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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兵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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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林寒风

第1节 血狮相搏

宗翔擎着酒樽,向娄明投去得意的一瞥。格斗场地血狮井内的两道身影随着刺耳的兵刃交击声越转越快,栏外的人群满耳都是捆狮索的撞击和颤动声,忽停忽响地发出尖锐的怪叫。包括宗翔和娄明在内,差不多每一个衣着光鲜的人都在吐浑邪和尉藏兵身上下了重注。当然,绝大部分都将赌注押在“狮王”吐浑邪的那一方。虽然尉藏兵在这五个月内接连搏杀了六名战狮,可是吐浑邪获胜的六场格斗,都展示了压倒性的优势。

败,就是死亡!这是宗翔所经营的血狮井的规矩。血狮井十丈见方,高达三丈六尺,被驱入井内格斗的均是中都城里富贵门第的战奴。血狮井的格斗规则是,角逐双方各执利器,并且用一条长达六丈四尺的铁索——捆狮索将彼此牵在一块儿,各有一只手腕被铐在锁扣里,几乎没有投机取巧的可能。格斗者——宗翔称之为战狮——可以用任何手段,只要能使对方停止呼吸,就是胜者。

宗翔暗思,井下这少年此番在劫难逃了。除了第一场,他观赏过尉藏兵其余五次拼杀。尉藏兵是娄府训练出来的。一个月前,当尉藏兵在长剑脱手的处境中,用捆狮索绞杀“怒狮”的时候,宗翔沉不住气了,就萌生了跟娄明较量之心,终于推出了自己战奴营里人称“狮王”的吐浑邪和尉藏兵的今日格斗,并且在吐浑邪身上押了三百两黄金。三百两黄金对娄明来说并不算大数目,却多少可以压制一下娄明这数月来的嚣张气焰。宗翔心底里并不希望尉藏兵死于吐浑邪刀下。宗翔非常欣赏尉藏兵的格斗技巧,观看格斗时,他的脑海里常常映现出前些年在一个洞窟里见过的那数十幅天马行空的壁画,仿佛那不再是血腥的格斗,而成为曼妙、袅娜、雅致的舞蹈艺术,令他心神俱醉。

这时,尉藏兵又飞舞起来,随着锁链间发出的有节奏的铿锵之声,在井内翩翩而舞。吐浑邪势若奔雷的刀影,或被他挺剑格开,或被他轻灵地闪过。宗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已有半炷香的工夫,被他寄予厚望的吐浑邪居然还未能杀死这个少年。这在以往是不曾发生过的,记得最快一次,宗翔刚命侍从将酒斟满,杯子尚未及唇,吐浑邪就已挥刀斩断了对手的脖子。

忽然,尉藏兵扑近吐浑邪,剑尖在吐浑邪脸颊上划出一道血痕。众人一阵惊呼,自吐浑邪格斗以来,还是头一遭受伤。正在众人愕然之时,只听吐浑邪一声狂吼,双臂一振,那条捆狮索被他抖得笔直,把尉藏兵挑在半空。尉藏兵急于寻求落脚点,半空中借力一个飞身,身躯已腾出井上栏杆。宗翔微微一惊,暗道:看来需要找个日子把血狮井再挖深一些。他的担忧很快就被接下去的事情搅乱了,那吐浑邪被锁住的手腕奋力一扯,尉藏兵竟没有让他拖回去,反倒是吐浑邪借着这一扯之力掠出了井栏。

宗翔何曾料到会有如此变故,惊变发生时,只见吐浑邪已站在他眼前。喧哗声中,骤闻得那条捆狮索“嘭”地崩裂成碎片。吐浑邪顺势抄起数片,随手一扬,宗翔身后四名护卫齐声惨呼。宗翔还未回过神,吐浑邪手中钢刀已然搠入他的胸膛。

嘈杂声顿时静止,宗翔手里还擎着那杯酒,竟然一滴未洒,脸庞却迅速地褪了血色。在生命的最后一点感知里,宗翔记住了吐浑邪口齿间嘣出的六个字:“我痛恨血狮井!”话音落时,宗翔的那一杯酒终于坠于地上,碎裂声起,“啪——”

这一记脆响惊醒了娄明,他疾声叫道:“来人,不要跑了杀害七王子的凶手!”

尉藏兵依然瞠目结舌,惊见吐浑邪朝娄明冲杀过去。事已至此,他也惟有硬着头皮与吐浑邪并肩作战。

从小,尉藏兵就是一个怯弱的男孩,他不敢走夜路、跨沟壑,更不敢和小伙伴们一起摔摔打打。六岁时,尉父为了教他泅水,他死活不肯下河,最后尉父只好硬将他扔进伊水河中。

在尉藏兵的记忆里,没有母亲这个印象。童年时期,他听见王豹和刘平、伏二娃亲昵地呼唤娘亲时,常觉虚空。他曾问过父亲,为什么他没有母亲,母亲去哪里。尉父脸上充满着悲伤和怨怒之色,欲言又止。有一次尉父被尉藏兵缠问得心头火起,对着儿子吼了一声:“你自己找这婆娘去!”说完将尉藏兵独个儿撇在黑夜的伊水边,连家门都差点没让他进。从此,他不敢再提他的母亲。

七岁那年,尉父收养了遭受洪灾而痛失双亲的孤女珍珍,尉藏兵才有了一个比他大四岁的姐姐。珍珍非常懂事,对尉藏兵关怀备至,使他体味到了一点模模糊糊的母爱。

无论如何,尉藏兵童年的时光是充实的,除了有王豹、伏二娃等这些纯朴真诚的伙伴外,尉父偶尔也会做一些新奇的玩具给他。尉父是个木匠,尉藏兵对自己能拥有这样的父亲感到满足和自豪。从他懂事起,尉父就教他修楼建房。跟小伙伴们玩耍时,在这方面尉藏兵总能充当行家。有一回他根据一张图纸筑成一座小泥楼,还让王豹他们眼红妒忌呢!特别是每年初秋,尉父总要带上他去京城。这是尉藏兵记忆中最盛大的节日,尽管他胆子小,对外面的世界还是充满了好奇,对汴梁城的一景一物都觉得惊讶。那时他手里总会拿着几串冰糖葫芦。

每趟到汴梁,尉父总要隔着汴河去眺望藏兵楼。尉父会告诉他,这座大楼竣工的那一年是大观元年,正值尉藏兵降生的那个年头,给他取了“藏兵”这个名字就是为了纪念这座楼的竣工。尉父遥望那座楼的时候,表情非常激动,眼里闪烁着骄傲的光芒。对此,尉藏兵极不理解,心想:这座什么藏兵楼跟你又有啥关系呢!就算你曾是建造藏兵楼的工匠之一,也犯不着这么兴奋呀!

靖康元年秋天,由尉父做主,让尉藏兵和珍珍完了婚。那年尉藏兵二十岁,虽说珍珍年龄比他大,但尉藏兵却感觉这是有生以来最幸福的一段日子。伏二娃还酸溜溜地称他俩是神仙眷属。

新婚燕尔之际,金人的铁骑踏碎了往日的宁静。朝廷十万火急招募兵勇,妄图保全这个糜烂朝廷的一时之安。话说是“招募”,实跟抓壮丁毫无二致,尉藏兵和他的伙伴们大多没有逃过这次兵役,连腿脚患有残疾的刘平的大哥也没有幸免。他们在汴梁临阵磨枪地训练了数日,就惊闻金兵已渡过了黄河。

汴梁沦陷之日,天空降着冰冷的冬雨。伏二娃说,那不是雨,是眼泪,是整个宋朝子民在哭泣。在尉藏兵熟悉的兵勇里,伏二娃可能是惟一一个甘于跟城池共存亡的人。然而,他刚说完这句话,就被一枚流矢射中咽喉,以身殉城了。紧接着,尉藏兵就听见城门被撞飞的声音。几度巷战后,他和王豹成了金兵的俘虏。然后,他们像牛马一样被驱往中都。

在极度恐惧和煎熬下,尉藏兵和王豹被解押到了中都,在半途上连逃跑的念头都不敢生。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他俩逃过了不时杀人取乐的金兵的屠刀,并且还像做牲口交易一样,一快儿被廉价卖到了娄府充作奴隶。那时,尉藏兵还比较乐观地以为,做富贵人家的奴隶跟他以前见过的长工差不多,却哪里料到这只是噩梦的开始。

瑯琊绝学

马蹄声踏碎了尉藏兵的思绪,他从草堆上倏然跃起。吐浑邪手持那柄在中都突围出来时从金兵手里夺来的独脚铜人,警觉地向窑洞外察视,转头道:“小兄弟,你看好这条金狗,休要让他出声。”尉藏兵一手执剑,一手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地紧抓娄明。如果不是吐浑邪及时制住了娄明作为要挟,他们可能连血狮井都闯不出来。

娄明嘴里塞满枯草,眼里满含绝望之色。这三年多来,他一直是尉藏兵的主子,哪里料到自己会成为门下战奴的挡箭牌。

嘈杂的蹄声在窑外戛然停歇,尉藏兵心想这次劫数难逃了,那颗心狂跳不止。他多么希望来敌不能察觉到他们的行藏,但是,那个让他睡梦中都感到颤栗的声音无情地粉碎了他的美梦:“吐浑邪、尉藏兵,是男人的,就出来跟娄某在兵刃上见个真章!”尉藏兵闻声几乎握不住剑把,连紧揪娄明的那五根手指也在不受控制地哆嗦。娄岩,这个魔鬼,他俩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娄岩居然也能察觉到他们躲在窑洞里。吐浑邪微一犹豫,道:“我们出去吧!死,也要死得像个男人!”尉藏兵心里是一万个不甘心,却也知躲避不过,只得硬着头皮出去,手里攥着的娄明仿佛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魂魄。

娄岩是娄明的同父异母兄弟,在气质上则大相径庭。娄明是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此刻早就飞了魂儿。而娄岩,脸庞却犹如岩石一般,看不出一丝喜忧之态,显得气定神闲,渊停岳峙,一派武学高手的风范。吐浑邪见那娄岩视若无人地翻身下鞍,疾声道:“娄岩,吐某知道你武功超卓不俗,不过你休要乱来,否则你兄长就先成为我们的垫被。”娄岩并未因他的警告而止步,仍然如游赏风景一般,从从容容地朝他走来。吐浑邪虽然有信心同他一拼,但是见了他这副神态,也是方寸微乱。

惶惶不安之间,尉藏兵忽觉娄岩的影子似乎晃了晃,就看见他依旧站在吐浑邪前五步处,轻蔑地道:“吐浑邪,你想以我二哥来要挟我?”吐浑邪道:“没法子,为了活命,我们惟有出此下策。”娄岩冷笑道:“吐浑邪,你说得不错,为了活命,此举确实无可厚非。可是,你再仔细瞧瞧,你还能威胁得了我吗?”

话音刚落,尉藏兵猛地瞟见娄明的脖子上莫名其妙地出现一条红线,并且迅速扩大,紧接着一蓬血雾爆了开来,喷了尉藏兵一头一脸。吐浑邪也立时变色,盯着娄岩道:“算你狠!”尉藏兵明白是娄岩杀了自己的兄长,但是竟然没有看清他是如何出的剑,心中更是惊惧。

以娄岩的武功,即使没有带那二三百名帮手,尉藏兵和吐浑邪也难有胜算。只听娄岩冷漠地道:“他虽是我胞兄,但七王子之死与他脱不了干系,因此他该死!”一边说,一边已抽出了佩剑。烈日当空,他脸上毫无表情,仿佛眼前的吐、尉二人只是两具了无生机的躯壳。长剑映射出刺目的光,似乎一离鞘,剑尖已奔近吐浑邪的眉睫。

尉藏兵早就习惯娄岩的冷酷,不由心魂俱颤,暗忖自己将要陪吐浑邪葬身于娄岩剑下了。尉藏兵并不感激吐浑邪助他逃离血狮井,如果再来一次,他怀疑自己是不是会在血狮井时反助娄明一臂之力擒获吐浑邪。

吐浑邪不敢硬接这一剑,迅速飞退,同时双手横持独脚铜人,抵住锐利的剑锋。娄岩似是稍稍一惊,未待剑势用老,已收剑斜刺吐浑邪肋下要穴。吐浑邪瞅中他变招的间隙,弃守反攻,独脚铜人乘机“呼”地横扫娄岩右腰,攻其之所必救。娄岩深悉“狮王”膂力过人,岂敢怠慢,急撤剑格挡。独脚铜人和长剑相交,迸出“啪啦啦”的声响,似欲将双方兵刃摧折。尉藏兵瞧得胆战心惊,骤闻“啪”地一声,娄岩手中剑居然真的给吐浑邪运力震断了。断剑激飞出六七丈之遥,斜斜地插入尘土,在太阳底下闪着耀眼的白光。

娄岩手里仅剩一个剑把,不由一怔:“瑯琊派的断玉神功?”吐浑邪也是一呆,暗赞他见闻之广,道:“不错,正是切金断玉功!可惜我最近方有大成,未能早日拔除血狮井这个祸害。”娄岩冷漠的神色不改,道:“难怪能震碎捆狮索。不过,你若以为如此就能奈何得了娄某,未免太天真了。”说罢,手一伸,金兵队列里早有一柄长剑飞入他的手心,长剑不作丝毫停歇,朝吐浑邪劈面刺来。

吐浑邪身形魁梧,反应却极其敏捷,独脚铜人在他手里如狂风暴雨般地飞舞起来,捣、戳、挑、撞、压、扫。看来独脚铜人才是他最称手的兵器,如此沉重的兵器在他手里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的痕迹。身后的尉藏兵瞧得又是震惊,又是欣喜,重新燃起了求生的渴望。

不到十招,又听一声脆响,铁剑再次断为两截。娄岩似是毫不在乎,取剑再战。或许吐浑邪借了兵刃的优势,或许那“断玉神功”确实霸道无匹,娄岩的长剑不时断折,百招过后,地上已星罗棋布地插上了数十截明晃晃的断剑。那队金兵中的使剑者,十之八九已将长剑掷给了娄岩。娄岩一点也不着急,眉宇间透出成竹在胸的神情,而那群金兵好像对娄岩也抱有十足的信心,并无一人上去协助他围攻吐浑邪。

起初,尉藏兵还以为娄岩拿吐浑邪没办法,当独脚铜人撞断第二十四柄剑的时候,他才蓦地发觉了不妙,耳中充满了吐浑邪沉重的喘息;等独脚铜人的铜指戳折第二十五柄长剑时,吐浑邪已是气喘如牛。尉藏兵这才明白娄岩为何这么自信。这独脚铜人重达五六十斤,像吐浑邪这般疯魔似的狂舞是最耗体力的。娄岩之所以任由手中长剑不时断折,等待的就是他真元耗尽的时刻。

娄岩已取过第二十六柄剑,这已是金兵手里最后一柄剑了。尉藏兵多么希望吐浑邪也能将其震断,那时娄岩再无称手武器,或多或少可以增加他们逃生之望。但接下去的情景让他心冷如冰,几乎感觉不到盛夏的炎热温度。吐浑邪不但没能震断娄岩手中之剑,反而被娄岩挑飞了独脚铜人。尉藏兵浑身发抖,在往日积威下,他根本没有同娄岩拼搏的勇气,如果他屈膝求降使娄岩能够饶他不杀,那么他甘愿继续过猪狗不如的苦日子。然而,娄岩连亲兄长娄明都下得了狠手,怎么可能放过他呢?

惊魂未定间,尉藏兵乍闻吐浑邪一声暴喝:“抢马!”尉藏兵猛然清醒,既然娄岩无论如何都不会放他一马,惟剩鱼死网破一途了。于是尉藏兵猛地掠身扑出,越过娄岩头顶,疾刺离他最近的金兵。忽然尉藏兵感觉眼前情景有些诡异,那名骑兵竟没作丝毫闪避,剑尖贯胸而入,摔下马鞍。尉藏兵哪里料到能如此轻易得手。这时他来不及考虑,飞身上马。他骑过驴子,却从未骑马驰骋过,此刻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轻车熟路,胯下一夹,马匹就冲了出去;接着,他立刻察觉到一件更诧异的事,他突然瞧不见任何东西,眼前尽是炫目的白光和黄光。尉藏兵困惑间,又听娄岩骇然高呼:“五行遁影术!”

尉藏兵心理上对死亡充满恐惧,但他是思维敏捷之人,立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为何刚才那骑兵对他的突袭不避不闪,——因为那时那骑兵已睁目如盲。娄岩所说的“五行遁影术”,敢情就是指地上那一截截断剑和那一条被挑飞的独脚铜人。在烈日照耀下,那些兵刃反射出强烈的光芒,且相互映射,使窑洞前方圆数十丈内变成了一片魔幻的世界,既看不清东西,又辨不清方向。尉藏兵惊喜交集,第一次对逃脱娄岩的魔爪生出信心。

娄岩惊呼“五行遁影术”时,金兵已是乱作一团,一时难辨敌友。尉藏兵只顾放马飞奔,突闻身后传来一记沉闷的巨响。惊叫声中,尉藏兵感觉脑后风声骤起,惊慌间,他正欲一剑反刺,却听那人及时出声:“别回头!”尉藏兵听出是吐浑邪的声音,稍一踌躇,吐浑邪已落在他身后。两人一骑,朝高坡驰去。

什么“断玉神功”和“五行遁影术”,尉藏兵闻所未闻,对吐浑邪层出不穷的奇技又是惊奇,又是赞佩。可此时此刻,他焉敢稍作喘息,娄岩和数百骑金兵随时可能卷土重来。果然,等他一口气纵马上了高坡,已听见后面传来娄岩的吆喝声。突地,身后的吐浑邪跌落马背。尉藏兵回首一看,不禁魂飞魄散,只见吐浑邪竟面如金纸,不知还能支撑多久。这瞬间,尉藏兵脑中闪过无数念头,终于下马扶住吐浑邪。

吐浑邪凄然笑道:“好,小兄弟不肯撇下我,不枉我陪你一同闯出来。”他又环顾一下四周道,“好兄弟,你过去把那块石头移到那棵槐树左方七尺处。”

尉藏兵惊疑地顺着他手指望去,微一犹豫,就依言而行。吐浑邪不待他回身,又道:“把那四块石头放置在前面那棵柏树右侧三步处,须以菱形排列,石头之间保持一尺距离。”尉藏兵这才隐隐感到吐浑邪是在指使他布置一个阵图。在防卫汴梁城时,他曾听伏二娃提起过奇门遁甲之术,殊不料吐浑邪居然深悉其理,不禁再次对他刮目相看,心道:此人智勇兼备,在血狮井格斗时,若是他心存杀意,我十有八九活不到此刻。然而,他依然惴惴不安,怀疑这石阵的功效。吐浑邪指使他搬运了二十五块大小不一的泥石,然后将他唤回身旁,道:“差不多了,娄岩纵然人多,一时也无法突破这大颠倒五行石阵。”尉藏兵困惑地盯着那一堆堆石块,不敢相信凭这类似小儿玩耍的东西竟能够阻挡娄岩的追击。只听吐浑邪声音微弱地道:“小兄弟,你骑马先走吧。我中了娄岩的一记白骨印,怕是不行了。”

尉藏兵一心指望吐浑邪能抵挡娄岩一阵子,以便他有充足的时间逃奔,一听此语,立时亡魂大冒,急道:“不,我们一齐走!”吐浑邪还以为他不愿独自逃生,感慨地道:“好,小兄弟,那我们就赌一赌!如果我的真气未能在娄岩闯过石阵前调息过来,也是天意。”他盘膝而坐,背心上一个惨白的手印触目惊心。尉藏兵几乎快绝望了,他实在不敢指望那什么五行阵真能应付得了娄岩。吐浑邪道:“白骨印是娄岩的独门绝学,我的切金断玉功本来还抵御得了,只是适才为了施展五行遁影术,真元所耗过甚,终被他趁虚而入。”他顿了顿,忽地惨笑道,“你恨血狮井吗?”尉藏兵咬牙切齿地道:“我做梦都在诅咒它。”

这时高坡上已是马嘶阵阵,人声鼎沸。奇怪的是,尉藏兵明明看见娄岩等人离自己不过十余丈之遥,却绕来绕去,硬是绕不过这一堆石块。

在生与死的煎熬中度过了一个时辰,吐浑邪经过吐纳,恢复了一成内力,终于在生死豪赌中胜出。那“大颠倒五行石阵”玄妙之极,等二人拍马远逝在暮色中,娄岩还没能穿越过来。

几经辗转,尉藏兵和吐浑邪蓬头垢面地出现在伊水河畔。近乡情更怯,尉藏兵马上就可见到朝思暮想的妻子,却莫名地增添了一些惶恐,默默地道:阿爹,珍姐,我回来了,我们一家可以重聚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

迎面走来一个左臂残缺的汉子,尉藏兵依稀感到是个熟人,却回忆不起他是谁。倒是来者已辨认出了他:“藏兵,是你吗?”这嗓音伴随了他整个童年,尉藏兵却震惊得合不拢嘴,半晌方道:“你是平二哥?”来人点了点头,尉藏兵不敢相信这未老先衰的身影真会是儿时伙伴刘平,惊道:“平二哥,你……你的手……”刘平的声音有些僵硬而又饱经风霜,淡然道:“那年冬天被金兵砍的。”

尉藏兵眼里不禁噙满泪花。他、伏二娃、刘平,还有王豹,四人全让金人毁了。

刘平似记起了什么,道:“藏兵,快回家去看看,我想珍妹子此刻最希望能够见到你。”

尉藏兵听他说得凝重,胸口咯噔一下,像是感觉到发生了什么,哪里还敢停歇,忘了和跟他风雨同路的吐浑邪打招呼,朝村里飞奔而去。

家中没见尉父,惟有珍珍卧在炕上。尉藏兵一见,顿时浑身麻木,眼前之人不再是那个端庄温存的形象,而是形骸俱销的一位病妇,且似不省人事。归途上,尉藏兵曾不止一次想像过,回到家中,是不是会像小时候一样扑到珍珍怀里大哭一场,把满腹的委屈和辛酸排泄出来;而此刻,面对奄奄一息的珍珍,他欲哭无泪。

刘平领着吐浑邪进来,替尉藏兵难过,道:“尉大叔去后,珍妹子就日见消瘦,日夜盼望你的回归。想不到,今日你回来了,珍妹子却已郁郁成疾,无法下床了。”后面的话尉藏兵几乎没有一句听进去,珍珍对他的恩情固然难忘,但“尉大叔去后”五个字更是在耳边回响不息。“阿爹去了?难道阿爹已与我天人永隔?”他如遭雷殛,眼神呆滞,似乎丢了魂儿。刘平没有察觉到尉藏兵的神情,俯下身躯,在珍珍耳旁轻声道:“珍妹子,藏兵回来了!”

声音不大,却宛如一剂良药,珍珍深陷的双目倏然张开,浑浊的瞳孔里暴出灼人的光芒,口里连声呼唤“藏兵”。

尉藏兵似是灵魂归窍,坐上炕头道:“珍姐,是我,是我回来了。”珍珍那双瘦骨嶙峋的手突地抓住尉藏兵的手腕,仿佛怕他飞了,喃喃道:“藏兵,你的真的回家了,这……这不是梦吧?”尉藏兵竟一时语塞,不知如何来抚慰珍珍孤寂的情怀。刘平道:“不是梦!他是藏兵,真的回来了!珍妹子,你好好养病,你们两口子的好日子还长着呢!”他心知这是回光返照,暗里叹息不止。骤闻尉藏兵厉声道:“阿爹呢,他到哪里去了?”

珍珍眼神顿时一黯,梦呓般地道:“是呀,阿爹呢?阿爹呢?”刘平立时感到不妙,却见珍珍瞳孔里的光泽迅速涣散,吐出最后一口气,寂然不动了,惟有那双手依旧死死地抓着尉藏兵。吐浑邪伸指搭在珍珍的脉门,黯然摇头。

尉藏兵此刻才真的清醒过来,明白发生了什么。三年半啊,一千两百多个日日夜夜,能够发生多少事情啊!伊水河的水声依旧,但他的父亲已经走了,匆忙得没能跟他打个招呼。现在,连憔悴不堪的珍珍也没能留下来陪他。这世间,再没有人会思念他,他也没有牵挂的人了。

尉父是去年冬天去的,并非寿终正寝。一个姓郑的中年人将尉父的遗体驮回来时,刘平和他的媳妇到珍珍那里串门,三人目睹此状,都惊呆了,——尉父后心插着一支利箭。郑姓人没有详说尉父死因,只对珍珍说,日后若有什么困难,可以带上他留下的一朵七色纸花,去郾城找他。离村的时候,郑姓人的嘴里似是重复着什么楼、什么盐。

“娄岩!”尉藏兵和吐浑邪都是一震,前者更是目眦欲裂:“难道阿爹的死与这个魔鬼也有关系吗?”他牙齿恨得痒痒的,想不到连父亲都没有逃过娄岩的毒手。他似要将牙根咬碎,口里“咯咯”直响,脑里一遍又一遍地映现出娄岩那副冷酷狰狞却又不失气度的容貌,心底忍不住地剧颤。他敢向娄岩去寻仇报复吗?日复一日的折磨,尉藏兵连回忆在娄府中那段磨难的勇气都已没有,即使在梦境里他也不敢对娄岩稍有不敬。他的剑术本来就是娄岩所授,他安敢面对其锋镝?在他眼里,娄岩是个永远击不倒的魔神——尽管尉藏兵无比痛恨他。

次日早上,吐浑邪又劝慰了尉藏兵几句,道:“小兄弟,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要走了,欲往汴梁寻访我的师兄。令尊……”他微叹一声,道,“令尊去得不明不白,身为人子,丧期过后,你去一趟郾城吧!即使你的仇人是娄岩,你也用不着惧他。小兄弟对武学好像有极高的天赋,若能将我传你的断玉神功勤加苦练,假以时日,未必不是娄岩的对手。”吐浑邪本是无家无室之人,大辽既亡,此生就欲寄情于江海了。

郾城相会

黄河之南、淮河之北的数十座城池,在一段时间内曾被东京留守宗泽率领的抗金义军夺了回来。宗泽含愤而逝后,继任的留守杜充受了朝廷议和派的影响,在抗金之事上一直摇摆不定,汴梁、洛阳、陈州、蔡州等地,又被金军相继攻克。郾城靠近淮河,名义上归金国辖下,却仍属龙蛇混杂之地。城里居住的有金、宋、西夏、西辽、大理和吐蕃诸国人氏,身份也颇为复杂。由于家国矛盾,差不多每天都会有宋人和金人的冲突,而这种冲突往往就是以暴力开始,以血腥结束。

正是因为郾城的局势相当复杂,尉藏兵觉得要找寻那个郑姓中年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入城之后,他将郑姓人留给珍珍的七色纸花佩在衣襟,走在大街上。

尉藏兵蓦地感到有一双眼睛注视着他。他四处张望,却找不出盯着自己的人。这是一种非常奇特的感触,而且非常敏锐、清晰,这在以往是从未有过的。尉藏兵隐隐觉得这是吐浑邪相授“切金断玉功”的结果,却不知是祸是福。

他索性拐进一家客栈,坐在大堂里,摘下那朵纸花,凝视着上面的色彩。一路上,他已细细察看了数十次,纸花共分八瓣,有红、橙、黄、绿、蓝、青、紫七种颜色,除了紫色的花瓣有两瓣外,尉藏兵实在瞧不出什么异状。他忽地对能否找到郑姓人的信心动摇起来,单凭一朵纸花,难道真的能够找到郑姓人?“郑”是一个大姓呀,那姓郑的难道每天都在大街上等待着佩戴七色纸花之人的出现?即使遇上了,又如何?即使从郑姓人口中证实是娄岩害了他父亲,又能如何?他敢到中都去找娄岩报复吗?

尉藏兵差不多要敲退堂鼓了,却见一位华服中年人步入客栈,径直在他身旁坐下,把他仔细打量了一会,温和地道:“小兄弟是不是从河洛来?”尉藏兵的直觉告诉自己,此人可以信赖。他没有直接回答华服人的善意相询,反问道:“大叔尊姓郑?”华服人微微一怔,道:“不错,我就是郑孚!”尉藏兵不清楚这华服人郑孚跟父亲有什么关系,却感觉他对己并无歹意,遂坦然道:“我的确来自河洛,郑大叔如何知晓?”郑孚笑指他手里的七色纸花:“这朵七色纸花,我只给过人一次,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姓尉。”尉藏兵点了点头。

骤然间,郑孚目光一闪:“你跟尉伯恺如何称呼?”尉藏兵听他提起父亲的名讳,确信华服人为己找寻之人,凄然道:“正是先父。”郑孚似是一怔:“你果是藏兵贤侄?”

尉藏兵听他口吻,似跟自己相当亲近,诧异之极,却见郑孚突地起身朝自己面颊伸过手来。尉藏兵一惊,在娄府艰苦卓绝的训练使他自然而然地生出反应,挥臂迅疾格挡。双臂相交之下,竟将郑孚震回原位,尉藏兵对他的举止大惑不解:“郑大叔,你这是做什么?”

郑孚的神情又是惊异又是欣慰,没有解释他的冒失举动,只道:“断玉神功,藏兵怎会瑯琊一脉的绝技?”刚才情急之中,尉藏兵无意识中运上了内力。不过,他是初学,功力并不浑厚,不可能发挥像吐浑邪那般的功效。只是没想到,甫一交手,郑孚就能一语道出他的内功来源。

郑孚本无恶意,猝不及防之下给他逼回,见尉藏兵一脸茫然,遂道:“藏兵别误会,我只是一时激动,急欲一瞧你右耳耳背上那块朱砂胎记。”尉藏兵立刻明白,他是想验证自己身份,却更惊讶于他如何得悉自己耳背有胎记。他将耳后头发撩起,郑孚看了一眼,立即眼圈发红,道:“果是故人之子,苍天有眼呀,想不到贤侄还活在人世。伯恺大哥若是知道,也该含笑九泉了。”尉藏兵还是摸不着头脑:“郑大叔认识我?”郑孚眼眶里噙着老泪,激动地道:“岂止认识,我还亲手抱过贤侄呢!当然,那时你尚在襁褓之中。”

这时,客栈掌柜走了过来,朝郑孚道:“郑堂主,他真是尉伯恺的公子?”

尉藏兵从这句话里多出三个疑问:郑堂主?郑孚是什么样的人物?这掌柜又如何知道阿爹的名字,难道阿爹的知名度非常高?我只是一个普通木匠的儿子,又怎么能够称以‘公子’?只见郑孚点头道:“这里说话不方便,虞八哥,引我们去你的密室。”

客栈掌柜虞八惊疑地瞟了尉藏兵数眼,忽低声在郑孚耳边说了几句。郑孚道:“虞八哥放心,他千真万确是伯恺兄的公子。”虞八将信将疑,淡然道:“如果他深得伯恺兄的真传,我们的计划倒是有望了。”

尉藏兵瞧郑孚与虞八神秘兮兮的模样,心中甚为纳闷:什么计划?阿爹只是一个木匠,就算阿爹把木工活一丝不漏地教给了我,跟那计划又有什么关系?

密室内等候着六人,看来尉藏兵的一举一动早就在他们的眼线下,敢情街上那双目光与他们有关。却不知这是些什么人,郑孚又是什么样的堂主?据尉藏兵的观察,郑孚表面上似是商贾,实际身份应该是江湖上某一帮派的头目,不由暗忖:阿爹怎么可能跟这类人有联系呢?

郑孚进来后,先替尉藏兵引见了一下在座数人。那客栈掌柜虞八已介绍过了,而候在密室里的六人,有老有少,不是颇有名望的侠士,就是武林世家的子弟。尉藏兵心道:果是江湖人。其中有一女子,瞧年龄比尉藏兵还小四五岁,居然也是帮会中人。她叫夏玟,是郑孚的外甥女。她一经舅父引见,就对尉藏兵道:“你真是尉家哥哥?让金狗掳了去竟然还能完好无损地回来,你的命可真大!”尉藏兵暗自苦笑:完好无损?你又如何知道我这数年过的是什么日子?夏玟又道:“既然你能够活着回来,在武功上必定有过人之处。什么时候你我切磋切磋?”尉藏兵心头不禁发酸,没错,他确实跟娄岩学了套剑法,可那是在什么样的处境里苦熬出来的!每时每刻都有被死亡吞噬的威胁啊!

夏玟好像对礼节满不在乎,整个密室里,几乎惟有她一个人的声音。郑孚显然十分疼爱这个外甥女,笑着制止她:“疯丫头,你倒是生熟不论呀!没完没了地缠着藏兵说话,看你以后怎么嫁得出去?”夏玟娇嗔道:“我才不想嫁哩,玟儿要跟随舅舅去杀金狗。”

金狗?尉藏兵猛地醒悟,郑孚所属的帮会十有八九是众多民间抗金组织中的一支。可他并没有考虑自己是否要投入到驱逐金人的洪流中去,记起此行目的,遂道:“郑大叔,我阿爹是不是真的为娄岩所害?”尽管他非常不愿提出这个问题,但事关父亲的死亡真相,他又不能不问。如果从郑孚的嘴里得到了确认,他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此语一出,郑孚和虞八等人俱是一脸讶色。夏玟惊奇地道:“娄岩?娄岩是谁?”尉藏兵顿时愕然,心底里却陡感一阵轻松。他对娄岩畏之若神,杀父仇人不是娄岩自是最好。他没有回答娄岩是什么人,反道:“那么先父又是如何遭遇不测的?”

郑孚凝重地道:“此事说来话长,藏兵知道池旭吗?”这次轮到尉藏兵一头雾水了,木然地摇头。郑孚见他不知池旭此人,大感惊讶:“贤侄竟没听说过他的名字,令尊从来不曾提起过他吗?”尉藏兵把“池旭”两个字在嘴里默念了数遍,道:“没有,小侄还是首次听到此人的名字。”郑孚道:“那么汴梁的那座藏兵楼,藏兵总该知道吧?”

藏兵楼?这是尉藏兵最熟悉的一个名词,从小就在他的记忆里打上了深刻的烙印。他的名字就是为了来纪念这幢楼的。每年初秋,尉父都会带上他去汴梁瞻仰藏兵楼。那是尉藏兵生平见过的最巍峨、最雄伟的建筑;去瞻仰藏兵楼也是尉藏兵印象中最最幸福、最最欢乐的日子,伴随着他的还有他小时候最嘴馋的冰糖葫芦。那一段旅程,尉父总是对他百依百顺。可是这藏兵楼跟父亲究竟有何相干,居然年复一年地乐此不疲?尉父对那楼的景仰程度,就只差沐浴焚香了。尉藏兵疑窦重重地望着郑孚道:“我知道藏兵楼,可这同先父有什么联系?难道这幢楼是先父造的?”

郑孚道:“不错,藏兵楼正是令尊监造的,它是令尊一生智慧的结晶。”

这答案大出尉藏兵的意料,他曾猜想父亲是建造藏兵楼的工匠之一,但怎么也没想过那真是父亲的手笔,而且还是监督建筑的官员。难怪父亲目睹这座宏伟的建筑物时显得那样激越,那里凝结着父亲深厚的感情呀!这个积压他心头多年的谜终于解开,可新的疑团又跟着产生了。即使父亲在土木一行有过人之技,又以何资格能够成为这一浩大工程的督造?

郑孚见他惊讶之状,道:“藏兵楼是大观元年竣工的,那时令尊官居工部员外郎。我在兵部任职,就是在那个时候结识令尊的。”尉藏兵疑惑地道:“先父曾做过官?”郑孚道:“原来令尊连这些旧事都没对藏兵透露过,难怪你对池旭一无所知。”尉藏兵茫然道:“池旭是先父朋友吗?”郑孚的神色变得很怪异,连一旁的虞八也动了动容。却听郑孚叹息一声,道:“池旭当时是令尊的顶头上司,官居工部尚书,却绝非令尊朋友。”

虞八显然对尉伯恺也是相熟,补充道:“令尊才识远在池旭之上,但论到玩政治手段,令尊却难以望其项背。因此,令尊直到退隐仍是员外郎,可池旭窃取令尊政绩而官至一品大员。”

对于官场上的是是非非,尉藏兵丝毫不感兴趣,但总算从郑孚这位父执口中获悉了父亲生前或者说是自己出世前的一些往事。难怪虞八刚才称他为“公子”。可是,既然父亲官居高位,又为何要退隐在伊水之畔?

突听夏玟气鼓鼓地道:“尉大哥,那姓池的不但不是尉伯父的朋友,而且正是尉伯父的仇人。可以这么说,害死尉伯父的就是这奸贼!”尉藏兵浑身一震,求证似地望向郑孚。郑孚道:“是的。若不是池旭,令尊也许能够等到你回来。”尉藏兵眼圈赤红,双手紧握,似恨不得把那池旭撕成碎片。另有一位老者也恨声道:“那奸贼抢了令尊的功绩,方能平步青云,不想他不思答谢,反而狼子野心,害了令尊性命。”

直到这时,尉藏兵还不清楚父亲是如何遭受池旭毒手的,道:“那姓池的今在何处?”他胸口澎湃着一团仇恨的狂潮,只要仇人不是娄岩,他决计不会退缩。

郑孚道:“池旭就在藏兵楼。”尉藏兵奇道:“他不是宋室官吏吗,怎么还在汴梁?”郑孚苦笑着,跟虞八相视一眼,道:“藏兵还记得靖康之难吗?”尉藏兵岂能相忘?靖康之难,在金人口里称之为“天会大捷”,天会是金太宗完颜晟的年号。靖康之难是宋朝官民的耻辱,连徽宗、钦宗新旧两代皇帝都给金人掳了去,虽然风雅之士捏出个美称叫“二圣北狩”,事实毕竟令宋人颜面无存。尉藏兵的恶梦也是从那次事变后开始的。郑孚继续道:“靖康之难时,池旭就向金寇投降了;去年,当金寇再度入侵时,池旭成了汴梁城的城守。”

尉藏兵道:“莫非是先父前去找他理论?”他感觉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否则父亲二十多年前就不会退居乡村去做一个默默无闻的木匠。

郑孚平静地道:“不,令尊不是专程去找他,而是去焚楼!”

“什么?阿爹要去烧藏兵楼?”尉藏兵不敢接受这种解释。既然那藏兵楼是父亲心血所铸,生平以此楼为荣,他又怎么可能去毁掉自己的心血结晶呢?“不可能,不可能!”尉藏兵虽然不知道在建筑藏兵楼过程中父亲具体做了些什么,但从父亲所流露出来的与该楼那份奇特的感情中,使他深深感受到那是父亲心中最大的骄傲,甚至可以说是他生命的全部。父亲怎么甘愿去亲手摧毁被他视作毕生荣耀的作品!郑孚是父亲故友,但所有这些情况都是从郑孚口里说出来的,尉藏兵为什么要听信他这一面之辞,谁能保证不是郑孚逼迫父亲去烧藏兵楼的?父亲总不至于因憎恨郑孚口中所指的池旭而去拿自己一手建成的藏兵楼泄愤吧?这一理由不但苍白,而且根本无法成立。他盯着郑孚的脸庞,似欲从他的表情里窥出什么蛛丝马迹,道:“不,我不相信先父会去破坏藏兵楼。”

郑孚愕然道:“藏兵怀疑我们所言?”尉藏兵确实对郑孚他们产生疑心:“岂止是怀疑!我敢断言,先父是绝不会去毁自己的成果。诚如郑大叔所言,那可是先父毕生智慧的结晶呀!”郑孚一时语塞,骤闻一个年轻人冷笑道:“哼,你不相信?祁某还不相信你是伯恺大叔的骨血呢?”他叫祁弢,比尉藏兵年长不了几岁,但从气度上,可感觉到此人精明干练。

尉藏兵一怔,心道此人怎地如此说话?又闻虞八道:“祁少侠所言,也是虞某所虑。我对阁下来历颇感质疑,单凭郑堂主留给伯恺兄儿媳的紫花令,如何能够确认他就是郑堂主的故交之子?”郑孚忙道:“他确是藏兵。他耳背上的朱砂痣谁也伪造不了。”虞八道:“即使是伯恺之子,但又如何能够肯定他没有成为金人奸细?正如夏侄女所说,既为金寇所掳,怎么可能完好无损地逃回来?”

尉藏兵深感愕然。虞八刚才还比较客气,怎么会突然怀疑他成了金国奸细呢?又听祁弢道:“其实祁某还怀疑那颗什么朱砂痣也是金寇的阴谋,如真的是伯恺大叔之后,怎么会对伯恺大叔的往事浑不知晓呢?”

过河遗风

郑孚掀须道:“祁少侠这话有失偏颇,有些事你们年轻人并不了解,老夫深信藏兵所言句句是实情。”他瞟了虞八一眼,道:“年轻人不知晓尉伯恺有难言之痛,虞兄弟难道也不知道吗?”尉藏兵看到虞八狐疑之相,忽道:“各位若怀疑我是金国奸细,大可不必与我共商大计,我独自一人去查寻先父死因就是了。如果不愿我离开,那么,你们可以将我留下来拷问。”郑孚呵呵笑道:“藏兵别误会,虞八哥和祁少侠并无恶意,只是事关重大,他们才处处谨慎罢了。你这宁折不屈的脾气倒颇似令尊。”尉藏兵暗称惭愧,在中都这数年,他无论如何也谈不上“不屈”两字。郑孚又道:“我知道,藏兵这些年历经不少磨难,你不妨叙述一下你是如何回来的。”

尉藏兵听他说得客气,可是他的叙述如有不周全之处,恐怕也难出此密室。他向来胆小怕事,却不愿轻易低头,反问道:“郑大叔能否告诉我,先父为什么要去焚楼?”郑孚沉吟片刻,歉疚地道:“实不相瞒,其实这焚楼的念头是我们过河盟先想出来的。”尉藏兵暗道:果不其然,阿爹是决不会主动去毁藏兵楼的。即使不是什么过河盟逼迫阿爹,也是郑孚这伙人怂恿阿爹走这条道的。

祁弢紧盯着他道:“打开天窗说亮话吧!阁下知道宗泽宗老大人吗?”尉藏兵这些年虽身陷中都,也时闻东京留守宗泽之名,久而久之,也暗生景仰之情,道:“宗老大人之高名,尉某如雷贯耳。”祁弢神情肃穆地道:“靖康之难后,宗老大人曾率义军收复黄河流域不少失地,为破碎山河鞠躬尽瘁,呼吁南渡的康王返都汴梁,迎回徽、钦二帝,却一直得不到朝庭支持。宗老大人含恨而逝后,继任的杜充根本没有打过黄河、收复河山的雄心,反被金寇再破汴梁,以至宋朝军队不断南撤,终成眼下的被动局势。”

尉藏兵心想:这跟他们要毁藏兵楼又有什么关系?忽听久不出声的夏玟轻笑道:“祁大哥说了这么一大堆,无非是想告诉尉大哥,我们过河盟以前就是宗老大人的部属。”尉藏兵顿时恍然,敢情过河盟还有别于一般的江湖帮会。不过,过河盟的前身是宗泽部属也罢,这跟烧不烧藏兵楼实在很难扯到一块去。

郑孚面含忧悒之色地道:“藏兵可知道藏兵楼是什么性质的建筑?”尉藏兵一呆。他自忖对这座楼再熟悉不过,但尉父带他去汴梁时,每一趟都只是隔着汴河远远眺望,相距起码三四百丈,焉知此楼用途?他道:“刚才郑大叔提到,那池旭在藏兵楼,是不是该楼原为官员寓所?”郑孚道:“不,那里并非官邸。池旭是因为惧怕宋人行刺,才躲在白虎楼。藏兵楼也并不只是一栋楼,而是一个楼群,围绕邀月池矗立在汴梁西城,其主楼就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座;其中白虎楼常年聚集着军界人员,日夜都有成批的守卫巡逻。”

夏玟对藏兵楼好像也所知颇深,插嘴道:“除了白虎楼,另外三座主楼是青龙楼、朱雀楼和玄武楼。青龙楼是议事中心,自从汴梁再度失陷以后,金寇就以汴梁作为向南举兵的根据地,青龙楼也便成了他们军机中心。朱雀楼则是研制各种武器的地方。杜充率官兵匆忙撤离的时候,朱雀楼中的许多研制武器的图谱都未及转移,去年金寇已依照那些图谱制造出了多种杀伤力奇强的武器,单单那种叫‘七箭连环弩’的器械,就给我们抗金势力带来了无尽的损折。”尉藏兵瞧她滔滔不绝,心中惊讶,她这小小年纪怎么对藏兵楼了如指掌,问道:“那玄武楼又是干什么用的?”密室诸人没有打断夏玟卖弄的兴致,只听她继续道:“玄武楼收藏着各种资料,主要也是军藏,甚至比武器图样更重要。”尉藏兵对军事从无兴趣,经过数年苦难,他甚至对行军打仗、攻城掠地深恶痛绝,这时却不禁暗猜,到底是什么东西,居然比武器还重要?夏玟有意顿了顿,道:“尉大哥猜不着吧?是兵书和地图!”

“什么?”纵然是尉藏兵也知道,行军布阵,双方装备尚在其次,成败关键则是对兵法、地形的掌握和运用。他吃惊是因为他不曾想到杜充败退时竟会把这些贵重的作战必需品留给了金寇。即使来不及转移,也应及时销毁。由此可见也杜充的军事常识有多少苍白!尉藏兵道:“这么说来,藏兵楼是一座军机大楼?”夏玟道:“谁说不是?其对抗金义军存在的威胁性显而易见,否则又何须焚楼?”

尉藏兵总算全盘明白他们要毁藏兵楼的缘由。藏兵楼被金人占据,给予宋朝军队的威胁是无以限量的。既然金寇已将汴梁作为南侵的第一据点,那么只有摧毁藏兵楼这一军机中心,才能使金寇侵略的指挥中枢趋于瘫痪状态。尉藏兵终于捕捉到了父亲要去焚楼的可能性。父亲是宋人,即便退隐在野,骨子里也依然怀着对自己祖国的满腔忠诚。为了降低各路义军的损失,在故友郑孚的动员下,父亲踏上了这条极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的路。尉藏兵难以猜度父亲前往汴梁焚楼时的心情,怆然道:“藏兵楼毁了没有?”

郑孚跟虞八、祁弢等人相视苦笑,颓丧地道:“没有,我们紫花堂部署了三次行动,每次都抱憾而归。”尉藏兵闻得“紫花堂”三字,微微一怔,但对藏兵楼至今尚能保全,暗自竟有些欣慰,毕竟那是父亲尉伯恺生命里最骄傲的一页。郑孚又道:“令尊同我们前往汴梁是最后一批。那次我们已经潜入白虎楼,不意惊动了池旭。他虽是文官,却指挥那里的守卫跟我们血战一场,使我们紫花堂损折了四名兄弟,令尊中了一支冷箭,不幸撒手尘寰。”

尉藏兵忆起父亲以往的音容笑貌,不胜悲愤,道:“郑大叔策划了三次行动,怎么还未能达到预期目的?难道那里的守卫特别森严?若是如此,你们又如何潜入藏兵楼?”

郑孚叹道:“守卫问题尚在其次,关键是令尊当年设计藏兵楼时,考虑到了有人可能会以火攻来毁灭它,因此建筑时不但设有望火楼,而且环绕邀月池,能够有效地控制火势蔓延,就算起火,也能在最短时间内扑灭;并且,令尊建筑此楼时,虽以木质为主,但与土石结合得相当完美,难以形成不可收拾的火情。”尉藏兵奇道:“既然如此,郑大叔为什么还想火烧藏兵楼?”郑孚无奈地道:“话虽如此,可火攻依然是惟一可以从根本上摧毁藏兵楼的措施呀!”这话似与刚才之言互相矛盾,但尉藏兵也找不出更有效的手段。郑孚道:“我们曾试过,分派四拨人手同时在四座主楼放火,也收效甚微。不得已,我们才请令尊协助,岂料最终铸成了千古恨事。”尉藏兵感觉得到郑孚对父亲的负疚之情,黯然道:“这么说来,郑大叔已没有其他办法了?”

众人不禁默然,藏兵楼既然有严密的守卫,并且该建筑又是经过尉伯恺精心设计的,每一座楼都有控制火灾的设施,使整座藏兵楼无隙可乘。难道他们就真的束手无措了?

郑孚沉默良久,突然用希冀的目光盯着尉藏兵道:“不是没有办法,而是找不到楼眼。”尉藏兵乍闻“楼眼”二字,不由一呆,截断郑孚的话头,把这二字重复了一遍:“楼眼?”郑孚道:“就是指一座楼最薄弱的位置。”

尉藏兵恍然大悟,原来郑孚离开他们村子时口里念叨的并不是什么“娄岩”,而是藏兵楼的“楼眼”。他是木匠,当然深晓楼眼之意:人体最脆弱的部位是眼睛,建筑物也是一样。世上没有真正完美无瑕的事物,藏兵楼也应如此,只不过局外人难以察觉罢了。

忽听虞八阴阴地笑道:“现在该轮到你谈谈,你是如何从金狗的窝里逃出来的。”从他的眼神和口吻中,尉藏兵能感受到他对己心怀敌意。他满腹疑团初释,深知过河盟在宋金对峙时期肩负的责任和使命,因此他完全理解虞八的谨慎心理。对过河盟来说,他毕竟是个外人呀!

夏玟道:“尉大哥,我不认为你是金寇奸细,但我也很想知道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可是,尉藏兵实在不愿回顾那一段辛酸、屈辱、龌龊的记忆,不由暗叹一声。

成为娄府奴隶后,尉藏兵渐渐得悉娄明、娄岩并非汉人,更不姓娄,他们也是女真完颜部的,只是属于娄字支系,因为金国风俗日趋汉化,通常以“娄”作为姓氏。娄明、娄岩的大哥就是威震沙场的金军统帅娄室。

刚开始的十数日,尉藏兵还梦想宋朝军队打回黄河,攻克中都。一个雪霁的凌晨,娄明领了一伙全副武装的金兵,把包括尉藏兵和王豹在内的二十多人驱进一条幽暗的甬道。当身后铁栅关闭后,前面传出响彻四壁的群狼嗥叫。

王豹比他大两岁,从小就是好友,这时他全力护着尉藏兵,徒手与狼群相搏。尉藏兵耳中是群狼的咆哮,目中是喂了狼吻的同伙。被放出甬道后,尉藏兵还是魂不守舍,事后才知道这一行二十八人,幸存下来的惟有六人。他当然明白,没有王豹,自己早已葬身狼腹。所幸王豹也挺了过来。

可是,这只是恶梦的前兆。娄明为了取乐,不时折磨着尉藏兵的神经。隔了十数天,娄明又让他的奴隶与毒蛇为伍。奴隶死了一批,他会及时补充另一批。经过半年这种惊心动魄的日子,尉藏兵和王豹都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最凶残的还不是娄明,而是娄岩这个魔鬼!娄岩觉得他二哥的取乐方式不够刺激,不动声色地向幸存下来的三十个奴隶传授武技。尉藏兵不得不赞叹娄岩在剑术上的造诣。娄岩更懂得因材施教,他分析了尉藏兵孱弱的体质和懦弱的性格,把一套本适合于女子的“飞天八十一剑”倾囊以授,以灵巧和飘逸来弥补其先天上的不足,从而形成一种曼妙的技击风格。刚开始,娄岩教他们武技时,尉藏兵还以为他们经过种种磨难,待遇得到了改观。他学得很专心,目的只想表现得优秀一些,赢取娄岩好感,期望娄岩在某一天有什么军令时带上他,以早日获取自由。这种训练极其艰苦,有一些奴隶曾试着反抗,后果却是死得惨不忍睹。这种场面见得多了,尉藏兵遂连反抗的念头都不敢有。如此苦练了一年多,三十人之中有十四个因为捱不过残酷的训练而遭淘汰。当然,那种淘汰就是死亡。

剩余的十六人却又面临更为残酷——不,更为残忍的考验。娄岩隔些日子会逼迫奴隶们互相厮杀,最后仅剩尉藏兵和王豹。这天,他俩被驱进铁笼,尉藏兵知道无法避免这种杀戮,只有杀死这个一直护着自己的好伙伴,他才有活下去的资格。尉藏兵眼中几乎滴血,但他没有太多时间考虑,率先动了手。由于激动和恐慌,他根本没有看王豹,生怕一望之下再也没有勇气出剑。王豹竟来不及防范,剑尖刺入了他的胸膛。王豹倒下前,眼睛愤怒和凄凉地盯着他儿时的朋友,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我不怪你,你要活下去……”

出笼后,尉藏兵怔怔地瞅着那只右手,仿佛那手上的血腥再也无法洗净。他憎恨娄岩,却不敢生出杀娄岩之心。他知道,他将一辈子活在娄岩的淫威和阴影之中。于是,尉藏兵成了娄岩培训出来的惟一的一员战奴。娄明为了寻求新的刺激,把尉藏兵送到了血狮井,跟其他战狮搏杀来取乐中都的王孙公子。若不是碰上了“狮王”吐浑邪,他恐怕永远无法脱离这片血腥的苦海。

尉藏兵在叙述过程中并没有想像中那么激愤和忧伤,居然平静得连他自己都觉得像在说别人的悲惨遭遇。可在夏玟耳中,尉藏兵并不是在叙述,而是在控诉,几乎能从他每个字里面感受到血和泪。当尉藏兵回忆到被娄明驱入狼群的时候,她止不住花容失色;当尉藏兵说到与同命运的奴隶间互相残杀的时候,她惊恐地紧咬嘴唇;而当尉藏兵提到他违心刺杀王豹的时候,她不由惊呼出声;血狮井里为了求生的几度拼搏,更惹得她美眸泪水涟涟。她时而忿怼,时而惊惧,时而悲伤,显得极为紧张,仿佛是她在代替尉藏兵忍受娄氏兄弟惨无人道的煎熬和迫害。没有人打断尉藏兵的诉说,连适才还跟尉藏兵不甚友善的祁弢,脸上也流露出对金国权贵的愤慨和对尉藏兵、王豹等人遭遇的怜悯。直到尉藏兵说到吐浑邪怒毙完颜宗翔、杀出中都时,夏玟才喘了一口气。

郑孚听罢,凄然道:“没想到藏兵经历竟是如此曲折艰辛,这些年你受苦了。至于侄媳病故,是我们对她关照不够所致。令尊去后,我们原本应该多去看望她的。”

夏玟抹了抹眼泪,转头对虞、祁二人道:“虞八叔,祁大哥,现在还怀疑尉大哥是金寇派来的奸细吗?”祁弢歉然道:“祁某刚才多有得罪,望尉兄弟见谅。”

虞八却淡然道:“金狗诡计多端,谁又能证明他所说句句属实?”此话乍闻似乎太过偏激,但他的猜疑也并非毫无道理。谁敢担保尉藏兵不会早已变节?这些残酷乃至残忍的催泪之事,说不定也是编出来的。

郑孚道:“我可以替藏兵作证。”虞八、祁弢、夏玟和其他四人俱是一愣,就连尉藏兵也大惑不解。郑孚对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又非亲眼所见,如何能够替他作证?虞八诧异地道:“郑堂主何出此语,纵然虞某有些不近人情,也要时刻提防被他人精心编排出来的故事蒙蔽过去呀。”郑孚道:“就算藏兵是编排故事的奇才,也编不出瑯琊派和吐浑邪。”虞八道:“郑堂主认识那个吐浑邪?”郑孚意兴阑珊地道:“很惭愧,我未曾见过他。”虞八大感奇怪:“不认识那人也就罢了,郑堂主何出‘惭愧’二字?”郑孚好像微感忧伤,道:“因为他是我从未谋面的师弟。”

祁弢还是第一次知悉他们堂主技出瑯琊派,道:“听这吐浑邪的名字,应该不会是宋人,堂主怎么会与他同门?”

郑孚道:“敝派找传人向来不拘一格,吐浑邪是辽人。”虞八道:“虞某与郑堂主相识多年,竟到今天才知郑堂主师门。虞某见识浅薄,不知瑯琊一脉的由来。”郑孚道:“瑯琊派始于汉末,开山祖师是当时与左慈齐名的道士于吉,相传是一位百年难出一个的奇人。”

于吉之名,虽相隔千年,但室内诸人都听闻过。小时候,尉藏兵从说书艺人讲过的三国故事中,就有于吉和孙策斗法的奇人异事。

郑孚续道:“今天敝派虽默默无闻,但曾经也有二十五般奇功绝艺称霸于世。盛唐时期,由于敝派五大高手在处世观念上产生分歧,分裂成金、木、水、火、土等五个支系,才使敝派在江湖上的声望一落千丈,几乎销声匿迹。正是因为那次内讧,许多绝艺也因种种原因湮没了。从那以后,各支系的门徒也日渐凋零。到了先师那一代,就只收了我和吐浑邪二人。我为追随宗大人,出师得早,只学得一些皮毛。吐浑邪是后来才拜在先师门下的,他天资卓绝,得授先师衣钵。可惜我羁绊太多,竟与这位师弟缘悭一面。”

众人这才知道郑孚与吐浑邪的关系。尉藏兵原先从吐浑邪那里听到瑯琊派的起源,但直到此刻方知晓瑯琊派绝艺以五行生克为其宗旨,难怪那个“五行遁影术”的金遁也需要五五二十五支断剑。他道:“原来吐大哥要找的同门师兄就是郑大叔你!前些日子他还到汴梁去寻访郑大叔哩,不知此刻在不在汴梁?”

郑孚微叹道:“和吐师弟相见倒不用着急,那焚楼之事却不能再耽搁了。”

尉藏兵环视一圈,见虞八和其他诸人都没吭声,就把那朵所谓的“紫花令”放下,道:“小侄对土木一道只能说是初窥门径,可是,如果能够找到藏兵楼的图纸,我有把握找出它的楼眼。”郑孚一怔,似乎突然见到了焚楼的希望:“是呀,藏兵楼是规模宏大的建筑,必定有其图纸。我们怎么没有想到呢?”尉藏兵道:“可图纸又在何处呢?”郑孚思索片刻,道:“十有八九就在藏兵楼!玄武楼内不是收藏了不少资料吗?若我所料无误,那图纸一定也在其中!”尉藏兵忽觉胸中激荡着一股豪气,高声道:“那么我就追随诸位去藏兵楼找图纸。既然此楼是先父的心血,焚楼又怎么能少了我?”这是他鲜有的豪情奋发之语。

郑孚凝望着尉藏兵,道:“藏兵还是回乡去吧,再续一房媳妇,以承继尉氏香火。”尉藏兵道:“不,既然先父赞同贵盟会的焚楼决策,我理当和你们共同去完成先父未尽之志。虽然我不忍见先父的智慧结晶毁于一旦,但愿随郑大叔同往汴梁。即使不能协助贵盟会探出藏兵楼楼眼,也算给先父一种告慰。再说,我也想瞧瞧我的仇人是什么样子。”

夏玟抚掌道:“是呀,尉大哥就和我们一道去,割了池旭的狗头以祭尉伯父在天之灵。如果尉大哥愿意,也可以加入我们过河盟呀,我夏玟一定拍手欢迎。”郑孚立刻道:“不,过河盟的兄弟都是把脑袋搁在刀口上的,连性命也朝不保夕,没必要让你跟我们一起去冒险。”虞八也提出反对,当然,他反对的原因仍然是对尉藏兵的不信任。

尉藏兵对加不加入过河盟抱无所谓态度,但他决意前赴汴梁。不知怎的,他觉得父亲一手建造起来的这座雄伟之楼,即使要毁,也不能毁在别人手里。既然不能让藏兵楼的存在建立于牺牲抗金将士生命和利益的基础上,那么,他希望由自己来亲手点燃那把火。

罕世奇观

从郾城到汴梁,夏玟这话匣子不时缠着跟他交谈,他因此而对过河盟了解了个大概。过河盟是个庞大而严密的组织,人数逾万,绝大多数成员都曾参与了宗泽率领的东京保卫战,下有红花、橙花、黄花、绿花、蓝花、青花、紫花等七个分舵。郾城是紫花堂的分舵所在地,堂主就是平时以富商身份作为幌子的郑孚。郑孚留给珍珍的那朵七色纸花叫“紫花令”。经夏玟一解说,尉藏兵才知道为什么八片花瓣中惟紫色独占两瓣,敢情红花堂的“红花令”是红色占了两瓣。这趟前往汴梁,人数虽不过郑孚、虞八和夏玟等三人,但对紫花堂说来,差不多已出动了一半精锐,留下祁弢统领堂内其他弟子坐守郾城。

虞八一直对他冷淡有加,像防贼一样地盯着他,可尉藏兵并不太在意,反而觉得此人心思缜密,是个不可多得的谨慎之士。惟有独自面对夏玟的时候,尉藏兵总会忍不住怀念起珍珍的一腔柔情蜜意,空添忧伤。

来汴梁前,郑孚已飞鸽传书给潜伏在汴梁的过河盟弟子,因此,抵达后就有人前来接引。在汴梁负责盟中事务的是蓝花堂的一名香主,他把郑孚等人迎进一处僻静的民居,满面无奈地道:“郑堂主,我们为了不让金人察觉有人失踪,所以今天午后才行动,不过总算没负使命,弄到了四名藏兵楼里的金兵守卫。”

郑孚微微一笑,赞赏地拍了拍那位香主肩膀:“在这么紧急的时间内,又有前三次打草惊蛇,张香主还能克服困难掳来四名金兵,实属不易。”他顿了顿,道,“那四个人呢?”张香主启开一个地窖,露出四个昏迷不醒的金兵。

尉藏兵曾跟金国军队短兵相接,伏二娃就丧生在那次战役中,自己也被金军所俘,饱受磨难,险死还生,对金兵怀有切齿之恨,乍见这四个身着金兵服饰的人,眼里几乎冒出火来。虞八也憎恨地瞅着四人。尉藏兵知道,虞八对金军的仇恨并不比他小,他的家园就毁在战祸之中,连他最后的一个儿子,上次也罹难于藏兵楼。

郑孚转头对虞八道:“虞八哥,赶紧动手吧。”

尉藏兵以为郑孚所说的“动手”是指动手扒金兵的衣服给自己换上,不料虞八从地窖先拖出一人,并不忙着扒他衣服,从怀内掏出一个式样古朴的瓷瓶,将瓶内所盛的液汁用一支小软刷均匀地涂抹到那金兵脸颊上。尉藏兵大感惊奇,不知虞八在做什么。

郑孚显然知道其中奥秘,拈须不语。夏玟则忍不住打破沉寂,道:“尉大哥,你猜猜看,虞八叔在干什么?”尉藏兵搜肠刮肚也猜不出来,苦笑着摇了摇头。夏玟神秘兮兮地抿嘴一笑:“过一会保证叫尉大哥大吃一惊。”

虞八摆弄了一名金兵,接着又拖上一人,如法炮制,同样用小软刷蘸上那半透明的液汁涂在在此人面孔上。

忽然,外屋传来两人的脚步声,张香主道:“郑堂主,你若见了来人,保证也大吃一惊。”话音落时,两人已推门进来。有一位大概是蓝花堂弟子,而另一位竟是与尉藏兵刚分手十数日的吐浑邪。

郑孚跟他这位师弟素未谋面,此刻目睹尉藏兵的神色,脱口道:“你就是吐浑邪师弟?”吐浑邪见尉藏兵也在此,惊喜道:“原来尉兄弟所找的郑姓人就是师兄你。哈哈,我以为郑姓是个大姓,想不到竟有这么巧!”郑孚执住吐浑邪的手,默然无语,可两人四眼相对,刹那间似已交流了千言万语。

张香主道:“确是巧极,下午若非吐大侠相助,我们也不可能把这四名金兵弄来。一问之下,才知吐大侠与郑堂主同门。”

吐浑邪爽朗笑道:“师兄,今夜你们行动,可千万别少了我。”

那些金兵显是被人用重手法封了穴位,任由虞八摆布,没有一丝动弹。一炷香的工夫后,虞八终于把瓷瓶收起,像是耗了不少心力,微显疲态。

夏玟又道:“尉大哥,现在猜出来了没有?”尉藏兵眼见虞八涂上的那种液汁渐渐凝成一层薄膜,忽脑中一闪,道:“是不是虞八叔给他们施了什么巫术,驱使这四名金兵去烧楼?”夏玟顿时捧腹大笑,白葱似的手指指着他笑得说不出话来,连郑孚也不禁莞尔。惟有虞八依旧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淡淡地瞟了瞟尉藏兵。尉藏兵心知自己猜得相当离谱,一时甚为尴尬。夏玟好不容易方止住笑声,道:“舅舅常说玟儿是喜好幻想的鬼怪精灵,跟尉大哥你相比,玟儿只能甘拜下风了。”

这时,虞八已一言不发地从第一个金兵脸上揭下那层薄膜,贴到张香主的面颊。那张香主的面目竟变成了那名金兵的,连肤色都极其相近。

尉藏兵立时大悟:“原来是面具!”夏玟夸张地道:“哇,尉大哥终于猜中了!”尉藏兵暗暗苦笑,无论如何,夏玟给尉藏兵带来了许多乐趣,或多或少拨去了这三四年间在他心头沉淀下来的重重阴霾。可是,尉藏兵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虞八制作这种几可乱真的精巧面具已驾轻就熟,可知前三次他们潜进藏兵楼也是通过这条途径。同一种手段使用多了,怎能不引起池旭他们的警惕?虽然尉藏兵对虞八这种奇妙的手工赞叹不已,却总觉得此次想这样混入藏兵楼绝非易事。

张香主显然已拷问过金兵,向郑孚陈述了一下这四名金兵的名字、编队以及今夜藏兵楼的口令,剩下的就是哪四人去藏兵楼的问题了。来时的路上,准备是四人一齐去闯藏兵楼的。现在多了个吐浑邪,谁留下呢?

虞八的目光从尉藏兵身上冷冷扫过,尽管没开口,可他的意思是显而易见的,不会赞成尉藏兵同行。却听郑孚果决地道:“玟儿留下!”夏玟的小嘴立时翘得老高:“为什么?为什么要我留下?”郑孚严肃地道:“你不懂女真语。”

既然藏兵楼成了金国对南方用兵的军机大楼,金军为防万一,楼内负责守卫的必定全是地地道道的女真族人,交流用的也是女真语,不晓此语种之人容易露出马脚。夏玟心有不甘,但知道舅舅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只好眼泪汪汪地垂下螓首,看着自己的脚尖。尉藏兵知道她不畏艰险,性格比自己要刚强得多,却不知如何去安慰她。

虞八捋着苍髯道:“玟儿用不着难过,你想当花木兰,时日还长着呢,不像我这副老骨头,过一日,少一日,是以方想在尚未蹬腿儿前多屠几条金狗。”

夏玟连忙揪住他的胡须,捂在虞八嘴巴上:“不许虞八叔说这种丧气话。”看来虞八除了多疑外,有时也很平易近人,须根虽有些发痛,却朗笑道:“原来你这小丫头还不舍得我这糟老头子呀!好了,下次有这种机会,一定不会落下玟儿,好不好?”夏玟知道自己不得不接受这样的安排,无奈地点了点头。

酋末戌初,郑孚等四人赶到藏兵楼南楼朱雀楼签到。轮值的金兵一十二人一组,被张香主擒下的四人分在同一组。惟一遗憾的是,为了假冒金兵守卫,虞八不得不把蓄了多年的长须给剃了。

朱雀楼是金国研制武器的重地,那儿的负责人待他们用女真文字签名后,说道:“洗脸去吧。”尉藏兵吃了一惊,暗道:过河盟几次到藏兵楼闹事后,金人果然作出了相应举措。这水一上脸,他们岂非就将露出庐山真貌?

郑孚和吐浑邪不禁犹豫,幸好虞八镇定地用女真语道:“走吧。”若再多作迟疑,恐怕就将因为停顿时间过长而遭受嫌疑。尉藏兵硬着头皮跟虞八走近水槽,患得患失地捞起一块面布。由于身边有人窥伺,他也不敢把面布拧得太干,湿漉漉地朝脸上拭去。冷水遇上那层伪装,尉藏兵心惊肉跳。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未感到面颊上有何异样,面具竟丝毫无损。尉藏兵大感惊异,暗赞虞八的鬼斧神工,终于抑制住再擦抹一遍的冲动,把面布放回水槽,随虞八他们穿过一条楼道,真正跨进了藏兵楼。

以前,尉藏兵即使是远远地遥望,也不由因藏兵楼的雄奇宏伟而叹为天下奇观,此刻踏在楼内的回廊里,更惊为巧夺天工之作。四座主楼飞檐互抵,丹瓦朱栏,中央的建筑也是鳞次栉比。钟鼓楼以东西方向遥遥相对,中间的楼道泾渭分明,参差点缀着歌台舞榭、奇花异草,还有不少由太湖石垒起的假山喷泉。正中央就是邀月池,整个楼群占地逾百亩,几乎处处可见施工者的匠心独具。他不敢想像这是父亲一手设计并监造的,更无法想像父亲决定要火烧此楼时的复杂心情。尉藏兵暗道:这是奇迹呀!如果可以选择,就算有人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狠不下心来摧毁这奇迹,更何况是为此倾注了无数心力的阿爹。

他穿梭于楼群中,对藏兵楼已不再是景仰,而成了佛教徒对释迦牟尼的那种信仰。可他的最终目的竟是要亲手毁灭这座他心中的佛。如果说在中都那些峥嵘岁月里,娄氏兄弟对待他可以称得上残忍的话,那么,与他欲要焚楼相比,则是小巫见大巫了。

他只顾着游览楼貌,好多次靠郑孚提醒才意识到自己差点掉队。经过白虎楼的楼后时,尉藏兵乍闻楼上传来一个女人的浪笑。他微微一惊,举头眺望这栋三层建筑,只见第二层正中央那个厢房窗户半启,隐约可以看到一个身着大红绸衫的女人,虽分辨不清她的容貌,但从她近乎狂荡的笑声里可以感觉到她含了几分醉意。尉藏兵口里轻声咕哝了一句:“放荡的女人!”

郑孚猛地回头刮了他一眼,神情有些怪异。尉藏兵顿时惊觉到自己差点闯了大祸,适才竟忘了身处危境,说了句汉语。幸亏声音比较轻微,也感谢那女人的笑声嘹亮刺耳,方未让其他守卫察觉。

迎面行来另一队金兵。郑孚假扮的是这个小组的组长,遂以女真语朝对面扬声叫道:“摘桃!”那边的头目随即对答:“顺水!”口令无误,然后相安无事地擦肩而过。

到青龙楼的时候,尉藏兵突然感觉到这座主楼似曾相识,却又记不起在什么时候见过。其实,他目睹玄武楼的那会儿,脑帘里就闪过恍若曾经见过的微妙感觉,还以为是胡思乱想。到此刻,那种感觉更浓。从南到西,从北到东,一组人巡逻了三圈。尉藏兵每转一圈,那个奇异的念头便强烈一分。

惊弓之鸟

这时到了这一组守卫的夜宵时间,原本他们准备趁这一时机溜开去玄武楼找图纸。可尉藏兵猛地一醒,暗示郑孚要中断计划。

郑孚颇感突然,趁着人声嘈杂,尉藏兵悄声告诉他:“我知道藏兵楼图纸的副本在哪里。”此语一出,郑孚目中光芒大盛,虞八却惊疑地盯住尉藏兵,似乎怕他有什么阴谋诡计。

尉藏兵能记起此事,全赖这座夜宵楼的提示。夜宵楼的设计较为精简,却使尉藏兵猛然忆起小时跟伙伴们嬉戏时用泥巴堆起的一座小泥楼。当初他用三个时辰垒起那小泥楼时,招来了多少小伙伴的羡慕,使他第一次自豪地在人前昂起脑袋。那小泥楼跟此刻所处的夜宵楼惊人地相似,使他记起小泥楼是根据他从父亲那里的一张图纸垒起来的。既然藏兵楼是父亲亲手设计,那么,他以前在父亲房中见过的那一大撂图纸十有八九与藏兵楼密切相关。

用罢夜宵,他们又巡逻了三圈,就结束了今夜巡逻任务,返回朱雀楼去跟下一组守卫交接。离朱雀楼不远处,又开来一队金兵,这组人员较为庞大,有一个似是百夫长。郑孚不待对方问他口令,抢先道:“摘桃!”

“顺水!”那百夫长回应一声,随即以猜疑的目光瞪着郑孚:“迷未脱,你给我停下!”“迷未脱”是郑孚冒充的守卫组长名字。四人一听百夫长要他们留步,暗觉不妙。幸而郑孚遇事不乱,从容道:“百夫长有何吩咐?”那百夫长好像极不高兴,盯着郑孚面庞道:“迷未脱,什么时候轮到你问我口令?记住,以后只准百夫长问你,不准你问百夫长。”四人才知这场虚惊全因那百夫长的趾高气扬所致。郑孚连声称是。那百夫长忽道:“你病了吗?怎么说话的声音有点沙哑?”郑孚见机咳嗽一声,道:“多谢百夫长垂问,我没事,只是昨晚着了凉而已。”郑孚虽回答得滴水不漏,但尉、吐、虞三人都惊出一身冷汗。

那百夫长未察觉破绽,就挥手让他们继续前行,到朱雀楼换岗去。

尉藏兵刚松了一口气,却见百夫长和他错身而过的间隙,拍了一下他肩膀:“夜宵吃得好吗?”他不防百夫长会跟他这么套近乎,应道:“好,回味无穷呀!”话一出口,尉藏兵暗呼糟糕。果然,那百夫长一愕之后,迅即高呼:“他是奸细!”

那百夫长叫住郑孚时,一直以女真语跟郑孚对答,而向尉藏兵所问的那一句“夜宵吃得好吗”却突然改为汉语。尉藏兵哪曾细思,中原土音也就顺口溜了出来,而且比百夫长说得还要地道。他惊讶于百夫长的机智多变,要修正则已来不及了。

惊变骤生,吐浑邪第一个作出反应,眼见那队守卫眨眼就围了上来,遂抽出佩剑,疾刺百夫长心窝。尉藏兵心知自己坏了大事,遂和郑孚亮出长剑,阻击蜂涌而上的金兵。那百夫长身手矫健,对他们的攻击预先作了防范,早仗剑横胸,“叮”的一声,吐浑邪那一刺宛若就是冲着那剑去的,撞了个正着。瑯琊派武技以膂力雄浑见长,百夫长封住了这全力一击,可手中之剑经受不起吐浑邪的“切金断玉功”,顿时被戳断。百夫长本因一语戳穿对手的伪装而志得意满,却没料此人武功如此霸道,不禁大骇,飞身急退。

吐浑邪因为有郑、尉二人联剑抵住其余敌人,索性奋起神威杀奔百夫长。百夫长被他的气势吓得魂飞魄散,百忙中将断剑朝他面门掷出。吐浑邪洞悉他的心思,挥剑劈开来物,左掌重重地印在百夫长右腰。百夫长闷哼一声,但他本身武功不低,为消解对方掌力,身躯飞了出去。几乎同一时间,斜刺里掠来一道人影,凌空接住百夫长,顺势一个盘旋,使百夫长遭到的掌伤降至最低。百夫长惊魂稍定,道:“统领大人,你的办法果真管用,冷不防问他一句汉语,果然试出虚实来。”原来尉藏兵着的道儿竟是此人布置下来的。

“娄岩!”尉藏兵瞟见那人,不由亡魂大冒,接下百夫长之人竟是他时刻都在逃避的完颜娄岩。他不愿再遇这个魔鬼,殊不料娄岩竟阴魂不散地来了汴梁。在极度震惊中,他身上已添了三四道伤口。

娄岩依旧是那副冷傲的神态,见尉藏兵叫出他名字,微觉诧异,看着尉藏兵跟那些守卫周旋了数招,忽地冷笑道:“原来是你这猪崽!娄某教你美仑美奂的‘飞天八十一剑’怎么使得这么难看?哈,哈哈,想不到吧,你还会撞到我手里,这是不是叫做‘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进来’呀?”

尉藏兵感到脊梁骨里透出阵阵寒意,连面对他的勇气都荡然无存,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快离开藏兵楼!他返身就往朱雀楼杀去,由于过度恐惧,刀剑加身他也感觉不出疼痛,惟一的信念就是尽早逃出娄岩的视线。

郑孚心知危在眉睫,看到吐浑邪缠战娄岩,而虞八却岿然不动,并未亮出兵刃和他们一齐御敌。他蓦地意识到虞八的睿智,既然已成九死一生的危局,他宁肯亲睹战友死战、也不轻易暴露身份的选择在这种境况中是最明智的,只有有人活着出去,找到尉藏兵提到的那套图纸副本,才有烧毁藏兵楼的可能。可惜他看到战友遇险做不到无动于衷,以至卷入生死苦斗。他忽然想到,那副本下落惟有尉藏兵知道,即使拼了老命,也必须确保他能杀出去。于是,他不忍再看吐浑邪因兵器不称手而左支右绌地拖住娄岩,截在尉藏兵身后,独力抵御着追击的金兵。

娄岩是因罪才被朝廷委派到藏兵楼就任统领一职。七王子完颜宗翔被刺,金主完颜晟龙颜大怒.娄明虽死,娄府还是难辞其咎,若非仗着西路统帅娄室为朝廷屡建不世奇功,作为娄室兄弟的娄岩就不是戴罪立功那么简单了。由于吐浑邪上次遭受的那记“白骨印”伤势未尽痊愈,娄岩面对他占据了主动,但也对他的“切金断玉功”颇为忌惮,生恐他们恃仗“五行遁影术”之类的奇门手段逃脱。

因有郑孚分担了金兵绝大部分攻击力,尉藏兵很快杀出一条血路,突破到了通往朱雀楼出口的那条楼道。楼道外等候换岗的守卫闻声赶来,堵在他的前路。尉藏兵腹背受敌,求生的本能迫使他激发出最大的潜能,剑光闪处,金兵如被砍伐的树木倒在两侧。跟当年他被娄岩关入铁笼的境遇相比,眼前的情形并不算凶险严峻,毕竟当时要面临的对手都经过了残酷的训练,特别是血狮井内那数场生死相搏,更能使他在绝境中倍添勇悍。尉藏兵见了娄岩固然战战兢兢,而那些守卫见了他又何尝不是心惊胆寒?

忽闻身后一物呼啸而至,尉藏兵犹如惊弓之鸟,扭身急避。随着手中长剑扎进一名守卫胸腔,那物也坠于楼道,竟是一颗人头。他在第一时间辨出那是吐浑邪的首级,另有一物飘落,却是吐浑邪原先所戴的面具。他突然停步,热血上涌。吐浑邪即使不是和他肝胆相照的朋友,也毕竟生死与共呀。如果没有吐浑邪,他尉藏兵此刻恐怕还在血狮井跟人搏杀供人玩乐。他心胸一震,暗道:我真的怕死吗?如果说以前还放不下阿爹和珍姐,如今我又有什么可牵挂的呢?郑孚远远看到他放慢脚步,急道:“藏兵,休顾我们,快杀出去,一切重任全落在你身上了!”尉藏兵猛然惊醒,现在只有他知道图纸在哪里,他若一死,谁能知悉楼眼何在?到那时,焚楼就无异于痴人说梦了。于是,他咬牙冲杀。

尉藏兵命运多舛,可是,在艰险和苦难中,幸运之神似乎一直垂青于他,使他能够一次次在绝境中化险这夷。今夜也同样,他居然真的冲破了重围,在娄岩追进楼道前,他踏着在自己剑下变成的数十具尸体杀出了朱雀楼。

由于张香主和夏玟的接应,郑孚也总算闯了出来。不过就因为尉藏兵的一语之误,赔上了吐浑邪和虞八两条性命。当郑孚中了娄岩一掌“白骨印”而踣然倒地后,虞八终于还是没沉住气。他不忍再眼睁睁看郑孚步吐浑邪后尘,于是奋力拦在老友前,堵住朱雀楼的那条楼道,为了掩护郑、尉二人,独力面对娄岩和其他守卫,直到战死。

午夜祭礼

夏玟陪伴尉藏兵到伊水河畔的时候,眼圈还是红红的。

他们进入尉父房中,打开那只尘封已久的樟木箱,箱内是一叠厚厚的图纸。尉伯恺前赴汴梁的时候,可能自认对藏兵楼的熟悉,可以轻易找到其楼眼,以至于直到为国捐躯,也未及把这套副本转交给郑孚。最上层那幅就是曾被尉藏兵偷偷拿去做小泥楼作样图的图纸,纸上泥迹尚存。尉藏兵记得,当他将那图纸送回时,被父亲狠狠训斥了一顿。那时他感到十分委屈,无法理解为了区区一张图纸父亲为何要如此大动肝火;现在,他完全体谅了父亲,那是父亲精神所寄呀!如今,即使想再让父亲责备一番也不能够了。

夏玟忍着悲痛,默默帮尉藏兵将那套图纸一张一张地铺陈开来。她看不懂这些图纸有何特别,可在尉藏兵眼里,图中每一根线条都倾注了一代建筑宗师极致的匠心,许多层面是他连想都不敢想的神来之笔。他不时被父亲遗留在图纸上的气魄所震撼,纵然是江南三大名楼,对此也应望洋兴叹,藏兵楼在规模上更为恢弘、壮观。他深深感到藏兵楼是父亲呕心沥血的杰作,在父亲的精神世界里,藏兵楼比生命更为重要。而今,为了国难,他竟要去毁灭由父亲一手创造出来的奇迹。他不能想像父亲作出毁楼决定时内心包藏了多少痛苦和悲伤,还有什么比用自己的双手亲自毁灭自己心血铸成的作品更残忍呢?而在父亲生前,尉藏兵从来没有感觉到,这样一个举世无俦的奇匠就在自己身边。

夏玟瞧他迷茫之态,也不知他找到楼眼没有,轻声道:“尉大哥,找到楼眼了吗?”尉藏兵的神思从对父亲的缅怀中走了出来,却沉吟不语。对于建筑之道,尉藏兵虽不及其父之博大精深,但一些常识性东西。他也耳濡目染,知道建筑像瑯琊派的奇功绝艺一样,对五行生克之理极为讲究。白虎楼座落在藏兵楼西面,五行属金,火克金,是以火攻之策,着眼点应该在白虎楼。可具体又在什么位置呢?他的目光在图纸上搜寻着,同时,也更赞叹父亲非凡的匠心。藏兵楼以木质为主,土石为辅,但两者构合得相得益彰,似乎藏兵楼坚不可摧,即使走了水,也无法蔓延。任何事物都有它的软肋,难道藏兵楼是个例外?尉藏兵把白虎楼三幅不同剖面的图纸反反复复地研究起来。

刘平的声音从房外传来。从那年在汴梁断臂以来,他的健康状况每况愈下。主要是被断臂后种下的病根,春秋季节,阴雨绵绵,伤口总要隐隐作痛。他的大哥也阵亡在那次战役中,这些年来,他以残废之躯支撑着两个家庭,日常生活捉襟见肘。由于前些日子夏玟听尉藏兵谈起过他那些儿时伙伴,知道刘平的残疾是金寇造成的,此刻亲睹刘平残缺之躯,心里除了怜悯,更翻滚着对金寇的强烈愤慨。

老友相见,不免又寒暄了几句。末了,刘平面带疑云地道:“藏兵,听说你从郾城回来了,我过来是想告诉你一件怪事的。”尉藏兵微感诧异:“什么怪事?和我相关吗?”

刘平脸色苍白得甚是吓人。他不知何时已染上了烟瘾,猛抽了几口,屋子里弥漫着朦胧之色,精神似振作了些,道:“大概与尉大叔有些关联。”尉藏兵更是惊讶:“跟先父有关?”刘平道:“你去郾城不久,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个妇人,到尉大叔的坟前祭奠。”尉藏兵顿感一头雾水:“妇人?祭奠阿爹?”刘平咳嗽一声,道:“我是听二嫂转告后才赶往墓地,可惜迟了一步,她已起轿离去。听你二嫂说,那妇人应该出自富贵门第。从那顶华丽的大轿看,她可能还是官宦人家的女眷。”尉藏兵茫然道:“富贵人家的女眷怎么会来祭拜阿爹呢?是不是她找错了墓址?”刘平道:“这不可能,墓碑上凿刻着尉大叔的名讳呀。”

尉藏兵百思不解:珍珍都病故了,还有谁会来祭拜父亲呢,而且身出朱门?沉思间,他见到夏玟眼里一亮,脱口问道:“玟儿难道知道?”

夏玟吞吞吐吐地道:“我在想,那……那妇人会不会是尉……尉伯母?”

尉藏兵失声惊呼:“我阿娘?”在他的印象中,几乎不曾有过母亲这一影子,而夏玟之言却唤起了他对“母亲”这个概念的记忆。人人都有母亲,可他的母亲呢?为什么父亲从来不肯提起她?那次独处黑夜的经历记忆犹深,父亲为什么禁止他问起母亲呢?

夜风凉嗖嗖地侵袭着尉藏兵的肌肤,毕竟已是深秋了。他驮着那只樟木箱,独自来到父亲坟前,墓碑上“家翁尉伯恺之墓”七个暗红色隶体在惨淡的月色中犹如七团燎原的火焰,燃烧起尉藏兵誓死焚烧藏兵楼的熊熊激情。墓碑是珍珍立的。念及珍珍临终前皮包骨头的影像,尉藏兵心如刀绞,无论是对父亲还是对妻子,他都没有尽到身为人子、人夫的责任。

尉藏兵默默地跪了许久,最后,把箱中数十张图纸悉数倾倒出来,一张张地堆放于碑前。然后,他取出了火石、火镰,颤着手,朝那叠图纸敲出了火星。

“呼”地一下,那些图纸中立时蹿出火苗,迅速燃了起来。如果夏玟在场,见尉藏兵把这套珍贵的建筑图纸当作火纸来烧,定会急得吐血。可尉藏兵显得格外肃穆,平静地望着在火光中如蝴蝶纷飞的纸灰,仿佛看到了父亲那张纯朴却又不乏从容的容颜,心中祈祷:阿爹啊,这是你毕生的心血啊!这世上,除了阿爹你,谁也不配拥有它。因此,今夜我烧了给你送去,让骄傲和自豪在九泉之下一直随着阿爹。

这一瞬间,谨慎多疑的虞八、豪迈不羁的吐浑邪、以死全义的王豹,还有外柔内刚的伏二娃,一个个朴实而傲岸的影子在他眼前闪烁着,当然还有父亲的悲伤和微笑,使他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变得无畏、无惧,甚至感到被他视为心病的娄岩也不值一哂。

次日早晨,夏玟醒来后,找不到尉藏兵,还以为他去刘平家了。哪料找到刘平一问,也不知尉藏兵的去向。她似是想起了什么,赶紧闯入尉伯恺生前的那间卧房,果然找不到那只樟木箱。她顿时有些慌了,尉藏兵突然不知所踪,图纸又失,那烧楼之事怎么办?

夏玟立即请村里人四处搜寻,终于在尉伯恺的坟茔前找到那只木箱,箱内空空如也,惟有一地纸灰。无奈之下,她只得回去,如实向郑孚陈述了情况。

郑孚骤闻尉藏兵莫名失踪,也呆如木鸡。他能够作出的惟一解释,就是尉藏兵突然感受到了藏兵楼是他父亲的象征,放弃毁楼了。他们过河盟的毁楼计划也惟有耽搁下来了。

再闯雄楼

宋建炎四年腊月廿八,煞西方,宜祭祀、嫁娶,忌动土、穿井。

当第一片雪花飘落的时候,汴梁西城外出现了一条身影,那就是尉藏兵。他凛然伫立在护城河边,呼啸的西风夹着雪片吹打在他脸庞,似有一种一去不复回的悲壮。其实他第一眼看到父亲遗留的那套藏兵楼图纸时,尉藏兵就敏锐地捕捉到了楼眼位置,可在他心底,却不希望借手别人烧楼,更不想过河盟遭受更惨痛的损失,他要亲手引燃此楼。

楼眼虽已位置明朗,但尉藏兵知道尚须天时,只有当西风达到一定强度的时候,才能火仗风势,从白虎楼迅速蔓延出去,吞没整座藏兵楼。

自上次事败后,尉藏兵心知有娄岩坐镇藏兵楼,绝不能再以同一途径混到守卫中去。这四个多月来,他就在苦苦思索如何混进去的问题。他曾从图纸上看到邀月池的水就是从汴河引渠流过去的,他认为这是一条不易被娄岩察觉的蹊径。尽管气候极为恶劣,他还是决定以此一搏。汴梁城依河而筑,城西护城河原本就是汴河,以图纸所示,这一河段距离邀月池仅一千余步,以他的水性潜至邀月池并不算难事。

尉藏兵抖擞了一下精神,震落发梢的雪片,奋力扎进冰冷的汴河。寒冷的刺激反使他神智倍觉清晰,忆起他擅长泅水也是拜父亲所赐。当年父亲把他强行扔入伊水的情景历历在目,在中都的那些苦难岁月里,有时也正因为他善泳,使他一次又一次逃过了牛头马面的召唤。他像鱼儿一样潜行在寒水里,思绪万千。半个时辰后,尉藏兵如愿潜至邀月池,等池边一串脚步声过去后,方从太湖石缝隙里探出头来。天气酷寒,还未出水,发梢的水滴已凝结成冰珠。他止不住哆嗦了一下,在水里尚未觉得,上堤才知考虑有失周到,漏算了他可能抵御不了严寒。若非有吐浑邪传他的“断玉神功”护体,休说放火烧楼,恐怕未及近前就已冻僵,那时就只能等待娄岩来随意宰割了。他咬紧牙关,强制着自己的生理反应,辨明白虎楼的方位,迅速地飞掠过去。

由于前番假扮过守卫,尉藏兵深知楼中金兵的巡逻密度很大,从邀月池到白虎楼,短短四五百步距离,他就遭遇到三组守卫,每一组已扩至一十八人。看来娄岩对藏兵楼的岗哨部署无论是在密度上还是人员数目上,都有所加强。

雪落无声,白虎楼前灯火阑珊,尉藏兵再度感叹藏兵楼的庄严和雄奇。外观上,藏兵楼恢弘巍峨;细微处,又不乏古雅精致。雕梁画栋,朱栏玉阶,重檐交错,每一道门面都有精细入微的雕饰。木有木雕,石有石雕,砖上也有雕纹,或是精卫填海,或是苏武牧羊,或是三顾茅庐,每一幅雕刻都体现了华夏民族数千年的传统文化。藏兵楼是尉伯恺设计并监造的呕心沥血之作,同时也凝结着不计其数的华夏人民的智慧。任意一件雕刻,都堪称为不可多得的传世瑰宝。而今,尉藏兵却要义无反顾地将整座建筑彻底摧毁。

白虎楼前的岗哨更为严密,几乎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如此森严的警备,如果就能难倒尉藏兵,那也太对不起娄岩对他进行魔鬼训练的一番心血了。他藉着雪松、柏树和灯影的掩护,毫无声息地闪到楼梯口,跟他相距仅三步之差的两名守卫浑然不觉。尉藏兵憋着一口气,隐匿在楼梯底下,紧了紧插在肩后的长剑,双手紧扣楼梯,灵猴似地攀援而上。

第二层楼口也有两名守卫,尉藏兵像蜘蛛一样倒趴在楹木上,凭借指力,匍匐着往前挪移。潜进了四五丈,敏锐的感触提醒他,上面无放哨守卫,于是他迅疾地翻身掠上楼层。

这是一条十丈左右的画廊,尉藏兵预料画廊的末端又有守卫,故而他沿柱跃上,继续倒趴在上面,附着那层楼板,像壁虎一样游走过去。

画廊出口果真有四名守卫,灯光也甚耀眼。尉藏兵暗呼“苦也”,估摸着距离他的目的地尚有二十余丈。他本以为凭他的身手可以顺利地潜进二楼中央那个厢房,这时却不免有一种束手无措之感。他可以用霹雳手段放到这数人,可这显然极不明智,即使不至于惊动其他人,也难保在短时间内不被时刻巡逻在楼道里的守卫发现,这势必影响他的焚楼大计。

许多念头在他脑间电闪而过。开弓岂有回头箭?他咬了咬牙,依旧匍匐前行,整个身躯与楼板紧紧相贴,全仗十根手指负荷着体重,为避免发出丝毫声息,移动极其缓慢,几乎是在蠕动。只要下面四人有一个稍作抬头,他的行藏就将暴露无遗,到那时,他惟剩死拼一途了。幸好四名守卫全把注意力放在楼外,并未感觉有人正从他们头顶潜了过去。

有惊无险地闯过最后一道防线,等尉藏兵接近那间厢房时,手指几乎失去感觉,正欲喘口气,那厢房的门竟在全无预兆的情况下骤然打开。尉藏兵倒挂着身子,和开门者贴着鼻子打了个照面,双方同时吓了一跳。在死亡边缘磨练出来的本能,使尉藏兵瞬息间作出了反应,在那人还未及出声惊呼前,双手扼住他的咽喉,趁势一个轻跃,脚底踏实了楼板,悄声道:“你出声,我就扭断你的脖子。”

那是一位眉清目秀的半百老者,肤色白皙,须髯整洁。此刻受制于人,他岂敢吱声,眼里尽显恐惧之色。尉藏兵低叱道:“进去!”老者似欲不从,却又不敢顽抗,只得退入房中。尉藏兵以脚掩了门,迫老者在一张红木椅上坐下,然后反手从背上抽出长剑:“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面?”老者神情战战兢兢,嘴里却无不傲慢地道:“本官乃汴梁城守!好汉有话好商量,只要能放了本官,池某敢以性命担保,让好汉安然离去。否则,你就算杀了本官,也是插翅难飞。”明明为人所制,他还是软硬兼施,在口舌上不肯示弱。

尉藏兵失声叫道:“你就是池旭?当年大宋工部尚书池旭?”池旭微微一愕,想不到眼前这个年轻人能够一语道出他以前官职。他揣摩着尉藏兵因激动而止不住颤抖的声色,还以为尉藏兵畏惧他的名头,立时变得盛气凌人:“既晓本官之名,还不移开你的凶器!”尉藏兵的瞳孔里精芒暴射:“狗官,你还记得尉伯恺吗?”

池旭对“尉伯恺”之名好像尤为熟悉,盯着尉藏兵赤红的双眼,心头狂跳,道:“你是尉伯恺的什么人?”尉藏兵把剑尖顶紧他的喉管,冷冷地道:“据闻当年你屡次窃据尉伯恺的功绩,才能爬到一品大员,可曾有假?”池旭面如土色,颤声道:“这全是小人诽谤之辞,好汉岂能轻信小人对本官的造谣中伤?”尉藏兵道:“那么,你屈节降金也是流言蜚语吗?”池旭惊骇得双腿如弹琵琶,脸部肌肉不住扭动:“蝼蚁尚且惜命,何况是人?国破家亡之日,我焉能选择?”尉藏兵厉声道:“食君之禄,不知忠君之事,你又有何颜面立足于天地间?”池旭见他声色俱厉之状,吓得魂飞魄散,哪敢再嘴硬,道:“好汉高抬贵手,留小老儿一命,好汉有什么条件,请尽管吩咐。”若不是剑尖抵住他咽喉,可能早已是跪地求饶了。

尉藏兵盯着他惊惧的脸庞:“你给我说实话,尉伯恺是不是你害死的?若有半句虚言,我必让你领教生不如死的滋味!”池旭稍一踌躇,道:“尉伯恺之死怪不得小老儿,若非他领着过河盟那伙逆贼到此闹事,岂会咎由自取?”尉藏兵恨声道:“胡说八道,咎由自取的分明是你这狗官,竟还敢指鹿为马!”池旭几乎惊恐到了崩溃的边缘,语不成声地道:“好……好汉何……何出此言?”尉藏兵道:“休说废话。狗官,你知道我是谁吗?”

池旭迷茫地望着他,只听尉藏兵一字一字道:“我姓尉,狗官,你死期到了!”说罢,剑尖一送,池旭来不及发出惨叫,已被割断喉管,惟有一双绝望的眼睛狰狞地睁着。

相见难欢

尉藏兵喘了口气,他本是奔着焚楼这个首要目的而来,没料到竟能误打误撞地手刃父仇,总算了了一桩心愿。他心知焚楼之举不能再耽搁,快步抢入后堂。依照图纸所示,楼眼就是这间厢房后堂内一排砌入墙中的衣橱。

后堂内灯火未熄,他一眼就瞟见那一排衣橱。成功在即,尉藏兵心中却充满悲苦,因为他将要毁灭的是由父亲创造的奇迹呀。他扑近衣橱,在浓浓的酒气中闻到一股淡淡的樟木香味。樟木固然能够有效地防止各种蛀虫,却是易燃之木。图纸中,各厢房内都设计有隔音层,与这一列衣橱相连。而隔音层的框架却是以松木作原料,也是易燃木材。只要把这厢房内的西窗打开引进风力,以这一列衣橱为起点,火势会从这厢房延伸开去,将沿着松木质地的隔音层框架,借助风势,可以在瞬息间席卷整座藏兵楼。

尉藏兵从怀内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用来引火的刨花。他将刨花铺陈到最大的那个衣橱间,只须引燃这些刨花,就可以使整座藏兵楼变成一片火海。忽然,他感觉房中有异,这刹那间,他全身战栗:房里另有别人?他猛地回头,惊见身后不远处横卧着一个女人的身躯。他耳中听到的微弱声息竟是那女人发出来的。起先尉藏兵闯入后堂时,因为目睹那一排衣橱而过份激动,居然未曾察觉厢房里除了池旭还有一人。

那女人身边是一张矮桌,桌上杯盘狼藉。尉藏兵立刻记起前次跟郑孚一道来藏兵楼找图纸时,曾从后窗听到一个女人的放浪笑声,敢情就是此女。可这女人是谁?是池旭之妻,还是侍妾?为何适才他同池旭争执时没有惊动她?事关焚楼大计,尉藏兵岂敢怠慢,手持长剑,快步上前,不管此女是何等人物,他都不能因她而坏了大事。

距那女人仅一步之遥,眼看就要挺剑刺下,陡闻那女人嘟囔了几句:“姓池的,你这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让你叫人去准备酸梅汤,怎么还没端上来呀?”尉藏兵方知此女酒醉,池旭刚才开门,可能就是想命令守卫去准备用以醒酒的酸梅汤。那女人抬起头来,醉眼迷离地睨视着他。不知怎么回事,尉藏兵被她一望,竟下不了狠手,欲出指去封她穴位,又听她梦呓般地道:“伯恺,伯恺,我怎么又梦见你这个冤家?”

尉藏兵闻言大吃一惊,她怎么会提到父亲名讳?这时他才辨清她是一位容色渐老的妇人,本已消瘦,却因醉态而愈显憔悴,问道:“池旭是你的什么人?”妇人轻笑一声:“伯恺,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哈哈,他是我的男人,是伪君子,是卖国贼,是臭狗屎。我能有今日,全拜你当日所赐,哈哈——”尉藏兵容貌跟其父颇为相像,隐隐觉得那妇人将自己当作他父亲了,更是惊诧:“你认识尉伯恺?”妇人似疯如癫,笑得珠花乱颤:“岂止认识,简直太认识了。他是个木头、瞎子、疯子、白痴,除了烂木破砖,他对什么都不懂得珍惜。”尉藏兵出剑抵触在她颈上,喝道:“住嘴,不准你诋毁他!”

妇人反而笑得更欢,对颈上寒风四溢的剑刃视若无睹,摇摇晃晃地支起身来,冷冷道:“我诋毁他?我有哪一句诋毁他了?”说到这里,她似是神智稍清,震惊地盯着尉藏兵,“你?你……你不是伯恺?”尉藏兵惊疑地望着这个头发凌乱的妇人,猜不透她跟父亲的关系,正欲再次发问,突听她悲喜交集地道:“你是兵儿,你是藏兵!”

尉藏兵心头剧震,没料到她能叫出自己的名字。他思维敏捷,陡然想到刘平所说的半年前在父亲坟前吊唁祭奠的妇人,脱口道:“你就是那个妇人?”那妇人好像极为激动,热泪横涌:“什么那个妇人、这个妇人,我是你阿娘!”

“什么?”尉藏兵震惊得连剑也拿捏不住,“当”地落在楼板上。

那妇人见他愣住,道:“你很像你阿爹,想不到已长得这么大了。兵儿,你不相信阿娘吗?”尉藏兵思绪一片混乱:“你说你是我阿娘,有何凭证?”那妇人不由一怔,道:“凭证?一个母亲认她的儿子还需凭证吗?兵儿,我真的是你阿娘呀!二十三年,二十三年哪,阿娘魂牵梦萦的就是你兵儿啊!”尉藏兵心知她那思儿之情是伪装不来的,道:“你真是阿娘?”那妇人颤着嗓门道:“是的,是的。虽说阿娘没能疼你、护你,可血脉亲情是谁也割舍不了的……是了,兵儿,你不是要凭证吗?你右耳耳背有一块朱砂胎记,像一只翩然飞舞的蝴蝶,是不是?”

此话一出,尉藏兵哪里还有怀疑。夏玟那日的猜度居然不幸言中,到父亲坟前烧香焚纸的人竟真的是他母亲。这一切实在来得太快,突然得使他根本来不及去品味母子相认的幸福。童年梦里,他曾千百度想像过他母亲的形象,却从未料到会在今夜这种情形下与母相会。他记起上次进入藏兵楼时,曾对着这厢房后窗轻蔑地说过一句“放荡的女人”。当时郑孚神情复杂地瞪视他一眼,而今看来,郑孚并非责备尉藏兵险些暴露身份,而是怪他不能如此叱责他母亲。种种迹象表明,郑孚和虞八是清楚他父母这段隐情的。

悲伤和喜悦的感觉突然间一齐袭来,可尉藏兵压下跟母亲相拥而泣的冲动,头脑迅速冷静下来,一个困惑他多年的疑团敲击着他的心坎:既然母亲尚在人世,为什么要离开他的父亲,而父亲又为什么不许他提及母亲?

尉母见他那么平静,似感失落,泪水爬满她面颊:“兵儿,现在你还不相信吗?”尉藏兵心情十分复杂,道:“不,我相信你是阿娘。可是,你为什么要抛弃阿爹和我?为什么要跟姓池的狗官相处在一块儿?”尉母脸色顿显苍白,眼里却流露出无尽的哀伤和凄怨,喃喃道:“不,不,这能怪我吗?这全是你阿爹一手造成的。”尉藏兵困惑地道:“难道阿爹有什么负欠阿娘之处?”尉母恨声道:“不错,他对不起我。他眼里只有破砖烂木,哪里有我这个妻子?为了这座破楼,他可以整整十六个月不正视我一眼。这十六个月里,他只跟我搭理过七句话,短短的四十一个字哪!你说说看,天下有像他这样的丈夫吗?”尉藏兵意识到父母的悲剧是感情出了危机,这也可能是父亲心灰意冷以至最终辞官回乡的直接原因。尉母续道:“可我……可我是一个正常女人呀,需要有人体贴,有人爱抚,可他尉伯恺给过我吗?在分娩你的那会儿,我多么希望他能陪伴在我左右,可他为了一段木料,竟撇下即将临盆的妻子,千里迢迢地去了江南。你知道吗?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无比地痛恨他,痛恨这座破楼,恨不能一把火烧了它。”尉藏兵哪里想过她也想烧藏兵楼,目睹母亲之态,不知该如何劝慰。尉母又道:“后来,他从南方回来,总以为他会多说几句宽心的话。可是,他仅仅给你起了个名字,就扭头奔赴到这里施工来了。哈哈,什么名字不好取,偏偏取了这两个破字。是的,兵儿,阿娘不瞒你,我真的很想烧了这座破楼!”

破楼?尉藏兵从来未曾想过有人对藏兵楼怀有如此刻骨的怨愤,同样也没想到有人会如此来控诉他的父亲。尉母酒意全消,哭泣道:“我憎恨这座破楼,憎恨无边无际的寂寞长夜。既然他尉伯恺不懂得珍惜,又岂能怪我不知自爱?于是,我发誓,我要让他后悔对我的无情冷落,我要让他后悔一辈子!”

尉藏兵已然猜到她是如何施以报复的。正如她所说,她是个正常的女人,她有自己的欲望和期盼。父亲可以把乐趣投入到藏兵楼的建筑中去,可母亲的乐趣在哪里?难道就甘心苦守长夜。可是,母亲固然醉生梦死,把自己折磨成一个伤心的荡妇,而父亲呢?为了藏兵楼,把毕生的心血都倾注到了这座雄视中原的建筑,他又有什么错?为了一生的理想,心无旁骛于能让每一个后来人高山仰止的绝世名匠的境界中,但父亲牺牲的还包括一生一世的幸福。父亲又忍受了多少寂寞和孤独,内心又何其苍凉。尉藏兵这才深信池旭对父亲不但有冒功之恨,还有夺妻之辱,叹道:“就算阿爹有什么不是,阿娘也不该找池旭这个狗官呀!”他知道母亲不能理解父亲为藏兵楼的一番苦心,却无法谅解母亲委身给父亲的宿敌池旭。

尉母道:“不找这个伪君子,我又能找到哪个合适的?我就是要让他尉伯恺颜面扫地。”尉藏兵对母亲的报复手段也感齿冷,知道自己即使是她的儿子,也无法谅解她,从而更深地感受到父亲的悲伤。母亲自有母亲的苦楚,但又有谁可以替父亲分担苦恼呢?他完全打消了扑到母亲怀内的念头,别过头朝西窗走去。尉母见儿子不再理睬她,惊道:“兵儿,你要做什么?”尉藏兵没有回头,语调铿锵地道:“为了遂你所愿,我要焚楼!”

“什么?”这一下轮到尉母震撼了,颤声道:“这是你绝情绝义的阿爹的命根子呀,你真要烧了它?”尉藏兵斩钉截铁地道:“不错,我是一个宋人。既然此楼已非我大宋所有,我就不能眼看着金寇利用藏兵楼来残害我大宋同胞,想必阿爹也会含笑九泉的。”

最后对决

只待开启窗户,就只剩下引燃刨花一个程序了。尉藏兵的手指距离窗棂仅差一尺,突感一丝不祥。微微一怔间,那扇窗户轰然粉碎,一片剑光从窗外直奔他胸腹。他的心神尚未完全从母子相逢的漩涡里走出,骤变之下,忙往左侧闪避,那剑刃已在他右肋撩出一道长长的血口。虽不是太深,但尉母见他鲜血迸溅,痛在心里,不禁发出一声尖叫。穿窗而入的正是藏兵楼统领娄岩,他似是不知刚才他们母子相认情景,淡然一笑道:“又是你这猪崽,池夫人无须惊慌,他逃不了。”说罢,又一剑直逼尉藏兵胸口。

尉藏兵一个翻滚,拣起长剑,边架边退,暗暗鼓励自己:不要怕这个魔鬼,吐大哥曾说过,我未必不是他的对手。可是由于失了先手,他处于极为被动之境,惟有疾退。被娄岩迫出后堂时,尉藏兵暗自叫苦:若不能赶紧杀了这魔鬼,焚楼之举恐怕彻底失败了。

娄岩瞧见池旭的尸体,勃然道:“好你个猪崽,竟敢刺杀城守大人,我若不把你千刀万剐,我就不姓娄!”他本来就不姓娄,而是女真完颜部的旁系。金人仰慕中原文化,多改用中原的姓氏,起名也承继了中原的传统,即使是金主完颜晟,本来也不叫完颜晟,而是叫完颜吴乞买。娄岩是心思缜密之人,虽因罪贬到藏兵楼,但他的到来,更加强了对藏兵楼的防卫,并且每夜他都会亲自带人巡逻。适才他在邀月池边的雪迹中察觉一行浅浅的脚印,怀疑有人潜入,遂循迹赶到白虎楼。本欲从后窗出其不意一举歼敌,没料到尉藏兵还能避开这必杀一剑,更没料到池旭已为尉藏兵所毙。娄岩自知失职,不免又要遭到朝廷严惩,对尉藏兵更是恨之入骨,剑光如急风暴雨一般,照着他痛下杀手。

尉母瞧得心都快跳出腔子来。对于池旭的死,她没有流露出丝毫哀伤,虽然她怨恨尉伯恺,可是,在心底深处,她也没有真正有过池旭的影子,否则,她也不会去吊祭尉伯恺。

打斗声惊动了四周守卫,巡逻的守卫也闻声而至,聚集在白虎楼前。这时,娄岩已经把尉藏兵迫出那厢房,从二楼打到三楼,最后追逐到了楼顶。数以百计的守卫根本插不上手,全在楼下惊骇地望着两道身影在琉璃瓦上随着飘雪仗剑翻飞。

尉藏兵的剑法是娄岩亲自调教出来的,但此时此刻,娄岩也不能不惊于尉藏兵对剑术的领悟力。当日传授之时,尽管没怀好意,也确实费了他不少心力,根据尉藏兵的体质特点,把他的武技往阴柔的路子上带。尉藏兵也诚如娄氏兄弟所愿,凭借这路“飞天八十一剑”扬威血狮井。现在,尉藏兵在剑术上不但延续了以柔制刚的真诣,看似柔美的剑舞中还糅合进至刚至猛的气劲。这当然是修练“切金断玉功”的结果,不过,若非尉藏兵自身有着超卓的天赋,也绝不可能把两者融合得如此完美。而娄岩本身的击剑风格跟授以尉藏兵的路数又截然不同,他专重一个“势”字,每一剑都犹若铁骑骤出,银瓶乍破。尉藏兵能够明显感受到对方肃杀的压力,好像置身于风口浪尖。如果不是有“切金断玉功”护体,他想在瓦面上站稳也不容易。

尉母惊慌失措,紧张得近乎绝望。她不知道在风雪中激战的二人孰强孰弱,心里却清楚,即使娄岩最终倒在尉藏兵剑下,她儿子逃生的机会也极为渺茫。她忽地记起她儿子来此的目的:焚楼!为了这藏兵楼,尉伯恺不曾给予过她一丝欢愉;为了这藏兵楼,使她最终选择红杏出墙而遭人唾弃;为了这藏兵楼,她与日夜惦念的儿子分离了二十多年;为了这藏兵楼,她把自己折磨成一段行尸走肉。她恨尉伯恺,更恨这藏兵楼,如果这世上从来没有藏兵楼,那么她这一生是不是就会因此改变?她突然狂笑起来,身影隐没在厢房内。

没有人理会她,在那些守卫眼里,她除了尚存几分姿色外,神智极不正常,差不多每夜——特别是尉伯恺遇难后的近一年来,她常在深夜或笑或哭,也不知他们的城守大人池旭怎么忍受得了这疯癫女人。娄岩见她这副模样,还以为她是因池旭之死而精神崩溃。

翩若惊鸿,宛若游龙,三十招过后,尉藏兵第一次对战胜娄岩充满了自信。刚交手时,他未能完全克服对娄岩的畏惧心理;而此时,他开始能够对娄岩进行反击了。他的剑势非但没有因为受伤在前而变得迟缓、散乱,而且更能把阴柔的剑术和刚猛的内力结合得堪称完美,仿佛这一切只是水到渠成之事。剑法仍然是娄岩教给他的那一套“飞天八十一剑”,却变得更为灵动,几乎无隙可乘。

娄岩暗暗心惊:这猪崽所使的剑法明明是我授于他的‘飞天八十一剑’,怎么变得这么棘手了?倘若我这一败,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挖的坟墓?他心里震惊有加,表面上却一点也没显露出来,依旧是那副洒脱自傲的神情,冷笑道:“猪崽,数月不见,功夫又长进了,再隔一二年,恐怕真的能够凌越娄某了。可惜,可惜!娄某不会再给你这个机会了。”说完,手上一紧,狂刺三剑,把尉藏兵逼到一角飞檐。

父亲的悲苦,珍珍的悲哀和吐浑邪的悲壮,固然能够激起尉藏兵跟娄岩一拼的雄心,可是他修炼“切金断玉功”时日尚短,与娄岩相比,练武的起点毕竟差了不止一步、两步。这些年,他虽然一直在刀口下谋求残酷的生存机会,但是在对整个战局的把握上,娄岩无疑远胜于他。尉藏兵眼看除了跌落楼下外已无路可退,危急关头,他又被激发出了绝境求生的潜能,双脚勾住檐角,上半身急剧下坠,却像荡秋千一样又从檐底的另一侧翻身蹿上瓦面,剑尖夹着刺耳的呼啸声直刺娄岩的后心。

那群守卫哪里见过如此惊世骇俗的剑技,齐声惊呼。娄岩也没料到他在这般险恶的情形下还能以奇招反击,不禁色变。情急之中,他挽剑往后遮挡。却听得“叮”地一声,娄岩果然封住了这诡异的一剑,仅差毫厘,那剑尖就将扎进脊梁。可是,那套官服还是被尉藏兵刺了个窟窿。

刺中他了,终于刺中他了!尽管这只是一个指头大小的小孔,却给了尉藏兵莫大的信心。包括曾和他一起的那些反抗的战奴,他从没有见过谁能给娄岩造成一丝威胁,即使是吐浑邪,也逃不过娄岩的毒手,而他居然只差毫厘就能刺入娄岩的背心。这一刹那,他豪气上涌,首次在娄岩面前有了扬眉吐气的快感。他的进攻更是犀利,在雪光中步步紧逼。

厢房内的尉母知道,无论谁胜谁负,都对尉藏兵的命运没有实质性的区别。奇怪的是,她再没有因为儿子即将面临的结局而悲痛,脑子里乱哄哄的,惟一清晰的信念是:她要烧了藏兵楼。尉伯恺所建造的东西,还有谁比她更有资格去毁了它?火烧藏兵楼,这个念头她不是在多年以前就植在心坎了吗?她对楼外的厮杀声似是未闻,神情在这一瞬间变得道不尽的肃穆和端庄,手持烛台,平静地走向那排衣橱……

娄岩被尉藏兵这一记怪招抢过了攻势,可他并没有因此而恼羞成怒,反而更显冷静。纵然采用了守势,他也守得从容不迫,剑气依旧跟起先一样强劲迅猛,给以尉藏兵的压力并未减弱半分。忽然,娄岩跃至一处檐角,剑气卷起一蓬雪光,傲然屹立在飞檐上,紧盯着尉藏兵的双眼,道:“猪崽,你还记得那个姓王的朋友吗?”

“姓王的朋友?王豹?”尉藏兵顿时浑身一震,剑势骤弱,眼幕里又映现出王豹那双凄怨未瞑的眼睛。娄岩在雪色中重新成为一个永远也击不垮的魔神,阴阴笑道:“我记得你杀他时,他的眼睛瞪得老大老大,你忘了吗?你没有丝毫愧疚吗?”尉藏兵岂能相忘?他杀王豹是千真万确的事,是他生命里最痛苦的一个瞬间。是的,是他亲手把剑尖刺入了一直以来护着他的王豹体内。王豹可是尉藏兵从小玩到大的、最好的伙伴啊!虽说这场惨剧完全是由娄岩一手促成的,可尉藏兵怎么可能原谅自己呢?本以为时日一久,这段凄惨往事总会渐渐淡忘,哪曾想这种旧事就像窖藏多年的醇酿,越是日久,其味越烈,再饮时就心如刀割。他可以消除对娄岩的畏惧心理,却无法消除他对王豹的一腔愧意。他终于还是走不出娄岩给他编织出来的一片阴影。

趁尉藏兵心魂大颤之间,娄岩已一记“白骨印”把震他翻在楼顶雪瓦上,随即狂笑道:“还记得当日我传你剑法时所说的话吗?一个卓越的剑客,不但要在剑法上勤加磨练,更要懂得攻击敌人的心神。”

尉藏兵不禁悲叹,知道焚楼计划彻底破灭了。今夜,他本就怀着与藏兵楼共存亡之心而来,可如今,他就要饮恨于娄岩剑下,而藏兵楼依然雄伟地矗立在风雪中。并且,因为今次的打草惊蛇,以娄岩的精明干练,恐怕日后连过河盟也不会再有机会了。他看见娄岩狞笑的脸庞,迎面刺来的剑尖在他瞳孔里迅速放大,耳边回响着母亲撕心裂肺的惨笑声。

尾声

彤云四合,郾城覆盖在一片素白之下,皑皑积雪使这座古城更显萧索。

除夕夜,张香主赶到郾城,见到郑孚的第一句话就是:“藏兵楼终于已成为了一堆废墟!此刻,尚有多处烟火没有熄灭呢!”郑孚一呆,神情有些凝重。这些日子里,他们为了摧毁藏兵楼可谓煞费苦心,此刻他知道藏兵楼已毁,心头并没有意料中那么轻松,毕竟藏兵楼凝结着已逝故人尉伯恺的一生心血。

夏玟似是没料到成功来得这么快,嘘出一口气,道:“是不是尉大哥?他人呢?”张香主道:“不,藏兵楼并不是尉兄弟放火烧的!”“什么?不是他?”不仅是夏玟大惑不解,连郑、祁二人也大感惊异。张香主脸色悲哀地道:“听知悉内情者说,尉兄弟确实潜进了藏兵楼,所恨的是还未及点火烧楼,就惊动了楼里的统领娄岩。”夏玟失声道:“尉大哥怎么样了?”张香主没有回答,但黯然的表情已经告诉三人,尉藏兵这一次终于没有逃出娄岩的魔掌。夏玟娇躯震了震,眸子里无声地淌下两行晶莹的泪。

郑孚听尉藏兵已然蒙难,悲怆不已,作为自己老友的一代土木宗师尉伯恺去年为此含恨而逝,想不到他连老友家的一脉香火也保全不了,心道:伯恺兄呀,我本不该拉你去毁你亲手创造的人间奇观,今天藏兵楼真的毁了,你在泉下又该是怎么样的一番感伤?

祁弢忽然问道:“张香主,既然藏兵楼不是尉兄弟烧的,那又会是谁呢?”

张香主道:“据说是一个疯女人。”郑孚等三人甚是惊愕,齐声道:“疯女人?”张香主道:“听知情人透露,那疯女人是池旭的妾室。可能是池旭被尉兄弟刺杀后,脑子深受刺激,发起疯来烧了藏兵楼;而且连她自己也没来得及逃离火海,同藏兵楼一起焚为灰烬。”夏玟红着泪眼道:“池旭这奸贼被尉大哥宰了么?这么说尉大哥总算替尉伯父报了大仇。”张香主道:“此事想必不假,但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我们过河盟几次三番都不能引燃此楼,这个疯女人怎么就能一下子把藏兵楼烧成平地呢?”夏玟也想不通。她虽然并无一次亲身参与到焚楼的具体行动中去,但也知道他们紫花堂曾试图在东南西北四座主楼同时点火,结果也未能形成不可收拾的火势。这疯女人怎么就能一举烧了藏兵楼呢?张香主又道:“听说那疯女人被困在火海中的时候,神情呆滞,口里还不停重复着‘报应’、‘报应’,一声比一声凄厉。”

郑孚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缓缓地抬起头,望向北方,似是可以望见那堆废墟上尚在风中飘摇的青烟,喃喃自语:“是她,是她……”夏玟闻言极是惊讶,道:“舅舅,她是谁,你认识她?”郑孚并没有作答,目光仍旧停留在那个方向,仿佛看到那个可怜又可悲的女人在火光四起的藏兵楼中亦笑亦哭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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