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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 水

天蒙蒙亮,雨停了,河上却起了大水。朱小七趿起两只破鞋皮,踢跶,踢跶,走出了客店,一路打着连天响的呵欠。

只见乌云满天。隔着七八十丈宽的河面望过对岸,石头砦上,好大一个镇市,静悄悄,这个时辰街上连个人影,也看不见。眼前黑滔滔一条河水天北流泻下来,断河头渡口,刷了个弯,溅起白茫茫千堆万堆水花。好一条咆哮的黑龙,哗啦哗啦地滚过城砦,一片乱石芦花,又往东翻腾了下去。

“瞧这大水,三月天。”

小七喝了声采,客店门口,风一吹,机伶伶打了个哆嗦。

“这畜生!还不快走,在这里讨我打!”

小七呆了呆,脖子一缩,嗞起牙来蹦的闪跳到店门外。一回头,看见店的女人手里捏着一根拨火的铁钳子,从厨房里,追出了店门。小七拖起鞋皮,一步,踢跶一步,慢吞吞走到了檐口,挨着墙脚蹲下来。

昨晚冒着冷雨,黑天半夜来到了渡口。

小七摸进了客店厨房,混过一晚,只想一早过了河到北菜市大街,慈恩堂,问那个外国大胡子乐神父,讨些杂活混一顿吃。这乐神父,不知那一国人,水蓝水蓝的一对眼珠子,玻璃球似的。见了小七,只管摇着头一口一声,孩子,孩子。“天上的父!”小七叹了口气,低低头往自己心口划了个十字。

谁知今早一觉醒来,天黑黑的,忽然眼前一亮,店的女人挑起一盏风灯,走进了厨房。只见她打了盆水,灶旁一蹲就褪下了半条裤子来,溅溅泼泼,不知洗着甚么。小七,一时看得儍了。“这是那裹来的野狗!”妇人拎起风灯,晃了晃,往小七脸上照过去。“--,大清早,干的好事啊!”小七蹦的跳起,一片声,嚷了开来。妇人一张脸吓了个白,丢下风灯跑出厨房去了。

如今蹲在屋檐下,看着那婆娘荡起屁股走进了店门,朱小七,摸摸后脑杓子,翻个白眼往地上吐了口痰。

“--,我刨了你!”

河面起了雾。

哗啦哗啦大水中,看得见,河湾对面避风的乌篷船三四十艘,挨挨,挤挤地,寄泊在石堤下小小一个河塘里。石砦上,乱葬岗似的,黑沉沉好一堆灰瓦房子。野大的风四面八方流窜了开来,嘘溜溜地卷起城头一滚一滚的乌云,白萧萧,漫天芦花。那光景,彷佛天上观音老母死了,神道,菩萨,满天里哭出了声,呜呜咽咽,给哽住了喉头。

“过不了河啦。”

大清早给个恶女人赶出了门,野狗似的,抖索索?在这风地里,又饿,又冷。小七咬咬牙,叹了口气,索性合起了眼皮抱住膝头,有一下,没一下,凄凉地打起了盹来。

好小七,他做了个梦。

丽日中天,橐橐地踩上了河堤进得了镇来,一条石板大街,空荡荡。朱小七,他肩膊上挂着一副褡裢,敞开胸口,黑毵毵,亮出了两丛子胳支窝毛,走下南菜市大街。来到了镇心,万福巷,只见两个卖花的老婆子蹲在巷口,十来间门子上,三三两两,站着几十个满身红妆的姑娘,一对对眼睛,勾着他。“好姑娘,回头哥哥来刨你。”小七喝了声采,揑下嘴里叼着的纸烟,往街心,一挥,大跨步走进了巷

口对面祝茶店里。“来一下子!”他把手往两边一拨,赶开了闲人。一屋子的烟雾,蒸蒸腾腾,台子旁,挤着十来张汗湫湫的鬼脸儿。朱小七狠狠地呛出两口,一叠票子,摔到了台面上。做庄的一声也不吭,抬抬眼皮,捞起三个骰子,只听得豁唧唧一阵响了过去,骰盆子里,掷出了两个二,一个五来。“五猴可不好赶呀!”朱小七,笑了笑,点了一根烟衔到了嘴里,雪白的两个袖口卷到腕子上,手一翻,三颗骰子滴溜溜转了开来。“豹子!”一屋子的闲人们哄然喝出了一声采,只见那墨绿墨绿的骰盆子里,娇滴滴地,开出了三朵梅花。

小七忽然觉得头心一凉。“豹子!”大叫一声,睁开了眼睛,一盆隔夜的洗脚水,白花花的早已泼到了他头脸上来。小七呆了呆,一抬头,檐下那扇小小的竹窗咿呀一声,给合上了。谁的女人,好白的两只手腕子。

梦醒来,渡口上,早已等着十来个过渡的人。

“哈——乞!”

小七蹲到了客店门口,摸了摸满头的洗脚水,鼻子一酸,呼天抢地打出了两个喷嚏来,肚里,可又饿得慌了。他愣了半晌,叹出一口气正要站起身来走下渡口,河面上,吹起了一阵大风。一片芦花翻起,河湾对岸那石头叠起的城砦上,早已逬出了一派金光。黑滔滔哗啦喇的一条大水,剎那间,千条万条金蛇,浮上了河面喝醉了酒癫癫狂狂地,嬉着水,朝霞满天游窜个不停起来。

太阳出来了。

只见十六个挑夫,哼唷,哼唷,把一台一台的嫁妆挑到了渡头上。八口箱子叫四大四小,漆得红亮亮。

小七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哈——乞”,拽起了破鞋皮,迎着河上那一团红艳艳水溶溶的日头,走下了渡口。

挑夫们歇下了扁担蹲在渡头上,吸着烟。

“老哥们,辛苦啦。”

小七踱了过来,笑嘻嘻,拱了个手。带头的挑夫,是个马脸瘦子。

“好说!”

“老哥哥,谁的姑娘大喜啊?”

“河西连的大小姐,连姑娘,连雪。”

小七听了,呆了呆,往那马脸的身边一挨就蹲了下来,顺口,打了个呵欠。渡头上又来了五六个,等过渡的人。小七的一对眼睛,贼溜溜的只管瞧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只见她穿了身白布衫裤,站在水边,望着河面,手裹挽着一个青布小包袱。辫棺上,一根白头绳。

“哈!乞!”

那姑娘一回头,见了小七,满眼睛的话。

“认错人啦,对不住。”

小七把头低了一低,哈——乞,哈——乞,好半天,一头一脸的喷出了十来把鼻水。那姑娘瞅了他两眼,别过了脸去,呆呆地望着河水。鬓角边,一朵白绒花。

小七心裹一酸,想起了一个人,老庄前那一口白漫漫的芦苇水塘,满天惊起好一片鹭鸶,渡口上有人曼声唱了起来:

二十了哟

没老婆哟

抱个枕头

当媳妇哟——

小七跳起了身,四面望望,却不见她的身影。那白衫姑娘早已回过了头去,脸寒如水。渡口上有人沉不住气了,泼口骂出了声:

“刨!下了场鸟雨,河都过不去了。”

“哈——乞!”

“河西村子,前晚杀了人了。”

那马脸的吸了一杆烟,掀掀眼皮,打了个呵欠,忽然说。身旁一个老挑夫,白发苍苍,蹲在地上有一下没一下打着盹儿,猛的,抬起头,指了指耳朵。

“说甚么?”

“杀了人啦。”

“嗯?”

“杀了人!”

“为了甚么啊?”

“陈年冤仇,谁知道。”

“杀了谁?”

“杀了一个老娘。”

“谁?”

“一个老娘!”

“杀人的,他呢?”

“逃啦。”

“杀人,为了甚么!”

“谁知道。”

马脸的把烟窝往石头上磕了磕,添了一撮黄烟丝,打上火,沉下脸来,望着河水又吸起了烟。

河面起了阵风,雾散了,小七缩起脖子机伶伶地打了两个喷嚏。一抬头,看见客店门口,船笑嘻嘻,领出了一个高壮的中年大汉,走下渡口。一面走,一面哈着腰:

“你老瞧瞧这水,过得去吗?”

那个人穿了一身宝蓝,望望天,又看看河水。两手搓着,一张脸只急得通红。

吉时选定,新娘子也到了,这怎么办!就耗在这渡头上吗?”

“连爷,过不去啊。”

把手一摊,陪起笑脸。

时辰不早了,水蓝天,七点多钟光景。对岸城砦上,一团日头早已破云而出,满天彤云,泻出了好一片金光。隔着那一湾哗啦啦金蛇乱舞的河水,镇上大街,看得见有人走动了。满镇人,炊烟四起。渡口上,嘘溜溜野大的风扬个不停。

“看新娘子去啊。”

不知谁发出了一声喊。小七呆了呆,河边二十来个等船的人早已拨开了脚,一窝蜂往客店跑去。渡头上,一片芦花,只蹿得了一个背着小衣包的老庄稼汉,十六个挑夫。“哈——乞!”小七跳起了身踢跶着一双破鞋皮,跟上去了。

“赶鬼门关吗?挤甚么呀?把店门都挤破了啦!”

店裹闯出了一个妇人,身子一堵,挡在店门口。

“唐二嫂。”

“豆腐老王,你们干甚么?”

“看看连小姐。”

“新娘子在房里休息,不要去扰她!”

“外面望望,也好。”

的女人哼了声把身子一让,小七缩起脖子,低了低头,早已闪到了那豆腐老王身后,一伙人,挨进了店门。穿过天井,只见院子里一株山茶淋了一夜的雨,开出了十来朵碗大的茶花,红艳艳的。北上房,虚掩着。廊上,两个外乡男客人手里捧着茶壶,眼睛凑到了门缝,张望着。

“漂!这一身白皮嫩肉刨得出水来,洞房花烛,快活死。”

“可惜,生了双三白眼!是个性淫之相。”

“妇人水性——”

“贼八,不三不四说甚么?” .

房里跑出一个喜娘,把门一掀。

“哈——乞!”

小七打了个喷嚏。

“干甚么?”

“大娘,洋教的七条大罪,有一条说:你不得舆人奸淫,连小姐,她——”

“这是甚么鬼话? ”

“不是鬼话,大娘,是镇上那外国胡子乐神父说的。”

“小泼皮撒野来了!”

小七只觉得脸上一热,火辣辣,给连喜娘一掌括了个满天星。他缩起脖子,蹶了开去,捂着脸,贼溜溜的一对猴儿眼睛瞧进了门里。

“乐神父,他还说:流泪撒种的,必欢呼收割——”

“好哇!”

小七把头低了低,叫了声,“完了”,自己的一只耳朵早就给拧住了。抬起头来,看见店那个恶婆娘笑吟吟,睁亮了两只眼睛,瞧着他。

“畜生,你还在这里!”

“--,昨晚瞒着你汉子干的好事啊,想杀人灭口么?”

“我刨了你妈妈,你说我女人甚么?”

客店掌柜的跳了过来,嗞着牙,探出五根爪子,一把掐住小七的喉咙。

“忘八,你放手。”

“你给我磕三个响头,叫我一声好爸爸,我放了妳。”

小七吐出了舌头,一张脸,挣得通红,心想:我只有一个爸爸,再叫你爸爸,可不辱及亲娘了吗?万万不能答应。牙齿一咬打定了主意,只管摇头。

“不叫么?”

“哈——乞!”

“叫爸爸,叫爸爸呀!”

那一伙来看新娘子连小姐的,男男女女,二十来个人,一起哄,围住了小七只是笑。

只听见叭的一声,好朱小七,他一把扯断了自己的腰带,两手,提起裤腰,嚷开了:

“忘八,你放不放手?你不放,我可要放手了。”

“龟儿子,刨了你妈妈。”

那掌柜的一松手,又开爪子,噼噼,啪啪,一顿嘴巴子,把小七蹎蹎跌跌打出了廊下来。

小七摸着自己那张脸,一步,一步,拖起两只鞋皮,走进了天井。一回头,指住廊上看热闹的一伙人:

“我给你们众人说..应爱你们的仇人,善待恼恨你们的人,应该哈——哈——哈乞!应该——哈——乞!应该祝福诅咒你们的,为毁谤你们的祈祷,有人——哈乞,有人打你的面颊,也把另一面转给他,有人拿去你的外衣,也不要阻挡他拿哈——哈——乞!拿——”

“这是甚么鬼话?”

那个喜娘看了这半天不知名堂的闹剧,眉头一皱,一回身,砰的,把房门甩上了。

“河上有船走啦。”

店门口,乱蹦乱跳的跑进了一个店里的小厮。

“过河了!”

廊上一伙人,转眼间,走得了干干净净。连小姐房门外,那两个早起的外乡男客人又张望了一回,捧起茶壶,也回自己房里去了。

“哈——乞!”

小七抖索索好半晌醒出了一把鼻水来,提着裤头,独个儿站在一片石板天井当中,四面,望了望。院子里,一株茶花。小七呆了呆,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空空洞洞。“--,忘八,刨你一子!”狠狠地哭了一声,绑起腰带,紧了紧,一个人踢跶踢跶走出客店门外。

白水茫茫。

好一片晴天,河面上,水光潋潋,日头白花花。

“刨。”

小七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叹口气,支起鞋皮慢吞吞走下了渡口。渡头上,等船的人男男女女又多了七八个,却不见船的踪影。那十六个挑夫蹲到了水边芦苇影里,恹恹地,打起了呵欠,吸着烟,八口红亮亮的陪嫁箱子,一台一台,只管停在路旁。“老哥,过河啦。”小七拱了个手,挨在马脸瘦子身旁蹲了下来,捡了一根枯枝,发起了愣,有一下,没一下,拨着水边一滩焦湿的纸钱灰。昨天夜裹,不知谁烧下的。哗啦哗啦的一片乱石大水,日头下,眨亮眨亮。

“过河,好啊——”

马脸的应了一声,望着河的上游,静静地,瞅着甚么。

“有船来了。”

只见水蓝一片天,北边,河的上游,远远地,闪出了一艘小小的乌篷船。那船荡起了水势,鼓足风帆,蹎蹎撞撞喝醉了酒似的,往渡口一路闯了下来。

“啊!”

渡头上有人叫出了一声。

马脸的吸了口烟,掀起眼皮,望了望。

“又来一艘船。”

“船?”

身旁那个白发苍苍的老挑夫,觑了觑眼,望望河的上游。

“是条竹筏子。”

日头下刀光也似地闪了两闪,乌篷船后,四十丈外白灿灿的河面上,果然,窜出了一条青竹筏。远远望去,苇叶子大小的一片,贴着水面,追蹿着那一艘急流中乱驶的乌篷船路,飞掠了下来。亮丽的河面,哗啦啦的大水。竹筏上乌湫湫瘦伶伶的站住一个疯汉子,佝着腰,打起赤膊,一手撑着竹篙,一手操起了尺来长一把菜刀,明晃晃地。脚下蹬起筏子,水光眨亮中一荡儿上,一荡儿下,剪水燕子一般,转眼间,追到了断河湾渡口。小小的乌篷船上紧挨着年轻的两口子,一个扳起了木桨,一个摇着橹。三两岁大的两个孩子,手,勾住手,静静地蹲在船尾爹娘的脚边。只见泼刺刺一个水白浪头,打上了船来。渡口对面,石砦下,河水刷个弯,溅起白茫茫一片咆哮的水花,好个艳阳天。

“哈——乞!”

小七蹦的跳起身来,踢掉鞋皮,三脚两步挤开了等船看热闹的人,一颗心,突突乱跳,跑上了渡头。

隔着河湾望过去,镇上,两条石板大街早已开了市,人来人往,日头下好不热闹。临着河,石头叠起的一条大坝,喜气洋洋,聚起了一堆穿红戴绿的妇人。有个汉子跳上了堤垛,挥着手,探出脖子,朝渡口这边慌慌地一个劲不知喊着甚么。

“那是谁啊?”

“胡四,接新娘子!”

“谁?”

“细嘴胡四!”

“油坊巷那个?”

“还有谁?”

“给他儿子,娶媳妇啊?”

“十一,那浑球!”

“谁?”

“就是他儿子啊!”

“他嚷甚么?”

“谁知道?”

“啊!”

河面上荡着竹筏的那个疯子早已追上了乌篷船,只见他扔了竹篙,黑鳅鳅的一条身子纵身一跳,到了船头上,手起刀落,两三刀,斩断了船桅,风帆刷地落了下来。小小一只乌篷船,石头砦下,灿烂一片的水花里,滴溜溜,登时转个不停。那光景,就像开春时节咚锵咚锵密锣紧鼓声中,跳加官的喜神,蹎蹎跌跌踉踉蹌蹌喝醉了酒似的,绕起场子,自顾自舞了开来。

那人提着菜刀,一脚踩破了船篷,跷到船尾。

“啊——”

河湾两岸,等船的,接新娘子的,男男女女一百几十个人,发出了声喊。

只见一个浪头,悄没声息,蓦地里,哗啦哗啦泼到了船上来。一眨眼,那乌篷船便像一只断了线的破纸鸢,一片乱石激流中,连人带船,往下游,没头没脑直掼了下去。

“一四口!”

好半天,马脸的才呸的叫出了一声来.身旁蹲着的那个老挑夫,白头翁,望了望日头,眨着眼。

“谁啊?”

“一四口,狠哟。”

“嗯?”

“不跟您说了吗?”

“为了甚么!”

“谁知道?”

“一四口,你说?”

马脸的皱了皱眉头站起身来,把烟杆往腰上,一择,吐了口痰.

“开船啦!开船啦!”

“新娘子出来啦!”

小七一回头,看见船哈起了腰,走出客店,笑嘻嘻地领着那个穿了一身宝蓝的汉子,走下了渡口。一群喜娘,簇簇拥拥把花朵般的一个新娘子,牵着,挽着,捧出了客店。河湾对岸,接新媳妇的,早已噼噼啪啪放起了漫天鞭炮。

“哈——乞!”

小七一个人站在渡头上,呆呆地,望着日头底下亮丽亮丽的河面。不知怎的,忽然,心里一酸。他弯下了腰来捡起那两只破鞋皮,趿在脚上,拨开了水边白萧萧的一片芦花,一个人,往天的北边,河的上游,踢跶踢跶走了上去。一面走,一面曼声地,唱了起来:

朱小七哟

二十二哟

没老婆哟

抱个枕头

当媳妇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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