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本站能运行下去,就支持下➤➤

孽欲劫

+A -A

作者:马大志

一 海角诛凶

煦日如彤,照得无际的大海蓝的透明,风轻云淡静涛声,正是出海的好天气。“海天茶社”今日分外的热闹,天刚亮时上百张大柏木方桌便已坐满了人,看衣装多像是长年跑买卖的,各个都一脸焦虑地瞟着身后的“顺风码头”。今日据说会有七艘商船从这靠岸,好天气加上好渡船,这样的机会每年也就这么一次,北方的贩子想去江南闯生意就全指这一趟了。

雷迅就隐匿在这一大群商贩当中,一顶齐边破损的毡帽遮住他大半张脸和饱满的太阳穴,浑身上下虬结的肌肉也被身上宽松的旧棉袍掩饰得很好,任凭谁也认不出他就是震慑京北十余年,身背数十条人命案的“血手大盗”。这身行头是他昨晚从一个客商的身上扒下来的,他自己的身上就又多了一笔血债,而他杀人的惟一理由就是这件衣服很合身。

胸前的褡裢里揣着他最后一点本钱,不足五千两的银票,十余年劫抢来的金山银海早被他挥霍一空,他也早已厌倦了刀尖上打滚的罪恶生活,此次搭船便是要远赴南海,随便找个小渔村隐匿行迹,打渔晒网度日子,再娶个温柔贤淑的农家女子,用后半生的太平来冲洗满身的血腥气。

一想到即将到来的好日子,他的心里便变得暖洋洋的,可是当他看见一个人时心头却立刻冷了下去。那人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连真面目也看不清,一顶幔着黑纱的斗笠遮住整个头部,浑身被一袭肥大的斗篷裹得严实,却有一段漆黑的刀把和半截刀锋从他合拢的怀中斜插出来,无鞘的刀光华夺目。当他在一张桌子前坐下时,周围的人立刻纷纷离座,躲得他远远的。

一丝冷汗从雷迅的鼻尖滑落,多年来杀人与被追杀的经验告诉他这黑衣人很危险。早在一月前他买到的情报上便称朝廷已撒出京师猎犬营来追捕他,这黑衣人究竟是不是猎犬呢?雷迅不经意间已在怀中摸了一把“燕尾镖”,因为携藏不便他的趁手兵器“金翅刀”早扔了,却还有满身的暗器可以防身。

那黑衣人似乎并未察觉到他,要了一壶茶几盘点心,便静坐在那里,时而也打量一下码头那边,似乎也是赶船的。雷迅心下稍定,手中的暗器却始终不曾放松。

就在这时,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个瘦高的身影催着匹黄骠健马风一样驰来,到了茶社外竟不提缰绳,任那匹马四蹄腾空从门口直跃进来,“哗啦啦”撞翻一连串的桌子,骇得周围人各个鸟兽一般散开。马是好马,落地之后便不在前冲,四蹄踩碎数块木铺板,钉子一样收住去势,马头正对着那黑衣人的背心。

马上的骑士看年纪二十七八,头带的四棱镶银朝帽和一身深灰色的官服亮出了他捕快的身份,满脸仆仆的风尘模糊了本来的面目,只有一双眼睛亮得像磨利的刀子,视线过处,每个人都不禁打个冷战,最终定在了黑衣人的身上。骑士忽然从怀中取出一张盖着官印的海捕公文,朗声道:“‘黑煞星’仇龙,黑风谷第七杀手,身负一十三宗命案,京师‘猎犬营’麾下韩竣今日要捉你归案。揭下黑纱,验明正身!”

众商贩一见是官差拿人,自然想躲得越远越好,可苦于那韩竣一人一马把门口堵了个严实,只好纷纷抢向窗边。雷迅也混在其中,心中正自忐忑不安,猎犬韩竣的骤然现身真骇出他一身冷汗,所幸不是冲他来的,那个叫仇龙的倒是未曾听说过,似乎来头不小。茶社的窗子又高又窄,雷迅不敢暴露武功,便故作笨拙地先用手扳住窗棂欲躲出去。

就在这时,那原本稳坐着的仇龙忽然动了,他“呼”地甩掉斗篷,怀中的长刀从肋下反身一挑,座下的椅子便凌空飞起,直向马上的韩竣砸去。紧接着他倒托着长刀也向窗边蹿去,看样子是想逃。机缘巧合,他所选的窗子偏偏是雷迅靠近的那扇,急的雷迅只好躲在一旁。

却说马上端坐的韩竣见椅子挂着风声砸过来竟不闪不避,猛地离鞍而起,脚尖在飞来的椅子上一点,顺势也向窗边扑去,身法远比仇龙快的多,人在空中,腰刀早已出鞘,直取仇龙的背心。仇龙只好收住去势,掌中长刀划出一个半圆反手劈出,“铛”的一声,两刀在空中磕出一串火花,生生把韩竣逼向一侧。韩竣大吼一声,腰刀再次劈出,可他这次的目标居然是躲在一旁的雷迅。

雷迅大惊失色,连忙就地一滚,堪堪躲过这一刀。他虽惊不乱,双手“哗”地扬出两把暗器打向韩竣,自己却拔地而起,朝着门口蹿去。可他刚刚踏出两步,只觉得背部透心的一亮,一截挂血的刀锋已从胸口透出,他一脸茫然地回过头,发现握刀之人竟是那个黑纱罩面的仇龙。这一刹那他才清楚自己原来早已落入了猎犬的圈套,他 “哇”地喷出一口血,可这血中还掺夹一枚口镖,正中那仇龙的面门。仇龙“哎呀”一声惊呼后撤出半步,手中长刀猛地抽离雷迅身体,带出一串鲜红的血花。

等韩竣压刀赶过来,雷迅已软软地倒在地上,那血像染缸一样涂得满地都是,韩竣微吁出一口气,却又折过头来向仇龙厉声道:“天化!生死关头还敢粗心大意,你忘了二哥三哥是怎么死的了?”

那假称“仇龙”的于天化打了一个激灵,缓缓将斗笠摘下,原来他的黑纱之下还戴着一个皮革面具,那枚口镖正钉在面具上。全赖这皮革质硬,又兼雷迅重伤之下力道不足,他才拣回一条命。于天化又将面具取下,一张满含稚气的小脸吓得惨白,颤声道:“好厉害的雷迅,多亏四哥劝我戴着面具,否则……”

韩竣冷哼一声不再理他,将那匹黄马牵在一边高声道:“诸位乡亲,韩某奉命捉凶,得罪之出还请见谅。说今日有商船经过的消息本是在下为了诱逃犯现身而散布的假消息,请乡亲们都散了吧。”

话一出口,这些被愚弄的商贩们哄的一声从角落里跳出来,但因对方是官家人又不敢发作,各个憋了一肚子火在靠近雷迅尸体时都忍不住大骂几句“狗贼”、“王八蛋”之类,也不知是在骂谁。

韩、于二人倒也不恼,尤其于天化毕竟是少年心性,虽然刚逃过一劫,但一想到自己立了功马上又喜形于色,一手牵过马,一面弯下腰去拾雷迅的尸体。任谁也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原本死了十成的雷迅却突然弹起,一把匕首从他袖口钻出猛刺向于天化的小腹。

于天化毕竟是猎犬营磨砺出来的精英,全凭潜意识一把捉住了匕首的锋刃,掌心虽被割伤总算挡住了这致命一击。可是这并不足以救他的命,雷迅那张铁青的脸骤现狰狞,嘴又一张,竟吐出了第二枚口镖。而此时韩竣恰被于天化阻在身后,再想出手援救已来不及,“哎呀”一声闭上双眼,不忍再看。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道银光从门外人群中发出,“叮”的一声脆响,那枚打向于天化咽喉的口镖应声落地,紧接着一条瘦小的身影箭一样窜了进来,先用一个乌黑的口袋套住雷迅的头,另一只手却扯下雷迅肩上的褡裢,再一个后纵便又混迹在四散的人丛里,一个尖细的声音从远处遥遥地传来——“京师猎犬看来也不过如此,这笔买卖归我夜鹰旗了!”

韩竣诧异地睁开眼,只看见于天化正面无血色地跪坐在地上,屁股下面湿了一大摊,想必已吓尿了裤子。而那死而复生的雷迅却被人齐颈割去了人头,只留一个空身躯挺在那里,甚是可怖。方才的一切都在电光石火之间发生,韩竣虽未看到,却也猜到了。忽然发现一个银闪闪的物什正在脚边翻滚,他拾起来一看,竟然是个打造精致的纯银耳坠儿,想必就是它救了于天化的命。

韩竣将耳坠儿收起,一把拉去惊魂未定的于天化,柔声道:“这雷迅实在凶悍,生生托住一口真气等着与人同归于尽,换成是我怕也生望不多。你且用马驮着尸首去地方官府交涉,再让他们支出三千两银子准备给夜鹰旗打赏。”

于天化摩挲着掌心的伤口,木讷地问:“师兄不与我同去?”

韩竣眼眺远方,沉声道:“我想先去找那只夜鹰聊聊。”

二 鹰犬同宗

淡淡的浮云遮住皎洁无暇的新月,却有千丝万缕的月色映照在月白的窗棂上,五福客栈的楼上楼下早已沉浸在一片恬静之中。丙字号房里一团漆黑,却有弥漫的水汽充斥着整个房间。

岳兆兰此刻正静静地浸泡在盛满热水的扶桑风吕里,双手用力地在脸颊上来回磨搓,便有点点油渍般的东西簌簌落下。天下最好的易容工具绝不是什么人皮面具,而是一种叫“芒蓝”的树脂,只要将其均匀涂在脸上再略加修饰,片刻之后便容颜尽改,再锐利的眼睛也看不出破绽。可此物却有极大的劣处,十二个对时之内若是不用热水蒸敷,便会永远糊在脸上再难抹去,除非把脸皮揭下来。

岳兆兰抚摩了一下已有些刺痛的脸,不觉回想起日间的那一幕。那雷迅的悬赏金额高达三千两,她早已觊觎多日,连日来易容跟踪总算寻到了机会,却不想被那两只猎犬搅了局,所幸雷迅临死前的反扑给了她机会,否则她倒也不敢和京师猎犬抢生意。不过雷迅的人头已经无用了,那条褡裢里的银票比赏金要高的多,不必再去官府讨银子了,想到这儿她不禁笑出了声。

“想不到夜鹰旗下竟也有女中豪杰,倒真令人折服啊!”一个低沉的声音传入岳兆兰的耳朵,似乎来人就在窗外。

“谁?”岳兆兰惊得花容失色,急忙去找衣服遮体,然而衣服却在五尺开外的床上,而此时窗棂已响,那人竟然猫一样的钻了进来。岳兆兰“啊”的惊呼出声,只好将身体藏在水中,惶恐地盯着来人。

所幸那人跃窗而入后便一直背对着她,昏暗的光线下只看见一个瘦高的背影,却听那人朗声道:“在下猎犬韩竣,如此失礼是公务所在,并非有意轻薄姑娘。”说着他已从床头摘下那条雷迅的褡裢,将里面的银票悉数取出,粗一过数便揣入怀中,复又解释道:“此乃雷迅杀人越货得了赃款,按律应充公,夜鹰旗无权具为己有。”

岳兆兰见他自始至终都不曾回过身来,颇有非礼勿视的君子之风,这才面色稍安,而他所言句句在理自己又不好反驳,只有奇道:“你如何能这么快就找到我?”

韩竣哑然一笑,从怀中取出那枚日间岳兆兰遗落的纯银耳坠儿,道:“这小小之物不但救了我师弟的命,更为我找寻姑娘指明了路。”他解释道:“日间在海天茶社中聚集的北方商贩俱是男子,而这银坠儿却是女儿家的饰物,能在我的眼皮底下女扮男装蒙混过关的除非你脸上擦了“芒蓝”树脂,而此树脂的劣性我不必多说,方圆百里之内能找到热水蒸敷的只有这家客栈,韩某虽全凭臆断,倒没白跑这一趟。”

岳兆兰插话道:“你又怎知我不是戴着人皮面具呢?”

韩竣傲然笑道:“若是人皮面具也能瞒过我等的眼睛,那京师猎犬还是改名叫瞎猫好了!”他旋即正色道:“雷迅是朝廷悬赏三千两白银捉拿的重犯,海捕公文上写的清楚,生死同功!既然是你为民除的害,便随时可去本地官府索要赏银,若是有人不允,提我韩竣便是!”说完他已拉开窗子,在飘然落下时却不忘将窗子掩好,只留下岳兆兰在逐渐冷却的风吕之中默然发呆。

三日之后,风尘仆仆的韩竣回到京师猎犬营。猎犬营虽隶属兵部,却不在兵部衙门,而只在南城的巡城兵卫营里有个小小的办事府邸。于天化此刻正在门房里候着,右手扎着厚厚的绷带,一脸喜气地迎了出来,趁拥抱之时在韩竣耳边低声道:“老爷子火气正旺着,四哥可要小心。”韩竣粲然一笑,挽着他的手臂向里走。

离正堂门口还有十步远,就听见里面“啪、哗啦”的一阵子脆响,不知道茶壶、茶碗碎了多少,然后便听见毕无之那嘶哑的咆哮声传来:“朝廷用丰厚的俸禄就养着你们这些废物吗?猎犬营的大弟子亲自出马居然会被三只小夜鹰捡了便宜去,此事若是传出去还不让满京师的人笑掉大牙?你个不争气的混账东西……”

韩竣也不禁打了个哆嗦,轻声问道:“老大姐几时回来的?”于天化道:“比你早到一个时辰,他这次是随同‘怒马镖局’押镖去的,为的是活捉在阳安大道上神出鬼没的‘贼和尚’行宇,直追了七天七夜才算重创行宇,并将其堵在一座破庙里,哪曾想竟被三个夜鹰旗门人趁火打劫了,这不刚回来就被老爷子骂了个狗血喷头……”

两人正说着,门“吱呀”一声开了,方谦面红耳赤地垂首走出来,见到韩竣勉强笑了一下,却比哭还难看。方谦是猎犬营的大弟子,武功、心计都是同辈中的佼佼者,惟独欠在心气不足,秉性更是随和可亲,故此常被师弟们戏称为“老大姐”。

韩竣过去拍了拍方谦的肩膀,正想安慰几句,却听正堂里一声断喝“给我滚进来!”韩竣苦笑一声,硬着头皮往里走。正堂的地上一片狼籍,所有的瓷器被摔得一个不剩,毕无之余怒未消,一只脚踩在椅子上,手里的两枚铁丹揉得“铮铮”作响。这“犬王”毕无之原本就是江湖出身,被朝廷招安后江湖脾气却不改,猎犬营自他接管以来,上下级之间却仍是以师徒相称。

多年不涉足江湖使他发福了许多,一张保养很好的圆脸此刻涨得通红,忽然手指韩竣长叹道:“大侄子,你又是唱的什么戏?堂堂的朝廷猎犬营居然比不上一群江湖草寇,你让我这张胖脸往哪儿搁?”

韩竣的父亲韩天霖原本是京师九门总捕,已然病逝多年,在世时与毕无之是生死之交,韩竣幼年间便与这位义叔熟识,连他的一身武艺也有毕无之三分心血在里面,故此虽然义叔变成了顶头上司,韩竣倒并无半点畏惧,只淡淡一笑道:“是徒弟们无用丢了您的脸,还请师父暂息雷霆之怒听竣儿一言。这一次我与天化出猎追捕‘血手盗’雷迅时也遇见了夜鹰,而且是只雌的。此女子不光杀了雷迅,天化的命也是她救的,说起来总算是对我们有恩。至于方师兄那边,呵呵,他的脾气我最清楚,搞不好还是他有意让给那三只夜鹰的呢。”

毕无之不耐烦地打断他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韩竣道:“夜鹰旗近几年才在江湖立的门户,虽神秘却也行事磊落,所杀之人无不是朝廷下了必杀令的大恶之徒,于我们来说是友而不是敌。师父也是绿林出身,当初受家父引见入了官门正是要借此天梯行侠义之事,既然都是为民除害,猎犬营多了一伙儿在暗处的帮手莫非不妥?”

毕无之默然听他讲完,脸上五官逐渐纠结在一起,两只环眼一高一低地盯了韩竣半晌,忽然道:“听你这话莫非已跟夜鹰旗接上了捻子?”

“那倒没有,不过……”韩竣正色道:“还不全在师父一句话吗?我知道师父是怕朝廷里那帮好事的嚼舌头,可就算真闹到上面去,咱倒看看还有谁能执掌得了猎犬营?”

毕无之终于顺了口气,这才注意到韩竣那一脸的憔悴,道:“你累了,去休息吧。”韩竣知道自己的话奏效了,不禁心下暗喜,回过身一边走一边吆喝道:“天化,去叫下人把正堂收拾一下,你再跑一趟城西的裕德窑挑一屉新烧的茶具花瓶过来,要上好的,要让师父瞧着心疼不忍再摔的……”

“嘿!你个小王八蛋……”毕无之的大骂声在身后脱口而出,已在院子里的韩竣和于天化一同放声大笑,笑声总算是冲淡了方才的抑郁气氛。

三 落花楼外

每只猎犬在出猎得手之后都会有三日的公假,这三天里除非是天塌下来否则没人会找到他们,毕竟每次出猎都是一场死里偷生。然而韩竣的所有公假只会在一个地方——“扫落花”。

怀柔刚刚沐浴已罢,将床被铺好,又点上一盏雀津檀香后便坐在铜镜前顾影自怜,并非她知道韩竣今夜会来,而是她每晚都是这片虚无中度过。浑浊的铜镜依然能清晰映出她眼角那日益加深的褶皱,无情地暗示她红颜早已迟暮,再难成为当年的头牌花魁,若是没有韩竣的关照,恐怕她早已被“扫落花”扫地出门了。

忽然怀柔脸上一喜,因为有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出现在阁楼的脊瓦上,窗子一响,韩竣做着鬼脸跳了进来,然后将身上外衣尽数剥落,便一头钻进了被窝。怀柔轻轻熄灭了蜡烛,返身在韩竣的身边和衣而卧,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脊背,嘴里竟哼起了摇篮曲。

他们相识整整十年,十年间不知多少个夜晚是这样度过的。韩老捕头还在世的时候韩竣就经常溜到这儿来过夜,可每一夜他所做的只是静静地躺在这张床上,紧紧依偎着怀柔,心中没有半点邪念,睡得像婴儿那样沉,其中原由只有他自己才清楚。

就在韩竣半睡半醒的时候,忽然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什么京师猎犬,不过是个好色之徒,本想与你做笔买卖,看来是我有眼无珠了。”接着是几声凌乱的脚步,踩得楼上瓦砾“咯咯”作响,想必人已离去。

韩竣一个筋斗翻落在地,只拎起一双靴子便破窗而出,身子凌空之时已将靴子穿好,猛抬头,正好看到西北屋脊上一个飞驰的身影,想也不想便跃上阁楼,紧盯着那条黑影追了下去。头顶是银盘般的皓月,照着一前一后两个人影在京师的大街小巷、高楼低户之间疾走如飞。韩竣自幼在京城长大,于城中楼舍街巷自然了然于胸,因此占了地利之便,可逃的人却能左藏右躲,随意改变方向,自然又比追的人占便宜。

故此直追出了半个时辰,两人之间依然有着几丈远的距离,仿佛是同极的两块磁石万难粘在一起。然而韩竣并不急,在猎犬营的众弟子中论武功他或许不是最好的,但比耐力他还从未输过,更何况前面那条黑影脚下已显飘忽,想必是喘的厉害。又追了一阵子,忽见眼前一片空旷,不觉间两人已到了西菜市口,那黑影终于停下来,扶住一棵柳树喘得腰也直不起了。韩竣站在距他七步之外,也是老半天才把气息调韵,微喘着笑道:“窥探人家私事,扔下一句话就想走吗?”

那人头也不回,自顾喘息着回道:“就为这你便要穷追不舍吗?”韩竣听清了这声音,不由得眼前一亮,笑道:“怎么是你?猎犬追夜鹰这倒是头一回啊!”这人居然是夜鹰旗的岳兆兰。

岳兆兰缓缓回过身,月光照着她香汗淋漓的娇靥,一抹嗔怪的冷笑挂在朱唇上,透出十分的妩媚来,倒把韩竣看得发了呆,嘴角讷讷地道:“姑娘生得好相貌,那夜我本有幸观赏美人出浴,不想竟然错过了。”

“放肆!”岳兆兰闻听此言目光一冷,右手中指疾弹,便有一道寒光打向韩竣面门,却被韩竣反手抄在手里,却又是一枚银制耳坠儿,韩竣不禁笑出了声,道:“不错,这银坠儿正是一对,另一枚上次倒忘了还给姑娘,此时正好一并完璧归赵。”手往怀中摸取时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只穿着一件亵衣,外衣还在怀柔房里,大窘之下立时语塞。

岳兆兰似乎已动了真怒,厉声道:“说你是好色之徒果然不错,比脚力我不如你,若是猎犬大人想捉拿便请动手吧!”

韩竣脸上一红,心知自己玩笑开得过了火,忙拱手赔礼道:“是韩某失礼了,望姑娘海涵。夜鹰旗行事一向光明磊落,猎犬营怎敢肆意胡来,不过是方才听姑娘说了句什么‘买卖’,这才追出来问了究竟,还请姑娘明言。”

岳兆兰见他一脸诚挚,怒气稍敛,启唇问道:“你入猎犬营几年了?”

韩竣一愣,随口道:“十多年了吧,姑娘问这作甚?”

岳兆兰又问:“那你可想立功?抑或彰显仕途声名显赫?”

韩竣冷然一笑道:“我若想升官又何必在猎犬营蜗居十年之久,韩某不敢枉称侠义,但身在官家却只求多行正义之举。”

岳兆兰面露赞许之色,忽然娓娓地道:“‘诛天孽子’唐遥,蜀中唐门千百年来唯一叛徒,杀父弑母,奸嫂淫妹,同门兄弟的性命被他伤了无数,沦入江湖十几年来更是奸淫掳掠,杀人无算,朝廷十年前便悬赏万两白银,画影图形贴满四处,折损了无数的捕快却捉拿不得……”

韩竣不及听完脸色已然苍白,岳兆兰虽是莫名其妙地提出唐遥的名字,但他略一思索已心下了然,急忙截口道:“这笔买卖你做不得,想那唐门门规如铁,暗器无双,出了此等家丑岂能敷衍了事,这十几年来他们先后派出十三批门中高手去诛杀唐遥,可一共几十人皆如泥牛入海,连尸体都不曾见到,当年华山竹道人和淮安玉将军联袂出马要为武林除害,却落得个一死一残,你却偏要去动他莫非是嫌命长吗?” 说起这唐遥十五年前便在三法司同有备案,不知有多少个六扇门好手折在他手上,近两年上面又有意把旨令拨给猎犬营,却多被毕无之寻故推掉,因为他不想让辛苦栽培出来的弟子们白白送命,故此韩竣也是谈虎色变。

岳兆兰眼中有秋水一闪,轻蔑地道:“你怕了?”

“你难道不怕?”韩竣反问道。

“怕又如何?”岳兆兰冷冷一笑道:“亏你方才还满口侠义,此刻不过是听到一个名字便已魂不附体,罢了,就算本姑娘所托非人,高看了猎犬营的大老爷。”说着她整了整衣襟,转身便走。

韩竣明知她是施激将法,却也不禁面上一红,道:“夜鹰旗近年来四处扬威,旗下想必也是高手如云,姑娘为何挑上我?我又凭什么信姑娘?”

岳兆兰头也不回地道:“我旗下的兄弟无一在京师,远水难解近渴,否则我何必在韩老爷面前碰钉子,哼,今夜就当我不曾来过,唐遥的人头我独自去取,便是死了也不连累别人。”

“姑娘留步,”韩竣抢了几步挡在岳兆兰身前,正色道:“韩某清楚姑娘是有意相激,但也句句在理,韩某既身为朝廷办差官,缉凶捕恶原是职责所在,前几日在‘海天茶社’姑娘还救过我家师弟一命,这份人情理应由我来还,更何况堂堂京师猎犬的胆气莫非还比不上一个姑娘吗?只是此事太过凶险,还需要从长计议,但无论是凶是险,这事我应下了!”

岳兆兰似乎颇为意外,一双杏眼瞪得老大,愣了半天才缓缓探出一只手掌过去。击掌为誓,是江湖信人的规矩,韩竣淡淡一笑将手迎了过去,“啪啪啪”三声脆响在静夜中传出老远。

四 诛天孽子

又是一个无星无月的黑夜,风声萧萧吹得屋脊上的青瓦嚓嚓有声,放眼整个京城已然沉睡了大半,惟独在京城最北郊的桃花巷里却是灯火如昼,喧嚣声传出老远。依稀能看清用纱帐绢灯排缀出的三个大字——“千里缘”。此间便是那号称天下第一青楼的“胭脂天”。

胭脂天的名气,并不在于楼阁如何奢华、姑娘如何压众,而在于每十年这里都会承办一场名为“千里缘”的花魁大会,收络天下青楼的名妓齐聚京师,为的是引来各地好逑的“君子”当那挥金如土的报效恩客。其间看哪位姑娘的所收的缠头之资最为丰盛,再由各地的风流名士品定名次,最终列出这一度的青楼十大名优。

好色之人多好事,故此每一度“千里缘”都是热闹非凡,身家亿万的富商巨贾,官宦之门的纨绔子弟,必要喧闹一个整月才肯散场。过了今夜便是最后一天了。

“唐遥一向自命风流,似这样的龌龊事必少不了他,我只稍微淌了淌水便查到了,此刻他就在里面做着烟花大梦。”

“唐遥浑身上下都是威慑神魔的暗器,所以杀他的最好时机便是把他赤身裸体地捉奸在床!”

这些话是岳兆兰在路上时对韩竣所讲,此刻这二人正躲在一栋高楼的巨大飞檐后面,藏匿的极为高明,四只眼睛都一错不错地盯着那片灯火处。韩竣的心底一直都忐忑难安,终于按捺不住道:“他真的在里面?”

岳兆兰稳了稳腰间的一柄朱鞘短剑,冷声道:“你是否希望他不在?”

韩竣粲然一笑,又道:“我只是奇怪似他这样的朝廷重犯怎么敢如此明目张胆的现身,又怎么会那么轻易便被你查到踪迹?”

岳兆兰解疑道:“他并非明目张胆而是有恃无恐,这些年来敢动他的人都成了死人,连蜀中唐门也忍气吞声了,算起来这姓唐的至少过了五七年太平日子,警戒心自然也就淡漠了。”

韩竣细想这话倒也不错,又问道:“那我们几时动手?”

“几时动手会有人告诉我们的,你只需盯紧那些个亮着灯的阁楼,便……”话未说完,岳兆兰的脸色骤然凝重起来,韩竣顺着她的目光寻去,果然看见西北角一间阁楼里的烛火先是有节奏地亮了几下,便完全熄灭了。

“那栋楼里的是个被我买通的苏州名妓,名叫香芝,本度‘千里缘’十大名优她排在最末,也是唐遥最后一个要淫乐的,这些日子里唐遥酒色劳形,精力与武功必定不在最佳,我们便多了分胜算!”岳兆兰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惧,声音已有些发颤。韩竣更是显得焦躁不安,催问道:“还要等多久?”

岳兆兰目光如炬地盯着那扇漆黑的窗子,忽然尖酸地道“等到唐遥累了的时候,至于他什么时候最累想必韩大人一定猜得到。”韩竣不禁脸上一红,晓得她是在挖苦自己在“扫落花”留宿,便再不敢多问,只伸手轻轻摩挲着怀里的钢刀,刀身冰冷,他的手更冷,手心里全是冷汗。

约莫两柱香之后,韩、岳二人已摸到了那栋阁楼之下,各自勾住一根台柱攀缘而起,只几下便到二楼窗子外,身手比狸猫还要轻。四耳倾听,只觉楼内一片寂静,但二人耳力甚佳,已隐约听到一阵均匀的呼吸声,想必那唐遥睡得正沉。二人对视一眼再不迟疑,同时纵身而起,“咔嚓”一声窗子被撞成无数碎片,两条身影,一刀一剑直扑向那纱帐笼罩的床铺。

床距窗子只有三步,床头正对着窗子,妓女香芝会睡在里侧,这是岳兆兰早已算好的,两人的出手不但快而且准,虽只一招却是完全押上自己的平生绝学,一个沉睡中的疲惫之人如何能闪过。只听“噗、噗”两声,刀剑不但穿透被褥、人身,更深深钉入了厚木的床板,待两人费力拔出时,兵器上都已带了血。

韩竣抹了把额头的冷汗,颤声道:“我们得手了?”

岳兆兰看了看掌中的血剑,忽然满脸惶恐地道:“不好,我们快走!”说着猛地一拉韩竣,向那扇破窗蹿去,因为她已察觉出了不妙,一个梦中被杀的人怎么会没有惨叫声呢?

可就在这时,另一扇窗子忽然无声而开,一条人影正在盘膝坐在窗棂上,朗声笑道:“扰人清梦便想一走了之,不嫌太过失礼吗?”说完以指弹出一道火光,桌上的蜡烛立时亮了起来。

韩、岳二人早吓的面无血色,急忙转身观瞧,烛火照耀下一张苍白的脸正笑吟吟地看着他们,虽是在笑,眼角眉梢却透着慑人的狰狞与煞气,他身上只披着一件贴身内衣,手中还握着柄珠光玉润的短笛。——“诛天孽子”唐遥?

韩竣抢步挡在岳兆兰身前,以眼色示意她快走,岳兆兰却一脸的木讷,似乎是想不通自己精心筹策的杀局为何形同儿戏。韩竣见她不动心下大急,猛地将她向那扇破窗推去,岳兆兰这才醒悟,只好顺势一计“云里穿梭”向窗外掠去。可就在这时,只见唐遥左手轻弹,便有三点寒星脱手而出。

韩竣见状急忙挥刀搁挡,连着挽出三个刀花,可那暗器却像活了一般,在空中划出三道诡异的弧线避过刀锋依然打向岳兆兰的背心。“笃笃笃”三声轻响,暗器成品字型深深钉在墙上,而岳兆兰却被生生迫了回来。

韩竣只觉眼前光华浮动,却是唐遥的暗器又出手了,这次他再不敢以刀斩削,拉着岳兆兰向后疾退,唐遥的暗器如影随形,一枚一枚打在地上却逼得二人一步步的后退,片刻间已退到了床边。唐遥又是一把暗器发出,如同满天花雨依旧打二人的下盘,已是退无可退,二人只好凌空掠起,将身子蜷缩到极至才堪堪躲过。

然而这狭窄的小楼哪是大施轻功的地方,只听“咚咚”两声闷响,两人的额头结结实实撞在天花板上,直撞得是头晕目眩,双双跌落在那铺大床上。“哗啦啦”的纱帐、顶幔被扯得七零八碎,满床铺盖散落满地,却从被褥中滚出一具鲜血淋淋的裸身女尸来,死者白眼上翻一脸凄苦相,身上的要害处两个透膛的伤口正血如泉涌。岳兆兰认得她正是妓女香芝,想必是被唐遥制住穴道,却死在自己和韩竣的刀剑之下。

唐遥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人挣扎地爬起来,像只得势的狸猫般开怀大笑道:“看你们两个娃娃虽然同进同退,却又避嫌男女之别,看来并非情侣,那今日就由唐某来度一桩姻缘好了。”说着他已将手中的玉笛横在唇边,中气轻送,便有一阵优柔清悦、绵然流韵的笛音传出,似乎能涤尽世人的满载辛倦而飘飘欲仙,令人忍不住要倾耳聆听。此情此景他竟要吹笛奏曲,不知是何意。

岳、韩二人乘机便要再逃,却被唐遥随手几枚暗器又逼了回去,就在此时笛声忽然一转,化柔婉为阴邪,犀利而刺耳,仿佛有万把钢针扎着人的鼓膜,继而五脏六腑如百爪揉肠般奇痒难搔。二人这才知道厉害急忙用手掩耳,却已来不及了。

笛声连绵不绝,像一只无形的黑手一丝丝地扯去二人的神志,四目对视之时均发觉对方的眼中满是淫亵之意,忽见韩竣如野兽般咆哮而起,一把扯烂自己的上衣,继而重重压在岳兆兰身上,“嗤嗤”几把便将她扯得衣不饰体,韩竣口流涎液在那雪白的胴体上疯狂地啃咬起来。岳兆兰似乎要拼命抗拒,然而在那妖异的笛声引诱之下,反抗竟变成了迎合,口鼻发出的是放荡的呻吟声。

两个赤裸的身子蛇一样缠在一起,眼见两人便要名节不保了,可笛声却忽然停了,唐遥一脸淫笑地跳下窗子,踱步过来道:“二位听我这曲‘搜魂合欢曲’奏的如何啊?”

笛声一止,两人这才恢复了心智,一时间羞恼难当却又都浑身脱力,想推开对方都不能,这曲魔音竟是如此的诡异与霸道。唐遥扯着韩竣的头发将他丢在地上,笑骂道:“可惜你小子没这福气啊!”眼神满是淫亵只在岳兆兰那裸露的娇躯上游走不停,嘴里又啧啧道:“好个娇滴滴的女伢子,何必要舞刀弄剑的,莫不如今后跟着唐爷,唐爷这便让你晓得做女人的好处。”说着他轻轻抖落身上的亵衣,露出一身保养甚好的白肉,左手探出三根手指老练地在岳兆兰酥胸之侧揉搓起来。岳兆兰双目垂泪,朱唇已咬得出血,不知是悔还是怕。

“逆贼纳命来!”这一声晴空霹雳般的断喝在唐遥身后响起,伴随着的是一道寒光直袭他的后脑,居然是韩竣的声音、韩竣的刀。这一下唐遥受惊非轻,他万万想不到有人在听完整首‘搜魂合欢曲’之后还能挥得动刀。左右避无可避,他只好顺势向前一扑压在岳兆兰身上,总算躲过这致命一击,但还是被钢刀在背上划出条狭长的血口,钻心的疼痛却让他旋即便冷静下来,毕竟这场景他经历得太多,他双手闪电般在腰间摸出暗器,反手打出,这一招可再没留情,韩竣万难躲开。

暗器“哗啦啦”散落满地,可韩竣却还活着,死的竟是唐遥。就在他暗器将要出手的那刹那间,他身下的岳兆兰却猛地拔下头上的金簪,闪电一般刺入他胸口的“膻中穴”,入骨七分,金簪抽出,带出一股绛红色的血箭,更抽走了唐遥的魂魄,他拼尽最后一点力气看了看岳兆兰,满脸惊疑地颓然倒地,想他作恶江湖多少载,何曾料到竟会死在两个娃娃手上。

“当啷”一声,韩竣的刀再次落地,手扶桌案喘息了老半天才算稳住了神志,他十年猎犬生涯也算身经百战,可往日的凶险叠加起来似乎都不及今日之二一。他复又看了看岳兆兰,急忙低了头,撕下一单被面裹住她的身子,四目再次相对,两人都已满面羞红,继而莫名地大笑起来,一件扬名天下的大事便在这笑声中尘埃落定。

这一笑,两人才算幡然醒悟,急忙伸手在耳背上摸索,竟各自从两耳后起出六枚截去了后半截的银针来。

五 唐门四俊

东方已露出些许红白斑驳色,离天亮却还早,韩、岳两人此刻正坐在京师妙应塔的顶端,披散的发髻任凭猎猎的夜风吹得满天挥舞,也吹去方才的恐惧和惊怵。下面是幽静的妙应寺,满院僧人还没到早课时分。两人面前放着两大坛酒和一整只熏鸡,既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自然不怕亵渎了塔内的众神佛,看来是打算大醉一场了。

韩竣捧着酒坛“咚咚咚”几大口牛饮下去,苍白的脸上总算有了些红晕,忽然苦笑道:“虎口拔牙啊,居然让咱拔下来了。”岳兆兰粲然一笑并不答话,也是几口酒下去,喝的一点也不比韩竣慢。

好酒之人最爱碰到对手,韩竣已面露欣赏之色,又问道:“以银针同时刺入两耳后的和膠、听宮、耳门三穴便能暂时抑住听觉,这一手实在高明,我只是奇怪你为何会断定唐遥一定会用‘搜魂合欢曲’戏弄我们,他若是用暗器,你我便是有十条命也不够死的。”

岳兆兰将酒凑近唇边道:“唐遥的暗器即使在唐门也是数一数二,但就算他生有百足千手也万万应对不了那一次次人神共诛的追杀,他所依仗的便是那曲丧尽天良的魔音,此曲据传是出自西方的密宗异教,做蛊惑教众恣意淫乐之用,那异教在七十年前被唐门的十三代当家人‘离魂手’唐彻所灭,这首曲子的曲谱也落到了唐门。唐彻虽然鄙夷此曲的淫邪之性,却又捺不住曲中独到的摄魂之力,一时兴起竟将此曲揉以内功心法翻新编篡,才有了今日的火候,他自然晓得此曲的害处,便将其封在唐门禁堂密室里。”

韩竣接口道:“想必是唐遥在无意中发现了这个秘密,偷了曲谱出来,才有了如今的遗祸江湖。”

岳兆兰道:“唐遥本就是唐门的旁宗子弟,无论如何努力也永难受重用,自幼便受尽排挤和辱虐,多年仇恨才他真正的祸根所在!”

韩竣奇道:“我京师猎犬也算手眼通天,可对这段传说却全然不知,而唐遥作恶江湖久矣,可他这曲杀人无形的魔音竟也不曾有传闻,你是如何查得这么清楚的?”

岳兆兰冷笑道:“那恐怕是因你们畏惧诛天孽子之名未必肯真查吧?而江湖中人知道‘搜魂合欢曲’的多已死在唐遥之手,纵然侥幸生还的也视其为丑事,为了遮羞便把唐遥的本事夸的神乎其神,我夜鹰旗可从不打无把握之仗。”

韩竣侧头想了想,又道:“我还有疑惑,唐遥如何会知道你我会去偷袭的?”

岳兆兰道:“在烛火熄灭之前他便已知道了,那妓女香芝以烛火传信的拙劣手法难道会瞒得过他?”

韩竣惊得几乎跳了起来,颤声道:“你是先用一招打草惊蛇,然后将计就计诱他使出‘搜魂合欢曲’,趁其大意再出杀招,可这一手未免耍得太悬了吧?”

岳兆兰冷笑道:“你是否还要问我因何断定唐遥不以暗器出杀招而偏偏做那拖沓之事?”

韩竣怪笑道:“唐遥自诩诛天孽子,平生杀人无数,若只是寻常一刀一剑岂非折了他的牌头,更何况今夜又上个娇滴滴的女刺客,自然要老猫捉鼠般戏弄个够才肯下手,我要问的是我们真的要费这么大的周折,连名节也不顾地诱他中计吗?凭你我的隐匿功夫拼力一刺,唐遥未必就躲得过!”

岳兆兰冷冷地看他一眼,眼中竟有些红晕地道:“若真是那般行事,此刻你我已是一对尸体了!”

韩竣长长吁出一口气,忽然眉梢一挑笑道:“你是在我们逼近楼下时才匆匆告诉我行动计划的,我的耳朵被银针刺得现在还痛呢!”

岳兆兰眼中也有了笑意,道:“若是让你有间隙思量,你还哪来的勇气随我闯进去。”

韩竣“哈”的一声捧起酒坛,大声道:“这么说来你真该罚酒,可你在海天茶坊又救过天化师弟的命,又得敬你酒才好,那就罚酒敬酒一并喝了。”说着酒坛高举已“咚咚”地牛饮起来。岳兆兰自然不肯示弱,喝得比他更急,眨眼间两坛酒都见了底,韩竣的舌头也似重了好几斤,含糊不清地嚷道:“明日你便可去官府领赏金,若是哪个王八蛋不许,便先提我韩竣,再给他看这个牌子!”他的手脚也早不听使唤,费了半天劲才从怀中掏出猎犬金牌,用力抛给岳兆兰。岳兆兰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地收了起来,却不忘说声多谢,神志清楚,吐字清晰,竟看不出半点醉意。

此时夜色已散,东方晨曦满天,妙应寺的早课钟也敲了几个回合,已有值早的火工道人在打扫院落了,轻易便发现了塔顶兀自酗酒食肉的两人,便纷纷大声责骂命二人下来。

韩竣打了个酒嗝,忽然从盘子里扯下一只鸡屁股,以食中二指弹出,不偏不倚正落进那大声嚷嚷的火工嘴里,那火工正骂得兴起竟未看清,囫囵个地吞了下去,一张黑脸立刻被噎成了酱紫色。韩竣跳起来拍手大笑,却忘了自己早已头重脚轻,一个踉跄跌倒便顺着塔顶的飞檐骨碌下去,幸被眼疾手快的岳兆兰扯住衣领才没摔下去。韩竣任由她扯着衣领,吃吃笑道:“方才生死一线,此刻把酒言欢,我却还不知你的名字呢,好笑好笑,若是方才我死在唐遥手下却依然不知你的名字是不是更好笑呢?”岳兆兰微微一愣,旋即也笑出了声,顺势将烂醉如泥的韩竣驼在肩上,轻轻在他耳边道:“我叫岳兆兰!”说完便在众火工的惊呼声中飘然纵下。

“你是谁?你把他怎么了?小竣……小竣你醒醒……”

岳兆兰想起刚才把人事不省的韩竣送回“扫落花”时那老女人的惊慌模样便忍不住笑出声来,同时又满心疑惑,以韩竣这般武艺高超、办事干练的少年才俊偏偏会喜欢那种地方守着个风华早逝的青楼怨妇呢?不过她此刻并无心思去想这些,整整一万两泰和钱庄的银票揣在身上那感觉并不是能经常体会到,所以她的心情好得很,当然还是依仗韩竣的金牌才能这么顺利。再想到韩竣她不禁有些愧疚,妙应塔那一坛酒其实是被她移花接木地灌进袖口的一个大皮囊里,韩竣是白白被她骗了一个酩酊大醉。

不觉间已离开京城有十几里了,眼见官道渐窄,崎岖蜿蜒的山路被葱郁茂密的树阴遮掩的若隐若现,岳兆兰这才肆无忌惮地展开轻功,很快便被绵延的群山隐没了形迹。从即日起,她要日夜兼程赶往一个神秘的地方。

岳兆兰翻过一处断崖,火热的太阳便被隔断在脑后,很快就能跨到另一条官道上,到时候再买匹快马路便好走多了。就在这时,她忽然看见了有个佝偻的老人从山麓的那一头走过来。一个背已弯的老人背着个大竹篓子,他的右手拿着一个用两片竹片做成的夹子,低头寻索着路上的废弃物,看样子是个“拾荒者”。岁月虽然在他身上留下了很多残酷的痕迹,可老人却没有低头,他的背虽已弯,行动己不太灵活,但是他还是凭着自己的努力去赚取生活的费用。岳兆兰摸了摸怀里那鼓囊囊的银票,不禁暗叹一声,蓦然发现自己与这拾荒老人虽是殊途却又同归。

或许是出于怜悯,她待老人蹒跚地走过自己身边时忽然朗声唤道:“老人家,您掉了东西!”说着掏出几粒碎银子迅速抛在地上。

老人疑惑地回过身,便看清了地上烁烁闪亮的银子,人越老越贪,他那浑浊的眼中立刻浮现出贪婪的喜色,踉跄着疾跑过去弯腰便拣,银子虽少,却已足够他活上几个月的了。岳兆兰含笑站在他身侧,举手之间便能做件善事自然心情颇佳。

老人似乎真的太老了,弯腰颇为吃力,手指离银子只半寸远就是拿不到,却引来自己一阵剧烈的咳嗽。岳兆兰看不过去,只好伸手来搀扶,一面又去帮着捡银子。

可就在这时,老人的身子骤然挺直了,手中的竹片夹子徐徐滑落,却从中抽出一柄寒光灼灼的长剑,剑如灵蛇捕鼠般脱跳而出,猛刺岳兆兰的腿胯。这一剑的力道、角度、剑势、速度都拿捏的异常精确,这看似风烛残年的老人居然是个杀人高手。

岳兆兰此刻刚把银子捡在手里,整个下盘空门大露,两人更是近在咫尺,要躲开这一剑实属万难,可她偏偏就躲过了,就在剑势催动的一刹那,她忽然中指疾弹,指尖的银子若离弦之箭“叮”的一声打在长剑的锋芒处,生生将剑锋打得向外偏移了两寸,冰冷的剑锋贴着她的钗裙滑过,她便顺势一计“裙里腿”结结实实蹬在那“老人”的腿胯上,直把他踢得滚出一溜筋斗。

岳兆兰一击得手并不追击,贴身短剑已铮然出鞘,目光如霜盯着那人,忽然冷笑道:“装模作样,姑奶奶就那么好骗吗?”其实在他出现时破绽便已露出,这荒郊野岭的怎么会有人拾荒呢?

那人还未答话,只听一人嬉笑着高声道:“老三,我早劝你说这法子不行,怎么样?挨了胭脂马的这一蹶子滋味可受用?”接着又有人哄然大笑,伴着笑声从林隙乱石后闪出三条人影,都身着黑色劲装,个个黑纱罩面,背后斜插长剑,手上都戴着与衣衫一色的鹿皮手套。

那老三一把扯下满头花白的假发和人皮面具,露出一张清秀的面孔,看年纪不过二十许,正手捂着痛处缓缓爬起,一张脸不知是羞是怒已涨得通红。

岳兆兰的目光在四人脸上一扫而过最终落在为首的那黑衣人脸上,试探地道:“唐门四俊?你应该是老大唐溪吧?”

为首那人傲然道:“既认得我们,劝你还是束手就擒随我们走一趟唐门,否则伤了和气事小,伤了你可就不好了!”

岳兆兰满脸疑惑地道:“夜鹰旗与唐门天各一方,从未结仇,你四兄弟打下这场埋伏所为何来?噢……”她略有醒悟地又问:“莫非你们是在为唐遥讨债?”自她领了赏金虽只有半日,而官府的除恶榜文却早贴了出去,她只是没想到消息会传得这么快。她旋即抢白道:“天下人共知唐遥是唐门的逆徒,这些年来诛杀他的人不在少数,别人杀得我却杀不得,唐门是否有些自欺其人了?”

唐溪不屑地道:“那是唐门的事!”

岳兆兰又道:“杀此人原是替天行道,官府的榜文上可写的清楚着呢!”

唐溪哼了一声道:“那是官府的事!”

岳兆兰终于忍无可忍,怒道:“既然你们不通情理我也就不怕与唐门结怨了,来来来,有话让兵器去说!”说话间掌中短剑寒芒大盛,剑锋直指唐门四俊。

唐溪阴森一笑,右手已向背后的长剑摸去,“铮”的一声剑在龙吟声中出鞘,剑气盛如火,映得岳兆兰眼中一寒,一看便知是切金断玉的宝兵器。可就在剑将出未出之时,唐门四俊中老二唐洵、老四唐潪却各自左右开弓,立时有数十道寒芒呼啸着打向岳兆兰。岳兆兰的心神多在唐溪的人和剑上,而这一招不但毫无征兆,更兼猝不及防,实在阴险之极,仓促中她只得脚下碎步踏莲向后疾退,总算躲过这一轮暴风骤雨般的暗算,身形还未站稳,却又是一团耀眼的寒光袭来。

所谓一招棋错满盘输,岳兆兰此刻已是步步受制,如同激流中的一尾鱼秧,只顾在风吹浪打中仓皇逃命,每躲一步便有暗器如附骨之蛆疾追过来,满眼尽是摄人心魂的寒芒,满耳尽是暗器落地时的锵锵脆响,岳兆兰面色如土,一边以短剑护住浑身要害,一边凭借着高明的轻功苦苦支撑着。好在这片山麓虽无屏障却也宽绰,危急之下更促得她将轻功施展到了极致。

几个回合下来她已心下稍安,唐门暗器她并非没领教过,唐门四俊虽是唐门小一辈中的佼佼者,但这暗器手法比起唐遥来却是天壤之别,是以此刻她步法虽乱却已逐渐应付有余。再有惊无险地躲过几轮凛冽攻势,已被她寻个破绽纵身而起,直向左侧一片稀疏的林子蹿去。有道是“隔枝难射鸟”,只需进了林子再霸道的暗器也会大打折扣,纵然不能脱身,只这几个毛头小子她岳兆兰也未必放在眼里。

唐门四俊似乎已察觉出不对,手下暗器骤然加紧,企图将她逼回原处,可岳兆兰去势更快,只几个起落便已靠住一棵大树,挥剑斩落三枚铁蒺藜,身子旋即如壁虎游墙般转到树后,其余的暗器“噗噗噗”尽数打在树身上。岳兆兰不禁心下大喜,凭这一转她已挽回败势,是走是留便全由自己了。

可就在此时,她忽听有绷簧之声轻响,紧接着脚下一震,一面黑漆漆的大网闪电般破土而出,将她结结实实地网在当中,大网急速收紧,将她像条沙丁鱼似的倒挂在树枝上,短剑也已脱手落地,旋即林子外便有唐溪等人的哄笑声传来,这一刻她终于察觉原来唐溪等人正是以暗器障眼诱她靠近这片林子,圈套是早设好的。

网是福建渔人们猎鲨鱼用的“捆龙索”,越挣扎便缚得越紧,岳兆兰下意识地挣了两下便放弃了,索性闭上眼静等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四下里依然是死寂一片,始终不见唐门四俊过来,岳兆兰诧异地睁开眼,却惊喜地看见一个倒着的身影,正双手抱膀笑吟吟地看着她。

猎犬韩竣?岳兆兰忽然大声道:“笑够了没有?还不快放我下来!”

韩竣忍俊不禁地道:“你昨晚偷梁换柱骗我喝了一坛酒,这便是报应!”说着拾起地上的短剑信手一挥,那捆龙索应声裂开,岳兆兰凝气丹田凌空一个利落的拧身飘然落地,可就在这瞬间她只觉得天旋地转,气血翻涌,浑身绵软地摔了下去,幸被一只铁臂拦腰挽住,只听韩竣在她耳边道:“你方才原已大耗真气,又倒吊了这半晌使得气血逆流,还是尽快调息否则有损心脉!”

岳兆兰深知此言不虚,只好依偎在韩竣臂弯处暗自调息,香腮紧贴着他的肩膀,却有一股淡淡的汗嗅味扑鼻而来,竟让她芳心一荡,迷茫的眼波不自禁地望向韩竣那俊秀而刚毅的脸,一时间竟看得痴了。

韩竣并未发觉,小心翼翼地搀着她走出林子,忽然目视前方正色道:“唐门虎踞蜀中数百年,称得上名门大派,而你们先是无理取闹又以诡计欺人是否太过无耻了?哼,日后你们若要报这一箭之仇可到京师猎犬营找我,韩竣随时恭候!”说完挽着岳兆兰沿着山路走去。

岳兆兰这才回过神来,抬眼看去只见方才还飞扬跋扈的唐门四俊此刻被叠罗汉般地摞在一起,想必被制住了穴道,嘴里又都被塞了铁核桃呼喊不出,各个在那里挤眉弄眼的煞是滑稽,岳兆兰再难按捺便放声大笑起来。

这一笑可犯了大忌,她原本正在调息血脉,偏偏又因韩竣动了春心,而她自幼习武急于求成,内功根基并不扎实,此刻这纵情一笑更让刚刚凝聚的气息轰然溃散,旋即直冲浑身七经八脉,已有走火入魔之危了。片刻间岳兆兰只觉浑身经脉欲裂,眼前一黑便软软地昏倒在韩竣的怀里。

六 太平大院

待她醒来时,先映入眼帘的是个狭小的楼阁,身下的床榻干净而舒适,一张八仙桌上红烛泪干,光线弱得几难视物,却能看见韩竣那消瘦的身影正伏头在案打着瞌睡,这小楼岳兆兰来过,正是“扫落花”的那栋厢楼。

韩竣似乎是听到了动静,缓缓抬头看了看岳兆兰,蓬松的睡眼中露出了喜色,声音嘶哑着道:“你终于醒了?”

岳兆兰揉着隐隐作痛的头,随口道:“我昏睡多久了?”

“快二十个时辰了吧?”韩竣伸着懒腰站起身道:“你的气脉紊乱的厉害,我连着三次助你导气,花了六个时辰才算将你体内真气引入中府再散及百骸,真不知你这内功是哪个半吊子师父教的!”

岳兆兰暗运内息,果然觉得体内真气顺畅而无半分滞涩,不禁惊愕地道:“二十个时辰你一直守护在此?”

韩竣揉着酸疼的脖子不以为意地道:“救人救到底,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走火入魔而袖手旁观吧?”他说的虽轻松,这二十个时辰的辛苦却可想而知。

然而岳兆兰却面罩寒霜,冷然道:“你这酒醒的好快啊!”她哼了一声又道:“你先凭借好酒量骗过我,又暗中尾随我到京师郊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韩竣原本睡意未消,骤然听见此语一时间木讷在当场不知该如何辩解了。

岳兆兰那冰冷的目光在他脸上轻蔑一瞥,道:“你一日之内救我两次,这份人情我不想欠着,更欠不起,今天便还你个一笔勾销!”说着她猛地双手一分,外衣便尽皆扯下,露出个绣着兰花的红肚兜,又要去解腰间的丝带。

韩竣见状惊得面红耳赤,急忙扭过脸去,颤声道:“岳姑娘这是何意?”

岳兆兰讥笑道:“韩大人常来这‘扫落花’,居然此刻还装起了圣人!从当初我们在五福客栈见面起你就在惦记这回事儿了吧?”

“住口!”韩竣“啪”地一掌拍在桌子上,烛火应声而灭,他背对着岳兆兰怒声道:“韩某确是有意跟踪,但不过是一时好奇夜鹰旗的诡异行踪而想探个究竟,两次相救一则念及姑娘救过我师弟的命,一则你我曾联手为民除害,在下虽不敢妄称圣人侠客,却也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还请岳姑娘自重!”说完一拂袖摔门而出,蹬蹬蹬几步便下了楼。

岳兆兰木立当场,静听他的脚步声远去,忽然身子一软颓然倒在床上,双手抱头嘤嘤地哭了起来。

“喂!我已再三跟你道歉了,你还要拉着这张长脸到什么时候?”岳兆兰忽然拉住缰绳,侧头向端坐在另一匹马上的韩竣笑道:“莫非还要我负荆请罪不成?”

韩竣依旧面沉似水,伸手向前指了指示意她快些赶路。岳兆兰笑容瞬间收敛,哼了一声抖开丝缰,催马向前飞奔而去,韩竣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

“你此刻气血尚虚,若就这般上路,惟恐唐门那四个混账再欺负你,我不妨再送你一程,条件是你要带我去夜鹰旗总舵走一遭!”这是韩竣对岳兆兰说的唯一一句话,此话出自盛怒之下,他料定以岳兆兰的性子听到此话纵不暴跳如雷也会冷语相激,可万万没想到岳兆兰居然先是低头致歉,又满口应下了此事。这倒令他有些骑虎难下了,所歇的公假早到了期限,所幸唐遥的人头他已转给了“犬王”毕无之,因此他还有资格再歇上十天半月的,只是夜鹰旗虽然从无恶名却也诡异难测,这一趟是凶是祸尚未可知,他心中难免忐忑波生。

一路之上翻山越岭打尖住店马不停蹄,眨眼间过了三四天,早已远离京师进了河北保州境内。其间两人虽并驾齐驱却鲜有交流,这一点韩竣已在心中问了自己无数次,若是还在怪罪岳兆兰当日的言行自己又何必随她而来?若不是这个缘由那又为何赌这份气?他只依稀的知道自己是乐意走这一遭的,每日能看见岳兆兰在前面纵马飞驰是十分欣喜的事。

这一日两人在保州府停留了半晌,岳兆兰买了一大包的糖果点心,却抛给韩竣拿着,这才拨转马头扎进了保州郊外的群山里。初夏的山谷葱郁而深邃,苍翠的树木花草蔚然成荫,韩竣只觉心胸豁然几欲长啸抒情。跨过蜿蜒的溪流,又穿越一片老树林,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竟出现了一座世外桃源般的村落。韩竣眼前一亮,提缰绳冲到岳兆兰身侧,问道:“这就是夜鹰旗的总舵吗?你们当家的果然会选地方。”

岳兆兰并不理睬他,缓缓下了马将丝缰拴在树上,又郑重地在小溪边洗了洗脸,整了整头发,这才向村子走去,韩竣诧异地打量着四周,提着个大包袱木讷讷地跟在后面。

“兰姐姐回来了!”一个站在村口张望的垂髻小女孩发现了他们,欢呼雀跃地跑过来一头扎进岳兆兰的怀里,张着两只小手要岳兆兰抱。岳兆兰一脸慈爱地将她抱起,却转头向韩竣施了施眼色,韩竣这才回过神来,从包袱里抓了一大把糖果塞在女孩的手里。

女孩的呼喊声传进了村里,霎时间涌出来一大群人将岳兆兰围在当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各个都穿着棉纺的粗布衣,脸上挂着憨厚的笑。岳兆兰逐个和他们打招呼,脸上笑得像阳光一样明媚,一路奔波的倦意看似已挥散一尽。

人群中走出一个须发花白的老汉,看年纪已然六十有余却精神矍铄,向岳兆兰拱手道:“兰姑娘可回来啦,乡亲们好生挂念您呢!”

岳兆兰急忙还礼,道:“福叔好!乡亲们可都好吗?这些日子是谁当班?”那福叔答道:“乡亲们都好,近日里是姜家三弟兄在这儿照看,薛家二夫人的哮喘疾又犯了,他们兄弟便一同去抓药了!”

岳兆兰皱了皱眉,嗔怪道:“抓药用得着三个人同去吗?想必又是骑着马去耍威风了,哼!若是村里出了事他们担待得起吗?”

福叔干笑两声道:“追风破浪本是少年人的心性使然,倒也不为过,何况我们安居在此十几二十年间也没出过差错,兰姑娘看着老朽薄面还是莫要怪罪他们了!”

岳兆兰转口道:“薛二夫人此时病体可好?”福叔道:“旧疾复发而已,等药买回来吃上几副应该不会有大碍的。”岳兆兰这才面色稍缓,又笑着向其他人问候起来。

这一来倒把韩竣晾在了当场,看也没人看他一眼,他满脸茫然地看着这些朴实无华的村民,一时间搞不懂岳兆兰的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里是什么地方?和夜鹰旗又有什么瓜葛?连岳兆兰的身份也变得更加神秘起来。他正自纳闷着,忽然觉得有人拉他的衣袖,低头一看却见是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嘴里吮着自己的手指却在眼巴巴盯着韩竣手里的包袱。

韩竣冲他亲切一笑,将包袱在地上铺展好,花花绿绿的糖果点心露了出来,立刻惹来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居然颇有礼仪地排好队等着韩竣来分。迎着这一道道满是期盼的稚嫩目光,韩竣忽然觉得心头一热,急忙大把抓起糖果均匀地分到每一双小手上,堂堂的京师猎犬此刻像极了一个穿街过巷的货郎,一时间竟忙的满头大汗。直到打发完了所有的孩子,包袱里的糖果已然一扫而光,韩竣这才发觉众村民已都离去了,只有岳兆兰一个人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韩竣本想也还以一笑,又想起自己还在与她怄气,便强行板起面孔沉声道:“你不是说要带我去夜鹰旗总舵的吗?却又改道至此莫非是想反悔吗?”

岳兆兰依旧笑意不改,道:“依你之见夜鹰旗该是什么模样?是阴森可怖的古木狼林,还是戒备森严的古堡地穴?”

韩竣道:“至少不该是这个僻野乡村吧?”

岳兆兰嫣然一笑正欲再言,却听远处马蹄声得得入耳,抬眼望去只见两匹脱缰健马自山谷外如旋风般踏尘而来,马上端坐的是两个鲜衣高冠的少年人,

七 少年刺客

晚云如黛,微风初定,绯红的残阳被高高的城墙遮住了大半个,又是整整一天走到了末尾。一个帆布篷支起的小茶摊还没有收摊,因为还有一对鲜衣男女在此赖着不走。宽阔的街道对面有一座朱门大宅,金漆匾额凤舞龙飞地镌刻出三个大字——济王府。

韩竣“啵”地捏碎一粒花生壳,将几颗仁儿高高抛起却一个不拉地落进嘴里,边咀嚼边含糊不清地道:“今晚你还打算在这儿守夜吗?已经三天了,你那兄弟倒真沉得住气。”

岳兆兰轻抿一口茶,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石狮子并立的大门洞,忽然道:“三十天也得等,你也有兄弟,你应该明白!”

韩竣长叹一声道:“如此守株待兔终不是办法,不如我先回营里探听一下,或许在我离京这几天里,已有一番雷霆闪电般的大事发生了。你不妨还在此等候,我随时会找你。”说完他付了茶钱,起身离去。

岳兆兰望向他的背影淡淡地道:“你为何要帮我?”

韩竣头也不回,嘿嘿一笑道:“我不是帮你,我帮的是一个自命不凡的傻小子!”

韩竣直磨蹭到天色大黑才回的营里,猎犬营毕竟不是衙门,缉盗追凶的差事也不是每日都有,故此大多时候这里都是日暮而栖,此刻早已是漆黑一团,唯独于天化的睡房还点着灯。

韩竣也不敲门径直的推门进去,却见烛火之下,于天化正偎在床头给带伤的左手打绷带,一抬头见是韩竣,他“哎哟”地蹦下床来,惊声道:“我的哥哥您可回来了,这些天可把师兄弟们惦记坏了,听说你联手夜鹰旗摘了那个唐门逆子的脑袋?这事在六扇门里都嚷嚷动了,把您夸的是天花乱坠,说唐门毒药在您面前不过是一点尘埃,唐门暗器对您来说不过是飞蝗流萤……”

韩竣哑然一笑道:“胡说八道,要不是我命大咱哥俩早就人鬼殊途了。怎么你的手伤还没好?”

“这是新伤。”于天化紧了紧绷带苦笑道。

“新伤?”韩竣眉头一皱道:“谁敢伤我兄弟?”

于天化面露苦色道:“前几天营里接了个差事,是济王爷交办的,让咱们出两个人护送湖广总督胡大人回去复职,您瞧,这样的差事也派到咱头上来了。”

韩竣心中一动,不露声色地道:“胡大人怎么来京里了?为何还要护送着走?”

于天化“嗐”了一声道:“四哥您忘了?上个月胡总督不是让都察院的邹御史给参了吗?这才把他召到京师来,可是一场官司下来竟然原告变被告,邹御史反成了阶下囚,当时您暗地里还替他喊冤来着呢。”

韩竣故作顿悟地一拍脑门道:“这么说是济王爷怕邹御史买通刺客对胡总督不利才找咱们老爷子的?哼,把人家害得丢官罢职的又得提防人家。只不过……”他又摇头道:“王爷府上也不乏侍卫高手,怎么偏偏又找上咱们了呢?”

于天化撇了撇嘴道:“那些个养尊处优的官老爷早把功夫扔了大半,看家护院还好,碰上这样的苦差使全都避之而不及,我听说让咱们护送就是他们保荐的呢。当时四哥你不在,老爷子只好让老大姐领着我走这一趟。可没成想刚进了天津卫的辖区果然……”

“真的有刺客?”韩竣终于问了句最想问的话。

于天化目光中绽露肃杀之色,道:“当时说话就进津郊了,就在官道上,‘老大姐’前头开路我断后,猛听左侧小山坡上一声马嘶,一个白衣少年驾驭一匹白马自山坡之上俯冲下来,手中擎着杆丈许长矛。我一见有埋伏急忙拨马迎了上去,谁知那人自高临下一提缰绳,那白马四蹄腾空竟从我头上跃过,直向着胡总督的车驾冲去。那匹白马异常神骏,真如风驰电掣一般。胡总督那百十人随从多是酒囊饭袋,霎时被冲得七零八落的,那人片刻间便到了胡总督的车驾前,我随后追赶不及只好将身上所带的四把飞刀六枝袖箭尽皆打出,只求能阻他一阻。可谁知那人竟不闪不避,只顾一矛刺入车内,将胡总督像串糖葫芦般高高挑起,与此同时我发的暗器至少有一半打在他的肩上背上。胡总督的尸首落地之时,他也已负痛摔下马来。”

韩竣心中一寒追问道:“人死了?”

“没有!”于天化继续地道:“那小子强硬得很,待我下马跑过去,他居然满身浴血地跳起来与我又硬碰了几招,我的手伤原本好了大半,这一下又崩裂了疮口。可等到‘老大姐’赶过来,他忽然往地上一躺束手就擒了。”于天化说到这儿已面露赞许之色,“那小子看年纪比我还轻两岁,却浑身是胆,铁骨铮铮,若不是在这种境况下遇见我真想和他拜个把子。”

韩竣点了点头,问道:“那他是被你们押解回来了?此刻关在哪儿?刑部大牢吗?”

于天化又是一脸苦相地道:“我和老大姐日夜兼程今儿晚上才赶回来,原本老爷子是想往刑部送的,可刑部推托说天色已晚过了收监的时辰硬把我们驳了回来,那人现在就在咱营的地牢里呢!”

韩竣眉梢一跳,又问:“今晚牢里谁当值?”

“老大姐啊!”于天化一脸惭愧地道:“事儿是我们犯的,我这儿又有伤,还不好麻烦别的兄弟。”

韩竣转过身淡淡地道:“你好好养伤,我去瞧瞧!”说完拿起桌上的烛火大步向外走去,可拿烛台的手清晰地在发抖。

猎犬营的地牢一两年也未见得用一次,四面挂满了蜘蛛网,尘土重重中透着股刺鼻的霉味。一个浑身是血的消瘦少年在镔铁打造的栅栏内面冲墙躺着,方谦坐在栅栏外手托下巴打着盹,满脸憔悴的疲态,可脚步声一响他眼睛立刻雪亮地睁开,待看清是韩竣便无声一笑又闭上了。他素来少言寡语,这一笑便算打过了招呼,韩竣却不想让他在这儿睡,朗声道:“大哥辛苦了!”

方谦眼也不睁,道:“时运不济,辛苦也活该,可比不得四弟!”

韩竣知他心情不佳,哑然一笑道:“这几日我擅离职守,倒让大哥替着背黑锅实在欠妥,守夜这苦差事还是交给我吧!”

方谦与韩竣交情不薄,清楚他说的是心里话,况且连日里鞍马劳顿此刻他实在已疲惫不堪,故此并不推辞,改口道:“是我无能才有此一劫,劳累四弟了!”说完拍了拍韩竣的肩头便出去了。

韩竣呆立了片刻,忽然贴耳在墙壁上屏息听了半天,直到确信外面无人这才走到铁牢之外,轻声道:“你的伤势如何?”那人不知是昏迷了还是熟睡着,不见有反应。韩竣轻笑一声又道:“我师弟的暗器很少打磨,故此伤人不会太重,小谢!你就别再装了,你兰姐姐可正在苦苦寻你呢。”

这句话如同暗夜中的一道闪电,那少年猛地暴跳而起,双手如鹰爪向着铁栏外的韩竣扑过来,若不是韩竣反应机敏,这一抓几乎扼住了他的咽喉。那少年偷袭不中,双手用力地扯着铁栏,清秀的脸上满是狰狞之色,喉咙中嘶吼着:“你们把我大姐怎么了?我饶不了你们!”

韩竣双手急挥示意他噤声,低声道:“令姐与我是患难之交,此刻她就在京师,正苦苦地找寻你呢!”

那少年愣了片刻,满脸疑惑地道:“你不过是条朝廷的走狗,我凭什么信你?”

韩竣道:“凭我知道你叫谢衍,你大姐是岳兆兰,还有……”他从怀中取出了那对岳兆兰阴差阳错遗落给他的银饰耳坠,在谢衍眼前晃了晃。

谢衍却仿佛是被催眠了一般,软软地颓坐在地上,口中喃喃地道:“为何我送的东西她就这般轻易地转送他人了?我在她眼中就只是个孩子吗?”

韩竣并未听清他的话,兀自道:“令姐连随身之物都给了我,足见我与她并非陌路,你要是想出去最好听清我说的每一句话。”

谢衍身子抖了一下,似乎是动了心。韩竣这才道:“这几天你藏在何处了?”

谢衍沉默了片刻,终于道:“我去了趟湖广总督府,寻到几个要员稍加恫吓便把邹御史的冤情问得清清楚楚,连那拨杀人灭口的凶徒也是他姓胡的派去的。”韩竣接口道:“ 那你可找到胡总督的罪证了?”

谢衍冷笑一声道:“我只求知道邹御史是冤枉的就够了,要罪证何用?邹御史早就找到了如山铁证,还不是被人轻易推翻了?而今是奸臣贼子当权,最好的办法便是手起刀落!”

韩竣亦冷笑道:“任你刀锋犀利又能杀得了几个?而今深陷囹圄还在逞这种英雄有趣吗?”

谢衍切齿道:“那就杀一个少一个,我不想当英雄,只想还邹御史一个公道。”他抬头看了看韩竣道:“我不求你救我出去,只求你能替我转达大姐,小谢死得其所,无怨无悔!”

韩竣木讷地看了他半晌,忽然淡淡地道:“好一个无怨无悔,那你就好好等死吧!”说完再不看他一眼,径直走出了地牢。

距天亮还有两个时辰,扫落花里也已偃歌息舞了,怀柔满脸疲惫地吹灭了烛火,和衣倒在床上,依稀可以听到楼上的话语声。

“你真的想救他?”岳兆兰听完韩竣的讲述茫然地问道。

韩竣叹道:“好一个我见犹怜的少年侠士,我若不救他只怕会遗恨终生的。”

岳兆兰急道:“那今夜本已无人看守,你为何不救?”

韩竣笑道:“那地牢的精钢铁锁利刃难断,而唯一的钥匙在我师父袖子里,更何况我就算砸开牢笼,那私纵凶犯的罪名我可担不起啊!”他看着岳兆兰那愈发焦躁的表情又笑道:“你放心,最多三日,我若救不出他便改名换姓赔给你做兄弟如何?”

岳兆兰哪有心思听玩笑,正欲追问,却见韩竣打开窗子探了探头道:“星月隐形,天气燥闷,明天肯定有场大雨!”说完竟探身出去了,岳兆兰慌道:“你去哪儿?”

韩竣头也不回地嬉笑道:“我饿了,去城北炳记豆汁铺讨碗新出锅的精粉豆汁喝,那儿生意太红火,想喝新锅第一碗可得起大早才成……”岳兆兰还要说什么,可是人已走远了。

八 地牢机关

毕无之似乎是一夜未睡,两只细眼熬的通红,满脸的怒气令人望之不寒而栗。猎犬营几位首要弟子都被连夜唤回,此刻陈立在议事厅的两侧,韩竣是最后一个到的,手里还托着个厚砂瓷罐。

“你昨晚便回来了?扔下无人看守的空牢笼又去哪儿了?”毕无之看见他便是一声断喝。

韩竣瓷罐差点脱了手,故作惊骇地道:“牢笼虽空,猎犬营可不空,难不成还有人敢来这儿捋虎须吗?只因城北炳记豆汁铺生意太好,师父偏偏爱这一口,我赶在寅时前过去才算抢到这新锅第一碗,您趁热喝了去去心火。”

毕无之只气得面色涨红,伸手夺过那装豆汁的瓷罐便要摔在地上,可手刚举起又硬生生地忍住了,旋即他瞥了韩竣一眼,眉目带笑地道:“你个小兔崽子,有好主意还不快说!”

韩竣笑了笑道:“主意我倒是有一个,不过是个馊的!”他环视了满堂众人一眼,最终目光落在于天化脸上,问道:“前日晚你押人犯去刑部,刑部可是以过了时辰为由而拒收?”于天化点头道:“我当时甚至搬出济王爷的名号他们也不理会!”

“如此最好!”韩竣猛一击掌,转向毕无之道:“近日里天气阴湿燥闷,今日必定有场倾盆大雨,咱们的地牢年久失修,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是吧师父?”

毕无之被他说的一头雾水,叱骂道:“有屁快放!”

韩竣继续道:“师父有所不知,邹御史一家在责返原籍的路上已被人灭了口了,你猜凶手是谁?”

毕无之面色一惊,愣了片刻后道:“还是别猜的好!”

韩竣叹了口气道:“那刺客小子我已审问过,姓谢名衍,身世虽然神秘却与此案无关,只因他恰巧遇见了邹御史全家被灭口的惨景,心中愤懑不堪,一时少年气盛要给清官复仇,居然大老远跑到湖广查明了真相,这才折返天津刺杀胡总督,根本没有什么幕后主使,咱们再怎么查办也得落个办事不力,到时候我可担心师父的乌纱啊!”

毕无之皱着眉头沉默半晌,思量出韩竣所言不假,便道:“那依你之见呢?”

韩竣道:“收监杀人重犯本就是刑部的事,可昨天他们却拒不收押分明就是渎职,那出了事他们就得担着,咱们营里的地牢做了许多年的摆设今天总算有了用场,但愿那机关没有锈坏!”

毕无之刷地站了起来,声音颤抖着道:“你是想销毁线索一了百了?”原来那地牢是毕无之亲自督工构建的,他草莽出身精通奇门遁甲之术,在那地牢里设下机关,一旦启动便会在顷刻间坍塌成一片废墟,是为防有人劫牢反狱时的一招后手。

韩竣道:“不错,待济王爷今日早朝回来,师父就去报请要把人犯移送刑部,可刑部也想甩开这烫手的山药自然会巧言推脱,这样推来推去的耗到大雨下来,地牢坍塌人犯猝死,这天灾人祸可怨不得咱们,到时候就把责任全丢给刑部,师父可就高枕无忧了。”

毕无之一边听一边摇头道:“无稽之谈!分明是咱们护送不力在先,那么容易就推干净了?刑部的李尚书可不是软柿子!”

韩竣轻笑道:“他越硬越好,那李尚书仗着自己的妹妹得皇上宠爱便目中无人,明里暗里的和济王爷过不去,当时天化押解人犯去刑部的时候不是搬出济王爷也无济于事吗?这样一来我们其实是给济王爷一个出气的机会,这一本参下来足够李尚书喝一壶的了,若是真能搬倒了李尚书,济王爷没准还会谢我们呢!”

此刻厅里一片寂静,其他的弟子虽然个个身手不凡,大事临头却全没了主意。毕无之终于按捺不住,在屋子焦躁不安地来回走动着,两条眉毛快拧到了一起。时间一刻一刻在流逝,不觉间晨曦的红晕已映在窗棂上,毕无之忽然猛一拍桌案,切齿道:“奶奶的就依你,大不了老子脱了这身官服重入江湖!方谦跟我去王爷府,剩下的人都给我求老天爷快点下雨。”

天终于阴了下来,于天化站在地牢门外的台阶上,一脸焦虑地看着越来越黑的天幕,嘴里骂道:“这狗日的雨怎么还不下来?”

却听身后咯咯一笑,韩竣提着个泥封的酒坛出现在身后,笑道:“连着旱了两个月了,此刻连阵吹云彩的风都没有,这场雨下来护城河都会灌满的,你就把心放下吧!”于天化将信将疑地问道:“四哥你又去哪儿了?想急死我不成?”

韩竣晃了晃手里的酒坛道:“这是‘杜康肆’陈了三十年的‘醉菩提’,今天刚出土的,正好等师父回来给他压惊。”

于天化茫然地道:“济王爷那么霸道的人,刑部李尚书也不是省油灯,左右夹攻之下我真怕师父回不来啊!”

“别胡说!”韩竣将酒坛丢给他道:“快去打桶井水把酒镇上。”于天化接过酒却并没有离去的意思,依旧惶惶不安地看着天。

便在这时,一声闷雷在二人头上炸响,直震得脚下地基都战栗起来,紧接着黄豆大小的雨点如银河决堤般倾泻而下,更有一声紧似一声的怒雷震天动地,趁得雨势更疾更烈,放眼整个京师尽沉陷在茫茫的水影之中,好一场大雨!

地上已积了一掌深的水,雨势丝毫不见减弱,韩竣终于面色凝重地走下台阶,在一座石墩底下摸索了半晌,忽然一条锈迹斑斑的铁索被找了出来,他挥手示意于天化后退,右手用力将铁索拉出半尺,刹那间只听机簧隆隆作响,盖过了天上的雷声,地牢顶部的青石板纷纷龟裂开继而猛地陷落下去。韩竣低估了这机关的威力,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气流刮起漫天的骤雨巨浪一般的袭来,将他凌空涌了出去,所幸被于天化接住,再看那地牢已坍塌成一个碎石坑,尘土飞扬而起又被大雨压住。

于天化抹了把满脸的雨水,对着那塌陷的地牢凄然道:“又少了条好汉子!”韩竣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快去王爷府报信吧,话说的要真,能不能救师父回来就看你的了。”于天化愣了一下道:“四哥不去?”韩竣手抚胸口道:“我刚才那一下伤到了,得调息片刻,你快去!”于天化哦了一声撒脚如飞往外跑去,韩竣盯着他出了正门,又打量一番左右,确信无人后才疯了一样向地牢后面的假山跑去。

搬开假山下两块松动的石头,居然露出个锅盖大小的地洞,里面漆黑一团,韩竣一脸焦虑地向洞里道:“你们没事吧?”

里面先是一阵咳嗽,紧接着岳兆兰竟然从里面钻出来,满身满脸泥泞不堪,仿佛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身后还背着已昏迷不醒的谢衍。原来韩竣趁着买酒的时机已与岳兆兰商定好了计策,这条密道通着地牢也是这机关的一部分,想不到今日全派上了用场。韩竣一脸歉意地道:“我也没想到这机关如此霸道,没伤到你们实属万幸。”

岳兆兰摆了摆手问道:“地牢里那具尸体是谁?”韩竣道:“那是南城牢狱里新病死的一个囚犯,狱里的牢头当年受过先父的恩惠,我从他那儿提出尸体安置在地牢里充数,雨停了会有人来掘地验尸的。”说着他从怀里取出一大展油纸披在谢衍身上,道:“他的伤不能沾水,你们快从后门走,去‘扫落花’等我!”

岳兆兰点了点头,吃力地背着谢衍向后门走去,却忽然又回头道:“大恩不言谢,这份情我记下了!”韩竣粲然一笑,目送她在如磐的暴雨中缓缓离去。

尸体是在雨停之后王爷府亲自派人来掘地挖出来的,原本就已被韩竣毁了容,再被乱石一砸,此刻已没有半点人样,恐怕再好的推官也验不出什么,韩竣悬着的心总算放下。傍晚时毕无之也被赦令回来了,一身淋漓的冷汗始终都没干过,直到将韩竣买的酒喝光了才定下神来,转头向韩竣道:“猴崽子真有你的,天化刚把地牢坍塌的消息带过来,济王爷和李尚书立马就翻脸了,老王爷须发皆张,扬言明日早朝就要好好奏上一本,俩人唇枪舌剑的斗了个旗鼓相当,再也没空搭理咱这小虾米了。哈哈……”他笑罢多时,忍不住又问韩竣道:“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啊,我愣没看出你还有这道行!”

韩竣惭愧一笑道:“先父大隐于官场几十年,虽仕途未得高远,却把个中厉害看得透彻了,传我为官之道时竟比传我武艺更加严厉,直到今日我才明白老人家的苦心。”

毕无之慨然地点了点头,眉角一扬又道:“这一番雷霆闪电总算过去了,我做主全营弟子休假十天出去好好耍耍,先去掉这一身晦气再说。”众弟子闻言一片欢呼,纷纷向韩竣道谢,他们却不知最欣喜的其实是韩竣自己。

十 卿本多情

趁着浓浓的夜色,韩竣寻着捷径施展开轻功,一路飞檐走壁地赶到了扫落花,避过前面莺歌燕舞的喧嚣来到怀柔的阁楼之下,却见上下两层楼都亮着灯。这一次他没有跳窗户,而是径直推门走进去。

怀柔正在灯下捧着个绢帕绣着什么,见到韩竣先是嫣然一笑,用手指着楼上道:“上次那位姑娘又来了,说是欠你一顿酒要还上,等你一大天了!”

韩竣皱眉道:“就她一个人?”

怀柔娇嗔道:“嚯!一个还不够?你这孩子几时也学坏了?”

韩竣尴尬地笑笑,迈步上了楼梯,却听怀柔在身后道:“酒我给你们准备好了,是你最喜欢的‘醉菩提’。”

“多谢姐姐了!”韩竣头也不回地上了楼,却没有看到怀柔那凝望着的双眸竟已湿了。

二楼的房门一响,岳兆兰竟然迎了出来,脸上眸子里全是笑意,一把将他扯了进去。韩竣受宠若惊,打量了一下屋里,只见桌上果然摆了两大坛酒,还有几个凉拌菜。

韩竣奇道:“小谢呢?”

岳兆兰道:“姜氏兄弟来把他接走了,此刻应该快到天津了。”

韩竣皱眉道:“你为何不走?小谢受了伤得有人照顾呀。”

岳兆兰哼了一声道:“命都是捡回来的,受点疼也是教他学乖,再有下次可未必有人肯救他了!”说着她已拍开酒坛上的泥封斟满两大杯酒后,又从袖子里取出一枚银针,在两个杯子仔细地探了一番,在确信无毒之后她才分了一杯给韩竣,口中道:“这碗酒是替小谢敬你的!”言毕一饮而尽。

韩竣一脸不悦地道:“菜也一起验验吧?”

“菜我早已验过了!”岳兆兰擦了擦嘴道。

韩竣赌气将酒杯摔在桌上,道:“你连我这位姐姐也信不过?”

岳兆兰手指弄着衣襟,酸酸地道:“我怎么知道你和这位姐姐怎么回事?”

韩竣凝视她半晌,终于还是吁出一口气将酒饮下,眼望窗外娓娓地道:“我七岁那年家母就病故了,当时家父还只是个巡街小吏,家境贫寒,我经常穿着破烂的衣服却无人给缝补,守着清锅冷灶忍着机饥肠辘辘,思念故去的慈母夜夜泪湿枕巾。”他自斟自饮了一杯酒,又道:“直到家父当上了九门总捕官居四品,日子才好过了些,可我对母亲的悼念却一丝未减。后来我师父毕无之经父亲保举执掌了猎犬营,借机又将我安置在门下,那年我十七。记得第一次随师兄弟出猎是缉拿一对恶名远扬的雌雄大盗,那一次我们死了三个弟兄却让人家逃了,而我则在交手的当场吓尿了裤子……”他惨然一笑,双眼已有了些许红晕,却见岳兆兰正手托香腮听得入神。

韩竣继续道:“几个年长的师兄不住的劝我,当晚竟还带我来‘扫落花’消遣,也就是那晚我结识的怀柔姐姐。当时她刚被老鸨摘了头牌的名号,只倚靠几个老主顾维持着生意。我借着酒兴又经不住他人的激将便进了她的门,当时她的房里点着檀香,巧的是那檀香是家母生前最喜爱的那种,醉眼之中我越看她越像先母,竟倒在她怀里大哭起来。那晚她哄着我入睡,又将我破损的衣襟补好,还熬了碗醒酒汤伺候我服下,十年来我没有一次睡的那般香甜。”他弹去溢出眼角的泪花,对岳兆兰道:“又是十年过去了,我每次出猎回来都会来这过一夜,似乎只有这里才能让我从血腥杀戮中解脱出来,也只有这里我能睡得像小时候一样香甜。我知道你看不起她身世下贱,可她却是我至亲至近的人。”

岳兆兰静静地听他述说完,也自行饮尽一杯酒,道:“上次我答应带你去夜鹰旗,却令你失望而归,你可怨我吗?”

韩竣道:“根本就没有什么夜鹰旗,不过是你想出来迷惑世人的虚名,你打着夜鹰旗的幌子带领几个小兄弟舍命赚取朝廷缉凶赏银,为的是养活那太平大院里那些可怜人。这些我早就猜到了,但我却猜不出你的身世和武功师承。”

岳兆兰面露傲色道:“我的功夫是家传的,家父名唤岳青竹,少年气傲时也曾闯荡江湖,惩强诛凶,手刃强徒,江湖人称‘斩风剑客’。”她见韩竣一脸迷茫,似乎从未听过,便又道:“后来父亲娶了我娘亲之后性子变了很多,不住在悔叹自己杀戮太重,已有归隐之心。就在我刚满月的时候,父亲竟一夕参悟道性,将我母女安置在一个挚友家,便毅然决绝地入华山出家,道号‘竹道人’!”

“华山竹道人?”韩竣几乎跳了起来,两眼瞪得如铜铃木讷讷地看着岳兆兰,良久才道:“难怪你硬拉着我去杀唐遥,原来是你是戴着父仇。”

岳兆兰黯然道:“当年家父联手淮安玉将军讨伐唐遥原本是想为武林除害,可终归还是抵不过‘搜魂合欢曲’的妖术,玉将军当场毙命,家父凭着多年的修行总算拣回半条命,回想自己苦修多年终归还是入道无门,一时间心灰意冷还俗出山只想作些善事,于是便有了太平大院。”她幽幽地道:“那年我十岁,父亲终于肯将一身绝学倾囊相赠,那时他一直重伤难愈,身子时好时坏,传授功夫时所以多半要靠我自行领悟。就这般懵懵懂懂地过了几年,父亲却在一日给我传功之后旧伤复发,终于撒手人寰,临终前只交代了两件事,一是照料好太平大院,一是无论如何不许为他报仇。可最令我想不到的是母亲她不堪哀夫之苦,竟在当晚悬梁自尽,与父亲生则并肩,死则同穴……”说到这儿,她已是泣不成声,却又强忍着道:“一夜之间我便双亲尽丧,十几岁的女儿身还要肩负着太平大院上百人的糊口生计。无奈之下只好四处讨来海捕公文开始了刀头舔血的亡命生涯,这些年能活过来真是老天保佑了。”她勉强饮下一杯酒,道:“再后来我从太平大院里择出几个资质好的孩子授以武艺,总算是多了几个帮手,姜氏兄弟和小谢就是其中几个,而其余的都在出猎时死在了恶人的刀下,原来我一面在救人,一面又在害人……”她又已哭出声来。

韩竣不忍她太过悲伤,急忙岔开话题道:“令尊一生坦荡,侠义无双实在令人敬佩,只是既然岳老伯在遗言中告诫你不许找唐遥寻仇,为何又不听呢?”

岳兆兰血红的眼中精光一现,道:“这大仇我十年前便想报,那以银针闭听的针法我早就参悟到了,只是没找到合适的帮手,直到遇见你才敢横下这条心,拉着你走一趟鬼门关,纵然死了黄泉路上也不寂寞!”

韩竣哈哈笑道:“当时你可说的大义凛然,什么所托非人,什么替天行道,原来还瞒了我这么多,罚酒罚酒……”岳兆兰这才从回忆的悲戚中醒过来,破涕为笑地喝了酒。

酒逢知己自然千杯嫌少,两个都是苦命人,积郁心底多年的哀苦终于一吐为快,互诉衷肠,时而捧腹大笑,时而泪眼相对,很快两坛酒便见了底,桌上的小菜也入了肚。不知何时两人已醉卧在床榻上,兀自砥足长谈。韩竣醉眼婆娑中却能清晰地看见岳兆兰那被酒染红的香腮,那随着娇喘一起一伏的酥胸,他只觉一团炽热的火焰从小腹升腾而起,他轻轻摘下了幔帐,继而将面前那娇弱而滚烫的身躯揽入怀中……

不知过了多久,桌上的红烛早已燃尽自熄了,却依稀能听见幔帐之内有私语声传出。

“我实在没想到我竟是你第一个男人。”“啪”的一声脆响,似乎是韩竣挨了一巴掌,岳兆兰语带羞涩地道:“莫非江湖中的女子个个便得水性杨花才对?无须愧疚,你救了我兄弟的命,任何事我都答应你的。”韩竣长叹一声道:“你分明是在骂我,你是在说韩大老爷趁人之危轻薄我岳兆兰。”“啪”的又一声脆响,岳兆兰嗔怪道:“呆子,我那对耳坠至今还留在你那儿,我的心思你真不懂吗?”韩竣嘿嘿傻笑两声,忽然重重打了个呵欠道:“我的头好晕,睡吧,明日我随你回太平大院探望一下好吗?”岳兆兰嘤咛一声说了句什么,已声若蚊鸣再难听清了。

十一 是非缘孽

韩竣一觉醒来只觉得头疼欲裂,强打精神坐起来却发觉眼前漆黑一片,四周寒气森森。他双手抱头极力恢复着记忆,明明是在扫落花与岳兆兰相拥而眠,怎么又到了这里,他用力咬了咬手指,一阵钻心的痛楚告诉他这并非梦境,那岳兆兰呢?他在四面摸索了半晌,入手的只是阴冷潮湿,片刻之后他已察觉出这里似乎是个一丈见方的牢狱,精钢打造的栅栏粗如儿臂,将他牢牢困在其中。

“有人吗?”韩竣向四面大吼了几遍却无人答应,只有震耳的回音在铁牢里回荡不绝,他颓然地跪坐在地上,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究竟发生了什么。

又过了许久,韩竣早已饥肠辘辘,更奇怪的是他中府的一股真气竟然提不起来,浑身更是绵软的仿佛大病未愈。正在他准备再喊一番的时候,远处终于有了动静,先是铁帚磨砺声响,又有铁链的叮当声,很快便有两条人影、两支火把走了进来,老远就闻到一股刺鼻的酒气。那两人将火把插在墙上,火光下韩竣看到的是两张熟悉的脸孔,他狂喜道:“方大哥,天化,这是什么地方,快放我出去……”可任他怎么喊,这两人只是面带冷笑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良久,方谦忽然哼了一声道:“韩竣!你偷梁换柱私纵朝廷要犯,还想出来吗?”

韩竣如同被人当头打了一棒,满脸惶恐地看着他们,忽然觉得这两张熟悉的面孔竟变得那么的陌生。方谦长长地打了个酒嗝,看样子已喝了八九分醉,忽然放声大笑道:“我知道你想不通,原本正在和美人颠鸾倒凤,怎么一觉醒来就成了阶下囚了?哈哈,那咱们就挑明了说。你暗通江湖匪类救出罪犯谢衍的事已败露,济王爷要我捉拿你们归案,那姜氏三兄弟和刺客谢衍于三日前在天津被捕获,已押解至京师,经大理寺审讯之后定于今日未时菜市口斩首,一同斩首的还有你那个姘头岳兆兰!”

“什么?”韩竣暴跳起来,用力扯着铁栏嘶吼道:“不可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方谦得意地道:“就在毕无之从王府回来的当天晚上,我又暗中去了趟王府,将此间发生的事向济王爷全盘托出,王爷立刻怒气冲霄,授给我金漆大令全权审理此事。于是我当晚便率人抄了猎犬营将毕无之及一干人等羁押在案,同时调出北城骁骑营快马赶奔天津卫将那四个小子劫拿在半路,然后再去扫落花将春梦中的你和岳兆兰一并收监,这一夜可忙死我了!”

韩竣只听得如坠冰窟,茫然地道:“你为何要这么做?”

“为了我的前程,”方谦兴奋地道:“如此一来我便成了济王爷身边的红人,纵然不另赏我个肥差,猎犬营从此也归了我,这个理由你喜欢吗?”

韩竣凄然地看着眼前这个平日温雅和蔼的老大姐,道:“师父平日待你不薄,兄弟们朝夕相处多年更是情比骨肉,你就能全然不顾吗?”

方谦恨声道:“戴我不薄?哼!他毕无之从来都是挟艺私藏,眼里只有你这个世侄,授勋表奖、领功排位何时想到过我?将来承他衣钵的人也必定是你,挡我腾达之路的人便不是我兄弟,而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韩竣目光转向于天化,呜咽着道:“天化,我待你如亲兄弟,莫非你也是这么想的?”

于天化深低着头不敢看他,一脸羞愧地道:“如今胜负已定,我只想好好活下去。”

韩竣紧闭双眼长叹一声,欲说无言,欲哭无泪,可片刻后他猛地睁开眼,惊声道:“不对,我秘密救出谢衍你怎么会知道?我去了扫落花你又如何得知的?还有谢衍逃走的去向你更无法猜的到,究竟是谁泄露给你的?”

方谦哈哈大笑道:“心思缜密,虽危不乱,不愧是我的四弟。可你忽略了一个人,不,应该说是个婊子——怀柔!”

韩竣啊的一声惊坐在地,浑身如遭雷击般抖个不停,却听方谦冷笑着道:“我既然早就视你为仇敌,自然要掌握你的一举一动,怀柔就是我安置在你身边的耳目。我知道你一向待她如慈母长姐,自然不肯信她会出卖你,可你忘了婊子就是婊子,一个在风尘中沉沦的怨妇最需要的其实是有人能满足她的情欲,所以我只陪了她两个晚上后她便已彻底臣服了。你和岳兆兰每次在扫落花相会,她都在楼下偷听,再一字不差地转述给我,否则我怎么可能一击中第,大获全胜呢?”他愈发得意地道:“我猜你还在奇怪为何只饮了区区一瓮酒便会大醉到现在?那是因为酒里已被怀柔作了手脚。”

韩竣道:“不可能,酒菜先后都验过的。”

方谦托大地道:“并非所有的毒都能验的出,我所下的毒叫‘鸾凤散’,又名‘雌雄药’,分雌雄两份,任食其一并无害处,质地再纯的银针也验不出。但若同时服下却能催情乱性,附之烈酒更能令人酣睡数日,短期内功力尽失,可是我花大价钱从一个下五门飞贼手里买的,果然物超所值,你其实已经睡了三天了。”他看着韩竣那失魂落魄的模样笑道:“你放心,怀柔我已替你料理了,三大杯五石散灌下去牯牛也毒死了,而外人看来却以为是一个婊子纵欲过度而死,连查都不会查。”

说完他似乎又颇为惋惜地叹气道:“毕无之欺下瞒上可是罪不至死,我只好锁穿他的琵琶骨流放塞北了,而你本该今日与乱党一并斩首的,可你父亲当年的功勋太多,按律居然需为你减刑,只好安排你到京西采石场去砸二十年的石头,待到出狱时尽管来找我报仇,我等着,就怕你活不到那一天!”他顿了一下又道:“此刻你还有什么话说?”

韩竣软软地倒在地上,双目紧闭,仿佛已经死了。方谦打了呵欠,忽然觉得浑身疲惫不堪,便一拉于天化正要离去,却见于天化眼中怒气如火,猛地一拳向他打来。方谦大惊失色,急忙挥拳拨挡,怒骂道:“你找死!”可他忽然发觉体内的真气不知何时已荡然无存,被这一记铁拳正打在下颚上。骨头碎裂之声响过,方谦横着飞撞在墙上,鲜血从口鼻之中涌泉般喷出。

于天化恶狠狠地走过来,一边在他身上翻着钥匙一边道:“这雌雄药果然不错,不枉我昨夜冒着风险从你房里偷出,方才饮酒时我将雄药下在酒里,雌药则放在你最爱吃的‘扒海参’里,想不到这么快便见效了。”他将翻出的钥匙晃了晃,折身将牢门打开,将目瞪口呆的韩竣扶出牢外,语气呜咽地道:“老天有眼,天化忍辱偷生这几日果然没有白费,四哥快走,或许法场之外还能见上岳姑娘一面,只是你功力尽失千万别做傻事。”

韩竣半晌才回过神来,紧握于天化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于天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从怀中取出个白色瓷瓶交给韩竣,道:“这是从岳姑娘身上收缴上来的,似乎就是易容用的芒蓝树脂,你留着也许用得上,外面并没有守卫,你出去后从西北墙的一个狗洞走,快!”说着便推韩竣往外走。

韩竣这才道:“你不与我同去?”

于天化跺脚道:“济王爷派了十几个王府侍卫高手在法场监斩,我去了也无济于事,请四哥原谅兄弟这一次!”

韩竣急道:“可你放了我这罪名怎么担?”

于天化道:“四哥放心,料理了这里我自会改名换姓浪迹天涯,倒是你要千万保重啊!”

韩竣双膝一软便要跪倒,却被于天化拉住,他涕泪满面地道:“若没有四哥,天化纵有十条命也早死光了,现在该是我报恩的时候了。但愿你我兄弟还有相见之日。”说着硬生生将韩竣推了出去,又用力将狱门反锁了,这才缓缓转过身,一脸狰狞地向方谦走去,一对铁拳捏的咯咯作响。

方谦满脸恐惧地看着他凶神恶煞般地走过来,下身一热,早已屎尿齐流……

五百名校尉军护送着沉重的囚车缓缓驶来,围观的人群一片骚动,个个都兴奋起来。五名人犯逐次被押上法场绑在断头台上,披头散发的岳兆兰跪在正中,满脸满身的血污,神情木讷,双眼却茫然地在人群中搜寻着什么。韩竣就站在对面的人群背后,脸上的“芒蓝”尚未凝干,心头却有万把钢刀在狠狠地剜割着,他一遍一遍在问自己,若是一身功力尚在,是否就敢冲上去劫法场,救出心上人呢?可惜没有人能替他回答这个问题。

三声断头炮响过,时辰已到,大红披肩的刽子手们纷纷举起了鬼头大刀,就在刀光落下的那一刹那,岳兆兰却在攒动的人群里捕捉到了韩竣的眼睛,尽管眼前人山人海,尽管韩竣已面目全非,她竟认出了那凄凉的眼神,于是她笑了,她笑着对韩竣说了四个字——“太平大院!”

却不知韩竣听见了没有!

尾声

所有的孩子都领了糖果点心欢呼雀跃地离去了,只有那个年纪稍大的还缠在韩竣身边不走,不住地追问道:“丑叔叔,兰姐姐他们怎么还没回来?”

韩竣柔声道:“他们去了很远的地方做事,赚了银子好给弟弟妹妹们买糖果啊。”

那孩子有些呜咽地道:“那我不要吃糖果了,我只想见他们!” 韩竣轻轻抚着他的头,道:“他们赚了银子自然就会回来看大家的,等你长大了也要像他们一样去赚银子给大院里的人买衣食,好吗?”

那孩子不再问什么,只是重重地点着头,稚嫩的小脸上满是刚毅之色。韩竣拍了拍孩子的脸,缓缓转过身。他当初涂在脸上的“芒蓝”并未洗去,如今如胎记般将陪他至终老,原本那张英俊的面孔已变得漆黑而丑陋,只有那双眸子依然清澈的像三秋之水,丑叔叔的名字是孩子们起的。

他从怀中取出那对银饰耳坠,轻轻在唇边吻了吻,两滴清泪已无声落下。与耳坠一并掏出的还有一张盖着官印的海捕公文,上面模糊地写着:采花大盗欧阳美,身负四十七条血案,松江府衙缉告天下,活捉者赏银叁千两,献首者赏银两千两……

猎猎的山风送他逐渐远去,那日益消瘦的身躯如一柄坚挺的长矛,慢慢融化在落日的余辉里

赞助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