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本站能运行下去,就支持下➤➤

肝胆传奇

+A -A

作者:小林寒风

盛宴满堂客 豪门一片雷图书介绍: 黄金有若粪与土,肝胆相剖硬如铁。剑气刀声铸义气,千里江湖饮冰雪。

落拓悲歌击长铗,踏破太行与明月。倾盖相交一杯酒,赠君一腔情与血。

不见侯门百里深,不见相思柔肠裂。终南有恨埋黄土,人世何时无圆缺。

洞庭风起落霞飞,幽谷迷离愁攀越。只愿男儿如刀剑,肝胆肺腑皆铜铁。

第1节 惜哉池中鱼 不知庭院深

火盆旁的小芦脸庞红扑扑的,他对日后的生活充满了美好的憧憬。一个多月前,小芦根本不敢想像,自己竟然能够在侯府谋到一份差事。从小他就跟瘸腿的父亲相依为命,在终南山以烧木炭来维持生计。如果不是穆九小姐到终南山出猎,如果不是那个名叫喜鹊的丫环怜悯他们父子,小芦这一辈子也不可能迈进长安穆侯府的朱红大门。

盆内的炭火正红,那是用终南山杨树烧制的,极是耐燃,每一车需要十八两银子。小芦忽地想到:在这腊月里,穆侯的手里是不是该添个温暖的手炉?他素来殷勤,眼前浮现出穆侯瘦削的面庞,心里莫名地一痛。他发誓,只要侯府不撵他走,他一定要把这个老人服侍得周周到到。于是,小芦从一侧的紫木柜中取出一只紫铜手炉。那紫铜手炉制作得甚是精美,炉身雕刻着一幅张羽煮海的图案,而盖子上镂刻着一对惟妙惟肖的蝙蝠。小芦暗思,侯府就是不一样,纵是手炉,也雕琢得如此讲究,这在他们这种贫苦人家里是不可想像的。接着,他打开炉盖,仔细地在炉底铺上一层两寸厚薄的细灰。然后,他用钳子夹了十余块燃得正烈的木炭放进炉内,再在上面覆了一层乌黑的新炭。最后,他盖上炉盖,激动地抱着铜炉迈出房门。

房外寒风凛冽,小芦打了个哆嗦,心道:“侯爷应该在他的书房里吧!”穆侯府很大,他也是数天前才将府里的院落摸了个大概,而书房是他常去服侍穆侯的地方。由于天寒地冻,从那间平房到书房,小芦竟没有看见一个人影,暗想府里的人或许都躲在屋子里取暖吧。

书房内隐有人声,依稀听到那苍凉却又不失浑厚的嗓音,小芦脑海里又浮出穆侯那道因为忧国忧民而显得清瘦的身影,胸中一阵荡漾:“是的,我一定要全身心地服侍侯爷。”他心有所思,顾不上敲门,随手就推门而入。

书房中居然坐着四个人,在这一个多月里,小芦几乎认识了侯府内所有的头头脑脑,这四人他全都熟识:坐在书案左侧的中年人,脸色白皙,一副儒生打扮,即使是在这么寒冷的天气里,手里也握着一把折扇,他就是穆侯府的首席智囊史烟桥;右旁有两人,一个身材魁梧,长相威猛,特别是那两道犀利的目光,小芦从进府来都不敢望他的眼睛,他叫陆明焘,是侯府总管;另一人却很随和,面上常带着坦荡的微笑,好像随时都要跟人称兄道弟,也多次跟小芦打过招呼,他姓谯,叫谯子恩,是侯府的四大教头之一。

小芦只是奇怪,这谯子恩一直穿着那件天蓝色的长衫,是不是他没有换洗的衣裳?当然,坐在书案那边的就是穆侯。穆侯的须发已经斑白,颧骨明显地耸了出来,而眼睛却深深地凹陷下去,似乎只有眼神还是威严的。

小芦的突然到来,使在座四人俱是一惊,八道目光带着三分震惊、三分警惕、三分狐疑,还有一分愤怒全都倾注到了他身上。小芦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冒失:“这是侯府,我只是一个初来乍到的下人,怎么可以不请自入呢?甚至连敲门都忘了。”他举起手里那个紫铜手炉,正欲解释,猛见侯府总管陆明焘站立起来,竟然一下子就站到了他的跟前。小芦大是惊异,陆明焘离他有七步远,并且中间还隔了一个谯子恩,怎么可能一眨眼就到了自己面前?

陆明焘的脸上蒙着一层寒霜,右手接过铜炉,左手却在他的头顶上柔柔地抚了一下。小芦骤然浑身一震,顷刻间身躯似乎被抽走了所有骨骼,软绵绵地萎缩在青砖铺成的地面上。他的脸上全是惊愕,直到断了意识,他都来不及恐惧。

一条人命就这么在陆明焘手里毁灭了,可是陆明焘看上去就如捏死一只蚂蚁一般,只不过他的神情更为忧郁。他缓缓地踱到门边,探头环视房外情形,然后又折了回来。

房里三人的神色也是怪怪的,史烟桥的脸色倍显苍白,谯子恩则多了一丝怜惜,而穆侯几乎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更严肃了一些。穆侯不动声色地道:“今天,这院子里是谁当值?”陆明焘高大的身躯微微一颤,惶恐地道:“应该是……是周五他们。”穆侯道:“周五呢?”陆明焘竟是不敢举头看着他,也不知如何解释。穆侯的脸庞掠过一丝恼怒,但迅即平复过来,只是淡淡地道:“明焘,关于周五失职的事,你酌量着办吧!而这个……这个……”陆明焘瞟了一眼地上小芦的尸体,提醒了一句:“他叫小芦。侯爷,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谯子恩暗暗叹息,不管小芦有没有听见什么,他都不可能复活了;而那个芦老爹,或许能够得到侯府的抚恤,却将永远失去养老送终的独子。

穆侯咳嗽了一下,朝陆明焘道:“明焘还是先坐下来吧,我们继续刚才的商议。”陆明焘任由小芦的尸首横在那里,忐忑地回到座位上,似乎是为了掩饰心头的不安。他率先发言道:“侯爷,我说一句灰心的话,没有虎侯的许可,想潜进虎侯府难如登天,更不用说窃取虎侯的兵符。”穆侯凝望着陆明焘,心知他所言非虚,虎侯府的防卫比穆侯府更为森严,怎么可能去打那枚兵符的主意呢?他心底一叹,伤神地道:“古时孟尝君尚有鸡鸣狗盗之辈,本侯的府中难道就没有这种人才吗?”

长安城里,能够被当今圣上封王封侯的人不在少数,但影响巨大的只有一王二侯。“一王”是指杜王,当年曾经驰骋沙场,建立无数功勋,令西域诸国胆战心惊,若非先帝嫡出,现今位居九五之尊的极可能就是这个杜王。好在杜王似乎也不抱什么雄心,这些年一直深居简出,虽然门下食客逾千,向往的却是安逸自由的生活。“二侯”,一个就是指穆侯,穆侯不曾经历过戎马生涯,却是三朝元老,在朝廷里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在先后平定的四次宫廷内乱中,他都担当了中流砥柱的角色,因此也深得朝中文武官员,特别是当今圣上的尊重和器重。而另一个虎侯,更是一位跺跺脚就能使整个天下震动的人物。他姓沈名懿,二十年前,恐怕鲜有人知道这个名字,现在则没有人不知道了,只不过几乎再没有人敢叫他的名讳,纵然是皇帝,也都尊称他为虎侯。

二十年前,沈懿仅仅是杜王六十万军队里极不起眼的一名伙头兵,不过是负责一支五百人分队的炊事。他第一次让自己的名字传得更远一点的是一场战争,那是一场败仗。现在回溯,沈懿恐怕要感谢那一次胡人的骤然袭击,使他开始引人注目。当时他们甚至来不及逃窜,和其他七个分队的辎重队全给胡人俘获。跟沈懿一道被俘虏的共有一百二十人,他们几乎都绝望了,知道他们要么被坑杀,要么去苦寒地域充当奴隶。沈懿在这个时候站了出来,趁着月黑风高,趁着胡人的大部队还未回来,率领众人越出牢营,出其不意地制住留守的胡人将领,不但追回他们自己的辎重,而且把胡人的大批辎重也搬上了车。在他的指挥下,一百二十人押运着六十车辎重,绕过贺兰山,奇迹般地回到了杜王的营帐。

沈懿的勇敢、果断和机智,使他第一次让杜王另眼相看,破格将这些毫发无损归来的一百二十人擢拔为各营的头目,而沈懿更是成了一支三十人探马队的首领。沈懿不负杜王所望,他的探马队在短短一年中刺探到了其他探马队三倍以上的重要情报,虽然他的探马队人数由原先的三十人锐减到四人,可沈懿终于熬成了一名裨将。

在成为裨将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沈懿都没有令人瞩目的作为,因为他的武技太差强人意了。所以在那三年里,他虚心地向每一个将领请教,苦练技击之术。终于,又一次胡人来袭的时候,他拍马冲杀,连斩对方八员骁勇的将领。就这样,一代虎将一鸣惊人了。

或许,在沈懿的思想里,当将军并非他的终极目标,他曾公开表露过,他要成为像杜王一样的一国名帅,成为整个国家不可或缺的栋梁之材。果然,当一次杜王因病无法出征的时候,就向皇上推荐沈懿来接过他的帅印。那时皇上还对这个未到而立之年的沈懿抱怀疑态度,因此,虽然接受了杜王的提议,却让另一个位高权重的王爷前去监军。

此后的五年里,沈懿和胡人经历了大大小小六十七次战役,竟然无一败绩,他的名号也由虎将转变成了虎帅。胡人彻底退回西域,只要沈懿在世一日,他们恐怕都不敢再踏近贺兰山半步。在朝野各方的拥护下,平民出身的沈懿被封了侯爵,人称“虎侯”。虎侯府就是在沈懿亲自监理下建造起来的。

没了战事,家国一片太平。这本该是值得庆幸的事,可是,皇帝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怀疑沈懿要谋反,欲兵变起事。功高震主,这是每一代君王和臣子的悲哀。诚然,沈懿对这片江山来说太重要了,他手中依然握着兵符,与他并肩作战的将领们恐怕宁愿选择他也未必选择皇帝,因为他们的关系是用血和汗浇铸出来的。不管沈懿是否真的要造反,皇帝都如芒刺在背。然而,他不能光明正大地向沈懿收回兵符,否则这局面恐怕真的难以收拾了。他也不能向杜王求助,因为杜王跟沈懿的关系非同一般。万般无奈之下,他传了密诏给穆侯,命令穆侯取回兵符。

可是,穆侯纵有三头六臂,他也不敢开诚布公地去虎侯府讨要兵符呀。穆侯转眼望着史烟桥,他的首席智囊似是一筹莫展,避开他的眼睛沉思着些什么。

谯子恩的神思从小芦身上拉了回来,慨然道:“侯爷有虎侯府的图纸吗?”陆明焘举目望着他,道:“谯兄是否觉得有了图纸就可以涉险一试?”谯子恩的神色有些壮烈,道:“只要能够为侯爷解忧,谯某有什么险不可冒?一年前,如果不是侯爷收留我,我恐怕早已死在‘十大恶人’手里。此恩此情,谯某纵粉身碎骨又有何憾?”他和陆明焘曾是行走江湖时的朋友,去年,谯子恩为躲避“十大恶人”的追杀,辗转到了长安,偶然间老友重逢,陆明焘遂介绍他进了穆侯府,成了府内的武技教头。

穆侯品了一口案上茶水,道:“谯教头言重了,‘十大恶人’凶名远播,本侯深恶痛绝。而能够得到谯教头这样的良材,却是本侯的福分。这些日子里,府内侍卫的武技都有了本质上的提升。”谯子恩恭敬地道:“侯爷,我所感激的并不仅仅是你庇护我,更是因为连今天这种机密大事都邀我共同商讨,显然是将我引为心腹,能够有侯爷这样的主公,谯某夫复何求?”穆侯喟然一叹道:“可惜虎侯府的布置,就算你有了图纸,也未必能够潜入金戈铁马庐。”

虎侯府比穆侯府还要广阔,占地百余亩,房舍数十进。传闻中,那座收藏各种机密档案的金戈铁马庐随处都有机关,而且各处机关都会随着时辰的变化而变化。因此,谯子恩纵然能够依靠图纸潜进虎侯府,也将望着那金戈铁马庐而束手无措。

久久不曾开口的史烟桥突然打开折扇,微微摇动了数下,这么酷寒的天,好似还嫌不够冷一般。他慢条斯理地道:“图纸是死的,人是活的!”

短短九个字,将谯子恩等人搞得云里雾里,不禁问道:“史大先生的话是什么意思?”史烟桥一手拈着自己的胡须,道:“这座虎侯府是谁所建?”谯子恩一怔,道:“难道是传说中人称‘鬼斧神工’的建筑大师公输夷?”史烟桥道:“不错,正是公输大师。”谯子恩欣然道:“史大先生是说,只要我们找到公输大师,就能在虎侯府来去自如?”史烟桥哂然道:“想在虎侯府来去自如是不可能的,但肯定多了几分机会。”

陆明焘突然道:“这不现实,那公输大师自建造虎侯府后就已退隐,我们上什么地方去找他,何况他未必听我们的指使。”

穆侯的神情却更为难看,因为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公输夷并没有隐居起来,而是和当时建造虎侯府的十数名工匠头目在府第竣工不久后就一道失踪了。

谯子恩的眼里在闪过一丝苦痛之后,又在瞬息间流露出希冀的光芒。

第1节 楼台停比目 尘世辨知音

望春楼是烟花之地,为长安城规模最大的官家妓馆,除了六十四名醒也销魂、梦也销魂的色妓外,另设八座花阁,每一座阁楼都有一位色艺双全的名妓坐镇。缥缈阁为望春八阁之一,阁中名妓名曰冰凝,清丽脱俗,犹若山谷幽兰,擅长琴艺。她原是大家闺秀,只因一次宫廷内乱而受株连,沦落风尘。

谯子恩并不经常光顾这种地方,更不曾见识过望春八阁的美人风采。今夜,他出了穆侯府,径直来到望春楼前。楼内外人声鼎沸,顾客络绎不绝,仿佛整个京都的繁华尽集于此。在嘈杂的声音中,一线琴声挣脱喧嚣,清晰地灌入谯子恩耳中。

那古朴的琴韵似从远古传来,若阳春白雪,若高山流水,在夜空里悄悄弥漫开来。谯子恩并不是一个通晓音律的人,可他捕捉到琴意,微微一怔:这琴声是出于女子之手吗?为何这般激越?他似是感觉到了管鲍之谊,见到伯牙、子期在山水间遨游,看到了冰天雪地中的羊角哀和左伯桃。他仰望缥缈阁,确信琴声是从那里传出来的,暗道:“原来他果然还在这里,否则像冰凝这样的一个女子,怎么可能弹出这样慷慨的曲子?”

琴声豪放,如屈大夫的鸿篇;琴声豪迈,如曹孟德的短歌;琴声豪壮,如嵇叔夜的绝唱。只有豪情奔放的须眉汉子,才能弹奏出如此豪情奔放的琴曲。谯子恩这么想着,脚步到了灯火阑珊处,朝缥缈阁飞掠上去。陆明焘的身法叫“缩地成寸步”,而谯子恩这套提纵术叫“揽月乘风”,更适合于攀高飞渡。

谯子恩攀近窗台,突闻琴声戛然而止,只来得及心里一动,已有一阵杀意从窗里汹涌而出。他猛提一口气,双脚钩住栏杆,整个身子倒仰开去,却见五支半尺长短的小刀呈扇状从自己胸襟划了过去。他轻呼一声:“好一手‘五指刀’,格老子的!鲁哥你就是恁个样子招呼老朋友索?”他是川人,有时在不经意间会流露出乡音。

窗台处伫立着一个黑衣汉子,他缓缓地收起指间刀子,淡淡地盯着翻身跃起的谯子恩,揶揄地道:“鲁某的故人没有一个像谯兄这般鬼鬼祟祟的,放着大门不迈,竟偷偷地爬人家的窗台。”谯子恩笑盈盈地道:“如果走望春楼的大门,怕是龟奴们不肯让我到这里来搔扰冰凝姑娘,更难见到鲁兄尊容。”那黑衣汉子虽收起了刀子,脸上仍是淡漠的,道:“洞庭一别,谯兄好像还是没有什么出息。不过,没有这么早死在‘十大恶人’手里,也算是你家祖坟的风水好。”谯子恩不甘地道:“鲁兄可别把人看扁了,如今谯某可是穆侯府的武技教头,日子总比你这个浪子过得滋润一些。”黑衣汉子听到“穆侯府”三字,身子微微一怔,嘴里不愠不火地道:“如此说来,鲁某应该恭喜谯兄了。”谯子恩道:“恭喜就免了吧,如果公输夷前辈是你的父辈的话,倒是我给你带来了一个鲁兄或许会感兴趣的信息。”黑衣汉子目光一闪,随即慵懒地“哦”了一声,道:“这世上,还有鲁某感兴趣的事情吗?”谯子恩没有立即回答,只是不高兴地道:“鲁兄可否让我进阁再谈,也让我见识一下冰凝姑娘的绝世风采;否则,我对鲁兄的待客之道大感失望了。”

黑衣汉子叫鲁植,是江湖豪客,在十年一度的江湖盛会“洞庭刀宴”上跟谯子恩相识。所谓“故人”,其实两人也就互敬过几杯酒而已。“洞庭刀宴”后,谯子恩被仇家“十大恶人”追杀,仗陆明焘推荐,进了穆侯府避祸;而鲁植依然浪迹天涯,三个月前来到长安,不知是不是对冰凝的温柔乡太过痴迷,竟在长安流连了许多日子。

冰凝确是天姿国色,谯子恩陡然一见,心魂也飘摇不定,暗道:“难怪鲁植要停止漂泊,如此冰肌玉骨一般的美人,凡尘中又有何处可寻?”冰凝倚立在古琴对面,刚才弹琴的果然不是她。她身着淡紫色的霓裳,肌肤若隐若现,谯子恩尽管见到阁中炉火正旺,但还是担心她会着了凉。冰凝听闻他是穆侯府的人,眉头皱了一下。谯子恩将这些细微的变化捕捉在目,蓦地一惊,这女子确实不会对穆侯有任何好感,她是因为受宫廷暴动之累才被迫沦为艺妓的,而平息宫廷之乱的恰恰就是穆侯。

缥缈阁内当然贮有美酒,鲁植先请冰凝进内房歇息,然后给谯子恩斟满一杯,道:“谯兄寒夜至此,先饮一杯压压惊再说吧。”谯子恩猛喝一口,嚷道:“这是什么酒,这么甜腻,不过要比在洞庭湖时喝的‘洞庭春’有劲道。”鲁植脸上一如既往的冷漠,淡然道:“你喝酒也有这么多讲究吗?难道你吃鸡蛋时,也要先弄清楚母鸡叫什么名字?”谯子恩一愕,心知他不善谈笑,遂道:“那么,刚才那一曲荡气回肠的琴声,鲁兄总能告诉我曲名吧?”

鲁植显然对音律情有独钟,眼里光辉闪烁了一下,道:“谯兄在琴声里听出了什么?”谯子恩道:“鲁兄的琴声甚是高雅,或许我不能尽悉内涵,但是我听出了‘朋友’二字,是肝胆相照的朋友。”鲁植动容道:“原来你还是懂音律的,这世上,能够领略这首曲子曲意的人并不多。这是鲁某新作的琴曲,尚未命名,谯兄认为该起个什么样的曲名呢?”谯子恩虽知鲁植所知甚博,却也没料到他还能自作琴曲,不由多打量了他几眼,笑道:“既是倾诉朋友之声,就叫做《肝胆》吧!”

“《肝胆》?”鲁植喃喃地念叨了一遍,精神好像振奋了一些,道:“好,就叫做《肝胆》,一直以为你胸无点墨,想不到也能想出这么合乎曲意的两个字来!为此,鲁某敬你一杯!”

谯子恩望着他孤傲的身影,正欲直叙来意,鲁植已摆手制止他,深不可测地道:“谯兄既然在穆侯府做事,就让我猜猜你的来意。”谯子恩讶异地道:“你能猜出我的来意,你以为你是半仙呀!”鲁植苦笑一声道:“我不是半仙,只是因为谯兄你是个藏不住事的人,刚才你已透露了强烈的信息。”谯子恩更是惊奇,道:“我透露了什么?”鲁植字字清晰地道:“感兴趣的信息!”

谯子恩道:“这又能够说明些什么?”鲁植的神情有点愤懑,道:“这就说明这一条信息跟虎侯有关。”谯子恩立时瞠目结舌,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鲁植又道:“除了沈懿,这世上再也没有鲁某真正感兴趣的事情。只是谯兄又如何知道公输夷是我先父?”谯子恩的神色肃穆起来,道:“我也只是猜测,在‘洞庭刀宴’上,你我虽然相处时日甚短,但鲁兄的博学令我钦佩之至,尤其是你的‘五指刀’,这种精巧的机关恐怕惟有‘鬼斧神工’公输大师才能铸造出来。闲谈中,你无意间也谈及过建筑方面的高深学识;况且,公输大师是鲁人,而你又恰恰姓鲁,让我怀疑你……”

鲁植凄然一叹,道:“不错,我现在姓鲁,全拜沈懿所赐。如果不是他,先父又怎么会无故失踪?我们家族又何必背井离乡,隐姓埋名?”他凝视着谯子恩的面容,道:“看起来谯兄似无心机,竟能把这么细微的事情联系起来。如果谯兄是敌非友,我公输一脉就将遭受灭顶之灾。”

谯子恩默然无语,他的猜疑竟是真的,鲁植果然是公输夷后人,看来市井间的传闻也是真的:公输夷替沈懿设计了府宅,又呕心沥血建起了这座雄伟的虎侯府,却在竣工之时,和十数名工头成了府第的祭祀。

沈懿固然是国家栋梁,可是,他并非圣贤。对于西域胡人,他是不败的战神;而对于黎民百姓,在塑起了庇护神形象的同时,也隐现出他残暴的本性。为了虎侯府的彻底安宁,为了他或许正在酝酿的更进一步的雄心,他不动声色地清除了一切隐患。相对整个国家来说,这十多条人命算不上什么,就像小芦的结局一样,但对那些家属来说,又是什么样的惨痛和不幸呀!

鲁植默默地又喝了一杯酒,把哀伤的情绪收起,脸上又是那种孤傲和冷漠之色,徐徐道:“谯兄此来,大概是为兵符之事吧?”谯子恩一呆,道:“连这种机密之事你也猜得到?”

鲁植道:“当今皇帝不能坐待沈懿势大,纵是沈懿没有谋逆之心,他也不能不防。既然沈懿不会主动交还兵符,他就只有委托穆侯来做这么棘手的事了。”谯子恩道:“为什么不是杜王,而是穆侯?”鲁植显然是个睿智之士,轻描淡写地道:“杜王也是虎呀,虽然这些年来托病不出,但是那皇帝一直不放心。何况,沈懿跟杜王有袍泽之谊、翁婿之亲,又是杜王一手提拔起来的,他怎么敢请杜王去办此事?”

谯子恩敬佩地道:“幸亏这世上还有鲁兄,否则这事情真的没法子解决。”鲁植举目注视着他,平静地道:“你怎么知道我会有办法?”谯子恩又是一怔,道:“难道鲁兄不清楚虎侯府的建筑设施和阵图机关?”鲁植道:“不,我全清楚,先父在府宅竣工前夕,就预感到沈懿不会放过他们几个主事者,因此给家族留下了图纸副本。”

谯子恩暗呼庆幸,说道:“那么鲁兄是不是熟悉金戈铁马庐的情形?”鲁植自豪地道:“作为公输家的传人,那里的机关我自是了如指掌。”他稍稍一顿,续道:“可是,纵是熟悉机关阵形,就能到虎侯府去闹事吗?你知道,沈懿门下能人众多,稍有不慎,就追悔莫及。况且,既然我都能想得到,他又岂能没想到皇帝对他的猜忌而早作防范?”谯子恩慨然道:“纵有一线机会,谯某也要一试。”

鲁植道:“看来你颇得穆侯垂青,否则你不会为他冒险。不过,就算你得了图纸,由于府内机关变化无常,你也不可能成功窃取兵符。”谯子恩笑道:“因此,我才来邀请鲁兄。”鲁植奇怪地看着他,道:“如果我有把握,早就去取了沈懿首级。你怎么敢认定我一定会答应你去共闯虎穴?”谯子恩笑了笑,坦然道:“因为肝胆!”

肝胆?鲁植身躯一怔,不错,肝胆!他和谯子恩在“洞庭刀宴”上不过是萍水之交,但再次相逢,竟一道融入了他所作的曲子——《肝胆》!这些年来,他既使深悉虎侯府的情形,既使他的武技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也不敢去找沈懿寻仇。然而,他难道真的不想讨回些什么吗?而孤身飘零江湖,所求的不正是那一份肝胆吗?

谯子恩微笑地注视着鲁植,突然,他心有所觉,抬头时,看见冰凝掀起珠帘,静静地站在那里,心里一阵寒意,忆起了小芦那双惊悸的眼睛。难道他也需要像陆明焘一样做同样的事吗?鲁植摇了摇头,回首凝望冰凝,却四目相对,久久不语。谯子恩忽然读懂了他们的感情,也理解了鲁植为何在这伤心的长安逗留至今,他和鲁植能够共叙肝胆,鲁植和冰凝不也能编织他们的神话吗?

冰凝幽幽地道:“你一定要去吗?”鲁植竟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吟了很长时间,才黯然道:“或许,这是我惟一能够替先父做的。这世间,让我感兴趣的事情不多,可这件事,我无法阻挡它的诱惑。”冰凝甚是失落,道:“我呢?我难道已经不能够让你感兴趣了吗?”

鲁植顿时语塞,微垂着头。他和冰凝不曾有过山盟海誓,但他知道,世上再没有一个女子能使他驻足这么多时日。如果不是官妓,他都想把冰凝赎出望春楼。当然,他也一直在思量,是不是找个适当的机会,带着冰凝远走高飞?

只听冰凝道:“你走吧!我知道,你心中有冰凝,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无论谁听到一个女子这样吐露情怀,都是不忍离别的,可是鲁植只能硬起心肠,因为他清楚,这是他能够打击虎侯的惟一机会。刺杀虎侯,无异于痴人说梦,但能够打击他一次,令先父含笑九泉,这也足够了。

冰凝明眸闪动,落在谯子恩身上,蹙眉道:“我本该恨你,但是我忽然想通了,这毕竟只是一场美梦,而我却曾经拥有过。”谯子恩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却深信她不会不利于己,除非她对鲁植流露出来的情感是虚假的。

冰凝接着道:“你是穆侯府的人,我想问问,侯爷他身子还硬朗吗?”谯子恩极是惊讶,穆侯也算是她的仇人呀,她怎么关心起他来?谯子恩勉力笑道:“侯爷为国操劳,身子日渐清减。”冰凝凄然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侯爷心存恨意?不,我不恨他!像我这种女人,本来就没有资格去恨别人的。”谯子恩听出了她哀怨的口吻,忙道:“不,冰凝姑娘,你是一个好姑娘。我保证,鲁兄他能够平安回来。如果有可能,我会恳求侯爷,助你离开望春楼。”冰凝目中隐有泪花,却灿然一笑道:“是吗?我很高兴能够听到这句话。”她似是想起什么,道:“穆侯府中有一个叫陆明焘的人,你认识吗?”谯子恩奇怪地道:“我当然认识,他是我的好朋友。”冰凝的清眸里飞过一丝惆怅,道:“以前他也常来缥缈阁,不过,他已经很久不曾来看我了。他是个很有志气的人,或许日后能够光宗耀祖。”

谯子恩懵懂地咀嚼着这几句话,心道:“这姓陆的平时装得像个正人君子似的,原来也曾年少轻狂。”

冰凝袅娜地坐到琴台前,幽怨地道:“你们要走了,我是这里的主人,就弹首曲子相送。”

鲁植缓缓地站立起来,依旧说不出话,行尸走肉一般地踱至窗台前。谯子恩也觉伤感,陡然间琴音响了起来,是一曲《长相思》,音韵流过冰凝柔若无骨的玉指,流过缥缈阁内的酒香,流过灯火斑驳的窗台,优雅地弥散在深冬的夜风里。

第1节 虎穴同生死 龙潭共鬼神

除夕。史烟桥作为穆侯府的首席智囊,自是心思缜密之士,估计虎侯府的防卫无懈可击,惟有在盛大节日来临时,才会或多或少地出现松懈,而除夕夜就是个良机。他甚至算出除夕没有降雪,倘若有雪,难以掩藏行迹,窃取兵符的计划也将夭折。

二更时分,寒气逼人,谯子恩和陆明焘、鲁植来到金水桥。金水桥邻近虎侯府西墙,适才还有许多孩子在这里放花灯,这时已不见人迹,而他们所求的正是此时的间隙。鲁、谯二人都穿着夜行衣,陆明焘仍旧一身便服,他看到鲁植将携带的硕大布囊解开,露出一个由铁木组装起来的物事,猜想是公输家创造的机械器具,却不明用途。

鲁植将这物事放置在拱桥正对府墙的斜面上,道:“这是城池攻防战所用的投石机,我稍作修改,能将我和谯兄送进府去。”谯子恩将信将疑地瞅着所谓的投石机,道:“这真的能行吗?”鲁植直言相告道:“我并没有十分的把握。不过,它应该能将我们推进五十步以上,以谯兄‘揽月乘风’的身法,肯定能够掠过院墙。可谯兄要注意,墙内是个池子,落脚点要认准池边假山,千万别惊动府内侍卫。”

谯子恩道:“万一那池边正有侍卫经过呢?”鲁植正色道:“我们也只能赌一下了。”他踏上投石机,瞟了一眼桥上的十数只彩灯,朝陆明焘道,“陆兄切记,我们进去之后,你就将投石机沉到水里,然后再在半个时辰内把这些彩灯依次放起。”

陆明焘明白将投石机沉到河里的用意,以免巡逻的侯府侍卫察觉,却想不通为何要放灯?好在除夕夜放花灯不至于让人生疑。只见鲁植猛一蹲身,扳动投石机的机簧,身躯如离弦之箭,“嗖”地射往院墙。谯子恩如法炮制,掠进高墙。陆明焘惊讶地注视着投石机,暗暗自语:“公输一族的发明果然令人匪夷所思。”

院内果然有水池假山,谯子恩准确地落在一座假山间,未发出半点儿声响。见蒙着面巾的鲁植在十步外招呼他,谯子恩迅速靠拢,望着影影绰绰的亭台楼阁,道:“哪座才是金戈铁马庐?”鲁植轻声道:“少出声,跟着我的脚印走,万万不可踏错。”语罢,他已穿进前面竹径。谯子恩注意到竹径宽阔,似无什么机关陷阱,但性命攸关,也不敢造次,只好老老实实地紧跟在他身后。

新年将至,虎侯府的防卫并没有因为佳节临近而懈怠,从西墙到沈氏祠堂,不过两百多步,他们就遇到了三拨巡查的侍卫,若非有鲁植领路,确是寸步难行。

二人绕过祠堂,隐身在暗处,鲁植压着嗓门道:“看到前面那条长廊了吗?”谯子恩定睛一看,终于在凌空升起的彩灯下辨清前面的一条走廊,约五十余步,地面由黑白两种地砖砌成。鲁植认真地道:“你我过去时,只能踩踏白砖,否则,长廊两侧乱箭齐发,此行将前功尽弃。”谯子恩应了一声,又听鲁植道:“长廊尽头,应该有侍卫把守,你负责右边,势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们放倒。”他也不顾谯子恩的反应,就跨上长廊。

谯子恩踏上白砖,他倒不怕走廊间突有暗箭射来,只怕惊动了府里侍卫。鲁植所料不差,走廊尽头,果然有人,却没给谯子恩带来太大麻烦,因为右边两个侍卫根本毫无警觉,其中一个甚至昏昏欲睡,他几乎没有用什么“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拧断了他们的脖子。或许那些侍卫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人胆敢潜进虎侯府。

鲁植又带着谯子恩穿越一处水榭,绕开一座画阁,避过一队侍卫,终于来到了一座大殿前,一盏花灯正好飘过上空,照见了殿前匾额上“金戈铁马庐”五个金字。

谯子恩舒了口气,哂笑道:“你我轻而易举就摸到这里,看来虎侯府的防卫也不过徒有其名。”鲁植淡淡道:“你太天真了,如果独自一人,刚才就无法在电光石火间解决那四名侍卫;而且,再隔半个时辰,归路的机关已然有变,那条长廊将是以白砖来触发暗箭。”

谯子恩显然只是说笑,道:“时间紧迫,现在我们怎么进去?”鲁植遥望殿上屋脊道:“我需尽快打开殿前子午锁,而你负责破坏殿内机关。”谯子恩忍不住惊叫道:“你说啥子?”他心里一急,川音又出来了。鲁植冷冷地瞪了他一眼,道:“你看见屋脊两边的鸱吻了吗?”谯子恩抬头看去,只觉两端各有一只怪兽蹲在那里,心知就是他所说的鸱吻。

只听鲁植道:“那鸱吻是十三拼结构,底部能够活动,你上去将左面鸱吻朝右转动半周,这庐内的杀伤性机关就将瘫痪。”谯子恩道:“什么叫十三拼?”鲁植悄声道:“这是建筑术语,容我以后解释。注意,上去时,要沿着青色琉璃瓦上,休要碰触绿色琉璃瓦。”谯子恩心道,黑灯瞎火的,我怎么分得清青色绿色?但立时省悟,终于明白了他叮嘱陆明焘放飞花灯的深意,原来是借以辨别琉璃瓦颜色的。

谯子恩身怀“揽月乘风”的绝技,登上屋顶并不难,但他登上楼顶后,分辨琉璃瓦的颜色有点儿费神。远在半空的彩灯光芒甚是有限,每飘过一盏灯,谯子恩只能分清脚前七八块琉璃瓦是青是绿,直到第六盏花灯升起时,他才摸到那具怪兽旁边。

这种怪兽在许多大户人家的房脊上都有,据说是象征引水镇火的神兽,只是至今才知道它唤作鸱吻。那鸱吻也是用琉璃瓦砌成,约摸十三块,暗道:“什么十三拼,不就是十三块烂瓦吗?”他伸手捧住兽身,微一用力,果觉底部松动,心想:“公输夷不愧为一代建筑大师,谁能想到控制殿内机关的枢纽会在屋脊上?”他抬目西望,再不见有彩灯升起,只见已经放飞的彩灯越飘越远,点缀着茫茫夜空,这才知道半个时辰过去了。

鲁植已打开那把子午锁,他让谯子恩守望在门边,独自进入金戈铁马庐。谯子恩理解鲁植为什么要独自搜寻那兵符,因为只有鲁植才深悉金戈铁马庐的布置,漆黑之中,谯子恩进去不但不能帮什么忙,反而成了累赘,万一触动其它机关,他们将功败垂成。时间极其紧迫,他可以想像得到,走廊外的四具尸体虽让他们拖到了暗处,但很快就会被巡逻队察觉的,即使找不到尸首,也会发觉那里少了四人。到那时,他们只剩死拼一条路了。

果然是怕什么就来什么,没过多时,前面就有人喧哗。谯子恩几乎要闯进去叫鲁植,而后再觅路逃奔。可他很快冷静下来,暗思眼下只能为鲁植赢取时间寻找兵符,自己一旦进去,虎侯府侍卫也必定闯将进去,那时二人就将成为瓮中之鳖了。想通此节,他非但不进大殿,反而掠了出来,迅速地掠到前面的水榭边,心里只希望那兵符就在金戈铁马庐,只希望鲁植尽快找到兵符,另觅生路。这一刻,谯子恩居然真有一种视死如归的快意。

有人很快就发现了水榭间的谯子恩,唿哨声中,十多名侍卫已围了上来。领头的紫衣侍卫怒骂一声,道:“何方狗贼,敢闯侯府?”谯子恩从容地一笑道:“听说这里是龙潭虎穴,哈哈,如今亲临,也不过如此。”那侍卫扬起手中长剑,道:“事已至此,还不束手就擒?”谯子恩淡淡地道:“什么叫束手就擒?我既然能闯进来,自然也能闯出去。”说着,他缓缓抽出随身钢刀,杀奔过去。那紫衣侍卫也非等闲,举剑迎上。谯子恩视若未见,刀势不变,撞上长剑。一声短暂的脆响后,紫衣侍卫的长剑从中断作两截。长剑一断,他的身躯就首当其冲,钢刀顺势抹在他颈脖上。血雾喷涌中,谯子恩轻笑一声,挥刀斩向另一名侍卫。

此刀名曰“落霞”,看似普通,却是百炼之兵,削铁如泥。那些侍卫没料到这不速之客手持这般利器,俱是心底一寒,可身为虎侯府侍卫,他们又不得不硬着头皮杀上。谯子恩依样画葫芦地劈往一人的长剑。因有前车之鉴,那人不愿正面跟他兵刃相击,挽出个剑花,斜磕谯子恩刀背。谯子恩暗里一叹,心知这群侍卫不易摆脱,尽管平时闲散惯了,一旦有事,他们还是具有巨大的搏杀力。若非倚仗“落霞刀”,恐怕不出十个来回,他就将被剁成肉泥。

饶是如此,他在接连震断五件兵刃、格杀四名侍卫之后,自身也是伤痕累累。更让他叫苦不迭的是,又有三十多位侯府侍卫纷至沓来。谯子恩心道这番真的插翅难飞了,他惟一能做的只剩下转移视线,为鲁植多赢得一些时间了。

忽有一条黑影从后面杀来,众侍卫纷纷闪避。谯子恩扭头一看,又喜又惊,喜的是鲁植这么快就找到了兵符,惊的却是他不寻路出府,居然还妄图救他。蓦地,他心里警兆一闪,急急挥刀削出,乍闻那黑衣人惨呼一声,左肋中刀,倒在地上。谯子恩在火把光亮中看到他面巾跌落,露出一张古铜色的脸庞,果非鲁植。

谯子恩认识此人,虎侯府有许多武技高手,其中有七位被外界称“四季三诸葛”,而这人名唤诸葛长信,不仅武技不俗,更是心思敏捷之辈。诸葛长信可能考虑到了和谯子恩一道闯府的另有他人,竟然想出这种混淆视线的手段,欲谋取敌手。若非谯子恩及时警觉,恐怕真的已经饮恨当场。然而,他来不及喘息,抡刀应付更激烈的狙杀。

又冲杀了三个来回之后,许多侍卫竟不知不觉地闪了开去,围杀谯子恩的仅剩四人。四人也都使刀,却是配合得天衣无缝,一轮又一轮的刀势令谯子恩应接不暇。他惊呼道:“冷门四季!”

冷门是洛阳的武技世家,能人辈出,前度在“洞庭刀宴”中,冷门第一高手冷若锋也适逢其会,以“四象刀”而跻身天下七大名刀。洛阳冷家能将“四象刀”全部融会贯通的惟冷若锋一人而已,其他子弟大多只能练到一两路刀法。可是,既为四象刀,冷门传人往往以四人组成刀阵出战,这种刀阵的威力纵然不及冷若锋的独通四路,也非谯子恩所能应付的。眼前四人正是冷门四季:少阳刀冷春,老阳刀冷夏,少阴刀冷秋,老阴刀冷冬。当谯子恩猜知对方身份之时,心底一片冰冷。在一重又一重的刀幕之下,他休说反击,连呼吸都极为艰难。

不一会儿,谯子恩又添了十数道刀口,几乎连“落霞刀”都握不住了。就在这命悬一线之间,刀阵内毫无预兆地多了一人。此人面蒙黑巾,身着黑衣,手中也持着钢刀。谯子恩大是震惊,因为他认出来人就是鲁植。鲁植的“五指刀”也是七大名刀之一,为了掩饰身份,这次手持的只是一柄普通钢刀。

谯子恩正欲责怪鲁植不趁机觅路逃遁,乍见鲁植一刀直戳他的心窝。谯子恩一惊再惊,他万万也想不到鲁植既然来了,竟然会是临阵倒戈。他心如死灰,莫名地忆起那首叫《肝胆》的琴曲,难道这就是鲁植的肝胆吗?

突然间,他觉得身上压力一轻,冷氏兄弟竟不战自溃,冷春的少阳刀斫在冷夏的老阳刀上,冷夏的老阳刀撞上冷秋的少阴刀,冷秋的少阴刀绊住冷冬的老阴刀,冷冬的老阴刀也鬼使神差地压紧冷春的少阳刀,那四把刀毫无来由地互相纠缠在一起。而鲁植刚才戳向谯子恩心头的刀削下了冷夏右肩一大片皮肉。谯子恩蓦地大悟,不禁大声欢呼道:“好一个第五把刀!”

四象刀阵是一丝不苟的刀阵,以冷春等人的实力,即使和谯子恩一对一,也未必逊色多少,而四人之阵,更使阵内之人无力还击。可是,越是严谨的阵法越是小气。既然是四象刀阵,少一刀固然组不成阵法,而多一刀却又因为臃肿而自乱阵脚。鲁植是公输一脉的传人,由于长于建筑,所以对奇门阵法也颇有心得,他窥出了阵法的症结所在,别出机杼地突袭谯子恩,使四象刀阵的攻击中多了第五把刀,立时让整个刀阵陷入瘫痪。

冷门四季做梦也没想到有人能够如此不费吹灰之力便破了四象刀阵,一时回不过神来。谯子恩敬佩不已,陡闻鲁植道:“快随我来!”他反身掠向金戈铁马庐。谯子恩又惊,这不是再次陷入死地吗?可他刚有了一丝求生之望,焉敢犹豫,随鲁植冲了过去。

侯府侍卫也未防他们反往里冲,而那个方位也正是人手最薄弱的,在鲁植闪烁的刀光中,杀出一个缺口,二人突围而去,径直掠进金戈铁马庐。众侍卫也纷纷围阻过去。

谯子恩终于忍不住道:“这庐内机关已毁,鲁兄难道不怕他们追进来?”鲁植将夺来的火把递给他,淡淡道:“我找到兵符后,听得外面喊杀声,便顺手将机关略作改动,一时之间,他们进不来,只要你踩着我的脚印走,保证你生龙活虎地离开此地。”话音未落,门口已传来数声惨叫,显然是有人触动了机关。谯子恩暗暗钦佩,小心翼翼地跟着鲁植来到后壁,壁上有门,门上镌有一幅八卦图,奇道:“怎么有门?难道是沈懿故意给我们一条生路?”

鲁植冷冷道:“此门是死路,生路在你脚下!”他伸手触及八卦图,那些卦符居然能够移动。他喃喃自语道:“现在应是丑时初刻吧。”一面说,一面转动着巽、艮、离三个卦符,只听咔咔数声,二人脚边裂开一道地缝,地缝里隐有潺潺水声,让谯子恩惊喜交集的是里面还有一艘独木舟。

这是当初公输夷的设计,沈懿为防日后不测,早先让公输夷为他设计出这条最后的退路。不过,沈懿万万不会想到,这条退路也成了敌人的一条生路。

第1节 红痕染六出 娇客欲惊魂

兵符失窃,这是连诛三族的大罪。然而京都依旧平静,好像没有发生过什么事。皇帝和虎侯心照不宣,或者说是心知肚明。沈懿失了兵权,纵有谋逆之心,也不敢贸然发难。而皇帝也不敢迫其太甚,否则以沈懿在军政两面的影响力,一旦闹起来仍是非同小可。只有穆侯有点儿寝食难安,他固然为君王立了一功,却也树下了与沈懿之间的这段怨隙。其实在策划窃符方案的时候,史烟桥就开始预料日后之事。以沈懿和虎侯府谋士的智慧,不难猜到盗符之事是穆侯所为,除了杜王,别人也没有魄力来做这种事。因此,为了防范虎侯的报复,史烟桥叮嘱府内侍卫日夜加强戒备,特别是穆侯的周围。

谯子恩到白玉楼饮酒已经是第九日了。白玉楼是长安城最大的酒馆,靠近东门大街,也是穆侯早朝后回府的必经之地。此处车水马龙,龙蛇混杂,据史烟桥分析,若沈懿真的欲对穆侯下手,这里是最理想的地方。故而,这东门大街两侧的酒楼茶馆中,在穆侯上朝的这段时间里,都暗伏着穆侯府的人手。

这数日天降大雪,此时从窗口望去,长安城一片雪白。虽然雪花仍然没完没了地落下来,街中却有扫雪的人。那扫雪人头顶竹笠,背影甚是苍老,他挥着一把大扫帚,不知疲倦却偏偏又疲惫不堪地清扫着不知何时才能扫清完的积雪。

谯子恩正对着扫雪人出神,突听周五笑着道:“谯教头,你觉得这老头儿会是刺客吗?”

潜伏在白玉楼里的穆侯府人手共有四位,除了谯子恩,还有鲁植、王肃和周五。那次小芦事件后,周五因失职而被陆明焘罚了三个月薪金,并且禁闭多日,若非谯子恩为他出面,恐怕至今仍在漆黑幽冷的暗室内,所以他对谯子恩的态度极是恭敬。

谯子恩假装严肃地道:“刺客?他当然有可能是刺客。在没有出手之前,这条街上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刺客。”周五指着街边叫卖冰糖葫芦的一个驼背老者道:“这个驼背老陈已在京师卖了好多年糖葫芦,难道他也有可能是刺客?”谯子恩道:“怎么不可能?越是高明的刺客,隐藏得越深。”

王肃轻叹道:“都已经是第九天了,也不见风吹草动,会不会是史大先生太多虑了?”他是穆侯府三大侍卫统领之一,这次为了保护穆侯,府内但凡有武技的,几乎出动了十之六七。谯子恩道:“为了侯爷的安危,我们千万不能掉以轻心。休说区区九天,就是九月、九年,我们也要一直守护下去。”他转目盯着默默喝酒的鲁植,道:“鲁兄难道是个哑巴,怎么老半天不吭一声?”

鲁植白了他一眼,漠然道:“有你这只乌鸦在此喋喋不休,难道还不够烦吗?”他接着一瞟长街,淡淡道,“何况,跟你这乌鸦做伴的快来了。”谯子恩愕然朝街上一望,在急促的马蹄声中,果然见南边驰来一青一红两匹快马,马蹄激得街上积雪四溅,行人纷纷闪避,到白玉楼前齐齐勒住,骏马齐声长嘶,差点儿撞倒那个驼背老陈。

青鬃马上的骑客身着青色大氅,竟是一位清秀的少女,不但不道歉,反而愤愤大嚷:“死驼背,你瞎了眼是不是,居然敢挡九小姐的大驾!”老陈焉敢还嘴,唯唯诺诺地退到一边去了。那青衣少女见他不反抗,心里仍然不高兴,又骂道:“这窝囊废,一点儿性格都没有。”

谯子恩暗暗叹息,他当然认得这青衣少女,是穆侯府的丫环喜鹊,平时跟着穆九小姐盛气凌人,飞扬跋扈。红马上正是穆侯的幼女穆九小姐。穆侯膝下八子九女,惟穆九小姐最是娇气,不像她八位出阁的姐姐那般矜持,偏喜弓马之技,一天到晚驰马奔走。那匹红马有个古怪的名字,唤做“红鱼”。不知是不是谯子恩经常面带微笑的缘故,她对谯子恩深有好感,不时缠着他传授武技。陆明焘曾半开玩笑地对他说过,穆九小姐看上他了,说不定何时他就成了穆侯府的乘龙快婿。

穆九小姐和喜鹊在楼前马桩上系了马,遂上楼来到他们面前。喜鹊一见谯子恩,责怪地道:“我说这几天九小姐怎么找不到谯教头,果然是到这里花天酒地来了。姓谯的,你给我老实坦白,为什么要躲着九小姐?”谯子恩对这对主仆也是甚觉头疼,哭笑不得地道:“我什么时候躲过?我们是在执行任务。”他顿了一顿,又道:“你们不是去大雁塔赏雪了吗?怎么到这里来了?”喜鹊微微一笑,道:“原来你还知道有九小姐,我还以为你已把九小姐忘了呢?”

穆九小姐脸颊红彤彤的,不知是羞涩还是因为寒冷,却更显妩媚。她厉声呵斥喜鹊道:“死丫头,你胡说什么?再乱嚼舌头就把你嫁出去。”喜鹊吐了吐舌头,没好气地道:“好心成了驴肝肺,我还不是为了九小姐你呀!不见谯教头的时候,又赶着我来找他,什么是什么呀!”穆九小姐举起马鞭佯抽喜鹊,喜鹊笑盈盈地闪了开去,随后扮了个鬼脸。

周五笑嘻嘻地道:“九小姐,我们是不是应该回避一下呀?”穆九小姐面呈怒色,道:“周五,你胆敢取笑本小姐?想不想再禁闭些日子?”周五连连摆手道:“岂敢岂敢,我不过是想给你们提供一个说悄悄话的机会而已。”穆九小姐的面庞红得更艳,道:“什么悄悄话,你以为本小姐会喜欢他。哼,我就是喜欢你,也不会喜欢他这个浪子。”周五忙道:“千万别喜欢我,我可不敢攀龙附凤。”

谯子恩心里也是怪怪的,他原是漂泊四海的浪子,从来不曾考虑过儿女之事,但见了穆九小姐后,心头仿佛多了一些温馨,因此,她虽然刁蛮,在她请教武技的时候,他也是全心全意地传授。特别是在深悉鲁植和冰凝这段无奈的苦恋后,他的睡梦里竟会不自觉地潜入穆九小姐的影子。实际上,他也知道,以二人身份的悬殊,这也只能是梦境罢了。穆侯的八个女儿嫁的都是门当户对的人家,而他在本质上仍然不过是个江湖浪子。

只听喜鹊又叫道:“姓谯的,你聋了还是哑了,怎么不吱一声?”谯子恩不免苦笑,望着穆九小姐灼热的双眸道:“九小姐找谯某有何贵干?”穆九小姐本是大大咧咧的少女,似有豪爽之气,此时却微显羞怯。她怔了怔,道:“我才不会找你呢,若不是这死丫头缠着我,我都不会来白玉楼。”喜鹊道:“怎么又都推到我头上来了?”穆九小姐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道:“怎么不是你,你不是要问小芦到哪里去了吗?”喜鹊一顿,道:“是呀,谯教头,这些日子怎么没有看见小芦?”谯子恩心里一凛,怅然道:“小芦已经请辞了,他和他爹都到南方去了。”他素来心如铁石,手底下杀过不少人,但小芦的死却成了他的一块隐痛,尽管不是他出手所杀,还是备觉凄凉。喜鹊嗔道:“真是的,这小芦要走也不告诉一声。”

这时,王肃“嘘”了一声忽地轻声道:“时候到了。”

众人注目大街,果然见到刚才熙熙攘攘的人群在一队官差的吆喝下退到了两侧,前面来的就是穆侯的官轿,当先一人,正是陆明焘。以往,陪伴穆侯上朝的是八名贴身侍卫和一队士兵,这些日子里,陆明焘也加入了这一行列,差不多是寸步不离。若非防范的是虎侯府的人,实在没必要如此大张旗鼓。

谯子恩屏住呼吸,目光四溢,观察街道上一切可疑的细节。自从进入侯府以来,为了报恩,他确实可以为穆侯付出任何牺牲,包括性命。除了穆侯的官轿,驼背老陈的身影最是显眼,尤其是草杆上的十多串糖葫芦,在雪色中更是醒目。谯子恩心头忽然闪过一丝不安,暗暗惊道:“莫非这个驼背老陈真是虎侯派来的刺客?”

正当那官轿距白玉楼尚有三十步之遥的时候,蓦地觉得眼前一花,一道黑影已经越出窗口,却是鲁植。这一刹那,谯子恩脑中闪过许多念头:难道真正要刺杀穆侯的竟是鲁植?他确实有刺杀的理由,冰凝是他的红粉知己,而冰凝的一生可以说就是毁在穆侯手里,他完全有可能替冰凝出头。然而,谯子恩放眼细看,才见鲁植扑向的是一个维护秩序的官差,那官差竟然一面拔剑,一面斜刺里朝官轿扑去。谯子恩大惊,他想过虎侯府的刺客会扮成街上来往的行人,却没想到刺客竟隐迹在官差之内,这恐怕连史烟桥和陆明焘也没想到。面对变故,谯子恩也欲穿窗而出,却听王肃突地发出一声连整条街都能够听到的惨叫。

街道上立刻有人大呼“有刺客”,楼内则是穆九小姐和喜鹊的惊呼,谯子恩不得不分心转头,震惊地看到王肃整个胸膛都陷了下去,而周五不知何时,手里多了一只大铁锥,冷笑一声,挥锥袭向谯子恩。

谯子恩的脑中一片混乱,他想像过许多骤变,甚至也考虑过虎侯在他们这里安插了人手,却绝没想到这人竟是自己身边的周五。那只铁锥迅速在眼前放大,他已来不及拔刀堵截,急急伸手前探,竟欲去捉飞速袭来的铁锥。这是无奈之举,否则他只有步王肃的后尘。他出手的角度甚是准确,果然阻住了铁锥袭向头颅的线路,可周五一击即收,而谯子恩的手掌已是血肉模糊。

他只觉指掌间一阵剧痛,心知已伤了筋骨,但他已无暇他顾,就以这只受伤的手抽出了“落霞刀”,忍痛横劈。然而“落霞刀”挥到一半,他又不得不硬生生收回。

周五右手举锥,左手搭在穆九小姐的后颈,笑道:“谯教头果然还是顾惜九小姐。”那个喜鹊已倒在楼板上,显然和穆九小姐一样被周五制了穴道。

谯子恩的眼角余光看到街头一片血光,鲁植已将他的“五指刀”插进刚才杀向官轿的那名官差的胸膛,但同时街边又拥出十数人,从不同方向直奔官轿。而他刚才怀疑的驼背老陈,却给拥挤的人群越挤越远。他又看见陆明焘守在轿前,鲁植镇守轿后,心道穆侯可保无忧,于是又将注意力转到周五身上来,道:“你是虎侯的人?”他从刚才周五的袭击中判断出,周五的武技不逊于己,可恨平日隐匿得很深,他竟没有察觉出来。

周五一手依旧控制着穆九小姐,冷笑道:“到了这个时候,谯教头还有心情探讨这种无聊的问题吗?”谯子恩猛地一省,暗骂自己混蛋。那一日,正是因为周五的失职,枉害了小芦一条性命。此刻回想,周五并非开了小差,他不在书房周围当值,是另有原因的。既然他是虎侯府埋伏在穆侯府的眼线,那么周五那时最有可能的就是在某一个角落偷听穆侯和他们商讨的机密。幸亏陆明焘处理事情及时,将周五立即囚禁起来,否则,让他把消息送出去,谯子恩和鲁植到虎侯府的窃符之行就不会那么顺利了。可笑谯子恩还一直以为对周五惩罚过重,说情让陆明焘早早解除了禁闭,居然还让他随着来一起保护穆侯。周五冷眼注视着长街,阴阴笑道:“你瞧,诸老爷子快得手了吧?”

谯子恩一呆,望向楼外,却见那个扫雪人不知何时已被挤近到了离官轿不足十步之距,他脑间灵光一闪,疾声叫道:“小心扫雪人!”这一声狂呼他运足了内力,几乎盖过了街道上的任何声音,连纷飞的大雪仿佛都凝固了一下。可是,他的警告已然迟了。

鲁植和陆明焘自是听到了谯子恩的疾呼,齐齐寻找那扫雪人。然而,当他们惊觉扫雪人就在轿旁的时候,扫雪人已经迅速地抽出藏在大扫帚里的长剑,疾刺官轿。

陆明焘在轿前,离扫雪人十三步;轿后的鲁植离扫雪人也有十步,而此刻扫雪人距官轿已不足七步,况且扫雪人发动在前,陆、鲁二人已救之不及。轿旁的侍卫也是武技高明之士,这时竟挡不住扫雪人的冲击,诸般兵刃还未触及他,他的那柄长剑已然刺入官轿。

尽力赶上的陆明焘和鲁植终于还是迟了一步,前者一掌印在扫雪人的后心,而后者的“五指刀”赶在陆明焘之前没入了扫雪人的胸膛。接着,四周的侍卫才把各般兵器加在此人身上。

扫雪人一击成功,似乎没打算生还,狂笑一声,缓缓地拔出剑来,剑尖一片殷红。

这一刻,谯子恩竟是一阵目眩,睚眦欲裂地回望周五,怒道:“此人是谁?”周五悠然道:“他叫诸炳,你该知道虎侯府的‘四季三诸葛’之名,上次诸葛长信伤在你们手里,而这诸炳也是‘三诸葛’之一,只是没有想到他能表现得这般悲壮。”谯子恩道:“那么你究竟又是哪位高人?”周五笑了笑道:“我算不了高人矮人,当然我不姓周,谯教头不妨猜猜我是谁?”谯子恩微一思索,道:“难道你就是‘三诸葛’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葛神龙?”在虎侯府的“四季三诸葛”中,葛神龙最是神秘,外界虽有传闻,却无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那周五道:“你很聪明,果然猜了出来。可惜我不想再奉陪谯教头了。”谯子恩瞅着穴位被封的穆九小姐,怆然道:“好,你走,但你先放了九小姐!”葛神龙笑道:“我为什么要放她?九小姐此刻可是诸某的护身符呀。我不想学诸老爷子的壮烈,因为我非常怕死,需要让九小姐送我一程。”他旁若无人地拉着穆九小姐,从窗口跃了下去,恰恰落在那匹红马上,手掌如刀,斩断缰绳,“红鱼”立刻扬蹄驰了出去。

谯子恩瞟了一眼呆若木鸡的喜鹊,也跳下楼来,跨上那匹青鬃马追了上去。

第1节 忠骨谁人懂 但酬智伯恩

“天塌了!天塌了!”——在狂风雪中飞驰的谯子恩满脑子都是这种感受。诸炳那一截带血的剑尖,在他的眼前抹之不去。他固然是由陆明焘推荐才进了穆侯府,可是,如果穆侯本人不肯收留,他只有继续浪迹江湖,极可能早就丧身在“十大恶人”的魔爪之下。因此,他不能不对穆侯感激涕零,是穆侯给了他一片崭新的天地。

天,苍苍;地,茫茫。风雪呼啸,满世界一片素白,仿佛连天地都为穆侯披上了重重的缟素。谯子恩从哀痛中昂起头来,方才惊觉已驰出长安城东门数里。葛神龙没有直接回虎侯府,显然不欲授人以柄,刺杀穆侯之事为虎侯指使。尽管谯子恩等人均知内情,在外人看来,还是不能把穆侯遇刺之事跟沈懿联系起来,毕竟穆侯和虎侯从不曾扯破脸皮,甚至在很多时候,二人在政治上的立场是一致的。谁能明白长安二侯暗中的恩怨?纵然那诸炳已被格杀当场,虎侯也可以把这事推到诸炳的私事上,谁敢指责虎侯?

穆九小姐的“红鱼”无论在耐力还是速度上,都胜于喜鹊的青鬃马,因此,“红鱼”虽驮着葛神龙和穆九小姐二人,还是把谯子恩抛下了百丈之遥。

奔驰了一个多时辰,两匹马已到了骊山脚下。白雪将古老的骊山装饰得格外苍凉,似乎山川大地原本就该如此苍凉。葛神龙居然在山下一处草亭停歇下来,不慌不忙地将马系在亭柱上,而后又从从容容地抱起穆九小姐步入亭内。谯子恩远远望见,心里格登一下:是呀,追上葛神龙又能如何,先不说他有穆九小姐这个人质在手,纵然没有,以葛神龙的武技,谯子恩也难言胜算。然而,他无论如何都要救回穆九小姐,抛开他与穆九小姐之间若有若无的情愫不说,仅仅因为她是穆侯之女,他就非拼一回不可。距离草亭尚有十来丈,谯子恩就顺着风势飞掠而下,仗刀阻住了亭口。那青鬃马好像也因找回了同伴,不再奔走,挨着“红鱼”发出数声长嘶。

陡闻葛神龙发出一声长笑,道:“谯教头和九小姐真可谓一往情深呀,令葛某羡慕不已。”谯子恩瞟见穆九小姐的惊容,心里一痛,厉声道:“葛神龙,快放了九小姐!”葛神龙掣出那只“神龙锥”,淡淡道:“谯教头武技固然不俗,但恐怕还无法迫使葛某放了九小姐,何况你的手掌受伤不轻。”

谯子恩握刀的右手微微一颤,那血肉因为寒冷而凝在一块,但经他一提还是忍不住痛得钻心,不禁凛然道:“谯某知道奈何不了阁下,但我纵然拼却一命,也不能让九小姐再受伤害。”葛神龙道:“其实谯教头用不着拼命,葛某又如何舍得伤害你的心上人?我将九小姐请到这里,乃是为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况且,往日谯教头待我不薄,更曾替我说情解除了禁闭。只要你愿意,我此刻就可以把九小姐推入你的怀抱。”谯子恩闻言一愣,道:“你肯放了九小姐?”葛神龙笑道:“如何不肯?葛某又不欲娶九小姐。”

穆九小姐苦于哑穴被点,葛神龙这番奚落,弄得她又羞又怒,却又无可奈何。

葛神龙轻叹一声,继续道:“谯教头性情豪放,胸怀坦荡,对穆侯又能知恩图报,葛某极欲结交你这样的血性汉子,可惜你我各事其主,此情此谊,恐怕葛某将抱憾终身了。”谯子恩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来,道:“既然谈到胸怀坦荡,你就不应该为虎作伥。”葛神龙道:“为虎作伥?谯教头的谈吐常常令人莞尔。不错,虎侯的确是保卫这片江山的一只‘虎’,葛某心甘情愿侍奉虎侯,难道这有错吗?”他微微一顿,接着高亢地道:“我知道,你以为虎侯意欲谋反,但是证据呢?究竟谁说过虎侯要谋逆篡位,还不是因为功高盖主而遭受皇帝的猜忌而已?虎侯忠君爱国,丹心可鉴。谯教头为人豁达,难道也轻信这种无稽之谈?”

谯子恩不由愕然,他从未见过沈懿,关于沈懿的传说普天下都在盛传,如果不是他死心塌地地追随穆侯,从沈懿的种种事迹推断,他也不欲相信沈懿会谋反。也许正如葛神龙所说,这一切不过是空穴来风,沈懿可能压根儿就未曾生过异心。可皇帝的一时猜疑,竟害了穆侯的性命。

在谯子恩的生命里,从来不曾恨过谁,即使是“十大恶人”,他也自认是命运使然,而这一刻,他恨沈懿,恨当今的帝王。穆侯遇刺,好像使他的整个生命都顿失所寄,若非为了救回穆九小姐,他甚至都愿意为穆侯立刻殉葬,在九泉之下继续追随在穆侯的左右。而这一切,居然仅仅是因为穆侯曾经收留了他。

他望着葛神龙洒脱不羁的面庞,道:“阁下声称沈懿忠君爱国,那么他就敢刺杀穆侯这位国家栋梁?”葛神龙又发出一阵长笑,道:“谯教头所言极是,虎侯是这片江山的一道万里长城,而穆侯也不愧是国家的栋梁之材。可是,有一点你不明白,行刺穆侯之事,虎侯根本就被我们蒙在鼓里!”

“什么?”谯子恩本欲效仿鲁植那样不轻易表露出自己的情感,可乍闻此话还是震惊不已。葛神龙素来嬉笑的神色变得肃穆起来,黯然道:“即使不是葛某知悉兵符失窃的内情,以虎侯的才智也不难猜到是穆侯府所为。虽然虎侯并未太将此事放在心上,我们这些门客却不能眼看虎侯蒙受委屈。因此,诸老爷子和其他十余名门客私下策划了这番刺杀。如果让虎侯知道,他是万万不会首肯的。这番我回去也必将受到他的责罚。不过,只要问心无愧,任何后果我都不会在乎。”

谯子恩没有想到虎侯会这么沉得住气,沉思良久,冷冷道:“阁下以为谯某会听信你一面之词,谁知道沈懿肚子里到底有什么鬼主意?”葛神龙显然对沈懿异常敬重,脸露怒色地道:“谯教头可以怀疑葛某的人品,却绝不允许你诋毁虎侯的人格!”

谯子恩望着他的神情,心知他对沈懿的崇敬正如自己对穆侯一样,不由再度叹息道:“可是,无论如何,谯某将永远失去心中所寄。”葛神龙道:“谯教头乃豪放之士,怎么这般消沉?或许诸老爷子仅仅是刺伤了穆侯,退一步说,你还可以把心放在这九小姐身上呀!”

谯子恩心中一动,但忆及诸炳临死前的狂笑,又不禁颓然,以诸炳的身手,怎么可能失手呢?他盯着穆九小姐失色的娇容,徐徐道:“你放了九小姐!”葛神龙瞅了一眼他手中的“落霞刀”,道:“我当然可以放她,但请谯教头先把手中的刀放在地上。”谯子恩道:“你以为我会拿你血祭穆侯?”葛神龙摇头道:“不,葛某绝对相信谯教头是一诺千金之士。但我明白你对穆侯视若再生父母,难保你会控制不住情绪而猝然发难。”

谯子恩又是一叹,诚然,想到穆侯之殁,他几乎想杀尽虎侯府的每一个人。稍一踌躇,他刀尖朝下,愤愤地掷入雪地中。葛神龙又道:“既然谯教头肯放下刀子,那么请麻烦你把自己的‘膻中穴’也点了吧!”谯子恩几乎心头火起,但凝望葛神龙清亮的眼神,知他不是出尔反尔之徒,遂反手点了自己的“膻中穴”,虽仅使了三成内力,可三个时辰里将动弹不得。葛神龙脸上掠过一丝敬佩之色,道:“谯教头的诚意令葛某无地自容,倒是我枉作小人了。”说罢,他上前将谯子恩扶进草亭,一边说道:“我说过,如果不是各事其主,我真恨不得交了你这个朋友。可惜,可惜!”他自怨自叹了一会儿,徒步进入茫茫风雪中,竟没有骑走穆九小姐和喜鹊的马匹。

谯、穆二人坐在微有积雪的草亭长椅上,相对无语。谯子恩哑穴未封,却不知如何劝慰。寒风中,穆九小姐的双眸又淌下两行清泪,却很快凝结在吹弹即破的粉颊上。谯子恩不知所措地道:“九……九小姐,别哭,没……没事了!”谁知穆九小姐的双眼更红,谯子恩明白她是想起了穆侯,遂道:“九小姐,你不必伤心,或许侯爷吉人自有天相,说不定根本就没有什么事。”他也只能拿刚才葛神龙的揶揄之词来自欺欺人。不过,无论如何,葛神龙都没有食言,居然真的放了穆九小姐。

这时,茫茫雪原间出现了一条白色影子,不紧不慢地直往草亭而来。走得近了,谯子恩才看清那人披着雪白的斗篷,几乎连整个脑袋都裹了进去。谯子恩漂泊江湖多年,眼见此人的脚步,心里一颤,断定是一名顶尖的武林高手,并且他隐隐感觉到,这白衣人似曾相识。穆九小姐惊恐地盯着来人,不知是福是祸。

幸好白衣人迈入草亭就随即驻足,对他们没有任何侵犯之意,甚至没有多看二人一眼,面朝亭外,静静地伫立在亭口,似乎根本就没有看见亭内二人。谯子恩瞧雪衣人的模样,不似为避风雪才到草亭的,好像是在等待什么。谯子恩看着穆九小姐惊慌的眼神,柔声道:“九小姐,你不用害怕,他不会伤害我们的。”穆九小姐惊疑地回望谯子恩,好像在询问他为什么这么肯定。谯子恩道:“看这位兄台渊氵亭岳峙的气度,不是武道宗主,就是世外高人,岂会在意你我二人?”白衣人仿佛根本没有听到身后有人在议论他,仍然纹丝不动地守候在原地。

在穆九小姐面前,谯子恩拙于言辞,可实际上,他是个憋不住话的人,不禁对着白衣人道:“这位兄台,亭口风急,为何不进亭歇息?”白衣人身形未动,却还是对谯子恩的盛情相邀作出了回答:“谢!”他只吐出了这么一个字,虽然只说了一个“谢”字,但是好像已给足了谯子恩面子,似乎换了别人,他连一个字都不愿回答。然而,谯子恩闻声浑身一震,惊呼道:“冷若锋!”他终于猜到雪衣人的身份了,若非已自封穴道,他必然会带着穆九小姐逃奔。

在“洞庭刀宴”中,洛阳冷门的冷若锋以“四象刀”而位居七大名刀之列,可谯子恩领教更多的是他的沉默,自始至终,他所说的没有超过十个字,就像他根本不屑于与在场诸人交谈一般。开始的时候,谯子恩还差点儿认为冷门第一高手是个哑巴。

谯子恩叫出他的名字,冷若锋还是岿然不动,再也没有说出第二个字,旁边的穆九小姐还以为谯子恩认错人了。谯子恩心里困惑不已,他猜测冷若锋此行必与他们有关,前番他和鲁植夜闯虎侯府,破了“冷门四季”的四象刀阵,而且还重创冷夏,洛阳冷氏世家必然不会坐视不理,却不知冷若锋要如何拿自己开刀。他忽地一省,冷若锋守候在此,所等待的莫非是同列七大名刀的“五指刀”鲁植?谯子恩固然有不一般的武技,但与冷若锋、鲁植不可同日而语。以冷若锋的风度,只愿跟相匹配的高手交锋,谯子恩还不配他来拔刀。那鲁植在久候谯子恩不归的情况下,恐怕真的会出城寻来。“五指刀”之名在江湖上也是如日中天,和“四象刀”一比又是如何呢?

前度“洞庭刀宴”,本是由数十位武林耆宿来评比当今天下的十大使刀好手,但最终众望所归的只有七把刀,其他刀术名家都不敢滥竽充数,因此十大名刀只好缺了三把。在君山射蛟台上,鲁植和冷若锋势均力敌,未分胜负,谯子恩一直很想知道那两把刀谁强谁弱,现在总算有这种机会了,却又不愿看到,因为弄不好鲁植付出的将是血的代价。面对冷若锋这样的高手,他不能不替鲁植担忧,不由大声叫道:“姓冷的,伤了你家兄弟的人是我谯子恩,有种的你就解了我的穴道,跟谯某大战三百回合。”

冷若锋听若未闻,任由谯子恩奚落和挑衅。如此又隔了一个多时辰,雪地上果然驰来一匹快马,端坐在上面的正是面带忧色的鲁植。

谯子恩明白鲁植生恐自己折在葛神龙手里,待整顿了残局后,遂出城相寻,心头甚是感动。可鲁植哪里想到葛神龙已走,这里等待的是冷门头号人物冷若锋。谯子恩知道,冷若锋此行的目的,决不仅仅是为冷夏出气那么简单,更重要的是要与鲁植一决雌雄。

鲁植当然望见了冷若锋,看到亭内的谯子恩和穆九小姐还活着,似是舒了口气。他没有向谯子恩打招呼,默然跃下马来,好像猜出冷若锋的来意,与冷若锋相对而立。他本是寡言之人,也默不作声。谯子恩暗暗叫绝,这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沉默寡言的人?

鲁植的到来,使草亭前的气氛立刻凝重起来,四野里只有凌厉的风声,可谯子恩听到的还有自己的心头狂跳。冷若锋不是虎侯府的人,葛神龙既然不拿穆九小姐开刀,冷若锋就更不会考虑两府之间的恩怨,但这一战却关系到鲁植的声名呀!江湖子弟江湖老,所图的正是一个“名”字!这一战谁又输得起呢?

谯子恩想打破沉寂,却又怕分散了鲁植的心神。这一份长长的沉寂,他几乎为之窒息。鲁植依旧是那副淡漠的神情,淡淡地盯着冷若锋,突地道:“请!”冷若锋终于动了,缓缓地解下雪白斗篷,又缓缓地抽出那柄“四象刀”,吐出了到此之后的第二个字:“请!”

谯子恩将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几乎不敢看这一战的结果。如果最后胜出的是冷若锋,那么鲁植会不会离己而去,甚至抛开冰凝,从此归隐江湖?

鲁植徐徐亮出他的“五指刀”,那是五支半尺长短的刀子,套在右手五指上。两人相距十步,久久没有下一步的动作。谯子恩和鲁植连虎侯府都闯了,却也没有像此刻这般紧张过,心知他们都在寻找最佳的出击时机。武技到了他们这种级数,再不像他一样死缠烂打,胜负往往取决于一招之间。

风声呼啸,地上的积雪突然在他们之间激飞起来,凌空而降的狂雪到了他们头顶弥漫开来,绕着二人在十步之外飞速旋转,竟是不能坠地。谯子恩尽力张大双目,终于还是被越来越密的雪幕遮住了视线。飞舞的风雪在这里形成了一个直径达数十步的大雪球,奇异地飞转,将鲁、冷二人重重地笼罩在雪球之内。谯子恩也算有些见识之人,却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

那雪球急旋了一盏茶的工夫,蓦地传出金刃撞击之音。只有一声,雪球却在瞬息间炸了开来,随着碎雪徐徐降落地上,露出一黑一白两道身影。那两道身影在这一刻竟是格外得清晰。鲁植跟冷若锋已然交换了刚才的位置,他站在亭口,右手下垂,刚才指上的五支短刀却不知何处,而他的右臂,有血滴循袖落下,在脚边的雪地上落成一朵朵红梅。谯子恩心里一沉,暗道:“难道冷若锋胜了?”

冷若锋距鲁植仍是十步之遥,背对着他们,“四象刀”依然在手,奇怪的是那件雪白斗篷不知何时又披了起来。

只听鲁植道:“冷兄能把少阳、老阳、少阴、老阴四种刀式融于一招之间,无愧于一代刀术宗师,鲁某甘拜下风!”那声音听在谯子恩耳中,显得极其疲惫。冷若锋的身形似是晃了一晃,缓缓地将刀收起,嗓音同样显现出深深的倦意:“我输了!”他的音色极尽苍凉,好似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把这三个字说出来。而后,原本出奇沉默的冷若锋又顾自笑道:“我输了!我本来以为这三个字永远都不会从我的嘴里说出来,想不到,一旦说了出来,心里竟是如此得畅快!青山不改,希望下次在洞庭再向鲁兄讨教!”语罢,他不再回首,径自前行,雪地上竟拖下一行血迹。

谯子恩松了一口气,这是他所听到的或许也是冷若锋自己所说的最长的一段话,却不由赞叹冷若锋敢于认输的勇气。他虽然看不清鲁植如何取胜,但他相信鲁植也只是侥幸赢了半招,如果真的以命相搏,鹿死谁手仍是难以预料。他感慨地望着冷若锋远去的背影,发觉那道孤傲的身影竟是无尽的苍凉和豪迈

第1节 远行行万里 离恨恨千寻

穆侯没有死!这是最令谯子恩喜出望外的事情。诸炳的舍命一击,换来的不过是一个貌似穆侯的穆侯府死士之命。史烟桥不懂武技,可他的智计不愧为侯府智囊团的首席,他和陆明焘自是不能让穆侯果真以身犯险,招摇过市,早在窃取兵符之际,就已谋定了应付虎侯府的报复之策,每日上朝,穆侯都走小路,而乘着官轿来往于东门大街的是他的替身。此中细节,甚至连谯子恩、鲁植都瞒了,惟有史烟桥、陆明焘等寥寥几个心腹知晓。

谯子恩不但不怪史烟桥对自己的不信任,反而对史烟桥生出赞叹之意。投效穆侯府一年多来,他一直奇怪史烟桥以什么才识居然能够成为穆侯的头号心腹,现在,他终于领略到了。

穆侯毫发未损,像葛神龙这样执意要为沈懿出气的虎侯府死士恐怕要失望了吧。谯子恩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这样想。然而,自从经过这次惊变之后,虎侯府再也没有什么异动,两府之间好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长安城许多人都把那次刺杀归咎于诸炳跟穆侯的私人纠纷。谯子恩感受着风平浪静的长安,暗忖:“难道沈懿真的像葛神龙所说,根本没有和穆侯反目相向的意思?”

京都仍然一片太平,而谯子恩的生活却因为这次事情而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尽管是葛神龙瞧在谯子恩的面子上自愿放回穆九小姐,穆侯府的每个人还是把此事渲染得惊险万状,连穆侯都好像有了把谯子恩招为东床快婿的意思。那穆九小姐更是与他走得近了,以前只是缠着他教授武技,现在她每次出府都要谯子恩陪伴。陆明焘也有些妒忌谯子恩了。

春天里,谯、穆二人去乐游原踏青;夏天里,二人登上华山之巅,眺望那一轮古朴而又不失大度的红日。时日一久,穆九小姐几乎都不愿和喜鹊同往。有时,他们也会逛街,甚至到了望春楼的缥缈阁。

冰凝依旧如空谷幽兰,只是更为憔悴了些。对穆九小姐的到来,冰凝并没有因为与穆侯之间的芥蒂而有怨色,相反,她与穆九小姐相谈甚为投机,常常是谯子恩和鲁植在阁中畅怀饮酒,而她们二人在内室相谈甚欢。这不由令谯子恩啧啧称奇,无论是身份还是性格,穆九小姐和冰凝完全是两种迥然不同的人,想不到二人竟能如此投缘。

偶尔冰凝也会教穆九小姐弹琴,只是穆九小姐一向粗犷惯了,只懂舞枪弄刀,弹琴对她来说无异于一件苦差,学了好几个月,都弹不成一支完整的曲子。当然,酒酣之时,鲁植也会亲操孤桐,弹奏那一曲激情四溢的《肝胆》。

春去秋来,谯子恩和穆九小姐之间的感情与日俱增,而鲁植也越来越受穆侯青睐。以鲁植的才识,文不让史烟桥,武乃是当今七大名刀之一,更在建筑等方面有着极其卓越的才能。在改进了穆侯府的防卫设施后,穆侯破格把他擢升为右总管,主管府内事务,分担了左总管陆明焘肩上的大部分压力。谯子恩也经常缠着鲁植讨教奇功绝艺、机关消息、奇门遁甲之类的事情,鲁植倒也乐于交流,并且不厌其烦。

这一日黄昏,谯子恩和穆九小姐从望春楼出来,陡见陆明焘负手伫立在楼外的小溪边,怔怔地盯着望春楼。他魁梧的身躯在夕阳下投下长长的影子,有一种难言的萧索。谯子恩瞧见他,心里有种感激。如果没有陆明焘,他也许一辈子都在漂泊。于是,他携着穆九小姐走了过去。面对这个朋友,他本拟说几句发自肺腑的话,但走到跟前,口中说出来的还是奚落之语:“总管大人,天还未黑就来找姑娘,太猴急了吧!”

陆明焘似是才醒过神来,瞟了一眼脸色绯红的穆九小姐,又瞪着谯子恩道:“什么时候你这张狗嘴里能够吐出象牙来?”谯子恩朗笑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难道人的嘴里就能够吐象牙出来吗?你倒吐给我看看。”陆明焘立时语塞。谯子恩又是一笑,道:“你不进去探望冰凝姑娘吗?毕竟是老相好呀?”陆明焘面色微变,忽又落寞地道:“年少之事,休要再提!”谯子恩似乎也觉得自己说话有些过火了,遂歉然道:“陆兄此来,莫非要找鲁兄?”

陆明焘道:“不,我要找的人是你。”谯子恩一听来了兴致,道:“侯爷又有啥子差遣吗?”陆明焘缓缓地道:“成都的刘知暖刘老大人你知道吗?”谯子恩道:“如何不知?刘老大人在蜀中甚得人望,把山山水水治理得井井有条,颇有政绩。他还是侯爷的亲家,穆三小姐不就是他家的儿媳吗?”

陆明焘点头道:“不错,今年十月十八恰逢刘老大人的六十寿辰,侯爷备了一份厚礼,遣大公子前去道贺。但此去巴蜀,一路穷山恶水,除了数名随从,最好有一名精干的武技好手护送。谯兄本是蜀中人氏,熟悉那里的情形,因此,我向侯爷推荐了谯兄。”谯子恩重重地一拍他的肩膀,笑道:“姓陆的,还是你够朋友。我虽称不上精明能干,但蜀中之行,我谯子恩不去,谁去?”

穆九小姐在一旁听了,神色一黯,道:“我也要去。我已有五六年不见三姐了,甚是想念,三姐也一定对我甚为惦念。”陆明焘淡淡地道:“你一个姑娘家,成天东蹿西逛,成何体统?”他素来不苟言笑,即使是对娇贵的穆九小姐也从不和颜悦色。穆九小姐心头微气,却又无可奈何,想到要和谯子恩分别多日,不由神伤。

陆明焘执住谯子恩的双手,道:“大公子明日一早就要起程,谯兄快些回去收拾一下行囊,便去大公子那里。你随大公子去成都祝寿,陆某就祝你一路平安吧!”

谯子恩不禁有些感动,他觉得此生此世,最大的成功就是有了陆明焘这个朋友。若非陆明焘,他就不可能来穆侯府,就不可能认识穆九小姐,他的一生都将彻底改变。念及明天就要远行,他本打算回缥缈阁向鲁植道别,但终于作罢。

蜀中一行极是顺利,近年来鲜有战事,黎民多是安居乐业,并没有太多的盗寇出没。尤其是进入巴蜀境内,纵是山险水恶,也不见有任何阻隔,似乎民风古朴,到了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程度。谯子恩不得不赞叹刘知暖治理有方。在刘知暖寿筵那日,他亲睹了已为刘家媳妇的穆三小姐的风范。以前他见穆九小姐的时候,还以为贵为官宦人家,都个个刁蛮任性,而穆三小姐却是颇懂礼仪,待人不愠不火,哪里有半点儿她九妹的影子?

回来时又是深冬,长安城迎来了冬天的第一场雪,使风尘满面的谯子恩深深地感到了一丝寒意。让他惊奇的是,穆九小姐并没有想像中那样风风火火地前来相迎,一问方知她和喜鹊又出府去了。谯子恩心道:“这九小姐,什么时候才能像她三姐一样好好静下来?”

穆侯跟他寒暄了一阵之后,谯子恩洗漱了一番,换上他终年不变的另一件天蓝色的长衫,遂出了穆侯府,直往望春楼而来。

中午的望春楼在皑皑白雪的掩映下,显得极是清寂。谯子恩第一次来望春楼的时候,缥缈阁里鲁植正弹奏那一曲令人血脉贲张的《肝胆》,正是这一琴曲,使他们共叙肝胆。此刻,一切却是如此安静,似乎连雪融的声音都可以感受得到。谯子恩暗道:“这姓鲁的不知躲在缥缈阁里跟冰凝做什么鬼把戏,我非悄悄进去吓他们一下不可。”

刚来京都的时候,谯子恩很少来这种地方,前些日子却已与楼内的龟奴们混得甚熟,因此他也不再像第一次那样“鬼鬼祟祟”地爬窗入户,而是堂而皇之地直登大堂。可是,想不到他还是让人给拦截住了,不由生气地道:“臭奴才,你瞎了眼,竟敢挡我的道?”那龟奴好像不认识他,冷冷道:“我管你是哪根葱?白天我们望春楼不做生意,你请回吧!”谯子恩可不是善男信女,骂道:“你这奴才想找死是不是?叫你们妈妈出来。”他随手一推,将龟奴撞了个踉跄。

他这一出手,立即引来六七个龟奴,叫骂着要殴打他。谯子恩心里有气,这一趟成都之行,他太过清闲,正愁手痒,也摆出了一副气势汹汹的架势。

正在这时,楼中鸨母出来了,眼见此景,叫道:“你们干什么,有你们这样招待客官的吗?都给我闪开!”说着,她笑盈盈地把臃肿的身段扭到谯子恩面前,突地“呀”了一声,道:“这不是穆侯府的乘龙快婿吗?今天刮的是什么风,竟把你这贵人给吹来了?”谯子恩不耐烦地道:“你别给我乱嚼舌头,我是来找人的。”

鸨母极为夸张地“哟”了一声道:“这大白天的,你找姑娘也不怕雷公震怒吗?”谯子恩又好笑又好气,道:“我不找姑娘,我找我的朋友。”鸨母道:“你找朋友怎么找到这种地方来了,我们望春楼只有姑娘,没有朋友。”她的脸上瞬息间笼上一层寒霜,冷冷道,“如果没有别的事,就请便吧!伙计们,替我送客!”

前段日子,谯子恩和穆九小姐同来,这鸨母没少赔过笑脸,未料今日竟翻脸不认人,连刚才什么“穆侯府乘龙快婿”之语也满含讽刺意味,不知反差为何如此之大。

谯子恩压着怒火,道:“我要找的人名叫鲁植,妈妈你认识的。”鸨母道:“什么鲁直鲁弯,老娘都不认识,你滚吧!”谯子恩更是惊怒,大声道:“那么冰凝姑娘呢?缥缈阁的冰凝姑娘?”鸨母嘲讽道:“说到底你还是要找姑娘。不过,缥缈阁没有什么冰凝姑娘,现在缥缈阁里的姑娘名叫绮凤,你要不要见?如果要见绮凤,老娘可以给你打个对折。”

谯子恩大是震惊,急道:“一个月前,缥缈阁里不是冰凝姑娘吗?她去哪里了?”鸨母冷笑道:“青天白日,你在做什么乱梦,这里从来都没有什么冰凝姑娘,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你走吧,若被我这些伙计整治得鼻青脸肿,恐怕就做不成人家的女婿了。”

谯子恩愕然至极,心知在这鸨母口中再难问出底细,只得悻悻而退,嘴舌上却不肯吃亏:“好,你等着,有朝一日,我放把火烧了这望春楼。”鸨母自是毫不示弱,高声道:“这望春楼是官家的,有种你就来烧呀,老娘等着!”

如果不是因为那一曲《肝胆》,连谯子恩自己都可能认为,此前的日子是一场梦。然而,冰凝到底到哪里去了?难道她发生了什么事?会不会在这段时间内和鲁植私奔了?谯子恩非常清楚鲁植和冰凝之间的感情,虽然不曾亲听鲁植说过和冰凝海誓山盟之类的话,但他感觉得出,这两人是海枯石烂的那一种。可眼下,鲁植已是穆侯府的右总管,以穆侯对他的赏识,他决不是说走就走的那种人。退一步说,若真的是鲁植带着冰凝逃离了望春楼,刚才鸨母不对谯子恩破口大骂才怪,那鸨母一定忌讳着什么。

谯子恩走出楼外,回望缥缈阁,终于忍住硬闯缥缈阁的冲动,听鸨母的口吻,冰凝确实不在那里了。他想,只要找到鲁植,一切都会弄明白的。他闷闷不乐地回到侯府,来到鲁植的居所,仍是没人,暗思:“是不是他也被穆侯差遣出去了?可是,他是右总管,主管府内事务的,不该远行呀。”他又一想,“还是去问一下陆明焘吧,这小子总该知道大概。”

思毕,谯子恩徐徐地回身,竟见陆明焘一声不吭地站在身后,不禁吓了一跳,叫道:“姓陆的,你想吓死我呀!”陆明焘依然是一副故作深沉的模样,道:“谯兄回来了也不先来找我,先找九小姐,想来是重色轻友;再找鲁总管,正是对古人‘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之语的莫大讽刺。”谯子恩面庞一红,笑道:“这不是正想找你吗?我第三个要找的人是你,你也应该感到荣幸才对。”陆明焘沉吟片刻,道:“有什么事,到我屋子里去谈吧。我泡了壶名茶,叫做‘剡溪曲毫’,甚是清灵,就以此为你洗尘。”

“剡溪曲毫”是浙东雪窦寺的僧人培植出来的,谯子恩本欲责怪陆明焘不以酒相待,但觉此茶香浓味永,入口清芳,也就不想再以此挖苦于他,道:“陆兄真懂得享受,难怪养得如此心宽体胖。谯某不在的日子,那沈懿没来找侯爷的麻烦吧?”

陆明焘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品着茶水,似是要将茶叶里每一缕芬芳都吸收到经脉里去。谯子恩奇道:“喂,你什么时候也变哑巴了?我在问你话呀!”陆明焘缓缓地放下茶盏,突然举目盯着他,却仍是久久不语。谯子恩依稀察觉有些不详,但因为穆侯健在,也猜不出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忽地想到自己刚刚在望春楼的遭遇,心头一跳:“难道鲁植真的跟冰凝远走他乡了?”

陆明焘沉思了很久,才神色颓废地道:“你刚才不是一直在找穆九小姐和鲁总管吗?现在我就按照你找他们的顺序告诉你,他们此刻在什么地方。”

谯子恩本欲先问鲁植近况,但最终还是道:“九小姐现在何处?”陆明焘若有所思地道:“她今晨去了终南山。”谯子恩不知怎地又想到那个小芦,他不是也来自终南山吗?谯子恩奇道:“她去终南山干什么,难道喜鹊知道了小芦的事,要去那里看他的墓?”陆明焘微叹道:“九小姐的确是去祭坟,却不是小芦的坟。”谯子恩心想也是,以小芦那贫寒的身份,穆九小姐怎么会放在心上呢?忙道:“那么是谁的?”陆明焘一字一字地道:“冰凝!”

“冰凝?”谯子恩甚是震惊,道,“难道冰凝姑娘已过世了?”陆明焘点点头道:“不错,今天是她的头七之期,九小姐不知怎的和她关系甚深,非要冒着严寒,踏雪去祭她。”

谯子恩顿时呆了,区区一月之期,这个胜似幽兰的苦命女子竟已与人阴阳陌路了,难怪那鸨母不承认缥缈阁里有冰凝姑娘,定是生恐带来晦气,道:“冰凝姑娘是怎么死的?”陆明焘黯然道:“自缢身亡!”谯子恩更是惊奇,冰凝怎么可能自杀,不是有鲁植爱护着她吗?难道是鲁植有负于她?他起初猜想鲁植有可能带了冰凝远走他方,等陆明焘说出冰凝已故的时候,他还猜测她是在逃亡的过程中被追兵所杀,完全没有料到会是自杀。他心里有一种难以言状的怅惘,道:“那么鲁植呢?他是不是也去了终南山?”

陆明焘脸色阴晴不定,道:“鲁总管也去了。”谯子恩道:“是不是因为他有负冰凝,冰凝才走上绝路的?”陆明焘道:“我不知道,不过,去终南山,鲁总管比她还早了三日。”谯子恩大惑不解,道:“你说什么,鲁兄他怎么可能先去终南山呢?”陆明焘又是一声叹息,道:“因为十日前,鲁总管已经殉难。”

谯子恩本已准备承受任何打击,可是,乍闻此言,忍不住浑身剧震,手里的茶盏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第1节 寒冢萧萧意 孤锋寂寂心

长安的冬天很少有雨,鲁植遇难的那一夜,却是寒雨霏霏。是打更的洪老头在丰镐弄里发现尸体的。丰镐弄是一条阴暗破败的胡同,即使白昼也鲜有人行走,不知鲁植为何去了这种偏僻之地。他的身上没有伤口,只有背心一块惨白的掌印。据验尸的仵作报告,这一掌震碎了他整颗心脏。

由于没有目击者,惟一的线索就是这个掌印。史烟桥虽是文人,但他对凶手的分析最有权威性:鲁植曾一度流浪江湖,在武林中闯出了“五指刀”的盛名,可他在江湖上的仇家不多,因此最有可能对他下手的还是虎侯府。其父公输夷十有八九丧于沈懿的毒手,如果要说仇人,长安城里最大的仇人非沈懿莫属。

而谯子恩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人却是冷若锋,以冷若锋的气度,应不至于为了一招之失而暗杀鲁植,可他会不会像自己那样,从鲁植的兵刃和各种细节中窥出鲁植是公输一脉的后人,又在不经意间向虎侯府内的“冷门四季”透露了这一信息?谯子恩微一思索,就否定了这一念头,冷若锋惜字如金,怎么可能多嘴多舌呢?

他猜想鲁植的横死,仍然是虎、穆两府之间的恩怨。以鲁植的才华,虎侯府的人也都应该看得到,加上前番硬闯虎侯府盗走兵符,纵然不知道他是公输夷的后裔,沈懿也会将他视作眼中钉。近期,两府之间虽然没有最终撕破脸皮,但是,谁能肯定沈懿真的没有报复的想法呢?望春楼的鸨母所忌讳的也应是虎、穆二府的是非吧。

冰凝身为风尘女子,却对鲁植情深意重,竟在鲁植出事的第三天,殉情自缢了。

谯子恩来终南山的途中,没有遇上穆九小姐和喜鹊。那坟头上燃尽的香烛,该是穆九小姐祭坟的明证。他为鲁植悲伤,为冰凝感叹,也为穆九小姐感动。穆九小姐贵为侯府掌珠,向来我行我素,却不曾忘了与这个烟花女子的往日之谊。让谯子恩感到惊诧的是蜷坐于墓旁的一个白衣人,却是洛阳的冷若锋。

冷若锋依旧是那道苍凉的身影,静静地面对着墓碑,仿佛他的心魂都融入到满是积雪的大地中去了,虔诚得似乎连谯子恩的到来都没有感觉到。谯子恩心里一叹,暗呼惭愧,刚才他居然还怀疑鲁植之事和此人有关。此刻他隐隐觉得冷若锋心中的悲怆,作为对手,冷、鲁二人已是惺惺相惜,冷若锋非但没有因为一败而对鲁植心生怨恨,反而闻此噩耗便远来祭奠。正如冷若锋赢得了鲁植的尊重一样,骊山一战,鲁植也赢得了他的尊重。人生得一知己固然不易,找一个互相敬佩的对手同样如此,难怪此刻的冷若锋怅然若失。

谯子恩不由感慨地叫了一声:“冷兄!”冷若锋的神思仿佛重新回归到了这片天地,茫然转过头来,惆怅地望着他,却不愿说话。谯子恩一怔,还不到一年,冷若锋的面庞更显风霜之色,两鬓竟已生出华发。只见他突地站立起来,缓缓地抽出了随身钢刀。谯子恩又是一呆:“难道他要杀我?”

冷若锋手指一弹刀背,铿锵作响,对着墓碑恭恭敬敬地道:“冥思多日,不意君走黄泉,神人陌路,痛哉悼兮。念骊山风采,犹思难忘;乘朔风白雪,意气飞扬。刃上流光,悲亦欣然,痛哉悼兮。今风雪如昔,往事难追。念泉下君魂,长得安息,痛哉悼兮。”嗓音怆然,却仍是掷地有声。

谯子恩再次听闻他开口,想不到是如此的一段悼词,文采如何他难以评说,却深深体味得到他“痛哉悼兮”之真实心情。他不禁暗道:“作为一个敌手,冷若锋都对鲁植如此敬重;作为红粉知己,冰凝都能以身相殉;而我,若不能替鲁植找到凶手,又如何配称他的友人?更不配听他的那一曲《肝胆》!”冷若锋长啸一声,忽地挥刀,白雪扬起,在坟前纷纷弥散。

谯子恩见过冷若锋两次出刀,“洞庭刀宴”之时,他亲见冷若锋刀如游龙,“四象刀”一招四式,却非他所能够分辨;而骊山亭前,一旦拔刀,冷、鲁二人更是裹在硕大的雪球之内,谯子恩根本看不清冷若锋的招式;而此刻,他终于第三次看见冷若锋亮刀了,竟是那么缓慢,几乎每一个开始使刀的人都能跟得上冷若锋的节奏。他见过“冷门四季”的刀式,此时的冷若锋正将少阴刀、少阳刀一招一式地演练开来,似乎根本没有什么杀伤力。

谯子恩正在惊奇,忽而看到空中飞舞的碎雪,心底一阵喝彩。如果将刀舞得足够迅猛,将地上积雪荡飞起来并不稀奇;而像冷若锋这么缓慢地使刀,能激得雪花飞扬,却是谯子恩从未敢想像的奇景。谯子恩心知这是冷若锋一年来的所悟,可见他的刀技又上了一个层次。然而鲁植已去,他只能舞刀在鲁植的墓前相谢。

冷若锋又是一声长啸,骤然收刀,也不跟谯子恩答话,飘然远去。

谯子恩呆呆地跪坐在鲁植坟前,满是雪迹的墓碑上刻着“公输植”的字样,隐姓埋名这么久,死后鲁植终于恢复了原名。碑上另一列有“李氏孺人”四字,想来冰凝原本姓李。谯子恩暗道:“鲁植和冰凝生前不能双栖双飞,黄泉路上却能结伴同行,总算是一件欣慰之事。”忽然,他听到身后又有脚步声,猛然回首,来人竟是葛神龙,仍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鲁植一死,谯子恩对虎侯府的人更无好感,冷冷道:“你来做什么?”

葛神龙恭敬地对着坟头鞠了一躬,然后道:“我来找谯教头。”谯子恩道:“莫非沈懿害了鲁兄还不够,要你来取谯某的性命?”葛神龙摇了摇头,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道:“虎侯怎么可能要对谯教头不利?即使两府之间全然反目,也不该叫葛某来杀你。我说过,不能有你这样的朋友,是我今生最大的憾事。”他顿了一下,又道:“鲁兄的意外之死,也不是我所愿意看到的。”

谯子恩冷笑道:“做都做了,你们虎侯府的人还怕看?”葛神龙叹道:“我知道,这次意外,你们一定以为杀鲁兄的人来自虎侯府。其实,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谯教头,凶手绝非虎侯府的人。”

谯子恩盯着他的双眼,心知葛神龙也是坦荡之人,决不会出言欺瞒。可是,如果不是虎侯属下,谁又敢对鲁植下毒手呢?

葛神龙道:“鲁兄名列七大名刀,在武技上能够对他构成威胁的人,整个天下恐怕也找不出几个。谯教头有没有想过,他是被人暗算的,而不是正面交锋?”谯子恩猛地记起,陆明焘说过,鲁植死时只有背上的掌伤,若是高手相争,绝不会把背后这么大的空门卖给对方;若是群殴,他身上就不会仅有一处伤痕。他不禁叹道:“就算有人暗算,以鲁兄的灵觉,也不至于猝然饮恨呀!”葛神龙点头道:“不错,所以我觉得,凶手不但对鲁兄实施了卑鄙的手段,而且极可能是鲁兄熟悉的人。”

谯子恩身躯一震,不错,以鲁植的身手,怎么可能会遭暗算呢?惟有熟识之人,才能在其毫无防备的情形下一招击中背心。掌印?他的心里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却硬生生地压制下去,淡淡道:“葛兄此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吗?”

葛神龙道:“我来找谯教头,是为了告诉你,这事不是虎侯府所为,以免影响虎侯的清誉。几个时辰前,我听说你从西蜀回来了,知道你必然会来吊唁鲁兄,因此才赶了过来。否则,谯教头恐怕将盲目怀疑,甚至做出不可收拾的事情来。”

谯子恩心知穆侯府的风吹草动,虎侯府的人必定时刻都在盯着,想不到葛神龙不但知道自己的蜀中之行,还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如果虎侯有心报复,那么他和穆大公子的蜀中之行定是凶多吉少。不管沈懿是不是心怀叵测,谯子恩都不能不佩服他的忍辱负重。他也想不到葛神龙是如此了解他,乍闻凶讯,他确实想再闯虎侯府,以自己的热血来谢鲁植的一腔肝胆。

夜已深,谯子恩返回穆侯府,直朝陆明焘的居所而去,却不料被迎面而来的喜鹊给截住了。谯子恩冷然道:“喜鹊闪开,我有事找陆总管。”喜鹊一把扯住他的衣袖,道:“什么事这么急,九小姐还在等你呢!”谯子恩一怔,由于哀痛,他几乎把穆九小姐忘了。可是,他现在不想见她,或许他这一辈子都不想见穆九小姐了。

谯子恩突又想起穆九小姐和冰凝之间的关系,终于暗叹一声,跟着喜鹊到了穆九小姐的闺房。这是他第一次来到她的闺房,暗思这可能也是最后一次了。

穆九小姐坐在灯下,眼圈通红,想来冰凝之死着实让她悲痛了好一阵子,见到谯子恩,欣喜地起身,撒娇似地道:“你怎么才回来呀?”谯子恩淡然道:“九小姐有什么事吗?”穆九小姐一惊,显然对他的口吻不适应,道:“冰凝姐刚逝,人家心里难过,需要安慰嘛!”谯子恩道:“如果仅仅需要安慰,那九小姐还是找别人吧!”穆九小姐神情一暗,怔怔地盯着他,珠泪欲滴。

喜鹊愤愤不平地道:“姓谯的,你的良心给狗吃了是不是?你走之后,九小姐可是为你茶不思饭不想,而你这又是什么态度?”

谯子恩也知自己失态,歉然道:“对不起,九小姐,我刚从终南山回来,心情不好。我知道,你们也去了,冰凝姑娘有你这样的好妹子,她在九泉下一定很高兴。”穆九小姐竟然没有责备,道:“你以为我找你有什么美事吗?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对鲁总管之死的猜疑。”谯子恩一惊,道:“什么猜疑?”穆九小姐道:“府里所有人都在传说,凶手来自虎侯府,可我总觉得不是。”

谯子恩完全冷静下来,生恐漏听了一个字。穆九小姐续道:“其实,在出事之前,陆总管曾去过缥缈阁。他和冰凝姐好像是老相识,竟跟冰凝姐吵了一番。”

谯子恩悲痛莫名,他最怕发生的事果然来了,道:“当时鲁总管不在场吗?”穆九小姐道:“鲁总管不在,我和喜鹊却在缥缈阁。陆总管一去,冰凝就让我们回来了,但我们一出来,他们就吵闹起来。”谯子恩点了点头,道:“九小姐,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情况,我还有点儿事,这就去了。”

出了闺房,谯子恩悲恸欲绝。他明白,他必须离开穆侯府了,他与穆九小姐之间也终于缘尽于此。当葛神龙提起的时候,他还心存侥幸,希望是自己疑神疑鬼,现在却基本可以肯定,那个“熟悉”的暗杀者就是陆明焘。

陆明焘是他的朋友,鲁植也是他的朋友。如果没有陆明焘,谯子恩根本不会进侯府,极有可能早已死在“十大恶人”的手里;而鲁植是谯子恩请来的,为穆侯分了不少烦忧,曾一度成为了穆侯府的右总管,但谯子恩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最终给他带来的竟是一纸阎王帖。

谯子恩气冲冲地闯进陆明焘的房间,见他仍坐在桌旁,品评着那一盏“剡溪曲毫”,好像从午后起就没有离开过。

陆明焘身形未动,静静地道:“谯兄回来了,我已经替你重新沏了茶,冬夜风凉,喝一口暖暖身子。”谯子恩果然见桌上另有一盏热气腾腾的茶水,道:“你知道我会来?可惜我心头已冷,这一杯茶水又如何能暖热我的身子?”陆明焘平静地道:“你,都知道了?”

谯子恩愤慨地道:“不错,我全知道了,想不到你会变得如此丧心病狂。一直以来,我都视你为最好的朋友,却不料你的妒忌终究导致你下此毒手。诚然,鲁兄锋芒毕露,刚来不久就升为府内的右总管。我还一直以为他可以替你分担一部分压力,而你做你的左总管,这有什么不好?可是,你还是容不下他,你……你还算是人吗?”

“够了!”陆明焘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顿,水滴四溅,道:“你以为我会为这种小事同他计较?这是他的能力,纵然侯爷把我解职,我也无话可说。你不是也很有才能吗?能够获取九小姐的青睐,说不定有朝一日也能对我颐指气使。如果我真的要为这种事而心生嫉妒,当初我就不会把你推荐给侯爷。”谯子恩一呆,突地忆起穆九小姐之话,失声道:“难道是为了冰凝?”陆明焘黯然道:“是的,就是因为李冰凝。”他猛地举头望着谯子恩的面庞,道:“你知道吗?冰凝曾是我的未婚妻呀。”

谯子恩顿时怔住,初见冰凝之时,冰凝确实提起过陆明焘,那时他以为陆明焘只是曾去缥缈阁寻欢而已,却想不到会是如此。他也终于懂得了一个月前、残阳下、望春楼外陆明焘萧索的神情。

陆明焘幽幽地道:“我本是长安人,也曾是大户人家,而冰凝与我家比邻而居。那时,我们两家互有来往,我与冰凝更是自幼玩乐,算是青梅竹马吧,先父也早替我们两人订了亲。后来家道中落,我们移居他乡,与李家却仍有往来。可是,那一场宫廷内乱,殃及无辜。只因为冰凝父亲在内廷供职,却使冰凝堕入了风尘。”他微微一叹,又道:“也是受我醉心于名利之累,当我回到长安的时候,经人推荐进了侯府,虽也去过缥缈阁几次,却终于没有勇气带冰凝远走高飞。如果望春楼不是官家妓馆,我早就赎了冰凝出来。而后,我睡梦里仍然纠缠着冰凝的身影,却越来越害怕见到她,见到后也是无语凝噎。”

他喝了一口已经凉透的茶水,继续道:“谯兄来京师之后,侯爷事忙,我就更少光顾那里了,希望自己能忘了她。实际上,我也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冰凝,可鲁植的到来,使我似已愈合的伤口重新撕裂。是的,你说得不错,妒忌!当得知他们二人如胶似膝的时候,我妒忌得发狂。我可以不要冰凝,但绝不允许任何人夺走她的心,她曾是我的未婚妻呀!她曾是我心中的至爱呀!”

谯子恩深觉无奈,如果换了他是陆明焘,会不会因为冰凝找到了另一个心魂所系的男人而为她祝福呢?陆明焘的神情也是极其忧伤,道:“那一夜,我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在鲁植回来的丰镐弄里下了手。”他盯着自己的左掌,道:“就是这只手,你知道,我练的是绵掌功夫,在不动声色间可以取人性命。可笑他一点儿戒心都没有,直到死都不敢相信我会杀他。”他又是深深一叹,道:“然而……然而,我完全没有料到,冰凝竟会为他殉情。唉,这女人!”

谯子恩唏嘘了一会儿,道:“你为什么要承认是你杀了鲁兄,你为什么要承认?哪怕你欺骗我一下也好呀!现在,你叫我怎么办?你叫我怎么办!”陆明焘露出惨痛的一笑,缓缓地道:“我抵赖,你会相信吗?”谯子恩道:“我相信,只要你说不是你杀的,我都会相信。”

陆明焘喟然道:“我知道你与鲁植之间的感情,可是,我想问一句,比你我如何?”谯子恩茫然,若论时日,陆明焘与他相识在先,他甚至能够为陆明焘两肋插刀。他愤懑地道:“但鲁兄是我请来的呀,你叫我怎么自处?”陆明焘徐徐地道:“你可以杀了我!”

谯子恩心底一颤,盯着他的眼睛,默坐良久,忽地站起,抽出了“落霞刀”,刀光一闪,一根带血的手指落在桌上,道:“你我之情从此而绝,请转告侯爷,他的收留之恩谯某没齿不忘,却只能辜负侯爷了。”他扭头就要出门,猛又回首道,“七日之后,带上你的‘长风剑’,我在终南山等你!”

第1节 长风何太急 大雪满乾坤

那一天凌晨,雪又开始下了起来,先是零零星星的,很快就变得纷纷扬扬。谯子恩从临时搭建的茅屋出来,黄土已有些斑驳,晨色中的山峦树木像患了一种不知名的怪癣一般,寒清清地呈现在没完没了的风雪中。

他整了整束在额头上的素巾,转目直视着茅屋前的寒坟,心道:“鲁兄、冰凝,今天我就以陆明焘的热血来祭奠你们夫妇在天之灵,或者,是我的血!”川人为了纪念蜀汉丞相诸葛亮,有头裹布巾的习俗,而他向来不以为然,而今,他也为鲁植戴上了素巾。

谯子恩举头仰视着鹅毛大雪,暗觉奇怪,为什么他的世界里好像总是充斥着一片雪呢?忽地,他的眼角余光在密匝匝的雪幕里捕捉到了在空气中隐隐飘散的轻烟,心里一凛,忙披衣前去,转过一个山坳,他果然看见有个老人在一座孤坟前烧炭,嘴里恍恍惚惚地念叨着:“儿呀儿,这雪天,阿爹给你送炭来了。”

谯子恩凄然盯着芦老爹佝偻的背影,鼻子里有点儿酸涩。这些天,他见过芦老爹数次,心里备感凄凉。小芦的飞来横祸,也是他无法释怀的一桩痛事。他真的不知道腿脚不太方便的芦老爹在痛失独子之后是如何熬过来的,甚至不曾看见似是癫疯的芦老爹流过眼泪。以前他还不懂,如今,他才明白,真正的悲伤是无泪可流的。对这样的老人,他实在找不出任何言辞去抚慰。

初见芦老爹的时候,谯子恩曾掏出一锭银子塞到他怀里,谁知他拿着银子盯了半晌,又狠狠地将银锭打在谯子恩面门上。现在,谯子恩也只能陪着这个烧制了大半生木炭的瘸腿老人,默默地在小芦的坟前添炭。

辰巳之交,史烟桥冒雪前来,带着穆九小姐到鲁植墓前祭拜了一番。礼毕,史烟桥就和谯子恩进入茅屋,而穆九小姐只是独自牵着她的“红鱼”,不肯进屋,甚至一直寒着脸,没有理睬谯子恩。显然,谯子恩断然离开穆侯府,已深深伤透了她的心。

屋子里生着一盆炭火,较外面暖和了许多。史烟桥是来规劝谯子恩回去的,或许他永远不会理解谯子恩与鲁植的交情,或许他也不清楚陆明焘和鲁植、冰凝的关系,但他这个说客每一句话都颇有说服力,纵是苏秦、张仪,也不过如此。他还提到了穆九小姐,暗示只要谯子恩能够回头,史烟桥就设法促成这桩姻缘。

一切都极具诱惑力,可是,在史烟桥的说话过程中,谯子恩一直紧盯着自己的左手断指,耳中回荡的是那一曲豪迈、豪放、豪壮的《肝胆》。谯子恩从来都是一个厌恶安静的人,而鲁植之变,使他终于学会了沉默。面对史烟桥的坦诚相劝,他再也没有像先前那样口若悬河,侃侃而谈。

史烟桥见他不肯表态,遂道:“史某言尽于此,谯兄若不肯回府,侯爷在短短一段时间内痛失你和鲁植两大臂膀,实在令人痛心疾首。”谯子恩的目光离开断指,平静地道:“史大先生的意思我都明白,而侯爷的知遇之恩,更让谯某铭记终身。”他忽地举着左手,复道:“此指一断,不但了断了我与陆明焘的情谊,也算是给侯爷一个交代吧!说到底,谯某只是一个江湖人,这一辈子适合于我的可能就只有漂泊江湖的营生。因此,九小姐纵然有意,我也只能辜负九小姐的一片深情。”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重复了一遍:“是的,其实,我只是一个江湖人,鲁兄也是,我原本就不该把他拉扯到王侯将相的旋涡中来。”

他突地忆起当日前去邀请鲁植时冰凝忧郁的神情,心里一痛:“冰凝她是不是早就预料到了今日之事?”史烟桥闻言一怔,明白他是铁了心要走,道:“难道就没有任何余地?陆总管是府中不可或缺的人才,是侯爷的心腹,谯兄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杀了他,你将成为侯府的死敌。”谯子恩伤神地道:“我知道,但我发过重誓,一定要血祭鲁兄。”史烟桥面色一沉,道:“难道你与鲁植之间的友谊比侯爷的恩德更重要?”

谯子恩的身躯震了震,腰杆却挺得更直了,铿锵有力地道:“史大先生懂得‘肝胆’二字吗?”史烟桥又是一愕,反复轻念着“肝胆”二字,摆弄着时刻不离的纸扇,却无言以对。

猛见谯子恩站起身来,在茅屋里寻了些香烛酒水,顶着风雪行至墓前,将香火点了,半跪在雪地上,喃喃地道:“鲁兄、冰凝,或许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们夫妇烧香了。倘若你们泉下有知,就保佑我手刃陆明焘,以慰你们在天之灵。”说罢,他持起酒盏,将清酒均匀地洒在碑前白雪上。

那匹“红鱼”骤地发出一声长嘶,谯子恩蓦然回望,穆九小姐仍静静地伫立在那里,脸颊冻得令人心疼,幽怨地望着他。他暗自叹息,或许穆九小姐不似她三姐那般含蓄矜持,对于他则是一片真情,他想说些歉疚的话,却终于说不出来,也只能呆呆地凝望着她。

史烟桥在茅屋内长吁短叹了好一阵子,才推门出来,竟见谯、穆二人在茫茫的大雪中俨然成了雪人,连马匹也冻得不住地打着响鼻。史烟桥心恐穆九小姐冻出病来,忙道:“九小姐,我们回去吧!”穆九小姐依旧纹丝不动,似乎整个人都冻住了。

史烟桥心知她要等谯子恩和陆明焘的决战,急道:“若不忙着回去,九小姐就先进屋内烤火,你这样站着会冻坏身子的。”穆九小姐仍是不动,无奈之下,史烟桥只好上前,替她掸去落在大氅上的雪花,然后又把自己身上的风衣披到她肩上。

就这样,史烟桥陪同着他们,像雪人一样静静地站立着。直到午时,山外传来了马蹄声。蹄声竟是出奇得缓慢,可以想见,那匹马正踯躅而来,鞍上骑客心里也充满了许多的彷徨。人还未见,却听穆九小姐冷冷地道:“姓谯的,我恨不得你这薄情寡义之人死在陆总管的剑下。”

谯子恩心头大震:“薄情寡义?”为了鲁植之义,他毅然与陆明焘反目,“寡义”倒是未必;然而,他不能再同陆明焘共事一主,也只有离开穆侯府,只有辜负红颜深情,“薄情”则是千真万确了。他能够体谅到穆九小姐的感受,毕竟,他们二人曾经有过一段美好的时日,而华山之巅的那一轮红日,也只能让它成为不堪回首的记忆了。诚然,正如他自己所说,他是江湖人,本就不该有太多的梦想。

马匹还是很快就来到跟前,鞍上的陆明焘满脸凄清,七日不见,他的身影又落寞了许多。大错已经铸就,可谯子恩明白,自己胸臆间固然不胜悲愤,他又如何轻松?造化弄人,莫过于此。谯子恩突然忖道:“陆明焘杀鲁植,又何尝不是始于对冰凝的爱意?冰凝在自缢前的那一刻,是否早就原谅了陆明焘?”第一次去缥缈阁,冰凝曾幽幽地说过,她不恨任何人,其中一定也包括陆明焘吧?

只见陆明焘若有所思地跳下马来,没有朝史烟桥打招呼,挪动着沉重的双腿,静静地来到墓前,惆怅地望着墓碑上的字。这一刻,他神情肃穆至极,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独自一人,任凭风雪在耳侧呼啸而过。谯子恩凝视着他凄怆的身形,心里一酸,几乎要宽恕这个往日好友了。可是,风声中他又似乎听到了那一曲《肝胆》,使他立即硬起心肠,胸中那一份悲愤恢复如初,心道:“鲁植既死,那《肝胆》也该成为绝响了吧!”

沉默中的陆明焘终于回过头来,盯着谯子恩的双眼,道:“谯兄断指上的痛好些了吗?”他表情严肃,此话完全是发自肺腑。谯子恩闻言心魂一荡,马上又厉声道:“谯某的痛不在肌体,痛的是心!”

陆明焘喟然道:“鲁植有你这样的朋友,也算不枉此生。到此刻,我还是嫉妒他,他不但赢得了冰凝的心,并且能够使你为他同陆某决裂。人生在世,有了这样的红颜和这样的知己,夫复何求?无论如何,我还是为曾经有过谯兄这样的朋友而感到骄傲。”

谯子恩也盯着他的双瞳道:“可惜谯某不能不为鲁兄而杀你。”

陆明焘道:“这可能也是谯兄你惟一能够替鲁植做的。当然,我也只能坦然面对。不过,你不要以为我心存内疚而甘愿受戮,为了侯爷的安危,我还是要努力活下去。因此,你也绝不可因为我们曾经是朋友而心慈手软。”

谯子恩斩钉截铁地道:“谯某绝不会心软。我在鲁兄墓前立过重誓,要以你的血来祭他们夫妇在天之灵!”

陆明焘凄然一笑,扭头看向史烟桥,认真地道:“史大先生,这场决斗是我与谯兄私人之间的事,万一我死在他的‘落霞刀’下,也是我咎由自取。我希望侯府的人不要记恨谯兄。”

史烟桥道:“这场决斗你们能不能取消?我们可以从长计议,或许我能够找到更好的办法来解决!”陆明焘苦笑道:“除此之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谯兄心头的块垒也永远难以融去。决斗,恐怕是解决此事惟一的手段。”

穆九小姐忽地咬牙切齿道:“陆总管,你劝他不要心慈手软,你也要全力以赴。你最好替本小姐杀了他,我不想再看见此人!”因爱生恨,穆九小姐的心是不是也碎了?可她嘴里说不欲见到谯子恩,双眸却一直停在谯子恩的身上。

陆明焘淡淡地瞟了她一眼,道:“我说过,这是我与谯兄之间的私事,跟九小姐无关!”语毕,他毅然转身,抽出了他的成名兵器“长风剑”,对着谯子恩高声道:“谯兄,请亮刀吧!”

当年谯、陆二人游戏江湖的时候,曾经刀剑联袂共抗强敌,绝对没有想到他们之间有朝一日竟会兵刃相向。那时候,他们时时跃马扬鞭,时时把盏对饮,也时时切磋武技。陆明焘的武技尚在谯子恩之上,虽然还难以跟鲁植、冷若锋等顶尖高手匹敌,但“长风剑”之名也曾叱咤一时。谯子恩心知自己未必能以其热血祭谢鲁植,可一腔豪情由不得他退缩,“呛”地拔出“落霞刀”,整个身子前冲,直直地劈往陆明焘的头颅。

陆明焘岂是等闲之辈,竟是毫无畏惧,不退反进,呼吸间二人的距离已从十丈拉近到了十步。他的剑势很快,更快的是他的身法。往日闯荡江湖,他就常常以他的“缩地成寸步”攻敌手一个措手不及。眼看剑光就要盖过刀光,笼罩着谯子恩的身躯,却见谯子恩刀势急变,横里反磕而出,“丁”的一声封住了对方的剑势。这一招有个名堂,叫做 “灞桥诀别”,此时使出,颇有恩断义绝之深意。

两人错身而过,谯子恩手腕一挽,刀光如练,直奔陆明焘左肋,这一招的名称叫“割袍断义”,刀势甚是迅猛,激得坟前飞雪四扬。陆明焘身似陀螺,滴溜溜地一转,反往谯子恩的怀中撞来。谯子恩眼看刀势已老,虽然擦着陆明焘的左肋,但连他的衣袍都割不破,收刀已是不及,惟有疾退。

如果对手是鲁植,或者是冷若锋这种级别的高手,谯子恩此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被对手撞飞,但陆明焘有心无力,只能狂逼十三步,已是势衰。他若能再紧逼六七步,即使不能撞飞谯子恩,谯子恩的脊背也将撞上那间茅屋,从而使双方的局势优劣立判。陆明焘眼看不能追上,手腕一翻,“长风剑”直指谯子恩心口,延长了他的攻击距离。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谯子恩获得了喘息良机,运用“揽月乘风”的身法,闪开袭来的剑芒,同时收回“落霞刀”,猛地一抡,在身前化出重重刀幕,却是他成名绝技“落霞十六式”中的“关山难越”。

穆九小姐目不转睛地望着面前的刀光剑影,神情极其复杂,呼吸居然有些急促。她恨谯子恩对自己的绝情,又分明在替他担忧。和谯子恩相处日久,她自是深晓这个男人体内的一腔热血,也比所有人更清楚他和鲁植之间的感情。可他不该一走了之,在和陆明焘决裂的同时,也与整个穆侯府决裂。穆九小姐最为愤愤不平的是,谯子恩将朋友之义看得比什么都重,她觉得,和鲁植比起来,她只是谯子恩生命里的一个匆匆过客。她身为骄横的侯府千金,并非不知谯子恩和陆明焘二人在侯府孰轻孰重。她不可能要求穆侯把谯子恩留下来,而牺牲穆侯视若左膀右臂的陆明焘。偏偏他们二人因为鲁植的关系,有一人注定要黯然离开。因此,谯、陆二人的决斗是无奈的,她对谯子恩的恨也是无奈的。

史烟桥瞧得惊心动魄,对于他,或者说是对于穆侯府,无论失去陆明焘还是失去谯子恩,都是痛心的。谯子恩只是一个侯府教头,但他对穆侯的忠诚是显而易见的,更何况他两年来的教授,使穆侯府侍卫的战斗力有了脱胎换骨的飞跃。难道穆侯府在失了鲁植之后,真的还要失去另一位虎将吗?

坟前的谯子恩和陆明焘不知苦战了几百招,每一招都毫不留情,不时有鲜血飘落在同样飘飞的风雪中。谯子恩对自己能够硬撑数百招也暗暗感到惊异,心知这得益于多日来跟鲁植之间的相互切磋,以鲁植的技艺,只要稍加点拨,他也是受益无穷。特别是七日前他观摩了冷若锋的刀舞,武技上的许多难题更是心领神会。而陆明焘,这些年来他忙于为穆侯分忧,疏于武技,进境并不明显。数百招下来,雪地上多是陆明焘的血迹。

突然间,史烟桥听得一声闷哼,谯、陆二人已分开,雪地上却跌落一条断臂,手中还握着那柄“长风剑”。陆明焘单膝跪地,面色惨白,右肩断口上血流如注。史烟桥不禁惊呼道:“谯子恩,你不可杀他!”

谯子恩颓然地望着手中染血的刀锋,对史烟桥的话听若未闻,只是凝涩地道:“为什么?你为什么不使出绵掌?刚才你这一掌若击实我的胸口,我这一招‘舸舰迷津’怎么能够斫断你的胳膊?”

陆明焘声音微弱地道:“陆某无法解释。”他咳嗽了一声,把脖子挺得更直,又道,“陆某的头颅在此,你可以动手,现在我已没有能力阻止你来血祭鲁植。”

谯子恩静静地望着他萧索的身影,忍不住长叹一声。陆明焘毕竟还是念着旧日之谊,到最后时刻手软了,宁愿断臂,也不愿伤害他的性命。这三四百招中,陆明焘并非没有机会,相反,实际上他有四次良机令谯子恩饮恨“长风剑”下,却都一一放过了。

风雪更紧了,谯子恩默默地凝视着陆明焘,心中澎湃不已,“落霞刀”始终没有能够斩落下去。良久,他收刀入鞘,不经意地瞟了史烟桥和穆九小姐一眼,疲惫地朝山口走去。

穆九小姐没有叫他,也没有帮着史烟桥去搀扶陆明焘,只是目送谯子恩拖着沉重的脚步越走越远,渐渐地没入雪色深处。

第1节 伤逝余情在 春归意未归

长安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清明时节,城内城外依旧不见明显的春意。

谯子恩凝视着坟前随风飘散的香烟,黯然自语:“鲁兄、冰凝,明年今日,我再来看望你们夫妇。”终南山上祭拜亡灵的人群络绎不绝,山野里不时传来不谙世情的孩童烂漫的笑声。倏地,他警觉到灿烂的阳光中有一条长长的影子朝他蔓延过来,身躯一震,失声道:“十大恶人!”

来者是一位身材颀长的中年汉子,身着一套鲜红衣袍,像是刚用鲜血洗染过一样。此人面目甚为清秀,挂着温暖的微笑,和善地望着谯子恩,并无一丝狰狞之色。可是,他就是黑道巨擘“十大恶人”黄鹗。

“十大恶人”不是十个恶人,而是十恶不赦的一个人,因为他所做的恶孽实在是罄竹难书,江湖道上才称其为“十大恶人”,而不称其名。三年半前的“洞庭刀宴”上,尽管黄鹗声名狼藉,还是在七大名刀中夺得一席之地。正因如此,相聚岳州的许多刀客都为此不齿,而谯子恩是抗议最为激烈的一个。那时,黄鹗脸上也是带着这样暖暖的笑容,只是多瞟了他几眼。谯子恩却明白,这副笑容将成为他永久的梦魇。因此,在“洞庭刀宴”结束前,他就匆匆离去,开始逃亡。

黄鹗睚眦必报,不久后,果然有十多名当时对他恶语相向的刀客死在他的“血魂刀”下。如果谯子恩不是由陆明焘推荐进了穆侯府,可能也早成为他的刀下亡魂。

换作一年多前,谯子恩十有八九会立即施展“揽月乘风”的身法觅路逃奔,然而此刻,他心中的平静连自己都觉得惊讶,毫不示弱地直视黄鹗双瞳,不愠不火地道:“阁下找得我好辛苦吧?”黄鹗好像没料到他如此冷静,笑颜微滞,道:“落霞刀客谯子恩果然有些与众不同,不枉黄某守候多日。听说你很讲义气,鲁植有你这样的朋友,也该死而无憾了。不过,今日黄某倒要看看,还有谁能够保得住你这条小命?”谯子恩淡淡道:“你出刀吧!”

黄鹗惊疑地盯着他,讥诮地道:“既然你迫不及待,黄某就更不用迟疑了。”他迅速地将负在肩后的刀解下,抽刀的刹那,迸发出一蓬红芒。那“血魂刀”重六十四斤,长三尺六寸,刀背厚两寸,刀刃薄如纸,血槽暗红,连刃口都仿佛染着血色。他随手一挥,红芒四射,冷笑道:“这口刀最喜饮血,血越盛,刀越利。今日黄某若不将你砍上百刀千刀,难消我心头之恨!”语毕,他已身如电射,横刀拦腰袭来。

谯子恩注视着刀势,察觉锋口赤芒比三年前更为强烈,由此可知黄鹗在刀上的造诣又进了一个层次。他明知此番在劫难逃,却显得越发镇静,准确地判断出刀势的力度和角度,竟在刀光及身的间隙里,扭身闪了开去。黄鹗不由“咦”了一声,显然没料到他能妙至毫巅地避过这一刀,未及细想,谯子恩已亮出“落霞刀”,照样拦腰抹来。

此刻恰是巳时,终南山上扫墓祭坟的人不少,闻声都把注意力集中过来,夹杂着小孩们的哭叫声。陡见黄鹗仗刀一立,封住谯子恩那迅猛的一刀。谯子恩未等刀势转老,又挽出一团刀花,以铺天盖地之势压向黄鹗头顶。这一招叫做“披星戴月”,是谯子恩离开长安后悟出的新招,刀气凌厉,似是笼罩了整个天地。黄鹗立即随之变化,微退半步,刀尖上挑,竟在转瞬之间将这招“披星戴月”化之为无形。谯子恩焉敢喘息,“落霞刀”突由下劈转为直戳,身躯直冲,似乎整个人也化作了一件神兵利器,以破釜沉舟之势猛袭过去。这一招唤作“浪迹天涯”,那种气势宛若无休无止,仿佛贯穿了他整个生命的始终。

黄鹗曾见识过谯子恩的武技,在“洞庭刀宴”的时候,谯子恩虽然未能跻身七大名刀,但是他的“落霞十六式”还是得到许多名家认可的。黄鹗也在他展示刀法时多打量了几眼,自忖在三十招之内能够逼他弃刀认输,想不到数载不见,谯子恩的武技已是突飞猛进,若再磨砺数年,恐怕足以扬威“洞庭刀宴”。

“落霞刀”的刀尖在黄鹗的眼前迅速扩大,犀利的刀气朝面门澎湃扑来,武技高如黄鹗,一时间也想不出破解之法,惟有退避一途。

在与鲁植相处的那段日子里,谯子恩自己可能还不觉得他的武技在渐渐增进。一年多前通过观摩冷若锋的那场刀舞,使他受益匪浅。他与陆明焘的那场雪天决战,更使他在刀法上的造诣有了巨大的蜕变。如果现在陆明焘再和他决战,纵然全力以赴,也将是必败之局。谯子恩却心知自己此时能够抢得先机只不过是占了黄鹗轻敌之便,若待这煞星缓过气来,就是自己饮恨之时。于是,他步步紧逼,刀尖紧紧指着对方的咽喉。

黄鹗的后退速度几乎达到了体能的极限,不时挥刀企图化解这一招“浪迹天涯”,但都徒劳无功。一个招式不变,紧紧追袭;一个不停飞退,还不时变招拦击离咽喉仅距三寸的刀尖,难度孰大孰小可想而知。如果是旗鼓相当的对手,用不着十余步,刀尖早已刺穿咽喉,但黄鹗的武技毕竟还比谯子恩高出一筹,因此如此凌厉的一刀在短时间内还是奈何不了他。若非谯子恩知道让他反击的后果,这一番追袭几乎无法支撑下去了。

在黄鹗疾退了一百多步之后,山野里突地响起一阵惊叫。谯子恩发现黄鹗身后有一棵柏树,阻住了他的退路,心中暗喜,脚步不由加快。眼看黄鹗的脊背就要撞上柏树,骤变顿生,黄鹗居然脚踩纤弱的柏枝,退上了柏树之顶。谯子恩不禁一怔,心底冰冷,知道自己势在必得的一招“浪迹天涯”终于功败垂成,在武技上跟黄鹗终究还有较大的差距。

黄鹗退到柏树之巅,看似轻松,实则运用了步法、轻功、内息以及过人的智慧,何况还是在谯子恩施予的重大压力下完成的,由此,从本来无休止的一条死路中觅出了一条从绝处反击的路子。果然,趁着谯子恩心绪发生微妙变化的一刹那,黄鹗手中的“血魂刀”一沉,拍向谯子恩头顶。

一年多的磨砺,谯子恩在武技提高的同时,对阵时的头脑也更为清醒,眼见退不出刀气的笼罩范围,遂果断地朝前猛冲。黄鹗在柏树上面,刚才这棵他没有撞上去的柏树,谯子恩此刻却迎面撞去,竟将整棵柏树撞得连根飞了起来。树巅的黄鹗只得俯空扑下,手中不缓,刀上红芒依然强盛地朝谯子恩汹涌盖了过来。他仍是微笑着,嘲弄地道:“多年不见,果然有些长进!不过,如果是只软柿子,反倒令黄某失望了。”

谯子恩显然已失了起初的气势,苦撑了数十招,稍一不慎就着了一刀,又听黄鹗狂妄笑道:“这是第一刀!我保证,在砍你一百刀之前,你绝不会断气。”那“血魂刀”此时显出了刀沉力雄的优势,在一浪盖过一浪的沉猛刀势下,谯子恩已是有心无力,几乎找不到反击的空隙。那些远远观望的人,眼见他右肩又一次血光飞溅,只道他们亲睹的这场江湖仇杀将以谯子恩饮恨收场。

阳光依然明媚,空气中突然隐隐生出一阵怪异的气氛。谯子恩在黄鹗的重压下踣然倒地,这一刹那,他察觉百步以外有一个黑点毫无预兆地往这边飞来。黄鹗显然也感觉到了,放弃了再补一刀的机会,欲以风驰电掣的身法来闪避那突如其来的黑点。黄鹗的身法肉眼能够分辨的,可那一个黑点袭来的速度无与伦比,他几乎未及移动脚步,那黑点已呼啸着奔近他的身后。谯子恩目力不弱,在黑点离黄鹗背心一尺左右时才模模糊糊地看清那是一枝黑色长箭,却更震惊于这一箭的速度:这是什么样的弓啊,居然能射出如此惊人的一箭!

没有人能躲避这惊世骇俗的一箭,凶悍如“十大恶人”,也只能够警觉,而来不及反应。那一枝四五尺长的黑箭,射进后心,洞穿前胸,夹着血腥,依旧朝前疾飞数十步,穿透一棵大杨树,终于嵌在厚实的树干中。周围的人根本没有看清那长箭,只看见那红袍人正欲对蓝衫人补上一刀,乍见一道红芒直飞冲天,而红袍人忽在痛号声中直挺挺地仰面倒下,然后一柄厚重的钢刀凌空插入他身边的土壤里。

谯子恩不敢相信自己还能逃出生天,愕然地望着远处山坳间驰来的两骑。此刻那两匹马离他尚有两三百步之遥,抛开那长箭的威力不谈,光是这份眼力已是震古烁今。谯子恩先前以为来者是穆侯府的人,行至近前,他竟不识鞍上骑客。前面那匹马上是位身形高瘦的中年汉子,目中流光四溢,顾盼自雄,腰间所佩的长剑并不特别,却像是天地间惟有他一人才配佩剑一般,分明是一等一的剑技高手;而身后那名少年跟谯子恩一样身着天蓝色的长衫,神情间也谈不上有什么气度,但谯子恩觉得,此人即使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也能一眼望见。令他震撼的是那蓝衫少年手里拿着一张似弓非弓的物事,那物事有四五尺高,弓胎墨黑,弓弦赤红,不知为何物所就。刚才放箭把他从死亡线拉了回来的难道是这个蓝衫少年?

蓝衫少年和高瘦汉子拍马驰到跟前,双双跃下马来。谯子恩瞟了一眼,暗叹一声,缓缓地站立起来,右手的“落霞刀”毫无来由地往自己的左臂砍落。虽然他受伤多处,精疲力竭,可这一下自残肢体还是太过突然。眼见刀锋就要触及胳膊,他忽地感到一阵寒意,周围空气仿佛顷刻间被抽空,“落霞刀”未及斫上手臂,莫名地滑到一边。谯子恩惊讶,始觉是高瘦汉子出剑格开他的刀刃。他苦笑一声,挥刀再砍,高瘦汉子的长剑再次抢在刀落之前封住刀势。如此三次,谯子恩竟无法得逞,不由骇然,这是什么剑法,出招时裹着一蓬寒意,然后化出一个无形的空洞,使他每一次都不自觉地劈在虚空里。

高瘦汉子对他的举动甚为惊讶,道:“谯兄何故自残肢体?”谯子恩心知难以自残,遂望着两人,徐徐道:“谯某自知无法承受‘恩情’二字,就让我以一条胳膊相谢吧!”高瘦汉子莞尔地道:“谯兄又何须如此?我们杀‘十大恶人’,或许只是我们与他之间的仇隙,只不过是碰巧助了谯兄一臂之力而已。”

谯子恩稍一沉吟,便将钢刀插入鞘内,道:“如果真的如此巧合,那么谯某就此别过。”高瘦汉子急道:“谯兄何必急着要走?既然来了长安,何不到城里跟昔日同僚叙叙旧?”谯子恩忆起陆明焘、史烟桥,当然还有穆九小姐,凄然道:“遗恨之地,不去也罢。”高瘦汉子回首望了望蓝衫少年,笑道:“人说谯子恩义盖云天,今日一见,果然不虚。我家少主人在山外亭中备了些酒水,如果谯兄真的不愿进城,就让少主人在那长亭为你饯行,不知谯兄肯否赏脸?”谯子恩淡然道:“你家少主人是谁?”

蓝衫少年环视着四周脸上犹有悸色的人群,轻轻地道:“我姓沈,叫沈昱。”谯子恩顿时怔住,连目光都似乎僵住了,直直地望着蓝衫少年的脸庞。沈昱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乃虎侯沈懿之子,虽没有其父之雄才大略,但盛传他也是文武全才。谯子恩闯过虎侯府,伤过虎侯属下的诸葛长信,和鲁植一起盗走统率三军的兵符,怎么敢想像竟是虎侯之子在他生死一线时救了他。沈昱注视着他,诚恳地道:“酒水已经备下,谯大侠要走,也请喝了一杯再走。”

谯子恩万万没有料到,他和虎侯世子会在这样的情景下相遇,并且如此恭敬相待,而“谯大侠”三个字,他更是第一次听到。他转目瞧着高瘦汉子,道:“四季三诸葛,双残一冰河。既然少侯爷驾到,阁下应该就是人称‘剑君’的岳超岳大侠了。”高瘦汉子哈哈笑道:“区区正是岳超,‘剑君’二字,实是名不副实!”谯子恩道:“如果连岳大侠的‘冰河剑’都名不副实,那么天下就没有人会使剑了。”想到刚才那“冰河剑”玄奥的神威,心里甚是感慨。

山外长亭聚了十多人,有两个还是谯子恩的旧识:“四季三诸葛”中的诸葛长信和葛神龙,而诸炳上次已丧在穆、虎二府之间的纠纷中。曾卧底穆侯府的葛神龙与谯子恩或多或少还有些交情,仍是一副嬉笑之状,道:“葛某说过,以谯教头与鲁植之间的情谊,清明必然会来终南山祭坟。前些日子‘十大恶人’在长安出没,我就知道他要对谯教头不利。少侯爷,我的猜测没错吧?”说着,他得意洋洋地望着众人。谯子恩颓唐地道:“谯某已不是什么教头了。”

沈昱似是一个十分友善的人,道:“葛大叔果然了解谯大侠的为人,好吧,我让家严记你这一功。”葛神龙道:“功劳我可不敢要,但请少侯爷允许,让葛某来敬谯兄第二杯酒。”沈昱奇道:“第二杯酒?为什么不是第一杯?”葛神龙笑道:“有少侯爷在,我岂能敬第一杯!”谯子恩一直静静地观察着沈昱,心道:“虎侯府的世子原来是如此豪爽的人物。那么其父虎侯到底是城府极深的阴谋家,还是襟怀坦荡的大英雄呢?如果虎侯真欲谋反,心计也太深了些。那皇帝怎么会认为他有异心呢?”沈昱已端起一杯酒,道:“谯大侠,如果你看得起我和家严,就请干了此杯。”谯子恩举杯道:“说心里话,谯某看得起的人并不多,而令尊是其中一个。纵然是敌人,令尊也是一个让我敬仰的敌人。”沈昱欣然道:“敌人?好,就为这一句‘敌人’干杯!”他一仰脖子,饮酒的姿势充满了一种狂放的豪情。

谯子恩品得出杯中是汾酒,酒水过喉,腹中升起一阵阵暖意。接着葛神龙也与他对饮一杯,然后是岳超、诸葛长信等人。诸葛长信曾经伤在他刀下,这时却没有任何不快的神色,反而拍拍他的肩膀,宛如很熟的朋友。另有两人之名也如雷贯耳,他们是年近花甲的夫妇:韦公、韦婆——“冀北双残”。他们夫妇看上去并不比别人残缺什么,但谯子恩听说过,韦氏夫妇一哑一聋。此刻这二人却都说了一句短短的敬酒辞,谯子恩心中极为纳闷。他也不在意,与众人一一饮过,便欲抱拳告辞。

就在谯子恩尚未吐声之间,沈昱忽地一把拉住他的肩膀,似是极为亲密,附在他的耳边,轻声说了两句:“如果谯大侠不顾公输夷的死活,就请立即上路!”

岳超、葛神龙、诸葛长信等人也不知沈昱跟他说了什么,惟见谯子恩呆立当场,再也迈不开漂泊江湖的脚步。

公输夷是鲁植之父,一代名匠,传闻中他被沈懿暗害。正因如此,鲁植才卷入到穆、虎二府的旋涡中来,以至于最终丧在陆明焘嫉妒的化骨绵掌之下。难道公输夷还没有死在沈懿手里,只是被他囚禁起来?沈昱那番耳语是不是在要挟谯子恩?来终南山祭坟前,谯子恩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能使他再次迈入长安的城门,然而“公输夷”三字使他继续逗留在这座伤心的古城。

谯子恩没有受沈昱之邀前往虎侯府,只是在一条僻静的街道上找了家客栈。此刻,他临窗眺望着那一丸夕阳,夕阳里飞出一对燕子,朝这家不知名的客栈飞过来,客栈的房檐下似乎是它们新筑的暖巢。谯子恩心头一凛:“长安的春天,原来也是有燕子的。”他注视着窗下昏暗的小巷,忆起这条小巷叫丰镐弄,是鲁植遇害之地。他心里一揪,虽然他为了这个朋友把另一个朋友的手臂斩了下来,但每想到那一曲铿锵的《肝胆》,心潮仍是难平。谯子恩与鲁植已是阴阳陌路,作为鲁植生前知己,难道不该为他再做些什么吗?如果公输夷真的还在人世,谯子恩就一定要找到他;如果他真的被沈懿囚禁,谯子恩就一定要使他重见天日。

霞色里,丰镐弄出现了一个儒雅的身影。谯子恩甚是诧异,他认出那人是穆侯府的首席智囊史烟桥,难道是来找他的?果然,史烟桥抬起头来,与谯子恩四目相对。

谯子恩把他迎进房内,让伙计泡了两盏茶。谯子恩抿了一口,蓦地记起陆明焘这个曾经的好友,心道:“他是不是仍然经常在烹煮‘剡溪曲毫’呢?”

分别多日,史烟桥好像衰老了些,可眼神里依旧充满着智慧的光辉。二人寒暄了一阵,谯子恩问道:“史大先生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史烟桥喟然道:“自从谯兄断了陆总管一臂之后,谯兄已成江湖名人。因此,你到长安,想要别人不知也不可能。”谯子恩苦笑道:“谯子恩三字不过一个人名,又算得了什么名人?”史烟桥道:“谯兄的武技或许还无法跟冷若锋、赫连荣、岳超他们媲美,但重情重义的风范已是妇孺皆知。”

“重情重义?”谯子恩自嘲地重复了一下四字,暗思对于穆九小姐说来,“重情”之语太过讽刺了。当日决绝地离开长安,他本以为可以放下一切,然而,四百多个长夜,穆九小姐仍是他魂牵梦萦的一道伤痛。他想问她的近况,可脱口时成了另一句话:“陆总管还好吧?”

史烟桥目光倾注到谯子恩的断指上,摇了摇纸扇,道:“他虽成残疾,却依然健康得像头牛。这次听说你回来,本来他也想过来,可出府时他说羞于见你,终于未能成行,只是嘱托我传一句话,问你断指还痛吗?”

谯子恩身躯微颤,暗道:“陆明焘呀陆明焘,你没有愧对我,你愧对的是鲁兄呀!”念及那条握着“长风剑”的断臂,心里一片凄怆。

史烟桥轻啜一口茶水,忽道:“听说虎侯世子在‘十大恶人’刀下救了谯兄,不知是何意图?”谯子恩讶道:“史大先生也知道此事?”史烟桥自责地道:“是呀,不过这本应是我们穆侯府的责任,只因最近府里太忙,疏忽了‘十大恶人’的行踪,竟使谯兄差点儿害了性命。”

谯子恩道:“史大先生何须自责,若我真的死在‘血魂刀’下,也是命运使然,怨不得别人。虎侯府出手相援,也是我万万没有料到的,更猜不出他们的用意。”史烟桥低沉地道:“终南长亭,设宴相待,虎侯府收拢人心的手段确是高明。却不知沈昱在谯兄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话?”

谯子恩再度一呆,怎么连这样的细节他也知晓,难道当时在场的人里面有穆侯府的眼线?既然虎侯府曾经派葛神龙以“周五”之名潜匿在穆侯府,虎侯府内有穆侯府的卧底也并不奇怪,淡然道:“他只是要我留下来罢了。”史烟桥轻笑一声,岔开话题道:“史某此来另受侯爷所托,希望谯兄能够回去,为侯爷分忧。”

谯子恩凝视着他白皙的面庞,颓废地道:“曾经沧海,这条路我已回不去了。侯爷对我有恩,我却惟有空负侯爷的厚望了。”史烟桥道:“如今虎侯也对谯兄有救命之恩,如果长安一王二侯闹起事来,谯兄会助哪一边?”谯子恩惊疑地盯着他道:“史大先生怎么会问这样的话?谯某只是一个江湖人,不想再卷入到王侯将相的是非中去。”

史烟桥若有所指地道:“万一真有那么一日,谯兄作何选择?”谯子恩慨然道:“如果无法避免,谯某惟有自斩双臂,左臂谢穆侯,右臂谢虎侯!”

史烟桥脸上闪烁着震撼之色,沉思片刻,道:“史某还是希望谯兄能够回去,你可能不知道,九小姐还没有出阁。年前,杜王府的绚公子曾来提亲,侯爷本有心与杜王结为亲家,但九小姐死活不从,只好作罢!”谯子恩心湖一荡,那一天穆九小姐独立风雪的凄怨身影又浮现眼前。谯子恩明白穆九小姐嘴里说恨他,心里也像他一样惦念着他,难道她仍在痴痴等他?

他硬着心肠道:“可笑,天下竟有这样不可理喻的女人,她不想出阁,那就让她熬成老太婆吧!”史烟桥道:“难道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谯子恩道:“什么余地?她是侯府小姐,而我……”他凄苦一笑,接着道:“而我只是一个江湖人!”这句话他说过不止一次,却没一次说得像这次斩钉截铁。

送别史烟桥,天已入黑,空中有浮云几朵,繁星点点。谯子恩倚在窗畔,任凉风拂面,仰望苍穹。他记得曾经也如此仰望星空,身边依偎着娇贵的穆九小姐,心里充满着美好的憧憬。一样的星空,今晚却已是别样心情,谯子恩脑海里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穆九小姐是不是也曾独望夜空呢?

丑时初刻,是一般人生理代谢最衰弱的时刻,谯子恩则在睡梦中惊醒过来,以最快的速度从被窝里跳了出来,趿着鞋,操着刀,隐到窗棂上面的暗影里。

几个呼吸之后,果然有两人从窗中掠进,一人守在窗前,一人直奔炕头。

谯子恩凭着敏锐的感觉,捕捉到窗外还有一人,而房门外也守着一人。寒光闪过,扑向炕头那人一刀落在棉被上。谯子恩同时出刀,朝窗前那人的头顶劈落。那人极是警觉,辨出他同伙刀刃砍在被褥的声息,心知有变,便迅即地朝窗外反蹿,手中双钩急速上扬。谯子恩没料他反应如此之快,但岂容他全身而退,那右手钩尽管卸去“落霞刀”七分攻势,刀刃还是斫入他的左肩。那人意志相当坚韧,只发出一声闷哼,从窗口倒翻下去,若非他退得迅速,恐怕整条胳膊都要被卸将下来。

炕边偷袭的持刀者闻声回身,刀口迅疾地反撩过来。谯子恩见他的身手不俗,吃惊不小,暗道这些高手为何要刺杀他,换作以前,实是难以应付。谯子恩俯空扑下,双刀相击,迸出炫目的火星。那持刀者吃了以下击上的亏,被震回炕侧。谯子恩心知若等那四人会合,自己必将凶多吉少,遂不容他喘息,使出“落霞十六式”中的“谵帷暂驻”,刀光紧紧追击,接连九刀砍在他刀刃的同一缺口上,乍闻一记脆响,持刀者的刀身被生生劈断。谯子恩冷笑一声,正欲补上一刀,那人竟拼着重伤,在他旧招渐老、新招初起的刹那从他右侧弹身射出窗外,肋下溅出的鲜血洒了一地。谯子恩暗呼可惜,自知黄鹗赐给他的十来道伤口影响了他的发挥。

谯子恩扑近窗前,那四名不速之客已经会合,另外多了一人,星光下他辨出挥着“神龙锥”追击四人的正是葛神龙。他心里一凛:“葛神龙怎么会在这里?这四名刺客又是什么人?”他目睹葛神龙和四人消逝在阴暗的丰镐弄尽头,又默默自语:“莫非这四人也是虎侯的人,与葛神龙配合来演这场苦肉计,让我多欠一份恩惠?”

这时谯子恩无心睡眠,索性点起了灯,反复思索这趟长安之行的前前后后。他脑里映现了一个大胆的念头:虎侯将要实施大阴谋!终南山上,沈昱射杀黄鹗是不是这阴谋的一部分?长安城内,除了沈懿,他实在想不出有其他人想要他的性命。即使是被他断了一臂的陆明焘,谯子恩也相信他不会派人前来行刺。然而,虎侯若要他的性命,又何必叫沈昱救他?虎侯府以公输夷的生死要他留下来,又有什么用意呢?

思想间,葛神龙已从窗口掠进,道:“谯教头受惊了,这些刺客十有八九是夕阳武士。”谯子恩奇道:“夕阳武士?”葛神龙似感失言,转而一笑道:“都是些亡命之徒,不提也罢,反正谯教头迟早会知晓的。”谯子恩见他不解释,也不追问,道:“葛兄没有跟你家少侯爷回府吗?”葛神龙道:“我只是奉少侯爷之命,守在这里,以防万一,没想到真的有人要谋害谯教头。”

谯子恩疑窦更深,道:“公输大师真的在虎侯手里吗?”葛神龙一愕,道:“原来少侯爷对谯教头的耳语是关于公输大师的,难怪你会留下。可是,我不便对谯教头明言,相信少侯爷会给你一个交代的。”谯子恩道:“既然葛兄不方便透露,谯某也不会勉强。不过,我已不是教头,葛兄还是直呼我的姓名吧!”

葛神龙笑嘻嘻地道:“我知道谯教头已不是穆侯府教头,但有可能成为虎侯府的教头呀!”谯子恩毅然道:“谯某只为公输大师驻足长安,不想再穿梭在王侯们勾心斗角的游戏中去。刺客已退,葛兄还是回去歇息吧!”

葛神龙似感委屈,道:“谯教头下了逐客令,葛某也惟有知趣而退。我知道,你此时心中有太多困惑,但谯教头不必苦恼,好好做个美梦吧。”他怏怏地开门去了。

次日黄昏,岳超陪着沈昱来到这家简陋的客栈,谯子恩从客栈出来,见到丰镐弄外停着一辆豪华的马车,暗里猜测沈昱要带他去见公输夷。

车厢甚为宽敞,即使坐满七八人也不觉得挤。里面居然还有一张矮几和数坛美酒,看来这虎侯世子极懂享受。谯子恩不客气地坐进马车,跟沈昱客套了数句,就不发一言,顾自品评佳酿。三杯酒落肚后,岳超率先打破沉寂:“谯兄可知少侯爷要带你去什么地方?”谯子恩举目望了沈昱一眼,道:“难道不是去见公输大师?”岳超笑道:“公输大师岂是容易见到的?今天我们是随少侯爷去拜寿。”谯子恩愕然道:“拜寿?给谁拜寿?”

沈昱郑重其事地道:“今天是我外公七十大寿。”

“少侯爷的外公?杜王?”谯子恩更是摸不着头脑,他为公输夷留在长安,沈昱为什么要让他跟随着去给杜王拜寿?难道公输夷在杜王府?他静静地注视着沈昱,道:“除非公输大师在杜王府,否则我立即下车。”沈昱不过二十左右,言谈却甚是老成,凝声道:“我可以告诉谯大侠,公输夷绝不在杜王府,但是你必须去,除非你不管他的死活。”谯子恩道:“少侯爷这话是什么意思?”沈昱的双瞳在车厢里看来格外明亮,迸发着智慧的光辉,道:“谯大侠可以把这意思理解为要挟。”

岳超插嘴道:“看来谯兄对虎侯府尚有成见,但是,少侯爷邀谯兄去杜王府也是一片诚心,只是让谯兄去见一些前去拜寿的人。”谯子恩诧异地道:“我为什么要去见那些人?”岳超神秘兮兮地道:“以后谯兄会明白的。”

谯子恩心道:“我怎么可能明白?说不定到我明白的时候,已太迟了。”他几乎确定公输夷就在虎侯手里,而虎侯必将利用他来成就所谓的宏图。那枚兵符已被收回,沈懿到底还有什么阴谋呢?

在京都曾逗留过不少日子,谯子恩却是第一次来到杜王府。穆、虎二府的建筑也称得上雄伟了,与杜王府比起来,还是颇有不如。深红的院墙,高耸的府门,就是府外的那对石兽也似比别处庞大了许多。此时的杜王府甚是喧闹,府外不时有人燃放爆竹,府内也断断续续地响起古朴的乐曲,身着各级官袍的官员在烟尘中接踵而来,络绎不绝。

在众多前来道贺的官员中,谯子恩也有几个相识,只不过大多是他认识别人,别人并不认识他。他不太在意那些官员,可岳超替他一一介绍起来:晋王府的六公子、雷侯府的雷侯、刑部尚书楼大人、陈州知府吕大人,还有什么青旗将军、紫旗将军等等,连皇帝都派了内廷的心腹太监樊公公前来贺寿。谯子恩猜不透沈昱让他来见见这些人的用意,渐渐失了兴趣,目光转移到几只衔着春泥的燕子上面,才看见府门的檐角上已有燕子筑起鸟巢,心里奇怪,今年长安怎么有这么多飞燕,天高云淡,长安的春天真的已来临了吗?

沈昱偶尔跟那些官员打着招呼,大概注意到谯子恩的神态,遂道:“岳大侠,谯大侠,我们也进去吧!”

谯子恩极不情愿地迈过比穆侯府还要高出三寸的门槛,看着府内过道上铺垫的平整的花岗岩,暗道:“这官家之地,就是摔个跟头,也要比别处痛一些。”

公输夷是鲁植之父,一代名匠,传闻中他被沈懿暗害。正因如此,鲁植才卷入到穆、虎二府的旋涡中来,以至于最终丧在陆明焘嫉妒的化骨绵掌之下。难道公输夷还没有死在沈懿手里,只是被他囚禁起来?沈昱那番耳语是不是在要挟谯子恩?来终南山祭坟前,谯子恩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能使他再次迈入长安的城门,然而“公输夷”三字使他继续逗留在这座伤心的古城。

谯子恩没有受沈昱之邀前往虎侯府,只是在一条僻静的街道上找了家客栈。此刻,他临窗眺望着那一丸夕阳,夕阳里飞出一对燕子,朝这家不知名的客栈飞过来,客栈的房檐下似乎是它们新筑的暖巢。谯子恩心头一凛:“长安的春天,原来也是有燕子的。”他注视着窗下昏暗的小巷,忆起这条小巷叫丰镐弄,是鲁植遇害之地。他心里一揪,虽然他为了这个朋友把另一个朋友的手臂斩了下来,但每想到那一曲铿锵的《肝胆》,心潮仍是难平。谯子恩与鲁植已是阴阳陌路,作为鲁植生前知己,难道不该为他再做些什么吗?如果公输夷真的还在人世,谯子恩就一定要找到他;如果他真的被沈懿囚禁,谯子恩就一定要使他重见天日。

霞色里,丰镐弄出现了一个儒雅的身影。谯子恩甚是诧异,他认出那人是穆侯府的首席智囊史烟桥,难道是来找他的?果然,史烟桥抬起头来,与谯子恩四目相对。

谯子恩把他迎进房内,让伙计泡了两盏茶。谯子恩抿了一口,蓦地记起陆明焘这个曾经的好友,心道:“他是不是仍然经常在烹煮‘剡溪曲毫’呢?”

分别多日,史烟桥好像衰老了些,可眼神里依旧充满着智慧的光辉。二人寒暄了一阵,谯子恩问道:“史大先生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史烟桥喟然道:“自从谯兄断了陆总管一臂之后,谯兄已成江湖名人。因此,你到长安,想要别人不知也不可能。”谯子恩苦笑道:“谯子恩三字不过一个人名,又算得了什么名人?”史烟桥道:“谯兄的武技或许还无法跟冷若锋、赫连荣、岳超他们媲美,但重情重义的风范已是妇孺皆知。”

“重情重义?”谯子恩自嘲地重复了一下四字,暗思对于穆九小姐说来,“重情”之语太过讽刺了。当日决绝地离开长安,他本以为可以放下一切,然而,四百多个长夜,穆九小姐仍是他魂牵梦萦的一道伤痛。他想问她的近况,可脱口时成了另一句话:“陆总管还好吧?”

史烟桥目光倾注到谯子恩的断指上,摇了摇纸扇,道:“他虽成残疾,却依然健康得像头牛。这次听说你回来,本来他也想过来,可出府时他说羞于见你,终于未能成行,只是嘱托我传一句话,问你断指还痛吗?”

谯子恩身躯微颤,暗道:“陆明焘呀陆明焘,你没有愧对我,你愧对的是鲁兄呀!”念及那条握着“长风剑”的断臂,心里一片凄怆。

史烟桥轻啜一口茶水,忽道:“听说虎侯世子在‘十大恶人’刀下救了谯兄,不知是何意图?”谯子恩讶道:“史大先生也知道此事?”史烟桥自责地道:“是呀,不过这本应是我们穆侯府的责任,只因最近府里太忙,疏忽了‘十大恶人’的行踪,竟使谯兄差点儿害了性命。”

谯子恩道:“史大先生何须自责,若我真的死在‘血魂刀’下,也是命运使然,怨不得别人。虎侯府出手相援,也是我万万没有料到的,更猜不出他们的用意。”史烟桥低沉地道:“终南长亭,设宴相待,虎侯府收拢人心的手段确是高明。却不知沈昱在谯兄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话?”

谯子恩再度一呆,怎么连这样的细节他也知晓,难道当时在场的人里面有穆侯府的眼线?既然虎侯府曾经派葛神龙以“周五”之名潜匿在穆侯府,虎侯府内有穆侯府的卧底也并不奇怪,淡然道:“他只是要我留下来罢了。”史烟桥轻笑一声,岔开话题道:“史某此来另受侯爷所托,希望谯兄能够回去,为侯爷分忧。”

谯子恩凝视着他白皙的面庞,颓废地道:“曾经沧海,这条路我已回不去了。侯爷对我有恩,我却惟有空负侯爷的厚望了。”史烟桥道:“如今虎侯也对谯兄有救命之恩,如果长安一王二侯闹起事来,谯兄会助哪一边?”谯子恩惊疑地盯着他道:“史大先生怎么会问这样的话?谯某只是一个江湖人,不想再卷入到王侯将相的是非中去。”

史烟桥若有所指地道:“万一真有那么一日,谯兄作何选择?”谯子恩慨然道:“如果无法避免,谯某惟有自斩双臂,左臂谢穆侯,右臂谢虎侯!”

史烟桥脸上闪烁着震撼之色,沉思片刻,道:“史某还是希望谯兄能够回去,你可能不知道,九小姐还没有出阁。年前,杜王府的绚公子曾来提亲,侯爷本有心与杜王结为亲家,但九小姐死活不从,只好作罢!”谯子恩心湖一荡,那一天穆九小姐独立风雪的凄怨身影又浮现眼前。谯子恩明白穆九小姐嘴里说恨他,心里也像他一样惦念着他,难道她仍在痴痴等他?

他硬着心肠道:“可笑,天下竟有这样不可理喻的女人,她不想出阁,那就让她熬成老太婆吧!”史烟桥道:“难道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谯子恩道:“什么余地?她是侯府小姐,而我……”他凄苦一笑,接着道:“而我只是一个江湖人!”这句话他说过不止一次,却没一次说得像这次斩钉截铁。

送别史烟桥,天已入黑,空中有浮云几朵,繁星点点。谯子恩倚在窗畔,任凉风拂面,仰望苍穹。他记得曾经也如此仰望星空,身边依偎着娇贵的穆九小姐,心里充满着美好的憧憬。一样的星空,今晚却已是别样心情,谯子恩脑海里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穆九小姐是不是也曾独望夜空呢?

丑时初刻,是一般人生理代谢最衰弱的时刻,谯子恩则在睡梦中惊醒过来,以最快的速度从被窝里跳了出来,趿着鞋,操着刀,隐到窗棂上面的暗影里。

几个呼吸之后,果然有两人从窗中掠进,一人守在窗前,一人直奔炕头。

谯子恩凭着敏锐的感觉,捕捉到窗外还有一人,而房门外也守着一人。寒光闪过,扑向炕头那人一刀落在棉被上。谯子恩同时出刀,朝窗前那人的头顶劈落。那人极是警觉,辨出他同伙刀刃砍在被褥的声息,心知有变,便迅即地朝窗外反蹿,手中双钩急速上扬。谯子恩没料他反应如此之快,但岂容他全身而退,那右手钩尽管卸去“落霞刀”七分攻势,刀刃还是斫入他的左肩。那人意志相当坚韧,只发出一声闷哼,从窗口倒翻下去,若非他退得迅速,恐怕整条胳膊都要被卸将下来。

炕边偷袭的持刀者闻声回身,刀口迅疾地反撩过来。谯子恩见他的身手不俗,吃惊不小,暗道这些高手为何要刺杀他,换作以前,实是难以应付。谯子恩俯空扑下,双刀相击,迸出炫目的火星。那持刀者吃了以下击上的亏,被震回炕侧。谯子恩心知若等那四人会合,自己必将凶多吉少,遂不容他喘息,使出“落霞十六式”中的“谵帷暂驻”,刀光紧紧追击,接连九刀砍在他刀刃的同一缺口上,乍闻一记脆响,持刀者的刀身被生生劈断。谯子恩冷笑一声,正欲补上一刀,那人竟拼着重伤,在他旧招渐老、新招初起的刹那从他右侧弹身射出窗外,肋下溅出的鲜血洒了一地。谯子恩暗呼可惜,自知黄鹗赐给他的十来道伤口影响了他的发挥。

谯子恩扑近窗前,那四名不速之客已经会合,另外多了一人,星光下他辨出挥着“神龙锥”追击四人的正是葛神龙。他心里一凛:“葛神龙怎么会在这里?这四名刺客又是什么人?”他目睹葛神龙和四人消逝在阴暗的丰镐弄尽头,又默默自语:“莫非这四人也是虎侯的人,与葛神龙配合来演这场苦肉计,让我多欠一份恩惠?”

这时谯子恩无心睡眠,索性点起了灯,反复思索这趟长安之行的前前后后。他脑里映现了一个大胆的念头:虎侯将要实施大阴谋!终南山上,沈昱射杀黄鹗是不是这阴谋的一部分?长安城内,除了沈懿,他实在想不出有其他人想要他的性命。即使是被他断了一臂的陆明焘,谯子恩也相信他不会派人前来行刺。然而,虎侯若要他的性命,又何必叫沈昱救他?虎侯府以公输夷的生死要他留下来,又有什么用意呢?

思想间,葛神龙已从窗口掠进,道:“谯教头受惊了,这些刺客十有八九是夕阳武士。”谯子恩奇道:“夕阳武士?”葛神龙似感失言,转而一笑道:“都是些亡命之徒,不提也罢,反正谯教头迟早会知晓的。”谯子恩见他不解释,也不追问,道:“葛兄没有跟你家少侯爷回府吗?”葛神龙道:“我只是奉少侯爷之命,守在这里,以防万一,没想到真的有人要谋害谯教头。”

谯子恩疑窦更深,道:“公输大师真的在虎侯手里吗?”葛神龙一愕,道:“原来少侯爷对谯教头的耳语是关于公输大师的,难怪你会留下。可是,我不便对谯教头明言,相信少侯爷会给你一个交代的。”谯子恩道:“既然葛兄不方便透露,谯某也不会勉强。不过,我已不是教头,葛兄还是直呼我的姓名吧!”

葛神龙笑嘻嘻地道:“我知道谯教头已不是穆侯府教头,但有可能成为虎侯府的教头呀!”谯子恩毅然道:“谯某只为公输大师驻足长安,不想再穿梭在王侯们勾心斗角的游戏中去。刺客已退,葛兄还是回去歇息吧!”

葛神龙似感委屈,道:“谯教头下了逐客令,葛某也惟有知趣而退。我知道,你此时心中有太多困惑,但谯教头不必苦恼,好好做个美梦吧。”他怏怏地开门去了。

次日黄昏,岳超陪着沈昱来到这家简陋的客栈,谯子恩从客栈出来,见到丰镐弄外停着一辆豪华的马车,暗里猜测沈昱要带他去见公输夷。

车厢甚为宽敞,即使坐满七八人也不觉得挤。里面居然还有一张矮几和数坛美酒,看来这虎侯世子极懂享受。谯子恩不客气地坐进马车,跟沈昱客套了数句,就不发一言,顾自品评佳酿。三杯酒落肚后,岳超率先打破沉寂:“谯兄可知少侯爷要带你去什么地方?”谯子恩举目望了沈昱一眼,道:“难道不是去见公输大师?”岳超笑道:“公输大师岂是容易见到的?今天我们是随少侯爷去拜寿。”谯子恩愕然道:“拜寿?给谁拜寿?”

沈昱郑重其事地道:“今天是我外公七十大寿。”

“少侯爷的外公?杜王?”谯子恩更是摸不着头脑,他为公输夷留在长安,沈昱为什么要让他跟随着去给杜王拜寿?难道公输夷在杜王府?他静静地注视着沈昱,道:“除非公输大师在杜王府,否则我立即下车。”沈昱不过二十左右,言谈却甚是老成,凝声道:“我可以告诉谯大侠,公输夷绝不在杜王府,但是你必须去,除非你不管他的死活。”谯子恩道:“少侯爷这话是什么意思?”沈昱的双瞳在车厢里看来格外明亮,迸发着智慧的光辉,道:“谯大侠可以把这意思理解为要挟。”

岳超插嘴道:“看来谯兄对虎侯府尚有成见,但是,少侯爷邀谯兄去杜王府也是一片诚心,只是让谯兄去见一些前去拜寿的人。”谯子恩诧异地道:“我为什么要去见那些人?”岳超神秘兮兮地道:“以后谯兄会明白的。”

谯子恩心道:“我怎么可能明白?说不定到我明白的时候,已太迟了。”他几乎确定公输夷就在虎侯手里,而虎侯必将利用他来成就所谓的宏图。那枚兵符已被收回,沈懿到底还有什么阴谋呢?

在京都曾逗留过不少日子,谯子恩却是第一次来到杜王府。穆、虎二府的建筑也称得上雄伟了,与杜王府比起来,还是颇有不如。深红的院墙,高耸的府门,就是府外的那对石兽也似比别处庞大了许多。此时的杜王府甚是喧闹,府外不时有人燃放爆竹,府内也断断续续地响起古朴的乐曲,身着各级官袍的官员在烟尘中接踵而来,络绎不绝。

在众多前来道贺的官员中,谯子恩也有几个相识,只不过大多是他认识别人,别人并不认识他。他不太在意那些官员,可岳超替他一一介绍起来:晋王府的六公子、雷侯府的雷侯、刑部尚书楼大人、陈州知府吕大人,还有什么青旗将军、紫旗将军等等,连皇帝都派了内廷的心腹太监樊公公前来贺寿。谯子恩猜不透沈昱让他来见见这些人的用意,渐渐失了兴趣,目光转移到几只衔着春泥的燕子上面,才看见府门的檐角上已有燕子筑起鸟巢,心里奇怪,今年长安怎么有这么多飞燕,天高云淡,长安的春天真的已来临了吗?

沈昱偶尔跟那些官员打着招呼,大概注意到谯子恩的神态,遂道:“岳大侠,谯大侠,我们也进去吧!”

谯子恩极不情愿地迈过比穆侯府还要高出三寸的门槛,看着府内过道上铺垫的平整的花岗岩,暗道:“这官家之地,就是摔个跟头,也要比别处痛一些。”

第1节 盛宴满堂客 豪门一片雷

传说杜王生性超然,可这次七十寿诞竟来了许多贺客。谯子恩粗略估计了一下,此刻府中的宾客起码有千人之众。沈昱既是代表虎侯而来,又是杜王外孙,理所当然地进了内堂。谯子恩和岳超是以随从的身份而来,在外厅找了宾席落座。

外面四个厅堂,总共设了百十张酒桌,每个厅堂都有一组乐师,奏响古朴而悠扬的编钟,场面甚是壮阔。在外厅招呼客人的除了杜王府的仆人外,还有几个杜王的子侄和门客。岳超显然对这里的人较为熟悉,他眼望在这个厅内招待的一位青衫公子道:“谯兄可知道这位公子是谁?”谯子恩刚才也打量过这青衫公子数眼,觉得他极尽儒雅,看得出此人不通武技,却绝非俗流,道:“此人是谁?”岳超道:“他是绚公子,是杜王第十五个儿子。”

谯子恩突地记起昨天史烟桥曾说,穆九小姐差点儿与绚公子联姻。他入神地盯着这个举止洒脱的绚公子,心想:“如果两府结成秦晋之好,对九小姐来说,也不失是个美满的归宿。”

夜幕降临,府内华灯初上,数十只寿字灯笼将大厅照耀得连人的影子都瞧不见。谯子恩环视座中宾客,心里有些奇怪,穆侯最终没能跟杜王结为亲家,但杜王大寿也该前来道贺,怎地没见穆侯府的人?

这时,他们这张八仙桌凑齐了人数,岳超就替谯子恩介绍最后入座的两人。那二人是橙旗将军府上的家臣。军队里影响力最大的人,除了建立赫赫功勋的虎侯,还有七大将军,以前均属虎侯麾下。红旗将军数月前不幸亡故,黄旗将军和蓝旗将军远在边塞。这七大将军,今日来替杜王祝寿的竟达橙、绿、青、紫四位,杜王对军政各界的影响力由此可见一斑。

那两位橙旗将军的家臣听到“谯子恩”的名字,不过是礼节性地说了几遍久仰。谯子恩暗自苦笑,史烟桥说他侠义之名在京都老少皆知,孰知这两人对他根本不感兴趣。

编钟声歇,酒菜上桌,厅中一些粗豪之士遂相互敬起酒来。岳超在这些人中间颇有名望,遂多喝了几杯。然后厅中一阵嘈杂,“五花马”、“千金裘”的酒令声一阵盖过一阵。

人声鼎沸,谯子恩心里则颇感落寞。杜王位居高位,不可能出来面见他们。所幸谯子恩对杜王并没有太多兴趣,自顾默然饮酒。沉思中,忽听有人叫了声“世子”,他抬眼望去,见大堂迈进十数人,绚公子也在其中,而当先那人年近半百,蓄着一部美髯,神采奕奕,顾盼之间,自有一番雄姿。岳超悄声道:“这位是杜王世子,人们都习惯称呼他为维公子。”谯子恩倒也听说过“维公子”之名,是杜王的长子,据说有经天纬地之能,继承了杜王的雄才。不过,他不以为然,心道这维公子纵然有什么成就,与他又有何干?

维公子、绚公子和他们的兄弟一桌接一桌地敬酒过来,到了谯子恩这席,先代表杜王敬了一杯,然后维公子注视着谯子恩道:“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位兄弟应该就是义比关公的谯大侠了!”谯子恩一愕,没想到他竟能一眼认出自己,难道自己真的已非藉藉无名?稍一踌躇,谯子恩应道:“惭愧,在下正是谯子恩,想不到区区贱名竟也传入公子耳中。”维公子的嗓音很沉稳,也有一种粗犷的豪情,道:“谯大侠怎地如此谦逊?我恨不能有你这样的朋友。我再敬谯大侠一杯,以表我对你的敬意。”语毕,他又喝了一杯。

这一瞬间,谯子恩也对他生出敬重,退一万步说,谯子恩只不过是一个草莽人士,而维公子高居庙堂,能看他一眼也已是无上的荣幸,此刻竟与他连干两杯。换作以前,谯子恩几乎可以因此而为他做任何事,可是现在,无论是忠孝,还是节义,都已成了昨日沧桑,谯子恩只能在心底里轻轻一叹,毕恭毕敬地举起酒杯,满怀惆怅地饮了这杯酒。维公子仍然若有所思地望着他,谯子恩正以为维公子还要说些什么,内堂里毫无预兆地喧哗起来,宾客均感茫然,突见一条灰色人影从窗畔飞速掠过,然后后面响起一阵阵“抓刺客”的急呼。

谯子恩本不欲多事,还是忍不住跟着众人从大厅挤了出来。那灰衣人似已带了伤,身后有几滴血迹,谯子恩凝神看着那星丸跳掷般的后影,隐隐觉得此人在何处见过。思索间,耳边已响起一线锐风破空之音,也是似曾相识。谯子恩心里一凛,那灰衣人已发出一声闷哼,撞在前面一根粗大朱红的柱子上,抽搐了几下,再也无法动弹,一支长近半丈的黑色长箭,从他的背心射入,将他牢牢地钉在木柱上。

谯子恩又是一惊,黑色长箭?难道这一箭是沈昱所射?可他来时不见携有弓弩呀!他回望后堂,见到当先的一个银衣人手握一张弓弩,与昨天沈昱手里的那张一模一样,可此人他并不认识。

银衣人显然是杜王的贴身护卫,快步到了红柱前,出手捏住箭尾,连箭带人扯了下来。谯子恩亲眼见过这黑色长箭的威力,木柱虽然坚实,但是箭身起码也射入了一半,银衣人竟能在举手投足之间拔出来,可见他的一身修为非同一般。灰衣人已然断气,谯子恩从他的脸色上察觉他戴了面具。银衣人当然也发觉了这一点,探身将面具撕下。

众人一片惊呼,谯子恩本以为自己能够辨出灰衣人的身份,可当面具撕开后,心头也是一震。那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脸,谁也不可能从他的面容上识别他的来历。谯子恩莫名地对这灰衣人心生敬佩。灰衣人分明就是刺客,可无论他是什么人,出于什么意图,光凭这份义无反顾的豪气,就应该赢得世人的崇敬。在行刺杜王之前,他一定料到了种种后果,因此预先毁了容貌,使人无法查知他的身份。

银衣人踢了他一脚,就让府中仆人将尸首拖了下去。这一脚仿佛踢在谯子恩心坎上,轻蔑地望了银衣人一眼,突见银衣人后面有两个熟人,一个是手持折扇的史烟桥,另一个是王懋,都是穆侯府的谋士。这个王懋就是两年前在太白楼遇害的穆侯府侍卫统领王肃的二弟,府内都称他为王二先生。谯子恩不免怔了怔,原来穆侯府给杜王祝寿来了,可史、王二人不过是穆侯府的家臣,怎么能在内堂受到杜王的宴请呢?

史烟桥也看到了他,面露惊喜地走了过来,道:“原来谯兄也为杜王道贺来了,是随虎侯世子来的吗?”谯子恩有些尴尬,他昨日还跟史烟桥说过,他绝不想再介入到王侯将相的圈子里来,今日居然坐在了这里,只得含糊地应了一声。史烟桥道:“大公子也来了,谯兄要不要见见大公子?”谯子恩这才知道是穆大公子代表穆侯而来,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道:“史大先生和王二先生怎么在内堂?”史烟桥闻言一顿,道:“是呀,我们本该在这里跟谯兄联席,也不知杜王爷为什么这般瞧得起我们,竟让我们和大公子同席。”

王懋神情颇为淡漠地盯着谯子恩,道:“谯兄是从虎侯府来的吗?”谯子恩听他的口吻不善,旋即明白缘故,他兄长王肃就是在白玉楼死于虎侯府葛神龙的“神龙锥”下,如果装作出友好之态,反而显得虚伪了。他道:“我只是随虎侯世子而来,从未见过虎侯本人。”王懋冷哼一声,道:“可惜穆侯还一直想把你请回去,现在,我只能恭喜谯兄另择高枝了。”谯子恩错愕地道:“什么另择高枝?我在长安办完一件事就走,和虎侯没有关系。”

史烟桥急忙打住他们的交谈,道:“王二先生别误会,谯兄绝不是朝秦暮楚之人,他是别有苦衷。”谯子恩对他几乎感激涕零,当日在穆侯府时还并没有感觉到史烟桥有超人的才智,想不到竟是如此善解人意。

史烟桥忽又转头道:“刚才这刺客,谯兄可认识?”谯子恩一愣,稍一思索,便摇头道:“他可是来刺杀杜王的?”史烟桥道:“正是,杜王的清名世人皆知,想不到居然有人会刺杀他。”谯子恩茫然道:“这灰衣人是如何刺杀杜王的?杜王可否受到损伤?”史烟桥道:“谯兄可知春秋时期的专诸?”谯子恩点头道:“知道,谯某最敬仰的就是古代这些悲歌之士。”史烟桥淡然道:“此人竟欲效仿前人,混迹在庖丁之内,像专诸一样,把短匕藏在鱼腹,端上来时发出猝然一击。”

谯子恩心知杜王绝对无事,也不由一震,道:“这刺客好风范,可是杜王不是吴王僚。”史烟桥听他对刺客的称赞,神色似有点不乐,道:“杜王当然不是吴王僚,然而,若非杜王身披重甲,这寿宴恐怕……恐怕……”

王懋寒着脸,不耐烦地道:“史大先生跟他多说什么,大公子还等着我们,进去吧!”

这时岳超也从人群里挤了过来,和史、王二人打了个照面,由于两府之间彼此心照不宣,互相望了一眼,就各自转身去了。

岳超拉着谯子恩在原位坐下,悄声道:“他们是不是想邀你回穆侯府?”谯子恩没有正面回答,道:“谯某这次逗留长安,只是为了公输大师。岳大侠能否明确地告诉我,什么时候能够见到他?”岳超不禁苦笑道:“这不是我能够给你答案的。”他忽然又笑了笑, “你我私下里说说,当年谯兄和穆九小姐形影不离,虽然已有些日子,但是谯兄心里真的一点儿也不惦念她吗?”

谯子恩心里颤了颤,道:“岳大侠何必问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情。”岳超认真地道:“因为我觉得谯兄是个重感情的汉子,对公输植如此,对穆九小姐也不会毫无情愫可言。”谯子恩默然无语,心内已是翻江倒海。岳超也知自己触动了他的心事,暗觉歉疚,忙转了话头,道:“岳某言语唐突,谯兄别往心里去。我们还是谈谈眼前的事吧!”谯子恩奇道:“眼前的事?”岳超道:“譬如刚才这位刺客。”

谯子恩心头一跳,道:“谯某觉得这刺客值得尊敬,岳大侠也这样想吗?”岳超好像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微微一顿,道:“不,我只是觉得这个刺客,谯兄应该认识?”谯子恩惊道:“岳大侠如何会这么想?”岳超道:“刚才这刺客从掠过窗前到身死被抬走的整个过程中,谯兄的神情变化特别剧烈,难道这仅仅是他赢得了你的尊敬?”

谯子恩浑身一震,原来他刚才的变化竟这么繁复,难怪史烟桥也问他同样的问题,若让维公子他们捕捉在眼里,说不定把他视作刺客的同党了。他凝望着岳超的面庞,道:“无论这刺客是什么人,我都会敬慕他的。”岳超道:“既然谯兄不认识,那么我可以给你提示一下。”谯子恩惊道:“莫非岳大侠认识此人?”岳超故作深沉地道:“不,我只认得此人的师承。刚才他从窗边飞过,到被射杀在屋柱上,虽然只有二十余步,却变化了三种身法,先后是‘登萍渡水’、‘风满楼’和‘流云’,即使谯兄没有亲眼见过,也应当听说过,这三种身法是青城派的绝技,和谯兄的‘揽月乘风’不相上下。”

谯子恩暗暗赞叹,剑君就是剑君,对各种武技尤其是各大剑派的武技谙熟于胸,这青城派的身法毕竟瞒不过他。以往他只听说岳超技出“长庚剑”韩锷门下,成名后独辟蹊径,悟出“冰河剑”的绝学,终赢得剑君之名,却没料到他对武林中的其它绝技也所知甚博。

岳超继续道:“青城派是一个很大的武学门派,不像其他流派以家传为主,也正因如此,青城一派才能发扬光大。可是,青城派虽然能人辈出,能有刚才这位刺客这般身手的,也不过数人而已。因此,他尽管自毁其容,身份还是呼之欲出了。”

谯子恩依然静静地凝视着他,他当然猜得出刺客是何人,却想不出为何要远来刺杀世人眼里超然物外的杜王。

“超然物外!”想到这个词,谯子恩猛地一省。这杜王真的超然物外吗?在他的意识中,虎侯是江山社稷的钢铁长城,穆侯是整个朝廷的中流柱石,而杜王淡出政界,俨然是一位仙风道骨般的世外高人。可这次寿筵,这场面还是“超然”吗?他不是没见过高官的寿筵,那年深秋,他就跟随穆大公子去成都给刘知暖拜寿,那场面跟眼前一比,简直成了家常便饭。如果杜王甘愿淡泊,又何必宴请上千宾客,难道只是身不由己?如果杜王甘愿淡泊,又怎么跟今天所见的大小官员相处如此密切?如果杜王甘愿淡泊,又怎么可能会招来刺客?如果杜王甘愿淡泊,他为什么连今天这样的大寿之日也内披重甲?

谯子恩突地感觉到有一种不对头的地方,似是连他自己都身处于某一阴谋之中。难道虎侯真的有异心,而且和杜王沆瀣一气?刚才那个银衣护卫手里拿的不正是那张惊世骇俗的弓弩吗?他突然充满了惧意,木然地盯着岳超。岳超终于没有把刺客的身份公开出来,谯子恩心里放下了一块石头,却又立即涌上一个可怕的念头:他为什么不说出来?是不是虎侯还有更大的图谋?

强烈的恐惧感一直陪他到了归途,来到了那家不知名的客栈。待沈昱的马车去后,谯子恩脑子里挥之不去的念头被另外一个感觉替代了:有人来客栈找过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要来找他?他叫住了掌柜,那掌柜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没有人找过客官你呀!”谯子恩当然更相信自己的直觉,连问了数遍,才有一名伙计上来告诉他,傍晚时分,这丰镐弄里曾来过两个女人,都是骑着马来的,一匹红马,一匹青马,她们一会儿下马,一会儿又上马,反复了多次,伙计还以为她们是来住店的,可后来她俩徘徊了一阵,终于还是回去了。

穆九小姐?果然,她还是来过了!携着喜鹊,跨着“红鱼”,她还是来过了!一时间,谯子恩胸中激荡起伏,久久难以平静。

赞助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