都到齐了。”她叹了口气,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我想,大家一定都想问同一句话——‘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不错。每个人心中都有满腹的疑团。这个岛,有太多的秘密,而来到岛上的人,也都有着各自的秘密。

杨逸之与相思;虬髯客与兰丸;郭敖与秋璇。这三拨人,有可能是朋友,亦都有可能是敌人。谁都可以相信,又谁都不可以相信。

见到众人沉默,秋璇又笑了笑:“我想没有人愿意回答这个问题。不如换一个容易的——‘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虬髯客冷笑:“我为何要告诉你?”秋璇叹口气:“王爷,请往下看。”

从玉山往下看,海岛的全景历历在目——全岛被分割成四块:森林、花海、废城、石林,每一处都笼罩着一团淡淡的云,只是颜色不同。森林之上是绿色,花海之上是七彩,废城之上是黑色。石林之上是褐色。就在他们说话的片刻之间,发生了一件极为怪异的事。

四团云渐渐地浓烈起来,慢慢将四处笼住,森林、花海、废城、石林都不见了。只能看到四团颜色截然不同的云彩,以及无边无际的大海。

秋璇悠悠道:“王爷的武功虽高,而且这座山离海岸也不过几百丈。不过我可以赌一文钱,王爷此刻下山,一定走不到海边。”虬髯客想到来时的情景,立即默然。秋璇又道:“诸位若想离开海岛,就请开诚布公地说出各自的经历。我们将之综合在一起,说不定能找出什么破绽。”

三拨人原本互不信任,他们相信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有道理的话。而秋璇方才的话,很有道理。

虬髯客沉吟着,终于将森林里发生的事说了出来。讲到清宁道长将身上种满蝶卵时,连他都忍不住露出一丝恐惧。这件事,实在太过诡异,诡异得宛如一场不能醒来的噩梦。

秋璇用扇柄,轻轻在地面上将他经过的路线画出。有几处虬髯客都已记不太清,兰丸作为做会认路的忍者,随即补充。

接着,杨逸之也将花海中发生的一切说了出来。在花海中,他曾数度抬头,仰望星河,于是能推测出走过的方位。相思阖上眼睛,睫毛轻轻颤动。似是仍不敢回想那惨烈的一幕。

而秋璇,也将她和郭敖经过的路线描绘了出来。

三条路线,在地面上连在一起,汇聚的中心点,就是玉山。每个人都赫然发现,他们经过的路线并不是直的。而是一个圆,带着尖角的椭圆。从这之中,又能看出什么呢?

秋璇沉吟着,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图形,突然站了起来,奔到悬崖边上。郭敖大惊。急忙抢了过去,秋璇却在这一刻止步。

山岚中,她的脸色竟有些苍白。郭敖的心沉了下去。自出华音阁,他们经历了多少艰险,秋璇始终谈笑自若。从没露出半分担心。但,她现在的神色,却凝重到了极点。

所有人心中都升起一丝不祥,急忙奔到崖边——雾气茫茫,什么都没有。秋璇正色道:“你们看,这座山像什么?”众人怔了怔,这座山姿容秀美,纤纤如指,直人苍天。像什么?不过像一座山罢了。

秋璇沉默着走回,将山的形状绘制在图的空缺处。

图形。赫然成为一朵四瓣之花,花瓣丰美,透出卓出尘世的雍容。

秋璇的神色凝重:“曼荼罗花。”郭敖奇道:“曼荼罗花不是八瓣吗?”

“不错,曼荼罗花的八瓣。分别象征着人世间的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盛。前四苦为身苦,乃人生在世身体所感受到的苦楚,后四苦为心苦,是心意不获满足而产生的苦楚。是以,八瓣曼荼罗花本为四瓣之花重合而成。由前四苦滋生出后四苦;又由后四苦回归于前四苦。是以八瓣曼荼罗花,又常被省略为四瓣之形。”

郭敖不甚明白:“那又如何?”秋璇苦笑:“一切表明,我们已经进入了世间最最险恶的阵法——曼荼罗阵。”

杨逸之不禁变色。曼荣罗阵的威力,他自然比谁都知道得更清楚。当日他与卓王孙率众穿行藏边,进入姬云裳主持的曼荼罗阵,九死一生,若不是姬云裳未存杀心,他们一行早就全部殒命。若是这座岛上布置的也是曼荼罗阵,而岛主又心存恶意的话,他们必不能全身而退。而郭敖与虬髯客虽然未曾亲历过曼荼罗阵,但对此阵的厉害之处也颇有耳闻,脸色齐齐改变。

秋璇道:“所幸的是,此阵还未最后布完,我们还有一线生机。”

众人精神一震,听秋璇解释道:“无论金刚曼荼罗阵,还是胎藏曼荼罗阵,都是利用同样的力量建成,就是:生老病死。以我们所经历的来看,王爷所遇的杀人蝶,用蝶丝的力量,诱惑人类牺牲自己供它们繁殖。正可谓‘生’;盟主所遇的紫蜂,钻入脑髓,致人疯狂,正可谓‘病’;我们所遇到的疫鼠,互相咬杀,吞吃灭种,正可谓‘死’。而这座玉山上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并不清楚,想必应当代表了‘老’之法阵。”

她微微停顿片刻,若有所思:“走入这座‘老’之法阵的,应当就是卓王孙了。但为什么当我们会合于此地时,却不见他的踪影呢?”

她的秀眉皱起,似乎有些忧虑。不过这忧虑也只是片刻而已,她随即道:“阵主的本意,就是让我们在蝶、蜂、鼠中自相残杀,将生老病死发挥得淋漓尽致,阵法吸收其力量,便会成长为真正的曼荼罗阵。可惜杨盟主在关键时刻看破此点,用无上剑意将疯狂的喇嘛全部杀死,令死阵之力枯竭,阵法无法运转,有了一丝缺口,生、病、老之阵也受到影响。这才将我们放出。大家真真该感激盟主才是。”

杨逸之沉默片刻:“我并没有看破,只是……”秋璇打断他的话:“不管如何,都是盟主令我们从阵中脱身。趁着曼荼罗阵尚未完全成形,我们还可一拼。”兰丸插口道:“现在该怎么做?”

“想对付曼荼罗阵,必须用曼荼罗阵才行。我们从阵中脱出,生老病死的力量还残存在身上。我们必须在这座山顶上,制造出另一座曼荼罗阵来,让阵主作茧自缚!”杨逸之沉吟:“当年师父是怎样开启金刚曼荼罗阵的,我并不清楚,但小晏殿下为了降魔开启胎藏曼荼罗阵,却是齐聚了八位高手,手持八件上古法器,这才得以成功。此刻,我们既没有八位高手,也没有八件法器。”

秋璇微笑:“那是因为他没有开启曼荼罗阵最重要的东西,所以才不得已用这种下乘之法。我想这位阵主也没有这件东西,才会设下精密的圈套,聚敛庞大的生老病死之力。若是他有这件东西,我们身上残存的力量便足够开启一座威力庞大的曼荼罗阵。”她一字一字道,“这件东西,就是曼荼罗阵的阵图,普天之下,只有这一件。”

说着,她从怀里取出一幅古旧至极的卷轴,轻轻打开,放在她方才绘制的四瓣曼荼罗花之上。一股神秘的力量,从卷轴中透出,每个人都感受到了图中传出的凛凛之威。

虬髯客狐疑道:“你怎会有这种上古秘宝?”秋璇笑了:“你看,他们两位就没有问这个问题。只因王爷还不知道我是谁。”虬髯客突然了然。秋璇,是姬云裳唯一的女儿。而姬云裳,则是上一任金刚曼荼罗阵的主人。如果这世上有一人拥有曼荼罗阵的阵图,那么必定就是秋璇了。

秋璇淡淡道:“现在,请各位围绕阵图,站到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上。”

每个人都听从她的吩咐。虬髯客站在东方,杨逸之在西方,郭敖在南方,秋璇自己站在了北方。

“我即将发动曼荼罗阵,将诸位身上残存的生老病死之力集中到一点。这一点,即将诞生出曼荼罗阵真正的阵主。”

她回头微笑:“兰丸,你过来。”年轻的天才忍者吃惊地指着自己的鼻子:“我?”

“是的。我们四人都须出全力才能开启阵法。因此,汇聚后的力量,便只能凝结到你的身上。你,即将成为曼荼罗阵的阵主。我们都要靠你才能破开海岛,摆脱险境。”

兰丸的脸上显出一抹光辉:“这……这就是命运吗?我,曼荼罗阵的新主人,即将拯救这个世界!”他大义凛然地站到四人中间,满怀着必胜的信心。

秋璇肃容道:“拾起阵图。”兰丸一把将阵图抓起来,擎在手中。他肩负着神圣的责任,他,即将成为古往今来、天上地下最伟大的忍者!

秋璇淡淡道:“开始吧。”

一股庞大的力量,猛然在山顶炸开,伴随而起的。是炽烈的剑光。幽冥中似乎生出了秘魔般的力量,在每个人的心底窃窃私语。

秋璇的脸色郑重无比。那一刻,炫目的光芒照亮了天空。郭敖j杨逸之、虬髯客,三位当世的绝顶高手,都不由感受到自己的身、心、意、形都被光芒紧紧缚住,似乎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即将发生。

兰丸震惊地发现,那幅阵图正发出炽烈的闪光,就像正握着一团火。他极力压抑自己,才没有惊叫出声。秋璇露出一丝笑意:“日月虚藏,天撄地成,启!”她的纤手向着阵图一指。

光芒骤然一炽!瞬息之间,绿影一闪。

兰丸喷出一口鲜血,身子飞了出去,阵图已被夺走!

砰然一声轻响。一柄油纸伞在四人中间撑开,伞上的桃花恰如人面一样娇艳。油纸伞轻轻旋转,遮住伞下的人影,只能看到一袭淡淡的绿衫、雪白的罗袜、镂空的木屐。曼荼罗阵图正执在此人手中,依然散发着炽烈的闪光。但一接触到阵图,绿色人影猛然一滞。

秋璇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你好。”油纸伞凝然不动。秋璇微笑:“想必你已经发现,发光的并不是阵图,而是阵图中包着的那把扇子吧?”她吃吃地笑了起来,“这把扇子叫做南明离火扇,挥动时能发出三昧真火。就连凶悍无比的七禅蛊也不敢抵抗。我方才放阵图的时候,将它悄悄塞了进去。每个人都顾着倾听曼荼罗阵的故事,想必没人发现我手中已经没有扇子了吧?”

虬髯客惊道:“这阵图难道是假的?”

第二十三章无缘却见梦中身

“图的确是上古流传下来的,却并不是曼荼罗阵的阵图,好像是叫五行定元阵?用来唬人绝对一流。”

虬髯客沉声道:“难道曼荼罗阵并没有阵图?”秋璇微笑:“有。却已经毁了。”她脸上露出一丝哀伤。真正的曼荼罗阵,只有一座。而真正的阵图,也随着那座曼荼罗阵永远消失了。同时消失的,还有那个与曼荼罗阵共存亡的人。

“这件事,只有我知道。但我若说阵图在我身上,没人会怀疑。”只因为,曼荼罗阵曾经的主人,便是她的母亲。

虬髯客点头道:“所以,五行定元阵的阵图,加上南明离火扇发出的光,七禅蛊制造出的内力、杀气、剑气,这一切一同营造出曼荼罗阵开启的假象。我们睿智无双的阵主,也就上当了!”秋璇淡淡道:“那只是因为,她决不能让曼荼罗阵落到别人手里!”一个冷冷的声音从她的身后传来:“曼荼罗阵也无法救得了她!”秋璇回头,笑道:“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留千年。我还以为你死了呢,怎么这么晚才来?”

虬髯客、杨逸之、郭敖的脸色都变了变,他们没有一人想见到卓王孙,但卓王孙偏偏就从玉山走下,径直向油纸伞而去:“幽冥岛主,馨明亲王的母亲,你难道此时还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吗?”

“幽冥岛主?”杨逸之一怔,“难道我们处身之地,便是幽冥岛?”

卓王孙不去理他,冷冷道:“我一路行来,几座海底洞府在我面前崩毁,每一座里面都有一尊佛像,分别是释迦太子降生像、释迦太子悟道像、佛陀割肉舍身像、佛陀往仞利天为生母说法像。我本以为。那不过是你族的信仰,但见到最后的那尊像时。我忽然悟了。这不仅仅是你们的信仰,更是你的愿望。只因最后那尊佛像的容颜,我曾经见过。”杨逸之面露讶色:“难道……”

“盟主倒真是聪明。不错,是我们都见过的人——幽冥岛的传人、日本国的皇子、馨明亲王殿下!”杨逸之不语。

此时,卓王孙的语调是如此冰冷。哪怕当他提到小晏时,也没有丝毫波动。他身上散发出的,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当年嵩山之巅、御宿峰顶、大威天朝号上、冈仁波吉峰中,他与杨逸之、小晏三人历经患难而生的知己至交之情,已经荡然无存。

杨逸之,自然知道是为什么。但他,并没有从相思身边走开半步。

从这一刻起,他再也不愿回避自己的宿命。如果她的幸福,必须要由他焚掉身体与灵魂才能给予,他也在所不惜。

卓王孙淡淡道:“幽冥岛上居住的,便是鹰之一族。他们曾香食佛之血肉,从此承受佛罪,体内流着恶血,不能离开大海。要获得拯救,只能祈求佛的宽恕。然而,佛早已灭度,飞升极乐。故而当代的幽冥岛主突发奇想,想要让佛重新降临尘世。”

“佛每隔数百年,便会化身为转轮圣王,重临人间,度化众生。于是她费尽心血,找到青鸟月阙,预言了转轮圣王降世的二十四种征兆,并一一应验在自己身上。她如此做,便是想要自己成为佛母。”

“吞食过佛的血肉,必须将血肉还给佛。十月怀胎,受尽苦楚,精血凝成骨肉,诞育出佛之转世,便是唯一的偿还之法。她苦心孤诣,只为佛顿悟之后,能够回到海岛,为佛母讲经,洗尽幽冥一族的罪孽。”

“我一直不明白,馨明亲王当年为什么会与我们相遇,又为什么跟随我们到了藏边。现在,我终于知道了。原来馨明亲王的目的亦是曼荼罗阵。曼荼罗阵乃是天下最强的法阵,却以两种形态存于世间。其一是姬云裳主持的金刚曼荼罗阵,主外,主力量,宏大无比,山川丛林无不可纳入战阵,阵主将获得与诸神匹敌的力量,却也将与此阵同化。”

“另一个胎藏曼荼罗阵主内,主轮回,不过方寸之地,然而古往今来的数世轮回都被蕴于其中,阵主可借此勘透轮回顿悟佛境。馨明亲王就是想借着胎藏曼荼罗阵轮回悟道,解救母亲,也解救鹰之一族。”

“可惜,冈仁波吉峰顶,他却在悟道的同时,舍身涅槃,未及超度生母。于是,他的母亲就想重建曼荼罗阵,借阵法化解佛罪。”

“幽冥岛主,我可曾说错?”

油纸伞颤动一下。这细微的颤抖没能逃过每个人的眼睛。显然,卓王孙这一番分析,已令她的镇静瓦解。要擒住此人。此时就是最佳时机。

虬髯客哈哈大笑:“错与对都已无妨。岛主还是先考虑一下,如何从当世四大高手的联手中逃掉吧!”

卓王孙、杨逸之、郭敖、虬髯客,无一不是当世顶尖高手,他们的联手一击,连神佛都会灭度。而幽冥岛主的修为有多高,没有人知道。

四人同时踏上一步,杀气陡然一盛。无论如何,必须要擒住幽冥岛主,这是他们脱困的唯一希望!缓缓的,油纸伞移开,一个清宁无比的声音响起:“不愧是华音阁主,也不愧是姬云裳的女儿,两位联手,竟令我苦心布下的曼荼罗阵土崩瓦解。而阁主竟连二十年前的事都猜得这么准,真是令人拜服。若不是正身在梦中,我还真想与阁主对饮一杯呢。”

身在梦中?每个人都怔了怔。油纸伞,于此时收起。

卓王孙猛然一凛。春水剑气如狂龙般升起,搅动漫天龙吟。却不是由他催动的,竟是本能激起。他要强行约束,才能在对面传来的滔滔压力下保持镇定。

一双眸子,正淡淡地注视着他。那双眸子的主人,如凤凰一样骄傲,如神龙一般高在天上。她冷冷审视他,是上代仲君在审视着新任的阁主。

卓王孙曾经说过的话,在他的耳边萦绕:“我不同夫人动手,只施展剑法。”地上,赫然是几道剑痕,正是他施展春水剑法留下的痕迹。他霍然想起,这正是两年前,姬云裳秘入华音阁,他于白阳阵中与之对垒的场景。

他还记得,姬云裳看过剑痕后便转身离去。那一战并未发生,却是他胜了。不是他的武功胜过姬云裳,而是他的天命、气度让姬云裳折服。

但此刻,姬云裳注视着剑痕,缓缓浮起一丝冷笑:“传说,每一任华音阁主,皆有不败的天命。”卓王孙并不回答。

江湖中,几乎每个人都听说过这个传说,但却没有谁敢亲自去验证这传说的真实性。得天命者,天地同力,万物皈依。天意自古高难问,又有谁敢违抗?

姬云裳看着他,一字字道:“可惜……可惜今天,即将破例!”黑色的广袖如云振散:剑气冲天而发。七彩的剑光宛如凤凰的尾羽,从姬云裳手中爆开,瞬间,将天地都笼罩于其中。卓王孙眉峰皱起。两年前的一幕,竟完全逆转。那时,他刚继承华音阁主,天命未稳,而姬云裳早已是无敌的传说。果然,还是要一战么?

两年来,他也曾想过,如果当日那一战真正发生,结果又将如何?也许,这会是他人生中的第一场败绩。但,也只是或许而已。

和姬云裳一样,他亦不信命,再难问的天命,最终仍要归自己掌握。

卓王孙冷笑,剑气振动,向剑芒最盛处迎去。

姬云裳冷冷道:“我亦要让你知道,谁才是华音阁真正的主人。”

白阳阵,倏然发动。卓王孙惊骇地发现,华音阁的所有弟子全都在阵中出现,手持利刃,向他猛攻。他变得孤家寡人,一无所有。

这一幕,是那么的荒唐,却令他的心中升起一阵恍惚。

油纸伞坠落的瞬间,地面上透出一道金芒,在大地上迅速蔓延。绘出一朵八瓣之花。

杨逸之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逸之。”杨逸之浑身一震。

大地不住震颤,仿佛要用尽万亿年蕴藉的灵力,供给这朵八瓣曼荼罗花。花蕊中心,梵天神像顶天立地,在空中张开一对金色的羽翼。

羽翼舒展,姬云裳华服盛装,横剑而立,华光映着她深不可测的眼波,宛如暗夜中的星河。她轻轻道:“我说的这些,你可听懂?”杨逸之茫然。姬云裳的目光渐转冰冷:“我教诲你多年,你竟只能施展出如此软弱的剑意?你的剑何在?”她的声音如金玉震响,杨逸之不禁全身一震。

地宫中,灯火摇曳,杨逸之似乎想起了什么,猝然低头,竟发现自己遍身浴血,风月剑气几乎微弱到熄灭。他需要仰望,才能看清楚姬云裳的容颜。他想起来了。这是两年前,曼荼罗地官一战的场景。他已抵挡了她两剑。

金光乍现,梵天的面容在这一刻,是那么的清晰。梵天眸中的慈悲照亮了他,让他霍然看清了天地间的隐秘,亦看破了曼荼罗阵的秘密。

他看出,正是曼荼罗阵让姬云裳获得了神明般的力量,但同时,她作为阵法的主人,必将以身殉之,不得解脱。

漫天流光之中,姬云裳的剑再度破空而出。这一剑,已灌注了她的全部修为,才一出手,便如流星下坠,光华满室。

杨逸之没有抵挡,眸子中满是悲伤。他记得这最后一剑。

而后,他即将出手,斩向姬云裳背后的羽翼,斩破她与曼荼罗阵的牵绊。他当初却没有想到,这一剑,亦将斩断她的生命。

他的手轻轻颤抖。这一剑之后,她便将与他永别。从此后,茫茫红尘中,再没有那个风华绝代的身影。他一生的师缘,亦尽碎于此。

这或许不是他的错。天上地下,没有人能杀死曼荼罗阵中的姬云裳,除了她自己。是她选择与曼荼罗阵共存亡,是她亲手逆转曼荼罗阵,又在法阵崩坏前,将他轻轻推开。但他又岂能原谅自己?

两年来,他曾多少次从梦中醒来,而后,便沦入无尽的追悔与思念。痛彻神髓。又如何能再来一次?杨逸之热泪盈眶:“不,师父。”他跪倒在地:“我,永远,都不会再向您出手。”

秋璇轻轻一颇。瞬息间。周围的一切改变了模样。她站在一条幽暗的甬道中,四周都是狰狞的岩石。她忍不住回头。一扇雕绘着曼荼罗花纹的巨门缓缓开启,透出一座无尽宏伟的宫殿。

宫殿空旷而恢宏,通体由巨石砌成。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有一道玉白的阶梯,一级级向上延伸,仿佛通向世界的尽头。

世界的尽头没有天堂,也没有炼狱,只有一尊石座。云裳,宛如一朵黑色的花,绽放在洁白的石座上。一缕不知从何处透下的月光,如纱帐轻轻垂下,照亮了那人的容颜。

那人正低头,谛视着手中的一朵花。暗狱曼荼罗之花。

月光之下,石座上的人是何等的美丽、高华、神秘、强大,正如她手中的暗狱曼荼罗,不可方物,亦无懈可击。

姬云裳。尘世间最完美的传说。她的强大、庄严、雍容,甚至让人不敢谛视。因为在大多数时候,她的美亦如冰霜,不容亲近。

只有秋璇知道,其实侧容的她才是最美的。

只在这个角度,月光返照在她如水波般的黑衣上,激起琉璃一样的光影。于是,便能在偶然间看到,她低垂的眸子中泛起淡淡涟漪。

她手中的暗狱曼荼罗仿佛一面镜子,在不经意的瞬间,照出她的寂寞与忧伤。秋璇不禁感到一阵酸楚。

母亲。这个称呼到了口边,却又生生吞下。她,亦是杀了父亲的人。

父亲与母亲,曾是她最敬最爱的人。但在那一剑之后。她无法再原谅母亲。从此,十年不交一语。

她甚至不告而别,逃回华音阁,躲在海棠花丛中,只为不想让人们看到她,感叹她多么像、或不像母亲。但此时,她又见到了姬云裳。

她曾经是那么地敬她,爱她,又曾是那么地恨她,怨她。但此刻,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只想扑到她怀里,好好地哭一场。

这是不可能的。一定是假的,就像一场梦。

姬云裳突然抬头,如冰玉镂刻的脸上展开一缕微笑。这微笑竟是如此的温柔,那一瞬,仿佛无尽的夜色都与之同笑:“璇儿,你要走么?”

秋璇怔怔地看着母亲,泪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沾湿了衣襟。

她禁不住,一步一步向石座走去。是梦吗?那就做一个美梦吧。

油纸伞随风飘去,只留下一袭黑衣。四周,在这一刻变得漆黑,水流声幽咽传来。郭敖一惊。夜色如云变幻,现出一个他无比熟悉的人影。以及一招他无比熟悉的剑法——凤还巢。

只是,这一剑刺向的不是于长空,而是他自己。

纤手如玉,这一剑是如此的完美、强大。更让郭敖动容的,是剑光后的容颜。秋水为神的眸子中,含着刻骨的创痛。令他深深感到,这一剑承载的悲伤。剑光没人了他的身体,他却并不躲闪。尖锐的剑锋在他的身体中肆虐,他不愿招架,只想看看,当这一切发生时,那双眸子里是否会有些不同的东西。果然,那双眸子变得错愕、惶惑。她猝然松手,想要抽回剑,抽回仇恨,抽回此后十年的追悔。

郭敖吃力地鼓动内力,身体逆着剑锋冲去,张开双手,想要抱住她。

是的,这一生,他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她。

他伤害她,欺骗她,背叛她。如果真有可能,他宁愿用他的生命,换她一句原谅——姬云裳。

虬髯客大笑,大风云掌排空而出。

“虬髯客,你敢伤我?”这声音是如此熟悉,虬髯客大吃一惊。急忙住手。油纸伞落,一张如冰玉镂刻的脸出现在他面前。这张脸虬髯客自然无比熟悉,这正是约他来此的南海观音。

虬髯客急忙跪倒,惶恐道:“观音……”她淡淡道:“起来,我将赐给你天下无敌的力量!”

虬髯客满心欢喜地站起。他忽然觉得观音的容貌有些改变。至于是怎样的改变,他无法说出,只能感觉到,她有着与以前截然不同的气势。

隐约中,他似乎有一个错觉。眼前的这个女子,并不是南海观音,而是华音阁上一任的仲君、曼荼罗曾经的阵主——姬云裳。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她愿意赐给他无敌的力量,谁都无所谓。

“出掌。”

虬髯客犹豫着,大风云掌飞出。

剑光,自南海观音手中出现,那一剑,几乎连天空都切开。

虬髯客大喜,他确信,只要自己能学到这一剑,就一定能胜过卓王孙。他正想跪下,向南海观音致谢,却发觉,那一剑并没有停留。

剑光如天风海雨,向他猛地攻来。他的一切退路全都被吞噬。他大惊,惨叫,却眼睁睁地看着剑光没人了自己的心口。

油纸伞缓缓飘落,伞上的桃花散在风中。

晏清媚的嘴角挂着一丝隐约的笑意,看着漫天风云。

卓王孙、杨逸之、郭敖、秋璇、虬髯客,全都中了她的梦杀,正沉沉睡去。他们心中,都有一个无法逾越的阴影——姬云裳。

诚然,她不能胜过这些人的联手,任何人都不能。但,她却可以在他们心中模拟出最真实的幻影,最真实的心魔。是姬云裳打败了他们。

她的笑意更盛,转向另外两人。兰丸的脸已吓得苍白,使劲地想将自己藏起来。万幸的是,晏清媚并没有太注意他,她的目光,锁定在另一个身上。相思。她绽开笑容:“过来。”她的笑容中有神秘的魅惑之力,令相思情不自禁地向她走去。

第二十四章尘埃零落梵王宫

秋璇醒来的时候,看到玉山脚下,巨大的佛像在向她微笑。

浮生若梦,只有佛陀的笑容是真实的。

她缓缓坐起,凝视着这尊佛像。真如卓王孙所说,他有着和馨明亲王相同的容颜么?她竭力想从佛陀的笑容中,重构出小晏的音容笑貌。她发觉,自己竟无法将传说中那悲悯、优雅、高贵、甘为众人舍身的少年,同这黑暗、逼仄的空间联系在一起。

佛陀讲经,华美的语句犹如莲花,静默而绝美的面容就像天上的星辰,他的笑容笼罩之处。一切苦难都化作尘埃。

一声幽幽的叹息传来:“他很完美,不是么?”秋璇忽然灵光一闪。不禁脱口而出:“你想要将他复活?”她明显地感觉到,身后的人影一震。秋璇笑了。她知道,自己猜中了那人的心思。但这个答案,却让她也觉得震惊!

古往今来,就算是秦始皇那样的雄才。都无法抗拒死亡的威严。神仙鬼怪的传说虽多,但从没一个人能够真正长生,更不用说从冥界归来。

这个念头,何等疯狂,何等离奇。但幽冥岛主的行为,何事不疯狂,何事不离奇?

秋璇将惊愕压下,缓缓回头。晏清媚一身绿衣,斜倚在玉白的山根前。巍峨的地下宫殿空寂,似乎只剩她们两人。

晏清媚看着她,细长眼眸中的震惊还没消失:“你不像你的母亲。”秋璇的笑容黯了黯:“为什么要像呢?”她抬头,看着那尊佛陀,微笑道,“他也并不像你。”

晏清媚的脸色微微一冷:“你不问我怎会认识你的母亲?”秋璇并不在意,只是四处搜索,似乎想找个舒服的地方躺下。但她失败了。这座地下宫殿宏伟庄严,却无一处舒服。于是她百无聊赖地回答:“我见到你会布置曼荼罗阵,就知道你与我的母亲必定有极深的渊源。”

晏清媚的眸子中流露出一丝赞许,她凝视秋璇良久,轻轻拍了拍手:“万里挑一的容貌,万里挑一的智慧,没想到你的母亲,竟也有如此出色的作品。”秋璇看她一眼:“作品?你把孩子当作是自己的作品?”她抬手指向那尊佛像,“他也是作品么?”

晏清媚眸中的春水陡然一冷,碧绿的杀意顿时如藤蔓般爬满宫殿。

秋璇无视她的怒意,淡淡道:“既然你会布置曼荼罗阵。想必知道曼荼罗阵的力量虽然强大,却无法令死人复活。支撑阵法的力量,是生老病死,所以,这座阵法也没法摆脱生老病死四苦。”

晏清媚沉默:“不错。但我要讲个故事给你听。”

“中国古代有个伟大的帝王,他完成了不朽的伟业,统一了天下。他梦想着长生不老,就命令方士前去海上,寻求不死之术。有一个方士带着五百童男、五百童女到了扶桑国,因为,传说这里藏着不死的秘密。但取得不死之术的方法实在太残忍,最终方士未敢实行,与那些童男童女一起定居扶桑。传说这就是日本的开始。”

秋璇叹了口气:“你其实可以说得更清楚些。那个帝王就是秦始皇,而那个方士,叫做徐福。”

“我所以不说,是因为这些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不死之术的秘密,就藏在扶桑国。”

秋璇笑了:“那不过是个传说而已。”

“不是传说。实际上,不死之术的秘密藏在三个地方。只不过徐福所知道的,只是扶桑国而已。”

秋璇的脸色变了:“你是说,青鸟?”

“是。青鸟乃是上古神族,血中藏有不可思议的力量。这一点你自然非常清楚。日曜、月阙、星涟这三位青鸟族最后的传人,谁都不知道她们巳活了多少年。她们有着打破生死轮回的力量。更没人知道,她们的九窍玲珑心中,就藏着不死之术的秘密。以之为药引,可以让逝去的魂魄重新聚敛。徐福当年前去扶桑国寻找的,就是青鸟月阙的心。”

秋璇叹息道:“只可惜三位青鸟已经全部死了。”

“不错。青鸟全死了,可是,九窍玲珑心却传下一枚。”晏清媚淡淡道,“据说星涟临死时,将心挖出,心血溅入相思的眉心。你知道吗,这就是青鸟一族的传承仪式。相思作为九窍神血的继承者。她的心会在这滴血的浇灌下,慢慢转变为九窍玲珑心。我想,现在已基本长成了。”

秋璇的脸微微变色。要复活小晏,竟必须挖出相思的心吗?

晏清媚凝望着秋璇:“有了九窍玲珑心,还需要神明的力量,才能打开生死之门。”

“曼荼罗阵?”

“不错。曼荼罗阵的力量源自生老病死,于有常中生无常。此乃佛觉悟时领会的真谛,是以有着打破生死的力量。只有曼荼罗阵,才能打通生死桥梁,带回已死的魂魄。”

秋璇沉吟着。曼荼罗阵的力量有多强,她自然知道。青鸟族人又极为神秘,个个都有着无穷秘术。这两者结合,就算是令死人复活,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你母亲曾留我在曼荼罗阵中住过一段,其间我问过阵法的事,你母亲知无不言。只不过那时,我并没想用此阵复活任何人,所以没有问得很清楚。是以我虽知此阵有阵图,却不知阵图的样子,这才被你骗过。”

这段话让秋璇突生感慨,她忽然想到一事:“你说启用不死之术的代价极大,是指……”晏清媚缓缓道:“九窍玲珑心只不过是容纳魂魄的容器。曼荼罗阵也只提供了打通生死关隘的力量。而真正的魂魄,便是记忆,是存在活人心中,对于逝者的记忆。”她仰头,望着那尊微笑的佛像。“没有记忆,他就不会认识我,我复活的,不过是一个和他拥有相同容貌的陌生人罢了。只有将所有人关于他的记忆全都凝聚在一起,才会重造出他的灵魂,才能复活真正的他。”

秋璇脸上变色:“你是说,要杀掉所有见过逝者的人?”

“是的。这就是不死之术的代价。徐福就因为这代价太大,所以才不敢归报秦始皇,这才定居扶桑的。”

“但你,你却准备付出这残忍的代价!”

晏清媚道:“不错。因为我不能失去他。”她脸上是无法遮掩的痛楚,“我不能失去他。他是转轮圣王,是我尝尽艰辛才育出的骨肉。他一定要回仞利天上,为生母说法。”

她仰头,凝望着玉山:“这座珞珈山,就是我为他造出的仞利天。他一定要回来。我们幽冥族人一定要因他而得救。因为,我们虽然食了他的血肉,但作为他的母亲,我又重新给了他血肉。而此刻,我还要重新给他魂魄。”

秋璇怒道:“但你,准备杀多少人?”晏清媚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他从小就不怎么外出,见过的人很少。唯一出过一次远门就是藏边曼茶罗阵。而海上妖踪已灭,曼荼罗阵已毁,我要杀的人其实并不多。”

“所以花海中,魅蜂让藏边喇嘛们自相残杀。而废城中,狂鼠使倭寇们互相吞噬。森林中,武林人士争相杀戮。他们,就是见过佛的所有人了。”她笑了起来,“多么?不多,也就几百人而已。”

秋璇动容道:“不。还有其他人!幽冥一族!馨明亲王作为他们的少主,作为拯救他们的希望,他们当然都见过他。莫非,你要将你的族人也全都杀光?”晏清媚的笑容婉媚:“你说得不错。他出生的第一天,族人们就争相瞻仰。这个很容易解决,我只用告诉他们一个谎言。”

“佛死后,只有魔舍身才能让他们的罪孽消失。而卓王孙就是魔。于是他们争相死去,只为劝魔舍身。而我又将小鸾抢来,用以逼迫卓王孙。以我看来,卓王孙的耐心正在一点点消失,就算族人们自己不愿舍身,卓王孙也会将他们全都杀光。这样不好吗?全死了,也就没有诅咒。”说着,她微笑起来。

十九年来,岁月似乎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印记。她的笑容还是那么妩媚、优雅,带着计:人心动的力量。但秋璇却一点都笑不出来。幽冥岛人并不少,加上武林人十、倭寇、喇嘛,只怕共有两千多人。两千多人的死去,只为复活一人!

秋璇注目晏清媚:“你有没有想过,你们的苦难,并不是佛的诅咒,而是另有原因?佛是何等慈悲,既然愿意为一只鸽子割肉舍身,又怎会计较鹰的罪过?”她看着玉山底部的深坑,“你们长期居于火山,受地火熏烤,吸人硫磺毒气,自然会在体内累积火毒。燥热难当。只要失去海水浇灌,当然很难存活,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另外换个地方居住,这个‘诅咒’就会自己消失呢?”

晏清媚笑了:“我想过。但我还是要将他复活。”她走上前,抚摸着秋璇的长发,“我已经不想拯救我的族人,我只想拯救他。”秋璇动容道:“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做,全是源于自私?”晏清媚轻轻地笑了:“自私?我做的一切只是因为爱他。”秋璇冷冷道:“爱他?为了让他出生,不惜与恶灵交换,在他身上种下血咒,让他永远活在对血的渴望中,这是爱他?为了,让他复活,杀死上千人,让他永远活在对他人的愧疚中,这是爱他?你究竟是爱他,还是爱你自己?你所拯救的,究竟是他,还是你自己?”

晏清媚眉间升起一丝怒意:“当然是他!为了他,我可以牺牲一切!”她忽然有一种渴望,渴望从这个骄傲、聪慧、美丽的少女脸上,看到深深的惊惧与惶恐。一如十九年前,面对那云裳如花的女子。

于是,她看着秋璇,淡淡微笑:“你,则必须跟我一起期待这一切。因为,你将作为他的新娘,迎接他的复生。”

秋璇果然脸上变色:“你……你说什么?”晏清媚微笑:“海岛太过寂寞,完美的转轮圣王需要一个同样完美的女子,不是么?”

她俯下身来,轻轻托起秋璇的下巴:“何况,我与你母亲知交一场,我们的子女若是能结为连理,必是一件美事。”秋璇冷笑:“你的如意算盘打得真好!卓王孙若是会任你摆布,他也就不是华音阁主了!”晏清媚轻轻笑了:“卓王孙?他一定会听话的。”

秋璇猛然想起一件事,脸上微微变色。突然,一个声音传了过来:“我呢?你又准备怎么对付我?”晏清媚与秋璇同时回头。

郭敖慢慢从玉阶上走下,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我答应过你。将她带到海岛。我对你的承诺已完,现在,我要带她走。”他徐徐走下。一直走到秋璇面前。秋璇生出一阵疑惑。难道他早就跟晏清媚有过约定,要将自己带到这座岛上么?那为什么,他开始的时候要带自己去沙漠?沙漠与海岛,简直是南辕北辙。

她凝视着郭敖,郭敖脸上依旧没有一点表情。刹那间,她明白了。

他就是要南辕北辙。他要带着她去遥远的地方,离这里越远越好。只是,阴差阳错,他们最后仍然到了这座岛。这就是宿命么?秋璇忽然觉得心境有些烦乱。

晏清媚柔柔地看着郭敖:“想带她走?你走得出曼荼罗阵?”郭敖沉默。晏清媚的实力有多强,他自然很清楚。幽冥岛上还藏着多少可怕的秘密。他不知道。如果晏清媚说没人能离开这座岛,他一点都不怀疑。他真能带走秋璇?郭敖慢慢抬头:“那我只好在这里杀了你。对不起。”话音未落,陡然问光芒一闪。他的手指,已点在晏清媚喉间。

晏清媚却连一根手指都没动:“为什么不刺下去?真要杀我,就该毫不犹豫地刺下。”郭敖沉默。晏清媚聚起一丝微笑:“还是你已发现,就算杀了我,也解不开她身上的禁锢?”郭敖沉默。

“为什么我们不能谈个交易呢?一个两全其美的交易?”晏清媚的眸子弯成一抹新月,像是要将郭敖的魂魄勾住,“九窍玲珑心、曼荼罗阵、记忆,我都已经集齐。却还少了一件东西。那就是用以复活的肉身。”

“你愿不愿意做他的身体?”她打量着郭敖,脸上露出一丝满意。郭敖的身体健詹如年轻、武功绝顶。如果说稍有瑕疵的话,就是没有小晏那么纤弱完美的容颜。但她手中的奇方异术那么多,可以慢慢改造。

“姬云裳曾托我好好照顾你们两人,现在,我们的愿望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了。我将承载记忆的玲珑心换到你身上,你成为我的儿子,如愿以偿地娶到心爱的人,我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难道不好吗?”

她轻轻转身,向两人摊开双手:“生活在这光明的仞利天,不好么?”

秋璇急道:“你疯了……郭敖,你不要听她的!”

郭敖的脸上仍没有一丝表情:“为什么不听?她说得不错,这的确是个很好的安排,所有人都得到满足,不是么?”秋璇错愕地看着他。

郭敖回过头,望着晏清媚。“现在,你需要我做些什么?”

“什么都不需要。或许,你可以趁这个机会,好好看看你的新娘。也好好看清他。”

郭敖抬头,佛陀正向他微笑。

“从此之后,你就是他了。”

第二十五章何人织得相思字

长梦散去。海风吹在玉山顶,分外凄冷。

杨逸之醒来的时候,眼神还有些迷惘。姬云裳的剑锋,仿佛还在他面前闪烁。他的心一阵绞痛。师恩深重,七年前的三剑,与七年后的三剑,造就了他如风如月的修为。却如何报答?如果他的修为再高一点,他是否能完全斩断曼荼罗阵的牵绊?

恍惚中,只见相思低着头,站在一座巨大的石柱上。一只凶猛的鹰正紧紧攫住她,似要冲天飞起。他一惊,完全清醒过来。

那是一只巨大的天平,相思被缚在柱上,恰好是鹰爪的位置。一个绿色的影子,正微笑着站在柱子下。

绿色农衫,雪白罗袜,高高的木屐。她语笑嫣然,像是海中仙人。

卓王孙冷冷地站在她面前:“你就是南海观音?”

她展颜微笑:“观音自在幽冥。南海观音、幽冥岛主,都是我。你也可以叫我的名字——晏清媚。梦,还好么?”她的笑容清远如海。

卓王孙冷冷道:“想我怎么杀你?”晏清媚笑了:“你要杀的不是我,是她。”纤指,指向被缚的相思。卓王孙不理她说些什么,袍袖一拂,春水剑法就要出手。晏清媚淡淡道:“只有她的心,才能救小鸾。”

卓王孙与杨逸之同时一震:“你……你说什么?”晏清媚一字一字道:“小鸾的性命只有三日,只有找到九窍玲珑心,才能为她续命。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办法。而九窍玲珑心,就在她身上!”

杨逸之急道:“她怎会有九窍玲珑心?那只有青鸟才有的!”晏清媚笑道:“想不到杨盟主知道的还真不少。不错。只有青鸟族才有九窍玲珑心。但她,也有。是不是,华音阁主?”

卓王孙缓缓道:“不错,她有。因为,星涟将心给了她。”

数年前,卓王孙与杨逸之相约决战冈仁波吉峰。出海之前,卓王孙曾带着相思来到星涟潜身的血池占卜吉凶。那一次,星涟在占卜中突然发狂,将自己的心生生挖出,鲜血溅入相思的眉心,从此植根于她心中。此后,诸多诡异至极的事,都是由这颗心引起的。

晏清媚悠然道:“阁主总该知道。凭着一颗九窍玲珑心,三只青鸟活了多长时间。若是将这颗心移到小鸾体内,她定会长命百岁。”

卓王孙沉默着。杨逸之失声道:“不可,万万不可!”

卓王孙缓缓抬头:“相思是杨盟主什么人,需要杨盟主来教我怎么做?”他脸上浮出一丝讥诮,令杨逸之的话音骤然咽住,但他的耳光,却变得坚毅、决绝:“杀一人,而救一人,阁主忍心吗?”

曾经,他们互称“杨兄、卓兄”,而今,却换成“盟主、阁主”。从此之后,无复在嵩山之巅,击掌天下;无复在御宿峰顶,共饮一杯了吗?

卓王孙的声音没有一点温度:“杀一万人,救一个人,都在所不惜!”

杨逸之的身子震了震,却并没觉得惊讶。或许,他早就知道卓王孙的答案,却一直拒绝相信。或许,这么多年,他都在努力。不是为了改变卓王孙,而是为了不让这样的选择出现。

卓王孙断然道:“让开!”杨逸之沉默着。他能让开吗?卓王孙要杀的,偏偏是她。偏偏是那个莲花一样的女子。

他许诺过,她的幸福,将由他给予。此刻又岂能退缩?

他缓缓摇了摇头,修长的指间光芒隐现:“我从未想过会与阁主再战一次……就请阁主施展出最强的剑法,当作你我友情最后的祭奠吧。”

他抬起手,在身前缓缓划过。一道隐淡的光芒在他身前出现,就像是一柄风月凝成的宝剑。自从岗仁波吉峰一战后,他的修为更加精进,已可将风月剑气凝成实质。

卓王孙注视着他。就像是当日隔着三连城的风雾,注视着他一般。

曾经,他们都试图将对方当成朋友。但,杨逸之显然已僭越了朋友的底线。有些事,当他还不知道的时候,尚可被原谅。但当他知道了,却仍选择站出来的时候,就变得不可原谅。

卓王孙冷冷一笑:“风月剑气,就该归于风、归于月,不应到红尘中来。你我今日一战,从此陌路。”说着,春水剑法陡然一振。

一道无形的气息在卓王孙身前勃然而发,笔直向天空冲去。他双袖猛然一拂,玉山上的海风骤然猛烈起来,却连一丝一毫都没散开,全都没人这道气息中,催化为最纯粹的剑气。渐渐的,一道青色光芒在他身前出现,猛烈得几乎令人睁不开眼睛。青芒映着他的眉峰,碧气森森,显出神魔一般的冷冽杀气。杨逸之的面容一阵悲怆:“你我从此陌路?”

真该如此么?狂烈的气息吹过,扬起他月白的衣衫,猎猎作响。若是他有丝毫轻忽,他,加上后面柱子上的相思,都会被这一剑斩为尘埃。

杨逸之深深吸了口气,面容渐渐平和。他身前横着的光剑,也一寸寸明亮,点燃他的眉眼。而他的全身都像是化为风、化为月,消失在珞珈山顶。留下的,只有那抹剑形的光,以及漫空的风华。

两道光,一横,一竖;一青,一白;一霸猛,一温文;一似魔,一如神。分庭抗礼,功力悉敌。虽然都未出动招式,但玉山之顶的风云已被他们搅动,互相纠缠,在空中急速旋转。

晏清媚的眼角露出一丝深思。虽然她早就料到这两人的武功极高,但没想到竟然高到能聚敛风云的地步。天地间的一切似乎都被他们的剑气影响,化成剑的一部分。她突然起了一个念头——如今的他们,可不可以战胜曼荼罗阵中的姬云裳呢?

这念头突如其来,连她自己也忍不住一笑。好在,她不须知道答案。

她一向认为,执著于功力高低不过落于下乘,谋略远比武功重要得多。因此,在她布下的棋局中,她便可以好整以暇地旁观两位当世的绝顶高手,因她的一句话而自相残杀。

如果卓王孙赢了,她自然可以挖出相思的心。至于这颗心将放到谁的身上,那就是她的事了。如果杨逸之赢了呢?她怕什么,反正他只能施出一剑。所以,无论谁输谁赢,最终赢的,都是她。所以,她眸中的笑容妩媚妖娆,仪态万方。

倏然,卓王孙向前跨了一步。青色的剑芒在这一刻扩到极处,上指天,下指地,随着这一步向白芒猛然冲去。刺眼的光芒在两人中间骤然爆出,杨逸之眉峰一震。月白色的光芒,也随之暴射而出。

龙电天矫,两道光芒迅速地结在一起,化成一道青白两色的光虹,在玉山顶猛然爆开。玉山顿时摇晃起来,仿佛这座千年古山,已不堪两人的摧残,即将崩坏。

晏清媚脸上也不禁微微变色。她叹息着撑起油纸伞,似乎要挡住漫天浮尘。可她的纸伞却在刹那间,化成飞灰。两道剑芒,赫然全横在她的脖颈之上。晏清媚一惊,不敢稍动。

卓王孙的眉间浮动着淡淡的笑意:“从没有任何人,敢威胁我。”说着,他的剑气洒落,封住晏清媚身上的十六处要穴。晏清媚直直瞧着他,似乎还不明白,两个正殊死搏斗的人,怎么会突然联手。

杨逸之微笑道:“我只是相信卓兄决不会如此无情。”所以他甘愿将风月剑气交给卓王孙,让卓王孙引领着他的剑气,实行这一奇袭。

晏清媚的武功多高,他们不知道,但若有丝毫机会,她一定会逃掉。可他们两人若是联手,没有人能找出丝毫的机会。

晏清媚的目光冰冷。十九年后,她以忍术参悟天地奥义,已自信有与姬云裳一战的实力,她的真实修为,亦并不亚于面前二人。但她实在太得意于自己的计谋,这才被一举制服。

她忍不住看向杨逸之:“若是他其实并不想救相思呢?”杨逸之淡淡道:“我相信他。”卓王孙一笑,向杨逸之拱手:“多谢。”杨逸之微笑回礼:“不客气。”卓王孙飞身攀上石柱,走向相思。相思抬头仰望着他,脸上满是惊喜,眼中却不住坠下泪来:“先生,刚才吓死我了,我还以为……”

卓王孙轻轻为她绾起散乱的长发,拥她入怀:“你是怕他杀了我,还是怕我杀了他?”“先生……”相思错愕地抬头,怔怔看着卓王孙,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

卓王孙的神情忽然变得极其阴沉,阴沉得令相思有些害怕。她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他。

卓王孙轻轻拾起相思的手,似乎要查看她手上的伤痕,却突然用力地将她的手向石柱按去。相思感到一阵疼痛,忍不住呼道:“先生……”

卓王孙毫不理会,抓起落下的绳索,将相思紧紧捆在石柱上。

杨逸之大吃一惊,急忙冲上来道:“你……你在干什么?”

卓王孙仔细地打好最后一个结,淡淡道:“你还有风月剑气吗?”

杨逸之一窒。施展过一次之后,他至少有四个时辰不能施展风月剑气。这件事,江湖上的每个人都知道:“你、你什么意思?”

卓王孙淡淡道:“如果没了,就在一边好好看着。”卓王孙的眼中有一丝郁怒与揶揄。他忽然转身,托起了相思的下巴:“我要取你的心救小鸾,你愿意吗?”相思身子一震,完全说不出话来。

卓王孙的目光、表情、语调,都是那么平静,令她明白,这决不是一句戏言,而是一个决定。

“曾经救过满城百姓的莲花天女,你愿意再舍身一次吗?”

相思的眼中充满惊惧,此刻的卓王孙看上去是那么的陌生。

卓王孙忽然回头,面对杨逸之道:“仁慈的梵天,你愿意吗?”

杨逸之惊骇地看着他,一步一步后退。

三连城中所发生的一切,他本以为没人知道,随着那个苍白恶魔的消失,一切都被永埋地下,被忘情之蛇封印。但现在,透过卓王孙的眼眸,他赫然发现,一切都被旁人看在眼里,一件都未遗漏。他本能地踉跄后退,又忽然明白这一切意味着什么,赶忙抢上几步,挡在相思身前。

卓王孙看着他,一动不动,并没有阻拦。冰冷的目光沿着他的脸寸寸向上,最终锁在相思惶惑的眸子上:“看到了吗,他想救你。他已经施展过一次风月之剑,四个时辰内已不堪我一击,但他仍然要救你。”

他的语调忽然变得温柔:“你想要让他救你吗?”这句话,像是触动了些什么。令相思感到一阵疼痛。泪水忍不住滚滚流下:“不。杨盟主,请你走开。”她不能再躲在他人身后,令她跟卓王孙之间,还有第三个人。杨逸之却摇了摇头:“我不会走,除非我死。”他伸手去解相思身上的绳索。相思却突然尖叫了起来:“走开!”杨逸之愕然抬头。脸色变得苍白。

相思厉声道:“这是我俩的事!请你走开!你若再碰我一下,我立刻就死!”杨逸之如受重击,踉跄后退,再也无法站稳——她,是如此厌弃自己吗?

相思不再看他,心中却觉得万分愧疚。或许,只有这样,才能救他,才能稍微弥补对他的愧疚。欠他那么多,永远都无法偿还了,永远。

她忽然感到一阵惶惑,自己怎会有这样的想法?她欠他什么?

她什么都想不起来。痛楚几乎让她窒息,仿佛整个人被深锁在一个紧闭的壳里,无法呼吸。卓王孙缓步上前,拂去她脸上的乱发:“小鸾快要死了,只有你的心才能救她。去救她,好么?”相思抬起头,透过泪水看着他:“你……想要我救她吗?”

“想。”

相思的泪水纷纷坠下,水红衣衫仿佛要褪尽了颜色:“我答应你。”

卓王孙露出一丝笑意,轻轻地为她擦干泪水。他的指拂过她的脸,岁月仿佛突然苍老。当他最后一次凝视她的时候,忽然想起秋江上的那一个回眸。那是多么惆怅的回忆啊。若没有那些背叛,他会真正爱她么?

或者说,她真正爱他么?这个女子一直追随在自己身边。无论他对她多么冷淡,都无怨无悔。可,这算是爱他么?

那为什么,在三连城上,她忘掉的却是另一个人?

忘情之毒。会让中毒者忘记心中最感念的人。而她忘记的,是他。

多么可笑。她心中感念的,其实是另一个男子,只因为忘记了一切,才执意留在他的身边。天下无敌的华音阁主,可屠灭众生的魔王,在另一个战场上却收获了一场惨败。他败给了一生中最大的对手,却连扳回一城的机会都没有——她已忘记了一切,又如何扳回?

是他不够宽容么?三连城之战后,他绝口不提往事。虽然冷漠,却依旧留她在身边;虽然郁怒,心中却依旧当那个人是知己。但他们,却一次次地触犯他的底线。是他太过仁慈么?那么,就将这些可笑的仁慈,可笑的怜惜,连同可笑的友情,一切摧毁吧。

卓王孙抬头,对晏清媚道:“现在,可以开始你的换心术了。”晏清媚似乎也被他的举动惊呆了,此时,她细长的眉目中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好,不愧是华音阁主。小鸾,出来吧。”

第二十六章烟花已作青春意

一声鹰唳在玉山峰顶响起。随之而起的,是阵阵悠扬的乐曲。一队队身穿鹤氅的幽冥岛人缓缓自阶梯上来。玉山顶站不下,他们就一圈圈围在山脊、山腰上。他们仍然身涂海泥,但衣襟前都别了一枚小小的花朵,颜色有红有黄有紫,赫然来自于那片蜂之花海。

小花在山风中摇曳,将他们原本悲苦的面容映出一丝淡淡的喜色,他们仰望着天空。手中拿着乐器,吹奏出袅袅的乐音。

天平悬在悬崖外的玉盘上,缓缓沉下。几十名幽冥岛人操纵着天平,一直将绳索放到悬崖底,然后再一点点拉起。

小鸾身着一身雪白的嫁衣,正站在玉盘中。

嫁衣,如一朵盛放的花,沿着她纤细的身子垂下,层层铺陈在白玉盘上,是如此的洁白、轻灵,就如天上的雪,万载都不会融化。

只有幽冥岛上特有的蝶丝,才能织成如此瑰丽的衣衫。这种蝴蝶名为雪琉璃,它的双翅如蝉翼般轻薄,也如琉璃般通透,只生长在珞珈山最南面的悬崖上,以海上风露为食。蝶蛹埋藏于岩石罅隙深处,要历经十年的岁月,才能破茧成蝶。却只有一日的生命。

雪琉璃朝生暮死,生命如蜉蝣般短暂,却拥有惊人的美丽,和最坚贞的爱情。在破壳的那一瞬,它们便会选定自己的伴侣,那短短一日的生命中,二蝶比翼飞舞于沧海之上,将赊欠十年的美丽悉数挥霍。等到傍晚,它们双双相对,吐出如泪痕一样晶莹的蝶丝后,便一道化为尘埃。

雪琉璃的蝶丝极轻极细,几乎难以目测,就像是天空中偶然飘落的一缕雨丝、一片轻云、一滴泪痕。极难收集,极难编织。要经过多么漫长而精心的准备,才能织缕成丝,积丝成匹,最终做成这样的一身嫁衣;它的主人又是怀着怎样的爱与希冀,才会将之穿在身上?

小鸾微笑着,站在巨大的玉盘中,她的目光隔着从珞珈山顶飘落的桃花,凝注在卓王孙身上。

她已经十六岁了。少女的灵柔娇媚,在她的身上显现得淋漓尽致。像是困于岩石罅隙中沉睡的蝴蝶,当它破茧而出、用十年等待换一日绽放时,连天空都不禁叹息。

她向卓王孙轻轻张开双臂,苍白而甜美的微笑绽放:“哥哥。”

卓王孙轻轻一震。她的美丽,连卓王孙都是第一次见到。十三岁到十六岁,女孩到少女的改变,足以让所有人震惊。

他催动内力飘落到玉盘上。有幽冥岛人操纵,天平只是轻轻震荡,却不再沉下。他轻轻将小鸾抱了起来。第一次,他的动作有些迟疑。

小鸾抬头望着他,展颜一笑。一阵娇柔扑面而来,让他猝不及防。这是他不熟悉的小鸾。

小鸾双臂展出,环住他的脖颈,还跟以往一样,将额头贴在他的胸前。她的秀发轻轻拂着他的下巴,只是他嗅到的,已不再是淡淡的药香,而是盛开的少女芳香。这让他有些感慨,随之是一阵痛楚。

盛开时,亦将凋零。他,终将什么都留不住。虽然换心术就在眼前,她再也不会为盛放而痛苦,但。不知怎地,他仍然感到一阵酸楚。与他将要失去小鸾,同样的酸楚。

真气运处,卓王孙带着她飘上玉山之顶,再将她轻轻放下:“小鸾,我找了位大夫为你治病。从此之后,你就再也不必吃药了。”小鸾笑了,似乎对这一切毫不关心,只认真地问:“哥哥,我漂亮吗?”说着,她提着裙角,轻轻转了个圈。这一刻,她是唯一配得上这玉山之美的精灵,芸芸众生,不过是尘世间污秽的浮尘。

似乎是一片落雪挡住了卓王孙的眼睛,让他的目光中也有了淡淡的涟漪:“很漂亮。”她的手指滑过层层裙裾,轻轻叹息:“这是专门为你织的,用了十日十夜才织完。”

十日十夜,千丝万缕,十六年的心事,五千八百多日的等待,尽皆被一丝丝、一寸寸,织进这洁白无瑕的嫁衣中。

十日十夜,对于别人,也许只是一个月的三分之一,一年的三十分之一。一生的两千分之一。可是对于她,却几乎是余下的所有生命。

小鸾抬起头,目光如琉璃般通透:“哥哥,还记得么,你说过要娶我的。”卓王孙沉默。是的,茫茫尘世间,他只为她做过这样的允诺。

良久,他执起小鸾的手:“你真愿意嫁给我么?”小鸾脸上绽开最美的笑容:“当然愿意了。我最喜欢哥哥的。”

卓王孙轻轻用力,将她拉进怀里。

山顶的清风中,他昂首,对着无尽浩渺的苍穹宣告:“今日,我卓王孙与步小鸾结成夫妻,天荒地老,永不离弃。若背此约,人神共厌。天地日月为证,岁月轮回为证!”说着,他屈膝跪倒在地。

这是他第一次,跪拜在天地面前。只在这一刻,他的心变得前所未有的简单。只要她愿意,他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舍弃。尊严、荣耀、骄傲、名望。他的一切,都愿意为她付出,不求-点回报。

小鸾将头埋进卓王孙的胸前,轻轻抽泣起来,泪水染湿了他的衣衫。

玉山顶峰,仿佛只剩下他俩,紧紧执手,跪拜于苍穹之下。那一刻,诸神无言,地老天荒。

慢慢地,小鸾抬起头,隔着一个呼吸的距离凝视着他。慢慢地,她的嘴角浮起一缕笑意:“哥哥,我们还需要一位证婚人啊。”

“好啊。这峰顶上所有的人,都是我们的证婚人。”

小鸾摇了摇头:“不,我不想要这么多。”她的笑容天真无邪,“晏阿姨说,女孩子在出嫁的时候,要由父母亲手将她交给新郎。可我很小就没有了父母,这个世上除了哥哥,还有一个人对我最好……”她抬头,看着绑在石柱上的相思,“姐姐,你愿不愿意替我的父母,将我交给他?”

卓王孙抱着她,望向相思。

相思全身一震,怔怔地看着小鸾,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相思姐姐,你愿不愿意为我的婚礼祝福呢?”小鸾的笑容纯粹得就像是一杯新雪。

相思呆呆地看着小鸾。她真的明白这一切的含义么?生生世世,天荒地老,还是只是小女孩披上轻纱、装扮新娘的游戏?

她的心忽然感到一阵隐痛,玉山上的风,就像是一柄尖刀,在她的体内轻轻搅动。她甚至不敢看向这双琉璃般的眸子。

相思忽然想起,她一直都不敢面对这双眸子。她一次次离开华音阁。宁愿在江湖上流浪,是否亦是为了逃避这两道琉璃般的光芒?因为这个家,这个她成为上弦月主的地方,有她不敢、亦不愿面对的柔软之处?

那是她的罪。此刻,正注视着她,轻轻地问:“你愿意赐福我吗?”

只有伤尽了自己,才能做到成全:“我……愿意……”小鸾甜甜地笑起来,轻快地转身,仰望着卓王孙:“哥哥,她答应了。”卓王孙轻轻点头。

小鸾目不转睛地看着相思,却对卓王孙道:“哥哥,你愿不愿意将刚才的话,对我们的证婚人再说一遍呢?”相思的身子轻轻一震。

这一刻的小鸾,竟让人觉得陌生。她的眼神不再如琉璃般通透,而是隐约有一点嫉妒,一点埋怨,一点挑衅。这让她不再像一朵水晶镂刻的花,而更像是一个真正的少女,为了爱情,做着淘气而天真的恶作剧。

相思的心轻轻抽搐。这么多年来,卓王孙和她,亦曾有过缱绻之时,他们几乎从未刻意避讳过小鸾。因为在他们心中,她不过是一个孩子,需要人时时刻刻地照顾。二人却没有想到,这么多年来,小鸾已渐渐长大。爱情,是最神奇也最恶毒的巫师,悄悄将妒忌和酸涩装入她的心中。

这是报复么?相思的笑容有一点苦涩。就算如此,也不过是孩子脾气,又何须在意,何忍在意?但,不知为何,当听到那一句誓言时,她的心却如破碎一般地疼痛。

这誓言,亦是她的渴求。多少年来,多少次,形于梦寐,却从来不敢奢望有一天,能听他说起。没想到,他真的说了。一字一字,是那么坚定,那么执著,镂刻上岁月,镂刻上轮回。不同的只是,听的人,却是小鸾。又怎忍再来一遍?

相思怔怔地看着卓王孙,不知要说什么好。卓王孙没有看她,只平静地道:“今日,我卓王孙与步小鸾结成夫妻,天荒地老,永不离弃。若背此约,人神共厌。天地日月为证,岁月轮回为证!”

相思猝然合眼,泪水沾湿了衣襟。

小鸾满意地笑了。轻轻阖上双眼,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瑰丽的阴影。她仰起头来,向着卓王孙:“哥哥,该吻我了。”

卓王孙的身子猛然一震。相思的呼吸也在这一瞬间停止。

卓王孙抱着小鸾,突然感到一阵惶惑。他的身体已然完全僵硬,竟然无法做出任何动作。小鸾的睫毛轻轻颤动,雪白的腮畔泛起一缕嫣红,似是充满着期待。

良久。山峦无语,寂静的夜空中,仿佛只有岁月在低低吟哦。

缓缓地,小鸾的嘴角绽放出一丝冰雪般的微笑,柔声道:“仇人的女儿,无法吻下去吗?”她的手,突然攥紧,轻轻放在卓王孙胸前。

卓王孙一声痛哼,身子竟踉跄后退。他体内原本永无止尽的真气突然干涸,再也无法运转分毫,他的通天修为,竟在这一瞬间被完全冰封!

他惊骇地抬头,却在这一刻,发现小鸾身上透出一簇幽蓝之光。光芒围绕着她,就像是蝴蝶围绕着冰雪之花。

她轻轻抬手,莹莹幽光围绕着她的手指,就像是恒河的波纹。她的动作并不快,一个一个地结着法印,但天地万物,却没有任何人能阻挡她的动作。

仿佛轮回中的宿命一般,卓王孙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掌重重地印在自己的胸前。刻骨铭心的痛瞬间穿透了他的身体,卓王孙一声怒啸。霍然记起了这一招的名字:“恒河大手印!”

他感到自己停滞的真气被这一掌引发,却完全不受他的控制,在体内轰然爆开,全身的血脉顿时沸腾,仿佛要将他一寸寸烤成灰烬。

小鸾轻轻笑了:“不错。哥哥,这就是天上地下,唯一能杀得了你的招数——恒河大手印。丹真姐姐将它传给了我,就是因为我是天下唯一一个能杀得了你的人。”

她轻轻偎依在卓王孙怀里,卓王孙却步伐踉跄,几乎站立不稳。恒河大手印的威力无边无际,的确是杀死他的唯一法门。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小鸾竟会施展出这一招,小鸾竟会想要杀了他!

小鸾捻着他衣襟上的散发,轻轻靠在他胸前,似乎在聆听他狂乱的心跳:“哥哥,你会死吗?你若是死了的话,我的爹爹又会不会开心呢?”

卓王孙的心弦一震。步小鸾的父亲,是华音阁上代元辅步剑尘。自上代阁主干长空死后,华音阁十数年无主。步剑尘掌握阁中大权。一心辅佐郭敖上位,欲将卓王孙清除出华音阁。在继统一战中。卓王孙打败郭敖,夺得阁主之位,并将阁中的反对势力全部摧毁。步剑尘走投无路。临死前将小鸾托付给他,然后甘心就戮,死在他的剑下。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而今,小鸾是为父亲报仇吗?而她所做的这一切,仅仅是为了替父亲报仇么?

他苦笑,吃力地想将小鸾推开,但身体所受的创伤实在太重,就连这个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他一个踉跄,单膝跪倒在地,就如刚才祷天告地时一样。

鲜血,从他的身上溢出,慢慢地将小鸾身上的嫁衣染成血色。

第二十七章为君零落为君开

晏清媚看着这一切,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浓。

卓王孙本来是最难控制的变数,却被步小鸾的恒河大手印击中,身心俱遭重创;杨逸之的风月剑气已出,不足为惧;郭敖为了秋璇,已受她控制;虬髯客本就唯她马首是瞻,决不会倒戈攻击她。

一切。又回到了她的掌控之下。如今,到了看好戏的时候了。

她轻轻拍手,一队羽衣人将秋璇押来。

秋璇看到卓王孙,心神剧震。这么多年来,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卓王孙。落落青衣已被鲜血染透,看不出本色,紧皱的眉峰中写满了刻骨的伤痛。春水剑气感到了巨大的危险,本能地激起,在他身周形成一圈屏障。但这屏障却也明灭不定,宛如夜空中的流萤。

晏清媚的脸上挂着胜利者的微笑:“曼荼罗阵乃是天下最强的法阵。生老病死只是开启曼荼罗阵的基础。完整的曼荼罗乃是八瓣之花。也只有八苦汇聚,才能将阵法的力量发挥到极致。要困住如此多绝顶高手,只有生老病死的简易曼荼罗阵是远远不够的。”

秋璇缓缓点了点头:“也就是说,还有后四种苦。”晏清媚微笑:“不错,在我制造出的梦境中,你们都看到了自己的心魔。杨逸之,有爱别离之苦。你,有怨憎会之苦,郭敖,有求不得之苦。而他就复杂多了……”

她看了卓王孙一眼,“梦境中,只有他未完全沉沦于幻象,导致曼萘罗阵无法完整发动,也才未能将你们完全困住。直到此刻,最为深重的一苦,才在他的身上完美地呈现。”

她得意地一笑,对卓王孙道:“阁主大人,‘五蕴盛’的滋味如何?”

五蕴盛。便是八苦谛的最后一种,是前七苦的总和,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世间一切苦难,汇聚于心,是以称为五蕴盛。

卓王孙依旧跪倒在地,没有动,也没有回答。

晏清媚笑着:“直到这一刻,曼荼罗阵的最强力量终于完全汇聚。这种力量,兼金刚、胎藏曼荼罗阵之长,到底有多强,想必你比我更加清楚。如今,我就要用它打通生死两界,缔造出前所未有的奇迹。这是连你的母亲,都未能窥探到的、曼荼罗阵的真正奥义……”

她伸手,轻轻抚过秋璇的脸:“期待吗?伟大的复活仪式即将开始。转轮圣王、我的儿子、也是将来要与你长相厮守的人,即将重临人间,没有人能够阻挡。”

秋璇冷笑,突然转向那些幽冥岛人:“你们难道没发现吗,她想要做的,不是要拯救你们,而是让小晏殿下复活!她要杀死你们,复活他的儿子!”幽冥岛人呆呆地看着她。秋璇忽然感到一阵不安。

晏清媚淡淡道:“她说得没错,我要你们舍身,来复活转轮圣王。你们可愿意?”幽冥岛人齐齐跪拜。他们的人生,就只有一个目的——为佛赎罪。而今,佛有可能重生于世上,他们自然愿意舍身千万次。

秋璇只觉得这个世界简直疯了。真有人认为死人能够复活吗?

玉山之上,幽冥族人围在晏清媚脚下,口中念诵经文,不住叩拜,仿佛他们迎接的,不是一场屠戮,而是久违的狂欢。

秋璇渐渐冷静下来:“不错,我了解曼荼罗阵的力量。但即便这种力量,也不可能真正打通生死。”她叹了口气,“青鸟族的九窍玲珑之心可以传承记忆,你弄尽玄虚,不过是借助这一特质,将所有生者对小晏的记忆凝聚在这颗心内,再用曼荼罗阵之力,将它移植到另一个人的体内。或许,你还有奇方异术,可以改变这人的容貌和形体,但,这个被你强行移植上小晏容貌和记忆的人,真的是他么?你所作的一切,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晏清媚在风中微微颤抖。秋璇抬头,静静望着她:“两千条逝去的生命,都将成为他的罪。于是,你‘重生’后的儿子,注定无法成佛,只会背负着无尽的罪孽度过余生,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住口!”晏清媚突然扼上秋璇的咽喉,碧绿的衣衫如云般扬起,“有罪的是你们!”秋璇静静看着她,并不挣扎。

晏清媚细长的眉目挑了挑,似乎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缓缓松手:“想必你的母亲曾告诉过你。曼荼罗阵是天地力量的元枢,在不同的阵主手中,将呈现不同的姿态。你的母亲以八苦谛触发人阵者心中之情,获得无坚不摧的力量。而我触发的,却是你们的罪。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盛,都是你们在轮回中种下的罪孽。只有有罪之人,才会被曼荼罗阵控制。每个人都有罪。若众生无罪,佛又何必要舍身?”她顿了顿,脸上重新聚起妩媚的笑,“就让佛的重生。为你们赎罪吧。”

轰然一声巨响,玉山震动。山体的最中心处,忽然绽开一朵巨大的莲花。莲花中心有一个漆黑的空洞。缓缓的,一阵机簧响动,一座莲蕊形的玉台从地底托起。缓缓嵌入这朵莲花内,天衣无缝。

一人身着紫衣静静立在莲台中。他的面容肃穆温润,遥望海天。海风吹动,衣袖翩翩,上面刺绣的九纹菊仿佛盛开在风中,洒下阵阵冷香。

幽冥岛人发出一阵骚动。他们仿佛见到了那位暌别已久的转轮圣王。但随即,他们发现,那并不是小晏,而是郭敖。

郭敖像是已失去了神识,静静站在莲蕊中。他此刻身着小晏的服饰,远远看去竟有两三分相似。晏清媚看着他,一阵目驰神往。她喃喃道:“我一定会让你复活……我一定要再见到你……”

她突然一声清叱:“日月虚藏,天撄地成,曼荼罗阵,启!”

随着她的话音,玉山的东南西北四角,同时响起一阵爆炸声。青黑红紫之气一道腾起,如四条狂龙盘旋着扶摇直上,在玉山顶的三千丈高空凝结,又突然如镜中之影般叠加为二,凝成一朵八瓣之花,大放光明。炫目的光芒化为实质,从天空飞落,轰击在大海上。海涛顿时汹涌,席卷向玉山,巨大的山体摇摇欲坠。地底的火山被激发,岩浆从罅隙中溢出,激发出百丈高的巨浪。轰然冲天。天地,像是要灭寂重生一般。

晏清媚微笑,感受到曼荼罗阵的力量,正在一点一点地开启,生死彼岸的门,亦在一点点打开。她朗声道:“虬髯客。”

虬髯客被这连番变化弄得无所适从,闻言低声应道:“观音大士。”

“带你的剑,将相思的九窍玲珑心挖出,送到转轮圣王面前,然后,我将赋予你砥定中原的力量。”

虬髯客沉吟着,这座曼荣罗阵以人心深处的罪孽缔造,只要被阵主引动八苦,便会深陷禁锢。他已没有了违抗命令的资本。

他叹息一声,从兰丸手中拔出宝剑,缓步走到相思身前。

卓王孙依旧一动不动,仿佛神思不在。杨逸之想要抢上去卫护相思,但失去风月剑气,又被曼荼罗阵的力量所困,几乎无法起身。

虬髯客轻易地走到相思身前,止步,沉默:“我亦是身不由己,你不要怪我。为了让你少受点痛苦,我会用傀儡剑气刺人你的心脏。剑气人体,你周身便会僵硬,感受不到痛苦。这算是我唯一能给你的仁慈吧。”

说着,他长剑一展,剑锋上一缕碧光闪出,瞬间腾上剑尖。

曼荼罗阵的八道光芒,也随着这一剑急速下降,要在他破开相思胸口的瞬间,与九窍玲珑心结成一体,释放出打开幽冥之门的力量,令转轮圣王回归。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倏然从阵外飞纵而入,直扑到相思身前。

虬髯客这一剑深深地没人了那人的胸膛。他大吃一惊:“孟卿,你……”扑来的人正是孟天成。他死死抓住虬髯客手中的剑,厉声问道:“这是不是傀儡剑气?”

剑气的碧芒几乎贯穿了孟天成的全身,令他的身子渐变僵硬。但他的目光却怔怔地、执著地盯着虬髯客,等待着回答。

虬髯客几乎下意识地应道:“是……是的。”

孟天成低头看着自己的全身都被绿色覆盖,突然狂笑起来:“我还记得她!我还记得她!我还……”他的狂笑戛然而止,只余下一阵撕肝裂肺的咳嗽。这一剑刺得实在太深,傀儡剑气还未完全发作,就已将他的全部生机凝滞。

痛苦,一如凝固的血,被他握在掌心,却又在最后的温度中渐渐融化。他轻轻抬头,山风呜咽,似乎带起一串细碎的响动。

——多么像风铃的声音啊。

他仿佛看到,自己正走过铺满青石的院落。窗棂下,杨静回过头,对他淡淡微笑。阳光洒满庭院。那一刻,她脸上阴郁的伤痕与忧伤全部消失无踪,只是静静坐在窗前,对他淡淡微笑。只对他。

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

他也笑了。果然,他还记得她。不思量,自难忘。哪怕是傀儡剑法,也带不走他的记忆,他的思念。

孟天成的笑容渐渐定格。十年的背负,十年的报恩,十年的流离,十年不为世人所容的骂名,于今。终于可以一起放下。迎接他的,只有浣花溪头,那一扇爬满苔痕的木门。门后,是她灿然的微笑。

玉山顶上疾旋的四道光芒,在这一刻轰然暴落。

但落点,却并不是九窍玲珑心,而是孟天成正在冷却的尸体。曼荼罗之光钻进他的体内,一阵激烈地冲撞后,传出一声失望的呻吟,光芒慢慢消散。自此,曼荼罗阵走向崩坏。

晏清媚大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她已将一切全都掌控在手,但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孟天成会突然跳出。而此时,曼茶罗阵的力量已经耗完,不可能再发动第二次。

难道她所图谋的,终究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站在莲座上的郭敖,突然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他乃是曼荼罗阵的元枢,而今这座阵的力量失去约束,首先被波及的,就是他。天空中的光芒落下后,天色阴沉得可怕,像是神明在愤怒自己的力量遭到滥用,即将展开毁天灭地的报复。玉山已岌岌可危。

晏清媚却完全没有理会这些,她脸上只有震惊与狂乱:“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她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数年的期待,数年的布局,她的儿子,她的转轮圣王,一定会重回仞利天,为她讲经。这就是她的命运。天上地下,绝没有什么能改变,哪怕是生死也不能!

晏清媚再也顾不得控御曼荼罗阵的力量,飞身跃入龙卷肆虐的阵法核心,冒着可以将天地搅为碎屑的力量。踉跄而行。

她执著地向前走,不再带着妩媚的微笑,不再有绝顶的计谋,不再有高绝的力量,只是一位悲痛欲绝的母亲,一步步走向自己垂死的孩子。

曾几何时,她为了赎罪费尽心机,让转轮圣王成为自己的儿子;但如今,她为了复活他。却不惜将全族人推向毁灭的祭台。

疯狂么?卑鄙么?恶毒么?愚昧么?却皆因母爱之名。

郭敖抬起头,刺骨的痛苦却让他的心无比宁静。他终于可以好好地看着她,看着这个走向他的女人。

睥睨天下的幽冥岛主?执掌生死的南海观音?凶手?恶魔?或者,仅仅是一个痛失挚爱的母亲。郭敖突然感到一丝茫然。

他的母亲呢?他恍惚记得,见她最后一面时的情景。多年分别后,他惊讶地发现,母亲已是那么的苍老,苍老得连他都几乎认不出了。布满风霜的脸上满含惊喜,却依旧是那么的怯弱,甚至不敢靠近他。而后,她告诉了他一个秘密。一个让他的世界彻底崩坏的秘密——他并不是于长空的儿子,而是大奸臣严嵩的孽子。

他该如何接受?仇恨和绝望顿如火焰,将他最后的理智化为灰飞……当他再次清醒的时候,母亲已永远去了,带着重见爱子的喜悦,沉睡于他的怀中。

那一刻,他明白了自己为何那样地羡慕秋璇,只因为他所有的,不过是一个卑微、怯懦、平凡的母亲,无法保护他、无法给他无忧无虑的童年,也无法给他光辉灿烂的未来。

山风拂过,破碎了轮回,破碎了记忆。

他抬起头,茫茫之中,仿佛看到母亲在风暴中,用尽全力地向他走来。不再卑微,不再哀求,而是勇敢地面对天地肆虐,伸出双臂想要保护自己的孩子。一如那袭在曼荼罗阵中绽放的墨色云裳。

——那曾是他多么渴求的希冀啊。

郭敖忍不住泪流满面。如果说,这座曼荼罗阵以罪孽发动,那么阵中罪行最为深重的,便是他。弑父杀母,罄竹难书的罪,永难被宽恕。

但今天,为了另一位母亲的心愿,他必须选择宽恕。宽恕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他看着晏清媚,轻轻道:“你这么想复活我?”晏清媚嘶声道:“是!”

风暴隔绝,让他们看不清彼此的容颜。烈风卷起郭敖身上的九纹紫衣,亦扬起晏清媚的一身翠绿。那一刻,她仿佛看到小晏的微笑,他也仿佛看到了母亲的泪光。

郭敖微笑:“当年,我被囚于华音阁石牢中,武功尽废。为了重获力量,不惜开启了秘魔的法门。没有人知道,自走出石牢的那一刻起,我就只有三月性命……就算你将我复活,也不能改变这一点。如此,你还愿意复活我么?”

“愿意!”晏清媚凄声打断他,“就算只有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一刻钟,我也愿意!”她凝望着他,伸出手来,似乎要隔着夜风,触摸他的容颜,“我建造曼荼罗阵,杀掉千百人,就是为了能再见你一面啊!”

郭敖轻轻颤抖,是的,他本不该怀疑这一点。母亲永远深爱他,思念他,保护他。无论他变成什么,无论他还有多久生命,都不会改变。

他的脸上忽然露出一缕笑,如明月般动人:“如你所愿……母亲。”

风暴,在这一刻,像是被一股强太的力量劈空斩开,连同天上的阴霾一扫而清,露出晴明的月色来。月光垂照,映在郭敖的脸上。

郭敖抬起头,他的容颜,竟在一点一点地改变。

晏清媚的脚步骤然停住。她惊愕地看着这一切,全身的力量仿佛被抽空,忍不住轻轻跪倒在地。那一刻,她看到一位释迦太子,她的转轮圣王,正悄悄降临。

世间的一切都是那么宁静,那么沉美。似乎也因佛的降世变得无比驯善。郭敖的脸,在寂静的光中点点改变,改变成她心目中完美的形象。改变成地底那慈柔微笑,向母亲讲经的佛。变成她的永恒。

他伸出手来,缓缓将她扶起:“母亲,我也多想,再见你一面啊……”

那一刻,诸天静寂。她觉得,就算让她背上再多的孽,犯下再重的罪,她都心甘情愿。她的眼泪禁不住不停坠落。

第二十八章空里浮花梦里身

卓王孙的身子一震。他感觉到真气正在一点点恢复。这感觉是那么的不祥,他忍不住猛然抬头。

小鸾仍在静静微笑,但那笑容却慢慢灰败。宛如盛放了一夜的优县,在黎明到来的瞬间,寸寸枯萎。那一刻,卓王孙的心仿佛也被寸寸凌迟,他凄声道:“小鸾!”小鸾吃力地睁开眼睛,看着他。良久,仿佛才认清他:“哥哥……”

她已不再是一个鲜活的人,卓王孙看着她的时候,就像是看着一缕幻影。小鸾轻轻抽泣起来,苍白的手指抚过他沾血的伤口:“痛吗?”

她抬头,脸上是苍白而甜美的笑容:“恨我吗?”卓王孙猛地抱紧她,声音中是压抑不住的郁怒:“恨!恨到入骨!恨到决不放你离开,恨到要命令你活下去!”小鸾却笑了:“哥哥,你又在骗我了……”

她静静地看着他,琉璃般的目光似乎要照透他的心:“为什么,你不恨我?”卓王孙不回答,只紧紧抱着她,如此用力,似乎要将她揉碎。

小鸾伸手,抚过他脸上的血痕,声音有些凄然:“可你不恨我,我要怎么安心地死去呢?”

卓王孙感觉到悲痛与惊惶正在慢慢吞没自己。他正看着小鸾一点点死去,却完全无能为力。这让他感受到巨大的恐慌。这种恐慌,是他从不曾有过的。他是万物之主,他掌控一切。无论是在江湖上还是在华音阁,他予取予求,从没有任何人能忤逆他,连天都不能。

但现在,他能够做什么?

随着曼荼罗阵的崩坏,所有人被禁锢的力量都在慢慢恢复。

杨逸之挣扎起身,来到天平前的石柱下,将相思身上的绳索解开。世界崩坏,如果他只能守护一人,那只会是她。这一次,相思并没有挣扎,任他将自己松开。一声山峦余震传来,她似乎站立不住,软软跌倒。

杨逸之伸手扶住她。如今的他,已不在乎卓王孙会怎样看。也不在乎其他人会怎样看。这一方曼荼罗阵,方圆不过三十丈。却是多少绝顶高手的博弈,每一枚筹码,都有牵动天下之重。可谁又会在乎相思呢?除了他,又有谁还挂念她,谁又愿意为她解开束缚?

大地依旧震颤不止,山峦回响中,相思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多谢。”她的目光是那么柔弱,仿佛山中的一抹轻岚。杨逸之的心中一痛,轻轻扶起她。相思顺从地伏在他怀中,突然,柔声道:“对不起。”

杨逸之一怔,猝然问,一阵刺痛透来,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低头看去,一枚精致的莲花已深深刺入他肋下的穴道。

相思注视着他,泪水渐渐模糊了双眼:“谢谢你对我这么好……只是,我不能再连累你了……”杨逸之一震,心中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他摇了摇头,努力运用残存的真气,想将这朵莲花逼出。

相思咬了咬嘴唇,轻轻在尚未刺入的花柄上一碰。砰的一声轻响,尖锐的莲瓣在他的血肉中绽开,带来刻骨的痛楚。一阵酥麻从肋下传来,迅速行遍全身,杨逸之猝然倒地,再没有站起来的力气。

他的目光中满是惊愕:“你……”相思仿佛不忍看他,将目光挪开:“莲心上带有一种特殊的麻药,能让你在半个时辰内功力尽失……就请你,在这段时间内,放我做自己想做的事吧!”

“不!”杨逸之的心底,仿佛预感到了诀别。他伸出手,想要抓住她。她却轻轻闪开,苍白的手指从他的掌心滑落,只留下淡淡的微凉。

她转过身,向卓王孙走去。

相思在卓王孙面前止步。眼前的他是那么悲痛,那么惶惑,那么愤怒。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他。

当魔王悲痛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将沦落。

她凝视着卓王孙。凝视着武林群豪面前,飞扬跋扈的他。凝视着洞庭烟波上,温文儒雅的他。凝视着草原花海中,暴戾狂霸的他。凝视着花光酒影里,年少多情的他。

“我一定做过一件错事,虽然你不说,我也不记得,但我知道,我一定错得很厉害,让你无法原谅。我若是死了。你能原谅我吗?”她哀恳地望着他。望着秋江上回眸时,看到的他。

卓王孙震惊地回头。他霍然明白,相思是什么意思。只有九窍玲珑心能够救小鸾。而只有她,才有九窍玲珑心。

她想用这颗九窍玲珑心,换取他也服下一杯叫做忘情的毒药,忘掉那三连城中的一段往事。忘掉他已深种于心的郁怨。可以忘记吗?

他眸中有光芒闪动:“好。我原谅你。”

相思心中一痛。这个答案。是她最希望听到,也最不希望听到的。并不是因为,她即将因为这个答案而死,而是因为,她猜对了一件事。

她的确做过一件错事,错到他永远都不会原谅。只有死,才会掩埋。为什么,她却连一丝一毫都无法记起呢?她轻轻拾起地上的剑。如果剖开自己的心,能够让一切成为过去,她心甘情愿。

她最后看了卓王孙一眼。卓王孙冰霜般的眸子中,也泛起一丝涟漪。这让相思感到了一丝安慰。在他心中,自己终究还是占据着一处小小的角落。虽然它是那么的不起眼,相比天下,相比华音阁,相比小鸾,都不值一提。但那个角落,只是她的,永远都是。又有什么值得怨呢?

她微笑着举起长剑。

杨逸之惊惶的呼叫传来:“不要!”他挣扎着,想要冲过来阻止相思。但肋下的刺痛却瞬息洞穿了他的神髓,令他踉跄跌倒。

卓王孙眸中的涟漪,就在这个刹那重新冰封。他一字一字道:“刺下去,我立即就原谅你。”他抱着步小鸾站起,冷冷地看着相思,伸出手。仿佛,在等待着相思将心剖出,放到他的手里。

山风吹拂,带来心碎的声音。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相思微笑抬头,剑尖垂落,刺破了自己如玉的肌肤。

砰然一声巨响。一团幽蓝的光芒在卓王孙与相思之间炸开。

这力量是如此强悍,连卓王孙也禁不住跄然后退。他的手上满是血痕,长袖破碎,蝴蝶般片片飞扬在幽微的光影中。相思手中的长剑竟被这一击化为碎片。她嘤咛一声倒在地上,就此失去了知觉。

她胸前的伤口已有半寸深,只要再多一分,便无可挽回。鲜血从她的身下渗出,打湿了本已沉寂的八瓣之花。

卓王孙愕然回头,就见步小鸾跪在不远处,错愕地看着自己的掌心,仿佛还不信这一击是由她发出的。

恒河大手印,是传说中唯一能控制灭世魔王的力量。冈仁波吉峰顶,丹真在灭度前亲手将之植入步小鸾体内。正是这来自于神明的力量,让她本该油尽灯枯的身体,又存活了这些日子。如今,她两度调动真气,无疑在耗尽自己的生命。

卓王孙痛心地握住小鸾的手:“住手!住手!你疯了么?”他能感到,她体内恒河大手印的力量正在迅速衰减。再拖延下去,哪怕取得了九窍玲珑心,也无法承受换心术的痛苦!

步小鸾反握住他的手,轻抚着上面的血痕:“我不能让你这么做……”她悲伤地看了相思一眼,“我知道,哥哥是喜欢她的。如果为我杀了她,哥哥会痛苦一辈子……”

卓王孙的心轻轻抽搐,他揽着她,柔声道:“小鸾,睡吧。很快你就会有一颗完好的心,再也不用担心。”小鸾搂着他的脖子,轻声道:“不。晏阿姨告诉我,心就是人的罪,当罪多了,心盛不下了,人就会死去。我现在。是罪太多了吗?”

突然。她运起恒河大手印最后的力量,向卓王孙身上拍去。这一招,带着她仅余的生命,拍向卓王孙。以卓王孙的修为,被这一掌击中,也不禁感到一阵雷轰电殛般的痛苦。

他怔怔地看着小鸾,一动都不能动。小鸾抬起头,吃力地凝起微笑:“哥哥,你是我的仇人呢,我要杀你……”

恒河大手印的力量带着她残存的生机,如流星般消逝,但她并未停手,而是执著地一掌掌拍下,她的血,也缕缕溅出,同卓王孙的血混在一起,将她身上的嫁衣染成血色。

如果嫁衣本是雪,而此时,却已是鲜红的雪。雪在飞舞。

泪水。哽咽在步小鸾的眼中,她的最后一掌,在空中画过一个凄伤的弧,再轻轻落下,仿佛一片枯萎的叶,抚过他的脸:“哥哥,原谅我……”

她静静地凝望着他,仿佛过去了千万年之久。第一次,两朵嫣红的血晕从那永如薄玉的肌肤下升起。漫空正在消逝的蓝光流萤般飞舞聚合,宛如亘古已然的雪花,无声地跃落在她的发上、脸上、衣上,装点着她最后的新妆,“我只是想,尽力伤你一次,等我死的时候,你就不会这么痛……”一丝甜美的笑,缓缓爬上她苍白的脸颊,而后,永远永远地,栖息在了那儿。

卓王孙抱着她,良久地沉寂。她再也不会用唯一能杀死他的招术,一掌掌拍在他胸前;再也不会像个小女孩一样缠着他,一会见不到他就抽泣;再也不会乖乖地坐在他膝前,却偏偏要像个大人一样对他说话;再也不会撩起帘子,探出头,叫他一声“哥哥”。

他已失去了她,永远失去了她。他可以拥有整个世界,却无法再拥有她,哪怕只有一时、一刻、一日。

他抱着她,缓缓站了起来:“心,就是罪吗?你是那么善良,连蝼蚁都不忍心杀害,又有什么罪?如果你也算有罪,为什么这些人不死?”

他将小鸾轻轻放到天平的玉盘上。一身嫁衣缓缓垂下,就像是漫天的雪。卓王孙轻轻抬手,袍袖一拂,离他最近的幽冥岛人被一把抓在手中,咝的一声轻响,春水内力透体而入,那人一声惨叫,就觉胸口一阵刺痛,心脏竟然冲破胸膛,跃到卓王孙手中。

卓王孙轻轻甩手,将心脏扔到天平的另一只玉盘上。而另一端。小鸾的身体裹在如雪的嫁衣中,缓缓下沉。

卓王孙环顾众人,冷冷道:“遥远的西方有一个传说,神在审判人的时候,会将他们的心挖出,放在天平上。一头是羽毛,一头是心。如果心重不过羽毛,就表示这个人是罪人。”

天平倾斜,步小鸾慢慢下沉。一颗心,当然压不起她的重量。

卓王孙冷冷道:“你有罪。”

他的内力倏然一撤,闪电般提起另一人。心,勃勃跃出了胸腔,摔在玉盘上,溅开大片血花。天平,仍在倾斜。

“你有罪。”又一颗人心破体而出。

卓王孙的身形飞舞,宛如一只青色的巨蝶,穿过纷扬的红雪,一次次停栖在惊惧的人群中。而后,将心脏与生命带走,扔到天平的一端,毫不犹豫,绝无怜惜。没有愤怒,没有疯狂,他的声音冷静得可怕,仿佛末世的魔神,在审判着世人的命运。

惊恐,倏然蔓延。这些幽冥岛人虽然早已有舍身的觉悟,但现在,却依然感到巨大的恐慌。他们忍不住尖锐地嘶啸起来,狂乱地夺路而逃。

但巨大的玉石凭空飞起,将道路堵死。

“你有罪。”

“你有罪。”

心脏,飞舞在玉山之顶,在玉盘上堆起高高一叠,宛如一座狰狞的山丘。山风吹过,透着浓浓的血腥,几乎让人无法呼吸。本为观音修行的珞珈山,已化为赤红的炼狱。魔王的杀戮,像是无终无结的梦魇。

小鸾的身体簇拥在洁白的嫁衣中,却仍然在缓缓下沉。

突然,一个淡淡的声音传来:“没有用的。”卓王孙猝然回首。秋璇隔着血红的落雪,静静望着他,眸中有淡淡的哀伤。

卓王孙垂手,看她一眼,冷冷道:“难道你也想知道,自己是不是有罪?”秋璇摇了摇头:“知道吗,天平并不在山上,而是在你心中。它称量的不是罪孽,而是爱。只有你心中的天平沉下去,它才会平衡。所以,要想让它平衡,就拿你最爱人的心,放上去。只有一颗比小鸾还要珍爱的人的心,才会让它平衡。”她微笑。“那,就是我的。”

卓王孙双眸一寒:“你说什么?”秋璇淡淡笑了:“我在说,你最爱的人是我,只有将我的心放上去,天平才会平衡。你想否认哪一句?”

卓王孙厉声道:“你在求死!”秋璇抬头,逆着他的目光:“试试?”说着,她缓缓拉开了自己的衣襟,微笑看着卓王孙。

一时间,卓王孙竟不能逼视她。可、可小鸾已经死了,她为什么不能死?为什么要挡住自己杀戮?是自己对她太过纵容,才让她有了要挟自己的本钱?

卓王孙的面容越来越冷,几乎令玉山化为冰雪。

“你,在,求,死!”他一字一字吐出。

杀机,在他的掌心跃动。只有鲜血,才能让魔王平息怒火。

秋璇抬起头,静静地望着他。一如望向那朵永无机会绽放的海棠。

是不得好死,还是同归于尽?她展颜微笑,等待着命运的降临。

毫无畏惧。

“卓兄,你相信佛吗?”卓王孙回头,只见郭敖正微笑看着他,却已是小晏的容颜。那如诸神精心雕琢的容颜。在如血的玉山上绽放着晴明的光芒。

晏清媚失声道:“不要过去……”她的心愿已了,现在,她只想带他回到扶桑,决不愿意看他对抗神魔般的卓王孙。

郭敖转身:“母亲,你相信佛吗?”那一刹,晏清媚竟无言以对。不信佛,她何须去求二十四种启示?不信佛,她何必苦苦让他复活?

郭敖的眸子照着卓王孙:“唯有佛心,才是真正纯洁无罪。我前生可以舍身救鸽,此生也可以剜心救人。”

卓王孙的目中露出一丝讥嘲:“你?你能救世人?弑父杀母,背信弃义,你无罪?”他冷冷道,“真是天大的笑话。”郭敖沉默片刻,缓缓道:“正因我有罪,魔王开启的炼狱,只能由我来终结。”

他缓缓转身,向那巨大的天平走去。

玉盘的一端,已堆起小山般的心脏。但无论有多少颗,都无法令天平平衡。只因步小鸾的死,实在太过沉重。魔王将杀尽世人,方能平息自己的怒火。

而今,佛就站在天平前,逆着魔王盛怒的目光。他不禁想起在地底看到的那尊雕塑。佛慈眉善目,为母亲讲经,消解她的思念之苦。可他的母亲呢?

记忆仿佛已经过去多年,褪得那么淡。他只记得,母亲是死在自己怀中的,苍苍白发宛如一蓬秋草。那便是他的罪,无可宽恕之罪。

佛微微垂目。躬身。鲜血爆出,心被他从胸腔中生生挖出,擎在手上。秋璇与晏清媚脸色齐齐大变。

佛展颜,微笑。他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心,正如看清了自己的一生。

他亦曾是令众生惊惧的魔。峨眉峰顶,他曾残忍地屠戮武林同道,令鲜血染红古刹;华音阁前,他曾发动阁众与天罗教火并,让两个传承数百年的门派,几乎走向灭亡;他亦曾调转剑锋,刺人救命恩人的身体;亦曾用刀锋,将一生中最好的朋友逼入火海;亦曾当着华音阁众的面,冷静地将姬云裳杀死于长空的秘密公诸于众;甚至,他曾经暴虐地对待秋璇,几乎强行侵犯于她。

他心中的阴霾,曾是那么的重;他心底的罪孽,曾是那么的多。多到连他自己都不忍宽恕。但,这一刻,当他打开自己的胸膛,将心放上天平时,万物众生都发出轻轻的叹息。

他抬头,望向卓王孙:“魔王,天平即将倾斜。”说着。他将心轻轻放到天平上。奇迹,在这一刻发生。

就在那颗心刚刚触及天平的一瞬间,玉盘像是被人猛击了一掌般,缓缓沉了下去。天平的那一端,步小鸾的身体徐徐上升。

大地隆隆震响,沾满了鲜血的曼荼罗阵,在地上重新绽放出金色的光芒。徐徐蔓延,凝结出八瓣之花的形状。珞珈山顶响起诸天梵唱。

玉山崩摧,莹洁的碎屑卷起千堆雪,八瓣之花绽放出洞彻天地的光芒,这一切恍惚又回到了当年冈仁波吉峰顶的景象。

佛,依旧站在八瓣曼荼罗花中,为神,为魔,为天地万物,为芸芸众生,托起一颗心的重量。他瀚海般的眸子中有无尽的悲悯,静静注目着掌中,那里,曾托起的不是一颗心,而是众生、日月甚至整个宇宙。

漫天光影突然破碎,却是秋璇闯入法阵核心。她扶住郭敖摇摇欲坠的身躯:“你……你怎会如此……”佛的面容在一点一点灰败:“我说过,我只有三月寿命,如今只是少活了几十天而已,没什么的。”

他凝视着秋璇:“我本来不过是想让你陪我度过这三个月罢了。可惜……”他再也说不下去。即使是佛,失去了心脏,也即将不久于人间。

他低头,轻轻念诵:“非魔非劫。不住不空。无尘无垢,莫撄莫从。勿嗔勿爱,难始难终。拈花向君,如是一梦。”

一旁,晏清媚的眼中满是泪水。她知道,这是他在为她说法。

他欠她的,欠一次仞利天说法。于今偿还。

晏清媚的泪光中绽放出幸福的笑意,向他走来。

他的目光开始模糊,却始终盯住她的脸,似乎要铭记她的容颜:“对不起。我不是你的儿子。”

山风凄清,将他最后的叹息吹散,再无余响。

“不。”晏清媚轻轻将他抱起,“你是。”她爱怜地抚摸着他的脸庞,“只有你,才有这样的慈悲。这,是佛的奇迹。”

她抱着他,向玉山下走去。他的身体渐渐冰凉,她并不在意,一步步走向地底的深坑,走向那地火灿烂的地方:“我会陪着你,永远……”

秋璇看着他们的背影,眼中忽然有一丝惆怅。她的手中,有一件东西,那是佛最后的纪念。此生未了蛊。

此生未了。念及这四个字,她忽然有一种落泪的冲动。

卓王孙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玉盘。

玉盘徐徐升起,在他面前定格,只隔着一个拥抱的距离。小鸾依旧躺在如雪的嫁衣里,月光照在她脸上,透出前所未有的宁静。

他的心在颤抖。在那些强行挽留她的日子里,她虽然甜甜微笑,但他此刻才知道,她心底的悲伤与痛苦是那么的多。

卓王孙垂手,一颗破碎的心滑落在地上,在雪白的岩石上溅开淋漓的血迹。他张开满是鲜血的手,拖起她的身体,深深跪了下去。

魔王终于停止了屠戮。但所有人都没有丝毫的欢喜,仿佛他们的心也已被剜出,放在那座洁白的天平上,称量着一生的罪孽。

曼荼罗阵失去了主持,发出几声悲鸣,缓缓归于沉寂。

卓王孙抱着小鸾,跪在天平下,一动不动,直到东方破晓。

曙色照亮了玉山。卓王孙在第一缕阳光的降临处,挖了个小小的坟茔,将小鸾葬下。

他本想立一座碑,但沉吟良久,却仍然想不出该在上面写些什么。相思在他身边,似乎想要帮忙,却终于不敢走近。杨逸之远远望着他们,感到自己不过是个外人。最终,还是没能给她幸福。

到了离去的时候了。卓王孙回头望着那座玉山。一片荒芜,无数幽冥岛人在上面望着他们。

他沉默着,缓缓登船。秋璇站在船下,却没有动身。

卓王孙的眉头皱了皱:“你又想做什么?”

秋璇微笑:“我不走了。”她转身,“我要留在这里。我要治好他们的病,还要在这座岛上种满海棠。从今天开始,我就是这座岛上的主人。”

卓王孙眸中闪过一阵惊讶,但随即沉静了下来:“你决定了?”秋璇徐步走了过来,衣裙摇曳在海波中,宛如一朵绽放的花:“其实,我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你心中最爱的人究竟是谁。不过,这已不重要了。”

“如今,你我永诀在即,临行的时候,你能不能为我流一滴泪?”她手中捧着一枚种子,微笑看着卓王孙。卓王孙怒道:“你又想干什么?”

“占卜啊。滴了你的泪之后,种下去,就算见不到你,我也能知道你是否平安。”

卓王孙一把将她拉过:“跟我回去!”秋璇挣脱了他,笑道:“下一世,我的脾气若不是和现在一样坏,再跟你回去吧。”

卓王孙凝视着她。秋璇脸上慢慢绽开了笑容:“就要离别了,真的不肯为我流一滴泪吗?”卓王孙头也不回地向船上走去:“若真有下一世,我一定会为你流下这滴泪。”

秋璇眼中忽然有一点湿润:“喂!”卓王孙住步。“这个送给你。”一个东西扔向卓王孙。卓王孙伸手接住。此生未了蛊。

“若是想念我,就找个人变成我的样子吧!”秋璇笑得很开心。

卓王孙窒住,回头。

阳光下,秋璇笑容满面。却也第一次,泪容满面。

他忽然有一种感觉,此生此世,再也不会见到她。

(本集完。后事请见华音系列大结局《梵花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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