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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母亲一走,白秋云就把李紫云接到圣堂街六号的竹园来与自己同住。竹园其实是一座精致的花园洋房,是几年前白瑞德从一位法国传教士的手中买下来的,作为他来省城办事居住的公馆。那位法国人来到中国后染上了中国人的爱好,知道了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雅趣,于是在这座洋房的四周遍植修竹:毛竹、慈竹、凤尾竹、斑竹、紫竹,样样俱全,密不透风,而且还专为它起名竹园。白瑞德买下房子后,笑那洋人太不懂竹子,便把风墙一样的竹子除去大半,留下些空档和小径。修了一间草亭,又随意点缀了几块巨石散落其间。疏朗了的竹林反而显得幽深而又婉约,反而和那竹园二字更显得贴切了。离竹园不远有一座圣母堂,是属法国外方传教会的,遇到教堂里做弥撒唱圣歌的时候,渺远悠扬的歌声就会从尖顶巍峨的教堂传到竹园来,和婆娑摇曳的竹声温柔地混成一片。和白园比,白秋云更喜欢竹园。

早就住烦了女生宿舍的李紫云应邀搬进竹园来,当然十分地高兴。可她也猜到了白秋云此举的另一番苦心,暗自在心里为弟弟高兴,只是不知道这件事是不是会像想象的那样结局。从此,两个花容月貌的青春少女以姐妹相称,在圣堂街六号的竹园内同进同出形影不离,渐渐的竹园二云竟在省城有了一点名声。

在李紫云的帮助下,白秋云很顺利地考进省立女子高中的初中部插班就读。那时省城的学校大兴文明戏。田汉、熊佛西、洪深、丁西林成了青年学生们最欢迎的名字。省立女高也成立了一个女神剧社。李紫云、白秋云一起报名参加了剧社,把许多的课余时间,许多的热情和幻想投进一台又一台的话剧里去: 《傀儡庭》、《少奶奶的扇子》、《梅萝香》、《压迫》、《梦醒了》、《少年漂泊者》。因为没有男生,所有的角色就都由女生来扮演。李紫云和白秋云搭档演出的丁西林的《一只马蜂》,成了女高同学最欢迎的剧目之一。当李紫云扮演的余先生热情地伸出双臂,抱住白秋云扮演的余小姐时,台下就响起女同学们一片热烈而经久的掌声,一直拍到手心发疼,脸上发烫。那一刻,所有的女同学都借这鼓掌的机会,把自己心底的秘密宣泄出来,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在等着自己的余先生,几乎每个人都能背得剧终时那几句最精彩的台词。晚上熄了灯钻在蚊帐里,常常就会有人憋着嗓子学着那个钟情的男人的腔调:“给我一个证据。”马上就又有人接下去:“你要什么证据?”“你让我抱一抱。”于是,所有的蚊帐就会在笑声中抖动起来。

尽管演了那么多或悲或喜的话剧,可白秋云总是觉得有些什么遗憾。一天,两个人在竹林的草亭里纳凉的时候,又谈起了女神剧社,白秋云感叹着:“可惜咱们的角色都是女生,演起来总不逼真的。”

李紫云建议道:“这个星期天,乃之他们华光中学演田汉的《获虎之夜》,我们去看看乃之表演得如何。”

李乃之扮演贫苦少年的《获虎之夜》是放在最后的一个压轴戏,李乃之是在这出戏快要结束的时候,才被血淋淋地抬到台上来的,在说了几段非常抒情非常学生腔的道白之后,便在悲痛欲绝中用猎刀刺胸而死。看着李乃之说出全剧最后一句台词:“哎呀,我不能受了。莲姑娘,我先你一步罢。”接着取刀自杀悲伤地倒下去,台下的女同学一片唏嘘之声。白秋云竟哭得倒在李紫云的身上,李紫云推推白秋云:“云妹,你啷个哭成这个样子。乃之好好的,我们去后台找他。”

李紫云把个泪人领到弟弟面前嗔怪着:“九弟,看你把云妹害得哭成这个样子。”

于是大都带着些伤感的样子笑起来。几个人对刚刚看过的话剧评论了一番之后,白秋云建议道:“走吧,我们一起去双盛园打牙祭。尝尝他们的驼虾抱珠。”

在双盛园楼上清雅的餐室入座之后,李乃之坚持要大伙出饭费。白秋云不高兴地反对:“知道你要出钱,今天我就不到这里来。”一边说着竟又红了眼圈。眼看冷了场,李紫云折衷道:“我是姐姐,今天我做东。我们大都高高兴兴的,都莫再做怪。”一面说着,把眼睛朝弟弟狠狠地剜过去。李乃之只好补救着:“那好,今天我们就要姐姐做东,下一次轮到秋云,我一定来。”

吃过驼虾抱珠,李乃之送两位女客回。走过教堂,快到竹园门口的时候,他告辞说要去旧书摊上看看。李紫云又瞪起眼睛来:

“又做怪!晚一刻去旧书就卖光了么?”

白秋云回手拉过李紫云:“云姐,我们走,我们莫强迫他,我们竹园太小装不下华光中学的高材生。”

李乃之涨红了脸立在两个女人的对面,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眼看着李紫云和白秋云手挽手的走过去。李紫云一边走一边又回头补了一句:

“呆子!”

一九二八年初夏的太阳,在云缝中斜斜地照着幽静的圣堂街,偶尔往来的行人和乘黄包车的客人。大都是些衣衫整洁的先生和太太。透过翠绿的竹林,可以看到竹园深处那幢精致的小楼,不远处圣母堂一声声安详沉稳的钟声,像是飘到这幽静中来的落叶。在这一片寂静中,一九二八年初夏的太阳,把一个刚刚演了一出悲剧的年轻人的身影斜斜地投射在马路上。

其实,李乃之说去旧书摊看看是一句托辞。旧书摊他去过不知多少次了,而且在那些成堆的烂书中,被他找到一本撕了封面的《共产党宣言》和一本瞿秋白的《饿乡纪程》这两本政府严厉禁止的书,被他如获至宝的珍藏着,如饥似渴地反复翻阅着。他只在极秘密的情形下给两位最要好的同学传阅过,那两位同学告诉他,学校里教国文的陈先生也有几本这样的书。于是,他们把自己的书拿去和陈先生交换,几次交换之后,他们已经无形之中成为一个秘密的学习小组。平静的陈先生微笑着对自己的学生说,明朝的李贽有句名言,叫做“人生最大快乐事,莫过于雪夜闭门读禁书”。书本上那些烫人的句子,这种神秘而又令人激动的行为,极大的吸引着李乃之,使他不由得常常想起启蒙老师赵伯儒,和赵伯儒在银城中学举办的“青年读书会”。今天下午,他正是和几位同学约好要去陈先生见面的。陈先生有言在先:这种事情绝不可再告诉第二人,包括自己的父母和亲人。

所以,一九二八年初夏的那个午后,李乃之并没有在圣堂街幽静的竹园门外像烦恼的少年维特一样徘徊不已,他看着姐姐和白秋云走进竹园后,便急匆匆地赶去参加那个秘密的集会。

走进灯草巷五号院那间低矮阴暗的竹篾房时,兴奋的同学们早已经聚齐了。陈先生双目失明的老母亲,还是像往常那样坐在桌子旁边的竹椅里,微微地仰着一张慈祥的面孔。在老人腿边的桌子下面,那对死了母亲的双胞胎兄弟正在叽叽喳喳地玩游戏。哥哥大男的手中拿着爸爸批改作业的红毛笔,在弟弟二男的脸上画出一副眼镜和两撇八字胡,然后咯咯地笑着说:“你是个打烂仗的刘司令!”弟弟夺过毛笔来:“我才不当刘司令!我长大学爸爸当先生,专打你的手掌心!”于是屋子里的人就都笑起来。双目失明的老太太抹着眼角的泪水笑道:“连娃儿些都嫌刘司令的名声不好听。”

各抒己见地讨论了一个下午,等到肚子咕咕叫起来的时候,陈先生的母亲恳切地挽留同学们吃晚饭。她指着灶上的饭锅微笑道: “我们今天是真的打牙祭呦!”大都笑着说闻到腊肉的香味了,都说红苕米饭加腊肉硬是香得很,都说师奶的泡菜最可口。然后大就纷纷拿出自己特意带来的各种小菜、食品放到饭桌上。同学们都知道陈先生的境,都想借这机会让大男二男高兴。陈先生很不好意思地责怪同学们又来破费,并说再这样以后就不留大吃饭了。推让之间李乃之就很惭愧地想起刚才双盛园的“驼虾抱珠”来。在陈先生里李乃之常常会为一些小事生出很深的感动,他有时会弄不清楚,到底是那些烫人的句子,还是这位双目失明的老人,更使他坚信了《共产党宣言》里的那些道理。

杨楚雄以一个团的兵力横扫五县农民赤卫军的战绩,为他在全省林立的军阀派系中赢得了不小的名声。紧接着,他趁势扩充实力拓展防区,竖起了师长的大旗,这又叫他的同行们刮目相看。正当杨楚雄雄心勃勃招兵买马的时候,长江上游的那个省份的军阀们忽然起了争端,各自在报纸上发了些义正辞严的通电,讨伐的一方说:

“……某等割据国土,糜烂地方,居心煽乱,擅开战衅……不得已乃躬行讨伐,削平僭伪。苟再予宽容,非但庆父不死鲁难未已……我等上为国统一计,下为全省治安,乃联合同胞,共申讨伐。”

被讨伐的一方说:

“……刘总司令已通电下野,方期和平有日……不料彼等正勾结外援,意图反噬。不惜牺牲桑梓,破坏和平,致演煮豆燃萁之惨……我等为人民计,为军事计,若不预为之防,无以遏止寇虑。但军事大计,统一为上,现已公推刘公为联军总指挥。田横五百,尚强海岛,少康三千,启夏中兴,本军有十万之众,岂有不能消灭敌寇乎?”

于是,先礼后兵,大说了些文绉绉的话之后刀枪相见,全省硝烟四起。几场大战之后,杨楚雄投靠的刘总司令连连失利。于是,刘总司令又发了一个很儒雅的下野通电说是:“樵山钓水,遂我初衷,某盼息影乡闾,田园之乐久矣……”

于是,一九二八年初夏,刚刚在六个月的兵乱之中平定下来的银城,再一次落进战火的边缘。讨伐联军以两个师的兵力将银城三面包围,留下三天的期限,只等着杨楚雄要么投降,要么逃跑。为鼓舞斗志,临战之前,讨伐联军司令部立下军令状:先入银城者,驻防银城。两位稳操胜券的讨伐联军的师长只等入主银城。他们在一起研讨战事的时候,并不说通电上那些大义凛然的话,也不说如何才能抢先入城,只说:

“银城这块肥肉,这两年硬是把杨汉初喂肥了!”

杨楚雄深知这一次他要对付的,可不是只有大刀梭标的农民赤卫队,真的打起来,对手将有比自己多一倍的机枪大炮和士兵。可是如果逃跑,那么所有的雄心大业都将变成泡影,此战一败放弃了银城。自己就将永无立身之地,最好的结局也是沦为一个末等的军人头等的土匪。更何况两军对垒,自己一枪不发就投降逃跑,实在太像个草包,太有失于军人的脸面。千思万想,杨楚雄决心一战,与其就此苟且一生,不如就此名扬天下。下定了作战的决心,杨楚雄调兵遣将严密布防。在反复推敲了前来进攻的黄万宇、汤宗仿两师的情况后。杨楚雄和参谋长一起制定了一个极其严密的作战方案。方案一定,杨楚雄发出请柬,邀请银城所有的头面人物到师长司令部集商战事。此时的银城四门紧闭,城墙上枪炮林立,沙堡相连,调防部队来去匆匆,到处都是一派大战前夜的恐怖气氛。落在枪口前面的银城人,不知道这次的仗要打成什么模样,不知道自己三天以后还会不会活在世上,一个个战战兢兢度日如年地等着盖顶而来的枪炮声。生死存亡之际,杨楚雄要集商战事,谁敢违邀不到呢。

杨楚雄一直把市中心那座巍峨宏大的关帝庙作为自己的司令部,战事将临,关帝庙的四周布满荷枪实弹的卫兵,两座石狮对卧的大门口也垒起了临时的沙袋工事。等着心惊肉跳的绅士们在正殿大厅里神不守舍地坐在一起议论纷纷的时候,一身戎装的杨楚雄抱拳拱手地走进来:

“诸位请放心,我全军将士决心与银城共存亡!”

一语既出,盐商们肚子里都叫起苦来——没有谁愿意开战,没有谁愿意跟着这些军人共存亡。所有的盐井都是经不住枪炮的,现在已经有工人弃井逃生去了,再动手打下去,更不知要毁多少井,扔多少钱,赔多少本,人人惟求躲过这场横祸。杨楚雄分明把人们脸上的苦笑看在眼里,可他毫不理会地说下去:

“大不必担心,我杨汉初自有破敌之法,可以让银城免受兵燹之灾。今天请各位来就是商量这件事。”

绅士们依旧讷讷不语,大都在等着下文。杨楚雄脱口亮出底牌来:

“筹集二十万块银元,便可为银城买一条生路。”

看着盐商们瞪大了的眼睛,杨楚雄冷冷地加上一句:“没有这笔钱,我杨某只有背水一战,拼个你死我活了。”

仗还没有打起来,杨楚雄先给银城的绅士们排了一出“鸿门宴”。看着门外那些荷枪实弹杀气腾腾的士兵,想想只有三天的最后期限,盐商们除了接受别无选择。于是.议论一番之后,大公推九思堂总办李乃敬主持筹款。情势逼人,李乃敬只好接受了这个推举。李乃敬沉思片刻后缓缓说道:

‘‘杨师长,去年五县乡民暴乱,各个场号都曾刚刚筹措过军饷。仅仅半年时间,大都元气未复,这是实实在在的。但是,为银城免遭屠城之祸,确也是义不容辞的。这次我们盐场、盐号认筹十万,剩下的一半是不是可以另外筹措。”李乃敬不等杨楚雄发问,立即转过话锋:“前不久大兴公司为购买通海井备下巨额银款,具体数目我不便说,但付十万元之资是绰绰有余的。”

说完此话,李乃敬含威不露的目光转到白瑞德脸上。在座的盐商们个个暗自惊叹,都知道李乃敬此举是在报那集贤居茶馆的一箭之仇,都在感叹九思堂总办的老谋深算,也都为能少交一半的冤枉钱暗自高兴。于是纷纷起而响应。正好坐在杨楚雄对面的白瑞德,顿时被这突如其来场面满面通红地逼进死角,众目睽睽之下容不得半步的迟缓和推脱,没有丝毫的退路可走。等着脸上涨起来的红潮退去之后,白瑞德索性爽快的一口答应下来:

“好,就按梦麟公说的,我认筹十万!”

杨楚雄开怀大笑起来:“有各位鼎力相助,我杨某绝不辜负银城父老!”

于是,一九二八年的初夏,杨楚雄在轻而易举地筹措了二十万元巨款之后,开始信心十足地实施自己的作战计划。杨楚雄连夜写了一封密信,并把这封信和十万块银元一起连夜送到黄师长手中。杨楚雄在信中开诚布公地向黄师长承认:双方力量悬殊,汉初必败无疑,绝不会为逞匹夫之勇而令银城生灵涂炭。但久闻黄师长带兵有方,军威整肃,银城父老愿请迎黄师长率先入城,保护地方。为表诚意,先送上军饷十万元,敬请黄师长将前沿阵地推进十里,以便三日后捷足先登。为免汤师长之疑,我军略做佯攻后撤退十里,待黄师长入城后,杨某自愿下野交出兵权。果然,第二天杨楚雄的部队对天放了一阵空枪之后,后退十里,拿了十万元军饷的黄师长挥师挺进十里。汤师长闻讯后急忙派了参谋长来问黄师长,为何单独行动起来,黄师长回答说:“杨汉初来打我有什么办法。”

在做了这一番手脚之后的第二天,杨楚雄从白瑞德那借来那辆福特牌轿车,把自己和另外十万块银元一起装进车里,只带了一名干练的副官,亲赴白云山汤师长司令部请降。说是:久闻汤师长带兵有方,军威整肃,银城父老愿请迎汤师长率先入城,保护地方,为表诚意先送上军饷十万元,并愿以自己为人质,与汤师长同车入城。汤师长问及昨天的战事,杨楚雄说自己的部队防守不支,不得不退。有十万元的军饷,又有杨楚雄亲自来当人质,汤师长高高兴兴地坐进汽车的时候说:

“汉初兄.不瞒你说,我还没有开过这个洋荤!”

于是,两位握手言欢的师长殿后,汤师长的大队人马沿白云山谷浩浩荡荡开向银城。等到山谷里突然枪声大作的时候,装着两位师长的那辆汽车转头而去。因为有自己的师长在上边,汤师长的卫兵们不敢开枪只有乱叫。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开洋荤的师长被杨楚雄生擒而去。汤师长的队伍顿时在枪林弹雨中乱作一团,在倾轧呼号之中溃不成军。

于是,一九二八年初夏,省城各报争相刊载杨楚雄只身深入虎穴,生擒汤宗仿,智胜讨伐联军的传奇般的故事。说是:汤部损兵在三千以上,白云山一带谷地遍野横尸几被填满。接着,杨楚雄也在报上发表通电,表示愿意服从新上任的省长和省军总司令。说是:杨汉初偏居银城只为求生存,绝无问鼎称雄之意,此番应战实属无奈,今后虽留防银城,但银城盐税绝无独占之理,愿与各界善后协商。并告慰各界:汤宗仿兄正客居敝舍,每日对弈为娱,相谈甚欢,吾与汤兄近将拜祭白云寺,不日汤兄即归省城。汉初愿奉银元五万,以作抚恤阵亡将士之用,云云。

一九二八年初夏,杨楚雄在银城守卫战中采用的奇妙无比的战术,是任何一本军事教科书里也找不出来的。但是,一九二八年初夏,杨楚雄正是凭着自己的智谋,狡诈,凶狠,勇气,也更是凭着自己的妥协,阴柔,退让,保住了自己的地盘,赢得了一场几乎没有希望的战争。从此,杨楚雄在省内威名四扬,也在银城彻底站稳了脚跟。一九二八年初夏,杨楚雄守城告捷,在关帝庙的司令部里大宴宾客,酬谢银城父老。觥筹交错之际,这位军人的心中充满了如鱼得水,如鸟入林的快意。

一年以后,杨楚雄再次扩编部队,竖起军长的大旗。省内各派军阀理所当然地承认了这位出类拔萃的同行。

凌晨四点的时候,白瑞德被白杨氏的抚弄惊醒了,随着越来越快地抚弄,耳边响起越来越焦灼的喘息声。白瑞德知道这是妻子又要按照所谓《玉房秘诀》的方法来求子了。而且他还知道,这时候妻子的左手心里正握着十四颗红小豆,等一会自己被抚弄得欲罢不能行起房事来的时候,妻子就会把那十四颗豆子吞进嘴里,等到那个一泻千里的瞬间,妻子就会像吞丹一样,把那些豆子生吞进肚子里去。然后她就会先是诚惶诚恐地等,后是焦虑不安地盼,最后在惨红的经血之中淹没了怀孕的希望。这套“秘诀”许多年以前夫妻俩曾经无数次的照

办过。生了女儿之后,妻子多年不孕,于是回到娘求来了这个秘方,据说妻子的一位伯父是专攻妇科的有名的中医,曾为四乡八邻来求医的女人送去了不知多少儿女。可不知为什么这个从“彭祖”“素女”那儿抄来的方子,偏偏在侄女身上不灵验。一开始在妻子的严格要求下,他们做得十分严密,既要“七忌”,又要“养精”。还要选择月满日升的时辰。可无论多么严格,也无论多么虔诚,总也不灵验。时间一长,索性再不提秘方不秘方。

自从那天三个人赤身裸体地闹了一场,自从柳琼琚做了姨太太之后,白杨氏就又开始把这秘方拿了出来,而且操作得无比严格。白杨氏与白瑞德约法三章:每一个月她要把月满的时间留给自己,而且要丈夫在月满之前七天必须睡在自己身边“养精”,要喝她用鹿茸、远志、蛇床子一类的药物炮制的药酒。妻子越是这样做,白瑞德就越是反感。每一次的房事都让他觉得是在上刑,眼前这个四十四岁的女人分明是在绝望之中下最后的赌注。她幻想着生下一个儿子,她幻想着也许会在万一之中打败那个自己招来的对手。可她又分明看见了自己的枯萎和无能,当她焦急地喘息着把丈夫抚弄醒来的时候,白瑞德觉得身边这个一丝不挂的女人,简直就像一个赤身裸体长发红舌拖人下地狱的女魔。

在抚弄了一阵之后,白杨氏发现丈夫冷冰冰的像块木头一动不动,她羞辱地抬起身来质问:

“你为啥子不动?”

“我不想。”

“你想啥子?你想谁?你就是想那个妖精!”

“那个妖精是你自己给我请来的。”

白杨氏被这致命的一句话击倒在床上嚎啕起来:“那个不要脸的妖精,我要她给你生儿子,不是要她霸占你的,你们一个月都混在一起还不够么……只这几天是我的你们还不甘心么?你们要我怎么,要我死了才安逸么?我们夫妻一场十几年你就这样绝情么?不为别人,为秋云你也不该这样待我……你们莫逼我,你们要我死给你们看么……”

一九二八年夏天,一个圆月西沉旭日将升,阴阳交合的黎明时分,美丽高雅的白园里响起一个女人绝望的哭嚎声,白园里所有的人都被这令人胆战心惊的声音吓醒了。白园里的仆人们都知道,自从姨太太进了门,这个里就丧失了往日的平静。睡在自己卧房里的柳琼琚也被哭声吓醒了,她清醒而又恐怖地预感到,那个哭嚎的女人早晚有一天要朝自己扑过来。可是自从白瑞德对她讲破了白杨氏的圈套之后,柳琼琚对表姐原有的那些惧怕和自惭一扫而光。在这场女人之间的较量当中,二十二岁的柳琼琚以天然的优势注定了是会赢的,只要等着有一天自己把儿子生下来,这场较量自然会收场。

在按照《玉房秘诀》的求子之法做了几次之后,白杨氏竟真的有了怀孕的先兆,停经了。这意外而来的喜兆让她高兴得热泪横流,她甚至带上刘妈一起去娘娘庙烧香求签,在娘娘庙的功德箱里放进一百块银元。她对着送子娘娘暗许心愿:如果娘娘大恩大德真的送给自己一个儿子,她愿出钱重修庙宇,以表谢心。从娘娘庙许愿回来后。白杨氏又耐心地等了一个月,在确认自己真的停经之后。她独自一人来到银城名医林金墨的里。一番望闻问切之后,林先生轻轻的把手从她的腕子上抬起来说道:

“太太无病,也无孕,太太是绝经了。”

白杨氏顿时怔怔无语地愣在椅子上,一张脸惨白如纸。林先生后来说的那些肾有虚火,气血不和之类的话,她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林先生说的那个用冰糖银耳做调养补剂的方子,她一句也没有记住。在神情恍惚的告谢出门时,她突然转回身来说道:

“林先生,我有件事情求你。”

“太太只管讲。”

“今天我来看病的事情你莫讲出去,对谁也不要讲。”

一边说着,竞从衣兜里摸出一根金条来。林先生大惊失色地推脱着:

“使不得,使不得!我发誓不讲就是了,太太快快收起!”

可白杨氏还是不容分说的把金条放在桌上转身走了。林金墨一生行医,没想到却在一位无病的病人手里,得到了一次最多的报酬。他更没有想到自己竟在无意之中,走进两个女人险恶的恩怨里去。

就在白杨氏生孩子的希望彻底破灭了的时候,柳琼琚怀孕了。那个越来越高的肚子就仿佛一面胜利的旗帜,每天都在白杨氏的眼皮底下高举着。自从怀孕以后,柳琼琚常常会拖着越来越笨重的身子,慵懒地走到花园里去散步,或者靠在水池旁的石栏上看嬉水的鱼群,或者坐在芭蕉树下的那只荡椅上捧着一本消遣的书。这时候白杨氏就常常会站在楼上自己房间的窗前,一动不动死死地盯着表妹,木然的脸上燃烧着一对骇人眼睛。活像一只等待猎物的母兽。可是自从怀孕之后,柳琼琚常常沉浸在一种温柔之中,这温柔常常让她想起做母亲的快乐。这种油然升起的温柔甚至使她溶解了对表姐的种种恩怨和嫉恨。当这种温情在心中荡漾起来的时候,她就升起一种流淌的渴望,她希望它能流淌到每一个人的身上。于是,她常常打发白瑞德回到表姐的房间里去,她常常吩咐刘妈把自己亲手做的小吃和点心给表姐送去。甚至有一次趁白瑞德不在的时候,她竟独自走进白杨氏的房间,抱着表姐哭了一场,说她只想以后大和和美美的过日子,不再吵架,也不再怄气。可是这一切都没能化解了白杨氏心里那个绝望的仇恨,等到表妹停止了哭声,擦干了眼泪的时候,白杨氏冷冷地盯着表妹的眼睛说:

“那好吧,琼琚,你既是真心,那以后我们就按老规矩办事,你每天早晨到我这里来给太太请安。”

柳琼琚在表姐的脸上看见两个深不可测的冰洞,一股骇人的冰冷正从那两个冰洞里阴森森地与自己对视着。面对着这两个冰洞,柳琼琚凭女人的直觉猛然猜透了一个也许是曲折万般的阴谋,这个猜测让柳琼琚在一九二八年那个漫长的夏天里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从那以后,柳琼琚真的每天早晨梳洗完毕之后,都要上楼去给太太请安。连仆人们也说姨太太自从怀孕以后简直换了一个人。倒是白瑞德耐烦不了这套演戏一样的玩意儿:

“你给那瘟尸请什么安?她不过是想整你!”

柳琼琚不愿向丈夫解释,她觉得这个粗心的男人根本猜不透女人的心思,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为了保护一条生命,是为了那个不久就会生下来的孩子。柳琼琚甚至希望那是一个女孩,那样自己就不必为她过分的担惊受怕了,那样就会缓解了表姐的仇恨。

自从白园的太太和姨太太和好之后,林金墨就常常应太太白杨氏之邀到白园来为柳琼琚诊视。无非开些补气保胎的方子,讲些滋补养身的道理,等到送先生出门时白杨氏就会有意无意的问一句:“依先生看姨太太生男生女呢?”林先生回说为时尚早,胎儿还未具人形,要等到八个月以后才敢断定。送了先生回来,白杨氏就要亲自督促抓药煎药的事情,要亲自督促刘妈把煎好的药汤给姨太太送上楼去。于是仆人们都说太太也变了一个人,这下里又平安了。可仆人们并不知道,那些所有的汤药都被柳琼琚悄悄地倒进马桶里。

十月怀胎之后,柳琼琚终于像林先生预言的那样生下一个儿子来,白园上下一片喜庆的气氛。孩子满月的时候,在太太白杨氏一手操持下,举办了一个颇为排场的喜宴。几的亲戚都被请来了,大都恭贺白瑞德终于喜得贵子,恭贺大兴公司后继有人,大也都夸奖太太白杨氏的深明大义,温良贤惠。满月喜宴上,白杨氏把一只纯金的长命锁亲手套在婴儿细嫩的脖颈上,并为孩子起了一个乳名,叫做盼儿。那一刻柳琼琚高兴得喜泪盈眶,她甚至开始动摇了自己的警惕和怀疑,她觉得自己也许是猜错了,她甚至心甘情愿的处在姨太太的位置上,心满意足地看着表姐抱着盼儿在酒席上转来转去的向亲戚们炫耀。

可是柳琼琚没有料到,那个曾经被自己猜测的曲折万般的阴谋来到的时候,竟是那么意想不到的简单。过了满月后的第十天,孩子不知为什么发起烧来,没有任何经验的柳琼琚有些慌了手脚,白杨氏当机立断要带孩子坐汽车赶到林先生去求诊。两个人匆匆忙忙赶下楼来的时候,白杨氏急躁得发起火来,嫌刘妈给孩子包裹得太单薄,要再裹一件小被子,匆忙之中柳琼琚自己返回去取,可是等到他们赶到林先生解开襁褓的时候,孩子竟停止了气息,柳琼琚当场昏死在医生面前。等到白瑞德也闻讯赶来时,在医生里见到的是刚刚死了的儿子,和昏迷不醒的柳琼琚。

白园的人们都猜测,姨太太这下怕是要气疯的。白瑞德也整整一个月看守着柳琼琚寸步不离。可不久白园的人又都发现姨太太并没有气疯,姨太太只是不声不响的有些吓人,姨太太常常会像个鬼魂一样,半夜里独自一人在黑洞洞的庭院里走来走去。终于有一天,白园的那辆福特牌轿车又风驰电掣地把林先生带回来,奔进太太白杨氏的卧室。在一番诊治和呕吐之后,林先生抹下满脸的汗水喘息道:

“好险!再迟半刻怕就保不住人了。”

而后,林先生深为疑惑的目光转向刚刚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的白杨氏:

“太太是中毒之症,不知太太刚才都吃了些什么……’’

白杨氏并不回答,惨白的脸上浮上一丝微微的冷笑,一直笑得林金墨毛骨悚然。白杨氏笑着说道:

“林先生还是不问吧,这是我们白自己的事情。”

林金墨这才想起许多个月以前的那根金条来。

第二天一清早,柳琼琚梳洗完毕照旧到白杨氏的房里来请安。四日相对,冷若冰霜,两个心照不宣的女人在一派死寂之中僵持着。终于,柳琼琚斩钉截铁一字一句的宣布道:

“表姐,我还要做。一命还一命!”

“表妹,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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