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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世惊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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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东成

一 云行惊月

乳白色的月光使夜晚显得十分温馨。这月光使罗紫烟感到更加温馨,今天是她一生中最特别、最难忘的日子。今天是王蝉与罗紫烟喜结良缘的大好日子!罗紫烟穿起艳红的嫁衣,她就要跟以前伤痛的回忆诀别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将溶化在今后幸福的日子里。

温热的水泡着罗紫烟的身体,她感到就像他宽厚的手掌在她的身上温柔地抚摸着,痒痒酥酥。紫烟的脸忽然红了,比嫁衣还要艳。她忍不住又想起适才一刻春宵时的温柔缠绵;想起他深而有力的拥抱;想起自己销魂的呻吟。当罗紫烟想到这些时,她的脸上便露出了幸福甜蜜的笑容。她闭上眼睛,让自己更舒服地躺进浴桶里去,将全身都浸在水里。就像躺在他怀抱里一样……

门栓“咔”的一声响被轻轻挑开,只听有人走了进来。罗紫烟全身感觉发烫,心脏在剧烈地跳动,她甚至慌乱到不敢张开眼睛去看他那迷人的笑容。脚步声在身后消逝。一只手掌轻轻抚在她的脖子上,温柔地抚摸着,渐渐滑下去……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鼻翼因紧张而张开,手指紧紧地扣着桶沿,身体不自觉地向后微仰。猛然间,这只手掌忽地抽回来,用力捂住罗紫烟的嘴巴。罗紫烟还没来得及反应,一把冰凉的利器从她脖子上迅速一划,她似乎连痛楚也没有感觉到,所有的空气立时从裂缝处狂泄出去……

更夫老邓提着气死风灯笼,敲着梆子,一边走,一边有气无力地叫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走着走着,他尿急了起来,便到拐弯暗角处去方便。他忽觉眼前一花,似乎有什么人从身旁的屋子里窜出来,惊得他全身一醒:“有贼?”他忙提着裤跑过去,但见长街空空如也,哪里有什么人影?他搔搔脑袋心道:眼花了不成?他探头看了一眼那屋子——是王宅。大门洞开,两盏喜字大红灯笼高高挂着,映得门前一片猩红。里面则是黑漆漆的没有灯火,静悄悄地什么声息也听不到。

今天是王蝉的大喜日子,傍晚的时候老邓还来喝了两杯喜酒。现在是春宵一刻,一对新人怕都已睡了,这个时候会是谁会从里面出来?老邓迟疑着,举脚踏进去,伸头望了望,只见里面黑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

“蝉少……蝉少?”老邓叫了几声,没人应。房子那头仍是漆黑一团,灶房的门虚掩着,可以看见暗红的火星闪烁着,是灶间的残灰。老邓走上去推开门,举起气死风灯笼一照,立时大吃一惊!但见灯火下,一个女子赤裸着身体倚在木桶里,头向后仰着,几成直角,惨白的眼珠如死鱼眼般浮鼓着,毫无生气地瞪着一切。她的喉咙被残忍地割开了一道深深的伤口,暗褐色的血液缓缓地淌过尸体死白的肌肤滴在地上,仿如一个恶魔画师用血液和生命绘出的一幅丑陋的图画。一把沾满鲜血的尖锐的解腕尖刀扔在地上!

老邓呆立了半刻钟才反应过来,尖声叫道:“出人命了!出人命了!”他一边叫,一边向内房奔去。房门也是虚掩着,静悄悄的却没有动静。老邓仓促中没留意,直撞入房中,叫道:“蝉少……”叫声突然哑绝。灯光下,却见房间里乱七八糟,家具杂物乱了一地。一个人一动不动地倒在血泊中,不知生死如何。老邓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双腿阵阵颤抖,被吓得一直张着嘴,大脑早已失去了意识,连气死风灯笼也掉在了地上。他一步步退出去,退到屋门时才回过神来,正要转身逃离这个恐怖的人间地狱,猛然间一只手按在他肩头上,吓得他一声尖叫,整个人瘫痪在地上。耳边只听一人沉声喝道:“出什么事了?”老邓惊魂未定,直指着屋内,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人抓着老邓大步走进去,一眼看到屋内的情形,霎时倒抽一口冷气……

县丞陶考光的身体一直不是很好,他大约四十多岁,身子枯瘦,患了胃寒,平日办事又劳累,晚上辗转反侧,直到四更天才迷迷糊糊地睡着。朦胧间他听到有人在耳边大声叫唤,他的身体犹如天昏地转,剧烈摇晃着,忽然间又掉进了无底深渊,他被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乍然醒来,却原来是师爷在叫唤自己。陶考光原是朝中御史,因性情耿直,刚正不阿,上书直言政弊,使得龙颜大怒,立即下旨外调为知州。又因不肯巴结上司,贪污贿赂,不到三个月,再次贬为县丞。短短数月,由五品的御史直线跌至八品的县丞,可谓连降三级。他定了定神,坐起身来问道:“什么事?”师爷的脸色有些苍白,声音里明显透着惊慌:“大人,出人命案子了!是凶杀案!”陶考光的眉头紧紧皱在了一起,整个人顿时清醒过来,他跃下床边穿衣边问道:“哪家出了人命?”师爷答道:“是王蝉家!”陶考光一愣,道:“王蝉?他今天不是刚成亲吗?新娘子好像是罗知贺的女儿!”

师爷说道:“死者正是罗知贺的女儿罗紫烟。更夫老邓巡更时发现了命案。衙役到现场时,罗紫烟已经气绝,王蝉被人刺伤,倒在地上,昏了过去。幸亏凶手下手时刺偏了,王蝉没有当场死去,但他一时还醒不过来,所以暂时问不到口供。”陶考光问道:“有没有什么财物失窃?”师爷道:“房里很乱,详情要等王蝉醒过来才能确定!”陶考光道:“王蝉现在何处?”

师爷说道:“还在现场,黄大夫已过去了。”陶考光点着头,道:“我们先到现场看看!”两人来到王宅。虽然尚是午夜,但左邻右舍都已被惊醒了,众人围着王宅,吵嚷不休,看见县丞来了才安静些,让开了条路。陶考光进屋察看一番,一切都如师爷所述。

这是一间方院。从正门进去,左右两边是厢房,是留给下人或客人住的,但王蝉一直都没有下人,又没有亲戚朋友留宿,所以都空着;进去是天井,左边是柴房,右边是灶房,罗紫烟就是在灶房被杀死的,尸体还在里面,凶器扔在地上;再进去是大堂,左手边是内房,右手是偏房,一般是给小孩子住的。王蝉就在内房里,因大喜日子,所以周围贴着喜字,挂着红灯笼,只是此时灯笼早已熄灭。内房里乱蓬蓬的,地上有一摊血迹,王蝉浑身血迹地躺在床上,县里惟一的黄大夫正在为他紧急疗伤。黄大夫看见陶考光,忙起来见礼,陶考光止住他,便问道:“伤势如何?”

黄大夫答道:“伤得很重,但无性命之碍。凶手下手时偏了些,所以没有造成致命伤害。”陶考光问道:“大概什么时候能醒过来?”黄大夫道:“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大概明早就能醒来了。”

“黄大夫,麻烦你了,一定要想办法救醒他。”陶考光叮嘱了一番,回头问师爷道,“刺伤王蝉的凶器是什么?”师爷扫了一眼正在现场搜索线索的衙役,见他们都摇头,便答道:“暂时还没找到。根据伤口来看,应该是属于短剑短刀一类的器械。”陶考光道:“还查到什么线索?”师爷答道:“院子西角处有些残瓦碎砖,墙头上依稀有个脚印,可能凶手就是从这里翻墙进来的。”陶考光忙道:“带我去看!”他跟着师爷到院子西角里一看,果是如此。他沉吟着,又回到屋子里来回踱了两遍,再细细查看了现场,突问道,“老邓在哪?”

师爷答道:“在外头候着。要不要把他叫进来?”陶考光想了想,道:“不,先让那些邻居进来。”大家在喝完王蝉的喜酒后,都回去睡下,夜里也没听到什么异常,直到听见更夫老邓的呼喊后才醒来。一番询问,终查不到任何线索。送走邻居,师爷将老邓带进去。老邓已镇定下来,他将情形详细地说了一遍。陶考光用心听完,问道:“你能肯定确实看到有人从屋里跑出去吗?”老邓忙摇头道:“不敢完全肯定。当时天很黑,我眼神儿又有点儿恍惚,或是错觉也不一定。”陶考光道:“但你能肯定当时大门是开着的?”老邓肯定地说道:“是的,这个我能肯定。不单是大门,还有灶间、内屋的门都是虚掩着的。”陶考光点头道:“唔,很好。你可以回去了,升堂时再传你。”送走了老邓,陶考光忽一眼看见大门边上站着一个黑衣汉子,他愕然指着那汉子问师爷,道:“那人是谁?”师爷道:“一个外地人。老邓发现凶案后,惊慌中逃出门时碰上了他。还是他来报的案!”

陶考光疑惑地问道:“外地人?他来这里做什么?为什么又会这么巧在附近出现?”正说话间,只见那汉子已大步走来,作揖行礼道:“陶大人!”这人看起来三十岁左右,身上有种刚毅坚韧的气质,像是受过严格的训练,与寻常江湖人那种懒散跋扈截然不同。陶考光还注意到了比较重要的一点:他的目光始终没有回避尸体。一般情况下,凶手的目光都会回避尸体,这是下意识的反应,因为内疚或者潜意识的逃避。着是一个不易察觉的细节。经验丰富的捕头会从这个细节上识别出凶手。除非,他的城府非常之深,是一个老手。陶考光一边想着,一边问道:“你是……”那汉子道:“卑职方栖吾。”这人自称“卑职”,令陶考光大感意外,还没说话,对方已取出一块铜牌递了过来,道:“这是卑职的腰牌。”陶考光接过一看,立时知道了他的身份。这是一面用黄铜铸造的腰牌,正面镌着一头吊睛白额虎,立在山巅上,左右顾盼,极其雄武;反面则用楷书镌着几个字:密捕——方栖吾。字是有京师第一才子之称的林焚竹的真迹,镌工则是天下第一锤——铁匠万古愁的手艺,这两项功夫是天下无人能冒充得了的。

京师刑部设有一个直属机构——密堂,属于捕快性质,但隶属刑部尚书直线管辖,有越级直奏之权。必要时,还能直接控制全国各地的捕房。堂内设有虎、豹、鹰三组。虎组有密捕六人,豹组有十二人,鹰组有三十六人。这五十四人都是经过严格挑选及训练出来的,奉旨行走四方,侦缉天下案子,朝野闻名。其中虎组六人,更是万中挑一的精英。

此时,此人手上所持的铜牌,正是密堂虎组的腰牌。看到此腰牌,陶考光立时消除了疑虑,展眉道:“原来是方捕头!之前在朝中时,也曾听刘尚书提过你的名字,人才啊!”方栖吾谦道:“陶大人过誉了。”两人寒暄一番,陶考光转入主题道:“方捕头怎么会来到这里?”方栖吾道:“卑职追踪一名凶案疑犯,途过此县,就撞见了这件案子。大人是否知道上庸县与大兴县两宗命案?”陶考光点头道:“曾有耳闻。据说两件案子都是情杀,上庸县命案死者何顺林抛妻弃子,迷恋青楼女妓,结果一夜之间被人割了脑袋去,悬挂在城门上;大兴县命案死者关尚牧喜欢上了邻居一名寡妇,休掉原配,结果也是一夜之间被人杀死。此案可查出凶手了?”方栖吾道:“暂且没有。卑职奉命侦缉此案,查到了蛛丝马迹,一路上便追到了这里。其实卑职前几天已到此县,怎料忽然间失去了疑凶的踪迹,心中疑惑,所以留下来细查,没想到又撞上了这件命案。但请大人放心,卑职既然遇上了,绝不会袖手旁观。”接着他将自己发现血案的经过详细讲述了一遍。陶考光仔细听完,颔首道:“我们回衙门再细谈!”随即他吩咐师爷留下处理现场,等待王蝉醒来,速速禀报。然后他便与方栖吾一同回了衙门。

回到衙门,分宾主坐落,上了茶水,两人又客气一番。陶考光道:“方捕头阅历颇多,经验丰富,从现场可看出什么?”方栖吾道:“不敢……从表面上来看,这是一件盗贼入屋偷窃,惊动屋主后行凶杀人的案子。只是,这里面有一些奇怪的迹象,一时三刻还不能下定论……大人,死者与伤者都是本地人吗?看那伤者的容貌骨架,似是习武之人,可有与人结怨?” 陶考光缓缓道:“听说王蝉是江湖门派雁度门的弟子,死者是他刚成亲的妻子罗紫烟,当地大儒罗知贺的独生女儿。我与罗知贺有些微薄交情。唉!没想到家门惨变竟没平息……”

原来罗知贺是大儒,曾中过进士,在当地颇有脸面地位。其原配夫人范氏膝下无出,后来迎娶了邻县士人赵某人的女儿赵纱为妾。赵某人原是富商,家境殷实,后因生意败亏,家道衰落,才将女儿能嫁与罗知贺作妾。赵纱时事年方二八,生得容色姣美如花,体态风流多姿,实是一个美人儿。罗知贺三十五岁时娶得貌美如花的赵纱,欣喜若狂,对她百依百顺。一年后赵纱生下一女儿,取名罗紫烟,之后再无所出。这孩子自小就聪明伶俐,又长得粉雕玉琢般,甚是惹人怜爱。待年纪稍长,竟也是清丽脱俗,比起其母更见美丽,而且性格温顺,贤良贞淑。罗知贺对这个女儿异常疼爱,教罗紫烟读书识字。罗紫烟知书识礼,俨然才女一个,她偶尔与当地儒学之士吟诗作对、引经论典,却是对答如流,更时时反驳得对方词穷语窒。有女如此,罗知贺既是得意,又是自豪,常常对人言得女胜子。转眼罗紫烟已到了二八年华,前来提亲者更是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多有高官名人子弟,但罗知贺皆不允许,其实是他心中舍不得这个女儿。这事一拖,就拖了两年,罗紫烟也已到了十八岁。罗家的惨变也就在这一年发生了:罗紫烟生母赵纱闺阁之时便举止风流轻浮,时有闲言碎语传出,嫁与罗知贺后才略为收敛。但罗知贺渐渐年迈,不胜房力,而赵纱方三十五岁,正值虎狼之年,不免有红杏出墙之举。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日子久了,自有闲言传到罗知贺耳中,只瞒了女儿罗紫烟一个。罗知贺虽然有闻,但仍不肯尽信,口中也不道破,只是暗中留意。

这日,赵纱与奸夫正在幽会,却被罗知贺闻讯赶来,当场撞破。混乱之中,奸夫赤身裸体,掩面仓逃而去。罗知贺与赵纱推撞,暴怒之下,用砖块打破其头,流血而死。这事闹得轰动,巷人皆知。想那罗知贺是颇爱脸面的儒学大士,岂受得了这种羞辱?当晚便自尽而死。好好一个家,刹时家破人亡。出事后,罗知贺的原配夫人竟削发为尼去了,遗下凄苦零丁的罗紫烟一人。可怜罗紫烟弱女子怎受得了如此大打击?她哀恸过度成疾,身体更见瘦弱。而左邻右舍、亲戚朋友,见是如此羞辱之事,如何肯近前来?之前那些来提亲之辈更是不见踪迹。眼见罗紫烟凄苦无助之时,刚刚艺成出师,回归故里的孤儿王蝉见义勇为,主动出面为罗家办理后事,一力承担,对罗紫烟更是悉心抚慰,甚见真情。

王蝉此义举落在罗紫烟眼里,不但令她感恩不尽,心中对一表人材、文武双全的王蝉更是心生敬爱,一片痴心便牢牢缠在了他的身上。丧事毕后,虽仍在孝服期间,但一来为了方便照顾,二来也是理所当然,罗紫烟便嫁与王蝉为妻。对此婚事,不但左邻右舍、亲戚朋友没有异语,连父母官陶考光也颇为赞成,毕竟罗紫烟是无辜的,能够看见她此身托付给王蝉这种大义之士,也甚为放心。岂知祸不单行,福不成双,就在王蝉与罗紫烟成亲当晚,罗紫烟竟然被人杀害!

方栖吾听完这段凄惨往事,也不禁为了罗紫烟的身世嗟叹惋惜,道:“这是一条颇有用的线索。罗家初败,王蝉甫归,都没什么财物,窃贼入屋行窃伤人一说,立不住脚。由此看,挟怨报复倒是可以成立的。”

陶考光亦点头道:“此想正与我合。或许行凶之人,正是那奸夫,因被罗知贺逮到,至今怀恨在心,因此行凶!”陶考光见方栖吾皱眉,不置可否,便问道,“莫非方捕头另有高见?”方栖吾道:“此案有些迹象颇为可疑,但终是猜测而已,没有证据,还不能妄下定论。”正说话间,赶上师爷回来,他随即向陶考光回禀了凶案现场事项,并按照陶考光的吩咐将一切安排妥当,受伤的王蝉也已送到黄大夫医馆疗养。已近午时,陶考光留师爷与方栖吾用餐,方栖吾却道:“卑职想到外面客栈宿下,一来接近民众,方便查探消息,二来大人公务繁忙,不便打扰。改日大人公堂审讯时,卑职再过来。”陶考光知道密堂中的捕快都有自己的办事方式,当下也不强留,送了方栖吾出去,约好次日再会。

送走方栖吾,师爷却有些担心,说道:“大人,这人有些莫名其妙,早不来,晚不来,凶案一发生就来了?而且还那么巧正在现场?”陶考光摇头道:“多虑了。这人是京里来的捕快,有身份的人,应该不会有问题。况且,他为什么要千里迢迢从京师来到这小地方杀一个人?”师爷冒出一句,道:“如果是寻仇呢?”这话一出倒令陶考光一呆,他脸上不觉地布上一层乌云,缓缓道:“他是此道老手,这里没一个人是他的对手。如果他真是可疑之人,就算找人跟踪他,也容易弄巧成拙,打草惊蛇。我们以不变应万变,守株待兔。如果他真有鬼,迟早会露出马脚的!”陶考光负手仰望窗外,但见万里碧空上,不知什么时候悄悄飘来一朵云层,遮住了阳光。

方栖吾别了陶考光,离开衙门,也不忙着寻找客栈投宿,却绕路回到了凶案现场——王宅。人群早已散去,衙役用白布将大门围着,一对大红灯笼无精打采地垂在屋檐下,大门上的喜字不知被谁撕破了,残缺不全。太阳懒洋洋地照着大地,虽然不是很辣,但仍然闷热。一条赖皮狗低着头,夹着尾巴,从门前匆匆跑了过去。一个衙役拿条板凳坐在门口对面的树阴里,他看见方栖吾,一眼便认出是刚才与县丞一同离开的人,立即迎上去哈腰道:“爷!”方栖吾扫了他一眼,道:“是你在这里守着?”那人道:“是的。我叫小三。”方栖吾掏出一面腰牌,道:“我进去看看。”这却是一面寻常捕快的腰牌。密堂的捕快不轻易暴露真实身份。小三几乎看也没看,弯腰揭起布条道:“爷请自便。”方栖吾笑着拍拍他肩头,道:“不错,有前途。”小三笑道:“还望爷多多提携。”方栖吾边往里走边点头道:“小三是吧?记住了。多努力,有前途的!” 方栖吾走进去,一路仔细地察看,不时抬头望着院子四角屋脊出神。罗紫烟的尸体早已搬走,凶器也被带回衙门,在地上只用白粉画了个人的形状。方栖吾到灶间看了看,又到内房呆了一会儿,才走出来。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谁也看不出他在现场发现了什么。

那小三一直在门外候着,见他出来,上前道:“爷要走了?”方栖吾点点头,抬眼望去,突然发现正对着王宅有间瓦屋,大门敞开,屋里的光线很暗,依稀看见有人坐在里面。他犹豫着,走了过去,近了看清原来是个老人半躺在凉椅上。那老人也有六七十岁了,干干瘦瘦,除了呆钝和麻木外,再没有别的表情。那老人正鼓着一双混浊而没有生气的眼睛瞪着方栖吾。方栖吾扫了一眼屋里的情形,简陋至及,俨然一个贫穷人家。他蹲下去问道:“大爷,您贵庚?”见老人没什么反应,他又问道,“天气热吧?”老人眼睛忽地一亮,却听他粗声粗气道:“晚上!晚上……”

“晚上?”方栖吾莫明其妙地重复着这个词语,他困惑地看着这老人,又问道,“是不是晚上不热了,你就坐在这里?昨天晚上,你也坐在这里吗?有没有看见对面那屋子里发生了什么事?”老人瞪着眼,鼓鼓的,蓦地坐直了身子,叫道:“一石谷舂得三斗米,只舂得三斗米!”方栖吾蹲在那里,他也不知这老人是疯是傻。旁边小三上前大声叫道:“高老,这位爷不是问你庄稼的收成,是问你昨晚有没有看到什么?”老人却不理会,只瞪着方栖吾,粗着脖子,震颤颤地伸出三根手指,叫道:“三斗米,三斗米。”小三叫道:“高老,您先歇会儿吧!”又对方栖吾道,“爷,这老头是个孤寡人,没妻没儿,年纪又大,耳又聋,早糊涂了。就算真看到什么,也说不出来。”方栖吾点头道:“那我先走了。你用心守着,不要让闲杂人等进去,迟些时候陶大人还要来收集证据。”小三连连点头称是。方栖吾走出数丈远时,回头望了一眼,看见高老仍举着三根手指,嘴唇颤动着,显然还在说着那三个字“三斗米”!

小三下值的时候,被县丞叫了去,也不知好事还是坏事。小三忐忑不安,听见问的是守值的事时,才松了口气,如实禀道:“回大人,没出什么事,就是刚才那位捕爷又过去了。” 陶考光一边批阅着章节,一边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他回去做什么了?”小三搔搔头道:“好像也没做什么,只是四周看看,约一刻钟后就出来了。当时小人没跟着进去。”

“后来呢?”

“后来他到对面去找高老头,却听了一番疯话。”

陶考光抬起了头,显得颇有兴致,问道:“哦?什么疯话?”小三一想起高老头的样子就笑了,道:“嘻嘻,那老头早糊涂了,那位捕爷问他贵庚,他直喊‘晚上’。那位捕爷想问他昨晚有没有看见什么,他却在说庄稼的收成,说什么收成不好了,一石谷只舂得三斗米。”

陶考光闻言突皱眉,沉吟道:“一石谷只舂得三斗米?小三,这事还有谁知道?”小三道:“没了,就大人您一个。”陶考光摆手道:“没事了,你下去吧。”小三转身要走,陶考光又叫住他道:“对了,小三,今日的事,你不要向任何人提起,明白了吗?”小三愣了一下,看着县丞脸上高深莫测的表情,应道:“是,大人。”其实,他从县丞脸上的表情,隐隐觉得这件事情,并非自己想像中的那么简单。但他却一点儿也不明白: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的疯话而已,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除非他说的不是疯话。可是,人家问他看见了什么,他却答庄稼的收成,一石谷只舂得三斗米,不是疯话又是什么?

二 雾逝云起

坐落在街尾的一幢豪宅已甚是败落,从门隙中望去,可以看见蒿草丛生。横匾上两个大字的红漆早已褪尽,笔画零落,只能依称分辨出是“罗府”两个字。就在这屋宅前,站着一个人,来回打量着。那个人的目光落在红姑身上,红姑在这条街上住了三十多年,她亲眼看着这幢豪宅的兴衰成败,可是从没见过这人。以前罗家兴旺的时候,来得人可多了,现在败落后几可罗雀,这两个月更是鬼影也没一个。她一边缝着衣裳,一边微微叹着气。世态炎凉,本就无常,只可惜了苦命的紫烟。那人犹豫了一下,走了过来。红姑停下手上的针线,看着来者。那人蹲下去,很有礼貌地叫道:“大婶!”红姑顿时对来者产生了好印象。她满意地点点头,指指那屋宅,道:“你要找里面的人?”那人笑笑,点点头。红姑叹息着,说道:“晚了,来晚了。这屋子里的人,死的死,走的走,早没人了。年轻人,你也是来提亲的吧?唉,可惜了紫烟这孩子,本来是多好的命啊!”那人摇头道:“大婶,您误会了,我不是来提亲的,是来找我姑妈的。”红姑怔了怔,问道:“你姑妈是谁?”那人道:“我姓范,姑妈嫁给了罗知贺。”红姑惊道:“啊,原来你是范老夫人的侄儿啊!唉,走了,早走了!不走又怎样?还是走了的好!”

那人焦急地问道:“大婶,这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姑妈到底哪里去了?”红姑指着一个方向道:“从这边出去,大约走三十来的里路,有间尼姑庵。范老夫人就在那里出了家。你找她去吧!” 那人道:“谢了,大婶!”便朝着那方向走了。

红姑望着他的背影去远,又想起了罗紫烟,不禁又叹了口气:“可怜的孩子!”

“他昨天在悦民客栈投宿,晚上没有出来。今天早上到了罗府去看了看,跟红姑说了些话,朝尼姑庵的方向去了,可能是去找罗知贺的原配夫人了。”师爷翻着记录,一一读着。陶考光在一旁听着,摸摸头道:“很正常,换了我查案也会这样查,去了解一下案子的背景。师爷,也许我们多虑了。”师爷却不是这样认为,道:“老爷,小心使得万年船。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陶考光不再反驳,问道:“王蝉呢?”师爷道:“刚才黄大夫派人来送讯,说王蝉已醒了,但身体尚弱,不能说太多话,让我们今晚再过去。”陶考光点着头,又问道:“找到康德元了没有?”师爷道:“找到了。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在归元居里喝醉了酒,不省人事。已把他架回来了,也通知了他的父亲,人现在过来了,正在堂上候着。”师爷停了停,问道,“大人,要不要升堂?”陶考光想了一下,摇头道:“暂且不用。我想先私下见见他们父子两人。毕竟康先生是有功名的读书人,得给他一点面子。你把他们带到书房里来。”师爷应着便去了。陶考光把玩着一块方砚,静静出神。

片刻后,脚步声响,一人快步踏进来,冲着陶考光叫道:“大人!”就要曲膝。陶考光连忙上前扶住,道:“康先生不要客气,您是有功名的人,即使上了堂,也是免礼的。”那人回身对后面一人喝道:“畜牲,还不过来给大人见礼!”后面那人浑身酒气,双眼红肿,虽然被泼了冷水,醒了酒,但仍不见清醒,跌跌撞撞上来跪下叩头道:“晚生康德元,叩见陶大人。”这一次陶考光没有上前搀扶,只是摆摆手,冷冷道:“贤侄免礼,起来吧。”康德元正想起来,却被康先生喝道:“跪住!”他身体晃了晃,终又跪定了。陶考光也不劝阻,只说道:“康先生,请坐。”那康先生正是跪着的康德元的父亲,此人中过举人,是有功名的读书人。他谦让着坐了半边椅面。师爷上了茶便退了下去。陶考光含了口茶,开门见山道:“康先生,王蝉与罗紫烟联姻,当晚新娘子就被人杀死了,王蝉也受了重伤。这件案子,您应该也知道了吧?”康父喏喏答道:“听闻,听闻。”陶考光又道:“您是罗知贺的门生,令郎与罗紫烟又是青梅竹马,本来绝不应该有任何嫌疑的。可是,在案发当晚,有人看见令郎在王宅前徘徊不去,脸带怒气,口出怨言。入夜的时候,凶案就发生了,事后令郎又不知所踪。实在迫不得已,所以才请令郎过来一趟。” 康父抹着额上的汗珠,焦急道:“明白,明白。但请大人放心,晚生用名誉担保,犬子也曾诵读圣人之书,绝对不是杀人泄怨之徒。”陶考光不置可否,目光转向跪在地上的康德元,问道:“你自幼与罗紫烟青梅竹马,心里想必也很喜欢她吧?王蝉横刀夺爱,罗紫烟移情别恋,难道你一点儿怨恨也没有?”康德元挺着脖子,硬崩崩道:“有。”

“你昨晚离开王宅后,就一直在归元居喝酒,直到我们找到你?”

“是。”

“你昨晚在王宅前徘徊,是不是心怀怨念,想杀王蝉?”

“是。”

“罗紫烟是不是你杀的?王蝉是不是你刺伤的?”

康德元大声道:“不是。我喜欢紫烟,怎么会去杀她?我只是想杀了王蝉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牲!可是,可是……”他竟已泪流满面道,“可是我没有这个胆子和勇气!如果我当时冲进去杀了他,把紫烟带走,她就不会被人杀死!都是我不好,我没用!我不是男人!”陶考光不为所动,冷静地问道:“铁匠铺的老管说,你上周在他那里买了一把解腕尖刀。可是我们找到你的时候,尖刀却不在你身上。它到哪里去了?”康德元道:“不知道。不错,我买刀,是想跟王蝉拼命,可是没有用它。至于什么时候掉的,我也不知道。我早喝醉了。”陶考光接着道:“在凶案现场,我们找到了杀害罗紫烟的凶器是一把解腕尖刀。虽然老管暂时还辨认不出是否就是买给你的那把,但嫌疑仍是很大,你脱不了关系。” 康德元突然暴怒,大声吼道:“我说过,人不是我杀的!”他一拳击在地面上,拳下的水磨青砖应声而碎。康父吓得脸色都白了,颤声喝道:“你疯了,竟敢在大人面前如此放肆!”

陶考光掠了一眼碎裂的青砖,说道:“曾听你父亲说,一家七兄弟里,就只有你这个最小的自幼不好读书,却好拳脚,整天惹事生非。不得已,只好把你送到岩泉寺去跟善至禅师学艺。现在看来,你的武功学得倒不赖。”康父惶恐地道:“晚生原意是送他到寺里跟善至大师学学禅理,收收他性子,没想到他真学了一身功夫回来。”康德元大声道:“是又怎么样?我师父是沉涛门的宗师,一身硬气功天下无双,武林中谁不敬佩!”陶考光道:“你学了大师多少武功?”康德元道:“不是我吹牛,艺成出师那天,师父说我已得他八成真传。现放眼天下,硬气功我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陶考光趁机问道:“王蝉呢?” 康德元忿怒下早已忘了礼数,骂道:“我呸。他什么角色,也配与我相提并论!”陶考光缓缓道:“听说王蝉是雁度门的高手,在武林中颇有名气。听你的口气,他竟是不堪一击了。莫非你们交过手?”正在怒气中的康德元忽然变得腼腆,好一会才说道:“他成亲前三天,我们打过一架。我约他在城外见面,要与他决斗。他来了,但却不肯与我决斗,我于是先动手,最终逼得他也出了手。” 陶考光追问道:“胜负如何?”康德元突将拳头攥得紧紧的,道:“我们打成平手。”

陶考光急问道:“如果现在你与他再打一架,有把握赢他吗?” 康德元不假思索,脱口答道: “有。他武功虽然高,但不够精湛,我已找出他破绽所在,绝对有办握赢他!”陶考光嘴角牵起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他转头对康父道:“康先生,请不要担心,出于职责,所以不得不有此一问。其实,我心中也未认为令郎就是凶犯,否则,这番话就是在公堂上问了,而不是在我书房里。况且,如果令郎真有意要行凶杀人,又岂会在行凶前,与被害者争执打架?这岂不是把怀疑的目标引到了自己身上吗?”康父脸上紧张的表情一松,拱手道:“还望大人明判!”陶考光道:“今天暂且就到这里吧。您先与令郎回去,稍后升堂时再请您过来。师爷,送康先生出去。”康父连道谢,遂带了康德元告辞而去。

师爷送康家父子出去,回来时看见陶考光脸露笑意,便问道:“大人,是不是问出什么线索来了?”陶考光满意地点点头,道:“你看康德元是个什么样的人?”师爷道:“暴躁,易怒,是个鲁莽之人。” 陶考光眯着眼睛,轻轻说道:“不,你太小看这个人了。不要让一个人外表的言行举止左右了你的判断。他与王蝉打的那一架,打得很有意思啊。”他望了一眼茫无头绪的师爷,笑道,“准备一下,今晚我们去见王蝉。”

尼姑庵坐落在枫林深处,笼罩在朦胧的雾气中。单调枯燥的木鱼声从庵内下下传出,点缀着这片枫林,仿似已远离尘世,不沾人间烟火。一个青衫尼姑席地盘坐在佛堂上,诚笃地敲着木鱼,念着经文。方栖吾静静地候在她身后。他已来了一些时候,但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急躁,就这样静静站着、等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干枯的木鱼声终于停了下来,尼姑也停止了诵经。她没有转身,仍是背对着方栖吾,问道:“你是城里来的捕快?”她的声音冷冰冰,不带丝毫感情。方栖吾点点头,算是默认。她道:“该说的,我已说了;不该说的,也没什么可说。”方栖吾沉默了一下,说道:“罗紫烟死了。成亲当晚,被人杀死了。”他看着她的肩膀抖了一下,就像一块石头扔进一口无波的古井里。她突然问道:“你想知道什么?”方栖吾又沉默了一下,却问道:“我能知道些什么?”她站起来,转过身,但没有看方栖吾,目光穿过枫林的空隙,投向那颗渐渐沉没的夕阳。从眉梢棱角上依稀可辩出,她在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个美人,至少是一个佳人。她望着夕阳,似是自言自语地说道:“冤孽,报应!”方栖吾凝了一下眉头,但始终没有说话。她平静地继续说道:“当她刚进门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个家要碎了。”方栖吾问道:“她……是罗紫烟的母亲赵纱?”她点点头道:“在她进门的那天,有个人投河死了。”她仍是平静地毫无表情地说着:“这个人姓王,叫重业,邻县人,原是个举子,书香门第。当时,他已经成了家,有个儿子都十岁了,可是仍然如痴如醉地迷恋着妖女一般的赵纱,疯狂得入了魔。为了要得到赵纱的欢心,迎娶她入门,他顶住家族里强烈的反对力量,宁愿名誉扫地,也顽固地、不顾一切地把原配夫人休掉。”她忽然冷冷地笑了。这个笑容很复杂, 也许,她在鄙视着王重业品德的同时,也在敬佩着他这种对感情的勇而无畏地执着吧。方栖吾问道:“王重业的原配夫人现在哪里?”她淡淡地道:“就在王重业写下休书的第二天,他的夫人就上吊自尽了。”方栖吾怔了怔,又问道:“后来呢?”“可笑王重业痴心一片,怎奈赵纱流水无情。她本来就是轻浮女子,又怎会把区区一个书生王重业放在眼里?就在一个月后,她嫁给了罗知贺。本就心力交悴的王重业,再也受不起如此大的打击。就在罗知贺与赵纱成亲当晚,王重业投河自尽,尸体三天后才浮出水面。第一个家庭,就这样碎了。”

方栖吾轻吸口气:“罗府是第二个?”说到这里时,她再也抑制不住情绪,尖声叫道:“当时我就说:你们睁大眼睛看着吧,会有报应的!果然如此,一个好好的家庭,就这样散了。这就是报应啊!淫人妻女者,其妻女也必被人淫之。这是天理!那个女人,本就是祸水!红颜祸水,大可灭国,小可倾家!就是要叫你们这些好色的男人瞧瞧,什么叫天理循环!”她激动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紧皱眉头,双手捂心,似乎正忍受着无比的痛苦,好一会才渐渐平息下来。她喘了口气,说道:“你还想知道些什么?”方栖吾问道:“罗知贺捉奸在床的那天,还有谁在场?”她道:“你想找出那奸夫来?是他杀了罗紫烟?”方栖吾没有回答。她叹了口气,道:“紫烟那孩子是无辜的。好苦的命!这明明是她母亲造的孽,为什么要报应在她身上?方栖吾默默无言。她接着道:“捉奸那天,只有他自己去。这种羞事,他怎肯让人知道!”方栖吾点头道:“打扰您了!”他转身走出数步后,忽然又回过头来,望着暮色中身形朦胧的罗夫人范氏,问道,“夫人知不知道当年王重业十岁的儿子叫什么名字?现在怎么样了?”她想了想,说道:“好像叫王丛单,其他的就不知道了。听说他成了孤儿后,有个慈善的贵妇人收留了他,后来又送他到外面去学艺,之后再没声讯。”方栖吾没有再说什么,也不再回头。当他走现枫林后,才发现原来夜色已完全降临。

陶考光显得有些心神不宁,道:“他还没有回来?”师爷摇摇头,道:“下午的时候,有人看见他又往尼姑庵的方向去了,但到现在还没有人看见他回来。傍晚的时候,我让小三去找他了,小三还没有回来。”陶考光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道:“莫非他根本就没有到尼姑庵去,所以小三找不到他?”看看漏壶,已是戌时。他终于下定了决心,站了起来,道,“你带人去找小三,我现在去见王蝉。”

王蝉伤得很重,他躺在床上起不来,看见县丞来了,只欠欠身,算是行了礼。陶考光望向黄大夫,黄大夫解释道:“胸口的一剑刺偏了,没伤中要害,真正致命的是背脊上的一掌。如果不是内功好,单这一掌早就要了他的命。” 陶考光将目光转向王蝉,道:“你跟凶手动过手?”王蝉二十七八岁年纪,人本来就长得英俊,又是武林中人,所以更显得英气勃勃,再加上平日举止言谈都温文尔雅,所以陶考光对他的印象也一向很好。此时看见他躺在床上,却是脸色焦黄,眼神有些无神,看来的确伤得极重。他欠着身体,用木枕垫着背,声音微弱道:“那天晚上,我与紫烟洞房花烛之后,她说要去洗身子,就到灶间去了。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有什么声响,我叫了两下都没回应,心里担心,便打算出去看看。谁知道一开房门,就被人偷袭,打了一掌。我忍着掌伤跟他拆了十余招,但伤势发作起来,再也挺不住,被他刺了一剑,后面发生的事就不知道了。”

陶考光问道:“有没有认出凶手的样子?”王蝉摇头道:“没有!他蒙着脸。” 陶考光又问道:“认得出他的武功路数吗?”等了好一会儿,却没听到回答,他不禁好奇地望了王蝉一眼,看见王蝉木然着脸,全然不知其心中所想。陶考光沉默了一下,又问道:“你跟他交过手,认不出他的武功路数?”王蝉摇摇头。陶考光不再说话,盯着王蝉;王蝉也不说话,望着自己的指尖;黄大夫根本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来回看着他们两个。房间里忽然变得很静,静得连漏壶的滴水声也变得异常响亮,就像一块块大石头扔进湖里,“卟卟”的直响。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陶考光终于开头道:“我见过了康德元。”王蝉却没有反应。陶考光又说道,“他跟我说,前几天曾跟你打了一架。你认为他的武功如何?”王蝉道:“不错,很好。”陶考光道:“如果你再跟他动手,有没有把握赢他?”王蝉道:“没有。”陶考光停了一下,缓缓道:“但他说已找出你的破绽,有把握赢你。”“啪”的一声响。王蝉的拳头不知什么时候已攥得紧紧的,攥得手指关节乱响。可是他脸上却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淡淡道:“哦,是吗?”

门外脚步声响,师爷快步走入,附在陶考光耳边轻声道:“还找不到小三,但方栖吾回来了。我说老爷要找他,把他带了过来,就在门外。”陶考光点点头,对王蝉道:“你安心养伤,捉拿凶手的事不用你操心。明天常例过堂,到时我让人来接你。”后他又吩咐黄大夫悉心照顾,便与师爷出了门。

方栖吾静静地站在黑暗里,看见陶考光出来,便上前来行礼道:“大人!”陶考光温言道:“辛苦了!这两天有什么进展?”方栖吾道:“这两天走了些地方,确实查到了一些线索。刚才我还去找了已出家为尼的罗夫人范氏。”接着他把近日查案的结果回禀了一遍。陶考光满意地点点头,道:“不错,你做得很好,不愧是密捕啊!案情差不多已明了,所以,我打算明天开堂公审。”方栖吾大感意外,惊道:“明天?这么快?可是证据……”陶考光道:“证据方面你不用担心,我手上已掌握了足够的证据。”方栖吾道:“大人,这未免太仓促了些。”陶考光摇头道:“不,这件案子与其他案子不同,争的就是时间。夜长了,未免梦多。”方栖吾尚待再说,陶考光扬手止住他,道:“就这么定了。而且案子发生了两天,下面私议纷纷,总得给百姓们一个交待,安定人心。” 陶考光停了一下,又道,“方捕,之前你去了高老家?”方栖吾似乎有点心不在焉,道:“嗯。”“你可听清楚,高老确实是说了‘一石谷舂得三斗米’这话?”陶考光也似乎心有所思,但没留意到方栖吾的神色。方栖吾道:“嗯……啊,是的,当时高老确实是这么说了。大人是不是觉得有疑问?” 陶考光沉思着,忽然说道:“唔!这里头确实有些困惑的地方。我想去见一见高老。”方栖吾愣了一下,问道:“现在?”陶考光望着方栖吾,道:“方捕是不是累乏了?要不你先回去休息,明天开堂时再来吧。”方栖吾道:“不,没事。卑职也想再去问问高老,就陪大人一块去吧。”陶考光笑道:“那就辛苦方捕了!”

两人步行过去,师爷带着数名衙役跟在后面。途中,陶考光问了一句道:“方捕今天有没有见到小三?就是那天在现场守着的那个衙役。”方栖吾摇头道:“没有。他不见了?”陶考光点着头道:“他今天没来当值。”心里却是猛的一沉,却觉眼前那夜色更加深浓了。

走尽长街,转过街角,远远便可望见王宅。出了凶案的王宅,没有人敢靠近,夜色中就更显得阴森。高家正在王宅的对面,依稀看见大门是开着的。走近几步,果见高老象往常一样躺在凉椅里。陶考光对方栖吾笑道:“看来高老真是日夜都坐在这里,只怕那天晚上真看到了什么也不可知。”说笑着走近过去。方栖吾忽地脸色一变,鼻子抽了两下,低声喝道:“出事了!”说着他箭步抢将上去。陶考光一呆,还没说话,方栖吾已回过头来,沉声道:“高老死了!”陶考光大吃一惊叫道:“什么?”他急步抢上去,但见高老倒在血泊中,早已气绝。师爷带着衙役也抢上来,看见此等情形,尽皆惊骇。

众人惊魂未定,又听脚步声急响,有名衙役急步赶来,远远便叫道:“大人,大人!”陶考光喝道:“什么事如此慌张?”那衙役颤声道:“找到小三了。”陶考光一怔,心里刹那间闪过一丝不祥,那衙役已接着说道:“我们在后山找到了他的尸体。”陶考光再也控制不住,双眼一黑,倒退两步。方栖吾连忙上前扶住他,叫道:“大人,大人?”陶考光摇摇手,勉力张开眼,只看见夜空中有道无声的电光一挥,冷风刮来,吹得他身体猛地一颤。放眼望去,却是乌云蔽月,寒风凛凛,竟真是要变天了!

“威武……”在雄亮的威武声中,陶考光对王宅凶案升堂开审。这件案子,由于牵涉了之前罗知贺捉奸的案子,因此早已轰动。一听说县丞要开堂审案,衙门外老早就围了一大群人观看。尽管高老头和小三的死,对陶考光造成很大的打击,但同时也更加坚定了他开堂公审的决心。很明显,凶手也嗅到了不利的气味,已再次行凶。一定要抢在前头,把这头凶狠的恶狼堵住,再拖下去,只怕死的人会更多。

陶考光在堂上坐定,方栖吾也坐在侧厅观审。所有人证都已到堂,其中包括仍在重伤中的王蝉及康家父子。首先是更夫老邓、左邻右舍、黄大夫等一一上堂作供,接着是王蝉讲述那天遇袭的经过。众人所言,与之前大致不差。陶考光一直安然静坐,听着众言纷纷,待言语落定,才从容道:“此案的凶手生性暴虐,作案手法残忍,是本县数十年来性质最为恶劣的凶案。这种人恶贯满盈,罪不容恕!根据众人供词得知,在王蝉与死者罗紫烟成亲当晚,凶手潜入王宅,先杀罗紫烟,再杀王蝉。幸亏王蝉身怀武功,才没有枉死刀下。王蝉!”王蝉上前道:“草民在。” 陶考光问道:“案发当天晚上,你曾与凶手交过手,当真认不出他的身手?” 王蝉道:“回大人,这人武功利害,草民确认不出来。” 陶考光接着道:“王蝉,本官知道你心高气傲,要手刃凶手来为罗紫烟报仇。然而,凶手悍然行凶于集市民居之中,罔顾法纲,草菅人命。这已不是你一人的私怨。本官还是希望你能把凶手当堂指证出来,以正王法!”此言一出,堂外围观的百姓齐齐喧扰了起来,纷纷窃言道:“难道凶手就在我们这些人当中?!”王蝉挣扎着叩头道:“回大人,草民的确认不出来。” 陶考光抬起头来,放眼望着一人,说道:“好,既然你不肯说,本官也不勉强于你。康德元!”康父闻言一震,脸色刹时变得苍白,转头看着儿子时,却见儿子昂然而出,上前叩头道:“小民在!” 陶考光问道:“案发前三天,你约了王蝉在城外决斗,为什么?”

康德元大声道:“回大人。罗紫烟原与小民青梅竹马,感情深挚。后来王蝉横刀夺爱,小民心中不忿,就与他打了一架。这事人人知道。”陶考光没有理会他的情绪,仍是冷静地问道:“案发前一天,你到铁匠铺买了一把解腕尖刀。案发当天晚上,你身怀利刃,脸带怒气,口出怨言,在王宅周围来回徘徊,又是为了什么?”康德元坦然道:“那天晚上,我本是怀着同归于尽的心,想去跟王蝉拼命。”陶考光道:“那你后来为什么又走了?”康德元脸突露困窘,最后一咬牙,大声道:“因为我怕,在最后那一刻,我发现自己忽然没有了勇气。是的,我没有勇气,是孬种,成了吧,你们满意了吧?啊!”他说到最后一句时,已变成了大吼,最后他抱着头,伏在地上抽泣起来。康父也是满眼泪盈。堂外传来了参差不齐的嘘声和嘲笑声。

陶考光严声喝道:“肃静!肃静!”他又对抽泣中的康德元冷冷道,“你没有勇气?只怕不是吧。也许,是因为你想到了更隐蔽的方式来杀害王蝉。”康父与康德元齐齐惊愕地抬头望着高坐明镜之下的县丞,似乎在这一刻,才真正第一次看清了这个大老爷的面目。连跪在地上的王蝉与一直安坐侧厅的方栖吾也颇感惊讶地望向陶考光。陶考光拍案喝道:“大胆刁民康德元,你到底是如何残杀罗紫烟,再行刺王蝉?还不快快如实交待,莫非要本官重刑侍候?”康德元涨红着脸,粗着脖子道:“我没有杀人。” 陶考光冷峻地望着康德元,说道:“你以为做得隐蔽,就没人看见吗?只可惜,你万万想不到的是,有个人把你所犯下的恶行看得一清二楚。王蝉横刀夺爱,罗紫烟移情别恋,你羞愤成怒,早已怀恨在心。在他们成亲前,你故意约王蝉决斗,一来是把自己扮演成一个粗鲁莽撞之人,以扰乱视听;二来是要将王蝉的功夫摸底,找出他武功的破绽之处。就在王、罗成亲当晚,你潜入王宅,先到灶间杀了罗紫烟,又回到房里去刺杀王蝉。由于你对王蝉的武功心里有数,而王蝉却毫无准备,终于被你偷袭得手。你最后刺了王蝉一剑,以为他必死无疑,所以匆匆离去,未及细看,自然想不到他武功深厚,挨了你一掌一剑竟然都死不了。之前的决斗、成亲当晚在王宅徘徊及行凶后到归元居喝得大醉,都是你为了掩人耳目而故意布的迷雾,旨在让人相信:你有杀人之心,但没有杀人之实。”康德元颤声道:“我没有杀人,你在冤枉我!我没有杀人!”

陶考光道:“你还在抵赖,是不是认为我没有证据?好,我就让你心服口服!那天晚上,你做了案子,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不料住王宅对面的孤寡老人高老正坐在屋里,把你所犯下的一切罪恶看得清清楚楚。第二天案发,从京师来的方捕头自告奋勇侦办本案,到高老那里了解案情,当时高老就把所看到的情况说了出来。方捕头,麻烦你把那天的事再说一遍。”

方栖吾站起来说道:“好!那天卑职去问高老,问他天气热不热,他回答说‘晚上’,又问他昨晚有没有看到什么,他又说‘一石谷舂得三斗米’。实不相瞒,卑职到现在仍不能确定这两句话说的是什么意思。还请大人明示。”

陶考光点头道:“大家都以为高老年岁大了,老糊涂了。其实,他老人家清醒得很呢,还把凶手明明白白地说了出来。他说:晚上,他看到了‘一石谷舂得三斗米’!康德元,你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康德元茫然地摇摇头。陶考光问道:“康少爷,您在家里排行第几?” 康德元一脸茫然道:

“第七!”此时堂上堂下所有人都茫然了。陶考光冷冷地扫量着堂下众人,目光从所有茫然的脸上扫过,忽地狰狞一笑,就像一头猎鹰终于逮住了一头猎物:“一石谷只舂得三斗米,剩下的,不就是七斗糠吗?”愚顽一些的人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但机灵的人早脱口叫道:“糠七!”方栖吾也忍住在心中赞道:“康七!好一条老孤狐狸。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堂外已有百姓叫道:“青天啊!”

康德元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跌坐地上,口中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陶考光的声音越来越严厉道:“不可能?嘿嘿。如果高老只是简简单单地说‘昨晚,我看到了康德元’,估计没人会相信,可是,高老聪明着呢,他不说‘康德元’,却只说‘一石谷舂得三斗米’。如果是一个老得糊里糊涂的糟老头,会说得出这个暗藏玄机的谜语来吗?可见他那天晚上,的的确确是看到有人进了王宅。可是,你这个丧尽天良的凶手,听到了风言细语,为了杀人灭口,竟狠心地把高老杀死,并且把曾听过这句话的衙役小三也一并杀了!如果不是方捕头的身份不同,又身怀武功,只怕连他也不能幸免了!康七少爷,您,还有什么话可说吗?”陶考光眯起双眼,似笑非笑地盯着康德元,猛然拍案大喝道,“来人,大刑侍候。”衙役轰声应了。康父冲上来,一巴掌掴在康德元脸上,战抖着指住他颤声道:“你……你……你这个畜牲!你说,你到底是不是杀了人?” 康德元早已失魂落魄,一个劲的只说“不可能”这三个字,哪里还说得其他话来。

刑器搬上,陶考光一拍案桌,正声道:“康德元,此时此刻,已再容不得你抵赖。你到底招是不招?”堂上衙役齐声大喝道:“招!”康父扑上前来,猛叩头道:“大人开恩啊!”康德元脸如死灰,尤自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陶考光严声道:“看来,不动大刑,你是不知悔改啊。来人,给我上刑!”康父“啊”的一声,昏死过去。堂外人声轰动震天。

众衙役上前,架起康德元,正要动刑,猛听得一人大喝道:“且慢!”堂上堂下霎时齐齐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如光天化日下见了鬼一般望着一人。

陶考光扭动着僵硬的脖子,吃力回过头来,死死地盯住一人,狠狠道:“为什么?”那人大步走上前来,躬身道:“大人,此案尚有疑点,万万不可仓促结案!”

三 惊天霹雳

众目睽睽下,那人走上前来,说道:“大人,案情尚有蹊跷,如果仓促断案,恐有冤狱。”此人正是京师密堂的捕快方栖吾。短短的一霎间,陶考光已恢复了镇静,问道:“你说这话,可有什么凭据?” 方栖吾肯定地说道:“有!从凶案现场种种奇怪的迹象,都说明了这绝不是一件简单的挟怨杀人案件。大人,请相信卑职,将此案押后一天再行审断。”陶考光望着方栖吾,心中不免疑惑丛生,他实在猜不透方栖吾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方栖吾是京师密堂的人,身份非比一般,虽然口口声声自称卑职,其实与自己并无管辖关系,这个帐不能不买。他沉吟着,徐徐点头道:“既然案情未明,此案宜押后再审,康德元打入牢中,其他人暂且回去。退堂。”众衙役架起康德元,送入牢房。康德元本是一身武功,此时却失魂落魄,丝毫不知反抗。康父虽然心焦如焚,却也无可奈何。

陶考光与方栖吾二人退回内堂,坐定。陶考光皱眉道:“方捕头,适才堂上一番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方栖吾欠身道:“大人,您可曾记得凶案现场的情景?在整件案子里,最令人不可思议,并且格格不入的事物,就是凶手用来杀死罗紫烟后扔在地上的凶器——解腕尖刀!”陶考光道:“那把凶器是有点奇怪。但是,虽然还没能证明了它就是康德元从铁匠铺所买的那把,但它并不能有力说明什么。” 方栖吾道:“不,大人,事情并非如此。凶案现场,罗紫烟被杀死在浴桶里,凶器扔在地上;王蝉倒在血泊中,房间里乱蓬蓬。那么,案子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从表面上来看,这是一件仓促杀人案,也就是没有预谋的凶杀案。凶手从前门进来,先到灶间杀死罗紫烟,然后到内房用利器刺伤了王蝉。所有的门窗都没有被动过,没有被破坏的迹象,凶手明显是一个熟悉这里环境的人。如果这个简单的推理成立,那么杀死罗紫烟的凶器——解腕尖刀——就成为了第一个疑点,也是最大的一个疑点。尖刀显然不属于屋子里的东西,是凶手把它带进来的,并用它杀了人。于是,疑问就出来了:凶手行凶后,为什么不把它带走,反而把它留在了凶案现场?这种做法不可理喻。沿着设想中凶手的路子把案情重演一次:凶手走进灶间,用尖刀杀死罗紫烟,把凶器扔在地上,然后走进内房,用另外一件凶器——必须引起我们注意的是:这件凶器在现场里找不到,至少我们还看不见——刺伤了王蝉,并且把这件凶器带走了。凶手莫名其妙地留下一件凶器,然后有意识地带走另一件凶器。在这个假设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不可理喻的矛盾:凶手在自找麻烦。沿住这条思路再往下走。这些矛盾的行径,延伸到了另外一个疑问:案子的发生顺序是怎样的?既然凶手先杀罗紫烟,再刺王蝉,形成了行为上的矛盾,也不能解释凶器的反常存在。那么,反过来又如何?凶手先进内房,刺伤王蝉,然后回到灶间杀了罗紫烟。这个顺序行得通吗?然而,很明显的是,这也充满了矛盾。凶手进了内房,刺伤王蝉后,为什么不一走了之?罗紫烟是死在浴桶里的,证明了她没有发现凶手,所以仍在洗浴。姑且认为,凶手离开内房后,发现了灶间里的罗紫烟。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他走过去,杀死了她。然而,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凶手居然把杀人凶器扔在地上然后一走了之!可以说,在这件案子里,这把扔在凶案现场的凶器是最不可理解的疑点!就因为它的存在,才使这件本来非常简单的案子变得复杂而奇怪。还有,大人应该记得在院子西角里看到的痕迹,凶手明显就是从那里翻墙进来的,可是,当我发现凶案的时候,王宅的大门是洞开的。那么,到底是谁把它打开了?”

陶考光道:“你的意思是……” 方栖吾握着拳头,有力地说道:“我们都被假象迷惑了,我们所看到的现场,其实是人为有意识地伪造出来的。从种种迹象推理,窃贼入屋行劫伤人的说法立不住脚。有人在故布雾局,目的是要扰乱视听。凶手杀了罗紫烟,把凶器扔在地上,是想造成一个仓促杀人的假象;然后又回到内房,刺伤王蝉,翻乱什物,也是要造成一种窃贼入屋的假象。那么,凶手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的目的是什么?很明显,凶手这样做的目的,是想利用这些假象来掩饰案件的真相:这不是一件挟怨仓促杀人案,而是一宗经过精心策划的谋杀案!”陶考光道:“就算以上的推测、疑点成立,也不能证明康德元是清白的,反而证明了他正是一个冷血并且是早有预谋的凶手!”

方栖吾再次肯定地说道:“康德元的确最具嫌疑,也具备了杀人动机。他心怀怨恨,入屋行凶。可是,他再蠢也不可能蠢到把凶器留在现场。毕竟他知道,案发后,一定能查出来他曾在铁匠铺买了一把尖刀。把凶器留在现场,肯定会查到自己头上来的。如果这是一件仓促杀人案子,倒可以相信是他杀了人,并且在慌乱中遗弃了凶器。然而,正如卑职推测的,这明显是一件精心策划的谋杀案。在一件精心策划的凶案里,一个冷静的凶手,绝不可能会在现场留下不利于自己的罪证。因此,卑职推断:康德元不是凶手!” 陶考光道:“但高老在案发当晚确实看到了康德元入屋,所以才会说出那个‘一石谷舂得三斗米’的暗语。” 方栖吾诚恳地说道:“大人,如果高老真的是老糊涂而胡言乱语了呢?又或者他确实是看到了凶手,却误认为是康德元呢?毕竟这只是推测,没有真凭实据啊,万一真判错了呢?这可是冤狱啊,一个青年的前程,就要这样毁了!”

陶考光动容道:“不错!方捕头,你所思虑的是正道,之前是我想歪了。那么,你对本案又持什么观点?又查到了怎样的线索?”方栖吾道:“卑职对本案所持的观点其实与大人是一致的,也是从杀人动机上着手,只是查的方向略有不同而已。如果排除了康德元挟怨行凶的可能性,那么,真正的凶手又为了什么要杀王蝉与罗紫烟?他们的死,最大的得益者是谁?王蝉是个孤儿,没什么亲戚朋友;罗家最近连连发生惨剧,罗父、罗母都死了,与他们之间最亲密的就只余下一个已出家为尼的原配夫人范氏。还有一个,就是当初害得罗府家破人亡的罗母赵纱的奸夫。那么,会不会是范氏起了毒心?又或是那奸夫行凶?奸夫行凶一说,乍看上去似乎有些勉强。他与赵纱之间,本就是以性淫而合,毫无感情可言,不会为了一个妇人去杀人犯法,况且罗紫烟死了,他不可能得到任何利益。目标便剩下范氏一人了。因此,卑职怀着这个疑点去查了范氏,交谈下来,却发现这个说法也立不住脚。范氏是罗知贺的原配夫人,罗知贺死后,她本就是家里辈份最大的人,罗家所有的财产都归她所有,要什么就有什么,根本就不需要再去杀罗紫烟,更用不着假装出家来惺惺作态。很明显,她确实是死了心,皈依佛门。这条线又断了。卑职不得不又回过头来再度考虑奸夫行凶的可能性。从范氏口中,卑职得到了一个线报。曾在十八年前,也因赵纱,害得另一个家庭家破人亡,妻子投河,丈夫上吊,遗下一个孤儿流浪他方,生死不知。这个家姓王,那个下落不明的孤儿叫王丛单。那么,十八年前因赵纱而发生惨剧的王家,与十八年后同样因赵纱发生惨剧的罗家之间到底有没有关联呢?在这件复杂的案子里,终于寻到了蛛丝马迹。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案情也开始发生了变化:高老与小三连续死亡。他们的死,绝对不是巧合,肯定是凶手嗅到了不祥的气息,重新开始行动。在这一点上,大人认为是凶手为了杀人灭口,但恰恰相反的是,卑职认为这不是凶手在杀人灭口,而是在故布疑阵,要把我们的思维导入误区。”陶考光道:“依你的分析,凶手的杀人动机到底是什么?”

方栖吾犹豫了一下,说道:“这些也只是推测而已,还找不到真凭实据,所以卑职一直都不肯说。但现在明显已牵涉了康德元的性命名誉性命在内,已是不得不说。大人,依卑职的推测,这件案子肯定与十八年前王家惨剧和十八年后罗家惨剧有关,其中必然大有干系,而始终牵涉到两件惨剧的中心人物赵纱也必然脱不了关系!还有一事甚为蹊跷。卑职一直追查的上庸县与大兴县的两宗命案,也是因情杀人,与本案颇有相似之处,难道这几件案子纯粹是一连串的巧合?为何上庸县、大兴县两案的疑凶一到此县,便失了踪影?这其中,难道真的一点关系也没有?可见此案错综复杂。大人,请再给卑职一点时间,一定能查个水落石出!”陶考光道:“好。难得你有如此勇气,本官定全力支持你!你打算怎么办?”方栖吾站起来,道:“卑职打算到王家孤儿王丛单家所在的县去查一下当年的事情,就在六十里外的邻县,大人借卑职快马,一夜之间就能来回。”陶考光道:“行。快马驿站里有,你只管取两匹去,途中可换换脚力。”方栖吾道:“事不疑迟,卑职这就去了。”说完他拱手辞出。

送走方栖吾,陶考光回到书房里坐下,呆呆出神。师爷走了进来道:“大人,该用午饭了。”陶考光精神恍惚地应了声,忽然道:“师爷,也许你的顾虑是对的。”师爷吓了一跳,道:“大人,那方栖吾真有问题?”陶考光摇着头道:“不算很明显,只是,他的言论和举止有起怪异。”他又呆呆出了一会神,才说道:“师爷,为了以防万一,你用我的手谕,现在就骑马加急到城里去,向道台大人借些人手过来。” 陶考光神色凝重,担扰地说道:“万一真有什么不妥,动起手来,这里没人是他对手,也拿不住他。”

师爷慌慌张张地答应去了,在他的记忆里,却是从没见过这个陶县丞有过这样凝重的神色。

天色已昏暗黑沉,方栖吾还没有回来,师爷也不见踪影,陶考光心里烦躁起来。他在书房里来回地踱着步子,没有一刻能静下来。案子与线索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脑海里流过,却没能理出任何一丝头绪来。隐隐中陶考光觉得似乎有些什么重要的事情即将发生。时间在一寸寸的流走,案子真相仍在未知的角落里。外面隐隐约约中传来喧嚷声,陶考光按住心下烦躁,出门问道:“何事如此喧扰?”有衙役道:“适才见东城角上有红光,已找人去查看了。”话音未落,有人回禀道:“大人,东城关帝庙失火!”陶考光惊道:“关帝庙左右尽多民居,如若火大,恐有闪失。快快着人去救火!”吩咐完毕,他眼看衙役去了,却又坐立不安,自己也跟上去。还没到城东,已可看见前面一片红光冲光,火势却是极猛,又值风大,霎时蔓延开来,一时间哪里救得住。陶考光也顾不了仪容,亲自上前提了木桶接水,协助救火。众人齐心协力,渐将火势压了些。陶考光松了口气,仍有忐忑,便吩咐一衙役道:“你去安排人手,加紧巡逻,以防有人趁火打劫。”衙役答应着去了。陶考光心中忽然一动,猛地醒起一事来,脱口叫道:“不好!”霎时他冒出一身冷汗来。县里的防火措施一直都备得很足,现在又不是秋高物燥的季节,怎么会忽然失起火来?这火明显来得蹊跷,只怕自己已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他扔下木桶,撒腿就往衙门跑去,后面的衙役却愕然了,只得跟上去。还没回到,便见前面拼命奔来一人,远远叫道:“大人,大人,康德元死了,在牢里上吊自尽了!”陶考光眼前一黑,一跤跌倒,衙役连忙上前扶起他,只见陶考光已被撞破了头。黑暗中脚步声动,有十数人奔来,当先一人叫道:“大人,我回来了。”原来是师爷。陶考光一见师爷,精神立时一醒,抓住他的手腕,急道:“怎样?”师爷答道:“我向道台大人借了十三人来,都是捕房里的好手,尽可用了。”陶考光连道:“好,好,好!你回来得正是时候,立即传令下去,缉拿杀人凶手方栖吾,尽量生擒,如若不成,当场格杀!”师爷大吃一惊:“大人?”陶考光脸色忧虑,道:“你之前所虑不差,果是事实!整件案子都是方栖吾一手制造出来的,神是他,鬼也是他!王蝉与罗紫烟成亲当天晚上,他潜入王宅,先到灶间杀了罗紫烟,把凶器留在现场,制造迷雾,然后又到内房打伤王蝉。他在行凶时,行踪无意中被高老看见了。高老误认为方栖吾是康德元,所以才会指证康德元。”师爷不解道:“可是,当大人怀疑康德元是凶手时,他为什么不趁机落井下石,却要为其洗脱?”陶考光道:“因为他本意并不是想嫁祸康德元,而是要嫁祸给王蝉。王蝉是江湖中人,方栖吾又是行走四方的捕快,两者之间肯定有外人不可知的恩怨,所以方栖吾才设了这条毒计来害王蝉。由于高老那天晚上看见了方栖吾杀人后离去,误认为是康德元,因此方栖吾才要杀高老灭口,只不过目的不是在掩饰凶手,而是要把怀疑的目标指向王蝉。小三当时也在场,听到了高老的话,最终也不能幸免。那天傍晚时,小三的确已找到了方栖吾,却被他杀人灭口。为了将王蝉彻底置于死地,方栖吾借口去了解当年王家惨剧,制造不在场证据,暗地里却悄悄回来,先到关帝庙放火,调虎离山,然后跑到牢房里杀了康德元。此时此地,王蝉重伤卧床不起,除了方栖吾,还会是谁有这么好的身手,能够潜入牢房里杀了康德元,而不留丝毫痕迹?”师爷点头答道:“既是如此,大人,我这就吩咐下去。”话音未落,有人叫道:“是谁?快停步!”

黑暗中,只听得马蹄疾起,一骑放蹄奔来,依稀中可见一人伏在马背上。有两名从城里调来的捕快跃身上去,拦住奔马,其中一人叫道:“大人,这人受了伤。”陶考光闻言上前一看,却是再次大吃一惊!师爷上前一看,惊呼道:“方栖吾!”原来马背上这人正是适才陶考光疑为凶手的方栖吾!此时方栖吾伏在马背上,浑身鲜血,也不知生死如何。陶考光心中更是惊涛骇浪般起落不止: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自己又推测错了?凶手真是另人其人?

一名捕快将方栖吾扶下马背,为他粗略地检查了一下伤势。但见方栖吾双目紧闭,脸如金纸,呼吸微忌,已是奄奄一息。解开衣裳,看见他胸口中了一掌,掌印已呈黑紫色。捕快望向陶考光,默默摇摇头。陶考光心头一沉,蹲下身去叫唤道:“方捕头,方捕头?”方栖吾眉头动了动,缓缓地睁开眼来,一眼看见陶考光,目光一热,伸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腕。陶考光道:“是谁?”方栖吾正张口想说话,却一连狂咳,竟吐出鲜血来。他勉力举起左手,伸到陶考光面前,拳头紧握,却是牢牢握着一件物体。陶考光满腹疑惑地伸手接过,原来是一块米黄色的白玉佩,系缚的红绳一眼就看出是被用力扯断的。这玉佩触手温软,正面雕的是一幅秋景图,一人落寞的在山路上行走,形单影只,斜挑个酒葫芦,后面却镌着两句诗,不禁脱口吟道:“丛林尽染霜,单衣且沽酒。” 陶考光心头忽地微微一动,似乎有什么事情猛地从脑海里窜出来,却又有些模糊。陶考光正在迷惑,却觉手腕一松,急低头,原来方栖吾一口气再也换不过来,已然气绝。

陶考光放开方栖吾的手,缓缓站直身,手中握着一块玉佩,双眼望向远处。一片红光冲天烧起,却烧不透那亘古的黑暗。夜色铁一般压在他的心头上,竟是如此的沉重。他回过头来,在师爷耳边低声吩咐了一番,师爷脸上神色渐见惊讶。最后,陶考光说道:“你现在就去找黄大夫,让他到王宅来见我。记住,不要惊动其他人。”师爷点头称是,自领了人去安排布置。恰好这时有人来回禀,说火势已救熄,他扬扬手,表示知道;接着又有人来请示康德元的尸体如何处理,他仍是扬扬手,不置可否。此时他的心绪已有些慌乱,心思早已不在了这些事上。过了良久,他才踽踽移步,往王宅方向而去。

到了王宅,但见青瓦红砖依旧,人事却已非。陶考光阴沉着脸,站在王宅院子里,谁也看不出他心里是喜是忧。黄大夫神色惊惶,随着师爷来到,一眼看见脸如寒霜杀气腾腾的陶考光时,心中猛地打了个突,心里更是忐忑不安。陶考光也不说话,回过头来狠狠地盯了他一眼,黄大夫双腿竟早已软了,他“扑通”跪倒地上,只叩头叫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陶考光冷冷道:“你知道怕了?说,把你所知道的全说出来,本官或者尚可饶你一条狗命!”黄大夫头结结巴巴地将所有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陶考光听完,脸色更见严寒,厉声道:“你知道总共已害了多少人吗?还有这许多无辜的性命!”黄大夫捣泥般将头只叩个不停,再也说不出话来。陶考光长长吐出一口气,冷冷道:“你犯的已是滔天大罪,罪当凌迟。如果你还想活命,就看你是否能将功赎罪了。”黄大夫猛听到一线生机,喜出望外,叩头道:“草民愿意,草民愿意!”陶考光道:“好。你只需如此这般……” 陶考光附首过去细语了一番。黄大夫先是脸露惧色,再一眼看见陶考光眼里的杀意,吓得连连答应,那里还敢再支吾半分,受了吩咐便去了。陶考光再扬手唤来师爷,一一细细嘱咐下去。 陶考光细细安排妥当,才微微松了口气,他抬首望着昏暗的星月,心头却是既沉重又痛疾。即将面对的这个对手,将是自己一生中前所未见的穷凶极恶之徒!而自己对于这一仗,却是一点把握也没有。

夜风更加急凛,卷着云层向西滚去。暴风雨前夕的那种压抑牢牢锁着大地,雨点始终未能落下来。关帝庙的火势已被扑灭,本来通红的半边天重又恢复黑沉。掩没在夜色中的黄大夫的家忽地又亮起一片火光,那火舌毒蛇般卷出,霎时间竟烧起一大片来。左右邻居惊慌地跑出屋来,大声叫喊,待要救火,火势烧得却急,转眼将整间房屋团团围住,屋里的人已是来不及逃出来了。众人正在惊乱中,忽见火光中一条人影跃起,撞穿屋顶,如大鹏般在半空中翻了两下,轻飘飘地落出数丈之外。这人逃得甚急,衣裳不整,却用一块布蒙着脸。人一落地,便向四周警惕地一顾,立即向左边巷子里窜去,才奔出两步,身形却是一凝,再也迈不开半步。但见前面一字排开六人,当先一人正是本郡县丞陶考光。

陶考光锁着眉头,闭着嘴,默不作声地盯着那人,那人目光闪动着狐疑,左右打量着,却见四周不知何时已围上了许多捕快衙役。陶考光上前一步,道:“没想到,竟会是你!”那人眼见身陷重围,却不见惊慌,平静道:“这把火,是你放的?”陶考光道:“是!你可以放火调虎离山,我也可以放火逼狗跳墙。”那人问道:“如果你错了呢?岂不是又枉死一条人命?”陶考光沉默了良久,缓缓道:“事实证明了我的判断没有错。你能逃得出来,就证明了你是凶手。”那人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陶考光摇着头,道:“没有。说实话,我根本就没有怀疑过你,至始至终都没有怀疑过你。可是,你的手段实在太辣了,杀得一个都不剩,我根本就没有其他可以怀疑的对象。”那人道:“我本意也不想杀方栖吾,可是由于他的插手,破坏了这一切,迫不得已,我只好杀了他!”陶考光哑着声音道:“也许,你想不到的是,杀死方栖吾,只不过是把你自己逼上了绝路。你在自掘坟墓。”

那人忽地淡淡一笑,自嘲道:“绝路?我还有路可退吗?从这一开始,我就没想过退路。”陶考光取出方栖吾临死前遗留下来的那块玉佩,说道:“这块玉佩,是方栖吾临死前从凶手身上扯下来的,可见是凶手贴身之物。十八年前王家剧变,家破人亡,王重业的遗子王丛单流落他方,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可是,他不但没有死,而且还学了一身武艺回来了。你真是王重业的遗子王丛单!”那人眼中明显已有了些慌乱,道:“你猜到我是凶手不奇怪,可是你怎能判定我就是王丛单?”陶考光道:“玉佩上镌着两句诗‘丛林尽染霜,单衣且沽酒’,各取首字,分明就是‘丛单’两字。王重业是书香门第,吟诗作对,本乃寻常闲事。这两句诗想必就是王重业喜得麟儿时,取名王丛单,并做出的诗词。” 那人低头喃喃吟着这两句诗,眼中禁不住已是泪落,道:“丛林尽染霜,单衣且沽酒!”他既而抬起头来,一字一字道,“不错,我就是王丛单。赵纱这妖女,害得我家破人亡,阴阳殊途,即使今时今日,我仍忘不了母亲临死前眼中的绝望,更忘不了父亲含恨自尽的哀痛!这笔血债,一定要血偿!”

陶考光道:“当年你家庭惨变,尚且年幼的你显然受了极大的刺激,你的心里更埋下了极深而不可磨灭的仇恨种子。十八年后,你艺成出师,就回来报仇!”王丛单咬着牙,紧握着拳头,道:“是!赵纱害得我家破人亡,我也要一一报复与她,让她亲身尝尝这种惨祸的滋味。”陶考光道:“你就是那个奸夫!你故意勾引赵纱,再制造机会让罗知贺捉奸撞破,最终导致赵纱死于罗知贺手下,罗知贺羞怒自尽。这一切,都是出自你手!”王丛单仰首哈哈狂笑道:“难道不应该吗?赵纱淫荡成性,死不足惜,如此死法,可谓善游者溺于水,死得其所;当年我家惨变,罗知贺脱不了干系。既然他贪恋好色,身败名裂而死又何妨?什么文人雅客?我呸,都是衣冠禽兽!”

陶考光厉声道:“那么罗紫烟呢?她只是一个孩子,之前所有的恩恩怨怨与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可是你为什么又要如此狠心?如此残忍地杀害一个无辜的孩子?!”王丛单一呆,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显是内心在痛苦挣扎着,忽地血光一涌,双手抱头嘶吼道:“什么无辜?她无辜,那么我呢?难道我就是该当受此惨祸的吗?啊……”他野兽般的嚎叫声忽地一断,他整个人已变得异常冷酷,指着陶考光及一干捕快、衙役,冷冷道,“天下人皆可死,你,你,还有你……”他一个个指过去。每人接触到他眼中野兽般疯狂的光芒时,心中都是忍不住的颤栗。陶考光眼角下的肌肉阵阵跳动,缓缓道:“你已不是人,你是魔鬼。仇恨已经噬食了你的灵魂与良知!王丛单,后面两个字合起来,一个取其音,一个取其形,不就是‘蝉’吗?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到了。”

四 真相大白

轰的一声鸣响,惊雷从半空中劈下来,豪雨似乎已忍耐得长久,肆无忌惮地倾盆泼下。天,终于变了!

那人除下蒙在脸上的布条,电光映照下清晰可见,赫然正是本应重伤在身,卧床不起的“王蝉”!他浑身湿漉,目露凶光,宛如一头刚刚从地狱里逃窜出来的恶魔!

“十八年前,由于家庭惨遭剧变,年仅十岁的你受到了他人所不能体会的刺激,怨恨的种子在那个时候悄悄深埋在你幼小心里。它是一个永远无法磨灭的阴影。”陶考光徐徐说着,语气里既有悲愤,亦有沉痛,“十八年来,怨恨伴着你一起成长,在你艺成出师那天,埋下的种子开始萌发出复仇的芽叶,最终长成一棵怨气冲天的毒树。十八年后,你回到故里,开始着手复仇的计划。你掩饰真实身份,故意勾引赵纱,引她红杏出墙,又悉心安排,自导自演了一场‘捉奸在床’的好戏。罗知贺羞怒之下,一气杀了赵纱,最终也自尽而死。一切都在你的算计之中。罗府家破人亡,重蹈当年你家的后路。可是,你已被仇恨的怨气蒙住了理智,并没有因为赵纱的死而就止罢手,竟连天真无邪的罗紫烟也不肯放过!就在罗家支零破碎、罗紫烟凄苦无助的时候,你换了一副侠义面孔现身,假仁假义,骗取她的芳心。你迎娶她过门,并不是要照顾她,给她幸福,而是要将她置于你的魔掌之下,倍加折磨。成亲那天晚上,你得到罗紫烟贞操后,残忍地杀害了她。院子西角上有些痕迹,开始我以为是凶手从那里翻墙进来,事实恰恰相反,却是你从那里翻墙出去。你杀了罗紫烟,从西角翻墙出去,换了一身衣服,再从正门进来,本意是想制造外贼入屋伤人的假象,没想到却被对面的高老看见了。高老误以为这人是康德元,所以才会说出那句‘一石谷舂得三斗米’的话来,导致后来事情的苗头指向康德元。你为了混淆视听,误导我们的思维,便出手杀了高老和小三,制造出康德元杀人灭口的罪证。在那个时候,我确实已被你左右了思路,把目标锁定在康德元身上。幸亏方栖吾察看细微,才没有造成一场冤案!在此件案子里,你根本就没有受重伤,所谓的背脊一掌,纯属乌有。你威胁利诱,将黄大夫揽入掌中,让他假证你身受重伤,一来可以避免引人怀疑,二来也可为后来行事掩饰。至于胸前一剑,只不过是你自己轻轻地刺了一下,然后跑到灶间,将凶器扔在地上,目的是要处理杀人的凶器。然而,你万万没料到的是,就是你随手扔在地上的凶器,最终给方栖吾寻出了一丝破绽来,从而把嫌疑引到了你的头上。方栖吾原是为了侦缉上庸县、大兴县两宗命案而来。卷入本案,既属偶然,亦是必然。因为这三宗案子之间颇多相似之处,细一察究,更是千丝万缕,断不了关系。从路线上来看,上庸县、大兴县与本县,同在一条路线之上,可见凶手是沿着此路线一路而下。再向前查究,你师门雁度门亦在此路线之中,而且正是源头。正因如此,方栖吾才会大胆怀疑你就是这三宗案子的凶手!你心中本就充满了仇恨怨愤,更见不得他人负心背义,所以才会在上庸县动手杀死何顺林休,又在大兴县杀死关尚牧,这些行径,完全在事理之中。但方栖吾因证据不足,始终不肯说出疑凶姓名,才导致我怀疑于他。”陶考光瞪着王丛单道,“在公堂之上,方栖吾喝止了对康德元的审讯,重新翻案。你为了逃脱嫌疑,便要将康德元至于死地。晚上,你到关帝庙去放火,引我们离开衙门后,潜进牢里去杀了康德元,制造他畏罪自杀的假象。只是你一直都隐藏得很好,我万万想不到重伤卧床不起的你会是凶手,所以才怀疑方栖吾是凶手,因为在那个时候,除了你和他,本地已再没有其他人有这个能力潜入牢房里杀人。就在这个风起云涌、异变丛生的关键时刻,最大嫌疑的方栖吾突然身负重伤而回,临死前拿出了这块牵涉全局的玉佩,所有的疑雾随即一扫而空,不仅所有的证据都同时指向了你,而且在这种情形下,我的确再也找不出第二人可以怀疑的人。可是,你明明是身负重伤,又怎能做得了那么多事?因此,我孤注一掷,命人放火烧屋,目的就是想要逼出你这条狡猾的狐狸。庆幸的是,你最终没能沉得住气,还是露出了狐狸尾巴!以上所述一切,就是这件残暴凶案的全部事实真相,而你,就是这件案子里灭绝人性的恶魔!”

王丛单仰首狂笑道:“那又怎样?”他环指众捕快,大笑道,“就凭你们这些鱼虾蟹鲎,也想捉我吗?哈哈,真是荒谬!你也太小瞧我王某了。”陶考光冷静道:“我没有小瞧你。听说你是雁度门此任掌门范竹子的关门弟子,武功自然不得了。可是,就算今天你能逃脱得掉,以后也不会有好日子过,不仅天下捕房通缉你,只怕连你师父范竹子先生也不会放过你这个罪大恶极的徒弟。素闻范掌门一向择徒甚谨,真不知道怎么会收了你这样一个孽徒!”王丛单忽然大怒,破口大骂道:“什么范掌门?你以为这个范竹子就是好人吗?你以为他安的是好心吗?这十八年来,他每一次瞧我的目光,有哪次不是带着那种冷冷的讥讽和嘲弄?他妈的!我已忍了他十八年!我也是人,他凭什么用那种目光来看我?我不会放过他的,一定要向他问清楚: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他怒吼着,指着陶考光叫道,“今天,我就先杀了你这个假仁假义的伪君子!”喝声未落,他人便腾空跃起,狂风般凌空扑过去。左右捕快衙役纷纷上来拦截,却如何敌得过,被他双臂一振,全部跌荡出去。

眼看王丛单就要扑到陶考光面前,众人救援无力,不禁纷纷惊呼,陶考光却是不动如山,脸上没有半点惊慌。王丛单跃至陶考光头顶,正要将后者一掌击毙,忽觉眼前一黑,霎时间手足酸软,竟是提不出丝毫力气来,他如断线风筝般从半空中重重跌落地上。众捕快群拥而上,五六人死力抓住王丛单双手双臂,再用粗绳团团绑缚。王丛单满脸涨红,拼命挣扎着。只是,莫说他此时手足无力,就算功力正常,一时三刻也挣扎不脱。他瞪着双眼,鼓鼓地盯着陶考光。陶考光缓步上前,平静地说道:“你是不是很奇怪武功为什么会突然失去了?前几年,我曾擒过一个江湖大盗,从他身上搜出几包秘制的蒙汗药,据说很有功效。我让黄大夫给你下了足足有十倍的份量,任你有冲天之能,只怕也无能为力了。”王丛单从喉间逼出一声哑沉的嘶吼。陶考光退后一步,冷冷道:“树倒猢狲散,人之常情罢了。你也不用怪黄大夫,倒是好好想想,怎样来偿还死在你手下的许多条人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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