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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世红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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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展飞

一、盛筵

那真是一副热闹的景象。

西边是碧瓦红柱的廊桥,护着弯弯曲曲的庄河,两边的树错落有致,品种姿态都很讲究,底下一律是大理石砌成的护栏。几条或宽或窄的小路,有的是五彩小鹅卵铺成的,有的是青条石。有一条路通往小湖,白里透青,上面又有黄色的图案。假若仔细看清楚,没有人会不惊讶,因为这条路竟然是白银与黄金铺就的。错落有致的假山幽泉,古柏修竹,加上精致华丽的亭榭楼阁,使得这庄园无不一尽现主人的富豪优雅。

这一会儿,靠南的人工小湖堤畔上,戏棚下排开了六十余张桌子,一桌八位宾客,总得五百多人,正在那里把酒言欢,极尽祥庆。真是人人笑逐颜开,处处欢声笑语。

“银路金桥玉阶花,此庄堪比帝王家。”这两句话正对了眼前的景象,说的就是天府武林豪门龙腾庄。

龙腾庄主人姓申,当家的是申付公,使得一对好刀,人送美号“川贵龙王”。申家家业兴旺,富甲一方,为人又专讲仗义疏财,四川、湖北、贵州三省的江湖人物不知有多少受过申家的恩惠,因此提起龙腾庄来,几乎无人不伸大拇指。

申付公兄弟四人,共承龙腾家业,人又称四龙侠。四兄弟齐心合力,又都能独当一面,把什么茶园、钱庄、阜头、布行、赌场、酒楼经营得红红火火,对官家、商家以及江湖黑白两道又都左右逢源,真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隐然是三省武林头领。照说什么都好,可就有一样美中不足,大当家申付公一直未有子嗣,每日里听着侄子叫自己大伯父,高兴之余,不免有些失落之意。哪知上天真能成人之美,这年申付公已届不惑,四房姨奶奶竟然有孕在身,十月分娩,得一麟儿,申家上下无不喜气洋洋。消息传出,川鄂黔三省武林朋友不少人奔走相告,相约孩子百日之时齐聚龙腾庄。这天吉日到时,众豪相继到庄。申家七兄弟人人都是有担当多交识的,贺客越来越多,申付公见厅堂里无法设宴,干脆吩咐二弟申助公到小南湖边上的戏棚下安排酒席。好不容易就了座次,已到开席时候。申付公起身致谢,众人于是开饮。主人既殷勤周到,客人又豪爽放达,饮酒之乐,无以复加。这边喊着久违要连干三杯,那边接着又是阔契当浮一白。不一刻,酒坛已是随处可见,更有各桌相互走动敬邀,真正是一场盛筵。

申付公望着眼前盛景,心想自己不过生了一个儿子,就劳动三省武林如此相庆,综观武林之中,就算是中原大侠崔百胜崔老拳师七十大寿乃至河套帮少帮主谭愿东新婚,都不见得有这等热闹,不免心下得意。正在这里举杯致意,忽听一人笑道:“哈哈,申庄主,咱们兄弟都赶着来龙腾庄,一来是看看贤侄,二来是讨杯喜酒吃吃。如今酒要吃得醉了,何不请嫂夫人抱贤侄过来瞧瞧?”申付公看时,这人是本省一名武师,姓安名着锦,使得一手好棍棒,平日里邋遢惫懒,却很有人缘,见人先堆三分笑,人送外号“哈哈先生”。此时哈哈先生一言,众豪杰听得清楚,轰然相附。申付公大喜,命侍候的一名丫环到二院去请大夫人鞠氏抱小公子来。

不一会儿,鞠氏抱着一个胖头白脸的孩子来到戏棚之下。这位公子虽非鞠氏所生,她却是视若己出,这时早已笑容满面。申付公接过孩子来,众人美辞如潮。或曰小公子龙马精神,将来是一位有担当的英雄人物;或曰小公子眉清目秀,长大应是位风流潇洒的美男子。至于“啧啧”称颂与“嗯嗯”赞叹之声更不在话下。申付公志得意满,抱着儿子在众客席间走了一圈,回到主座,端杯致谢。哈哈先生一饮而尽,问道:“贤侄有名儿了吗?”

申付公笑道:“只起得一个小名叫富康,大名还未曾起。”哈哈先生上前道:“今日川鄂黔三省武林朋友齐聚龙腾庄,庄主怎么不趁着这个好日子给贤侄定下名来,将来也好让兄弟们到江湖上宣扬一番?”

众贺客虽是人多,但哈哈先生说话之时都停箸聆听。他这一言,立刻又得众人赞同。申付公捋须笑了一笑,摇头道:“嘿嘿,倒不是申某自谦,在下也曾给小儿起过几个名字,奈何都不太合意。今日高朋满座,不少是文武双修的好朋友,还请给小儿赐名。”此言一出,顿时议论纷纷,人人都想,假若龙腾庄的小公子名字是由我取的,说到江湖之中,那是多大一份荣光?只是人人又知道这名字不是轻易能取的,假若急急忙忙说出一个来,主人家不屑一顾,那又不免有损颜面。即使能博众人一笑,但从此被人看轻那么一分两分,也不大好玩。有人便询问小公子生辰八字,以期所取之名符五行占三合。正在这里或七嘴八舌低声议论或皱眉凝目苦苦思索,忽听一人冷笑道:“我瞧哪,这名儿也不用取了,现成就有一个,叫做申冤枉再合适不过!”声音尖尖细细,满含阴冷之意。

众人无不大惊,一时场中寂静无语,唯觉冷风嗖嗖。申家四侠均已变了颜色,二庄主申助公起身道:“适才是哪一位朋友所言,请站出来说话!”

满座客人皆呆若木鸡,不敢稍动,不仅没一个站起来,反而都刻意坐得沉了一些。申助公双眼蕴火,在人群中睃视,目光看到谁,谁就微微一震,接着便也四顾,象是要接着帮申家找出这说忌语的人来。

如此竟然有小半柱香的工夫,再无人出声。申付公心想今日宴宾本来是一件好事,犯不着为此小节让三省武林朋友太过扫兴,便将儿子交还夫人,举杯笑道:“方才不知是哪位好朋友喝高了酒,申某不怪就是。虽说贱名好养,可申家再没学问,也不至于给晚辈取这等名字。嘿嘿,取名之事,暂且搁下,申某今日十分高兴,可别耽误了与诸位好友共求一醉。在下再敬大伙一杯!”

众客释然,均端起酒来。正待喝时,却又听那声音冷冷道:“要是觉得叫申冤枉不合适,那改叫短命鬼也成!”

啪的一声,申付公将酒杯重重拍在桌上。他功力深厚,酒杯竟有大半嵌进桌子而不碎。申付公大声道:“众位好朋友都坐着别动,申某今日要找不出这大胆狂徒,这杯酒也就不喝了!三弟!”

龙腾庄三庄主申勤公呼的站起来:“大哥!”申勤公这年也就是三十一二年纪,生得面黑瘦小,为人却极为精干。使得一手好暗器,人称“八面风雨”。八面,是说他行事八面玲珑,风雨,是说他使暗器的漫天花雨手法独步武林。但凡暗器高明之人,耳力自非常人能及,因此申勤公一听大哥叫自己,就知道应该如何行事了,他提起一个酒坛,倒了一小杯酒,到了第一桌上,看定了一个客人,笑道:“多蒙霜亭兄远道来贺舍侄百岁,在下敬霜亭兄一杯!”

那称“霜亭”的是贵州的一个镳师,本名杨大业,霜亭是他的字,与他五大三粗的外表似是不大相干。他此次来龙腾庄是攀着申家老四申襄公的交情,与申勤公是第一次见面,这时申勤公忽然单独向自己敬酒,而且竟知道自己这很少为外人道的表字,显然是有备而来,不由急道:“五庄主,你误会是在下说的吗?”他一开口,声音好似锈刀破锣,众人一听便知不是方才说话之人。申勤公笑道:“哪里,不过是在下与霜亭兄一见如故,敬一杯酒,聊表寸心。”杨大业如释重负,端杯与他一碰,一饮而尽。申勤公陪着干了一杯,接着斟满,向第二人道:“长江散人,在下敬你一杯。”长江散人是个四十余岁的道士,已经知道申勤公的用意,笑道:“好,多谢五庄主。”端杯而尽。申勤公一笑,也陪着喝了。

如此申勤公敬每人一杯,一桌下来,就喝了八杯。众人开始还只是敬佩他的精明谦和,慢慢地就开始惊讶于他的酒量。只见申勤公一人不落,均敬一杯,不一刻已经走过了二十余桌,算来已经喝了二百杯酒。他到哪一人跟前,哪一人就端杯说一声“多谢五庄主”,以证明自己不是说此恶语之人。这虽然有些当场审案之嫌,但一来龙腾庄平日行事过硬,二来众贺客均恶那阴阳怪气诅咒婴儿之徒,因此都很配合,除个别人微有不岔之外,大多数都是心平气和,喝了此杯。喝过酒的人便静坐不语,没喝酒也都神态自若,以待检验,因此偌大一个戏棚,除了申勤公倒酒、敬酒、谢敬的声音,再无一人说话。申勤公敬酒越来越快,一杯入口,复斟一杯,如此过了近一顿饭功夫,已敬三百余人,且无一人称错字号。众贺客暗暗钦佩:“不说别的,单论三庄主这等认人眼力、喝酒功夫,便可傲视武林。龙腾庄声名远播,四位庄主,到底是人人都有惊人艺业。”又有不少人想到那出恶语之人今日若是被查出,只怕很是不妙。

申勤公身形瘦小,喝了三百余杯,竟毫无醉意。更奇的是他的腹部依然平坦如初,丝毫不见鼓胀之状。他的衣衫早已湿透,衣袖、下襟挂了不少酒珠,一滴滴落下地来。众贺客哪一个不是练家子,见他的内功修为竟然如此精湛,均感敬畏。

申勤公面不改色,一路敬酒,已经到了最后一桌,设若这一桌仍找不出那无聊之人,那便罢了,假若找出来,龙腾庄四侠的怒气、众贺客所受的怀疑便都要洒在他身上。江湖中人人信服一句话:“敢做敢当。”那无聊之人有胆搅局,无胆应承,一旦被抓出来,不消说龙腾庄的人,便是众贺客,也要他当场五荤六素,缺手断腿。因此越到最后,人心越是紧张,特别是到了最后两人时,场中几乎人人屏息。最后两人,一人是位富商模样的中年汉子,许多人都认得,是本省武林中人,名叫刘万当,绰号“四喜丸子”,经营得好大一样药材铺面,武功并不如何,只为人和气,结交甚广。另一位是位女子,只有十七八岁。方才那阴阳怪气的声音系男子所发,这是在场的人都听到的,因此只要刘万当也被排除嫌疑,那可真成了无头案。

刘万当与龙腾庄来往颇密,他的声音申家人人都识得,本来申勤公不必给他敬酒了,但想假若此时不敬一杯,不免让别的客人心下不满,于是仍斟了一杯,笑道:“万当掌柜,申家小五敬兄长一杯。”

刘万当咧嘴一笑,端杯与他一碰,吱的一声,见了杯底。申勤公见这一轮酒敬下来,没有丝毫结果,心下疑虑,正要走回去向大哥交差,却听一人忽然道:“为什么人人要说一声多谢,那个大胖子却不说?”说话的人站了起来,反倒更矮了一些,却是五短身材,坐在椅子上倒比站着显得高些。刚才申勤公敬他酒时,众人已知他叫端有庆,绰号土地公,是川中地趟门高手。行事介于正邪之间,极为难缠,又号滚刀肉。

他这话一说,不少人顿时悚然一惊,目光齐刷刷射在刘万当身上。申勤公笑道:“这位兄台不知,刘掌柜与在下颇熟,他的声音在下如何不识?刚才这酒在下是迫不得已敬各位一杯,心意不诚,各位好朋友其实人人都不必言谢。”他说话之际,又给自己斟了酒,大声道,“这杯酒在下诚心诚意敬一杯,适才不周之处,各位好朋友务必见谅!”

众人见申勤公如此行事,无不释怀,有的道:“三庄主不必客气!”有的道:“哪里哪里,那小子敢说话不敢露面,是个没种的货!”“咱们不能帮龙腾庄揪出这个厌恶鬼来,倒是对不住。”众人端起杯来,便待要干。却听那端有庆大声道:“不妥不妥,凭啥子人人都谢过申五爷的酒,偏偏这一个卖药的不说?莫不成他是个哑巴?”

申勤公心下不悦,但想自家今日喜庆,适才之举确有冒犯众位豪杰之处,江湖中人本就有些脾气,这土地公端有庆虽说言语无礼,却也不能驳面,于是向刘万当笑道:“万当掌柜,这样么,在下再敬你一杯!”刘万当面色尴尬,站起身来,陪笑点头,吱的一声,又喝干了,居然仍未开口回谢。

如此一来,连申勤公也觉得不对,笑道:“万当掌柜,非是申家老三为难兄长,你今日不开个口,只怕申家老三没法子跟朋友们交待。”

哪知刘万当脸色通红,就是不开口。申勤公虽说以内力将酒逼出,但数百杯总算是在体内转了那么一圈,这时已有酒意,见他如此,不由得暗生怒气,呵呵笑道:“众位好朋友还不知,万当掌柜唱得一口好曲子,在下有幸,曾经听闻。今日舍侄百岁,万当兄不如高歌一曲,以助龙腾庄半个东道之兴,不知如何?”

宾客中圆通世故之人不禁对申勤公暗暗赞赏,心想他年纪也就是三十出头,说话为人却如此老练。就连不少直肠子实心眼的朋友也觉得申勤公这话说得顺耳,鼓噪道:“着啊!你既会唱,那还客气什么?”“难怪人家不说话,敢情是不开口则已,开口就唱呢!”

哪知刘万当吭吭哧哧,脸要憋得紫了,两片嘴却跟牛皮胶粘住了一样。客人已大多觉得奇怪了,有的凝神审视,有的干脆就议论起来。申勤公满腹疑团,上前一步道:“万当掌柜,你不给老三这个颜面,老三却不好下台!”刘万当眼露哀求之意,摇头不语。申勤公低哼一声,左手一抬,酒坛子劈面向刘万当掷去。刘万当脸色一变,双手伸出去接。哪知申勤公这一掷使了暗劲,坛子一入手,猛地一旋,啪的一声,裂成碎片,酒液淋得刘万当满头满脸都是。刘万当擦眼之际,申勤公已抢上前去,右手握住刘万当手腕,笑道:“万当兄,你到底开不开口?”暗运家传内功“一条线”,刘万当只觉得手腕里钻进一根炽热的铁条,直要沿着经络通进心肺之中,再也支持不住,大叫道:“喔唷唷,我死定啦!”

他一开口,申勤公便也放手。大伙儿都已听出适才那恶语诅咒之人绝不是他。申勤公略松一口气之后接着便升起更大疑团,问道:“万当兄,你何出此言?”

刘万当沮丧之极,哭声道:“哎呀,我真是昏了头,来喝你龙腾庄这倒霉的喜酒。嘿!嘿嘿!”连连跌脚,起身便抄向棚外,径向外奔。

他还没走到廊桥边上,两条人影一闪,二庄主申助公、四庄主申襄公同时来到,并肩堵在他面前。刘万当抱拳道:“求求你们行行好,赶紧让我走吧。我可不愿意陪着你们送死!”真是差一点连眼泪都流了出来。申家兄弟早已十分恼怒,申勤公两步赶到,森然道:“刘万当,我们龙腾庄敬你是近邻,可也没给你发过请帖。你今日不请自到,便是要说这些莫名其妙的昏话吗?”

刘万当真似是吞下五十只活虫子,脸上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摇头道:“我知道申家兄弟都是英雄好汉,可这回来的对头,你们却是惹不起的。那位好汉爷说了,他今日要让你家血流成河。我……呸呸呸,我都说了些什么我!我走啦!各位朋友,大伙儿最好早早离去,免得糊里糊涂给人割掉了吃饭的家伙……”说罢双手乱摆,拔腿又要走。申家兄弟再也不能忍气,申襄公脾气最是火暴,咬牙道:“你先把吃饭的家伙留下来吧!”呼的一记掌刀,砍向刘万当右颈“扶突”穴。刘万当虽然会些功夫,哪挡得住申襄公这一掌,啊哟一声,向后便跌。申助公公早抬起脚来,啪啪一个双飞腿,刘万当身不由己飞起来,咚的一声落进小南湖里。

众豪看时,湖面只溅起一团水花,荡起一圈圈涟漪。过了好一会,刘万当才露出头来,大声叫道:“我不会水,救我!”一个我字未完,咕的一声,又沉下去。如此浮沉数回,说话已经含混不清,夹着剧烈咳嗽,看来再不救出,便要丧命。众贺客中自然有水性极好的,但一来不愿得罪龙腾庄,二来深恶这刘万当没来由乱讲,因此没有一个人要下水去救人。

坐在最后一桌的那个少女张大了眼睛,满面焦急之色,终于忍不住道:“申庄主,他……他就要淹死了,救他上来罢!”

众人这才注意到这位少女。但见她穿了一袭杏黄裙子,长发披肩,只束了一条紫色发带,面容姣好,略带稚气,这话一说,已是脸红了,但诚挚焦急之色溢于言表。申勤公记心甚好,认得她是云雾山神女峰无花姥姥的徒弟,自称姓茹。这时心中一动:“今日大哥爱子百日,无花姥姥与龙腾庄从无来往,为人又极是孤傲,何以会派这位弟子前来道贺?”无花姥姥名望甚高,是武林中的前辈异人,申勤公虽恼这姓茹的姑娘多事,却也不便发作,只淡淡道:“稍等片刻,让这厮吃足苦头再救不迟。”茹姑娘道:“再等片刻,不就淹死了么?”申勤公冷冷一笑:“我猜这等绕舌扫兴之人,不那么容易淹死。”

茹姑娘张了张嘴,摇头道:“这个玩笑可开不得,我救他上来吧。”迈步到围栏边,从腰上解下一条黑白条纹绦带,忽然纵身跳了下去。众客均料这姑娘必定好水性,却见她反手一甩,那条绦带已牢牢拴在围栏上,接着她伸足在堤壁上一点,顺着湖面横掠向刘万当。她去势甚快,长发飘飘,黄衫子迎风抖动,姿式优美之极。也不知她那黑白条纹绦带是何物结成,竟能随之伸长,转眼间她已掠出五六丈,双足在水面上一踩,溅出一片水花,玉手伸处,已经拉住刘万当,反手一甩,刘万当窜出水面,挥手蹬脚地飞向人群。那姑娘身子略潜,双腿没入水中。她身子一拧,整个人旋转起来,绦带一圈圈绕回腰间,待绕到尽头时,人已经近岸,伸手扣住围栏,已将绦带解下,搭扣上腰,轻轻巧巧一个翻身,站回戏棚之中。她这几下翩若惊鸿,众人回味过来,不由得轰然喝采。茹姑娘抹去脸上几粒水珠,脸又红了,倒像是刚刚踩了西瓜皮滑了一跤般尴尬,低声道:“申庄主,得罪了。他……他没事罢?”

刘万当喝了不少湖水,强撑着爬起,在那茹姑娘面前扑地跪倒。茹姑娘慌道:“这可不好。你赶快起来!”刘万当道:“姑娘救命大恩,不受在下几个头,在下万万不敢。”砰砰砰连磕了三个响头。茹姑娘想要去扶,又觉不好意思,干脆转身躲开。

忽听一人呵呵笑道:“姑娘连救他两次性命,让他磕几个头又算得什么?”

这声音一起,场中之人无不一震。人人听得清楚,这便是方才诅咒申家小公子短命之声。众人看时,却见东边戏棚顶上一道影子闪过,一人已经立在地上。只见此人四十来岁年纪,一张脸瘦得皮包骨头,两只眼睛滴溜溜乱转,竟是一刻不停。若非颌下留得几茎黄焦焦的胡子,整个就是只猴子。一身衣服十分考究,头戴明珠帽,足蹬绣云紫缎靴,但穿在他身上,却显得不伦不类,让人不自觉想起沐猴而冠一词。那姓茹的姑娘看他一眼,忍不住便要笑出来,问道:“小女子只不过救了这位刘先生一次,何以阁下说连救他两次性命?”

那华衣猴面人呵呵一笑,说道:“我本来已经告诫他今日不可说话,一说话就要他的命。可看在姑娘的份上,今日免他一死。姑娘算一算,你不是连救了他两次么?”说话之际,双手比比划划,透着说不出的狂妄轻浮。

众贺客见此人突然现身,均感惊奇。心想申家四兄弟人人一身好本领,今日来此祝贺的又大多跟龙腾庄交情非浅,此人虽然胆大,却怕不好收场。

申付公向此人细细看了几眼,凝神回忆,却茫无头绪,竟是从来没见过这人,更谈不上有什么得罪之处。心想此人既然在今天上门挑衅,其中必有什么源由,上前两步,抱拳笑道:“在下龙腾庄申付公,今日犬子百日之喜,多蒙武林朋友抬爱,惠临敝庄,倒并非敝庄发出请帖专门邀请,这位朋友也是不请自到。既来龙腾庄,便是贵客,请赐教高姓大名、宝山贵号,入座共饮一杯如何?”

华衣猴面人眼睛眨巴眨巴,象是没怎么听懂申付公的话。突然间又象是明白过来,哈哈大笑。他的声音尖锐,笑声中殊无喜意,如同猿啼枭喋,令人一听之下便觉好不自在,有人不由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那人一阵狂笑之后,摇头晃脑说道:“当真好玩之极,你这没见识的东西竟会以为我是因为没收到你龙腾庄的请帖才来闹事的。哈哈哈哈,真是滑大下之大稽!”申付公强忍恼怒,微笑道:“那阁下什么万儿,有何赐教?”

那猴面人冷笑道:“凭你还不配问我老人家的名号。”眼睛一转,瞄上了一个倒茶端菜的杂役,居然双手抱拳施了一礼,笑道,“这位兄台,在下看兄台为人正派,从不夺人妻子掠人钱财,好生仰慕,恳请兄台降尊屈贵,跟在下结交结交如何?”

那杂役已有五十七八岁年纪,生得矮小窝囊,见他竟向自己说这番话,吓得连连摆手,说道:“贵客开什么玩笑,小的什么也不懂的!”

猴面人却不管这些,说道:“在下金丝猴楚一鸣有礼!”一揖到地。杂役慌得连忙还礼:“在下大茶壶申德顺也有礼啦!”这杂役本不姓申,只是做了申家的包衣奴这才改姓,至于大茶壶的外号,是他年幼时在妓院里当跑堂时嫖客对他的称呼,因楚一鸣自报外号,他也投桃报李作答,岂不知如此一说,众贺客已有不少人忍俊不禁。却也有不少人吃了一惊,只因金丝猴一号在江湖中十分响亮,深于江湖掌故之人不禁暗道不好:“金丝猴来了,不知其余三大兽王来了没有?”

申付公兄弟脸色均变,再也没想到眼前之人便是大名鼎鼎的金丝猴王楚一鸣。四庄主申襄公身子一拔,便窜上棚顶,四下里一望,不禁骇得心口猛跳:只见东西两端上,各站了有十余人,另外更有许多猴子与老鹰,瞧数目各不下数十只。申襄公赶紧跃下棚去,向申付公道:“大哥!”申付公问道:“如何?”申襄公附在他耳边如此如此说了几句。申付公倒吸一口冷气,心想四大兽王果然本事通天,自己派了不少门人子弟四处守卫,人家却神不知鬼不觉便到了棚顶。心下慎重,向楚一鸣抱拳道:“龙腾庄一向疏礼,不知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四大王,劳动大驾不远万里前来上门赐教?”

众贺客见情势不对,有人到棚外去查看,回来之后,七八成伙低声议论,几乎人人变了颜色。有人心想:“也只是听说过四大兽王多么多么了不起,可龙腾庄便是善茬么?再加上今日三省豪杰足有好几百人,哪能轻易便让西域人在这里逞威风!”盼着龙腾庄不要客气,率同武林同道将四大兽王打个落花流水。

楚一鸣呵呵笑道:“你说的不对,龙腾庄并没有得罪我们,只不过有一样事我们看得不顺眼,前来管一管这桩闲事。”

四庄主申襄公再也忍不住,冷笑道:“阁下嚷着要管龙腾庄的闲事,不知手头上有没有真家伙?先跟申家老四亲近亲近不妨。”脚下一点,窜上前去,左掌一探,右掌直挑楚一鸣眉心。申家祖传功夫以双刀闻名,今日小富康百岁吉日,各人没带兵器,不过七位庄主的功夫练得炉火纯青,申襄公双掌一出,风声隐然,与双刀相比也不过差了那么一点点,贺客中大多是武林中人,识得真手段,见状不禁喝了声彩。

楚一鸣双手负后,反而上前一步,只听啪的一声,申襄公右掌正中楚一鸣额头。申付公看得清楚,心下暗喜,他知道四弟的掌上功夫足可开碑裂石,这一下楚一鸣只怕要当场难看。哪知一个念头尚未转完,申襄公啊哟一声,左手捧住右手,脸上肌肉扭曲,显然右手受伤不轻。楚一鸣怪笑道:“我来龙腾庄滋事,本来还没借口动手,四庄主既然先打人,便怪不得我啦。”突然间欺身而进,噗的一掌正中申襄公前胸。这一掌看起来轻描淡写,申襄公却倒飞而出,半空中喷出一道血箭,待落下地来,一声大叫,便昏死过去。

三省武林豪杰见楚一鸣的掌力如此诡异,无不大惊失色。申勤公申助公抢上前去扶起老四,但见面若金纸,出气多进气少,眼见不行了。兄弟连心,两人顿时红了眼睛,申助公返身抢到一个石桌旁,伸出一探,取出两把刀来,咬牙道:“猴孙子,纳命来!”舞刀向楚一鸣砍去。

楚一鸣虽然手段厉害,却也不敢轻捋刀锋,身形一转,疾退丈余。申助公一刀砍空,第二刀又起,转眼间翻翻滚滚砍了数十刀。两把刀此起彼落,银光闪闪,当真便如疾风密雨一般。众贺客见他刀法如此了得,不禁精神一振,轰然喝采。

便在采声之中,申助公突然倒飞而出,也是一道血箭喷出,跌倒在地再也不动。那楚一鸣如何出手,众人竟然没有看清。申付公、申勤公见自己连死了两个兄弟,悲怒之极,都取来兵刃,此时哪里还讲什么规矩,连手下弟子二十余人一同向楚一鸣围去。众贺客对楚一鸣起了同仇敌忾之心,也有不少围上前。

忽听得戏棚上一个嘘嘘作哨,天空中突然间鹰唳大作,无数只老鹰疾冲下来,向申家兄弟及三省豪杰没头没脑乱啄狂抓。众豪杰的兵器大多放在申家前厅,只好赤手空拳与苍鹰搏斗。顿时有人被抓伤。忽听有人叫道:“不好,鹰爪子上有毒!”这人一说,被抓伤之人顿觉伤口麻痒难当。众贺客无不惊骇失色,只听棚顶一人厉声道:“退到一边,神鹰便不伤人!”众贺客虽然都与龙腾庄有交情,可这时毕竟是性命要紧,纷纷退出战团。却见场心中不知何时多了六名汉子,都穿着金黄色衣服,脸上描红画绿,便似是演戏一般,一人手中牵了一只猴子,与申家五兄弟及二十余弟子战成一团。

彼时正当中午,小南湖微风兴波,杨柳依依,红菱翘俏,素莲展姿,锦鳞游泳。可谁也无心赏此风景,唯闻一片呼喝与兵刃相击之声。突然间一个婴儿啼哭响了起来,那正是申付公四十岁才得的宝贝儿子富康,不知是不是对自己百岁吉日如此过法十分不满?

申家兄弟使的全是双刀,加上手下弟子,二十五六人却有五十多把刀,舞动起来,刀光联成一片,风声咻咻,苍鹰无法飞来啄人。有几只伺机落下,反被砍伤,落在地下吱吱唳鸣,令人说不出的厌恶。十数只猴子却在地上疾窜,抽隙便抓人一把,申勤公与一名金黄衣人缠斗,正要抽空施放暗器,虽然间后颈一紧,竟被一只猴子死死扼住。他回刀砍那猴子之际,心口一凉,被那黄衣人一枪戳中。楚一鸣怪叫道:“扔下双刀,跪地投降,否则教你龙腾庄片甲不留!”指东打西,片刻间龙腾庄七八名弟子尸横就地。一名弟子被他一掌打中面门,一张脸都塌了下去。他手下那几名黄衣人均使长枪,枪法诡变多端,龙腾庄不时有人中招。众弟子见敌人如此凶狠,哪里还有斗志,纷纷扔了兵器,跪倒在地。

场中龙腾庄只余下申付公及三弟申勤公。申家子侄中最大的也不过十三四岁,见状都吓得傻了,唯知哭爹喊娘,令人不忍听闻。

众贺客虽大都是武林中人,但寻常江湖争强斗气、寻仇杀人哪里有眼前这般惊心动魄?当真是两股颤颤,几欲先走。不过瞧戏棚顶上尚有十余人没动,更有猴子蹲伏、苍鹰倨立,瞧来形色不善,谁也不敢先行离去。

六名黄衣人围着申家两兄弟奔走不休,长枪频频戳出,申家两兄弟竟是处在下风。头顶上数只苍鹰兀自盘旋,不断鸣叫,地上几只猴子上窜下跳,伺机而扑,极为干扰心神。申付公挥刀砍一只苍鹰之时,瞥见戏棚西首人群中一人穿着七彩斗篷,正出声指挥鹰阵,心念一闪,知道此人必是鹰王贺天雄。转眼见三弟申勤公也受了伤,心想连六名帮凶几只畜生都收拾不了,更别提猴王楚一鸣与鹰王贺天雄了,灰心一起,斗志全消,当啷当啷扔了双刀,大声道:“三弟,不打了,不打了!”

申勤公也扔了双刀。呼呼呼,六支长枪指定三人。楚一鸣呼喝一声,众猴儿窜回他身边,天下的苍鹰也哀鸣数声,飞回棚顶。楚一鸣笑道:“都道龙腾庄四兄弟人人好手段,却算得什么!贺三弟,好啦,下来罢!”

棚顶上那贺天雄疾奔两步,双臂一伸,七彩斗篷登时展开,宛若两只巨大的翅膀。贺天雄斜飞而起,在空中盘旋了两个圈子,引得群鹰呀呀鸣叫。众人见他竟有这等手段,无不毛骨悚然。贺天雄双腿擦地,哧哧有声,收了斗篷,与楚一鸣并立当场。申付公兄弟面色如灰,两只眼睛死死盯着场中二人。却见贺天雄一双眼睛十分锐利,鼻子尖细,两片嘴唇极薄,配在一张倒三角脸上,说不出的阴挚邪恶。

贺客中被苍鹰抓伤之人毒性发作,有人昏倒在地,有人疼得呲牙裂嘴。但人人被猴王、鹰王吓住了,竟无人敢开口责怪。

申付公只恨不能立毙二人于刀下,仰天一笑,沉沉道:“在下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西域四圣,招致二位千里迢迢前来龙腾庄行此大恶?”

贺天雄冷声道:“手下败将,跪下说话!”

申付公哈哈一笑:“我龙腾庄四位兄弟,便如一心。今日败在你们手里,还指望活么?只是不知我兄弟们到底有什么得罪尊驾之处,尊驾不明言,就算申某到了阎王爷那儿,也是糊里糊涂的。”笑容变为凄惨,听者无不动容。

楚一鸣居然叹了口气,说道:“唉,老申啊老申,我说你也是武林中有点名姓的人物,却为何这般看不开,要些什么空头名声?今日这事,全是你咎由自取。”这番话语重心长,可惜楚一鸣说起话来摇头晃脑,离庄重差了那么一点点。

申付公一头雾水,奇道:“不知尊驾说的到底是什么?蒙武林同道不弃,给在下起了个川贵龙王的绰号,嘿嘿,在下可从来不敢以此自居。今日见识了天山四王的手段,更是自知差得太远。只不过尊驾便是为了这点事到我申家做此大案吗?”

他悲愤之极,说到后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楚一鸣呵呵一笑,双掌一拍,叫道:“你瞧瞧这个人是谁?你认得吧?”向篷顶招一招手。

两名彩衣人挟着中间一人跃落下来。只见中间那人身子一动不动,整个人象是一根木桩,头上带着一个大斗笠,笠沿罩着黑纱,说不出的诡异。

申付公颤声道:“此人是谁?”神情好象极为恐惧。细心之人便心生疑窦:申付公虽败在楚一鸣贺天雄手中,也全然不惧,何以见此人便变得胆小起来?

只听那人的斗笠慢慢转动,突然惊叫起来:“楚大侠,贺大侠,小的只想让你们出口气,怎么却杀了这么多人?”

楚一鸣呵呵笑道:“不杀人怎么替你出气?不杀人怎么显出咱们天山四王的手段来?”右手一伸,摘下那人斗笠,露出一张年轻的脸来,那张脸因为惊骇变得十分苍白,只贯穿双颊的两道刀疤愈发显得狰狞可怖。

那年轻人只一瞬间,便低下头去,似是极为亏心,不敢面对申付公。申付公却已经认出他来,惊得低呼一声:“果然是你!”

楚一鸣笑道:“着啊,果然是他!这里川鄂黔三省武林的朋友都在,想来应当听清楚了,姓申的认识这位许秀才,这可没法子抵赖了,呵呵,呵呵。”他后来这两声笑十分奇怪,听着别有暧昧之意。众贺客不禁心生疑窦:莫非申家与这位秀才有什么深仇大恨,以至这位秀才请来天山四王来挑衅?可许多人都知道龙腾庄虽在武林,却一向尊敬有学问之人,便是龙腾庄的龙腾二字,也是慕王勃的龙腾阁序文采斐然而定,又怎么会与一位秀才结下冤仇,以至酿成今日大祸?

只见楚一鸣向那秀才一笑,说道:“秀才公子,可喜可贺,令郎今日百岁之喜,生得白白胖胖,这里便有现成的喜酒,金丝猴在这里先贺一杯。”伸手从近前一桌上提起一坛酒,拍开泥封,仰脖喝了一气,手一伸,酒坛递给一只猴子。群猴吱吱鸣叫,乐不可支,竟然爪掬而饮,喝起酒来。

群豪虽惊讶于猴子喝酒,却更惊讶于楚一鸣刚才那番话。只听一人道:“怎么,申庄主,大伙儿赶着来给你儿子过百岁吉日,敢情这儿子是人家这位秀才的?”说话的正是那位土地公端有庆。众贺客虽恼他说话难听,但想他说的也是众人所疑,因此一齐望着申付公,要听听他如何作答。

申勤公怒道:“你这猴孙子要杀便杀,却莫在这里放屁!”楚一鸣呵呵笑道:“嘿嘿,只要把申大庄主的四奶奶请出来,那么是谁在放屁,自然便一清二楚。”申勤公脸上筋肌暴起,大声道:“天山四兽,你们欺人太甚,我做鬼也不会饶过你们!”他已知道今日必死,声音嘶哑,令人心恻。可惜楚一鸣偏偏丝毫不加怜悯,怪声道:“请申家四奶奶包氏过来!”

他此话一讲,申付公、申扶公、申掖公均互相望了一眼,神色极是诧异,象听到了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接着他们的脸色更加惊异,只见四只大青猴全力负着一个软布兜从篷顶下来。兜中蜷卧着一个女子,瘦弱不堪,满面伤痕。申付公却认得清清楚楚,正是他的四房夫人包氏!四只青猴放下软兜,包氏勉强支起上半身,看定申付公,目光中全是仇恨之火,厉声道:“伪君子,你还认得我么?”

只听一人惊声道:“你……你是人是……是鬼?”正是申付公大夫人鞠氏。

众贺客见情势一变再变,均惊骇惕悚,静默不语。

包氏凄然而笑,笑声悲苦之极,令人不忍听闻:“大奶奶,你瞧呢,我是人是鬼?你还我儿子来!”鞠氏嘴唇哆嗦着,好象听到招魂咒一般,身不由己迈步走向包氏,突然间身子一软,昏倒在地,怀中的小富康被摔了一下,哇哇大哭起来。包氏厉声道:“小月,你把康康给我送过来!”小月是鞠氏的随身丫环,哪里还敢犹豫,抱起小富康,送到包氏怀里。包氏满脸柔情,低声道:“孩子,我的孩子!”下巴偎着小富康,看着孩子两粒黑豆似的眼睛,微笑从她刀痕纵横的脸上绽出。可惜小富康突然间哭起来,声音之大,震人心膜。包氏柔声道:“妈妈变成丑八怪了,宝宝不认得妈妈了!”泪水顺着双颊流下,小富康的哭声更大。

申付公脸色越发难看,不住摇头叹息,忽然间一掌向自己天灵拍去。申勤公满腹心事,竟没觉察到大哥会自尽。甫待他手掌将及脑门,忽然间一条绦带飞到,缠住他手腕,一拉之下,申付公飞出包围,站在一人身边。众人看时,那人正是那位救刘万当的少女茹姑娘。申付公叫道:“申某今日颜面扫尽,眼见家遭血洗却无计可施,姑娘为什么救我?”

茹姑娘道:“人活着总是比死了好。姥姥对我说过,倘若一个人自杀,那么他的鬼魂无法投胎,永受飘零之苦。你若是被别人杀死,那又自当别论。”

申付公怒道:“你救我,便是为了消遣于我?”

那茹姑娘诧道:“姥姥便是这样告诉我的,我说的不对么?”

申付公见她眼神天真诚实,不禁长叹一声,懊声道:“姑娘,你说的没错。可在下实在是卑鄙无耻之人,不值姑娘一救。一死百了,姑娘不必再管在下的事啦。”

茹姑娘摇头道:“不是我要多管闲事,天下众生,莫不求生畏死。除非上天不让你活,自己万不可轻生。就连这两位先生,也不必赶尽杀绝。试想人之生死,本应属天。你要杀别人,便是擅使天权,老天爷是要怪罪的。”这番话已是对着楚一鸣、贺天雄二人所说。

适才这茹姑娘两番救人,众豪杰无人不对她心生赞赏。见她此时说起天山四王的不是,均为她担心。哈哈先生安着锦有意岔开话头,笑道:“姑娘原来对佛家很有心得。在下不才,也曾仰慕释家,寻访过三山五寺,会见过六僧八处。这里有一题不解,尚请姑娘指点。”

茹姑娘笑道:“不敢。小女子只是听姥姥说过一些佛家,哪里谈得上有什么心得?”

楚一鸣心里早已有气,暗道:“这小黄毛丫头身手倒也不坏,她口口声声什么姥姥,不知她姥姥又是什么人?”呵呵一声怪笑,问道:“请问姑娘叫什么名儿?你姥姥又是哪位武林高人?”

茹姑娘施了一礼:“小女子茹,小号临微。我所说的姥姥,是我的师父,人称无花居士。”她自称小号,便是说明她在佛家。

楚一鸣脸色一变:“是神女峰的无花姥姥?”

茹临微点头道:“正是她老人家。”楚一鸣双目中精光闪动,尖声道:“无花姥姥呢,晚辈楚一鸣请见一面!”

自他出现至今,一直狂妄自傲,此时众人听他自称晚辈,均觉纳罕。又有人想这神女峰便在川蜀之地,无花姥姥的名声也不过尔尔,何以楚一鸣如此敬畏?只听茹临微道:“楚先生,姥姥在峰上闭关,已经许多年不问世俗了,你想见她老人家,那可不容易了。”

楚一鸣眼珠转了两转,忽然间脸色转和,笑容可掬,问道:“茹姑娘原来是无花姥姥高足,真是失敬了!只是姑娘这脾气可不大象无花姥姥的传人,你想管这里的闲事,在下便分说给你听听,看你可管得么?”

二、大师

彼时已过正午,楚一鸣招招手,几名黄衣人搬过椅子,扶那秀才、包氏坐下。秀才身子僵硬,包氏好象断了骨头,因此两人坐在椅上,一个挺着脖子,一个歪着身子。楚一鸣道:“莫说这位茹姑娘,便是今日在场的各位,也都以为我天山四王行事狠辣,表面上虽然不敢,但肚子里面,只怕要骂尽了我们祖宗八代。呵呵,今日在下便请这位许秀才与包氏娘子把来龙去脉分说分说,倒要请大伙儿知道这龙腾庄上下是不是该死。”

那位秀才叹道:“够了,够了,楚大侠,跟我有仇的,只是这位申付公,与他人有什么相干?你杀了这么多人,却不是小生的本意。”他身子不动,说每一句都好象要竭尽全力。但声音柔和,几乎人人猜到他从前必是位温文尔雅的美秀才。

楚一鸣厉声道:“酸包秀才,本大王替你出头,便为了落你的不是么?你说说今日之事是怎么个前因后果!”

那秀才又叹了一声,眼眶中已经尽是眼泪。他脸上的刀疤十分深长,延及眼睑,一流泪水,显得又是可笑,又是可怜。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难以启齿。如此嘴巴张了几回,长叹道:“斯文扫地,颜面无存,夫复何言!”

他越是不说,越勾起了众人的好奇之心。茹临微道:“这位秀才兄,假若今日之事真的是因你而起,你若不说,那岂不是不义?你若不说,那申家还要糟糕,那你岂不是不仁?不仁不义,岂不是枉学了孔孟,白念了四书五经?”

那秀才似是一震,双目猛然一亮,沉声道:“姑娘教训得是!”略一犹豫,说道,“这件事,得从去年春天说起。”

他顿了一顿,闭上了双眼,似乎不愿看到别人,也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他似的自欺。

“去年春上,我省试有名,拟进京赶考。我家中清贫,带的盘缠很快用尽,只好一路卖字画慢慢进京。好在离秋试还有不少时候,这样慢慢走,算来在秋试前也尽可赶到京城。如此走到清凉镇,却酿下了祸端。”

众人都知道清凉镇,便在龙腾庄之西,去此不过十余里。只听那秀才说道:“那天我在街上摆了一天的字画,可惜只卖出一幅寿星图,卖主是个老者,身上只有几文钱。我正为饭钱没有着落发愁,有一个人上前与我攀谈。唉,这个人,就是龙腾庄的大奶奶鞠夫人。”

那鞠氏刚刚醒来,听秀才说到自己,睁开眼睛听了一两句,又赶紧闭上。

“鞠夫人言语之间流露出龙腾庄乐善好施,更是乐于接济像我一般的穷书生,邀我到龙腾庄见申大庄主。其时我举目无亲,当真是十分欣喜,跟着来到了龙腾庄。鞠夫人吩咐管家安顿我住了,每日有酒有肉,可一连三天,没有见到申大庄主。第四天,我担心主人为难,向管家提出辞意,管家去回禀了鞠夫人。哪知申大庄主和鞠夫人不久就来看望我,申大庄主说这些日子庄内有事,难以分身,请我再留两日,好好设个东道,并附送盘缠云云。”

那许秀才身子僵直,说这番话没有一点表情,只有声音从两片变形的嘴唇之间散出。

“当天晚上,来了一个女子给我送饭,有酒有肉,那女子便站在一旁,说等我吃完了好收拾回去。我吃饭之间,那女子与我搭话,自称是龙腾庄的丫环,问了我一些论语诗词。我听她谈吐文雅,很是高兴,心想自己真是遇到了贵人家,就连一名丫环,也如此不俗。”

只听一个人抽哧抽哧哭了起来,正是那位四奶奶包氏。众人好似明白了些什么,均不作声。唯有那秀才的一声声长叹与包氏的啜泣混在一起。

“唉,当天夜里,那丫环便留在房中。想想我真是该死,身为读书人,却难以把持,做下了非份之事。嘿嘿,想起来真是可笑得很,我当真还以为这便是才子佳人的故事,还说要与她私订终身,待我皇榜高中,衣锦还乡,便娶她为妻。如此我竟舍不得离去,她呢,也夜夜来陪我。一晃便近两个月,申庄主既不来问我,我也就糊里糊涂地住下来。这一天,她告诉我她有了身孕。我又惊又喜,对她讲我明日便要启程,秋试之后,便回来求申大庄主许婚。她却对我说……她说……她是申大庄主的四夫人……”

此言一出,人群中顿时发出一阵嗡嗡之声。脑筋慢些的仍在想:“申付公好不大方,收留了一个穷秀才,还让自己的四夫人陪房,这等仗义之事,武林之中绝无仅有,不,简直是闻所未闻!”脑筋快的已经猜到了来龙去脉,不禁暗暗摇头:“申付公名扬三省,却是个没种的货,家中好几房夫人都无身孕,竟然想出这个借种的主意来!”又有人想:“瞧这秀才与包氏都是经历一场生死之人,那么便可断定申付公后来对二人下了手。至于为什么没要了二人的命,那便是天山四王救了他们。”

申付公双目紧闭,摇头哑笑,忽然插言道:“秀才兄弟,我对不住你。今日合该我一死,请你莫要再讲了。楚一鸣,贺天雄,今日之局,确实是申某咎由自取,可当真便该遭灭门之祸么?我自求一死以谢秀才与包氏,两位觉得可行么?”最后一句,问的是秀才与包氏。

楚一鸣断然喝道:“不成!”许秀才吃了一惊,说道:“楚大侠,错全在小生。你们已经杀了这么多人,小生当真惶恐之极。唉,申庄主,小生有一事相求,还望应允。”

申付公惭愧之下,流出泪来,快步抢到许秀才身边,着地跪倒,大声道:“秀才兄弟,我不是人,对你下了那么狠的手,你大难不死,足见天佑。今日申某自求一死,与你无干了。倘若你有何吩咐,我若死了,申家还有人给你办到。就算申家全都死光,申家毕竟还交往了朋友,说不定也能给你办到。”这番话说得情真意挚,许秀才不禁鼻酸,挣扎着要去扶申付公,连道:“唉,这事儿可也怪我。我给你们龙腾庄带来这样大的祸患,真是百死莫赎。”两人正在这里争相自责,却听有一片人声忽然大了起来。那先前被苍鹰抓伤的贺客此时毒伤发作,他们的亲友同门纷纷叫嚷着让楚一鸣、贺天雄拿出解药来救人。

贺天雄只是冷冷不语。楚一鸣笑道:“解药自然会给。不过,谁若是不识相,在这里大呼小叫,便休想拿到解药!”此言一出,众豪当真是愤怒之极,但想到天山四王的手段,却无人敢抻头讨理。那鹰爪之毒十分厉害,被抓伤之人此刻有的头肿得老大,有的手臂一片青紫肿胀。

忽然一人越众而出,戟指指着楚一鸣、贺天雄道:“天山四王名头不小,依区区看,却不过尔尔。你们赶紧给这些受伤的兄弟送上解药来!”

楚一鸣笑道:“这位兄台怎么称呼?”那人道:“在下端有庆,朋友们送号土地公。”楚一鸣点了点头,笑道:“端兄的大名,倒是听说过。端兄既有意出这个头,那么再好不过。”端有庆疑他说的是反话,心一横哈哈笑道:“说实话,我这人没几个朋友,今天赶上了这倒霉的光景,那便说明我跟龙腾庄还有点交情。”申付公见此际仍有人敢站出来替自家说话,当真后悔当初不好好敬奉一下这位挺惹人厌的滚刀肉,不自禁一揖到地。端有庆摇头笑道:“申兄也不必客气。我并非想跟你龙腾庄套什么交情,只是觉得三省的武林朋友今日太冤,大伙儿来吃杯喜酒,便要送命吗?天山四王,你们赶紧把解药拿出来!”

众贺客虽觉得他说的痛快,却暗暗担忧,仿佛已经看到楚一鸣、贺天雄突然暴怒,端有庆会尸横就地。哪知楚一鸣两只怪眼望了端有庆一会,忽然哈哈大笑,点头道:“不错不错,三弟,把解药给这位端兄,就让他做个人情。”贺天雄一言不发,从背后取下一个包袱,看来他们准备得很是充裕,解药就有几十个小瓶。

端有庆满脸的肉都横着,上前取了解药,给众人分服。受伤者感念他冒死为众人讨药,神色间极为恭谨。不一刻各伤者都服下药,那药甚是灵异,伤者青紫肿胀之状均有所减退,知道性命无虞,人人松了一口气。

众人想走不敢走,想留不愿留,人人神情十分怪异。正在这里等待下文,忽听那贺天雄冷冷道:“二哥,你当真要结交这些人么?”

楚一鸣脸色极是惊诧,笑道:“三弟,你说什么?”

贺天雄摇头道:“如此乌合之众,便是收服了又有什么用处?”楚一鸣更加惊诧,旋即脸色转怒,喝道:“有我在此,轮不到你做主!”

贺天雄冷冷哼了一声,忽然回手一招,他手下八名彩衣人全上了棚顶。贺天雄道:“二哥,你收服这些没用的东西吧,我先告辞!”两手一提斗篷的双襟,向前一冲,突然唿啦啦飞起两丈余。斜斜掠过棚顶,隐于一排杨柳之后。省豪杰见他轻功竟然如此精妙,均感骇然。天空中鹰唳声中,群鹰跟着飞去。那八名彩衣人轻功不及贺天雄,但在棚顶上一掠丈余,跟着跳过一道围墙,攸忽不见。

却听一人哈哈而笑,上前道:“天山四王,果然名不虚传。今日我等无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今日活命大恩,更是没齿难忘。自今而后,但有差遣,我等便应万死不辞。”众人瞧时,正是那哈哈先生安着锦。

武林之中,原本极讲恩义。若对方于己有活命之恩,那自然应当没齿难忘,但有差遣,万死不辞。可今日之事透着许多蹊跷,若是如此轻巧便收买了三省豪杰,岂不太过冤枉?许多人都想到这一层:天山四王一向少出西域,此次不远万里来到四川,难道仅仅为了替许秀才打抱不平?这其中必然另有目的。只这目的究竟是什么,一下子却不容易看出来。贺天雄离去之后,众人心中恐惧之心毕竟稍减,但饶是如此,也没人敢奋起与楚一鸣为敌。见他手下六名黄衣人,另几十只恶猴目露凶光,将申扶公、申勤公围着不动,不禁为自己担心起来:“假若这些爪齿有毒的恶猴把我围住,我便怎样?”

别人都是想想,茹临微地是说了出来:“依小女子看,今日贵庄来的高朋之中,定然里应外合的人。安先生,你看如何?”

楚一鸣双目精光闪动,呵呵笑道:“茹小姑娘,你今年芳龄啊?”

茹临微没想到他会忽然问起这个,怔了一怔,却听楚一鸣冷笑道:“还没嫁人,便先找死,可惜呀可惜。”手一挥,三名黄衣人牵着数只恶猴向茹临微扑上。茹临微厉声道:“你敢动我!”三名黄衣人迟疑之下,均停步回望楚一鸣。楚一鸣双手同时向前一挥,冷声道:“上!”三名黄衣人挺枪一指,六只恶猴吱吱而鸣,扬爪呲牙围了上去。

茹临微虽跟无花姥姥学了一身本事,见这等场面,也花容失色,她手在腰上一扣,黑白条纹绦带已经挥出,向最前面的一只恶猴卷去。那恶猴“眼疾手快”,不仅不躲,反而左爪一探,抢住绦带。茹临微一声娇叱,回手一拉,猛听那恶猴吱吱惨叫,一只爪子已离开肢体。却是那绦带前端装着一只奇形利刃,外面是个圆环,里面是个钢球,绦带之中自有机关控制,此时弹出,立显威力。那恶猴倒窜而出,将牵它的黄衣人扯得险些跌倒。茹临微得手之下,更无迟疑,右臂一圈,绦带呜的一声向另一只恶猴挥到,啪的一下,钢球正中猴头,顿时又是一只死在当场。一名黄衣人大怒,挺枪径进,茹临微挥带缠住他枪杆,借势身子一翻,足尖在那黄衣人头上一点,已经跳出圈外。一只恶猴猛见她落在身边,方要扑向她右腿,那绦带早已掠回,哧的一声,圆环划过恶猴胸脯,一带之下,吱吱惨叫飞出丈余,落地翻滚哀鸣。其余三猴见状竟不敢再前,纷纷鸣叫着缩回主人身后。

众贺客均感痛快,有人忍不住大声叫好。茹临微手掌一抖,那绦带攸忽而回,缠回腰间。这几手功夫端得精妙,说来话长,其实是眨几下眼的光景而已。姑娘脸庞上的惊色尚未褪尽,淑静之气便又返回,脸庞粉中带俏,说不出的动人。她理理鬓角,微笑道:“楚大侠远道而来,便是我川蜀武林的贵客。龙腾庄对不住这位许秀才与包娘子,死了四人,便也大致抵过去罢。楚大侠何不就此罢手,难道一定要征服三省武林么?”

楚一鸣双目圆睁,突然怪喝道:“无花姥姥果然好手段,竟调教出这样的弟子来!”身形一晃,衣袂平地生风,呜的一声,便到了茹临微近前,左掌一伸,叉向她脖颈。

众人再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快的身法,惊呼声中,茹临微使出小巧功夫与楚一鸣换了几招。只是楚一鸣的武功当真出神入化,两人以快打快,啪啪啪啪,突然间楚一鸣卖一个破绽,被茹临微一掌拍中前胸。但听噗的一声,如中败革,茹临微反被震得手臂酸麻。便在此际,楚一鸣一掌扫住,茹临微左肋啪的一声,身子斜斜飞出。

众人见过楚一鸣掌上功夫,均料茹临微这一下难保活命,惋惜之下,不知有谁大喝一声:“你这猴孙子欺人太甚!”向楚一鸣扑上去。此时众人同仇敌忾,一有人领头,立刻便是一大片。楚一鸣从一开始就想先镇住场面,此时见数百名武林人物一齐向自己冲上,也不禁变色,指挥六名黄衣人驭恶猴挡住。便在混乱当中,忽听得一声鹰唳,一人从墙外掠到,抄起将要落地的茹临微,转身掠出围墙,来去如电,已是不见了。

便在一来一去当中,众人认出,此人便是天山鹰王贺天雄。

茹临微被楚一鸣打了一掌,眼前一黑,昏死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一丝神智回到灵台,只觉得身躯好象没了重量,忽高忽低,在漫漫无极中游荡。她有些恐惧,又有些坦然,仿佛愿意听任自己沉落于更幽缈的黑暗之中。又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凉风吹来,好象穿过躯体。渐渐那凉风越来越烈,夹杂着雨点,忽然间哗的一声,她清清楚楚地觉出暴雨淋了自己满头满身,醒了过来。

她看到眼前白茫茫一片,竟全是水。她惊呼了一声,水立刻灌进嘴里,接着身子一轻,一股力量牵着她退后数尺,脚下一实,站在一块石头上。她抹去脸上的水珠,这才看清眼前是一道瀑布,脚下是一片水潭,边上站了一人,却正是那个鹰王贺天雄。茹临微一惊之下,便要提气护身,哪知一动真气,但觉胸腹如有千万枝钢针攒刺,不由得喔唷叫了一声。

贺天雄双目中冷光闪闪,声音沉沉:“你若想要命,就千万别用力气。你中了我二哥的千钧掌,能活下来,已经少有啦。”茹临微道:“是你救了我?”

贺天雄看了她一眼,这一眼犀利之极,茹临微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心中先摇头了:“如此之人,怎么会救人?”贺天雄好象看透她的心思,咧嘴一笑,如同鹰唳,忽然双膝一弯,身子一纵,提着她掠向潭边。等两人落地,贺天雄放开手,茹临微站立不住,一跤坐倒在草地中。她扭头四顾,却见此处四面环山,苍翠叠障,面前这条大瀑布足有四五十丈高,从东峰顶一径直泄而下,轰隆隆极有气势。她想到方才便是这贺天雄把自己推在瀑布中浇淋,低头一看自己衣衫全湿,更有几处被瀑布冲得破破烂烂,不由又羞又怒,抬头望着贺天雄,强声道:“我自不量力,强替龙腾庄出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却为何羞辱于我?没的太失武林高手风范!”

贺天雄奇道:“我如何羞辱于你?哦,是了,原来你竟误会我心存龌龊。哈哈,你当真是小看于我!”这一声哈哈,冰冷之极,让人听了不寒而栗。茹临微见自己的白章如意索还在腰间,心中一动,心想自己所料或许错了,但又想:“自己亲眼见到天山四王行事狠辣,这样的人,又有什么做不出来?”却不敢再多言,生怕惹恼这位形相怪异的武林异人。

贺天雄也不理会她,自道:“瀑水疗法只能暂保你的性命,要想彻底无事,你最好服了这粒五苦丹,再好好运功催化。”啪的一声,一粒蜡丸落在茹临微面前。茹临微心道:“他若要害我,此刻一掌便打死了,又何必多此一举?”捏开药丸,启唇吞下。入口苦不堪言,却一声不吭,默默咽下。贺天雄知道这药之苦,嘴里冷冷一笑,目光中却是赞赏之色。

茹临微闭目运功,先前心不能静,只听耳畔那瀑布的声音轰隆隆、轰隆隆响个不停,但过不多时,师门绝学“神女天元功”内力运行开来,百念归一,杂绪不起,渐渐进入两忘之境。不知过了多久,她运功完毕,只觉神清气爽,睁开眼来,意念在四肢百骸走了一圈,再觉不出有什么不妥之处,转头看时,却不见了贺天雄。

此时天色已晚,四面山峰只有东峰顶尖尚有一片阳光,四野显得有些模糊。只眼前这道瀑水依然白亮,注入幽暗的潭水之中。茹临微对那贺天雄依然心存警惕,故意咳嗽几声,依依呀呀唱了几句连自己也听不懂的调子,却不见他出现。她不自禁哑然失笑,站起身来,却不由得傻了眼:那贺天雄就站在自己身后,似是站了很久。

贺天雄嗡声嗡气道:“好了么?”茹临微点点头道:“好了。”贺天雄道:“那就吃些东西吧。”转身走向一个暗火堆。茹临微心道:“他救了我,又准备东西给我吃,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想自己内伤已无碍,如意索又在腰间,当真要动起手来,没有群鹰助恶,也不见得就怕了这位贺天雄。

贺天雄挥袖将一块石头拂拭干净,道:“请!”自己移开两步,席地而坐,从火堆上的木架上取下一物来,却是只烤兔子。茹临微笑道:“我神女门在佛家,不吃荤。贺大侠自己请用好啦。”贺天雄道:“那……”脸色微有失望,却旋即便道,“那好吧。”撕开烤兔便食。

茹临微转身走开,见四野里草木繁茂,忽然眼前一亮,却是一株野酸梅俏立于一块石头后面,果实已经熟透,红艳艳分外诱人。她上前采了几枚,走到潭边洗了,吃了三枚,又喝了几口潭水,入口清冽,心想贺天雄从天山赶来,怎么会知道这样一个好地方?心里究竟忐忑,回头见他仍在一板一眼的吃兔肉,犹豫片刻,开口说道:“喂,我要走啦!”

贺天雄脸色一变,摇头道:“你不能走!”口气极是强硬,一反先前之状。茹临微暗道:“这人果然心怀不轨。”嘴上道:“你救命之恩,容以后补报。现在我要走要留,倒要你同意么?不过是跟你打声招呼而已。”抬腿便行。

突然之间,只听贺天雄一声唿哨,十数只苍鹰唿喇喇飞起,尖声鸣叫,在茹临微头上盘旋,看情形只要贺天雄再一声命令,便会扑将下来。茹临微见过这苍鹰的厉害,不禁骇然,口中怒道:“你凭什么要限制于我?”

贺天雄嗡声嗡气道:“我救你,便是因有一事相求。你要谢我救命之恩,那也不必等以后,眼下就是时候。”茹临微吃了一惊:“你要干什么?”娇容颜色大变。

贺天雄一怔,哑然失笑,摇头道:“姑娘花容月貌,在下虽然不是好人,却也不致唐突。在下只是想请姑娘帮忙借一样东西。”又一声唿哨,那些苍鹰掠了出去,纷纷收翅,不知栖于何处。

茹临微的声音不觉发颤了:“借什么?”

贺天雄抬头仰望天空。这时天色还没黑透,有几颗星星却早已眨起了眼睛。茹临微也抬头看了看,却了无所得。过了不少时候,贺天雄道:“我借你十天的工夫。明天一早,我就要到那座弹指峰去。”他向西面那座山峰指了一指,“不知道能不能回来。请姑娘在这里等我十天。倘若十天之后我不能回来,那么,那么……那么也便不用等了。”

茹临微看他神态不是有伪,心里暗暗好奇,问道:“为什么是十天?你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吗?”贺天雄点了点头,突然间烦躁起来:“你若不答应,我现在就杀了你!”

茹临微吃了一惊,寻思除非出奇不意杀了他,否则单打独斗决不是他的对手,何况他还有一群恶禽相助?微微一笑道:“贺大侠救我一命,只不过让小女子等十天,那有什么?可十天之后,不管你是否回来,我都要走了。”

贺天雄目光突然间变得哀怨,颤声道:“这么多年了,我才找到你,你居然这样不关心我?”两手提起,弯成鹰爪之形,似乎随时都会扑上来。茹临微奇道:“什么这么多年,你见过我么?”

贺天雄身子一震,好象一块风干的土疙瘩泡了水似的一下软散,忽然间羞惭了,摇了摇头,说了句含糊不清的话,转头走开,坐在那堆火边上,再不说话。

茹临微松了口气,却也暗暗告诫自己:“这人武功虽然厉害,但似乎神智不清,千万莫要招惹他。”过了一会见他仍无动静,便到潭边洗了洗手脸,看准一块倒凹的大石头,颇可避风,便走去坐下,依旧盘膝练功。好在夜色虽是溶溶似水,却也不很凉。不一刻,她的“神女天元功”运走开来,唯觉熙熙暖意,浑忘了身置何地。

第二日一早,茹临微迷迷糊糊醒来,一个机伶,睁眼看时,却见四野正是朦朦天光,那贺天雄已经不见了踪影。她一眼看见脚下的地面上足迹密密麻麻,想来那贺天雄昨夜便在自己面前徘徊,不由得又羞又恼:“这人睡不着跑到我跟前晃悠什么?”觉得贺天雄行事处处怪异,又想:“天山四王的名声我虽然很少听到,但看他们在龙腾庄的行径,便知道不是什么善与之辈。他们不远万里来到川境,所图难道仅仅是替那个秀才与包氏娘子打抱不平?可惜龙腾庄如此威势,却被楚一鸣、贺天雄搅成这等惨局。”她忽然心中一动:“姥姥从不下山,怎么会知道龙腾庄的小公子要过百日之喜?又为何要吩咐我下山祝贺?”

无花姥姥一向淡泊,不怎么过问江湖中事。这回突然热心起一个孩子的喜庆来,真是罕见得很。只是茹临微尊师命行事,从来没想这其中不对的地方,这会儿想起来,不觉疑窦大起。她想起无花姥姥在她下山前专门叮嘱道:“倘若你遇到什么事情,不要自作主张,赶紧回山跟姥姥禀报便是。”如此看来,姥姥好象已经预料到要发生什么。那么,自己救了刘万当,后来虽然不确知申付公是否得活,但当时总也是伸过援手。这还不算自作主张么?她心里一惊,不禁一个机伶。心道:“我哪里会在这里等那个鹰王十天?嗯,眼下之计,赶紧回神女峰向姥姥禀报天山四王入川的消息才对。”主意打定,小声叫道:“贺大侠!贺大侠!”后来呼唤声大起来,却也没有任何回音。不独如此,连她担心的鹰唳也并未听闻半声。

她放下心来,又采了几枚野果权充早餐。此时已出太阳,阳光照在瀑布上,但见玉柱倾泻,一道彩虹亘贯水潭南北,当真是赏心悦目。她凝神辨别方位,却浑然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想了一想,眼望着西面山峰,寻思:“那叫弹指峰么?我可从来没有听说过。听那鹰王所说,他便是去了那里。我既要给姥姥禀报端详,自然应该是上那里去看一看才好。”

她自己也颇觉得这样的想法有些牵强,因此便没有深想。她只觉得一股好奇之心引得她非去瞧瞧不可,“这么多年了,你居然这样不关心我?”贺天雄的声音仿佛还有耳边。他显然认错了人。他本来认作是谁呢?既然是“这么多年”,那个人显然比自己大了许多年岁。难道世上有一个人相貌与自己如此相象?

一路上风景极好。茹临微虽然武功全复,但到达那弹指峰下时还是已经累得脚筋发软。看山跑死马,何况是人呢。她歇了一气,看定山峰,一路向上爬去。

这座山峰十分陡峭,根本没见人迹。爬到半腰,树木老藤纠缠,地下怪草盘结,已经没了路。茹临微好不容易爬到树木较少的一处,往上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却见尚有不知几百丈高,竟然呈倒倾之形,山峰便如一个手指,作势欲弹下来。茹临微自语道:“弹指峰,弹指峰。”忽然间心里一个机伶:“这不就是姥姥说起过的轮回峰么?姥姥说这是长庚老人住的地方,那个鹰王怎么会到这里?”

她虽是武功不弱,爬上这样的险峰却也极为艰难。有一段无有树木藤蕨,全是峭壁,幸亏她的如意绦带颇有妙用,每临无着手附力之处,便挥出绦带,或卡或箝,借以攀援,渐渐到达峰顶。她翻身越过一块大石,入目群山伏首,天高云淡,不由吁了口气,转眼看时,峰顶方圆三四里许,山石间姹紫嫣红,正是百花盛放,却未见什么人影。

她正觉得奇怪,忽听西首传来呜的一声怪响,似牛吼鬼哭,一听之下,让人毛骨悚然。茹临微打了个寒颤,侧耳倾听,过了一会,又是呜的一声,接着便有苍鹰鸣唳,似是极为惊恐。茹临微见识过这些凶鹰的厉害,不禁暗暗惊奇。她大着胆子又上前了一程,却见前面一块大石之后,现出一个山洞,那贺天雄正在洞外十几步立着,双手合什,貌甚恭谨。数十只苍鹰或停在山石上或隐在树木间。

茹临微伏在一片山花之后,屏住呼吸,好在贺天雄正全神贯注看着洞内,那数十只苍鹰却看着洞口一物,目不转瞬。

忽然之间,又是呜的一声鸣叫,茹临微定睛看时,却是洞口立着一只浑身白毛的大兽,形如狮子猛虎,沿脊生着一道尺余长的银鬃,双目呈金黄之色,威风凛凛,隐然便似神兽下凡。

却听贺天雄恭声道:“大哥,小弟盼见大哥一面,已经有十数年了,大哥就算还生小弟的气,难道连当面责骂的机会都不给小弟么?”说到后来,声音已经转为凄苦。茹临微心里暗暗摇头:“这个鹰王,可一点不象他养的那些恶禽一样凶狠。倒是动不动就拿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来。”嘴角不禁浮起一抹笑意。

贺天雄说完了话,便又凝神等待着。但过了半晌,洞内并无半点回音。贺天雄又道:“大哥既然不出来,小弟斗胆进去拜见便是。”还未举步,那如狮似虎的异兽又是呜的一声威吓,更将右前爪提起放下,轻轻在地上按了按,喉间低吼,看样子是上前一步便要不妙。

贺天雄退后一步,忽然拜倒在地,哭声道:“大哥,大哥,我们兄弟二十余年的情分,你便再不见我了吗?小白,你也不认得我了吗?”

那异兽听他叫“小白”,一双金目闪了一闪,竟似是忆起一些陈年往事,鼻间咻咻,慢慢卧了下来。群鹰见状,也自放松,有的还扇扇翅膀。茹临微也不由自主跟着松了口气,心想:“那鹰王叫洞里的人是大哥,莫非指的便是长庚老人?”

只听洞内一个声音传了出来:“哼,你还有脸见我吗?楚一鸣那个臭东西呢,来了没有?”

贺天雄听大哥终于肯开口,喜出望外,说道:“楚二哥这两日也会来罢。我们得知大哥在弹指峰修炼的消息,真是喜不自胜。小弟自知得罪了大哥,这些年越想越是后悔,今日来见大哥,原是请罪来着。大哥请让小弟见上一面,便是死在大哥掌下,也心甘情愿!”

洞内人冷哼了几声,后来又是一声长叹,仿佛正在决断。贺天雄目中尽是焦急之色。过了半晌,只听洞中人慢慢道:“你们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办不了,才想起我这个当年的大哥来?”

贺天雄低下头来,叹道:“大哥还是那样料事如神。不过,小弟想念大哥之情,原也可表天日。”话虽如此,究竟不如前头理直气壮、慷慨感人。洞内人哦了一声,微有怒意:“是谁吃了熊心豹胆,敢招惹我金睛兽王杜不休的兄弟?”这一声威风凛凛,当真便似晴空霹雳,接着洞口闪出一个人来,却是一个高大头陀,比寻常人高出足有两头,两缕头发遮住双颊,已略见花白,两只眼睛射出的光芒竟似是有形的,象是能穿透一切阻挡。这头陀年纪虽已不小,两臂胸膛露出的肌肉却似野马劲牛般筋健,往洞口一站,便如天神也似,连四周的山石都好象顿时小了下去。

茹临微不禁骇得心头乱跳,心道:“千万莫让他们发现我在这里!”伏得更低,连呼吸都几乎停下了。

贺天雄热泪盈眶,哑声道:“大哥,你还认我们是兄弟吗?”扑上前去便拜。杜不休哼了一声,冷冷道:“你只说,是谁欺负你们了?”

茹临微暗道:“你的这两个好兄弟哪一个不是人见人怕的角色,他们不欺负别人便算积德行善了,如何会有人欺负他们?”

贺天雄刚要说话,却听又一人叹道:“善哉善哉,杜居士既已跳出三界外,何必理会五行之事?”洞内出来一个老和尚,戴一顶破破烂烂的随缘帽,着一套十分污浊的沙弥袍,生得精皮寡瘦,愁眉苦脸,向杜不休把头摇了两摇,又点了两点。杜不休执礼方寸,躬身道:“大师!”向贺天雄道:“贺施主这便去罢!”便要跟那老和尚回洞。

贺天雄身形一晃,反抢到洞口,连那老和尚一同堵住,却向杜不休道:“大哥,想当年我们四兄弟威震武林,金晴兽王又是何等英雄,如今听这个老和尚说些没用的因果,便把兄弟之情全然不顾了吗?”

杜不休眉头一扬,似乎又有一点踌躇。那老和尚道:“杜居士,有我是天下,无我也是天下。可有我便是佛法,无我便是魔荒。居士更有何疑,入去,入去,我佛慈悲!”杜不休低顺下眉目,道:“大师说的是!”

贺天雄哈哈大笑,笑声中却尽是悲愤之意,如鹰唳枭鸣,极是乱人心神,向那老和尚道:“不敢请教法师,此寺为何寺,法师法何号?”

那老和尚执礼道:“阿弥陀佛,老衲自号长庚,以峰为寺,以天地为寺。杜居士当年尘缘,已经慧断,施主若存善念,不可扰他清修,还请去罢。”

茹临微心中一惊:“原来这老和尚便是姥姥常常提起的长庚老人!”却也微有失望,心想姥姥说长庚老人如何法力高深武艺非凡,没想到却是这般形相。他身上穿的沙弥袍,甚至比不上任何一家寺院的杂役僧人。

却听贺天雄笑道:“南山有一座金光寺,五十年前赶出来一名叫愚证的小和尚,不知法师可认得?”

杜不休喝道:“大胆!”这一喝带着一股说不出骇人气势,茹临微不禁心慌神乱,两耳嗡嗡作响。好容易定下心神,却听那长庚和尚叹道:“阿弥陀佛,施主说的那个愚果,便是昨日的长庚。”贺天雄转向杜不休:“大哥,连小小的金光寺都不要的一个小和尚,你何苦信他?”

杜不休摇头道:“你懂得什么?高人难容浊世。你道寺院之中,便没有污浊庸俗之人吗?大师智慧通天,若是寻常之辈懂得他,反不是大师了!”长庚和尚把头点了两点,又摇了两摇,道:“入去,入去。”慢慢迈步便向洞中行。贺天雄心想只消打死这个老和尚,大哥便不会再受他愚昧,恶向胆边生,使出十成鹰翼神力,猛然双掌一挥,只听呼呼声响,便要将老和尚葬于双掌之下。却听一声大喝,杜不休右掌穿过长庚腋下,蓬的一声,贺天雄反被震得倒在洞边。呜啊一声怪叫,那只白毛怪兽扬起爪来,张开血盆大口,向贺天雄扑去。

这一幕惊心动魄,茹临微不由低低倒吸一口冷气。却在同时,只听杜不休喝道:“小白退下!”那异兽硬生生顿住扑势,呲了呲牙,绕步一边。杜不休眼睛向茹临微藏身之处一转,两道精光蓦然射出:“是谁?出来!”

茹临微暗道:“糟糕糟糕!”正要爬起身来,却听一人道:“大哥息怒,是兄弟来看望大哥了!”右首一块大石后奔出一人,正是那个猴王楚一鸣。贺天雄此时也已站起,闪开两步,与楚一鸣站在一起。

楚一鸣上前拜道:“大哥龙马精神,狮虎威风,不减当年。兄弟一见之下,心里欢喜之极。”通通通磕了三个响头,貌颇唏嘘。茹临微松了一口气,暗道侥幸,便要悄悄爬下。胳膊方一动弹,猛听得头顶微风蔌蔌,她一抬头,只见一道大影从天而降,兜头罩住自己,接着后衣一紧,身子一轻,忽忽飞起,落下地来时,已经站在那洞口。一俟站定,那影子从头脸上脱去,却是那杜不休的一件破破烂烂的牛皮坎肩。杜不休见到茹临微面貌,似是极为诧异,低呼道:“怎么是你?”接着便摇了摇头,道:“不对不对,你没有这么年轻,你,你不是你。”茹临微听他说话无头无绪,又见此人的竟能以一件衣服将自己擒来,心下骇极,脱口道:“这是什么妖术?”

楚一鸣呵呵笑道:“小女娃娃没有见识,这是我大哥的武林绝技‘神麾功’,什么妖术!”

杜不休沉声道:“你到底是何人?为何在这里偷听我们说话?”

茹临微心思机敏,知道倘要惹怒这位金睛兽王,后果不堪设想,又见他对那长庚和尚十分尊重,忙向长庚施礼道:“晚辈茹临微,受无花姥姥之命,前来拜访前辈!”

长庚咦了一声,面色大变,急道:“怎么,她出了什么事?”声音竟大是惊恐。

茹临微心下惊诧,摇头道:“姥姥很好啊,她……她只是让我来看看您老人家。”

长庚急道:“你莫要骗我,她到底出了什么事?”茹临微心里寻思:“怎么我一说受姥姥之命来看他,他便以为姥姥出了什么事?莫非此前两人曾经有过什么约定?”生怕露馅,嘴上不敢答话。长庚愈发惊慌,神色怔怔,眼神中放出悲伤的意味来,忽然摇头笑道:“唉,到底是在我前头去了。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转身举步,道:“小施主,你随我来。”茹临微此际保命要紧,当下想也不想,跟着他进了洞中。经过那小白身边时,不免心惊肉跳,幸好小白不仅没有恶意,反而知趣似地走开几步。

进洞别有天地,十数步之后豁然开朗,显出一个圆顶套洞来,两床木榻,一座灶眼,另有锅碗瓢盆等物,简陋而又陈旧,看来便是长庚老人与杜不休修行之所。一侧有几处孔隙通向外面,透进光线,洞内一片清凉。长庚慢吞吞搬过一张木墩,道:“娃娃,你坐下。”语声中的慈祥之意不容人丝毫抵逆,茹临微坐下来,见长庚在她面前一个蒲包上也坐下来。

长庚神色中的悲苦意味似乎更浓,皱巴巴的眼皮底下莹散着柔和的光华,定定地望着茹临微。茹临微不由得局促不安,只听洞壁不知哪一处滴下水来,叮冬叮冬,让人觉得时光在宁静中如水一般地流淌着。

长庚叹息了一声,哑着嗓子道:“无花走的时候,你是在她身边的?”

一时的不适让茹临微没听清长庚的话,她应付似地哦了一声,忽然惊醒过来,摇头道:“大师定是误会了,姥姥她好好地活着啊,什么走了?”

长庚的胡子连接跳了好几下,声音也变了:“活着?她还活着?”茹临微点了点头:“是啊。”长庚长身而起,急匆匆踱了好几圈,一时间兴奋得好似要手舞足蹈。茹临微暗暗好笑:“枉那杜不休将他当作大师,却哪里有半点得道高僧的模样?”长庚突然在她面前站定,一定一顿地道:“你是说,她活着,却让你来看望我?她对你说了什么?你能不能告诉我?”目光中尽是乞求之意。

茹临微这才觉得事情并非简单。心念转动,却想跟他说什么假话也不合适,干脆道:“大师,晚辈这回到这里来,不是姥姥吩咐的。”当下将怎样在龙腾庄伸援手,怎样差点死在楚一鸣掌下,贺天雄如何救了自己让自己在那峡谷中等待,又如何到了这弹指峰来一一说了。长庚吁了口气,点头道:“哦,那就好,那就好,善哉善哉!”脸上的喜色却褪失一空,仍然那般愁眉苦脸,殊无“善哉”之感。

他坐回蒲包之上,嘴里念念有辞,过了一会儿道:“唉,不死不休,便是如此。她活着,我是再也见不到了。”

茹临微心中好奇,刚要说话,忽听脚步咕咚咕咚,那杜不休大步走进,往地下一坐,气哼哼道:“他们竟这样逼我!”他声音很大,震得洞壁一片回声。

长庚和尚不答话。唯听杜不休粗声喘气,好象十分恼怒。茹临微哪敢大气,只想自己真是多事,偏要上这弹指峰来。过了一会,杜不休喘息渐平,移到长庚面前坐下,道:“大师,他们逼迫于我!”

长庚淡淡道:“如空如虚,不受施力。何逼之有?”杜不休道:“请大师明示。”长庚的脸上竟有了一点笑意:“石头撞到石头上,会如何呢?”杜不休道:“那得看力气大小。力气大了,两块石头都会粉碎,力气小气,那便啪的一响,掉下些石末来。”长庚道:“那么,石头撞在棉花上呢?”杜不休怔了一怔,道:“那便没什么声息。”长庚笑道:“声息还是有的,只不过太过微弱,不易听闻。假若,石头撞在虚空之中呢?”杜不休眼睛一亮,脱口道:“那便是真的无声无息了!”长庚叹道:“善哉!”合上双目,不再说话。

茹临微曾跟无花姥姥学佛,听了长庚这番话,不由得暗暗点头,心道:“原来这老和尚倒也有些学问。”却见杜不休嘴唇龛动,眼睛一张一张,象是仍有疑问。茹临微知道有这位长庚老人在侧,杜不休不会动粗,忍不住问道:“杜前辈,他们怎样逼你了?逼你做什么?”

杜不休本不屑与她说话,但这时却正好借她这个由头禀述于长庚,心想这小女娃倒是善解人意,叹了一口气道:“他们将龙腾庄灭了全家,更杀了三省武林人物三十多人。便是为了逼我出山!”

茹临微低吸一口冷气:“杀了那么多人?他们不是只要为那秀才与包氏娘子出口气么?”

杜不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骂道:“这两个畜生,竟如此逼迫于我!”茹临微心下又是悲痛,又是愤怒,心想鹰王贺天雄带了自己离开,那么几十条人命的血案是楚一鸣独力而行。这人的心狠手辣,简直骇人听闻。

杜不休道:“天下谁人不知这两个畜生是我的兄弟?他们做下如此血案,我也难逃干系。唉,这可真让人好生为难。”

忽听长庚老人道:“自业自报,与你何干?”

杜不休道:“是。”神色间却颇为踌躇。

三、风火

忽听得一人呵呵而笑走进洞来。打眼看时,却是楚一鸣贺天雄一齐进来。楚一鸣道:“大哥,小白到底有灵性,认出我来,竟放我进来啦。”贺天雄却不说话,只跟着走进。

杜不休道:“大师面前,不得放肆!”楚一鸣做了个鬼脸,走到长庚面前。茹临微最害怕这人会突施辣手,哪知他竟然着地跪倒,对长庚和尚说道:“大师,你只不放我大哥下山,是什么道理?小子不才,倒要请教请教。”此人极善言谈,同一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似是比别人都多占了三分道理。

长庚道:“你们如此要求他下山,又是什么道理?”

楚一鸣呵呵怪笑道:“大师面前原也说不得诳。十几二十年前,提起天山四王,武林之中谁不让着三分?江湖之中,人人知道金睛兽王、金丝猴王、铁翼鹰王、粉面蝶王是同根一体,分不得你我。二十年前我们兄弟与大哥有了点误会,大哥上得弹指峰来,自此之后,我们其余兄妹三人失了大哥庇护,行事屡屡不顺,小妹更在随后失踪。如今仇家找上门来,我与三弟眼看性命难保,不得已求大哥出山,不求重振雄威,只求让那仇家知难而退,也是好的。”向长庚拜了一拜。

茹临微心想:“这二人如此凶恶,却仍是这般惧怕那仇家,不知仇家又是个什么样的凶神恶煞?”见贺天雄一次次偷看自己,神情复杂,又想:“不但是他,连楚一鸣、杜不休也好象认得我,莫莫我长得极象一个人?那又是谁呢?”

长庚和尚抬起眼皮,看了看杜不休。杜不休嘿了一声,直挠头皮。长庚和尚道:“居士当年在红尘之中,多造杀孽,好不容易脱离苦海,若是重蹈覆辙,岂不可惜?”杜不休道:“禀大师,我这两位兄弟本已弃恶从善,可这回江湖中出了一位厉害人物,不知怎么便与他们过不去,要将他二人赶尽杀绝。弟子当年毕竟与他二人同生共死,有一位异姓妹子,也已失踪。如今看着别人欺负他们二人,心里着实过不去。”

长庚道:“你的心意是要下山了?”

杜不休摇头道:“大师明鉴,弟子一心向佛,心意坚笃。只可恨那对头大过狂妄,竟将我天山四王视若无物,我岂能容他?”

长庚道:“以暴制暴,怎能是向佛之道?居士细思可矣!”转身向壁,闭上双目,再不言语。

楚一鸣再展如簧之舌,长庚只是恍若未闻。杜不休迟疑良久,终于道:“二位,大师说的对,我随你们一去,必然又是一场血雨腥风,于我求证佛道殊为不符。你二人去吧。”楚一鸣、贺天雄大失所望,两人对望一眼,站起身来,满脸无奈之意,转身出洞。

茹临微不敢大气,只盼二人赶紧离开。突然之间,楚一鸣转回头来道:“大哥,那人已与我们约定,中秋之夜,莫愁之巅,不见不散。请大哥念我们兄弟一场,为我二人收尸!”

杜不休脸上筋肉跳了几下,抬头看着洞顶,没有接话。贺天雄忽然道:“茹姑娘,保重!”

茹临微浑身一颤,心想:“我从来没告诉过他,他怎么知道我姓茹?”又想多半是在龙腾庄时被他所知,不敢接话,只见两人转身去了。茹临微欲要告辞,又怕楚、贺二人没走远,只好静静坐在一边。

过了一会,杜不休开始生火做饭。茹临微松了口气,道:“大师、前辈,晚辈冒昧打扰,碰上饭口,可不敢劳驾前辈,由晚辈来煮饭好啦。”杜不休也不答话,只伸手指了指米瓮面柜,自己只管烧火。长庚和尚道:“小施主,烦请你多蒸些饭团。”

三人吃过午饭,长庚将剩下的十几个饭团分作两份,将一份包起来背在身上,对茹临微道:“走吧。”茹临微微感诧异:“大师也要下山么?”长庚道:“老衲放心不下,送你一程。”茹临微大是感激,向杜不休施礼作别。杜不休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却对长庚道:“如此,嗯,大师,你几日回来?”

长庚道:“多则两月,少则四五十天罢。”一面说时,一面出了洞来。

茹临微本担心长庚年老体弱,难以下峰,哪知他随意迈步,竟是如履平地。到后来茹临微倒邮由他扶携。不到半日工夫,两人来到山下,却见一条官道弯弯曲曲,通往山外。茹临微认出路来,心想一来无花姥姥不喜外人打扰,更不知这长庚与她老人家有何渊源;二来自己也是一身武艺,既到官道,便无需长庚护送,便道:“多谢大师护送下山来,大师便请回罢。”

长庚叹道:“唉,你以为我单单是为了送你才下山么?”茹临微不禁一怔:“大师莫非另有深意?”

长庚神色忧虑,说道:“他既有出山之意,我如此拦得住他?既然怕面上难看,那就干脆让他自便好啦。”茹临微知道他所说的“他”是谁,不禁打了个寒颤,不知如何接话,却见前头山石松木之间探出一角竹檐,正是一座茶寮,便请长庚前去。

正近申时,茶寮中客人寥寥无几。一名茶官迎上来,满脸堆笑,请一老一少落了座。茹临微询问长庚法师,要了一壶沱茶。长庚既很少说话,茹临微便也不语。她多年来服侍无花姥姥,心想无花姥姥虽也言语极少,但面容慈善,给过自己多少欢乐,不由得动了思念,神思一时回到神女峰。

正在这里有一口没一口地喝茶,忽听到得得马蹄甚疾,官道上由东而西驰来一乘快骑。马上一男一女,渐渐看清面目,却是一名胖胖的道人与一名中年女子。那女子神情委顿,在马上东倒西歪,那男子满面焦急之色,胯下黑驹本已跑得甚快,他却兀自不停地鞭策,突然间那黑驹一个前失,着地滚翻,那胖道人惊呼一声,在那女子腋下一托,跳倒一侧,两人一同骨碌碌滚了三五丈方才停下。匹黑马一声悲鸣,脖子扬了一扬,重重侧倒,竟是活活跑死。

那道人叫道:“申夫人,申夫人!”那女子唔了一声,远远地听不真切,只见要挣扎着爬起,却因受伤在前,又重重一跌,哪能起身?那胖道人强拉着她,抬眼看见这边茶寮,高声叫道:“那边有喘气的,赶紧过来一个搭把手!”

茶官见他身背一口紫鞘剑,满脸凶色,竟不敢去。茹临微已经认出那女子正是龙腾庄申付公的大夫人鞠氏,虽对她并无好感,但见了这等情形,如何有不帮之理?当下快步抢到路边,扶申夫人起来。那道人一把架住申夫人另一条胳膊,喝道:“走,过去!”竟是没有一点好气。茹临微也不与他赌气,当即与他一左一右扶着申夫人来到茶寮。茶官早擦净一张藤椅,安顿申夫人坐了,可惜她眼皮不睁,半昏半醒。那道人叫道:“赶紧倒茶!”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倒出两粒紫色药丸,叉手在申夫人耳根一捏,将药丸塞入她口中,一口茶水灌进去,申夫人被呛得咕嘟一声,却也睁开了眼睛。

茹临微回忆那日在小富康百日吉宴之上,好象没见过这位胖道人,此时见他虽然对申夫人施救,但神态之间,殊无关心之意,不由得疑心大起。那道人见申夫人醒来,面色一喜,急道:“你快跟我说,那东西在哪里?”申夫人挣扎着坐直,摇头道:“那东西是我家老爷的,如何能给你?何况那东西根本就不管用,我家老爷不是被那猴面人杀了么?”那道人道:“你莫管有没有用,只给我!”申夫人叫道:“我家老爷都死了,我还怕死么?”那道人森声道:“你当我作耍子么?你给不给,不给道爷可要在你身上搜了!”

却在此时,他脸色一变,回头向官道看去,似是极为惊恐。茹临微凝神倾听,隐隐有马蹄声传来,心道:“这道人武功不低,只这份耳力,便极为不俗。”却见那道人一把抽出剑来,喝道:“快点拿出来!”申夫人闭上眼睛。那道人嚓的一声长剑插回背后剑鞘,当真是丝毫不差。反手扯住申夫人衣领,叫道:“道爷自己动手了!”嗤的一声,撕开申夫人衣襟。茶寮本就没几个客人,见了道人这等凶状,哪敢多管闲事?茹临微本待喝止,忽听那道人哈哈大笑:“果然在这里了!”却见申夫人胸前挂着一枚黑色佩饰,形如手掌,非金非玉,看不出有什么奇特之处。那道人正待伸手扯下,猛然间眼前影子一晃,前胸已是挨了一掌。这一掌力气虽是不大,可甚是巧妙,他毫无防备,竟被打得连退七尺。怒眼看时,面前站了一个女子,将那申夫人挡在身后,正是茹临微。

便在此时,只听得马蹄声大起,山道上驰出一彪人马,呼喝之中,夹杂首猿啼鹰唳,却正是楚一鸣、贺天雄的手下赶来。

那道人面色大变,沉声道:“无知丫头,你可听我风火道人崔百城的名头么?”便从方才那一掌之中,他已知这丫头武功不弱,否则早就一剑杀了,不必报什么名号。

茹临微点点头:“好象听说过,只想不起在哪里听说的了。”她的平静激怒了风火道人,加上追兵甚急,哪里还顾许多,喝道:“让开!”一剑向茹临微分心刺到。茹临微见他长剑来势劲急,不敢大意,身子一侧,闪了开去。她身法灵动,那风火道人咦了一声,却也无暇顾及,伸剑一阻,左手又向申夫人颈中抢去。手中一实,那掌形佩饰已然得手,他使劲一拽,哪知佩饰上的丝线竟然十分结实,竟然撕扯不断。申夫人叫道:“放手!”风火道人右手长剑平平向她颈中挥出,却是要砍下申头人的头来好取那佩饰。

申夫人本也会些武艺,但一来身上有伤,二来风火道人这一剑着实太快,哪里有躲闪余地?眼见人头不保,忽然叮的一声,茹临微挥动如意带,前端钢球在剑锋上一撞,长剑平平跳起七寸,贴着申夫人头皮掠过,一丛头发被削落下来。风火道人咦了一声,陡然大声道:“啊,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无花姥姥的弟子茹丫头!天山四王到处在抓你,你却兀自来坏道爷的事!快走快走!”茹临微呆了一呆,却听一声惨呼,申夫人头颅已经离颈,风火道人一把拿过那佩饰。茹临微见此人如此凶悍,又气又惊,却听身后声音嘈杂,鹰王、猴王手下已经赶到。

风火道人叫道:“法王风火令在我手中,谁敢动我!”左手一抬,要将那佩饰展露出来。哪知突然间神色大变,左手之中竟然空空如也,他当真吓得脸色都黄了,四处一顾,哪里有那东西?见追兵来到,不敢再耽,叫声“不陪啦!”拔腿向南便跑。他身形肥胖,轻功却自不弱,转眼间便窜出数丈,端的是疾若奔马。茹临微怔忡之间,四名黄衣人、三名彩衣人已经纵骑到了近前,接着身后一声唿哨,数只恶鹰展翅疾飞,凄然鸣唳,向风火道人追去。

风火道人身子一低,窜入一片树林。片刻之间,听得数声鹰鸣,颇是凄惨,一只飞了回来,腹下已是鲜血淋漓。一名黄衣人道:“这臭道士真够劲!师弟,我们下马追赶!”

他向茹临微看了一眼,认了出来,叫道:“这人也在这里,快拿下了!”他们在龙腾庄见过茹临微的武功,却也不敢大意,唿哨一声,数只恶猿吱吱而鸣,依仗主人围了上来。茹临微本欲逃走,但想把长庚老人留在此处,大是不妥,急道:“大师,你赶紧避一避,我来抵挡一阵!”挥动如意带,啪啪两声。另一名黄衣人道:“师兄,追赶那姓崔的要紧,没的跟这小娘儿耽误工夫!”为首黄衣人道:“不错!”舍了茹临微,率众追入林中。但听猿鸣鹰唳,呼呼喝喝,声音一路向南而去。

茹临微方才其实极为害怕,见众人离去,松了口气,喘息不已。见茶寮中除了自己与长庚,另外三个茶客与茶官吓得躲在一侧不敢动弹,不由叹了口气,心想川蜀之地今后怕是难得太平了。取出一块小银放在桌上,道:“大师,我们走吧。”

她眼光回到长庚身上,不由得咦了一声。却见长庚右手捏着一物,正是那枚黑黝黝的掌形佩饰。茹临微心下好奇,问道:“大师,原来你也有一枚?”长庚摇头道:“哪里,不过是老衲拣到之物。”茹临微大是吃惊,暗道:“长庚老人的法力竟如此了得!那风火道人明明将此物握在手中,他又是如何拣了过来?”问道:“这是什么东西?”长庚站起身来,慢慢道:“走吧。”

茹临微跟随他走出数里,只听他一路上念念叨叨,忽然站住脚步道:“唉,没想到这个恶魔也出山啦。孩子,你说我这会儿去神女峰,该是不该呢?”茹临微听得摸不着头脑,反问道:“什么恶魔出山?大师,你既跟姥姥是故人,去神女峰看望她老人家,她老人家只怕很高兴呢。”长庚叹道:“是么?她只要不拿大棒子赶我,老和尚便是得众佛保佑。”茹临微奇道:“那是为什么?”

长庚摇头不语,昏浊的目光中隐隐有一层亮光闪动,似是想着什么旧事。过了片刻,他将那枚掌形佩饰拿出来交给茹临微。茹临微接在手中,以目光征询长庚之意。长庚叹道:“孩子,你听我说,老和尚想来想去,不做一点事,总是无颜去见无花。咱们就此分手,这枚东西叫做法王风火令,你收在身边。若遇到危急时刻,可拿出来示人,或许便能化险为夷。”茹临微翻看那枚乌掌佩饰,但见其古色古香,入手沉重,五个手指之上刻着五团火焰,掌心之中是一个圆形,标着东西南北中五字。她还待再问,长庚却已不愿再言,一声“阿弥陀佛”,竟自转身去了。

茹临微茫然无解,想到这东西是从申夫人脖子上取下来的,不愿戴在颈中,便装进随身一个小革囊,当下顺道而行。

当晚到了一个大镇子,次日买了一头青骡代步,一路向神女峰而行。前头几日担心遇到天山四王,尽寻偏僻之处行走,过了几日,未见什么动静,寻思自己只不过在龙腾庄为救人与他们略有冲突,他们不至于因此就不放过自己罢?渐渐放下心来。此时正是深夏交秋时节,一路上桃红李紫,山水极美,她少年心性,也不贪赶路,一路赏玩风景,到了集市,少不得停停逛逛。这日到了云雾镇,到云雾山神女峰已只有一天占一头黑的路程,看看天色已晚,寻了家“吉祥”客栈,找掌柜要了间干净上房,吃了晚饭回房休息。她打开包裹,将一路上所买的零碎物件散在床铺之上,什么木雕娃娃、烧瓷小猪,以及桃核手镯,不一而足。茹临微把玩良久,不觉夜深,心想明天还要赶路,熄灯就寝。刚刚有点朦胧,忽听得屋顶悉苏响动,她是练武之人,一个机伶,睁开眼来,凝神倾听。果然听得屋顶脚步轻微,间有揭动瓦片的声响,却象是在西首那间屋上。茹临微动了好奇之心:“原来是几个小贼在这里作案。嗯,既碰上本姑娘,那便不能让他们便宜得手。”当下轻轻下床,将如意带束在腰间,悄无声息推开窗户,越了出去。她的一身功夫得无花姥姥真传,尤以轻功最为自信,端的是落地无声。在窗下侧耳听了一会,看清北道一株白蜡树挨着屋檐,当下猫着腰贴去,轻轻攀了上去,藏身于树冠之中。

天上没有月亮,几粒疏星零零散散,如珍珠点缀着青绒。客栈数十间房屋俱已灭了灯火,只大门两旁的四盏招牌灯笼半明半灭,随着夜风微微摇晃。

茹临微运起目力,见屋顶上蹲伏着三个黑衣人,都在二三十岁年纪,行动之间,身手敏捷,看来都是身负武功。却见其中一人掀去几片瓦,往下张了一张,点了点头。另一人取出一根竹管,晃燃火折子,往竹管一头引了片刻,伸进屋洞,对着竹管轻轻鼓唇吹气。茹临微看得明白,暗暗冷笑,心想不知屋中住的是什么客人,却让这三人盯上了。

那吹迷烟的取回管子,将瓦片重新盖好。三人便坐着不动。过了约摸一刻时分,一人嘿嘿低笑道:“好啦,这活宝醒不来了,大哥二哥,我们下去吧。”另外两个均低声发笑,三人再揭开屋瓦,到差不多时,那留小胡子的大哥道:“呵呵,碰上我们平凉三神,算小兔崽子走运。好了,谁先下去?”听口音却不是川境之人。

那放迷香的道:“自然是小弟先下,你们两个接应就行。”老大老二没有异议,于是放下绳子,老三缒绳而下。过了一会,却听他啊的一声低呼,老大沉声道:“怎么?”老三道:“没事没事,碰到了脚。这活宝少爷睡得正香。”老大嗯了一声,道:“小心些。你看看他的那包裹放在哪里了?东西只在包裹里没错,我从窗户看得明明白白。”房内悉悉苏苏一阵,老三的声音又传上来:“没有啊!”老大压着嗓音道:“我明明看到的。你等着,我下去找。”也下去了。却听又是啊的一声,老二惊道:“怎么了?”老三道:“大哥也碰到了脚。”老二道:“你们怎么这么不小心!”又过了一会,只听老三道:“二哥,你抓好绳子,我们要上去了。”老二道:“得手了么?”老三道:“得了。”老二拉紧绳索,忽然间一股大力传到,他惊呼一声,从窟窿中跌了进去。

这一下大出茹临微意料,她睁大眼睛瞧时,那洞口已经透出光亮来,瞧里面已经点起灯。

茹临微脚下轻轻一点,窜上屋顶,猫腰走到那扒洞之前,探头向下一看,不禁又是吃惊,又是好笑。却见三个偷儿都直直站在床前,一动不动,不知是被点了穴道还是吓得呆若木鸡。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在床上坐着,笑眯眯地望着他们。那少年面孔粉白,眉清目秀,透着一股灵动之气,一见之下,便让人心生喜爱。

那少年道:“呵呵,三位高人可真行哪,也不打听打听小爷是谁,就打小爷的主意,可不是自己找死?”他趿拉着一双缎面鞋子,站起身来,手中掂着一把雪亮的小刀,围着三人转了一圈,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挑中了老三,左手疾出,啪啪两声,老三穴道解开。那老三前面一下来便被制住,那少年点穴用了阴劲,这一会他全身酸麻难当,骇得很了,哎哟一声,借势跪倒,带着哭腔道:“小人们有眼不识泰山,求您老大人大量,放小的三个一马!”

茹临微想这少年这般年轻,出手解穴却已是大行家的模样,不知是什么来历?不知他如何应付前头那迷烟?动了好奇之心,屏住呼吸,凝神静观。

那少年笑道:“我师父说过,不让我招惹别人。但若是别人招惹了我,就让我不要客气。我这一路好不容易碰到你们三人招惹我,你又要让我放过你们,这真教人很为难哪。”老三只道:“饶过小的,饶过小的!”老大老二虽然不能动弹,也嘴巴却没被塞住,这时也都帮腔,声音之切,仿佛不是来偷人家的东西,而是专程来探望问候那少年一般。

那少年沉吟了一会,笑眯眯道:“我要办事,正需要三个跟班。可惜你们武功差了点。小爷有个规矩,若是我的跟班武功差,我就杀了他。”

三人一齐道:“不是我们武功太差,是小爷武功太强。”那老三尤其会说,什么“小爷是武学天才,千年难得一遇,我们三人遇到,更蒙小爷收为跟班,那真是三生有幸”云云。那少年虽知他说的是假话,却听得眉开眼笑,点头道:“既然你们三个对我这样佩服,说不得,只好放过你们了。”啪啪手指连挥,老大老二的也被解开。三人得了自由,相互望了一眼,茹临微心下一凛,寻思若是三人要一齐动手加害这少年,说什么也要救他一救。手指搭在如意带扣上。却见那三人都不易觉察地微微摇头,自是有点自知之明,知道合三人之力,也不是那少年的对手。茹临微又是好笑,又是吃惊:“这少年是什么来头,能将这三人吓成这样?”

老大讪着脸笑道:“小爷若是没有别的吩咐,小的等就告辞啦。”少年笑道:“那也不好。你们三个这样敬佩于我,我老人家若是不给你们点见面礼,那也太过小气。我师父说了,行走江湖,武功倒在其次,这礼数却是半点含糊不得。”三人都是又惊又喜,心想这少爷武功虽然神出鬼没,毕竟是个孩子,竟要给自己三人见面礼。当下一齐讪着脸笑。

那少年指一指桌子上一外锦匣道:“你,把那个给我拿过来!”老二赶紧拿起来送上。少年打开锦匣,见里面并排躺着三个瓷瓶,一黑两白。少年打开黑瓶塞子,从中倒出三粒药丸,笑道:“你们三个一人一粒,谁也不能多要。嗯,这就服下了罢。”右手轻丢,三粒药丸在跳到桌子上嘀溜溜转动,停下之时,竟然一个挨一个排得整整齐齐。茹临微瞧得清楚,不禁心下佩服:“单论这份手上功夫,这小孩便是个高手。”她已猜出那三粒药丸绝不是寻常之物,心想三个贼人不一定肯吃吧?

果然老大问道:“小爷,这是什么药?”少年道:“嘿!你怎么这么没上没下?小爷赏你们,吃下就是了,问那么多干什么?”

三人面露难色。少年冷冷笑道:“怎么,不吃?”三人吓得一齐点头:“不不不,我们吃!”一人抓起一粒,塞进嘴里,咕的一声咽了下去。茹临微暗中摇头,心想万一这是毒药,岂不糟糕?这三个贼人看来是让那少年整治得怕了,也不知刚才黑暗之中吃了什么大亏,吓得这般模样。

那少年笑道:“嗯,很好啊。什么味儿啊?”老大道:“苦一点……”少年道:“嗯?”老二赶紧道:“有一点点甜……”少年又看着他道:“嗯?”老三吧嗒吧嗒嘴道:“苦里带着甜,甜里透着酸,好象又有那么一点点辣,咦,还有些清香……”眼睛看着那少年乱转,嘴中的味道也一刹那间变幻万千。茹临微微有诧异,转眼之间也就明白:三贼根本就没服下那药丸,不知他们用了什么手法,藏了起来。想来三贼以偷盗为生,手下功夫自然不俗。

那少年忽然左手疾伸,一把扭住了老三的手腕,一粒药丸掉了出来。少年右脚一勾,药丸正被弹起,他手上一加劲,老三啊哟一声,药丸正落入他嘴中,早已滑进肚子里去了。老三又惊又急,挥拳打少年面门。老大老二哪里还客气,一齐动手,三个人倒有五只拳头落向那少年。

蓦地里眼前一花,三个人撞在一起。前头拼命,力气是铆足了的,互相挨上拳头,都疼得乱叫。那少年早已坐回床上,哈哈大笑。三贼面面相觑,老三神情极为沮丧,似是自知命不长久。

少年笑道:“你不要哭丧着脸,你服了本门的神筋魔骨丸,功力便增进了何止十年?倒也这样不高兴!”老三又惊又喜,道:“真的?”

少年冷笑道:“我要杀了你们三人,真是易如反掌。不过杀人有伤天和,再说我师父知道了绝不饶我。小爷正要些人手办事,你们三人呢,功夫又差了点,小爷交待的差使,只怕你们干不了。小爷这才煞费心机,给你们增长点功力,唉,你们却……”摇了摇头,颇为不屑。老大老二交换了一下眼色,各自吞下药丸,道:“不知你老人家有什么吩咐?”茹临微看三人如此没有骨气,却自称什么平凉三神,暗地里摇头。

那少年笑道:“这才象话。眼下咱们既是主仆,我老人家不知道你们的姓名,这也太不成样子。你们报上名来罢!”大喇喇往床上一躺,左手支颐,笑眯眯瞧着三人。老大咳嗽一声,道:“小的等三人合称平凉三神,小的是神盗丁不空,这位是二弟神偷从不白,老三是神摸向不衰。”那少年笑道:“你们这名号倒也有趣。难为你们各自父母,知道你们长大后定要一起做贼,连名字都事先起的这么整齐。”老大干笑道:“禀少爷,小的三人是拜了把子之后把名字改成这样。嘿嘿,所谓志同道合。”那少年打了个哈欠,似无心听他们名字之事,摆了摆手道:“我困啦,要睡觉了。你们去吧,瞧这半夜把我折腾的。”伸了个懒腰,舒舒服服躺下。三人如获大赦,退到门边正要出去。那少年又冷笑道:“看来你们三人对小爷根本没有诚心!”

那三人大急,纷纷道:“没有啊!”“小的对少爷忠心耿耿,绝无二志!”

那少年道:“既对我忠心耿耿,岂能不问问我老人家的尊号?另外,你们什么时候到我这里侍侯?这样说走就走,分明是毫无诚意!”平凉三神连道该死,老大道:“小的等三人跟随少爷一路,听你自称姓许,您老人家的名讳么,却还不知。”那少年道:“这才象话。先不忙着告诉你们小爷的名号,有件急事我突然想了起来,半点也耽误不得:那神筋魔骨丸一药两性,神筋固然能增长点功力,魔骨却是大大不妥。”三人早就心里嘀咕他怎么会这么大方,把武林人视作仙丹宝贝的增长功力药丸相赠,一听此言,无不色变,颤声道:“怎么……怎么个不妥法?”

那少年忧声道:“唉,若是没有我师门的辅佐药物,神筋魔骨丸一年之力功力增长一倍,但到了第二年,就让人全身骨节一寸寸断裂,痛得哭爹喊娘,多者十天,少者五天,便蹬腿咽气、呜呼哀哉啦!”

平凉三神均啊呀一声,着地跪倒,一齐磕头道:“求主人救命!”那少年笑道:“要救你们性命,原也不难。只要这一年里你们老老实实听小爷的话,到时小爷自会去跟师父说好话,求他老人家赐你们解药。好啦,你们出去罢,明日辰时,我有事用你们,谁若是觉得我难伺候,那也不用来。”平凉三神均道:“少爷不难伺候,简直是好伺候之极!一定来一定来!”少年挥了挥手,道:“连夜把人家的屋顶修一修。掌柜明天要是发现屋顶破了个窟窿,那还不找我多要房钱?”三人连声答应,躬身退出,掩上房门。

茹临微看得又是好笑又是惊奇,怕平凉三神发现,连忙下了屋顶,复从窗户掠回房间。她躺在床上,越想越是好奇:“这少年的手段已经这般厉害,不知他的师父又是一位什么样的人物?”想起那天在龙腾庄时,不知多少武林豪杰互称英雄,细想起来,竟无一人可与这少年相比。

第二日一早,茹临微起床洗漱完毕,来到前面饭厅用了早饭。本来想径直回神女峰去,却见那少年也踱进饭厅,平凉三神跟在他身后,当真便成了他的仆人。茹临微对那少年微微一笑,那少年吐了吐舌头,做个鬼脸儿。茹临微一怔之下,便已明白,昨夜自己在屋顶偷看,这少年早已知道。她心想这少年人心鬼大,不知是什么来头,到川境来做什么?他所说的那个师父又知又是何许人,莫非也来到了川境?联想到天山四王,不禁担心起来:“这些令人头痛的魔头纷纷入川,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名堂?”

那少年吃完早饭,又到城中绾发店梳整了头发,四人出来上马,离城向南行进。走了十二三里,但见前面一座大山,过了山脚,山道越来越狭窄难行。那少年叹道:“危乎高哉!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果然不是假的!”神盗丁不空满脸敬服之色,道:“主人原来不光武功高明,连文采也这样轰轰烈烈,小的当真佩服得百爪挠心!”少年笑道:“你不会用成语就莫要乱用。小爷的文采说不上轰轰烈烈,你也不必佩服得百爪挠心。这诗是李白写的。唉,我们骑着马上山都这样辛苦,那位姐姐徒步行走,更是不易。向不衰,你把马让给那位姐姐。”

向不衰四处张望,奇道:“哪位姐姐?”

那少年大声道:“姐姐既与在下同行,何不现身?”话音刚落,茹临微便从一块山石后走出来,笑道:“你这小哥,当真是个鬼精灵。”平凉三神均相互望望,三人都是一般的心意:枉自己等没本钱买卖做了多年,这份耳力与主人相比,那真是不可同日而语。见茹临微端庄窈窕,清丽脱俗,便是他们这等黑道人物,也不禁喝了声采。向不衰翻身下马,向茹临微打个单手千:“请姑娘乘马。”

茹临微摇头笑道:“多谢,小女子这条山道是走惯了的,不用骑马。”向那少年道:“不敢请问小哥贵姓?哪里人氏,到云雾山有何贵干?”

那少年下马来施礼道:“多蒙姐姐垂问,在下不胜荣幸。在下许乐,年纪虽然不大,却是四海为家,姐姐问我哪里人氏,这可不容易作答。在下听说云雾山有一座神女峰风景绝佳,便来瞧瞧景胜。”

茹临微心想川境之中不知多少风景名胜,神女峰寂寂无名,就连本地许多人也是只知云雾山而不知神女峰,何以这少年却知道?暗中起疑,却也不说破,回礼道:“巧得很啦,小女子有个亲戚便在神女峰居住,我常常去看望。可没看出那里有什么好风景,路又难走,小哥此去只怕要失望呢。”

许乐神色一喜,道:“哦,是吗?不知姐姐那亲戚叫什么名字?可也是一位姐姐么?”茹临微疑心大起:“听他口气,倒是冲着我来的。这是为何?”嘴里道:“呵呵,我那亲戚在山里烧炭,图那神女峰人少好打柴禾,是一位远房伯伯。”许乐点了点头,嘻嘻笑道:“呵呵,我以为那里既叫神女峰,住在那里的人想必个个都跟姐姐一般美貌,却原来也有伯伯。”

茹临微暗道:“人小鬼大!”已知他必然另有目的,只不知他是友是敌,他的师父又是何等人物,心想不如便趁一路同行套问出来。是友便罢,若是敌人,到了神女峰,莫说一个从来没听说过的许乐,便是神通广大的武林高手,有无花姥姥在,又算得什么?当下跟他说笑了几句,便道:“既然上神女峰,可巧让你们遇到我了。不然云雾山是有十几座峰,你要找到,恐怕要费不少工夫。”许乐没口子称谢,不再上马,将马缰交给丁不空,自己与茹临微并行。平凉三神哪敢上马,都牵马相随。

云雾山位于四川南部,高险陡峭,一年四季松柏常青,半山之上常有云雾缭绕,因此名之。茹临微和许乐一路行来,不觉到了山腰之上。许乐极会言谈,品凭山石风物,头头是道,茹临微不善言辞,唯微笑聆听。

下午时到了山顶,向南望去,许多山峰连绵并峙。茹临微指着偏东南的一座山峰道:“那就是神女峰了。你瞧,象不象一个神女?”想着马上要见到无花姥姥,亲切想念之情油然而生。

许乐顺着她手指望去,但见一座山峰卓然挺立,真似是一个神女形态,鼓掌道:“杜甫说泰山是造物钟神秀,我看这神女峰才是这样。姐姐,你那亲戚住在那里,可美得很哪。”茹临微听他话题时不时引到那“亲戚”上,愈发觉得他此来神女峰定是别有目的,也不说破,笑道:“那可没看出来。”正说笑行走,忽听得天空中有鸟儿尖声鸣叫,颇是急促。几人吃了一惊,抬头瞧时,见一只鹞鹰正与一群野鸽打架。鸽群约摸十二三只,鹞鹰扑向一只,其余鸽子便来相救。空中追逐啄击,竟然很有法度。

忽然之间,鹞鹰向一只灰白点的鸽子扑去。它身后三只鸽子见同伴危急,奋力抢上啄击。那鹞鹰正是要诱敌,突然间返回身来,利爪起处,已抓住一只,向西便飞。群鸽见状,咕咕齐鸣,追将过去。那鹞鹰体形不大,带着一只鸽子飞行不快,只见它翅膀一抿,攸然向下疾冲,俯冲之技,群鸽难以比上,那鹞鹰眼看快到一块石头前,突然间扔下爪中的鸽子。却见那鸽子扑愣愣飞起来,又一头栽下去,乱飞乱栽,看来眼睛已被抓瞎。那鹞鹰已飞进树林不见了。

群鸽落在石头周围,围着那伤鸽咕咕鸣叫,似是不胜同情怜悯。忽然之间,那鹞鹰疾飞而至,早已又抓起一只,向东飞去。

群鸽促声而鸣,又追将过去。那鹞鹰故技重演,仍然是抓瞎鸽子眼睛,弃于石头上,遁入树丛。茹临微摇头道:“一只小小的鹞鹰,竟是这样狡诈!”

许乐道:“姐姐既不喜欢这恶禽,小弟便送它一程!”反手从背后囊中取中一张小巧的画角弓来,看模样中小孩玩物似的,更取出一枝小箭,说时迟那时快,早已嗖的一声射出。那鹞鹰翻了个筋斗,栽落下地,群鸽争相扑近啄击。那鹞鹰一时未死,吱呀鸣叫,声传四野。

茹临微赞道:“小哥好箭法!”许乐听她夸奖,颇是得意,却道:“姐姐见笑啦。”从不白道:“我家少爷是武学奇才,射只鸟儿不过雕虫小技,何足挂齿!”茹临微笑道:“那我便是大惊小怪啦?”从不白道:“不敢不敢。小姐只是管中窥豹而!”茹临微领教过此人用成语之高明,不禁笑不拢口。许乐见她开心,有意打趣:“从不白,你学问极高,不去考个状元,着实可惜啦。”从不白忙道:“小的虚怀若谷,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茹临微与许乐一齐大笑。

忽听得群鹰鸣唳,天空中从南突然飞来数十只苍鹰。茹临微不由得色变,许乐双目中精光大动,低呼道:“阴魂不散的东西,他们竟然到了神女峰?”

茹临微忽然间恐惧起来,她虽知无花姥姥武功卓绝,可如果楚一鸣、贺天雄唆使恶兽相害,焉能无恙?当下向许乐道:“小哥,我有要事先走一步,后会有期!”许乐道:“哎……”茹临微早已向南峰奔去,身形曼妙,快得令人匪夷所思。丁不空道:“啧,这位姑娘若是肯跟咱们搭伙,什么东西取不来?”许乐笑道:“亏你想得出来!她肯跟你们搭伙……咦,我知道了,她就是我姐姐。姐姐!”

他突然间激动之极,纵声呼喊。却只听茹临微的声音远远传来:“后会有期!”

茹临微惊慌之下,一路奔向神女峰。还未到达峰脚,便吃了一惊,只见平日寂静的峰脚前,竟然聚集了许多人。茹临微一时摸不着头脑,赶紧找了一丛灌木藏身,凝神细看。

却见那群人不下六十人,男女老少,僧俗道侣,不一而足,并非一门一派之人。茹临微再细看之下,认出其中大多数是在龙腾庄见过的贺客。她心里嘀咕:“莫非我在龙腾庄多管闲事,把麻烦带给了神女峰?”

却见一人跃到一块高石上大声道:“众位武林同道,此事关系到我川鄂黔三省武林命脉,正所谓同舟共济,人人不能独善其身。我们大伙儿虽然武艺低微,却绝不是退缩之辈!”众人听他得说的豪杰,纷纷响应,赞同叫好之声良久方绝。茹临微想起此人的名号,却是土地公端有庆。

只听端有庆又道:“大伙儿也曾见过那个茹临微的武功,我想请问大家,有谁能超过那个女娃?”

众人默然。有的人摇头,有的人叹气,有的人一边摇头一边叹气。茹临微暗道:“姥姥曾告诫我不要轻露武功,果然麻烦来啦!”

端有庆旁边走上一人,与他并肩面向大伙,是位年约四十的汉子,茹临微记得曾在申家见过此人,称作哈哈先生安着锦。此人着锦那是不假,只不过将一身锦袍穿得如同乞丐罢了。只听他说道:“那天山四王武功邪异,更兼驯化了不少恶禽恶兽,此番来到川境,明着是替那个秀才与申家姨太太说理,其实是要重创四川武林元气!湖北贵州两省豪杰与四川武林往来甚密,这番也既惹上了天山四王,仅在龙腾庄,两省豪杰就死伤了四十六人,那也脱不了干系了。是各自缩头等着天山四王来提脖子呢,还是大伙儿拧成一股绳跟天山四王一决雌雄,大伙儿想想罢!”

众豪杰纷纷点头,议论纷纷。不过声音嘈杂,茹临微一句也听不清楚。她寻思:“那楚一鸣、贺天雄此举只不过是逼着杜不休出山,他们却是搞错了意思。”想到龙腾庄中湖北、贵州两省贺客就死伤四十六人,当日贺客中以本省人物居多,则四川武林人物那日惨死的不知又是多少?远非前几天所听到的数字那般。想到楚一鸣的凶狠毒辣、贺天雄的阴絷猛恶,不禁不寒而栗。更想到那杜不休一旦下山,脱离佛法管束,不知将变成一个怎样的杀神?

却听一位花白头发的胖老者道:“大伙儿且安静,听听端先生有什么话说。”那老者额头有一个大肉瘤,茹临微虽没见过他,但猜他就是颇有名气的党宗人。据说他的五虎断门刀已经炉火纯青,是四川有名的高手。当日在龙腾庄却没见过他。

端有庆道:“在下以为,只有这神女峰上的无花姥姥,才有可能抵挡得了那天山四王。她的女弟子不过二十岁吧,武功如何,我们大伙儿都见识过了。当此之际,必须要请无花姥姥出山。”那党宗人道:“正是如此。可我们来了都半天了,谁也找不到上峰的路径,无花姥姥又没有消息,这可如何?依小老儿之意,三省武林兴衰命运,大可不必全将希望寄托于无花姥姥身上。”言下之意,是寄托在自己身上,也未尝不可。

四、姐弟

端有庆瞥了他一眼,摇头道:“非是我有意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党门主的刀法我是佩服的,可说到要与天山四王一较高下么……呵呵,呵呵。”剩下的话不言自明。

党宗人不由得哼了一声,慨然道:“我就不信那什么天山四王是八臂哪吒千手观音,老夫若是遇上他们,定教他们好看!”

旁人一时不好反驳。党宗人意犹未尽,大声道:“天山四王不过是会养些刁猴凶鸟,说到真实武艺,老夫不信他能在刀下走上百招!那无花姥姥的本事究竟如何,谁也不得而知,不过是见她弟子身手不坏,就以为当师父的更了不起。依老夫看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事还少么?”

茹临微看他一副激愤之色,不由得暗地摇头,心想无花姥姥的法力焉能是此等倚老卖老之人所能揣度的?

她只是想一想而已,有一人却是说了出来。只听那声音尖尖细细地道:“呵呵,你这老头儿不在家抱孙子求个善终,跑到这里大放厥词自己寻死,又是什么道理?”

茹临微大吃一惊,这声音她已辨出,正是猴王楚一鸣。

来到神女峰下的数十名豪杰大都是那日去龙腾庄的贺客,一闻此人声音,无不色变,有的手按兵刃,有的悚然四顾。党宗人却兀自不觉,大喝道:“你是何人,在背地里鬼鬼祟祟说这些无聊的话,有胆子出来见见老夫!”

只听一声怪笑,一块石头后跃出一人来,正是楚一鸣。众豪虽然早知是他,但一见之下,还是情不自禁退了一步,只党宗人未退,威风凛凛站在最前。楚一鸣向党宗人施了一礼,笑道:“在下忝居天山四王次位,人称猴王楚一鸣的便是。这厢有礼啦!”

党宗人愕然一惊,但见他只有一人,又是这般瘦小干枯,猴头怪脑,怯意便退了三分,喝道:“天山四王冒天下之大不韪,在龙腾庄犯下惊天血案,我们正四处找你,你倒敢在这里现身,欺我四川武林无人么?”

楚一鸣摇头晃脑道:“岂敢岂敢,并非四川武林无人,只不过高人都隐居在深山老林之中,不屑于你们这些欺世盗名之辈为伍。这神女峰主人无花姥姥便是一位高人,可惜你们已在这里求了三四个时辰,却连上神女峰的路径都没摸到。她老人家不露面,凭你们一群无用的东西,也敢在这里骂天山四王么?”

茹临微暗道:“楚一鸣、贺天雄,还有那个杜不休见了我,人人都觉得奇异。楚一鸣言辞之中,对姥姥又毫无不敬之意。莫非以前天山四王与神女峰有些渊源么?”

她还没来得及细想下去,便听那党宗人叫道:“你来的正好,先尝尝老夫的五虎断门刀!”哗啦一声,一柄五环大刀已擎在手中,呼的一招“饿虎扑食”,大刀向楚一鸣砍去。

楚一鸣一声怪笑,右掌推出,去挡那大刀。党宗人叫道:“好!”心想这柄大刀貌似古拙,实则是百炼精钢制就,你以掌挡刀,岂不是自己找死?当下臂力运到十成,便要一刀先将楚一鸣的手掌砍下来。

只听当的一下,掌、刀相交,竟发出金铁交鸣之声。大刀停在楚一鸣掌中,再也砍不下去。楚一鸣手指合拢,捏住刀锋,呵呵笑道:“跟你猴爷爷磕一百个响头,爷爷瞧你活不了几年的份上,放你回家。”党宗人当真不相信世上会有这样的掌上功夫,猛地往后夺刀,怎奈大刀便就箝在岩石上一般,哪里动得了分毫?

他惊怒之下,大喝道:“大伙儿并肩子上啊!”说话之间,回头一顾,不禁愕然,却见不知何时多了十数名黄衣人,牵了几十只猴子,早将一众同伙围了起来。刚才群情激昂的众豪杰此时人人自危,哪里有人肯响应他的号召?

楚一鸣笑道:“你运气不好,大伙儿不听你的话。呵呵。”手上加力,啪的一声,一柄精钢大刀竟被他硬生生捏断。党宗人本来还以为他会什么妖术,见了这一手功夫,才知此人的掌上功夫的确已经炉火纯青,不禁骇然,看看手中的半把刀,呆呆望着楚一鸣,不知如何是好了。

楚一鸣笑道:“你们都给我听清楚,天山四王,同根一体。我们大哥叫杜不休,若是谁有胆子替这老匹夫报仇,那便找我大哥去!”顺手一挥,手中的半截刀刃飞出,刺入党宗人咽喉。党宗人五指箕张,指向楚一鸣,却什么也没说出,訇然跌倒。

众豪又惊又怒,却偏偏无人敢上前拼命。楚一鸣皱眉自语:“不行,杀一个人未免少了些。喂,那个使锯齿刀的,你的兵器倒也新鲜,出来跟我过两招。”

那使锯齿刀的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少年,名叫何固邦,是湖北十三堂的弟子,他见楚一鸣叫阵,心下一横,强笑道:“好,我自知不是你对手,但也须让你知道,我不是怕死之人。”走出人群,握刀在手,道:“你请罢!”竟然毫无惧色。

楚一鸣点头道:“嗯,有些意思。不过你的功夫比胆量逊色太多,我让你三招罢。”何固邦道:“阁下远来是客,理应由我让你三招。”楚一鸣哈哈一声怪笑:“你们中土人物就是好面子,三招之内我若是杀了你,岂不成了你让我的?快些出招,是我让你,此事再没的商量!”何固邦道:“你定要让我三招?”楚一鸣心想便是让你三十招三百招却又如何?当下点了点头。何固邦收回刀来,说道:“好,我要出的这三招,留在五十年之后。到时你再让我吧!”微微一笑,居然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

楚一鸣怔了一会,仰天哈哈怪笑道:“好,就凭着你的聪明劲头,我也不杀你了。那位和尚,你一个出家人跑来凑什么热闹?猴爷爷最讨厌的就是和尚,你出来跟我过招!”

那和尚见楚一鸣点到了自己,忙道:“施主明察,贫僧只不过是来此处采集草药的,也不会武功。施主倘若杀了我,岂不有损声名?”楚一鸣皱眉道:“凭你这样啰嗦,便该死了!”右手一挥,一名黄衣弟子将那和尚拉出。楚一鸣以掌作刀,一掌穿出,大和尚大叫一声,胸膛竟然被他活生生穿透,委倒气绝。众豪被他骇住,哪里有人敢多说一句?却见楚一鸣两只怪眼闪着凶光,又在人群中择人,都吓得瑟瑟发抖。

茹临微只觉得两耳嗡嗡作响,惊怒之下,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已跳了出去,大声道:“神女峰下,你还要如此行恶!”

楚一鸣怔了一怔,及至看到是她,面露喜色,笑道:“我们正到处找你呢,你没跟长庚老和尚在一起吗?”

茹临微正义愤填膺,哪管他说什么,上前一步,摇头道:“你这样残暴,总之是不好的,你的功夫高过我们太多,可功夫好便是用来杀人的吗?”

楚一鸣向神女峰上望了望,笑问道:“是无花姥姥让你来说这些话的?”

茹临微冷冷道:“我还没来得及拜见姥姥。倘若姥姥知道你敢在神女峰下行暴,那就没这么便宜啦。楚先生,你们不过要逼杜先生出山,又何必残害无辜之人?”她边说话边向四周瞄了几眼,瞧那贺天雄在不在。贺天雄虽然也是凶恶之辈,但比这楚一鸣显然更好说话一些。

楚一鸣笑道:“呵呵,原先我还不知道你是谁,这回我可是知道了。好侄女儿,你见了我,就该叫一声师伯,哪能这样目无尊长?不过我也不来怪你,你以前不知,现下么,快来拜见师伯。”

茹临微摇头道:“你说些什么?我可全然不懂。”楚一鸣呵呵一笑,忽然仰头纵声长啸。他声音尖利,群猿跟着一齐哀啼,当真是令人闻之色变。良久,楚一鸣啸声停下,仍仰头高声说道:“无花姥姥,你既不肯见我们,那在下便领着侄女儿走啦!”

茹临微吃了一惊,反应过来时,楚一鸣手掌已出,往她右腕寸关尺扣来。她知道一旦落入他掌中,便再难逃脱,当下想也不想,左手捏个兰花,向他双目刺出。

这一招是神女峰绝学“百花手”。楚一鸣识货,手掌回收,挡她的手指。二人在龙腾庄便交过手,这时以快打快,转眼间换了十数招。茹临微“桃花争春”、“莲花展姿”、“芙蓉自娇”,招招抢攻。楚一鸣暗道惭愧,心想这小女孩假以时日,武功只怕要超过自己,当下运起护身功夫,茹临微啪啪啪一连三掌击中他身上,却终于被他一把拿住手腕。楚一鸣内力透出,茹临微全身酸麻,再也不能动弹分毫。

楚一鸣笑道:“乖乖不得了,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好侄女儿,咱们一家人见面,找一处安静之所好好述述。”口中唿哨一声,众黄衣人收了阵势,便待离去。

却在此时,只听一人冷冷道:“好大的胆子!”

茹临微喜道:“姥姥!”楚一鸣啊呀一声,竟然一步窜到茹临微身后,显然对无花姥姥十分忌惮。

却听笃笃拐杖声中,山路上走来一位婆婆,鹤发童颜,目光清澈,神情慈祥,当真便如同传说中的仙母。三省豪杰这些日子几乎天天议论无花姥姥,只是谁也没有见过她,此时不禁均暗暗喝采:“好一位婆婆!”

无花姥姥向楚一鸣看了一眼,微微一笑,道:“放了微儿!”她声音不高,却是十分威严,仿佛无论什么话由她说出来,那便不容有丝毫悖驳。楚一鸣一双眼睛转个不停,嘴中道:“在下拜见无花前辈。呵呵,我怎么也算是侄女儿的师伯,想带她去西域玩儿上几天,无花前辈何必不放心?”

无花姥姥变色道:“你敢?你跟她说过什么话了?”

楚一鸣笑道:“无花前辈觉得在下跟她说了什么话,在下就跟她说了什么话。”无花姥姥忽然间神色大变,厉声道:“你胆敢跟她说?”

茹临微心里不禁犯疑:“究竟是什么话,姥姥不想让我知道?”本来她想趁姥姥到来楚一鸣惊恐之机,脱离楚一鸣掌握,略一犹豫,良机已失,楚一鸣右掌在她肋下轻轻一按,毫无声息点了她“章门”、“腹哀”两处穴道。茹临微心里越来越觉得天山四王、无花姥姥及自己之间一定有许多旧事,虽是穴道被点,竟也不怎么害怕,只道:“姥姥,弟子没用,白费了您多年教导。”

无花姥姥道:“微儿,这个人不象人鬼不象鬼的东西倒是有些真功夫,你不是他的对手,那也怪你不得。你跟姥姥说,他对你说过什么?”

茹临微见无花姥姥这般在意楚一鸣跟自己说过什么话,愈发奇怪,目光停在无花姥姥脸上,见她好象十分恐惧,那是一个老人害怕孤独与害怕失去的神情。茹临微自小由无花姥姥抚养,见她神情,不由得心痛,叫道:“你放开我!”

无花姥姥眉头微皱,慢慢道:“楚一鸣,你那几位兄弟呢,怎么没见?”

楚一鸣呵呵笑道:“我大哥杜不休、三弟贺天雄马上就要来啦。您老人家这些年又添了年纪,不知胳膊腿是否还那般灵便,能跟我三兄弟大战一场?”

三省众豪虽知无花姥姥名声,可听楚一鸣言下之意她曾经一人独斗天山四王中的三位,好象还占了上风,仍然禁不住又惊又喜。土地公端有庆虽是这次寻访无花姥姥的领头人,可方才见了楚一鸣,吓的半天没敢多言,这会儿忍不住道:“姓楚的,无花姥姥老当益壮,功力只比当年更加精湛,你那两个兄弟识相,不敢来啦!”

他这话虽然并不好笑,但因同仇敌忾,三省武林豪杰免不了还是笑了几声。却在这笑声之中,忽听一人道:“你是何人?怎么知道他的兄弟不敢来?”声音低沉,却十分有力,宛如凭空响了一个闷雷。茹临微吃了一惊:“他也来了?”

众人转头看时,却见一株树后走出一人,头陀打扮,生得威猛之极,旁边跟了一只如狮似虎的白毛异兽,不禁均骇然变色。端有庆胸膛挺了一挺,却不由自主退了半步,喉咙蠕动,竟不敢再开口。

杜不休却好象无意追究适才是谁多嘴,向无花姥姥施了一礼:“无花前辈,晚辈来到四川,已是十数年啦。却一向无礼,没有来拜见前辈,当真罪过!”无花姥姥见他来到,心头也是一震,笑道:“不必客气。杜不休,我听说你在长庚那里学佛,却怎么又到这是非红尘中来啦?”

杜不休摇了摇头,叹道:“前辈,我有些事想不明白,因此还得下山走走。”无花姥姥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你已修佛十数年,何必再与这些禽兽不分之辈为伍?”

杜不休又摇了摇头,道:“不敢。想当年晚辈等四人因爱鸟兽,结成一伙。我们师法天下鸟兽鱼虫,厌恶人世俗礼,志趣相投,结成一伙,浪迹于山水,纵情于江湖,自认没有妨碍世人。可世人容不下我们,反而斥责我们是异端。唉,这些年来,我跟随长庚大师,本来以为能改了这脾性,可一见几位兄弟就要遭难,那便不能坐视啦。”

无花姥姥道:“遭难?嘿嘿,杜不休,你们那些年杀的人还少么?楚一鸣、贺天雄这两个东西这次来到四川,做的孽又少么?若是他们真要遭难,那真是苍天有眼!老婆子曾经说过,只要你们不犯到神女峰,老婆子绝不与你们为难。嗯,姓楚的猴子,放了微儿,老婆子放你们下山!”

无花姥姥长年修习,涵养功夫极高,虽是怒语,说到后来,气息却趋于平静。

杜不休道:“二弟,放开她!”

楚一鸣好象很是着急,大声道:“大哥,你知道她是谁么?四妹这些年怎么过的,你知道么?无花前辈,你又知道么?我要带她回天山,早晚四妹回来,也好见上一面!”

忽听得无花姥姥喝道:“放肆!”手掌向楚一鸣一挥。两人隔了不少于十步,却听啪的一声,楚一鸣脸上多了数道红印。这隔空之力竟如此了得,不光是三省武林豪杰见了匪夷所思,就连楚一鸣也是满脸惊惧之色,但此人十分刚硬,挨了一掌,反而横下心来,冷冷道:“原来前辈竟又练成了高明武功。不知这一手叫做什么?”

无花姥姥微笑道:“这叫做观音掌。老婆子这半年新创的。呵呵,方才我只用了三成内力,假若用上十成功力,你想又会如何?”

茹临微道:“姥姥要是想杀你,真是易如反掌。你还不放开我!”楚一鸣道:“好侄女儿,假如有个人害的你母女不能相见,你恨不恨他?”茹临微自幼没见过母亲,楚一鸣这句话便如同一把刀般一下戳进心窝,不由得失声道:“你认得我妈妈?我妈妈在哪里?”

无花姥姥喝道:“猴崽子,你不要命了是不是?”左掌提起,蓄势待发。杜不休忽然向前一步,挡在茹临微与楚一鸣身前。无花姥姥道:“好,杜不休,你先尝尝老婆子的观音掌力!”左掌一转,向前推出。杜不休哪敢大意,脚下扎马,吐气开声,嘿的一声,双掌齐出。两股掌力相撞,凭空蓬的一声。杜不休如遭重击,右脚向后挪了一小步,双手乱摇,内息却一时调不过来,不能开口说话。

三省豪杰见无花姥姥的功夫竟然这等神奇,惊讶之后,均感信心大增,纷纷呼叫,有的是给无花姥姥喝采助威,有的却是喝骂天山四王。只见群情激昂,只是七嘴八舌难以听清。

杜不休缓过一口气来,赞道:“嘿,无花前辈又练成这等功夫,当真可喜可贺。”无花姥姥哼了一声,也不作答。那异兽小白见主人受挫,口中呜呜低吼。杜不休道:“二弟,放开她!”楚一鸣还待再辩,见杜不休瞪起眼来,只好把茹临微放开,他手法精妙,略略一动,已解开茹临微穴道。茹临微获得自由,向杜不休、楚一鸣看了一眼,默默回到无花姥姥身边。端有庆等见状,均放下心来,纷纷呼吁无花姥姥惩治凶顽,他们则追随在无花姥姥麾下,哪怕肝脑涂地,也是死而后已。无花姥姥道:“我不管他们的闲事,你们莫非没听见么?”携了茹临微,转过一个山坳,已经不见。三省武林豪杰心中均愤愤,却怕杜不休与楚一鸣为难,哪里敢骂,抬了党宗人与那和尚的尸身,仓惶下山去了,幸好楚一鸣与杜不休没追上来。

茹临微跟随无花姥姥来到神女峰北麓,那里一片老藤遮掩的山石后装了一架软梯,老少二人寻梯上峰。到得峰上,只见山花烂漫,水清石秀,别有一番天地。老少二人一径向南,却见一块洼低之处,显出一个小小的天然院落,半边围墙借用山体,另半边是竹篱围起来的,正面是一个山洞,一道清溪从洞顶流下,穿过小院,当真是天赐福居。这便是无花姥姥与茹临微的栖身之所。

茹临微扶无花姥姥穿过院墙,正待进洞,无花姥姥却忽然顿住脚步,沉声说道:“鬼鬼祟祟跟到这里,小娃娃好大的胆子,赶紧出来罢!”茹临微一惊,转头看时,只听唿啦一声,一棵树上跌下一人,正是许乐。只见他一身锦袍被刮破许多口子,脸上也有几条血痕,擦了许多泥土,一见便知他偷偷上峰来吃了不少苦头。许乐落下地来,向无花姥姥施了一礼,笑道:“这里山清水秀,晚辈本来苦于找不到上峰的路途,幸好这位婆婆与姐姐带路,跟着爬了上来。唉,我只是爬得慢,来不及追上两位,倒不是什么鬼鬼祟祟。”许乐茹临微不由诧道:“咦,怎么是你?”

无花姥姥道:“你认得他?”

茹临微道:“禀姥姥,这位小哥名叫许乐,弟子下山时与他相识。弟子曾劝他神女峰没有风景,哪知他还是来了。”向他身后瞧去,却没见平凉三神,正要询问,却见许乐眨了眨眼,脸露央求之色。茹临微佯道:“这里哪里有什么风景?你赶紧下峰去吧!”

许乐哭丧着脸道:“你这姐姐可真是难说话,婆婆一定会心好一些。我好不容易上这峰来,今天要下去可是再没力气了。何况,路上我遇见好些恶人,我是躲在草丛里才避过的,要是下山,运气只怕没那么好了吧?”

无花姥姥微笑着看了他一会儿,点头道:“好,你若是喜欢这里的风景,那便随处走走。到了晚上,东边有一处陋棚,这峰上没什么恶兽毒虫,你尽管休息。明天一早,你立刻离开为好。唉,婆婆老了,脾气有时可有些古怪,万一哪里不对,一掌打死你,岂不有伤上天好生之德?”许乐吐了吐舌头,陪笑道:“那是那是。婆婆不用一掌,一个手指就把我弹死了。我一定听婆婆的话,老老实实,婆婆的脾气就不会变坏。”无花姥姥笑道:“小毛猴儿,你是哪里人氏,何门何派?”

许乐见问,神色间升起一股骄傲之色:“我家在山西,提起我师父来,那就厉害了,我们家四十多个长工没人不服他,大名牛三刚,人称铁牛,一拳下去,能打人一个半死。”

无花姥姥假装惊奇:“嚯,你师父好厉害,好厉害!”笑着摇头,进了无花洞。

茹临微暗暗好笑:“这位小兄弟倒也会装,连姥姥也被他骗过了。”一边跟着姥姥走进,一边回头看他。许乐忽然向北一指,又向天一指,伸出三根手指一晃。

茹临微一怔之时,却听无花姥姥道:“一个乡下毛孩子,不要理会他了。”茹临微道:“是。”跟了进去。

那无花洞别有天地,走进二十余步,洞径一转,显出一个大的穹洞,几根乳石柱隔开天然房间,里面一应摆设齐全,都是些陈年旧物。无花姥姥在当中石椅上坐下,茹临微上前将她的拐杖倚在一侧。无花姥姥道:“微儿,你这趟下神女峰,吃了一些苦头罢?”

若在平时,茹临微早就将一路所见所闻叽叽喳喳说给姥姥听。可这一回不知怎的,心里竟隐隐觉得不踏实,她想了一想,将怎样到龙腾庄、怎样与天山四王结怨、怎样得长庚老人相护等一一说了,至于长庚赠送法王令、许乐如何收服平凉三神之事却不说。无花姥姥一边听一边点头,末了笑眯眯道:“微儿没向人家低头,总是没辱没了姥姥的声名。嗯,你一路累了,姥姥也上了年纪,精神头儿总是差了一些。咱师徒俩凑合着吃点东西,好好歇一宿。”茹临微到灶下生火做饭,老少二人略略用了一些,分头休息。

约摸三更时分,茹临微听无花姥姥睡得正香,低低叫了两声。无花姥姥迷迷糊糊答应了一声,翻身又睡去。茹临微轻轻下地,出得洞来,悄步向北。

走了约摸百余丈,便听那许乐轻声道:“姐姐,姐姐,我在这里!”茹临微看时,却见他从一株苦楝树上轻轻溜下,夜色下脸孔看不太分明,只两只眼睛隐隐有精光闪动。茹临微轻声笑道:“许小哥儿,你找我有什么话说?”

许乐神情严肃,左右瞧了瞧,忽然低声道:“姐姐,我可找到你啦!”一步上前,拉住茹临微双手。茹临微又感诧异,又感好笑,撇了撇嘴,笑道:“你半夜三更找我,就是要叫我一声姐姐?”许乐年纪小,茹临微虽觉得他有些神神鬼鬼,却不反感,相反倒有些喜欢。

许乐眨了眨眼,夜色中只见他两粒亮晶晶的泪水流了下来。茹临微只感好笑,轻声道:“小哥,你又玩什么?”许乐低声道:“我是你的亲弟弟。”茹临微笑道:“真有你这么个弟弟倒也不错。”许乐急道:“我说的是真的!”茹临微见他不象说玩笑,不禁心头一震:“什么?你怎么会是我弟弟?”许乐道:“你听我说,无花姥姥其实是……”说到这里,眨了眨眼,道:“姐姐,咱们走远一点免得有人听到。”茹临微道:“这里只有我们两人,怎么会有人听到?”许乐道:“小心无大错。”拉着茹临微便走。

两人走出十数步,忽听身后一声异响,茹临微吃了一惊,转头看时,只见一个人影突然从地上飞起,悬挂在那株苦楝树上。定睛一瞧,那人头下脚上,被一道网紧紧裹住,却不是无花姥姥是谁?

无花姥姥怒道:“小鬼头,你敢赚我?”她虽然武功了得,但被兜在网中,却也一时无计可施,伸手撕扯,却不知那网是什么丝线织就,竟然柔韧之极,丝毫未损。

茹临微吃了一惊,喝道:“你做什么?赶紧放姥姥下来?”许乐嘻嘻笑道:“姐姐,这招蹬天式正好助她老人家练功,我有重要事情要告诉你,你若是觉得弟弟使坏,回来再救她不迟。”

若是放在平时,茹临微想都不想便会擒住许乐,可这些日子来她隐隐觉出什么不对,略一迟疑,便要跟许乐走远。无花姥姥叫道:“微儿,你敢不管姥姥?”

许乐右手食指骈起,一边比比划划,一边吼吼哈哈乱叫。茹临微正感莫名其妙,他已大声笑道:“我这手神仙指是独门点穴手法,看你还能不能动?动不了吧?哈哈,走啦!”拉着茹临微手掌,一路向北急奔。

茹临微跟着奔出一段,说道:“好了,姥姥再也听不到了,你要说什么便说吧。若是你敢欺哄人,我可不会轻饶你。”许乐道:“不行,那金线网只能困她一时半会,留在这神女峰上总是危险得很,咱们下峰再说。”茹临微道:“为什么要下峰?”说话之间,二人已经来到那软梯端处。茹临微瞄了一眼,奇道:“咦,软梯怎么没啦?”

这神女峰上下陡峭,中间有几十丈几乎笔直,若无软梯,想要下去,那便是猿猴也不能办到。她本来还不觉得什么,一见软梯没了,忽然心念一闪,低声道:“难道是姥姥……”

许乐冷笑道:“自然是她!好一位厉害婆婆,不过我许乐却也没那么容易对付,想困住我们姐弟,那也别想!”他好象早有准备,掀起一处荆棘丛,竟然取出一条长绳,一端系在原先的梯桩上,一端缚了一块五六十斤的石头,双手一推,绳子送了下去。茹临微寻思:“莫不成我真和他下神女峰?今后再如何见得姥姥?”正在这里迟疑,许乐回身拉住她,低声道:“跟我来!”茹临微连犹豫的机会也没有,已跟着他钻进一片老藤后藏了起来。她忍不住奇道:“你到底要做什么?”许乐食指竖在嘴上嘘了一声,茹临微不由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想:“我在神女峰住了十几年,他不过第一次来,对这里的地形倒象比我还熟悉。”这奇怪的少年声称和自己是姐弟,而自己身世又确实不明,她此时哪里还能将他当作敌人?

过了不到半柱香功夫,只听衣袂破风之声微起,无花姥姥已追来。她到了悬崖边停住脚步,转身四处一瞧,已见到那软梯端处多了一要绳子,上前伸手一扯,摇头自语道:“微儿,你当真敢背叛姥姥!”脸色在星光下很是难看,忽然又道:“小鬼头儿,姥姥这就来跟你见面!”身形一折,顺绳子下去了。

许乐伸出手来,依次将五根手指伸出,又依次收起,反复四次,数够了二十个数,估计无花姥姥已在绳子半腰,忽然跳出,手中早多了多小刀,上前嗖的一声,那绳子已应刀而断,只听轰隆隆声中,一物坠落峰下。

茹临微醒悟过来,魂飞天外,大叫道:“姥姥!”掠到悬崖边,向下看去,只见黑黝黝一片,哪里能看到什么?她回头瞧着许乐,当真是恨不打一处来,啪的给了他一记耳光。许乐愕然道:“姐姐,你为什么要打我?”

茹临微浑身发抖:“你害了姥姥,我要取了你的性命!”许乐道:“咱们是姐弟!”茹临微冷声道:“不管是什么,你都不能害死姥姥!”许乐急道:“你若知道她怎么对待咱们的妈妈,你就不会恨我了?”茹临微一个机伶:“妈妈?好,你快跟我说,倘若有一点不对,别怪我下手狠!”如意带已握在手中。

许乐点头道:“好。姐姐,你听我说……”一个说字未完,忽然间人影一闪,一人已拿住许乐,正是无花姥姥。茹临微见姥姥没事,悲喜之下,泪水夺眶而出,可转眼间便想到许乐处境十分危险,叫道:“姥姥……”

无花姥姥嘿嘿一笑:“小鬼头,凭你那点道行,想跟姥姥耍花枪,还嫌嫩了点儿!”竟是不理会茹临微,擒着许乐,大步往回走。茹临微心下忐忑,只有跟着走。许乐道:“姥姥,你好厉害,晚辈佩服得五体投地。”无花姥姥冷笑不语,只大步前行。许乐又道:“哎哟哎哟,姥姥,只是我佩服之下,就忍不住想要撒尿啦。”无花姥姥道:“这倒好办,不如姥姥点了你的肾愈,让你三天之内不会撒尿。”许乐吓得直叫唤,摇头道:“算啦算啦,我干脆尿到裤子里好了。”他心念电转,思忖如何脱身,不知转了几个念头,都不可行,忽然大声道:“姐姐,你赶紧自己逃走,下山去请我师父救我!我师父已经来到乐山,你只要在大佛之下画上一只乌鸦,我师父就会找你!”

茹临微一时拿不定主意,却站住脚步。无花姥姥回头喝道:“微儿,你敢?”茹临微道:“姥姥,念在他年纪幼小,又没酿成大错,姥姥放过他吧!”无花姥姥怒道:“微儿,你们姐弟相认,要一起制姥姥于死地,对不对?”

茹临微本来一直怀疑许乐到底跟自己是不是姐弟,姥姥一语,不由得又悲又喜,颤声道:“姥姥,你要怎么对待他?”

无花姥姥身上微微发抖,冷笑道:“他远来是客,我自然要好吃好喝伺侯。”茹临微喜道:“姥姥,那太好啦。他原来真是我弟弟,那是怎么回事?”

无花姥姥叹了口气:“咱们回到无花洞,姥姥慢慢跟你说。”茹临微道:“是。”趋近两步。许乐叫道:“姐姐,不要过来,快逃!”茹临微一怔之时,无花姥姥伸指点了许乐麻穴,旋风般来到茹临微身前,手指微动,茹临微穴道被制,不能动弹。

无花姥姥拍拍手掌,嘿嘿笑道:“小鬼头,看你还有什么花招?”许乐道:“你解开我的穴道,咱们好好比试比试!”无花姥姥笑道:“你师父若说这话,我还勉强觉得象回事。至于你么,嗯,姥姥倒觉得你很会说笑话儿。”许乐道:“你不敢解开我的穴道,那就是怕了我。我已经练成师门绝技谢天怒地神功,你当然不是对手。唉,鼎鼎大名的无花姥姥,竟然怕我的谢天怒地神功,不敢解开我的穴道,传了出去,那是有趣的很。”无花姥姥笑道:“你不用激姥姥。姥姥杀了你,免得传出去便是。”抬起手掌,便要一掌拍下。许乐虽是机灵,可这会儿见她手掌缓缓拍到,哪里还能想出什么主意来?茹临微叫道:“姥姥,不要!”

无花姥姥手掌缓缓下落,眼看将要挨到许乐头顶,手掌一转,啪的一声,八尺外一株碗口粗的松树拦腰拍断,哗啦一声,倾倒在地。许乐见了她这一手功夫,不禁骇得目瞪口呆。无花姥姥冷冷道:“我这手功夫,比你师父如何?”

许乐缩回舌头,冷笑道:“跟我师父没法儿比。”忽然向无花姥姥身后道:“师父,你快来,无花姥姥要杀我!”无花姥姥一惊转头,却哪里有什么人?却在此时,许乐双掌齐出,啪的一下,正中无花姥姥背心。无花姥姥虽然身负绝技,却哪里防备?一声惊呼,扑倒在地。原来许乐的所习的功夫另有法门,能自行运功解穴。他的谢天怒地内力也并非胡吹大气,虽火候尚浅,不致要了无花姥姥性命,却也着实吃不消,哇的一声,竟喷出一口鲜血。茹临微叫道:“姥姥!”无花姥姥翻身爬起,盘膝而坐,两眼恶狠狠地望着许乐,虽在夜色之中,仍能看出愤怒之极。她方才不小心着了道,调息一试,知道伤了心脉,若是纵跳奔跑,便要心脉断裂而死,竟不敢起身擒拿许乐。

许乐却也知道方才侥幸得手,若是再接近无花姥姥,她便是重伤后一掌,也足以要了自己性命,急步掠到茹临微身边,伸手解她穴道。哪知这点穴手法是无花姥姥独门之技,他急切之下,哪里解得开?胡乱拍打了几下没有成效,身子一蹲背起茹临微便跑。茹临微六神无主,只觉得两耳嗡嗡作响,这时便将她解开穴道,她也不知怎样才好了。

许乐背着她跑出一程,那神女峰顶方圆不过几百丈,不一会儿已经到了东面悬崖边上。许乐放下茹临微,自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大喘了一会。茹临微哭道:“姥姥怎么样了?这可怎么办哪?”

许乐道:“吓,她武功厉害,死不了的。倒是我们姐弟要遭殃了。”茹临微无奈地望着他,问道:“我们怎么遭殃?”许乐叹道:“这该死的山峰四面都是悬崖,无花姥姥一旦缓过气来,可能把我们都要杀了。”茹临微想起姥姥平日的恩情,摇头道:“她老人家不会杀了我的。你先解开我的穴道来罢!”许乐陪笑道:“姐姐,我解穴的本事太过马虎,我先给平凉三神通个信儿,慢慢再试着给你解穴,好么?”

茹临微道:“平凉三神?你怎么跟他们通信儿?”

许乐不答,从怀中取出火刀打着火引,点着一根枯枝,待枯枝烧到大半,噗的吹灭,撕下一片衣襟,拿炭条作笔,在上面写了几个字。然后将布片缚在一块圆石头上,呼的扔了下去。

只听那石头在峭壁上撞击,啪啪之声不绝于耳,声音渐快渐小,落到了峰底。许乐道:“我那三个跟班便在峰下,他们看了我的命令,便会背着绳子上峰来救我们。”茹临微道:“神女峰这样险峻,他们怎么会上得来?”许乐道:“他们是做贼的,爬高窜低应该是拿手好戏。假若他们送不来绳子,那神筋魔骨丸的解药也不用想了。”茹临微叹了一声。许乐在茹临微身边蹲下,拉着她手道:“姐姐不用发愁,我自从知道在这世上还有一个姐姐的消息,心里想的,便是如何找到姐姐,让我们一家团聚。今日找到姐姐了,就算是死了,也没什么啦。”星辉之下,将他脸颊上的两道泪痕清晰地映出。茹临微不禁心头酸痛,柔声道:“好弟弟。”许乐大喜,叫道:“姐姐!”他见茹临微不能动,想起她穴道未解,运起谢天怒地内力帮她解穴。茹临微将无花峰的解穴手法说给他听,许乐又忙了一阵,茹临微血脉畅通,道:“好啦!”许乐悲喜交加,扑进茹临微怀中,叫道:“姐姐!无花姥姥就是缓过来,重伤之下,也不是姐姐的对手,咱们不怕她。姐姐,走,咱们找她去!”茹临微忽然觉得当真跟他血脉相连,抱住他的头,轻轻抚摸。许乐一动不动,只呜呜抽啜。夜见轻轻吹过,树叶草坪茎微鸣,似是也对姐弟二人满是怜惜之意。过了好一会,东方微微露出曙色,茹临微叹了一声,问道:“那是怎么回事?你跟我说说。”

许乐道:“是。”他想了一想,慢慢道:“这话说来就长啦。姐姐,咱们的妈妈名字叫茹若彤,当年就是跟着无花姥姥学艺。”茹临微头一回听到这个名字,不禁心头一颤,问道:“妈妈呢,她在哪里?”许乐叹道:“妈妈早就去世了。”茹临微啊了一声,虽然没有任何关于母亲的回忆,却还是禁不住澘然泪下,低声问道:“妈妈是怎么死的?”

许乐道:“这事情我也不十分清楚。我师父每次说到咱们的妈妈,都要骂一大堆人,我问这件事不下于十回,可到现在也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总之,妈妈的死,跟无花姥姥关系很大,跟天山四个畜生关系很大。我师父已经约了天山那四个畜生,中秋之夜在莫愁峰了结恩怨。”

茹临微猛然想起当日在弹指峰听贺天雄他们说过中秋之夜在莫愁峰与人决斗,竟然便是许乐的师父。问道:“你师父是谁?”

许乐脸上浮上一层崇敬之意:“我师父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英雄。他的名字叫谢怒,姐姐听说过么?”

茹临微摇了摇头。许乐道:“嗯,我师父长年居于苦寒之地,一向少来中原。姐姐没听说过他的名字,也不奇怪。咱们设法下峰之后,便赶到莫愁峰,到时你就能见到我师父了。他若是见我能找到你,一定高兴得很。”

茹临微默默寻思:“弟弟的师父是一定要见见的。等我问明白了妈妈的事情,再回来向姥姥请罪罢。”许乐见她神情怔忡,笑道:“姐姐,你在想什么?”茹临微摇了摇头,喟然道:“若不是你来找我,我以为我本来就是一个孤儿,没有父母,是姥姥拣了我,把我养大。”许乐恨恨道:“我师父一提起无花姥姥来,便恨得咬牙切齿。我师父恨的人,没一个是好东西。她从来不把妈妈的事情告诉你,便是一个明例。”

茹临微想到姥姥刚才受伤的情形,仍然不能心安,不自禁一声长叹:“姥姥养了我十几年,待我很好。许乐,我想这里面定有什么隐情,否则姥姥不会瞒我。”

许乐道:“假若这隐情是她杀了我们的妈妈,她当然要瞒着你!”茹临微一怔之下,摇头道:“我当真不知怎么样才好了。好在很快便能见到你师父,你师父一定知情。便是天山四王……”许乐冷笑道:“什么天山四王,是天山四个畜生!”茹临微道:“咱们在背后骂人家,那又有什么出息?”

除了师父,从来没人敢教训许乐。茹临微语中的责备之意,许乐却听得极感温暖,点了点头。茹临微微笑道:“好啦。我想天山四王或许也知道我们妈妈当年的事。那个贺天雄见到我,很不对劲,只怕便是将我错认作妈妈。”

晨曦之中,姐弟两人偎依而坐,只觉得又是酸楚,又是快乐。好象从这一时起,孤单永远不会再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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