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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九五一年五月十七日被关进监狱的那一天,李乃敬终于松了一口气,终于彻底平静下来,他知道自己一直等着的那个末日,这一次是真的等到头了。整整一个连的解放军战士包围了九思堂,把几十名李氏家族的男人从大大小小的屋子里拖出来,五花大绑地押过双牌坊的时候,只有族长李乃敬木然的脸上竟无半点惊恐。七十三岁的李乃敬双手被反绑在背后,没有平日的手杖支撑反倒把胸膛挺直了。走过双牌坊的石柱,李乃敬听见身后有不少人在哭,在许多人的哭声里他听见儿子双喜的哭声。他忽然想起儿子今年只有二十二岁,忽然想起只有六个月的孙子,和为生孙子难产而死的儿媳。然后,就抬起头来越过围观的人墙,把眼睛对着远处那轮正在沉下去的晕红的太阳,瑟瑟的银溪好像一道伤口,正红波粼粼地从太阳里流出来。心如枯井的李乃敬木然地跟在持枪的士兵身后,七十三年里他见过了太多的事变,见过了太多的士兵,现在眼里和心里都只有这一片混沌而恍惚的红光。
在解放军攻占银城的前一年,白瑞德变卖资产举家出国之前,曾专门拜访过李乃敬一次。两位争斗了一辈子的对手相视而笑,几十年的芥蒂全都被这个会心的苦笑抹平了。言谈之间白瑞德问到李乃敬今后做何打算,李乃敬摇着头只说了两个字:“老啦——”
眼看着共产党的解放军节节胜利,眼看着蒋总统的国军一败再败,李乃敬早已料定是要改朝换代了。当时他心中只存了一个侥幸,只希望自己能死在这沧桑巨变的前面,那样便可一了百了省去无数的麻烦。等到持枪的解放军闯进绿天书屋,喝斥着将自己捆绑起来的时候。李乃敬才悟透了自己在劫难逃的结局,银城要改朝换代自己就必须得去死,九思堂也必须得去死。所以,走过双牌坊的石柱在儿孙晚辈刺耳的哭声里,李乃敬听见一派房倒屋塌的回响,闻到一股浓烈刺鼻的尘土的气味。
银城那座曾经关押过农民起义军,关押过罢工闹事的盐工,关押过土匪大盗,关押过辛亥革命党,关押过地下共产党的监狱,在一九五一年春夏之际又关进数百名犯人,这些犯人都是‘‘反革命分子”,都属于人民政府颁布的“惩治反革命条例”中应予判刑或枪决的罪犯。由于骤然间有了足够多的食物,监狱里的臭虫和跳蚤便轰轰烈烈地繁殖起来,它们拼命地吮吸着生命,拚命地交配生育,尽可能地争取在这些活人变成死尸之前多生一些自己的后代。当许多犯人在这种难熬的叮咬和死亡的恐怖中唉声叹气的时候,李乃敬却平静得像一株落光了叶子的老树,每天只在自己的铺位上久坐不语,放风的时候也只在门前兀自独立片刻,不等收风就提前返回到自己的铺位上闭目养神。
被关在隔壁牢房里的双喜,自从被抓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平静过,恐怖彻底地压倒了他,他一心一意的渴望着活下去,他曾无数次地私下里和别的犯人商量:‘‘我只当了两天区党部书记,该不会杀我吧,杨楚雄要死守死打,又不关我们的事……”可任何人都回答不了他。这种询问到最后全都变成了自言自语。战战兢兢的双喜急不可待地想抓住哪怕任何一点支撑自己的东西,他盼着能和父亲讲几句,他希望父亲能告诉自己是不会被枪毙的。可是因为放风的时间是错开的,他每天只能眼巴巴地隔着铁窗望着父亲站在门前的沉默的背影。终于有一天他憋不住了,从铁栏背后伸出手来又哭又喊:“爸爸,爸爸你啷个不过来……”哭叫声立刻被匆匆跑过去的士兵严厉地制止下去。李乃敬漠然地朝儿子的牢房侧过脸,看见奔跑的士兵正在把步枪从肩头上取下来,看见三四支长枪和三四个背影拥挤在门口,他立即转回到自己的牢房里去。
但是李乃敬没有想到六妹李紫痕竟然会跑到牢房里来看他。背着长枪的士兵把李乃敬从牢房里叫出来的时候告诉他:“有人来探你。”跟在长枪的后面李乃敬一直猜不出来人到底会是谁。被自己扶为正室的三姨太两年前就病死了,另外两位姨太太平时就满腹牢骚,现在大难临头绝不会来自讨苦吃。等到推开门,看见坐在长凳上的李紫痕,李乃敬不由得愣住了,
“六妹?”
李紫痕站起来:“大哥,我来告诉你,双喜的娃儿我带了。”
李乃敬这才看见,李紫痕背后的长桌上放的蓝花布包原来是一个襁褓,孙儿正静静地躺在襁褓里熟睡着。李乃敬猛然觉得枯涩的眼睛里一阵酸热,猛然觉得像是又看见几十年前六妹用线香烧了脸的那个早晨,屋里顿时安静得无声无息。终于,李乃敬又恢复到冷漠之中:
六妹,现在你何必再来做这种事情。”
‘‘我要把这娃儿养大。”
“六妹你好糊涂,养大怎样?不养大又怎样?这孩子日后无非忍辱含垢,何必强他来受苦。即便长大了,忍辱含垢中长大的也不是九思堂的人了……”
李紫痕反驳道:“我不晓得你们哪样想,我要把这娃儿养大!大哥,我来找你给娃儿取个名字,我只求你给娃儿做这一件事情!”
这样说着,两行女人的眼泪淌了下来,那一颗又一颗跌落到前襟上的泪珠,把李乃敬心里那些无叶的枯枝碰撞得缭乱不已。李乃敬终于被这女人哭软了:
“六妹,六妹,你莫哭,我依你……,,
李乃敬告诉李紫痕这孩子是之字辈,就叫之生吧.李紫痕又要李乃敬把这两个字在掌心里写给她看,教她一笔一画的背下来。背过之后李紫痕回身抱过婴儿。把孩子熟睡的小脸对着李乃敬,而后自己双膝跪地对孩子说道:
“来,之生,我们跟爷爷分手了……”
七十三岁的李乃敬终于把持不住,老泪纵横地朝那孩子弯下腰去,弯下腰去却又被涌流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六妹,你不该带他来……”
这样说着李乃敬断然直起身来顿足而去,把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撇在那间空荡荡的大屋子里。
从此之后,李乃敬粒米不沾滴水不进,不管别人问他什么,闭口不吐一个字。和别的犯人不同,七十三岁的李乃敬只求一死。但是李乃敬的这种自杀行为,在监狱里引发了一场严重事件。这是一种对于革命的公开的对抗。在经过几次严厉训斥之后,士兵们很容易的就用
刺刀撬开了李乃敬的嘴,把一碗又一碗的稀饭强灌下去。管理监狱的张营长告诉李乃敬,他这个劳动人民的吸血鬼,他这个和反动派一起杀害过许多共产党员的反革命,现在惟一的出路就是接受人民的审判,任何抵抗都只能加重自己的罪行。李乃敬只好放弃了绝食,放弃了自己选择的死亡方式,等侍人民和革命的判决。
牢房里没有日历,所以执行枪决的那一天李乃敬并不知道自己死于何年何月,他只知道天气转凉了,只知道那是一个阴雨的日子。行刑的现场如同赶庙会一般挤得人山人海。有一位英武的军人,站在台上挥着手讲了一些慷慨激昂的话。然后,李乃敬觉得背上有人重重的推了一把,他踉跄着朝稀脏的泥地摔下去,摔到半截又被人猛地扯起来。他侧过头看见一张有些熟悉的脸,觉得这个胸挎钢枪的解放军有些面熟,但到底也没有想起他是谁。他觉得这个场面也有些熟悉,也似乎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到过,但仍然也想不起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到的。接着,便一切都没有了,他没有听到枪声,也不会看见涂染到石墙上的那些粉白和血红。他当然更不会看到,在他之后还有一模一样的一百零七次的涂染。在这次胜利的涂染之后,银城已不复是原来的银城。
二
自从解放军轻而易举地扫荡了杨楚雄的防线,杨楚雄扔下残存的部下在仓皇之中携家飞往台湾之后,银城地下党组织在飘扬的红旗和震天的锣鼓口号声中公开了。随着一个新世界的到来,银城人被淹没在应接不暇的新事物之中,而九思堂的李紫痕是这个新世界中最令人赞叹不已的。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吃斋念佛的女人,竞也是一个冒死革命的地下党,当年就是她营救了中共地下党银城市委书记,这位书记就是她的亲弟弟,就是九思堂大名鼎鼎的李九哥,听说九哥如今在北京做了大官。当这个传奇在银城被人口口相传的时候,银城人除去惊叹之外,却难以理解为什么在双牌坊的后边有山崩地裂也斩不断的风脉。
听着城外震天的枪炮声,换成了城里震天的锣鼓声,李紫痕想,也许弟弟快回家了。但是十几年前李紫痕毅然决然的和弟弟一起分担死亡的时候,她并没有想到弟弟的革命是要从这座城市里铲除掉自己的家族。一九五一年五月十七日,李紫痕跟在押解的队伍后边,眼睁睁看着九思堂的几十个男人被解放军战士捆绑着走出大门,走过双牌坊,她才在恍惚和悚然中理解了弟弟要做的事情。等到耀眼的刺刀和惨白的麻绳走远了,李紫痕觉得自己好像在什么时候见过这个类似的场面。李紫痕怔怔地转回身,在鳞次栉比的城市里,看见无边的空旷和荒凉朝自己涌来。接着,她在无边的空旷和荒凉中想起了那个孩子。她匆匆赶到双喜屋里时,在一片狼藉当中看见泪流满面的奶妈。奶妈说:
“这孩子好命苦,爷爷、爸爸都叫抓走了,姨太太些又没得人收养他。”
李紫痕把孩子抱在怀里告诉奶妈:“不怕,我来把这娃儿养大。”
当李紫痕抱着婴儿穿堂过室走回家去的时候,九思堂那些噤若寒蝉的女人们一个个吓得瞪大了眼睛,她们实在想不出这个女人是从哪里来的胆量,实在想不出这个女人这样做到底为了什么,就像当年她们想不到这个女人为什么会发了狠把线香按到脸上去一样。李紫痕用女人的背影挡住那些惊恐和猜疑的眼光,把孩子放到自己那张雕花的檀木大床上,然后对孩子说:
“娃儿.叫姑婆。”
孩子哇哇大哭,李紫痕抱起孩子哄了一阵,孩子还是哭。她迟疑片刻但还是撩起了自己的衣襟,当孩子的小嘴叼住奶头吮吸起来的时候,李紫痕浑身颤栗得如一
丛迎风的弱竹,在颤栗中李紫痕纷乱了大半生坚守的平静,在颤栗中李紫痕流下许多独属于女人的眼泪。于是,李紫痕便带了孩子去见九哥的同志们。那时,九哥的同志们正在杨军长的官邴里千头万绪地组建新政权。李紫痕不动声色地告诉书记、部长们,她要去监狱里和李乃敬见一面。九哥的同志们有些古怪地看着这个固执的女人:
“六姐,都是些反革命有啥子看头?”
“我不晓得啥子正革命反革命。”
“六姐,九哥晓得了会说你没得觉悟,要生气的。”
“他蹲监我也看过。都是一样的,气啥子?”
“情况不同了嘛,时代不一样了嘛。”
“啥子时代也是一副肩膀挑起一个脑壳。”
一时间李乃之的同志们相对无言,想起这个令人敬畏的女人所做下的种种古怪和出人意料的事情。可想到她对革命做出的重大贡献,他们觉得无法拒绝她的请求。于是,在那个下午李紫痕抱着孩子,走进了通向死牢的那条幽暗深长的夹道。
九哥的同志们在无数次的劝阻开导失败之后搬来了九哥的信。李乃之在信中措辞严厉地提醒姐姐:虽然你许多年前失掉了组织关系,但你毕竟曾经是一个共产党员,要注意自己的阶级立场。李紫痕托人给弟弟回信说:几十年前父母双亡的时候,弟弟和这个孩子大小差不多。我已决定不去北京和弟弟同住,我的立场就是要在自己家里,把一个没有父母的孩子养大成人。而且李紫痕还言之凿凿地告诉弟弟,这个孩子是他的堂孙,论辈分该叫他九公,孩子大名叫李之生。
在做了这一切之后,李紫痕找来一只摇床,每天坐在雷下绣花的时候便把摇床放在绣架的旁边,绣一阵花,摇一阵床,有时还会给孩子唱几句歌谣:摇——摇——摇一摇.一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家里唱大戏,娃儿妮儿都要去……摇着唱着,李紫痕就回想起几十年前的往事。那时候,一个七岁的女孩,就曾唱着这支歌谣带大了只有一岁的弟弟。这个摇篮里的孩子就像一棵柔嫩的树苗,在李紫痕满目的空旷与荒凉中孤零零地摇着几片绿叶。李紫痕每日每时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并非亲生的孩子,在空旷与荒凉中体验到一股细如游丝,却又深长久远的牵动。有时候绣累了,她照旧还会依门翘首向远处打量,蜿蜒的银溪,林立的井架,密集的樯桅也依旧会如以往那样历历在目。许多年来身边惊天动地所发生的那一切,都不能改变她,也都显得似乎微不足道。李紫痕以自己女人的固执,沉浸在那股细如游丝却又久远深长的牵动之中。
执行枪决的那天,银城人倾城而动云集老军营校场。李紫痕没去,留在家里守着孩子唱歌谣,窗外的漾潆秋雨无声地淋湿了鳞次栉比空无一人的房子,淋湿了整座城市,淋湿了一个女人的孤独与恐惧。鼎沸的人声透过秋雨阴湿地传过来,此起彼伏的口号声也透过秋雨阴湿地传过来,李紫痕觉出自己在打冷战。接着,惊心动魄的枪声响起来。李紫痕骤然停止了颤抖,极不雅观地叉开双腿.仰面朝天地昏死在婴儿的摇床边,被枪声惊吓的孩子尖声尖气地哭了起来……等到李紫痕从昏迷中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床头前立着惊恐不
安的冬哥。看见她醒过来,冬哥说:
“六姐,我没有去,我怕看杀人……”
李紫痕忙欠起身子朝摇床里张望,看见孩子睡得又香又甜。
三
在枪决了九思堂的三十二个男人之后,李乃之的同志们又没收了九思堂的全部财产,和双牌坊后边的那幢深宅大院,并宣布要让那座城市里当家做主的劳动人民迁入牌坊街。那些日子里,那座城市的上空整日回荡着一支无比欢乐的歌曲:
三头黄牛,
一呀么一匹马。
不由我这赶车的人儿笑呀么笑哈哈!
往年,这个车呀,
咱穷人哪会有呀,
今年呀嘿,
大轱辘车呀轱辘轱辘转呀,
大轱辘车呀轱辘轱辘转呀,
转呀,转呀,转呀,
嘟——哒,
转到了咱们的家!
这支歌如春雷动地般震撼着银城,把所有的白昼和夜晚,都装在那辆大轱辘车上欢快地旋转。
在清除了那座深宅大院里全部的封建阶级的残渣余孽之后,一位部长找到了冬哥,部长对冬哥说:
“你莫怕,我们不清除你。”
冬哥的心里仿佛也有一辆大轱辘车在震天动地地旋转,只是转得很惶恐。
“以前呢,你是为剥削阶级服务。以后呢,你给六姐担水。给六姐担水是为革命工作,为革命工作不能讲价钱,你看要得不要得?”
“要得!要得!”
冬哥像得救了似的在惶恐中弄明白了部长的意思,连连点头不止。
冬哥本来就是这幢宅院里的水夫。冬哥担水是为给自己挣生活,冬哥从没想过为剥削阶级还是为革命工作的问题。几十年来冬哥一直都在惶恐和谦卑中为一个家族担水,如今冬哥在这个改写了历史的城市里,又按照部长的意思惶恐而谦卑地为革命担水。世界虽已不是原
来的世界,可冬哥还是原来的冬哥。只是原来要累出满头大汗才能做完的活路,现在只要担一次就做完了。每天早晨冬哥担着水淋淋的木桶站在李紫痕的门外,按老习惯恭恭敬敬地打个招呼:“六姐,水来了。”竹帘撩起来的时候,冬哥就会看见李紫痕有几分苍白的麻脸.就会看见李紫痕眼睛里无边的荒凉和空旷。冬哥就有些迷惑和不解——这偌大的一个家族,偌大的一幢宅院,怎么到头来只剩下一个女人。
这每天早晨的一担水越来越像一个仪式,凭了这个仪式冬哥在确认自己的过去和现在。几十年来冬哥和这个家族的对话,就只有这用三个字恭恭敬敬的组成的一句话——“水来了。”面对着那些高大巍峨的石坊,面对着那些深奥难解的匾额、门联,面对着那些深不可测的庭院曲径,和庭院内高高升起来的同样深不可测的如云的古树、翠竹,冬哥一直默默无言地用一根吱吱作响的竹担,坚守着自己的谦卑和惶恐,用皂角树下那口古井里的清水,在悠悠的岁月中浇灌着这幢深宅,和深宅中那曾经是人丁兴旺的家族。隔着那么多的神秘,隔着那么多遥远得叫人眩晕的岁月,冬哥从没有想到有一天,他竟如此一览无余地看清了这幢深宅,如此毫无遮拦地面对了这个家族。
不久,在那些无比欢乐的日子里,蜂拥而来的新房客带着他们的锅碗瓢盆,带着他们的妻儿老小,带着汹涌澎湃的生活之流淹没了那幢古老的深宅。回廊画栋下挂满了灿烂的尿布和衣服,曲径通幽处摆起了堂皇的粪便。假山竹丛里整日传出孩子的喧嚣,夜静更深的时分青灯烛照的书房内,响起来男人雄壮的吼叫和女人快乐的呻吟……绵绵秋雨在梧桐叶上轻轻敲打出来的迷潆的怅惘,月朗风清时雕窗画牖上投下的横斜的竹影,余辉晚照中紫燕归来的呢喃,都在这汹涌澎湃的生活之流的冲刷下,骤然褪去原来的色彩,变得破旧而又苍白。
新房客们掩饰不住自己对这幢深宅,和对九思堂的赞叹与新奇,常常会拦住冬哥问这问那:
“冬哥,鱼翅燕窝啷个样子,啥子味道?”
“冬哥。太太小姐些也都读书认字?”
“冬哥,六姐烧脸的那天你在没在跟前?”
“冬哥,四五房姨太太啷个睡法?一天天轮到起呢,还是大家伙到起?”
“冬哥,他们姨太太也娶起三房五房,为啥子叫你打起几十年光棍?”
对这些所有的追问冬哥只能谦卑地笑笑,只能对人说,水夫是下人,老爷太太些的事情看不见也听不到。可是有了这个否定的回答,反而激起更强烈的追问,新房客们就会把自己最隐秘的担心和猜测端出来:
“冬哥,你晓得九哥在北京做了啥子官么?六姐为哪样不去北京找九哥?六姐为啥子要养起那个娃儿?冬哥,我们都晓得,我们不敢和你比的,二天九哥从北京回来,我们通通要搬起走的。别人家的房子乘不起凉的,不生根的木桩站不稳的。”
冬哥终于还是答不上来。冬哥只有涨红了脸窘在自己的惶恐和谦卑当中。但是冬哥隐约地感觉到,在这座改写了历史的城市里,在大家无比欢乐的日子里,突兀着一个令人敬畏的女人,突兀着没完没了的关于这个女人的猜测。
冬哥不知道六姐为什么不去北京找当了官的九哥,冬哥不知道六姐为什么收养了那个孤儿,冬哥也不知道六姐一个人留在这幢深宅里是为了守着什么,这就像冬哥不知道六姐为什么先前要毁容吃斋,为什么后来又去做了地下党。冬哥只是暗暗地在心里希望六姐能留下
来,这样自己也就有了留下来的理由和依据。就像部长吩咐的那样,自己就可以为革命工作,自己满心的惶恐和谦卑就有了一个安放处。冬哥并没有想到自己会和这幢被淹没了的旧宅,和这旧宅里留下来的那个最后的女人之间会有什么故事。冬哥对李紫痕比别人怀了更多的敬畏,每次见到这个女人,冬哥总要联想起她八仙桌上摆着的那尊白瓷观音。就像在几十年深深的惶恐和谦卑中忘了自己是个男人一样,冬哥在深深的敬畏中从没想起过李紫痕是一个性别意义上的女人。
这一切都要等到那个炎热的夏天,绿意葱茏的夏天是一个生长故事的季节。
一切都是从那个婴儿的手拉开了李紫痕的短衫的时候开始的。
那一次,李紫痕把那个声嘶力竭、天生怕水的孩子从澡盆里拯救出来,冬哥弯腰将笨重的木盆端起来的时候,看见那个挣扎着要找奶吃的孩子一下拉开了李紫痕的短衫,两只雪白松软的乳房赫然滚进冬哥的惶恐和谦卑当中来。眼前晃动着的分明是两只直照灵魂的雪白的太阳,冬哥如雷轰顶般的屏住呼吸,惊呆在这两只太阳的面前。当李紫痕红着脸转过身去的时候,冬哥想:
“六姐是个女人。”
接着,又想:“六姐是个还没出嫁的女人。”
而后冬哥猛然在自己的惶恐和谦卑中垮下来,他被自己这些非分之想吓得魂飞魄散,失手将木盆摔到地上,把满心的惶恐和谦卑泼洒在那尊转过身去的“菩萨”的脚下……
在那个绿意葱笼的夏天,李紫痕平静得出奇地转过身来看着冬哥:
“都是几十岁的人了。慌啥子?’’
“六姐,我该死……”
“你死了哪个来给我担水吃?”
“六姐……我不死,我一辈子给你担水吃……只怕六姐不用我。”
“冬哥,我有件事情要问你。”
冬哥抬起眼睛来和李紫痕对视着,冬哥觉得那个夏天的故事正喘息着朝自己走来。
“冬哥,你可愿意同我一起把这娃儿养大?”
冬哥听明白了李紫痕的意思,冬哥在李紫痕出奇平静的眼睛里看出一个女人坚定不移的决心。冬哥想:
“六姐是个女人。”
接着,又想:“六姐是个还没出嫁的女人。”
而后,冬哥再一次在惶恐和谦卑中低下头来。
“冬哥,你嫌我这张脸不好看?”
“六姐好看,六姐哪里都好看……六姐,我几十岁的光棍,我做梦也不敢想……”
“冬哥,你去担水来,我洗干净给你看。”
冬哥听懂了。冬哥觉得自己的血猛然间热得就像那个烫人的夏天。
冬哥从皂角树下的那口古井里担回清水来,而后又帮李紫痕把那只笨重的木盆安置在蚊帐的后边,倒进热水,再对进冷水。李紫痕指着八仙桌旁的木椅说:
“你在这里等,莫出声,娃儿刚睡了。”
冬哥默默地坐下。接着,冬哥听见了哗哗的水声。冬哥忽然觉得十分的燥热,十分的焦渴。他走到水瓮前把半瓢凉水浇进燥热和焦渴当中,然后再默默地坐下,又听见木盆里哗哗的水声。冬哥想:“是六姐坐在澡盆里。”于是,胸膛里又翻起更多的燥热和更多的焦渴。然后,冬哥听见哗哗的水声停下来。然后,冬哥听见满耳轰鸣着的蝉声。冬哥在轰鸣的蝉声中朝蚊帐走过去,撩起帐角的时候,冬哥看见一个冰清玉洁的女人,雪白的身子就仿佛八仙桌上那尊白瓷观音。冬哥怀着满心的惶恐和谦卑对那个雪白的身子说:
“六姐。我来了。”
随后,那座城市绿意葱茏的夏天里就只剩下一片惊心动魄的蝉鸣。
那是一个笨拙而又闷热的正午。
当冬哥从笨拙和闷热中大汗淋漓地坐起身来的时候,在床头安睡的那个男孩突然哭闹着爬起来,扑进冬哥刚刚离开的那片雪白的松软当中吮吸起来。笨拙的冬哥无比震惊地看见,眼泪和鲜血同时从眼前这个女人的身上流下来。冬哥在那张雕花的檀木大床上朝着李紫痕
跪下去:
“六姐,我来生转世变牛做马也跟到你……”
那是一个笨拙而又闷热的正午,在这个闷热而又笨拙的正午当中只有一片惊心动魄的蝉鸣。在这片惊心动魄的蝉鸣里,一个女人在眼泪和鲜血中超度了两个男人,使他们一个变成儿子,一个变成丈夫。
与此同时,那座城市正大张旗鼓地演播着一出戏,戏里一个叫刘巧儿的女人,在婚姻法的保护下翻身解放获得了幸福美满的婚姻。女主人公刘巧儿在戏中唱道:
上一次劳模会上我爱上人一个,
他的名字叫赵振华。
都选他做模范,
人人都把他夸。
从那天看见他我心里就放不下,
因此上我偷偷地就爱上他。
但愿这个年轻人他也把我爱,
过了门,他劳动,我生产,
又织布,纺棉花,
我们学文化,他帮助我,我帮助他,
争一对模范夫妻我们立业成家呀……
唱词中洋溢着的朝气蓬勃和幸福美满,被装在那辆轰轰作响的大轱辘车上,欢天喜地地驶进银城刚刚改写过的墨迹未干的历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