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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第二章二月

此行也,与子春偕,舟中并不苦寂,而余则涕泣登舟,慈容遽隔,听欸乃之橹声,拨余心而欲荡。沧波路杳,游子魂孤。

推篷一望,远山蹩恨,如愁乱攒,寸寸离肠,为渠割断。湖水作不乎之声,呜鸣咽咽,亦若和人饮泣者。江春早景,大足娱人,离人视之,伤心惨目。

子春见余不乐,则曲相慰藉,谓:“苏常犹邾鲁耳,一水相通,往还至易。小别数月,何事戚戚为也?”

余叹日:“余非恋,恋老母耳。”

余与子春别二年,此二年中,余小劫沧桑,子春固未知一二。今日余愿膺斯职,在子春亦未尝不以为讶,谓与余之初志相违也。一舟容与,絮絮谈心,乃以不得已之苦衷,告余良友。

子春闻之,亦深为扼腕日:“枳棘丛中,非栖驾凤之所。

子姑安之,腾达会有期也。”

夕阳在山,暮烟宠树。余舟已傍岸歇。子春先登,旋偕石痴来迎余。行装甫卸,肴核纷陈,同席者为副教员李杞生、石痴及其父光汉,此外尚有一叟,崔其姓,五痴之戚也。子春一一介绍于余。

石痴为人,风流倜傥,矫矫不群,一见如旧相识,若与余三生石上,订有夙缘者。其父年约六旬,精神矍铄,谈吐甚豪,绝非乡曲顽固者流。副教员李杞生,去冬毕业于锡金师范学校,石痴聘之来,任音乐、体操、图画等科。与余寒暄数语,即知为毫无学养者,其一种浮嚣之气,几令人不可向迩。

近来新学界人物,类李者正多。余姓介介,厌与若辈交接。

前所以不愿投身此中者,正以薰获之不能同器耳。今初次任事,即遇此人,姑无论其人品如何,学问如何,而聆其言论,察其行为,已与余心中所厌恶而痛绝者,一一符合。

此后将与彼同卧起,同饮食,晤言一室之内,周旋一年之久,寂寞穷乡,生涯已云至恶,复得此不良之伴侣,相与其处,其何以堪!余之来此,其第一事未能满余意者,即此是矣。

是校系私立性质,校费所自出,秦氏之私款也;校舍所在地,秦氏之庄舍也。屋字宏敞,空气光线,俱十分充足。似此适宜之校舍,求之乡间,殊非易得。余下榻处在室之东隅,四面有窗,地亦不恶,惟与李联床,殊令余梦魂为之不安。

子春已于今晨去,石痴亦将行,交才晤面,别已惊心。余于未见石痴之前,意石痴亦常人耳,迨既接其人,丰姿比玉,咳唾成珠,才华之茂,器局之宏,胥足动人钦慕,与余姓情之投契,真有所谓倾盖如故者。

嘉宾贤主,晨夕流连,弹铗曳裾,此缘不浅。惜乎会合无常,别离甚促。剪西窗之烛,夜雨多情;挽南浦之船,东风无力。但看片帆开处,即是天涯。余心之怏怏为何如耶!余来校二日矣,尚未开课,枯坐无欢。时过石痴,与其清谈。而可厌之杞生,追随不舍。余行亦行,余止亦止,时来噪聒,其所语乃无一堪入耳者。石痴之意,亦似不乐与之周旋。闻此人来历,出于当道某公之保荐,石痴不得已而纳之者。

余初晤石痴时,彼即以全校主持,责余一人,盖亦知此人之不可恃矣。今石痴将离余而去,惟剩此伧日扰余之左右。未来之岁月,余正不知其何以消受也。

石痴之行,余惜之亦复妒之。当此黄祸燃眉之际,正青年励志之秋,余亦欲东耳,安能郁郁久居此乎?顾附尾有心,着鞭无力,相人相我,显判云泥,磋跎蹉跎,余其为终穷天下之士矣。

此行无意,得遇石痴,石痴亦引余为同志,结来短促之缘,莫补平生之恨。从此月明茅店,不敢闻鸡。血洒中原,看人逐鹿。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诵顾氏之言,能不令余汗珠儿湿透重衫耶!

今夕石痴置酒招余,与余作别,明晨出发矣。离筵一席,反令行人作东道主,是亦一笑谈也。是会也,杞生以小病不赴。

席间少此一人,殊快余意,因与石痴纵饮谈心,豪情勃发,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

余之心事,石痴尚不能知。余对于石痴之行踪,实不胜前路茫茫之感。石痴固无以慰余,余之不能告石痴也。酒酣耳热之余,身世之悲,胡能自遏!即席赋诗,以赠石痴,余亦不自知其为送别之诗,抑为怨穷之作也。

羡君意气望如鸿,学浪词锋世欲空。

恨我已成下风手,荠花榆荚哭春风。

情澜不竭意飞扬,密坐噤吟未厌狂。

沽酒无忘今日醉,梅花未落柳初黄。

唐衢哭后独伤情,时世梳妆学不成。

人道斯人慌悴甚,于今犹作苦辛行。

不堪重听泰娘歌,我自途穷涕泪多。

高唱大江东去也,攀鸿无力恨如何。

榜童夷唱健帆飞,乡国云山回首非。

但使蓬莱吹到便,江南虽好莫思归。

更无别泪送君行,掷下离觞一笑轻。

我有倚天孤剑在,赠君跨海斩长鲸。

河桥酒慢去难忘,海阔天长接混茫。

日暮东风满城郭,思君正渡太平洋。

林泉佳趣屋三间,门外红桥阁后山。

君去我来春正好,蓉湖风月总难闲。

春宵苦短,小住为佳。竟夕深谈,不觉东方已白矣。酒杯才冷,烛泪未干。惜别有心,留行无计。仆夫负装相摧,舟子整篙以待,于是石痴行矣。

出门一望,晓色犹豫,听啼鸟数声,权当骊歌之唱。而小溪一带,稚柳成行,冶叶柔条,尚未为东风剪出,不足供攀折之资料也。风光草草,云影匆匆,聚散无常,此别亦嫌太促矣。

石痴既登舟,余亦惘然返校,五日余欢,从兹收拾,惟于脑海中,增一良友之影象。花明驿路,不胜去国之思;草长阶除,讵免索居之感。迢迢千里,可与相共者,惟有江上清风,窗前明月耳。

今日为开课之第一日。第一时上修身课,余方上讲坛,而怪象忽见,几令余不能毕讲。盖乡校情形,本不能与城校例视,而是乡地点较僻,风气之闭塞,民情之顽固,尤为锡金各乡冠。

余初谓石痴办学,夙有经验,一年中之成绩,必有可观。

及身入其中,而不可思议之怪象,叠呈于余之眼帘。其程度与未开化之野人等耳。办学者过于严厉,固足愤事,专事因循,亦少成效。石痴办是校,盖坐宽猛不能相济之弊。乡人子弟,平日皆所狎习,一旦庄以相莅,事诚大难。此无庸为石痴讳,且亦不足为石痴咎也。

然则是校若永远为石痴自任教务,将终不能有所成成就矣。

此其故石痴亦明知之,临歧之际,以全校责任,郑重付余,云“弟去之后,一切总望君以大度容之”。余方讶其语不伦,而不知其固有为而发也。

乡中鲜读书之士,愚民无知,视学校如蛇蝎,避之惟恐不遑,嫉之惟恐不甚,是校之成立,石痴盖已历尽困难,始得规模粗具。而察其内容,实一完全私塾之不若。学生二十余人,额本未足,而年龄之相差,至堪奇异,有长至二十余岁者,有幼至五六岁者。是乡俗尚早婚,学生中已授室者有二人,问其年龄,已届中学毕业之期;问其程度,则当初等二三年级而不足。有某生者,其子亦七岁矣,与乃父同时入学。子固蠢然,父亦木然,可笑亦可骇也。

因年龄之相差太远,管理教授上,不免多所窒碍。余登坛后一见此状,诧为得未曾有,眼为之花,口为之噤,而当时足以窘余者,更别有人在,不仅此陆离光怪之生徒也。

学校者,乡人所反对者也。既反对矣,对于校中之教师,往往不知敬礼,而加以侮蔑,甚或仇视之。求疵索瘢,尤其长技,即品端学优者,偶一不慎,亦足贻人口实。为乡校教师,其难盖如此,况余非锡人而为锡校之主教,尤足动彼都人士之注意。

方余初至,乡人闻之,麇集来观,如窥新妇,其情景与渔父初入桃源时,殆相仿佛。幸余非女子,不然视线所集,?

至于无地矣。

今日开课,若辈闻讯,相率偕来,围观如堵,来者大率非上流人,短衣窄袖,有赤足者,有盘辫于顶者,更有村妇数辈,随众参观,口中大呼:“看洋先生,看洋先生!”指点喧哗,无所不至。

堂中学生皆其子弟,于是有呼爷者,有呼妈者,有呼哥与叔者,甚有径入课堂,相与喁喁私语者。余不得已为之辍讲,禁之不可,却之不能,婉言以喻之,无效,严词以拒之,亦无效。若辈不知学校为何地,更不知规则为何物。既不可以理喻,复不可以威胁。若辈非黔驴,余竞为鼯鼠矣。

去者去,来者来,喧扰竟日,至罢课后始鸟兽散,非特余不能堪,即杞生亦为之减兴。幸至次日,来者渐稀,余又诏木工于课堂外树一棚以拦之(是校附设秦氏义庄内,故不得禁人之出入)。彼等乃为之裹足。间有一二顽梗之尤,不得其门而入,则大怒,申申詈教师之恶作剧。余只听之,旋亦引去。

顾外界之干涉未终,内部之困难方始。学生程度不齐,顽劣而不率教者,占其大半,如木石,如鹿豕,教之诲之,不啻与木石居,与鹿豕游也。余非深山之野人,此间又乌可以一朝居耶!

今日课罢,晚晴甚佳,杞生邀余出游。余亦因终日昏昏,欲出外一舒烦闷,乃允偕行。杞生身操衣,足皮鞋,橐橐然来,路人多属目焉。或窃窃私议,或指而詈之曰:“此洋贼也,私通外国者也。”余一笑置之。杞生怒目相向,然亦无如之何也。

行尽街,得一桥,过桥达于北岸。北岸无人,弥望皆荒田,田中杂树丛生,乱草蓬勃,生意固未歇绝,中有块然而纵横者,则暴棺也。

即而视之,棺多破碎,或亡其盖。间有小树出于棺之小穴中,人立而颤,白骨累累,狼藉地上,积而聚之,可成小阜。

生理学见之,当居为奇货,较之寻常蜡制之品,固尤为确而有征也。余不知研究及此,对此枯骸,徒呼负负。而是间空气恶浊,更不可以久留,乃挚李去休。归时拾得胫骨一小枚,以为兹游之纪念。

前所记之暴棺,大率皆村中贫农,死不能葬,弃之野田。

俾与草木同腐,遂使阴惨之气,笼罩一村。雨夕烟朝,啾啾盈耳,是乡固不乏坐拥厚资者,而为富不仁,熟视无睹。

人鬼同居,恬不知怪,埋肉掩骼,一视同仁。此至可仰至可崇之慈善事业,固不能望之于铜臭翁守钱虏也。然长此不加收拾,新鬼故鬼,络绎趋赴其间,血肉代滋田之水,骸骨为铺地之金,岂惟人道之贼,抑亦卫生之障!闻每年夏秋之交,乡人中疫而死者,必以数十计。是岂无因而然欤?

石痴非无力者,知兴学以加惠乡人子弟,独不见及此,同一公益事,胡厚于生薄于死?此则余所大惑不解者,异日函询石痴,石痴当有以答我。

余又闻之乡人云,是乡在数百年前,本为丛葬所,杳无人烟。不知何时何人,披荆棘,辟草莱,将土馒头斫而平之,建筑房舍,以居民人,遂成村落。惟所成之屋,悉偏于南,北岸则任其荒弃。即今乡人弃棺之所,其地原为古墓,实非荒田。

置棺其中,固其宜也。即今南岸人,其下皆数百年前之枯骨,鬼不能安,故时有啸于梁而阚于室者。

是说也,余固笑之,而乡人信之殊笃。有患病者,不为延医,先事禳鬼,往往因施治不及而致毙,迷信之祸烈矣。

只身穷士,举目无亲。伧父顽童,长日相对。俯仰不适,言笑谁欢?课余无事,欲出游散闷,而信步所至,途人指摘于前,村儿嬉逐于后,若以余为游戏消遣之资者。自抚藐躬,实不堪为众矢之的,以是不敢出校门一步,埋颈项于斗室之中,听风雨于孤窗之下,几闷煞没头鹅矣。

今日幸于寂寞无俚中,得一良伴,其人何人,则秦氏义庄司会计者,亦秦姓,字鹿苹。其人虽盲于文学,而豪于谈吐,朴实诚悫,浑然太古之民,而野性不驯,疏狂落拓,与余亦不甚相左。十步之内,必有芳草。萍踪偶合,兰臭相投。吾不图别石痴而后,复于斯地遇斯人也。

鹿苹邻村,余初至时,渠适归。今日来,乃与余款接。

彼盖以会计员之资格,兼任校中庶务一席者也。鹿苹嗜酒,余亦为麴生至及。鹿苹好奔,余虽不善此,然努力亦可借一。

四五钟时,铃声一振,诸生鸟兽散,鹿苹即来就余。一樽相对,娓娓清谈,其味弥永。鹿苹读书虽不多,而见闻殊博。

酒酣耳热,唇吻翕张,上至国大事,下至里巷琐谈,一一为余倾倒出之。若海客之谈瀛,若生公之说法。虽有稽无稽,未能鉴别,语言凌杂,多半荒唐。然能令余听而忘倦,其魔力亦复不校残酒既尽,揪枰遂开,相与驰骤纵横,追奔逐北,局终兴尽,分榻酣眠,不知东方之既白。如是者,亦足偿一日之苦矣。

故自鹿苹来,余乃大乐,戏呼之为“黑暗世界之明星”。

每晚课罢,非酒风习习,则棋声丁丁,非口诵如流,则手谈不倦。一一周旋,犹虞不及。而出游之念,自归淘汰。为吾谢村中人,从兹十字街头,三叉路口,或不复有“洋先生”之踪迹矣。

乡人信鬼,余已志之日记中。多见其闭塞之深,迷信之剧而已,然信鬼之说,固非无因。是乡荒僻过甚,人事无闻,而鬼迹独着。

余来此渐久,乃得闻所未闻,大谙鬼趣。校舍为秦氏义庄,亦为秦氏祠,讲堂之后,木主累累,不知几百,由下而高,重重叠叠,兀峙其间。若此数百木主,魂各以为依据,此地不啻为鬼之大巢穴。

以余等数人,与之为邻,阳少阴多,其必无幸。且闻庄客言,当年平垄筑舍时,此间枯骨独多,与人同处,鬼亦难安。

时有警告之来,不啻逐客之令。故胆小如鼷者,辄一夕数惊,不久即谢去。今所存之庄客,为数不及十,皆自谓力能胜鬼,故可高枕无忧也。

又一人言,往年六月,纳凉庭畔,月光之下,曾亲见一红衣女子,掩映桐阴,冉冉而没。余固不信,然言者凿凿,心亦不能毋动。意其言若果可信者,余今常客是间,亦当有所闻睹。

此后迢迢长夜,益不愁寥寂寡欢矣。

余与杞生同卧室,室之外为庶务室,亦即义庄之会计处也。

室置一案,账册纵横其上,鹿苹当据坐是间,持筹握算,一日万机,非头脑清明者,固亦无能理此乱丝也。

其卧处与是室毗连,萧然一榻,长夜独眠。室极狭,一榻外无余地。余每以不得与之联床共话为恨。日中余上课之时间,亦为彼办公之晷刻。至余课完,而彼之公事亦毕。

浊酒三杯,围棋一局,夜深归寝,日以为常。盖彼之办公,亦有限制,未尝见其焚膏继晷,以补日间之不足也。

畴昔之夜,事乃大奇,风雨声中,夜阑人倦。余既就枕,意鹿苹亦作甜乡之游矣。

急雨打窗,睡魔远遁,辗转不能成寐。忽闻有声来自隔室,知鹿苹犹未睡,方手拨盘珠,其声滴沥盈耳。俄又闻磨墨隆隆声,展纸飕飕声,与窗外风声、雨声相唱和,益恼人眠。未几诸声并息,又闻启抽屉声。俄而钅从钅从铮铮,纷然大作,则以银市相触而成此声也。

余呼鹿苹,鹿苹不应,起视,一灯昏然,群籁未寂,喧扰达旦,那复成眠!黎明即起,入视鹿苹,方披衣下床。余讶甚,问之曰:“君彻夜未息,此时不妨假寐,胡便起为?且余昨夜呼君,君胡以不余应也?”!鹿苹亦讶曰:“异哉君言!余夜睡甚甜,君何所闻而谓余未睡?”

余曰:“然则昨夜有事于室中者,非君也耶?”

鹿苹笑日:“君真见鬼矣。余昨夜先君就睡,君宁未知?

碌碌终日,头脑为昏,夜长梦多,谁复耐作此琐碎欲死之生活!”

是时杞生亦起,闻之笑余妄!谓:“余与君联榻眠,胡独一无所闻?君殆误以雨声淅沥为拨珠声耳。”昔人言鬼而余不之信,今余言鬼而人亦不之信也宜也。

鹿苹知余非妄言,则俯首而思。久之,憬然曰:“是矣,余之前任曰黄老者,精于计学者也,在此任事十余年,去岁殁,乃承以余。闻黄老生前,颇能忠于其职,十余年来,账册且盈箱,取而核之,未尝有锱铢之误。昨君所闻,必黄老之魂也。

彼盖死而不忘其主,深恐后起如余,或有忝厥职,故不辞风雨而来,一调查余之成绩也。若是则一篇糊涂账,昨夜必为渠揭破。余其危矣。”

余曰:“信如君言。余昨夜悔不闻声而起,觇其作何情状。

人每以人为鬼,而余则以鬼为人,是仍与鬼无缘也。即便君言果确,余终坚持辟鬼主义耳。”

鹿苹笑日:“强项哉君也!不幸而干鬼怒,连夕与君作恶剧,君将奈何?”

余曰:“昨误为君,致余心耿耿,觅睡不得。若知为鬼,早甜然人梦矣。”因相与一笑而罢。

余初至时,石痴设宴款余,席上不尚有崔翁其人乎?崔为石痴远戚,此子春告余者。当时草草终席,未与一谈。余已忘之矣。

今日星期,午后乃来谒余。老人须发皓白,颜色甚和蔼可亲。倾谈之际,乃知此老固以垂暮之年,历伤心之境。有儿不禄,有女方笄,哀寡媳之无依,恐幼孙之失学。其意欲使余于授课之余,惠斯童稚。问其年才八龄,茕茕弱息,祖若母均爱之。虽已届上学之年,不忍令其胜衣就傅,与村中顽童为伍也。

翁之来意,盖欲余移榻其,趁黄昏之多暇,沐绛帐之余春。且谓有精舍,亡儿往日曾读书其中,小筑一椽,地颇不俗。庭前花木,亦略具一二,足供游赏之资。已遣童仆扫除,敬候高贤之驾。察其言若甚殷勤,余正以与李同处,厌恶殊深,今得脱离,宁非大快!且崔翁之意,亦未可负,竟不踌躇,欣然承诺。

次日,余下榻于崔氏之庐矣。崔氏子名鹏郎,红氍觎上,拜见先生。冰神玉骨,非凡品也。乃祖云:“儿性颇慧,若母尝于绣余之暇,教之识字,今已熟读唐诗数十首矣。”

试之,果琅琅上口,不爽一字。孺子洵可教也。何物老妪,生此宁馨,有儿如此,其母可知矣。

由余寓达余校,仅一里有半。余从此朝为出谷之莺,暮作还巢之燕,相违咫尺,往返匪艰。而昔日村人每见余,辄作眈眈之视,今余日日徘徊中道,渠等已属司空见惯,因任余自去自来,不复加以注意。

而余与杞生,昔为鸦凤之同巢,今作管华之割席。投馆如归,恍释重负,宁复惜奔波之苦者?惟鹿苹与余,无半月之流连,有十分之交谊,豪兴方酣,顿被横风吹断,从兹棋局酒杯,一齐搁起,灯昏月落,大难为情。此事若余不即允崔翁而先就商于彼,彼必力为沮尼也。

余自寓居崔氏后,作客之苦,浑然若忘。思之念,于焉少杀,盖崔氏之所以供余者良厚。感贤主之多情,占旅人之幸福,穷途得此,亦足以少自慰藉矣。

崔氏之庭,寥落之况,与余如同一辙。崔翁之子,博学能文,而天不假年,遽赴玉楼之召。崔翁衰年丧子,老泪痛挥,何来矍铄精神?只有颓唐病体。庭间琐屑之事,更不足以撄老人之心胸。一肩政,担之者谁?则鹏郎之母耳。

闻鹏郎之母,系出名门,夙着贤誉,清才淑质,旷世寡俦。

十五嫁作崔郎妇,十六生儿字阿鹏。红袖青衫,春光大好,笙歌听尽,便唱离鸾。年才周夫花信,镜已断夫菱根。偕老百年,遂成幻梦。遗孤六尺,又复累人。阿翁促摇烛之年,稚子待画荻之教。秋月春风,如意事消磨八九;事老抚幼,未亡人生活万千。女子中不幸之尤,殆未有若斯人者。

余也萍踪飘荡,身为人幕之宾;花事阑珊,魂断坠楼之侣。

绛盘双蜡,尚知替客长啼;春水一池,漫说干卿底事。苍昊无情,遍布伤心之境;青年多难,孰非失意之人。不知我者,谓我轻薄,知我者,谓我狂痴。杳杳天阍,真欲诉而无从矣!

鹏郎之母,白姓而梨影其名。此余得之于其侍婢秋儿之口者。

秋儿年十四,颇慧黠,且勤敏能治事,凡余室中整理洒扫之役,以及捧匜沃盥,进膳烹茶,皆彼任之。彼自云乃梨夫人遣以侍余者,稍怠且获谴。又为余言,夫人深敬先生,所进肴撰,皆夫人亲作厨,娘纤手自烹调者。且侦知余嗜饮,每饮必设醴。

晚餐已具,秋儿旁侍,余则引壶徐斟,津津有味。秋儿喃喃为余述闺中韵事,谓夫人才貌俱优,劣者命耳。婢于侍夫人久,知其夙娴吟咏,幼时有学士之称。既来归,郎君亦复嗜此。

妆台之畔,牙签玉轴,触目琳琅。兰闺春永,夫婿情深,红袖添香,彩窗分韵,凤凰于飞,和鸣锵锵,见之者以为神仙眷属也。

迨少主人殁,夫人哀痛之余,心灰泪涸。加以百务丛脞,乱其芳心,由是吟情销歇,笔砚荒芜者且半载。其后卒因结习难蠲,而无穷幽怨,舍此更无从发泄。月夕烟晨,复时作孤猿之悲啸。婢子每见其悄背银釭,轻拈斑管,伸纸疾书,飕飕作春蚕食叶声。一幅书成而泪滴盈盈,与墨痕同透纸背。

迄今案头丛稿,积有牛腰。惜婢子不识字,不知其连篇累牍而说不了者,为何种伤心句也。

余闻秋儿言,乃知夫人非惟贤妇,抑亦才女也。秋儿言时,不期而泪被面。却喜雏鬟能解事,灯前细说可怜虫。余独何人,能闻此语?梨影梨影,亦知天壤间尚有伤心人何梦霞耶?

第三章闰二月

殢雨初歇,湿云酿阴。轻风剪剪,客心欲碎。怅望乡云,杳无的信,不识故园尚有未残梅否?

杞生请假归,久而不来。校务委余兼任,终日昏昏,沉闷欲死。惟晚来一枕蘧蘧,稍觉甜适。不作日记者,已半月于兹矣。

此半月中,事亦无可记。来此绝境,操此生涯,既无资料,又少心情,此后余日记簿中,将多不填之空白矣。

石痴抵东已久,海天万里,两度书来,嵇懒庄荒,未有以报。其第二函中,有诗叫绝,系与东友在大森看梅之作。录以示余,并索余和。

此书来亦旬日,想石痴此时正屈指计邮程,翘首盼飞鸿矣。

书不可不答,诗亦不容不和也,枕上吟成,苦无佳句,聊以慰石痴之望而已。

东风吹恨满天涯,梦断罗浮不忆

故国山河残破甚,争来海外发奇花。

吹葭已变旧时灰,才见森林绽早梅。

毕竟东方春信晚,一技先已向南开。

倩问何人种此梅,今朝尽为使君开。

世间急待调羹手,尽许东风着力催。

一从迁植到山房,忘却当年处士庄。

铁石心肠移不得,而今也斗入时妆。

书室前有庭一方,庭无杂树,一梨花,一木笔而已。梨树大可合抱,高亦寻丈,木笔则枝干伛偻如侏儒,其低者仅与檐齐,遥对梨花,若甘拜下风者。

以二花之品言之,一极平淡,一极绚烂;一为出尘标格,一为媚世容颜;一多风流自赏之姿,一俱憔悴可怜之态。雅俗不伦,荣悴异遇,不知当时花主人,何以将此二花并植一处!

然而万紫千红,无非薄命。东风恩怨,一例无边。弱如梨花,易受风摧雨打;灿如木笔,亦岂能常开不谢!吾为此论,真不通之甚矣。今年春信较迟,斯时之梨花,正烂漫盈枝,亭亭玉立。设不幸而遇无情之风雨者,不日且就残矣。眄彼辛夷,犹含苞未坼,珍重第一花,赊得春光几许,诚哉早发不如晚达也。

东风飞快,剪尽韶华。雨雨风风,又值禁烟时节。校中循例放假焉。午饮薄醉,乡思如焚,粥香饧白之天,酒尽愁来之候,重门深掩,风雨凄凄,凭吊梨花,飘零一半矣。昨日枝上鲜,今朝砌下舞。余固知其无能久恋也。

嗟嗟!蝶梦成烟,尚有未归之客;莺声如雨,已摧将暮之春。好景不常,虽怀曷遣,诵放翁“又见蛮方作寒食,强持盾酒对梨花”之句,能不黯然欲绝乎?

日来风雨二师,大行其政。今晨阳乌偶出,遽尔逃匿,若十三四好女儿羞见人也。向午淅淅沥沥之声,又到愁人耳边矣。

院落沉沉,春光深锁,一时真个冷清清地。酒醒奇渴,自起瀹新茗,焚好香,按洞萧信口吹之,居然一市上乞人矣。又如赤壁舟中客所吹呜呜之调,宛转哀怨,嫠妇安在?闻之或可泣否?

一曲既罢,小立回廊,视梨花正纷纷自下。白战一场,无言自泣,风景弥复凄黯,因口占一绝句云:冷人冷地太无情,一片闲愁眼底生。

日暮东风吹更急,满庭梨雨下无声。

清吟乍歇,鹏郎忽来,手携芳兰二茎,为余插之瓶中,嘻然曰:“先生寂寞哉!以此伴先生。”

余问:“花何来?”曰:“此吾所固有者。阿母最爱此花,长日与之相对。先生亦爱之否?”

余曰:“此花香清韵淡,余亦爱之。惟汝识之,花不可轻折也。植于盆中,可延一月。折而养于瓶内,不数日而瘁矣。”

鹏郎曰:“阿母亦尝以此言戒余。余今日折而赠先生,阿母固不余怒也。”言已自去。

异哉此不可思议之兰!果胡为乎来哉?味鹏郎言,则赠兰者非鹏郎,固自有人在也。余对此兰,益不胜美人香草之思矣。

濯濯之姿,尘飞不染。依依之态,我见犹怜。渺渺兮余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兰不能言,其何以解余心之感乎?因作《对兰》、《问兰》二诗以寄意。

含烟泣露可胜情,折取瓶中懒自呈。

未许岩峦终志操,不妨风雨过清明。

瘦来只恐香成泪,淡极应惟我称卿。

从此名香无用□,垂帘静坐足心倾。

怨否芳春占已迟,美人空谷尽相思。

同心结佩知谁许,竟体扬芬怎自持。

明月几时照清梦,托根何地寄幽姿。

孤标果许人怜惜,为我低头对面时。

环校皆山也,群峰初霁,拨黛若沐,掩映于碧油槅子间,其状万变。就中有一山,突兀撑空,纵横数十里,作势如奔马,视众阜如婴提。群山若侍从者,则所谓鸿山是也。

考之邑乘,鸿山原名让皇山,又名铁山,有泰伯遗墓在焉。

曩游虞山,尝谒仲雍墓,初不知泰伯墓在何处,窈意二子之逃也,行踪既非两歧,遗蜕应同一穴,而千百年后,各占一山,遥遥相望,此亦不可言者也。让皇山更名鸿山,则以梁鸿与孟光同隐于此之故。至又名铁山,则不知何所取义矣。

每岁清明,远近士女,在山下作踏青之举。是日红男绿女,踵接肩摩,有万人空巷之观。其近者则携樽挚榼而来,其远者或命车棹舟而至。

一年一度,人趁风颠,远岫迎人,娇驾留客,极一时之豪兴,收十里之春光。过此以往,则寂寞空山,凄凉古墓,只有夕阳翁仲,枯水寒云,无言相对而已。

盖是山绵亘十数里,四无人烟,离城远,王孙公子,不来此处着鞭,逸客骚人,更是从来绝迹。

一年中惟清明一日,附近村民,相与掎裳连衤艺,山前山后,喧逐如狂,不过循成例以为欢,趁良辰而共往,熙熙攘攘,殆无有知踏青为韵事者。就中田夫野老,樵子牧童,占过半数。

欲求一啸青吟翠之徒,搜峭探奇之客,盖属绝无,仅有如天末美人,可望而不可即。此余于未游鸿山之先,询诸鹿苹而知其然者。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今岁清明,适应是语。风雨无情,败尽游人之兴,踏青惯例,乃迟三日举行焉。

鹿苹招余同游。余不获辞,且欲一揽鸿山之胜,乃棹扁舟而往。盖是山离校十余里,一两芒鞋,难胜是役,余复不能健步,故代之以舟。然“踏青”二字,未免有名无实矣。

山之四围,绝无胜处。俗传鸿山十八景,其第一景则曰大脚姑娘,其他尚何足道!最特色之点,厥为泰伯墓,次则梁鸿祠。墓在山阳,崇封屹屹,形势郁幡。墓前有大红山茶两株,大可合抱,花如缀锦,殆灵气之不钟于人而钟于物者欤!

词在山麓,形式至为简陋。败壁颓垣,仅支一角。饲亦无主,惟所祀梁鸿、孟光之像则尚存。男则白山道袍,丰神奕奕;女则钗荆裙布,颜色怡怡。高风千古,辉映后先。瞻仰之余,令人慨慕。

夫以三让高踪两贤芳躅所止之地,宜其转移风化,垂教无穷,数千百年后,生其地者,犹多盛德君子焉。以余所闻,则不其然,岂其遗泽已尽欤?

山势甚山崒巍,而枯瘦于秋。生意都歇,既无郁郁丛林,并乏萋萋芳草,名曰踏青,毕竟无青可踏。游人如带,紧束山腰,不知若辈所藉以游目骋怀者果何在也。而高原之上,败棺纵横,白骨狼藉,几于遍山皆是。以点缀此可怜春色,较之曩者大田中所见,殆如辽东之豕,少见称奇。令人到此,几疑深入不毛,萧条满目,宁复忆是踏青时节,拾翠风光哉!

来斯广漠之区,那得登临之趣?只觉凄凉热闹,两不可堪。

俯仰游观,一无所得,索然兴尽,鼓棹而归。途中口占两绝,聊记斯游之幻。

绿惨红愁色未匀,出门风物几曾新。

故乡春半不归去,野鸟山花空笑人。

青山无语对斜晖,人世荣华旦暮非。

多少枯骸萦蔓草,清明不见纸灰飞。

东风无赖,人软于绵。昨夜中酒,今晨致不能起。幸校课在第四小时,不妨蘧蘧一枕,暂偷半日闲也。

案头瓶兰已僵,残泪欲滴,静中相对,悠然而动遐思。香魂一缕,欲断未断,呼而祝之,花闻之乎?花犹如此,人何以堪!余亦殆将病矣。

灯花落尽,稚子不来。独坐寡欢,羁愁叠起。忽忆故乡尚有二三知己,如汪子静庵,邵子挹青,皆余昔时吟友。回首当年,时相过从。三月莺花,一船诗酒,此乐正复不浅!嗣余惨遭难,抱恨终天。读礼之余,啸吟俱辍,遂与二子疏,然犹未至数月不见也。

今则故人无恙,独客无聊。落月屋梁,怀思靡已。梅花岭树,瞻望徒劳。重拾坠欢,更不知在何日矣。永夜怀人,不能成寐。且凭尺素,以写我心。二子得之,当有以慰我也。与静庵书曰:暮霭苍苍,关山色死,此如何景象耶!单床冷席,孤寂如骛,此如何地位耶!顽童数辈,终日聒噪,此如何生活耶!而梦霞以一身当之,不其危哉!盖自风雨孤舟,飘摇到此,忽忽已匝月于兹矣。愁中滋味,尝遍十分;病里光阴,抛来几日。回首荒店品茶,丛祠赌弈,情澜不竭,密坐谈心,曾几何时,恍憾若梦,渭北江东,云愁树惨。我所思兮,杳不可见。浮世光阴,隙驹之影耳;人生聚散,沙鸟之迹耳。黄昏不寐,摊书独坐,乡思羁愁,百无聊赖。不徐不疾之钟声,若与我问答焉,不明不灭之灯光,若为我撮影焉。叹世运之不齐,伤命途之多舛。鸡声落月,刘琨起舞偏迟;雁影西风,瘐信伤心太早。才人薄命,名士工愁。

同病如公,何以教我?嗟乎!笔墨无情,莺花易老。

君才如海,我志将灰。浊酒一杯,此身何有耶?裂素写意,聊寄殷勤。春风多俊,惠我好音,勿使消息如瓶井也。

与挹青书曰:

浮云一别,殢雨三春。酒分诗情,而今搁起。故乡春半,可归不归,得毋莺花笑客乎?故人无恙否?乡园事事驱人出,只有朋欢系客赐。别来消息沉沉,忘筌之交,何藉中山毛生,虚问寒温也。风尘知己,落落曙星。昨日惜秋短章投我,颇知近状。徐郑二子,已否晋省?雪泥异路,恐此后踪迹如秋叶也。

寒乡孤客,穷苦万状。花娇柳宠,触目尽足伤心;燕语莺歌,入耳都成苦趣。三杯闷酒,一曲风琴,近日生涯,殊落寞耳。

足下襟怀洒落,才思纵横,诗不多作而有奇思。昔人句云:“春物诱才归健笔。”未知令春之笔健乎?否乎?如有佳作,肯录示一二以慰羁人之渴想否?(下略)寒食清明都过了,雨丝风片正愁人。斯时阶下梨花,零落殆荆一片春痕,狼藉满地。有情人对之,殊未能恝然也。

方花盛时,我固尝为花之主。栏杆时凭,香雪频闻,既不能护花于生前,免受风饕雨虐,复不能慰花于死后,任其堕溷沾泥。花死有知,应叹遇人不淑矣。趁着星期无事,何妨收拾一番,俾眼底残春,不留余影。

葬花韵事,埋玉多情。古之人有行之者,余亦何妨学步。

乃就庭畔凿土成穴,拾花片纳诸其中。土然隆起,成一冢形,植枝其上,以为标识。

约两小时而竣事、检视枝头,所存盖无几矣。而彼对待之辛夷,则正嫩苞初坼,浓艳欲流,骄贵之气,咄咄逼人,一若无限风光,为渠占荆虽然,此俗艳也,我殊不喜。我不敢自谓别具看花之眼,夫以梨花之色静香恬,苟非俗物,殆未有不爱者。余友挹青尝有句云:“万紫千红都看厌,还亏本色此间存。”余谓确合此花身份。惜乎琼姿濯濯,早来零落之悲;玉骨珊珊,易受摧残之惨。开时常泣,满枝都是泪痕;落后谁怜,入地犹留梦影。对此一抔香土,余其能无所悲耶?凭吊未已,哭之以诗:幽情一片堕荒村,花落春深昼闭门。

知否有人同溅泪,问渠无语最销魂。

粉痕欲化香犹恋,玉骨何依梦未温。

王孙不归青女去,可怜辜负好黄昏。

本是泥涂不染身,缘何零落逐烟尘。

明知入地难重活,只愿升天早返真。

几缕香魂明月夜,一抔荒土玉楼人。

再来此地茫茫甚,莫觅残英更忆春。

独吟独会,低徊不能去。一回首间,而艳之辛夷,又触余之眼帘矣。彼花虽非余意所属,然亦不可无诗以咏之。心有别感,诗语未免唐突,然据意直陈,不作一矫情语。辛夷有知,或不嗔我薄情也。

脱尽兰胎艳太奢,蕊珠官里斗春华。

邑枝晓露容方湿,隔院东风信尚赊。

锦字密书千点血,霞纹深护一重纱。

题红愧乏江郎笔,不称今朝咏此花。

夜凉如水,依约三更,此时余早入梦。吟魂栩栩,正缭绕于梨花香冢之间。忽闻一片哭声,凄清人耳。而余醒矣,辨哭声所自来,似在窗外,颇滋疑惧。

徐按衣起,就窗隙窥之,见一缟衣女郎,亭亭玉立于月光之下。始则倚树悲啼,继则抚痛哭,缠绵哀怨,若不胜情。

女郎何人?非梨影而谁欤?夜阑人静,来此凄凉之地,发此悲咽之音,小步低徊,啼痕狼藉。彼非别有伤春怀抱者,何为而至此?

然则此花幸矣,既得余为之收艳骨、妥香魂,复得彼女郎之情泪,滋斯冢土。但未知彼哭中之花,亦曾一念及葬花之人耶?亦知葬此花者,因为伤心之余耶?隔着一层红纸,几眼疏棂,尽情偷觑。夜深寒重,瘦骨怎生消受!嗟夫梨影,殆颦儿后身耶?不然,胡泪之多而情之痴耶?

“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此烂熟之盲词,乃为余昨宵之实境。

余自目送伊人去后,其呜咽之哭声,仿佛常滞余之耳根。

其寂寞之玉容,仿佛常印余之眼膜。中宵辗转,心事辘轳,百感纷来,双眸难合。未明而兴,徘徊庭阶之下,脚蹋香冢之旁,万滴红冰,依稀耀目。

正遐想间,鹏郎倏至,嘻然谓余曰:“先生真个爱月眠迟、惜花起早矣。彼满地落花,非先生拾而埋之土中耶?先生爱花若是,真花之知己也。”

余闻此语,知非出自小儿之口,则漫应之曰:“余非爱花,特爱洁耳。残花之当收拾,犹蔓草之必芟除耳。”鹏郎唯唯。

今夜余自校中归,室中乃发现一至奇异之事。检视案头,余所著《石头记影事诗》一册,已不翼而飞,并昨日之新稿,亦遍觅不得。

异哉!人此室者,果为何人?窃诗而去,意又何居?个中消息,殊堪研究也。

余之出也,户必加肩,而下锁焉,外人固未由而入也。即属外人,亦必无此窃诗之雅贼。

余方穷其心思,以侦此事之究竟,而一注目间,茶一朵,灿然陈于地上。拾而视之,已半蔫矣。反覆而玩索之,簪痕宛在,香泽微闻,知必自美人头上堕下者。

噫,吾知之矣,其人为谁?盖梨影也。梨影之入余室而取余诗也,有怀春之思耶?抑有怜才之意耶?余之对于此事,将置之不问耶?抑与之通辞耶?

虽然,彼已嫠矣,余安所用其情哉!秋娘已老,我无杜牧清狂;文君自奔,我少相如才调。然而穷途潦倒,客舍凄凉,得此解人,以慰寂寞,纵非意外良缘,亦属客中奇遇。而况青衫红粉,一样飘零,同是可怜,能无相惜?我即欲已,情又乌可以已。无已,请管生一行可乎?乃作书曰:梦霞不幸,十年蹇命,三月离。晓风残月,遽停茂苑之樽;春水绿波,独泛蓉湖之棹。乃荷长者垂怜,不以庸材见弃。石麟有种,托以六尺之孤;幕燕无依,得此一枝之借。主宾酬醉,已越两旬。夙夜图维,未得一报。而连日待客之诚,有加无已。遂令我穷途之感,到死难忘。继闻侍婢传言,殊佩夫人贤德。

风吹柳絮,已知道韫才高;雨溅梨花,更惜文君命保只缘爱子情深,殷殷致意;为念羁人状苦,处处关心。

白屋多才,偏容下士。青衫有泪,又湿今宵。凄凉闺里月,早占破镜之凶;惆怅镜中人,空作赠珠之想。蓬窗吊影,同深寥落之悲;沧海扬尘,不了飘零之债。明月有心,照来清梦;落花无语,扪遍空枝。

蓬山咫尺,尚悭一面之缘;魔劫千重,讵觅三生之果。

嗟嗟!哭花心事,两人一样痴情;恨石因缘,再世重圆好梦。仆本恨人,又逢恨事;卿真怨女,应动怨思。前宵寂寞空庭,曾见梨容带泪;今日凄清孤馆,何来莲步生春?卷中残梦留痕,卿竟携愁而去;地上遗花剩馥,我真睹物相思。个中消息,一线牵连;就里机关,十分参透。

此后临风雪涕,闲愁同戴一天;当前对月怀人,照恨不分两地。心香一寸,甘心低拜蝉娟;泪墨三升,还泪好偿冤孽。莫道老妪聪明,解人易索;须念美人迟暮,知己难逢。仆也不才,窃动怜才之念;卿乎无命,定多悲命之诗。流水汤汤,淘不尽词人旧恨;彩云朵朵,愿常颁幼妇新词。倘荷泥封有信,传来玉女之言;谨当什袭而藏,缄住金人之口。此日先传心事,桃笺飞上妆台;他时可许面谈,絮语扑开绣阁。

余自来之僻境,尘氛已绝,俗虑全蠲,眼前可与语者,舍鹿苹外,几不可再得。日中上课,如傀儡之登场;傍晚归来,如老僧之入定。

至此境界,方寸灵台,实无用其纷扰。所有者,思亲之泪、还乡之梦而已。乃近数日来,无端而有吟兰之草,无端而有葬花之举,又无端而月下忽来倩影,更无端而案头失却诗篇,种种不可思议之事,忽于清净无事中,连续发生。绕来眼底新愁,勾起心头旧恨。此意怦怦,静极而动。余亦不自知其所以然,意者此间殆有孽缘耶?

只为一封书,辗转中宵,何曾交睫。今日思之,此书殊太冒昧,以彼心同枯井,节比寒松,而余无端以绪语聒之,宁不足以召玉人之怒?一旦事发,余将置身何地?

然不足虑也,衅自彼开,一纸瑶笺,夫岂无因而至?况余心坦白,初无非分之干求,多情如彼姝,读是书也,其或有同是天涯之感,而以一眶清泪饷余也。彼果不能谅余意者,则流水本无心,余亦何必自寻烦恼。所虑者,情网缠人,欲避之而无由耳。

余方默自探索,而为余传书之鹏郎,已携得复书至。一幅花妙格,灿然陈于余之眼前矣。

白简飞来,红灯无色。盥诵之余,情文虽艳,哀感殊深。人海茫茫,春闺寂寂,犹有人念及薄命人,而以锦字一篇,殷殷慰问于凄凉寂寞中耶。此梨影之幸矣。

然梨影之幸,正梨影之大不幸也。梨影不敏,奇胎堕地,早带愁来。粗识之无,便为命妒。翠微宫里,不度春风。燕子楼中,独看秋月。此自古红颜,莫不皆然。才丰遇啬,貌美命恶。凡兹弱质,一例飘零,岂独一梨影也哉!

人生遇不幸事,退一步想,则心自平。梨影自念,生具几分颜色,略带一点慧根,正合薄命女儿之例,不致堕落风尘,为无主之落花飞絮,亦已幸矣。今也独守空帏,自悲自吊,对镜而眉不开峰,抚枕而梦无来路。画眉窗下,鹉鹦无言;照影池边,鸳鸯欺我。

个中滋味,固是难堪,然低首一思,则固咎由自龋不加重谴,免受堕落之苦。天公之厚我已多,而尚何怨乎?

夫以多才多情如林颦卿,得一古今独一无二之情种贾宝玉,深怜痛惜,难解难分。而情意方酣,奸谋旋中。人归离恨之天,月冷埋香之冢。泪账未清,香魂先化。人天恨重,生死情空。夙因如彼,结果如斯。

梨影何人,敢嗟命薄?使梨影而不抱达观,亦效颦卿之怨苦自戕。感目前之孤零,念来日之大难。回文可织,夜台绝寄书之邮;流泪不干,恨海翻落花之浪。病压愁埋,日复一日,试问柔躯脆质,怎禁如许消磨,恐不久即形销骨立,魂弱喘丝。红颜老去,恩先断而命亦随之俱断;黄土长埋,为人苦而为鬼更苦矣。此梨影平日所以当以自怜者自悲,又常以自悲者自解也。

乃者文旆遥临,高踪莅止。辱附葭莩,不嫌苜蓿。

鹏儿有福,得荷裁成;梨影无缘,未瞻丰采。自愧深闺弱翰,漫夸咏絮之才;侧闻阆苑仙葩,颇切葵倾之愿。私心窃慕,已非一朝。

继而月中摹花冢碑文,灯下诵红楼》诗句,尤觉情痴欲醉,缕缕交萦,才思如云,绵绵不断,几疑君为怡红后身。自古诗人,每多情种;从来名士,无不风流。夫以才多如君,情深如君,何处不足以售其才?

何处不足以寄其情?而愿来此断肠地,眷念未亡人,殷勤致意?

读君之书,缠绵悱恻,若有不能已于情者。梨影虽愚,能不知感!然窃自念,情已灰矣,福已悭矣,长对春风而唤奈何矣。独坐纱窗,回忆却扇年华,画眉情景。念四番风,花真如梦;一百六日,春竟成烟。

破镜岂得重圆?断钗乌能复合?此日之心,已如古井,何必再生波浪,自取覆沉?薄命之身,诚不欲以重累君子也。前生福慧,既未双修;来世情缘,何妨先种。

彼此有心,则碧落黄泉,会当相见。与君要求月老,注鸳牒于来生,偿此痴愿可耳。

梨影非无情者,而敢负君之情,不以君为知已?

但恐一着情丝,便难解脱,到后来历无穷之困难,受无量之恐怖,增无尽之懊恼,只落得青衫泪湿,红粉香消,非梨影之幸,亦非君之幸也。至欲索观芜稿,梨影略解吟哦,未知门径,绣余笔墨,细若虫吟,殊足令骚人齿冷。君固爱才如随园,苟不以梨影为不可教,而置之女弟之列,梨影当脱簪珥为贽,异日拜见先生,涤砚按纸,愿任其役,当不至倒捧册卷,贻玷师门。此固梨影所深愿,当亦先生所不弃者也。

区区苦衷,尽布于此。泪点墨花。浑难自辨,惟君鉴之。梨影谨白。

噫!是人乃有是才耶。则其命之恶也,固其宜矣。一幅深情,如怨如慕。惺惺之惜,余岂无心?此书也,不啻为导余入情关之路线。此后余一副未于之眼泪,又不愁没洒处矣。

情之所钟,正在吾辈。得一知己,可以无恨。余非到处钟情者,亦非不知自爱者。年逾弱冠,中馈犹虚。不知者疑有他故,实则余之心积愁成恨,积恨成痴,黄尘莽莽,绝少知音。

一片痴心,原欲于闺阁中得一解人,乃求之数年,迄无年遇。

此念消灭已久,今岁饥驱到此,初无访艳之心,而忽得一多才多情之梨影,余固自负情痴,彼更怜才心切,速引余为知己,此不可谓非吾生之奇遇。情之所钟,其在是乎?

然而名花有主,早嫁东风,岂惟罗敷有夫,且作娥终寡。

余以了无关系之人,与之达缄札、通情款,虽云心本无他,毕竟情非所用,将来结果,必有不堪设想者。然则绝之乎?难端自我发者,自我收之,固未晚也。

无如此时之心,已不由余自主。除非彼能绝余,则余尚可收拾此已散之情丝,不复粘花惹草。倘彼亦如此者,则此重公案,如何了结?当以问之氤氲使者。噫,知己难得,得一巾帼知己尤难。余已得之,宁非大幸?已矣已矣,愿拼此身以与情魔一战矣。

余伏案草此数行之日记,为时已近黄昏,方搁笔时,而新词一阕,又发现于砚匣之底,取而读之,录其句曰:骂煞东风总不知,葬花心事果然痴。偶携短笛花间立,魂断斜阳欲尽时。情切切,泪丝丝,断肠人写断肠词。落花有恨随流水,明月无情照素幔[调寄鹧鸪天]怨句清词,深情若揭,若非清照后身,定是小青再世。余诵此词,不期而泪湿纸角。

识字为忧患之媒,多才即聪明之误。文人多穷,古今一例,况其为薄命红颜哉!忍哉碧翁,既假之以才,何为悭之以福。

既悭之以福,何不并靳之以才。使其无才,则混沌不凿,感触不灵,不知所谓愁,不知所谓怨,并不知所谓情,浑然过此一身,则亦已耳。

奈何天生美人,不与以完全幸福,偏与以玲珑心孔,锦绣肝肠,使之宛转缠绵,多愁善怨,度幽囚岁月,寻眼泪生涯,终其身无展眉之日。是中因果太不分明,虽欲解之,未由也已。

日前鹏郎为余插兰瓶中,历数日而憔悴,今已香销玉殒,无复含烟泣露之态矣。

鹏郎嘻然来,指瓶而谓余曰:“此花枯矣。请以好花为先生易之。”

言毕,即取瓶中枯茎,掷之于地。余急拾之起。鹏郎笑曰:“先生何爱惜残花若是耶?”

余曰:“花虽残,犹有骨在。吾人爱花之容,当兼爱及花之骨。千金市骨,古今传为美谈。余亦当为此花遗骨,寻一好去处耳。”

鹏郎连点其首,若有所会。余回视瓶中,则彼已为余易一香酣红醉之花矣。

余微愠曰:“鹏郎,曩语汝花须留在枝头看,不可轻折以损花寿,汝奈何又忘之耶?”

鹏郎曰:“先生言,余识之。然此花亦阿母教余折取,以供先生赏玩者,毋责余也。”

余再视其花,形如喇叭,色深红,问:“此花何名?”

鹏郎日:“此及第花也。先生乃不识耶?”异哉花名,乃逆余耳。

此春风得意之花,胡不去媚长安道上之探花郎,乃来伴我凄凉之孤客,不亦辱没芳名而羞煞鲰生耶?彼梨影之赠此花,有意耶?无意耶?措余之沦落无聊,抑嘲余之蹉跎不振耶?回首前尘,余能无感欤?因成六绝句以答之曰:东风何处马蹄香,我见此花欲断肠。

会得折枝相赠意,十年回首倍凄凉。

浮生换得是虚名,感汝双瞳剪水清。

痛哭唐衢心迹晦,更抛血泪为卿卿。

几回伤别复伤春,大海萍飘一叶身。

已分孤灯心赏绝,无端忽遇解情人。

背人花下展云笺,赋得愁心尔许坚。

只恐书生多薄福,姓名未注有情天。

梦云愁絮两难平,无赖新寒病骨轻。

一阵黄昏纤雨过,离人听得不分明。

满目乌鸦噪奈何,情缘深处易生魔。

东风来去须珍重,莫遣惊涛起爱河。

崔氏之,去村里许。竹篱茅舍,淡写春光,颇足流连玩赏。较之近村之荒田败棺,一派萧飒气象,真是别有天地。

舍后有一草场,广可一亩。场上芳草芊绵,迎青送绿,间有黄白或深紫之小花点缀其上,如铺五色毡毹。履其上,滑而且软,倦则可藉以为茵,枕手而看晚山,颇得宗少文卧游之趣。

场之前界一小溪,溪水潺潺,能悦人耳。板桥架溪上,如玉虫禾之横陈。夕阳西下,时有牧童樵子,渡溪而归。人影历乱,倒人波中,如演新奇影戏。

溪旁绿柳成行,迎风作蹁跹舞。过溪则阡陌纵横,一望无际。远山近水,绿树红桥。如斯风景,欲拟桃源矣。

余日周旋于尊严之课堂,夜坐卧于局促之斗室,厥状类囚,幸有此舍后一块土,为遣泄闷遗怀之地。故每至课罢归来,辄独往草场,送此匆匆之暮景。或席地坐,或缘溪行,夕阳如醉,红挂柳梢。凝眺徘徊,得少佳趣。直至暮烟四合,瞑色苍然,乃行而返。比至书舍,则灯光乍明,晚餐已具,又须重理胡孙王生活矣。

余虽终日沉闷,留得此晚来一霎之光影,亦足为终朝辛苦之补偿。且比来数日,更有一特异之景象,入余眼帘,有足以驻余之足,而使余低徊留之不能去者,则余于此处,乃获见伊人数面也。

舍南舍北,编堇为篱以围之。一带粉墙,斜阳恋其一角。

余每于草场上遥望之,仿佛有衣光鬓影,掩映于乱烟残照间。

彼梨影者,镇日价困守兰闺,亦应恼闷,故徙倚门闾,风前小立,聊遣幽情耶。否则其知余至此,不惜天寒袖薄,姗姗而来。

从墙隅篱隙,偷觑个郎也。

分明对面,若即若离,咫尺天涯,银河遥阻。唐人宫词有曰:“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余乃不如日影,犹得从寒鸦之背,斜过墙腰,度上玉搔头也。挑灯独坐,回思日间所遇,似真似幻,赋律绝各四首以记之。

梦也迷离恨也迢,啼莺何事苦相招。

多情似说春将去,一树残红半已销。

深情缕缕暗中传,伫立无言夕照边。

将面如何人更远,思量近只在心前。

吟魂瘦弱不禁销,尚为寻芳过野桥。

欲寄愁心与杨柳,一时乱趁晚风遥

相思无处觅来由,好似痴鱼自上钩。

薄命累卿卿怨否,茫茫情海共沉福

壮不如人老可知,风尘我已倦驱驰。

未能消恨宁辞酒,非为怜才不说诗。

压病埋贫甘落寞,良辰美景懒追随。

今来此地茫茫甚,受尽凄凉却为谁?

宵深先怯被池单,烛泪何心不住弹。

好梦能寻终是幻,同人相对强为欢

(今夕鹿苹携酒来就余饮)。

云沉重岭鹃魂小,月上空梁燕额寒。

闻道蓬莱今有路,好风借便到非难。

风前小立瞥相逢,浅黛深颦有病容。

腰带分明春后瘦,脸波依约酒余慵。

半墙残日留纤影,一抹寒烟杳去踪。

两处独眠情悄悄,难禁今夜五更钟。

浪迹天涯感断蓬,落花何语骂春风。

座无佳士眼常白,灯照离颜影不红。

杜宇寄愁来枕畔,柳丝牵梦度墙东。

文窗六扇重重锁,幽会恐劳想象中。

第四章三月

余父生平酷嗜杯中物,余秉其遗传性,亦与麴生结不解缘。

盖攻破闲愁,非此无能为力也。

自来此乡,俗冗不断,常妨把盏。而是乡茶楼酒,绝无仅有。湫隘嚣尘,不堪驻足,惟足供田夫野老,息肩解渴而已。

呼童行沽,多不可饮,不得已聊以润我枯喉。放翁诗所谓“村酒甜酸市酒浑,犹胜终日对空樽”者也。

自寓居崔氏后,乃得倾其制春酿,其味醉醰,迥异市品,余乃大乐。且主人爱客,每饭必具壶觞。余之酒肠,遂无枯燥之时。加以新愁满眼,欲拨难开,若无红友劝人,只合青衫常湿。余因是益狂饮不休,冀作醉乡之游,暂脱愁城之厄。然而酒入愁肠,酡然易醉,比醉而愁乃更甚,或至哭泣。

人谓酒能消愁,余谓可消者必非真愁,真愁必非酒力所能消,其反动力或适足以翻腾脑海思潮,膨胀心头热血,令人斫地呼天,不能自己。

今晚偶醉,万恨齐来,成长歌一首,录示梨影。梨影阅之,或詈余狂,或怜余痴,余亦不暇问也。

梦霞梦霞尔何为,身长七尺好男儿。尔之处世如钝锤,尔之命恶如漏卮。待尔名成志得遂,苍浦须有开花期。忆尔幼时舌未稳,凌云头角削玉姿。偷笔作文学涂抹,聪明刻骨惊父师。观者谓是丹穴物,他年定到凤凰池,而今世事以迁移,尔何依旧守茅茨。十年蹭蹬霜蹄蹶,看人云路共奔驰。今日人才东渡正纷纷,尔何不随骥尾甘守雌?鸟雀常苦肥,孤凤不得竹实而常饥;鸟雀皆有栖,孤凤不得梧桐而伤离。人生及时早行乐,尔何工愁善病朝欷暮唶而长噫!饥驱寒逐四方困,日暮途穷倒行而逆施。寒俄孤灯一束诗,心力抛尽不知疲。尔何不咏清庙明堂什,惟此写愁鸣恨纸劳墨瘁为此酸声与苦词。尔生二十有三载,世间百忧万愤何一不备罹。少壮情怀已若此,如何更待朱颜衰。吁嗟乎尔之生兮不如死,胡为乎迷而不悟恨极更成痴?看花得意马蹄疾,尔之来兮独迟迟。落红狼藉难寻觅,空对春风生怨思。闲愁满眼说不得,以酒浇愁愁不辞。倾壶欲尽剩残沥,洒遍桃叶与桃枝。一日愁在黄昏后,一年愁在春暮时。两重愁并一重愁,今夜无人悲更悲。三更隔院闻子规,窗外孤月来相窥。

此时之苦苦何似,游魂飘荡气如丝。泪已尽兮继以血,泪血皆尽兮天地无情终不知!掷杯四顾愤然起,一篇写出断肠词。是墨是泪还是血,寄与情人细认之。

无端小病,淹缠床褥者一旬。校课久荒,日记亦于焉中断。今幸就痊,而镜里容颜,已非昔日。

医者谓须调摄,不可劳精疲神,即笔墨之事,亦应暂为捐弃。故虽能强起,只于庭前试脚,未出舍门一步。然医者欲余捐弃笔墨,沉伏斗室中,舍此又何以自遣?因翻日记簿,补记病中之状况。

余之病也,半伤于酒。彼夜大醉后,晨起头目晕然,似宿醒犹未解者。继而大嗽,有物自喉间跃出,视之血也。连嗽连吐,余遂失其知觉。

比醒,则余身已僵卧榻上,一人以手按余掌,崔翁亦在旁。

知此老热肠古道,讯知余病,已为余延得歧黄妙手矣。

医费姓,颇负时名。既诊余脉,日:“此似心疾,幸所感尚浅,能捐除万虑,不涉愁烦,当可获愈。藉非然者,则非医生之所能为力也。”

余闻医言,知病源不误,心乃大惧。且知咯红一症,患者多不治,余体赢弱,今犯此,宁有幸者?不幸作他乡之鬼,尚有倚闾老母,将何以为情,余罪不更重耶!

明知此症系伤情所致,不斩除万叠之情丝,将无以保全一线之生命。然而孽根深种,怨愤难消,辗转衾枕间,殉情之念,与惧死之心,交战于胸,神志为之益昏。而斯时之梨影,亦为余多担一重心思。鹏郎则如穿帘燕子,倏去倏来,以报告病情于玉人之耳。余于昏惘中,伏枕书一律以示之。

情魔招得病魔来,愁乱如丝拨不开。天上难平牛女恨,人间谁识马卿才。三生宿债今生果,九死痴魂不死灰。若是情关能打破,四禅天可免风灾。

至第四日,余稍清醒,鹏郎复以书至,随后秋儿捧方开之蕙兰两盆,置于榻前之案上。

余问:“何为?”则曰:“夫人言,以此代先生药石也。”

余不觉为之感绝,徐取其书,展而阅之。

醉歌方终,病魔旋扰。深闺闻耗,神为之伤。只以内外隔绝,瓜李之嫌,理所应避。不获亲临省视,稍效微劳,十分焦灼,莫可言宣。闻君之病,中酒也。

然中酒者,病之所由起,而伤情者,则病之所由来也。

鲜红一掬,此岂可以儿戏者?情海茫茫,君竟甘以身殉,而捐弃此昂藏七尺乎?

呜乎!君亦愚矣。君上有老母,下无后嗣,一肩甚重,莫便灰颓。梨影诚不敢以薄命之身,重以累君也。君果爱梨影者,则先当自爱,留此身以有待,且及时而行乐。眼前虽多烦恼,后此或有机缘。谚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此言虽小,可以喻大。

请君即其旨而深思之。愁城非长生国,奈何久居不出,以自困而自囚哉?

昨闻医者,亦谓君病系心疾,服药不能见效,夫心疾须以心治之。一念之苦乐,生死之关头也。但使灵台不昧,奚须药石为功?制恨抑愁,以熄情火。平心静气,以祛病魔。言尽于此,愿君之勿忘也。

芳兰二种,割爱相赠。此花尚非俗品,一名小荷,一名一品。病中得此,足慰岑寂,且可为养心之一助焉。

临颖神弛,书不成字,纸短情长,伏维珍重。书尾附有五绝二首,系分咏二花之作,并录于下:一品名休羡,贫无好花。

素心人此夕,应共惜芳华。

(大一品)

故与淡烟遮,销魂是此花。

藉兹情种子,伴尔病生涯。

(小荷)

余病中得此多情之抚慰,良胜于苦口之药石。而案上之盆兰,阵阵幽香,由鼻观沁入心脑,更觉神清气爽,心胸豁然,病竟若失。感谢玉人,所以惠余者良不浅也。今日已能握管,应亦有以报之,乃作小简,并填小词二阕。

既惠名花,复颁佳句。深情刺骨,我病已苏。重帘不卷,香气氤氲,不啻与卿晤对一室,促膝谈心也。

呜呼!卿之厚我,可谓至矣。卿不忍余为情死,卿若此,余又何忍不为卿死哉!花名二咏,幽娴婉丽,如见卿之为人。两花字韵,不脱不粘,令人叹绝。

呜呼!多才薄命,自古已然。名士美人,同声一哭。然后知余与卿相怜相惜,一往情深者,固非无因也。春风多厉,卿亦宜善自珍摄,千万勿以余故,有伤玉体,则余更无以对卿矣。深情,笔何能罄。

略书数语,藉慰锦怀。

思佳客(大一品)

报答春晖擢紫芽,盈筐合献帝王。头衔品自无双贵,芳国香应第一夸承雨露,嗜烟霞,却甘淡泊洗铅华。余情已向幽丛托,不爱春风及第花。

忆萝月(小荷)

花娇欲语,抟露如擎雨。冉冉情根还乞护,恐有鸳鸯魂驻。相遗多感情深,合欢梦里同寻。卿性幽如兰性,侬心苦比莲心。

填成自视,笔涩词呆,远不如来诗寥寥四十字之切合自然。

深情刻露,竟不能以多许胜彼少许矣。

昔贾宝玉与大观园姊妹联吟,名字常题榜尾,非稻香社主,故加屈抑,亦非宝玉才不能胜,实故作劣诗,自甘让步,此自是情人作用。余则初无是想,且刻意求工,而卒无以胜。未知梨影之才,视诸林、薛诸人何如?余愧无宝玉之深情,亦愿尽焚芜稿,拜倒妆台,北面执弟子礼矣。

晴日一窗,不写《黄庭》而写情简,自责亦复自怜。更翻前月日记,有咏兰二律,此诗已得诵之香口。前次赠兰,慰余客中寂寞,此次赠兰,伴余病里生涯,用意相同,寓情弥永。

彼因爱兰而推爱及于余,余能不因爱赠兰之人而兼爱此兰耶?感念之深,殊殷余恋,觉前诗犹未足以尽余之意也,爰武原韵,再成两律:馨香远赠寄深情,露眼如将肺腑呈。

君子有心同臭味,美人此意最分明。

更无别艳能移我,除却斯花那比卿。

今日素琴须一奏,忘言相对两相倾。

春风识面太迟迟,令我潇湘系梦思。

佩岂无缘终不解,芬犹未尽恐难持。

任他群卉夸颜色,只愿终身伴素姿。

一掬灵均香草泪,兰闺同此断肠时。

乘养病之余闲,作传情之密简,叠叠锦笺,粉如雪片。屈彼大鹏,(意指鹏郎)作青鸟使,个中秘密,殊无虑局外人知其一二也。

余前欲索观梨影诗稿,渠未允余,余亦不敢强。今乃又向之哓哓,谓闭户养疴,长日寂寂,对兰思卿,神为之往。更诵佳句,弥殷想慕,想卿耽吟自昔,积稿必多。曩者见索,未蒙俞允。偶然忆及,情如饥渴。卿如念余,其毋吝此。此函去后,果生效力。是夕鹏郎以一小册子来,题曰《醉花楼吟草》。余大喜过望,开卷则有一笺夹于其中,乃先阅之。

侬无命,且无才,君何苦苦逼侬,必欲依献丑而后己,未免太不相谅矣。吟咏一事,从前颇喜为之,然月夕花朝,聊以自遣,不足云诗也。自遭不幸,意兴索然。

此事抛弃已久,所存者只数年前旧稿一小册。中多自伤身世之作,如秋虫唧唧,应时诉哀,阅之令人无欢。夜阑灯,自诵一过,泪洒云蓝,辄将新痕把旧痕湿透。君仔细认之,当分得出几重泪迹也。

曩所以索而不与者,以君亦伤心人,似此怨苦之音,入君之耳,徒累君悲增忉怛耳。今若此,则魏收之拙,不能再藏,而君司马之泪,亦岂能自制乎!(下略)嗟乎!余得此诗,乃尽悉彼姝身世,一天欢喜,果化作一天烦恼矣。此一册断肠草,固成于未赋离鸾以前。当时秦嘉徐淑,双影翩翩,正花好月圆之候,宜乎芦帘纸阁,叠韵双声,互织同功之茧,不为啼血之鹃。而乃笔尖吐露,只有哀音;花底推敲,尽芟绩思。岂诗人多穷,闺阁亦难逃此例耶?盖至性所流,情难境易。外感所触,怨比欢多。

嗟乎梨影,固生带愁根者。幼伤孤露,椿萱之荫无存;长更伶仃,姊妹之花又折。人生不幸,无过于斯。即令夫婿情多,锦帏春好,亦难化哀思为烟云,托情于风月。然而篇存怀旧,聊抒已往之悲;字触灵机,又作未来之谶。言为心声,感应至捷,无之痛,重以无夫。从此一生,更无余望。是固彼苍之故厄其遇,抑亦梨影之有所自取也。

披阅数过,茶残香冷,弥复塌然,乃择其尤凄惋可诵,及与若人身世有关系者,录数篇于余日记,以志不忘。

韫玉余姊,归梁溪顾氏,清才早世,永绝诗筒。

逝者悠悠,生者怅怅。花光月影,增悲于清夜良时;剩札遗诗,触动于窗前灯下。姊也早逝,先赴清虚;我尚偷生,浑难解脱。挽歌当哭,了恨无期。

慧业生成早悟禅,消魂恰值放青莲。

一身如寄原无碍,万事全抛始是仙。

料得难忘儿女爱,可能即到父娘前。

帐中蝴蝶伤虚幻,愿祝迢登兜率天。

诵姊遗诗感作

姊妹戏呼元白友,何期才美早成仙。

余情胜似香山老,痛对遗诗忆昔年。

韫玉楼中玉化烟,梁溪风月失吟仙。

抛诗起问梅花道,我住人间得几年。

手把遗编泪似丝,此生无复共吟期。

人间多少伤心恨,最苦花残春尽时。

闻雁

雁声风送白云开,凄咽悠扬入耳哀。

两岸芦花一条水,年年辛苦客中来。

读《长生殿传奇

乱烟零草不胜春,一树梨花葬玉人。

碧落黄泉无可问,雨铃凄咽独伤神。

阅《西湖佳话

春到孤山翠似屏,玉梅花曲韵堪听。

不消细辨真和假,总觉堪怜是小青。

阅史有题

争战河山得几年,美人香草夕阳边。

古今多少兴亡恨,付与寒鸦啄乱烟。

有忆

蟋蟀声中雨似烟,关心偏忆少年时。

联床姊妹新秋夜,此景如吟梦里诗。

阅回文诗

读罢回文月上初,妙文真可愧相如。

窦郎犹是钟情客,不负萧娘知纸书。

梅花

冰姿玉蕊影翩翩,风送幽香雪后天。

雅淡最宜来月下,清高原合占春先。

六桥流出空山梦,一笛吹开古岭烟。

不效巡檐争索笑,知花早已悟枯禅。

统阅全稿,伤逝之作占其半。兹录者尚未及十之二三也。其余《长生殿》、《西湖佳话》、回文诗及梅花之末联,当时聊寄闲情,后日尽成谶语。心之所感,事即应之,有莫知其所以然者。使梨影自将诸诗玩其意味,而证以今日之境地,应亦爽然自失。知一点灵犀,已早作来日大难之警告,而当时固未之觉也。

余又赴校数日矣。病后精神,已如其旧。晨出夕返,脚踪儿忽东忽西;枕冷衾单,梦魂儿忽颠忽倒。

盖一病之余,于余身初无所损,而转有所益。所益者非他,脑蒂之潮,翻飞十丈;胸头之血,热胀一腔。愁丝之乱者益棼,心灰之死者复活。

明知不宜久恋,而情魔逼人,节节进步。虽未至失足,却大有不肯回头之意。余亦不自解何以迷惘至是。昨宵梦里,竟至离魂,仿佛身轻如燕,飞人香闺,与个侬絮絮话情,难分难解。而饥鼠跳梁,惊回好梦。灯花半萎,寒照床头。鬓影衣香,杳不可迹。则又废然而叹,不复成眠。枕上成诗入绝,晨起录出,以云梨影。不知渠亦曾同梦否也?

落魄劳卿格外怜,青禽几度费鸾笺。

世间那有痴于我,悟到痴时痴更颠。

瘦尽伤春病要成,百般情绪总难明。

旁人未识余心苦,劝向红尘学养生。

游子他乡恋旧衣,壮心痴愿两俱违。

近来不作还梦,只傍妆台夜夜飞。

灯寒漏涩夜何如,正是孤窗月上初。

好梦乍醒袭半冷,卧听饿鼠啮残书。

仙风无路到蓬莱,此恨终身撇不开。

蝴蝶已拼痴到死,肯教飞上别枝来。

愁来愁去两心知,梦想魂劳十二时。

幸有诗篇能代语,不然何以慰想思。

倚门独立数归禽,麦浪如云思共深。

柳织愁丝长几丈,应知共系两人心。

多情却似总无情,见面无言背面行。

何日素心人对面,诉将哀怨到天明。

余自病后,已戒除杯中物,主人知余意,亦不复以壶觞供客。每届晚餐,只登饭颗之山,不入酒泉之郡。

今日夏至,校中无课,余乃饭于馆中,秋儿复为余设饭具,且侑以一盘樱桃梅子,充仞其中。盖吴中习惯,每逢佳节,必荐应时果品。夏至之食梅樱,犹中秋之供菱藕也。

三杯饮尽,已觉微醺。更食青梅一颗,酸沁齿牙,不复能饭。酒阑意倦,倚枕假寐。俄而一片痴魂,居然化蝶,又飞绕于香闺绣阁之旁矣。

栩栩移时,闻耳畔有人高唤,遽然惊觉,张目而视,则鹏郎立于余侧。

余笑曰:“鹏郎,汝乃学鼠子作剧,扰人清梦耶?”鹏郎不答,授余以纸。余曰:“是又诗债来矣。”接而阅之,纸尾附数语曰:“君案头有《石头记》,可假侬一阅?”

余乃起,取书付鹏郎,更书四绝以示之曰:墙角桑阴守野庞,午慵难遣睡魔降。

梦中起把新诗读,蝴蝶当窗飞一双。

百结愁肠得酒宽,麦风微送余寒。

而今始识相思味,直与青梅一样酸。

前辈风流事有无,春烟蜀市客行沽。

诗心应比琴心苦,欲觅当年旧酒垆。

一卷《红楼》梦醒余,情怀渺渺独愁余。

令朝付与闺中看,误尽才人是此书。

异哉余病!不知其所自来,亦不知其所自去。咯红一症,本非癣疥。余初病时,沉沉若死,药石不能攻。医生为余忧,即余亦未尝不自惴惴。而一言之劝,憬然而悟;一念之转,霍然而苏。神速若此,生死之权,果操于谁之手欤?

余固梦梦,旁观自有清者。清者何人?梨影也。梨影谓余病系伤情所致,斯语殆确。然使余不病,梨影决不肯遽为此言以慰余,彼所谓伤情者,非与彼深有关系在耶?

夫余未病之前,梨影于余,若有情,若无情。虽瑶缄往返,诗筒唱酬,一点芳心,早暗地作惺惺之惜。而言语动作间,尚不免有所顾忌,未有以表示其爱情之热度。

迨余一病,然后不能自制。灯下侍儿,传言琐琐;床前爱子,顾影依依。沉挚之思,心为焦灼;馨香之赠,意更分明。

娓娓爱语,款款深情。药烟病榻间,乃尽够余消受。

人情于有关系之人,骤闻其遘不幸事,未有不惊皇无措、言动改常者。究竟梨影视余,果有关系与否,余未敢知。然就彼数日中表示于外者测之,则梨影之心,一余之心耳。彼果无意于余者,何为而若此?

余知彼闻病后,所以为余忧者,有甚于余之自忧者也。余非彼亦不病,梨影既知余矣,余复何病哉!

个人一点真情,表现于余之病后者,尤多缠绵恳切之处。

今日层层追忆,殊令余且感且惭,又悲又喜也。一诗稿也,曩日靳不我示者,此日索之,而一卷清词,已饱余之馋眼。尤可感者,余病已愈,初无需于药石,而秋儿传夫人命,日遣医生视余,意若谓个郎病后,身弱如花,非得药力滋补,难复健矣。

余昔日啜此苦口之汤,而攒眉梗咽者,今日啜之,醰醰然有余味焉。鹏郎自余病后,辍读至今。余意其荒于嬉也?遣秋儿招之来。则曰:“夫人自课矣,先生可早眠以将息病体也。”

余赴校之日,秋儿尚来尼余,谓余大病新愈,宜静心调摄,俾可恢复精神,毋遽奔波自苦。秋儿能言,一鹦鹉耳。调而教之者,自于人在也。

余以旷课兼旬,久劳杞生庖代,今能强步,不欲再累他人。

宁负此谆谆之密嘱,复为草草之劳人。固知爱我者之心,尚为余悬悬而莫定也。

余嗜饮,而孱躯赢弱,不胜酒力。此次之病,伤于情者半,伤于酒者亦半。梨影知之,则为一痛切之函,戒余辍饮。略谓酒能败德,亦能伤身。麴秀才非好相识,绝之为宜。君如念侬言者,其勿再沉湎以自贻伊戚也。余得此函,曾口占二绝以答之曰:病渴无才转自危,堆肠积肚是相思。

会看索我枯鱼肆,瘦骨知能耐几时。

花前病酒也风流,争奈寒宵形影酬。

感汝殷勤频劝诫,教侬何物可消愁。

梨影之所以待余者若此,余之所以感梨影者何如。迟暮相逢,嗟此缘之已晚;缠绵不解,复余思之难芟。余初认为片面之相思,今则确知为双方之互感矣。

方余病中,亦尝自危自惧,自警自责,力欲摆脱此情丝束缚,还我一无牵挂之身。而今病后思量,弥增痴恋。此心又胡能不作死灰之复活者?情根不可割,病根又胡以除?明知薄福书生,终作含冤情鬼。顾后来之事,此时殊无暇计及,惟持余一点痴心,消受此眼前狂福而已。

第五章四月

今日徇杞生之请,举行春季旅行,赴鹅湖各校参观焉。

鹅湖为锡金重镇,山水清嘉,夙称善地,风气之开,较他乡独早。学校林立,成绩斐然可观。

李率学生整队行,余独棹小舟往。归途过一村名蛮里者,云即昔日泰伯逃居之地。村有泰伯遗庙,规模宏丽,气象犹新。

因率诸生入庙瞻仰,且小憩焉。

庙中主持,为一老道士,能诗,年八十余矣,童颜鹤发,意致洒然,与语绝凤雅,不作长生不死谈,真有道之土也。余口占一律以赠之曰:出门遇道士,双袖拂红霞。

铁笛横吹晚,看山不忆

呼童拨炉火,为我煮琼花。

欲叩长生旨,无言指日斜。

余此行虽以舟代步,然亦惫甚。比归杞瞑,草草晚膳后,亟思往华胥国一游。

甫拟扫榻就睡,衾中有物隆然,触于眼际,揭衾视之,则镜架一具,中贮美人影片,亭亭似玉,飘飘欲仙。展玩之际,狂喜不自禁。镜中人,梨影也。余与梨影,两情之恋爱,已臻极点,而一面之缘,尚虚佳会,畴昔之夜,月色朦胧。隔窗窥觑,苦未分明,今仍于画图中省识春风之面,何幸如之!此影既为余发现,然则今日梨影必来余室矣。

余复遍烛室中,冀尚有余踪可拾,偶见地上纸灰散乱,检视之得烬余纸角一,草书七字曰:“悠悠人亦去如潮。”殆为余不在而作也。乃即夕草一小简,并赋四律以报之曰:仆一介书生,寄危根于客土,深蒙过爱,感极生惭。前生之因乎?令世之缘乎?吾不得而知之也。呜呼!仆之所以独坐愁苦,塌然摧肝,忧愤填膺,不能自解者,亦以独操古调不遇知音为恨耳。今既得卿,此生为不虚矣,复奚惜此浮花断梗身哉!卿前书日:“非冤则不聚,非同病则不怜。”斯言也,即我所欲言而未言者也。我心即卿心,卿心即我心。人睽两地,情出一源。我心已为卿剜,我身亦为卿有矣。今日鹅湖之行,强为同人挟去,幸卿顾我,徒使卿增室迩人遐之感。剩劫灰于地上,未识诗心;覆小影于衾中,深知爱意。此情此情,图报维难,惟有将卿玉影,日夕以香花供奉,祝卿吟怀常健,百病皆消耳。律诗四首,一以答过访之意,一以谢赠影之情。知我者或不嗔余轻薄也。

鹅湖结队偶从行,负却殷勤访我情。

湘管题诗痕宛在,纸灰剩字意难明。

室中坐久余兰气,窗隙风过想□声。

我正来时卿已去,可堪一样冷清清。

暂驻仙踪独自看,入门如见步珊珊。

更劳寄语悲人远,为觅余香待漏残。

命薄如侬今若此,情真到尔古应难。

青衫红袖同无主,恨不胜销死也拼。

意中人是镜中人,伴我灯前瘦病身。

好与幽兰存素质,定从明月借精神。

含情欲证三生约,不语平添一段春。

未敢题词写裙角,毫端为恐有纤尘。

真真画里唤如何,镜架生寒漫费呵。

一点愁心攒眼底,二分红晕透腮涡。

深情邈邈抵瑶赠,密意重重覆锦窝。

除是焚香朝夕共,于令见面更无多。

今晚得梨影复书,情深虑远,不啻清夜钟声警人痴梦也。

录其词于下:

我来君不在,君若在,我亦不来。留诗一句,出自无心,君勿介意。至以小影相遗,实出于情之不得已,致不避瓜李之嫌,亦不望琼瑶之报。盖梨影以君为知己,君亦不弃梨影,引为同玻然自问此生,恐不能再见君子。种玉无缘,还珠有泪,不敢负君,亦不敢误君。海萍风絮,聚散何常。此日重墙间隔,几同万里迢遥。一面之缘,千金难买。异日君归远道,妾处深闺,更何从再接霞光,重圆诗梦?赠君此物,固以寄一时爱恋之深情,即以留后日诀别之纪念耳。

是夕余复作书报梨影,并附以二绝,聊以表明余之心迹,盖即梨影所谓出于情之不得已也。过三鼓始就寝。

启诵芳札,情怨缠绵,真欲呕心相示,读未竟,不知何来一副急泪,将香笺湿透一半矣。卿固非怀春少妇,仆亦非轻薄儿郎,此日两心均不克自持,总缘情丝一散,难以复收耳。

仆也不敏,生非富贵之,长无乡曲之誉,以乖僻之情性,择冷淡之生涯。遭不造,老父见背,惟一兄一母是依,孤苦伶仃,艰难万状。今日此身,正如一片春萍,随风飘泊,劳人草草,寤寐难安。

今岁证鸿雪之因缘,未知明年又在何处,则两人今日相逢,亦如风际杨花,偶然聚迹耳。况今者青鸟书来,已积千行之锦;蓝桥路断,曾无一面之缘。异日者地角天涯,水分云隔,非特不得形影相依也,恐并魂梦亦不能偷接矣。

伤哉!伤哉!念及此而余之悲慨,宁能自己耶?

赠影之意,仆亦知之,何寄情之深且远也!

呜呼!卿以冰姿玉质,沦于穷乡僻壤之中,极尽颠沛流离之惨,此才可惜,此恨谁知?幽兰之挺秀于岩谷也,长养春风,孤根自保,不遇君子,谁惜馨香?

其不被溷于荒榛丛莽,见笑于李夭桃也亦仅矣。兰耶?人耶?卿之愤泣,不亦宜耶!鹏郎虽幼,聪颖过于群童,真卿子也。充其学力,将来可耀门楣。然则卿虽薄命,犹可少慰。视仆之沉沦,不已较胜一筹耶?

仆所遭不幸,性复耽吟,声凄孤韵,一灯一箧,行将终其身于忧愁困苦中,今更自累不足而累卿矣。卿前言不愿仆为卿累,仆今则不能不使卿为仆累。但自今以往,无论悲欢离合,卿既以同病人相待,仆总拼以一死报卿耳。

夫人患贪生耳,人事虽难知,极之以死,而何事不可了哉?情患不坚耳,苟能持此心于永久,人间天上,何患无相见期哉?我书至此,不禁掷笔狂呼,不复知此身何有也。

名花老去见无期,嗟我寻春到已迟。今日断肠泪欲尽,断肠空对半残枝。

我自狂痴敢怨卿,本来薄福是多情。来生愿果坚如铁,我誓孤栖过此生。

今晨又得梨影书,并颁到香笺一叠,客中正乏此物,谨受而藏之。此后千行万行,不愁写不尽相思矣。赋四绝答之:凤纸曾经素手摩,一回持赠意云何。

从今远寄同心字,写到相思语更多。

卜居若得傍兰闺,海燕年年免独栖。

容我桃花源里住,此身不再出仙溪。

镇日昏昏梦绕床,小窗消受午风凉。

寻常一样高槐日,偏向愁中故故长。

菜花过风麦全黄,摘叶提筐一巷忙。

今夜蚕房篝影畔,有人不睡倚残妆。

命途偃蹇,人海飘零。元龙豪气,久作冰消;司马雄心,亦为灰死。石痴行后,梨影屡劝余东渡,并愿拔簪珥以助余行装。自顾驽骀,局促若此,愧无以副我玉人之期望也。深宵苦忆,万感来来。既成长书,复吟短句:东渡之言,出之他人,无足深怪,卿能真知我者,亦以斯言劝我,得毋同于流俗人之见,与素心大相刺谬乎?继而思之,不觉悄然而悲,泫然而泣日:“卿固爱我之深,望我之切,不忍我为终穷天下之志士,不得已而为此言也。”

呜呼!卿之用心,如此其苦也,能不令我感卿恋卿、结于肠而不解、入于骨而不灭耶?虽然,卿固闺阁中第一情人也,仆则天地间第一恨人也。

畴曩心迹,已尽于《放歌》一章,卿已知之,无庸复赘。方今环球竞争时代,有进无退,有志之士,孰不欲争先捷足,发现于经世作人之大剧常而我也独闭门枯坐,郁郁不乐。惟是一腔幽愤,托之劳人思妇之词以自遣,徒使青春白日,消磨于一吟一醉之中。

此其中实有大不得已者在,而岂敢自附于骚人墨士之林哉!

呜呼!河山一局,已剩残棋。风雨孤灯,空怀磨剑。念兹黄种,负我青年。今日者愤时嫉俗,竟欲将功名富贵一举而空之,非年不如人也,才不如人也,实自知命不如人耳。

好荣而恶辱,我非异于人情也。故每当春阳暖活之时,风日晴明之候,一草一木,皆有斗生之心,一花一鸟,尽有矜时之意。对此韶光,少年用世之心,未尝不怦怦欲动。而一转念间,叹时运之不济,伤命途之多舛,则又未尝不沉醉悲歌,继之以哭而不能自己也。

当终军弱冠之年,已有庚信江关之感,死灰终无复燃之时,枯木宁有回生之日耶?卿顾欲以乘风破浪之宗悫望我,此意良足感,此愿恐终虚也。肺腑之言,若蒙鉴察,为幸多矣。

名场失意早沉沦,卖尽痴呆度几春。

名士过江多若鲫,谁怜穷海有枯鳞。

感卿为我惜青春,劝我东行一问津。

我正途穷多若泪,茫茫前路更无人。

此身已似再眠蚕,补明时合抱惭。

事业少年皆不遂,堂堂白曰去何堪。

世事年来万念灰,风波险处便惊猜。

斯人不出何轻重,自有忧时名世才。

痛余老父,为余而伤其生,功名两字,不啻与余有不共戴天之仇,心灰气短,非一日于兹矣。梨影因自惜而惜余,曩者以及第花相贻,寓有深意,使余枨触十年前事,万倍伤心。尔时之梨影,仅知余为名场失意人,初不知为此微名,已死余之老父。此惨痛之纪念,何尝有一日去余怀抱。折花相赠,原迫于怜才一念而来,余惟自痛自伤,固未敢怨梨影之逆余心坎,其后《放歌》一章,余已自陈其心迹。聪明如梨影,畴不能即诗见心,相喻于无言之表。

乃自石痴东去,复感芳心,时以此逆耳之言,强聒不已,谓君亦健者,着鞭怎让他人,郁郁居此胡为乎?忍哉梨影!斯言也,持刀以刺余心,痛不至此也。汝胡不思,余而尚有一点名心未死者,何不走马长安,探春上苑,顾来此寥寂之乡,共尔销魂之侣,对泣于花残春尽时耶?欲为下车冯妇,余尚有羞恶之心;欲为投笔班生,余已无英雄之气。黄尘莽莽,举步皆非;白日攸心,浮生已促。梨影既引余为同病,是已知余心矣,又复苦苦相劝,意果何居?

今日复得梨影书,一片苦心,始和盘托出,彼之用意,固有较怜才一念而探焉者。余欲怼之,无可怼也。天乎,天乎!

所以虐余与梨影者至矣,又何为而使此一双可怜虫无端会合,可望不可即耶?

嗟呼霞郎!尚愿听梨影一言乎?君书作誓死之语,君诗作非分之词,亦知梨影果为君何人?梨影所处之地位,尚可与君自由恋爱与否?君如此用情,果于两人有所裨益与否?君胡不细加审度,而陡出之以孟浪也。

梨影已为失群之孤鸟,惟欠一死,埋香冢下,呜咽声声。梨影固自有可悲者在,非为君也。君自葬花,侬自哭花,虽然一样凄凉,自有各人志趣。梨影与君之关系,果安在哉?

初不料因此而一线牵连,又来孽债,再接再励,遂成今日不了之局。早知其如此,梨影即有无穷痛泪,亦当暗洒于无人之深闺,不敢为君所闻,为君所见,致拨动君心之哀感,惹起君心之爱恋也。

夫使吾两人而三生石上订有夙缘者,则相遇亦何待于今日?既无缘矣,又复相遇,此亦无可奈何之事。

放下愁肠,斩除烦恼,斯为计之上者。其不能也,则为文字之交,结精神之爱。月见灯前,频传锦字,天涯地角,不隔诗心,亦情人之末路,苦海之生涯也。

君为梨影病,梨影未尝不为君憔悴;君愿以一死报梨影,梨影亦未尝不愿以一死报君。

然而君固不可死,梨影亦乌可便死?此生各有未完之事,人世已无再到之春,来生之约,姑妄言之可也。必欲于今生捐弃一切,宁非大愚!以君才华卓荦,夫岂久居人下者。

男儿三十不得志,则亦已耳。君今未满三十,正可有为之时,又乌知其终不得志?君固自伤身世,无梦功名,然不遇梨影,则固无预梨影事。既遇梨影,而使君之性情,益复凄恻,君之志气,益复颓唐。又复重之以盟誓,要之以他生,一若此为毕生恨事,从此不愿复问人间事者。君爱梨影而不知自爱,梨影惜君而君不自惜,夫梨影一女子耳,即令相逢未嫁,如愿以偿,亦何足恋!况其为孀闺之怨妇乎?

君为一梨影而伤心至于此极,梨影自思殊觉不类,而恨无法以悟君之痴。东渡之言,盖欲君速离此伤心之境地,勿迟徊留恋,而自误其无量之前程也。君恋梨影,以梨影之有微才耳。方今女学昌明,济济英雌,不乏才貌俱优之辈。如君矫矫,何患不逢佳偶?梨影不祥人也,极君愿望,亦不过听琴计遂,卖酒心甘,与司马、文君结千秋同调。梨影纵不难拼此残躯,偿君痴愿,而夕阳虽好,已近黄昏,名节既德,终身抱慝,君亦何取于侬也!

嗟乎霞郎,事已无可奈何,只合大撒手。君其速悟,勿为无益之悲。君即无意进取,而春城莺燕,海国风光,世界花花,正大有寻欢之处。此间非乐土,速去为佳。梨影之所以劝君者止此,君能从梨影言,是即爱梨影也。否则坚持不决,好梦终虚,悲苦殒身,两无所益。男儿七尺,躯死自有所,为一不可恋之女子而死,此所谓轻于鸿毛者也。君其念焉。

噫,忍哉!东渡之言,余初谓梨影怜才心切,与余昔日之劝石痴,同一用意,孰知彼固欲藉此离余。而跳出情关之外,为余计实自为计也。余诚累彼,明知其无可恋而与之作非分之周旋,寻可怜之生活,使彼一寸柔肠,为余辗转,灯昏月冷,徒唤奈何,不得已以劝勉之言,为解脱之计,其用心绝苦,其抱恨良深,亦知余读此书,当更生若何之感想,而速能抛撇此情耶?

嗟乎梨影!汝固可怜,余宁得已?此事发端,良由于余一书挑逗。然使汝置而不答,则余情亦无着处耳。何为而瑶笺叠叠,频传玉女之言;香草离离,狂赚灵均之泪。青衫红袖,同是天涯;缺月残花,偏生幻想。蝶迷短梦,双双待死之魂;茧织同功,一一传情之作。

至于今日,两方交感,一样无聊。欲合固难,欲离岂易?

余固不能舍彼,彼亦何以舍余也。埋香何事,我诚身世悲多;还泪而来,渠亦前生债重。蓦然相遇,事岂无因?未免有情,谁能遣此?今乃云君自葬花,侬自哭花,一若两人之相感,与此事绝无关系者。

嗟乎梨影!若言殆欺余也。事已至斯,尚有何说!余情不二,余恨无穷,石烂海枯,长此终古。休矣休矣!其毋再为此苦语以劝余,而徒增余心之痛也。

余读此书,余言又乌能已!披肝沥血,重写蛮笺,更赋数诗,以见余志。梨影梨影,此为余第二次之誓书矣,万千衷曲,尽在个中。汝其鉴之,前书已志余日记,因将此书并志之,以为异日情天之证。记取蔓草埋香之日,便是韩凭化蝶之时。此一点真诚,或尚能取信于梨影也。

顷接手书,谆谆苦劝,益以见卿之情,而益以伤仆之心。卿乎卿乎,何忍作此无聊之慰藉,而使仆孤肠寸寸断也。仆非到处钟情者,亦非轻诺寡信者。

卿试思之,仆所以至今不订丝萝者何为乎?仆所以爱卿感卿而甘为卿死者何为乎?卿诵仆《红楼影事诗》,可以知仆平日之心;卿诵仆前次寄赠之稿,可以知仆今日之心。

卿谓仆在新学界中阅历,斯言误矣。仆十年塌翼,一卷行吟,名心久死。迄今时事变迁,学界新张旗帜,仆又安能随波逐流,与几辈青年角逐于词林艺圃哉?

今岁来锡,为饥寒所驱,聊以托足,热心教育,实病未能。卿试视仆,今所谓新学界,有如仆其人者乎?至女界中人,仆尤不敢企及。仆非登徒子,前书已言之矣。狂花俗艳,素不关心。一见相倾,岂非宿孽!无奈阴成绿叶,徒伤杜牧之怀;洞锁白云,已绝渔郎之路。还君明珠双泪垂,何不相逢未嫁时。卿之命薄矣,仆之命不更薄乎?无论今日女界中,如卿者不能再遇。即有之,仆亦不肯钟情于二。既不得卿,宁终鳏耳!生既无缘,宁速死耳!与卿造因于今生,当得收果于来世,何必于今生多作一场春梦,于来世更多添一重孽障哉!

至嗣续之计,仆亦未尝不先为计及。仆虽少伯叔,幸有一兄,结扌离数年,亦既抱子,但使祖宗之祀,不至自我而斩,则不孝之罪,应亦可以略减也。

仆闻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若食我言,愿与薄幸人一例受罚。卿休矣,无复言矣。我试问卿,卿所以爱仆者,怜仆之才乎?抑感仆之情乎?怜才与感情,二者孰重孰轻乎?发乎情,止乎礼义,仆之心安矣,而卿又何必为仆不安乎?

或者长生一誓,能感双星;冤死千年,尚留孤

情果不移,一世鸳鸯独宿;缘如可续,再生驾凤双成。

此后苟生一日,则月夕风晨,与卿分受凄凉之况味。

幸而天公见怜,两人相见之缘,不自此而绝,则与卿对坐谈诗,共诉飘零之恨,此愿虽深,尚在不可知之数耳。

呜呼!仆自劝不得,卿亦劝仆不得,至以卿之劝仆者转以劝卿,而仆之心苦矣,而仆之恨长矣。悠悠苍天,曷其有极!

仆体素怯弱,既为情伤,复为病磨。前日忽患咯红,当由隐恨所致。

大凡少小多情,便非幸福。仆年才弱冠,而入世间之百忧万愤,亦已备尝。憔悴余生,复何足惜!愿卿勿复念仆矣。

杜牧今生尚有缘,拨灯含泪检诗篇。

聪明自误原非福,迟暮相逢倍可怜。

白水从今盟素志,黄金无处买芳年。

回头多少伤心事,愿化闲云补恨天。

顾影应怜太瘦生,十年心迹诉卿卿。

佳人日暮临风泪,游子宵分见月情。

碎剪乡心随雁影,惊残春梦减莺声。

客中岁月飞星疾,桑剩空条茧尽成。

万里沧溟涸片鳞,半生萧瑟叹吾身。

文章憎命才为累,花鸟留人意独真。

浮世百年成底事,新歌一曲惜余春。

金樽檀板能消恨,莫负当前笑语亲。

才尽囊余卖赋金,果然巾帼有知音。

寒衾今夜怜同病,沧海他年见此心。

静散茶烟红烛冷,冻留蕉雨绿窗深。

萧寥形影空酬酢,梦醒重添苦楚吟。

草草数行,喃喃再誓,书去而余之灵魂亦随之以俱去,心头小鹿,又复作恶。盘踞方寸间,辟战场焉。未知梨影之阅此书也,其喜耶?其怒耶?其笑耶?其泣耶?彼欲劝余而反为余劝,彼之失望将若何?彼之伤心又将若何?彼果能忘余耶?彼阅此书,果能漠然无动?止水不波,而将余度外置之耶?余知其必不能也。若是则余深苦彼矣。

然梨影当谅余,余岂得已哉。劫余身世,忒煞凄凉。觅得知音,有如此恨。至于今而余心坎中所贮之欢情,已早和万点残英埋于地下,畴复顾恋人世之春华,作风花之幻梦者。

此意也,梨影固知之,知之则又何必再以虚言相慰。夫余即不与梨影遇,余亦为绝无生趣之人。今兹若此,初非梨影能感余,余自感者实深也。

嗟乎!余书入于梨影之目者,四十八小时矣。此四十八小时中,余固未有一分一秒忘梨影,且未有一分一秒不望梨影之飞温语以慰余,掬情泪以饷余也。余此时情如大旱之苗,深望梨影以一滴杨枝甘露,润余枯槁之心田,转生机于一线。就余意度之,梨影阅此书,必不忍恝然舍置。顾余久望梨影书而书终不至。

噫!梨影殆绝余耶?抑以书语突兀,踌躇而未能遽答耶?

尤奇者,每日晚餐后,鹏郎必捧书就余读,比两日来,亦绝迹不至。何事辍业,岂亦与余书有关系耶?个中消息,欲侦无从,徘徊斗室中,心事辘轳,坐卧不知所可,木然类待死之囚。

今晚鹏郎来,谓余日:“吾蚕事大忙,阿母瘁矣。余日夜助阿母喂叶,辍读二日,先生得毋责其惰乎?”

余闻言乃恍然于梨影所以不答余书之故,盖是乡富蚕桑之利,栋花风过,同巷分功。篝影红时,有辛勤之少妇;桑阴绿处,无姨戏之儿童。所谓“乡村四月闲人少”者是也。余之校中,因此而放临时假者,已一星期矣。

鹏郎之言殆确。渠虽不必藉此为生计,而爱叶垂垂,旧有桑畦十亩,女红之事,何可废也。梨影以憔悴遗嫠为贤能主妇,俭以持,勤以率下,不惜以愁病之躯,任劬劳之职,尽心抚育。彻夜徨,三起三眠;殷勤待去,一丝一缕。辛苦抽来,蚕耶人耶?是同一人世间之可怜虫也。以彼玉骨珊珊,弱如风柳,岂耐得劳苦者?蚕功琐碎,眠食失时,自非健妇,宁能堪此?渠为蚕担忧,余又为渠担忧矣。

余自陷身情海以来,晨夕碌碌。课罢以后无他事,日作此无聊之酬答。诗债共泪债惧偿,乡情与世情并谈。残春笔砚,新篇积有牛腰;明月山,故里曾无蝶梦。吟魂颠倒之余,情思蒙葺之际,并此寻常竹报,亦复懒于下笔。不知天寒日暮,徙倚门闾者望眼穿矣。

犹忆当时惘惘出门,余母挥泪相送,余姊则以别后音书,谆谆嘱咐。今则春光别去,游子不归,盼断天涯,杳无的信。

苦哉老母!思儿之况何如也。

一行作客,忘却老人,余姊知之,又乌能恕余者?而数日前余兄自湘来书,以暑假非遥,特地举归期相告,谓:“弟返棹蓉湖之日,即我回头衡浦之时。李频诗所谓‘梅烂荷圆六月天,归帆高背虎邱烟’者,可为我两人咏也。”

余得此书,亦复漠然置之,一若反以不归为乐者。噫!世之真爱余者,舍余母余姊余兄外,更有何人?彼梨影爱余之情,纵极恳挚缠绵,然岂得为正当之爱?余以恋恋于梨影故,将平日庭间之至情至性,尽付淡忘,至今思之,余诚不自知其何心矣。

趁兹蚕假,补达鱼书,聊慰亲心,以志吾过。兄处报章,同时将去。楚云一片,珍重万千。计荷风梅雨时,人团聚,细诉离衷,为乐当无艺也。

夜馆无人,可互告语,辄复与麴生呢,而酒入愁肠,酡然易醉,不及一斗,玉山颓矣。醉后忘情,继之以哭。

呜咽之际,鹏郎忽至,语余曰:“先生勿哭,阿母病矣。”

余昏惘中骤闻是语,酒意为之尽消,急询以何病,且病何速也。曰:“人谓系积劳所致。阿母己亦云然。然以余测之,殊不类。阿母之病,为先生前日一封书耳。”

余益惊骇,问曰:“为余耶?为余之书耶?若乌知之?岂若母有以语若耶?”

鹏郎曰:“先生前日书中不知作何语,阿母初阅之长叹不语,旋复哭泣。余亦不敢问,比来愁眉苦眼,镇日无欢。今已病不能起,余犹时见其就枕上翻阅先生书,暗中流泪不止也。”

鹏郎欲再有言,而秋儿自外入,谓鹏郎日:“夫人唤汝,其速去。”

语次以目视鹏郎,意似不欲渠向余喋喋者。余亦嗒然无语。

鹏郎乃匆匆随秋儿行。

异哉梨影!汝竟为余而病耶?汝嗔余痴,今痴者固不仅余矣。漫漫长夜,黯黯残灯,魂魄不来,意绪若死,这番惊耗既入余耳,余独何心能不悲哉?

梨影之病,良如鹏郎言。余真无赖,逼之使然。然余即无此书,彼亦未能忘余。余已为彼而病,彼岂能独免耶?今余即讹言以慰彼,谓余已愿从汝劝,从今分手,不复相缠。余为此言,彼病之能愈与否,未可必。而余自思,岂真能洗空心地,勘破情禅,出此割恩断爱之举耶?即彼情丝一缕,紧绕余身,亦岂能自放自收,不相牵惹者?

噫!余言既出,宁复可追?彼病而死,则余亦死耳。余今所以慰彼者,只此方寸间一点真情,终须表白,至后日之悲欢离合,余既以命自安,彼亦可达观自悟。

爰就灯下,再草长书,附以八绝,仍交鹏郎携去。此书此诗,明知其非对症良药,然余言止此,余力亦止此,其他以问彼无情之碧翁耳。

闻卿抱病,恻然心悲。卿何病耶?病何来耶?相去刍墙咫尺,如隔蓬岛千重,安得身轻如燕,飞入重帘,揭起鲛绡。一睹玉人之面,以慰余苦忆之情。阅《聊斋》孙子楚化鹦鹉入阿宝闺中事,未尝不魂为之飞,神为之往也。

虽然,终少三生之果,何争一面之缘,即得相见,亦复奚益。睹卿病里之愁容,适以拨我心头之愤火,固不如不见之为愈矣。”

嗟乎梨姊!梦断魂离。曩时仆状,今到卿耶!卿病为谁?夫何待言。愁绪萦心,引病之媒也;誓言在耳,催病之符也。我无前书,卿亦必病,但不至如是之速耳。梦霞、梦霞,无才薄命不祥身,重以累吾姊矣。

伤心哉!此至酷至虐之病魔,乃集之于卿身也,此可惊可痛之恶耗,乃入之于我耳也。此偌大之宇宙,可爱之岁月,乃着我两人也。我欲为卿医,而恨无药可赠;我欲为卿慰,而实无语可伸;我欲为卿哭,而转无泪可挥。我不能止卿之病,我又安能保我之不病耶?近来积恨愈多,欢情日减。令又闻卿病讯,乱我愁怀,恐不久亦与卿俱病耳。尚有一言幸垂爱察,但我书至此,我心实大痛而不可止,泣不成声,书不成字矣。我之誓出于万不得已。世间薄福,原是多情。

我自狂痴,本无所怨。卿之终寡,命也;仆之终鳏,命也。知其在命而牵连不解,抵死相缠,以至于此者,亦命也。我不自惜,卿固不必为我惜矣。卿尤不宜为我病矣。痛念之余,痴心未死,还望愁销眉霁,勉留此日微躯,休教人去楼空,竟绝今生余望。

麦浪翻晴柳豋风,春归草草又成空。

庾郎未老伤心早,苦诵《江南》曲一终。

一日偷闲六日忙,忽闻卿病暗悲伤。

旧愁不断新愁续,要比蚕丝十倍长。

佳期细叩总参差,梦里相逢醒未知。

诉尽东风浑不管,只将长恨写乌丝。

半幅蛮笺署小名,相思两字记分明。

遥知泼尽香螺墨,一片伤心说不清。

怯试春衫引病长,鹧鸪特为送凄凉。

粉墙一寸相思地,泪渍秋来发海棠。

晚晴多在柳梢边,独步徘徊思杳然。

目送斜晖人不见,远山几处起苍烟。

恻恻轻寒早掩门,一丝残泪阁黄昏。

不知令夜空床梦,明月梨花何处魂。

绿窗长合伴残灯,一度刘郎到岂曾。

只觉单衾寒似铁,争教清泪不成冰。

余自闻梨影病耗,为之寝不安席,食不甘味者数日于兹矣。何预余事而关心若此,殊可笑也。闻秋儿言,夫人旧有肝疾,乘时再发,心烦意乱,夜不成寐,昨日已延费医,进平肝疏肺之剂,尚未见效也。

秋儿之言如此,然病态以目见为真,传言宁复足恃?使余而得亲侍梨影之疾者,则黄花人面,憔悴若何,固足以慰余痴想。而药铛茶灶,事事亲承,自问余之能力,当有十倍于寻常看护妇者。

今则格于礼禁,帘外天涯,只能暗里担忧,那许公然问讯。

模糊想象,疑假疑真,愤念及此,转妒彼无知之秋儿,反得常傍玉人之侧,相亲相近,问暖嘘寒也。无已,其仍藉诗篇代语,而相慰于无形乎。

被窝私泣不闻声,醉后伤情顿触情。

苦溢心头难自制,断肠血泪一时并。

自闻病耗胆俱寒,粒粒长枪下咽难。

竟日攒眉忧底事,旁人犹自劝加餐。

病态愁颜想未真,炉熏茗碗恨难亲。

可怜槛外看花客,不及床头进药人。

苦是双眸彻夜清,一灯长伴枕边明。

穷途无计堪相慰,共尔残宵梦不成。

呻吟痛楚病成魔,细碎心烦苦绪多。

不奈眼前还扰扰,痴儿顽婢待如何。

药饵何功病怎廖,平肝疏肺火还烧。

愿将万斛如泉泪,向汝心头着力浇。

余今下笔草此日记,拈管则手频频颤,久之未成一字。坐对书城,昏然如历梦境,恍榴间若自省曰:“余在此作日记,所书者何语耶?”即掷其手中管,就纸视之。墨沈淋漓,濡染已遍。既而审之,则烂然纸上者,泪也,非墨也。

盖余笔未下,而余泪先下。纸上写不尽之千行万行,悉以此两眶间之情泪双行为代表。而余竟不自知,足征余方寸之乱矣。实则万种深情,已历历镌余心坎。此无聊之日记,即长此不着一字,亦岂能遽付云烟耶?

梨影之病,余固知其为余。余何为而使彼病?彼何为而为余病?当局者且迷离惝恍,不识何因,彼局外人又乌乎知之?

余病而彼代为忧,彼病而余亦烦扰若此,究竟余之痛苦尚有较彼更深者,彼一病而余之神情益形颠倒,余之思绪,益觉棼乱。

此心长日悬悬,若空中之纸鸢,飘飘荡荡,靡有定向。而余之脑筋,则已麻木,灵魂已离其躯壳,而悠然长往。往何处?

殆徘徊于个人病榻之前耳。

有时神志稍定,若灵魂已乘风而返,告余以个人病体若何萋瘁,病容若何消瘦,幻影重重,乱生眼底。旋转一室,如入孔明八阵图,昏迷不知所措。

噫!此数日间,余虽未身为鹦鹉,殆已形同木石,使彼病而不即愈者,余亦将成痫矣。造化小儿,尔虐彼可怜之弱质,毋宁转而虐余,余能代彼病者,事较佳也。

余当此栗碌不宁之际,而校中两星期之蚕假,已瞥焉过去。

功课严迫,殊不因余之心有不适,而稍事宽假。蛾眉知己,情岂能抛?鸡肋生涯,食原无味。形神俱敝,强要牺牲。心绪如焚,更多搅扰。恨也何如,余实自咎。不应以枯寂无聊之人,而任此烦苦之小学教师。既为教师,复有此许多意外之烦恼事,乱余心曲。

余即欲勉尽厥职,而形为心役,心与志违。晨夕奔波,总是敷衍局面,安有所谓才具?安有所谓精神?教育界中人而尽如余者,贻误宁有底欤?

日来身虽在校,而忧心悄悄,郁不能宣。同人相对,神丧色沮之态,辄流露于不自觉。有一次上国文课,既登讲坛,方悟忘携其教授本,复下坛往教室中取之。又误携修身教本,往返三四,而时间已过半矣。

学生见余皆匿笑,其后口讲指画,草草了事,竟不自知作何语。噫!余其为傀儡教师矣。

鹿苹察余有异,亦颇注意,谓余日:“君两目红肿,似失精光。昨夜殆未睡乎?”

余漫应日:“然。”揽镜视之,泪晕莹然,犹存睫际,盖不仅失睡也。

鹿苹以余客久思,致有此状,慰藉备至。而杞生在旁,嗤然作狞笑,又从而揶揄之。余虽恶之,亦无以解嘲也。

余欲探病人之真耗,而得之秋儿之口者,多恍惚不可信。

或云稍愈,或云加剧。有时余问之急,则并噤而不言。鹏郎又作冥鸿,去不复至。眼前舍此雏鬟;直令余无所用其探索。

侥天之幸,今晚乃于廊下遇鹏郎矣。呼而与之语,问:“若母病状若何矣?”

鹏郎不答。怪而诘之,嗫嚅曰:“余不敢言也。前以病耗语先生,为阿母所知,乃大斥责,谓若再向先生哓舌者,必重挞不贷。阿母素爱余,从未加余以疾言厉色,不知此次何以狂犷至是?殆病能易性也。”

余强笑慰之曰:“汝勿恐,兹且语我以实,不令若母知也。”

鹏郎愀然日:“先生,余语无妨,但望先生勿再以诗若札贶余母。”

余曰:“何谓也?”鹏郎曰:“余母体弱善病,顾未有如此次之剧者。数日前先生不又有新诗嘱余递送耶?余母得此诗后,病乃加剧,梦中时时狂呓,所语多不可解。有时推枕而起,脱指上金约指,取药杵就床沿力捶之,成饼,两目炯炯露凶光,状绝可怖。医言是有心疾,殆难药也。时或神识稍清,呻吟未息,呼余至前,取镜窥之,惊曰:‘吾乃憔悴至是耶!天乎!

吾事未了,不可死也。’则又伏枕哭,呜咽断续,至不能声。

噫!先生,可怜余母,面庞儿枯若人腊矣。”

鹏郎语时,举袖自拭其泪。余闻而如醉,身不期而自颤,脱非倚壁而立者,或至倒地而踣。良久谓鹏郎曰:“不意若母之病,单元至于此,此余之过也。望汝善侍若母。且我问汝,侍若母疾者,此外尚有何人乎?”

鹏郎曰:“余无多人,阿姑又远出,调汤进药,只余与秋儿任之。阿翁亦不常至也。”

余始心安,盖恐梨影大病之中,神经瞀乱,或于吃语中自露其秘密,旁人闻之心讶也。

鹏郎既去,余回忆其言,至为怅惘。余怀莫诉,渠命难长,果使天公见怜,病而获愈者,余此后再不敢以片纸只字,重乱玉人之心意矣。

星期日午后,余方隐几沉思,倏门帘启,一老人颤然入,则崔翁也。翁在平时,值余星期不赴校,辄来就余作长谈,或检查其孙之功课以为常,今未亲其謦欬者,亦两星期矣。

余观其面和蔼之色,已易为愁惨之容,额上皱纹如织,似较平时尤多,益呈其龙钟之老态。

坐定乃谓余曰:“吾侄亦知阿鹏之母,已卧病兼旬耶?”

余曰:“固尝闻之,今已占勿药否?”翁摇首曰:“大难大难,老夫耄矣。自痛抱丧明而后,暮境日非,事如毛,惟儿妇是赖。今渠病又沉顿若此,真令人焦忧欲死。”

余曰:“是何病?而若是其可危也。”

翁曰:“医者言病颇奇异,药石恐难见功。以老夫之意度之,彼青年丧偶,未免郁郁自伤。女子心地至窄,不能如吾辈男子,知逆来顺守之义,自为宽解。加以米盐薪水,政独操。

弱质葳蕤,殆难堪此。昔人云:“积劳致疾,久郁伤身。’病之由来,殆以此耳。”

余闻而默然,暗思:此老殊梦梦,彼病明明为我,造孽者我也。

既而翁又续言曰:“余今日已命舟往鹅湖文学,嘱筠儿速归。渠二人甚相得,得渠归来,为之看护,以入耳之言,解其胸中之抑郁,此病或有转机之望。彼苍者天,不佑吾宗,中道夺吾儿以去。今若并儿妇而死者,则吾且立毁,白叟黄童,后事将不堪设想矣。”言次欷不已。

余慰之日:“吾丈勿忧,吉人自有天相。医言殆故作欺人语耳。”

噫!余设言以慰彼,彼固不知余为此事,忧更甚于彼也。

翁又言曰:“渠未病时,饮食烹调诸事,皆自为料理。今病莫能兴,乃悉以委诸灶婢,日来必多简慢,辱在知好,幸相谅也。”余但逊谢。

翁既去,余不觉自叹曰:“暮景无多,逆境复相逼而至。

可怜哉!此老人也。余已逼人致病,复使此头白衰翁,烦忧莫释,抚躬自问,诚亦嫌其太忍,顾事且奈何!”

第六章五月

崔翁有女,字筠倩,肄业于鹅湖某校。曩者清明节假返里,曾识得春风半面,一十四五好女子也。惜其婉丽之姿,已深中新学界之毒,飞扬跋扈,骄气凌人,有不可近之色。

近来女学昌明,闺阁从风,联翩入学。究其所得,知识未必开通,气质先为变化,良可慨也。梨影清才,较之老人,相去殊远。

盖二人皆具过人之质,不过一趋于平淡,而一趋于绚烂,一趋于恬静,而一趋于热闹。遭遇不同,态度亦因之而异。故一则觉其可爱,一则觉其可怜。可怜者未有不可爱,可爱者未必尽可怜。吾辈用情,知其在彼不在此矣。

余书至此,又忆及余当初见女郎时,正值庭前木笔盛开,梨花尽落。余既以一树香云,比此孀闺之少妇,复以万枝红玉,方彼绣阁之名姝。意中二美,巧有此二花为之写照,不可谓非奇事也。当时曾赋小诗,有“题红愧乏江郎笔,不称今朝咏此花”之句,亦可知余意之所在矣。

虽然,人女郎,何劳我加以月旦。幸此为余之日记,只余一人知之。偶然捉笔,聊寄闲情,人固不能得,且所评亦至当也。

余于梨影,悯其遇而洞其情矣。彼矫矫之筠倩,等诸隔墙春色,不甚相干。乌知其一寸芳心中,有几许柔情蜜意?就余意私惴,二人态度不同如此,其情性之不能吻合,殆可断言。

然昨闻崔翁言,又似两人平日相处,实情投意洽者,或者以貌取人,不无一失。彼女郎与梨影,惺惺相惜,一样可怜,固大异乎余所云耶。果尔则余为失言,而梨影寂寂空闺,尚有一凄凉之伴侣也。

筠倩与梨影,平时果能相得与否,兹姑勿论。即果相得矣,而此次归视梨影之疾,果能以身代药石与否,正未可恃也。梨影病源,余一人知之耳,病源不去,病岂能除?

彼筠倩纵兼有慧心热血,善为劝慰之词,曲尽缠绵之意,中间终隔着一层厚膜。余知梨影必不肯遽以心事诉之筠倩,则筠倩又何从见其胸膈间物而为之治疗耶?

事有出于意料之外者,余以筠倩归来,于梨影之病,无所重轻,而孰知不然。两日间个侬病耗,传送于余耳者,乃足令余喜极而骇。

昨晚秋儿告余曰:“筠倩归后,夫人之病即十去其八九,昏者以清,呓者以息,浃旬以来,水浆未人于口者,今已能啜粥半瓯矣。筠倩诚吉人,一来即立驱病魔远去,良于医生万万。

婢子愿其常守此善病之夫人而不离也。”言毕,目余而笑,若知余闻此讯,亦必喜不自禁者。

是儿慧解人意,梨影遣以侍余,渠既病,人侍汤药,余每日仅于晚餐时一见之,悄立灯前,愁容一掬,俟余餐毕,匆匆收拾残肴以去。今则笑声恰恰,已复其憨痴之常态,若自表其无限之愉快者,则其所言者确也。

天相伊人,灾消病退,好音自至,余宁不喜?顾实有不可解者,彼之病,其来也若飘风,其去也若骤雨,关键何在,岂属筠倩耶?使筠倩之能力,果能疗彼心疾者,则彼又何为而病?

此事余滋不信,个中疑有别因,殊难悬揣也。

梨影病卧以来,余亦未有一宵稳睡。今彼病渐愈,余忧可解,黑甜乡中,宜有余之位置矣。然竟不得,以其愈之奇也。

余必欲求其故,乃至苦思冥索,辗转终宵,东方又明,依然无寐。为余之双眸者,亦云苦矣。

思之不得,转疑彼丫鬟狡狯,造作是语以欺余。梨影此时,或仍是昏沉一榻,恹恹作病潇湘也。顾余此想又于事实不合,盖辍学之鹏郎,今夕又嘻嘻而来,就余补课矣。

讯之良确,且日:“余母今日已倚枕支半身起,与阿姑絮絮作闲谈。余久不见余母笑容,今复见之,余心滋乐。阿姑爱余,尤爱余母。余因阿姑能乐余母,乃益爱阿姑。先生亦知兹数日来,阿谁伴余寝者?”

余曰:“殆若母耳。”鹏郎日:“否。余与阿姑同宿也。”

余聆到一番报告,心益茫然,童子何知,只知恋母,今其出言之际,亦于其姑,则筠倩之为人,良有与人以可爱者矣。

然余不解其何以能愈梨影之病也。

余意筠倩纵可爱,梨影之忽焉而愈,事决与彼无关。然则其故果安在耶?

思之重思之,忽大悟日:“梨影殆绝余矣。彼为余牵率,同堕苦海,载沉载浮,几濒于死。今乃于急流万丈之中,力求振拔,一跃而独登彼岸,能如是乎,岂不甚善!然而余怀渺渺,月惨云愁,此恨绵绵,天长地久。病余大觉,渠早为出梦之人;劫后相怜,余已作沾泥之絮。天乎无情,此局如何便了哉?”

疑云一团,犹滞心头。余度梨影之心,必已莹然彻悟,拨云雾而见青天、故幽爱之疾以解,然未得其自示,则拟议之词,又乌足据为定案。彼意果如余料者,亦当有一言示余,以为永诀。

果也,鹏郎今夕乃又以瑶缄至。余意是必绝交之书也,孰知一罄内容,乃有想入非非,令人惊叹欲绝者。噫!梨影之爱我,可谓至矣。梨影之用心,可谓苦矣。乃录其书于日记。

一病经旬,恍如隔世。前承寄书慰问,适瞑眩之中,不克支床而起,伏案作答,爱我者定能谅之。梨影之病,本属自伤,今幸就痊,堪以告慰。

君前次来书,语语激烈。未免太痴于情,出之以难平之愤,宣之以过甚之辞。情深如许,一往直前,而于两人目前所处之地位,实未暇审顾周详也。

梨影不敢自爱,而不愿以爱君者累君,尤不愿以自误者误君也。君之情,梨影深知之而深感之;君之言,梨影实不敢与闻。君自言日:“我心安矣。”亦知己之心安,而对于己者之心将何以安耶?

况以梨影思之,君之心究亦有难安者在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大舜且尝自专。夫妇居室,人之大伦,先哲早有明训。君上有五旬之母,下无三尺之童,宜尔室,乐尔妻孥,本人生应有之事,君乃欲大背人道,孤行其是,不作好逑之君子,甘为绝世之独夫,试问此后晨昏定省,承菽水之欢者何人?米盐琐屑,操井臼之劳者何人?弃幸福而就悲境,割天性以殉痴情,既为情场之怨鬼,复为名教之罪人。君固读书明理者,胡行为之乖僻,思想之谬误,一至于此!梨影窃为君不取也。

语云:天定胜人,人定亦能胜天。君痴若此,岂竟欲胜天耶?吾诚恐无情之碧翁,且以君之言为怨读言,将永沦我两人于泪泉冤海而万劫莫脱也。青春未艾,便尔灰颓。君纵不自惜,独不为父母惜身、为国惜才乎?

君风流文采,冠绝一时,将来事业,何可限量。

乃为一薄命之梨影,愿捐弃人生一切,终身常抱悲观,将使奇谈笑史,传播四方,天下后世,必以君为话柄,以为才识如君,志趣如君,乃为一女子故,而衔冤毕世,遗恨千秋。恐君虽死,九原亦有未安者,而今顾曰君心已安耶?

君诚多情,惜情多不能自制,致有太过之弊。过犹不及,君之多情,适与无情者等。梨影爱君,梨影实不敢爱君矣。

总之,此生此世,梨影与君,断无关系。罗敷自有夫,使君自有妇。各有末了之事,各留未尽之缘。

冤债未偿,既相期夫来世;良姻别缔,何不慊于今生!

君不设誓,梨影亦不敢忘君之情。君即设誓,梨影亦无从慰君之情。

天下不乏佳人,庭自多乐境,何苦自寻烦恼,誓死不回,效殷浩之书空,愿伯道之无后,为大千世界第一痴人哉!梨影为君计,其速扫除魔障,斩断情丝,勿以薄命人为念。梨影以君为师,君以梨影为友;我善抚孤,以尽未亡人之天职,君速娶妇,以全为子者之孝道。两人之情,可以从此作一收束。

梨影固思之审而计之熟矣,然脉脉深情,梨影实终身铭感,不敢负君。为君物色一多情之美人,可以为君意中人之替代,恢复君一生之幸福,此即梨影之所以报君者也。顾求之急而得之愈难,寸肠辗转,思欲得有以报君者而不可得,此梨影之病之所由来也。

为君一封书,苦煞梨影矣。霞君乎,君非爱梨影者乎?君非以梨影之痛苦为痛苦者乎?君如不愿梨影之有所痛苦,则当念梨影为君筹画之一片苦心,勿以梨影之言为不入耳之谈,而以梨影之言为不得已之举,谅其衷曲,俯而从之。

此则梨影谨奉一瓣心香,虔诚祷祝,而深望君不负梨影病后之一书也。梨影之所以为君计者,今已得之。崔少女,字曰筠倩,梨影之姑,而青年女界之翘楚也,发初齐额,问年才豆蔻梢头,气足凌人,奋志拔裙钗队里。君得此人,可偿梨影矣。阿翁仅此一女,爱逾拱璧,尝言欲觅一佳婿如君者,以娱晚景。

嗣因筠倩心醉自由,事乃搁起。

君归去,速请冰人,事当成就。筠倩与梨影情甚昵,君求婚于我翁,我为君转求于筠倩,计无有不遂者。此失陇得蜀之计,事成则梨影可以报君,君亦可以慰梨影,梨影之病今愈矣。

君能从梨影言,梨影实终身受赐。若竟执迷不悟,以誓言为不可追,以劝言为不足信,必欲与薄命之梨影坚持到底,缠扰不休,则梨影不难复病,此外无可报君,惟有以一死报君矣。

然梨影虽死,终不忘君。梨影之魂魄,犹欲于睡梦中冀悟君于万一也。君怜梨影,知君必能从梨影言,终不忍梨影之为君再病,且为君而死也。率书数纸,墨泪交萦,无任急切待命之至。附呈四诗祈察。

残宵苦忆泪如麻,只为当初举念差。

垂死病中惊坐起,昏灯一点忽开花。

他生有福尽堪修,何必今生定不休。

依欲替天来补恨,愁云啼雨一齐收。

九转螺肠苦费思,好春拼付隔墙枝。

他年璧月团阚夜,莫忘梨花泪尽时。

病起心情尚渺茫,重修密札报痴郎。

书成不见相思字,此是儿续命汤。

嗟乎!梨影欲绝余则绝余矣,胡为又节外生枝,多此一札一诗耶?夫筠倩何人?何与余事者?亦何与彼事者?余于世无缘,强他人之缘以为己缘,又焉能必其如愿!即如愿矣,而人自人,我自我,我固无缘,人且为我而失其缘。

我自福薄,应食此报,而人则何辜,离恨天缺其一角,岂他山之石,所能借补耶?以俗情衡之,余年少翩翩,多情自负,尘世风华,阿谁无分?爱河汩汩,情天苍苍,宁独少我何梦霞一人?游泳回翔之地,何为而自歧其趋,沦人于颓丧灰败之一境?即彼梨影之用心,盖亦为薄命人一生已矣,尔独何心,为此无益之凄恋?脂粉丛中,不少怜才巨眼,尔欲用情,可用之情正多,独不应用之于余,夫此意何常非是!

余亦常以之自问,年华未老,才思犹多,欲于情爱场中,觅一知心佳侣,尚非在必不可得之数,何不弃而之他,自谋幸福?天壤之间,固岂仅一飘零女子白梨影足系吾情者?然而一转念之顷,则复塌然而!

吾生固无望也,回忆十年来之所遭,无一足称余意。少年人欢愉活泼之情,已为恶劣境遇,摧折殆荆使不遇梨影者,余且终为木然无情之人;既遇梨影,同沦落之感,一寸心灰,居然复活。而名花已老,惆怅春风,复活之情,不期又如浇冰雪,冷彻胸腑。

总之,余非自弃,大实弃余,今日之事,欲余力摈梨影于度外,余即自问不逮,亦当勉抑此心,强归割忍。欲余舍梨影而他图,则余情无多,死而复活,活而复死,一再打击之余,决无此自振之能力。

梨影知余已深,今逆余意而为是言,良非得已。盖谓余心太忍,以不遂其情之故,竟欲将人生万有,一概捐除,事涉于彼,胡能自安?委屈求全,迫而出此,余宁不知其旨?实则余忍心绝世,初非为彼一人,不过一遇彼,而余微生一线之希望,窘然遂斩,无可再续。

人事至一败到底,万难转圜之际,亦惟有逆来顺受,奄奄忽忽,心绝气平,一任彼苍摆布而已。徒唤奈何,固无所益,强作解人,亦宁有济?梨影愚矣,彼之一身如风花飘荡,悠悠无极,自为处置,尚无把握,又焉能处置余者?余意彼能绝余,事实最佳嫠妇生涯,将来或尚有苦尽甘来之日。

至余此后何以自处?天意苍茫,余且无权,彼更无庸过问。

若终不能绝余者,则余即勉从其言,别枝飞上。而彼与余之关系,终无法以解除。新欢不乐,旧恨弥长。究其结果,徒令余多增一重恶业。而彼亦刺目不堪,伤心无既,是又抱薪救火之类矣。

余知爱情者,乃纯洁高尚之物,万不可为尘俗之见所污。

余今抱此情以终古,事虽茫茫,而纯洁高尚之质自在,一着尘缘,则我且失其为我,不第此无聊酬答,可以不必,即昔日之一冢梨云,亦为多事。花魂有知,将于地下笑人矣。至此而余意已决,则疾书四绝以报梨影。

劝侬勉作画眉人,得失分明辨自真。

蜀道崎岖行不得,拼教孤负陇头春。

俯仰乾坤首戴盆,人生幸福不须论。

一枝木笔难销恨,终爱梨花有泪痕。

天荒地老愿终赊,那有心情恋物华。

不见青陵孤蝶在,何曾飞上别枝花。

便教好事竟能谐,误却东风意总乖。

最是客窗风雨夕,痴魂频梦合欢鞋。

四诗直书余之胸臆,不作欺人语。方欲交鹏郎携去以了此事,忽念梨影读此诗将若何耶,则复取梨影来书复阅之。而余又爽然自失,彼病为余,彼病之愈亦为余,余今实操彼生杀之权。余欲彼生,则当立允此事,否则是彼得生机,而余忍绝之也。余可以自绝其生,惟决不可再以残暴之行为,加之爱我之人。诗题红叶,有心却是无心;人瘦黄花,一病何堪再玻彼为此书,知余必不忍相负。成算在胸,症结尽解,故不药而能霍然。

总之,两情至此,万无可合之理,又万无可离之理,更万无长此不合之离之理。天下无论何事,美满者无所用其踌躇,破坏者必思所以补救,至于无可补救,则亦必有归宿。今古情场,例无悬案,譬之弈也,落子已错,则收局殊难。然明知其难而局终不可不收,收之之法,能出一生于九死之中,转败为胜,斯为最幸,否则亦至于一局全输而止。

今梨影之于余,一于误投,败象立见矣。欲不终局而止欤,势已有所不能。然则此一局残棋,终必有以收拾之。梨影此言,即收局之末着。此着而再失败者,则舍一死外,实更无他法以救余且以自救。余即甘自暴弃,千灾万毒,一身当之可耳,顾何为累人至死!

前次彼此相恋,固为自寻苦痛。无可诿者,律之以义,余为主动,则所受苦痛之分量,自应较彼为多。今余允此事欤,则余之苦痛,自然增加,而诿之苦痛,可以轻减,不允此事欤,则余之苦痛,未能轻减,而彼之苦痛,且将增加。

余既愿一身受此苦痛矣,则凡一事而可使彼身之苦痛,过渡以加于余者,余皆当勉为之以赎己过,允之宜也。况今彼所以为余计者,既周且至,情义悉合,有使余不得不允者乎?

余思至此,乃将已成之诗草,毁之弗呈,而别作一书以慰伊人之望,顾下笔之际,艰窘万状,汩汩思潮,逆流而上。一字一痛,此书结果,未知其为成为败,或竟为后日冥司对簿时一宗罪案,然我何梦霞终不敢曰余心之愿也。

梨影青览:汝书来知汝病已廖,且忻且慰。至书中所述,所以愈若病者。乃大与余忤。余已累汝,何必再累一人?即为汝计,亦必不愿以吾二人冤孽牵连之故。而波及无辜,同沦冤海。汝为此言,余固知非出汝本意,不过为余一人之前途计耳。使余能自将前约取消者,则汝且心安体泰,钳口结舌。人儿女,自有因缘,顾何忍将他人毕生之幸福,为己轻于一掷耶?以此质汝,汝当云然。

然而余之与汝,以情事言,则可云至恋,以地位言,固万无可恋。此一段悠谬荒唐之情史,汝即欲收束之,则收束之可耳。行云流水,一梦无痕,画蛇添足奚为者?汝当知汝既收其旧者,此后余即有意辟其新者,亦必不再牵汝入内,汝复何疑焉?

书至此,觉语太直率,仍有相怼之意,梨影读之,且谓余不谅,非所以慰彼也。则立变其语调而续书曰:余今为汝言之,余实能强忍以绝汝,惟绝汝之后,望汝勿复问我。而汝固不能不问,则余又将奈汝何?

嗟乎梨影!汝前言今生与余断无关系,斯言良是。

汝白氏女,崔氏妇,而余则路人也。余非狂且,生平不知恋爱为何物。自遇汝而后,乃几几不克自支。然越礼犯分之嫌,所弗敢蹈。清夜皇皇,若怀大慝,魂梦亦为不适。每一夕数惊,疑此身之已沦恶孽。自苦若此,固不如早归决绝,尚可求身心之安适。

所最奇者,初遇汝时,早悉汝之身世,尝视汝为神圣不可侵犯,冀以敬畏之心,战胜爱慕。而一点倾向于汝之真情,乃若本诸天赋,非人力所能遏抑,虽万死有所不避。明知无分,强说有缘,则余亦无能自解。

今即云余能绝汝,不过全汝而已,欲自全难也。

质言之,余情已如揉碎之花,片片零落,欲再集合碎瓣,复为一完美之花,上之枝头,以媚春风,此必不可能之事。则余惟有将此零星粉碎之情,收拾而吞咽之,不复为人所见。异日死后,挟以入地,或挈之升天,待汝于黄泉碧落之间,一一出以相证。今生之事,已矣已矣,夫复何言!

虽然,余兹喋喋向汝诉此冤苦,知已非复汝所愿闻,汝所望于余者,只欲余允。汝书中之语,汝为余回肠百转,出死人生,余宁不知之?以汝兰惠之姿、冰霜之质,万缘皆净,一尘不惊。只以余故,复入魔障,颠顿至于如此,余有良心。殊未足以对汝。汝今即与余绝,而太空无物之中,已着有一点浮云,吹拨不去,其终不能恝然于余也固也。余已苦汝万状,今汝所求余最后之一言,余明知此言一出口,即定汝生死之局,其关系绝重,余纵自问万不肯出此。然何忍复吝兹一诺,以绝汝一线自全之道耶?

嗟乎梨影!余今允汝矣。余尝谓为人不如为傀儡,自今以后,余愿化余身为木木无知之傀儡,而以处置之权属之于汝,置余于东则东,置余于西则西,而此傀儡之如何下场,亦任汝为余收拾。

然此特讳言,余固不能真为傀儡也。傀儡不可为,则惟有自置余身于生命之外,而择有益于汝之事,尽吾力以为之,以慰汝心而消吾眚,至于能尽力索而止,如是而已。

病体新愈,千万珍重。鹏郎课读如恒,勿以为念。

梦霞顿首。

余就灯下草此断肠书,滔滔若泻,纸有尽时,而手腕且僵,两目乃昏不见物,盖沉闷极矣。

长吁一声,掷笔而起。远听街头寒柝,已报三更。鹏郎此时,安睡已久。深夜安得传书之人,则藏之以待明朝。实则余意初不欲以此书呈梨影,迫于万难,勉强出此。明知此书一去,可全梨影,余实不能自全。今我之为我,止此一宵,自明日始,当另易一人,脱皮换骨,装出一副假面目,行尸走肉,享人世间庸庸之福已耳。此短促之残宵,不久即与吾惟一无二之情以俱逝。而对我之昏灯一穗,膏涸焰枯,亦遂与吾心同时并入于垂尽之境。

大局已定,计无可挽,则并此残宵一晌之光阴,亦不复加以珍惜。悄然展衾而卧,一回念间,万种痴情,已成陈迹,则辘轳心事,此时亦渐臻平坦。遽遽一枕,梦境转酣。

比晓钟动罢,睡味初回,懵腾间闻耳畔有人唤曰:“醒乎?

吾已待半钟矣。”启衾张目而视,则乱发蓬松而立吾床前者,乃为鹏郎。

余惺松问:“何时?晏乎?”鹏郎曰:“尚早。”

余曰:“然则汝清晨奔越至此,又奚事者?”

鹏郎日:“余方睡,阿母唤余起耳。”

余瞿然曰:“然则若母必先起矣,渠病新痊,胡不事休养,而早起若此?得毋又中晓寒耶?”语甫出口,忽自悔余何为复琐琐不了,此后余于彼事,当一切付之不闻不问,斯为最善。

寻思间,闻鹏郎答曰:“先生,吾母盖彻夜未眠也。昨余课罢归寝,吾母即询余以‘先生有物交汝携来否’。余答以‘无’。彼则嗒然,手承其颐,沉思无语。俄起取床前一豆蔻盒,将先生叠次寄呈之书稿,一一出而翻阅之,反覆不已。忽而眉颦,忽而泪落。旋余即人睡,不复知其何作。今晨窃觇之,鬓钗未卸,犹然昨夜残妆,其不睡也可知。”

余闻是语,突觉胸中起一不可名状之剧感,兜的上心,抑之愈蓬然而转。

无已,则力忍语鹏郎曰:“汝知若母未睡,兹遣汝来,曾以何语诏汝?”

鹏郎日:“固无所事,不过嘱我视先生已起否耳。先生,吾母皇皇促余起,乃只为此。”语已,嗤然而笑。

噫!鹏郎能笑而余则心滋伤矣。即就枕畔取余昨夜所书者以授鹏郎,麾之速去。

鹏郎既行,余复掩衾僵卧,汍澜久之。日上三竿,始不获已而起,揽镜自视,目肿如桃。秋儿以盥具至,则取巾力拭其泪晕,不御晨餐,惘然赴校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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